海上尘天影 - 第 28 页/共 33 页
湘君方要接话,只见文玉披着鹅黄皱纱粉红边小狐皮斗蓬,后面跟了金姐走过来,秀兰笑道:“我们迟,还有迟的呢!你看天气又不狠冷,又不下雪,还披着这个!”文玉一面把斗篷宽下,一面笑道:“早晨起来,这个雪气逼着人,狠有些冷,所以穿这个。”萱宜笑道:“为何来迟?”凌霄笑道:“大约被客人啰唣了,不叫他起来。”文玉笑道:“这几天实在冷,睡在被里觉得暖,懒得起身,好似多睡一回好一回的。”莲因道:“温飞卿的诗,寒恋重衾觉梦多,真是至理至情。”文玉道:“阳太太,双琼姑娘还不来么?”韵兰道:“不差,佩镶好打发人去邀请他就来,说客多齐了。”佩镶笑应,便差人去了。忽见黾士、仲蔚、生兰三个人在外边进来,佩镶连忙迎出去,笑道:“你们在北首便高叫!”秋鹤道:“客人来!”只见秋鹤同友梅、介侯迎出来,把三人接进去,到北间坐地,只见双琼也是披着猩红广皱元缎镶边大元斗篷,扶着明珠的肩,后面霞裳跟着一齐来,家人迎接入内。明珠一面把双琼的斗篷宽下,霞裳笑道:“阳太太昨儿到我们太太那里,尚未回来,恐怕不得来了,也不必等他。”侍红笑道:“你怎么倒来了呢?”霞裳笑道:“我昨日来请双姑娘,反被他把我留住,说明日同你去赏梅花,韵丫头做东呢!”霞裳说到韵丫头三字,觉得造次了,不应如此称呼,但已经说了出来,不能改了,便讪讪然脸上不好意思起来。众人也知为这个不便驳他,只有双琼笑道:“你这个快嘴丫头,我们是惯了的,怎么你好叫他韵丫头?”双琼这么一说,霞裳愈加臊了,韵兰怕他下不来场,便笑道:“这有什么呢?
我们大家花神庙里的姊妹,不要说霞姑娘,便是我那天去看素秋奶奶,叫差了,也叫他素丫头起!”幸亏素雯在那里,他倒答应去了。众人想着当日的情形,大家叹息。文玉道:“素雯丫头,到底有信息么?”韵兰道:“一无影踪,我颇想他呢!”
珊宝道:“我们一班人,怎么一时之间,寥落起来?珩奶奶到天台去了,素奶奶、碧丫头宝应去了。雪姑娘又做了孤鸾,素雯丫头嫁人,柔姑妹索性死了,又死得这么悲惨,连俊官都从他死,莲民是不用说了,只有燕丫头,搬了出园,还可以找他来,再停一年,只怕去的去,嫁的嫁,萧瑟到不知什么似呢。”
众人听了大家叹气,佩镶、霞裳、凌霄、双琼,竟出了几点眼泪。文玉道:“燕卿姊姊来么?”韵兰道:“因雪贞姑娘不能来,所以园外的人,索性不请,几位男客人,是园外的,也是秋鹤去请来呢!”凌霄道:“我们来了好久,应该把梅花去赏赏。”
双琼道:“不差。”于是大家一齐出来,只见秋鹤一班人,在那里折梅呢?大家看这梅花压了雪,分外精神,果然是冻干欹斜,暗香清冽。有红梅几树间杂在白梅、白雪之中,愈觉娥媚。双琼、莲因便去携了一个大磁缸,取梅花上的雪去煎茶。湘君道:“我昨日同秀丫头已来,取得不少了,还送给韵丫头两大缸。”
韵兰笑道:“正是,还没谢呢,明儿我有知三送我的黟孙墨茶送你。”文玉道:“我也听得墨茶一种,出在黟孙小桃源,说其味极好,也从未品过。”韵兰道:“现在有梅花雪,佩镶你去教人取一包来,大家品品,究竟如何?”佩镶答应着,便差人去了。停了一回,方取了来。又到莲因屋里,取了一个竹炉,用瓦罐盛水。霞裳同双琼亲自在炉上煎水泡了,其色微黑,大家细品,果然不同。秀兰道:“椎青竹裹自煎茶,古人的茶都是煎的,现在是泡的,究竟煎不如泡。”韵兰道:“煎有煎的时候,适当其可。苏轼所作‘鱼眼已过蟹眼生,茶鼎已作苍蝇呜’,便是煎茶的火候,但毕竟也要叶子好。”月仙道:“我最爱云雾茶,这个叶子,其细如发,味也香美。”萱宜道:“天台云雾,本来贵品。”月仙笑道:“云雾茶出在安徽不是天台。”双琼道:“我泡过福建的茶饼子,毕究不如散叶。”韵兰道:“茶饼也有韵致,东坡诗云:‘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可见古人也用茶饼的。”文玉道:“他是说的普饵茶,这个茶到底不佳,也不配第二泉。”莲因道:“第二泉在惠山,我喝得最多,第一中冷泉,却没尝过,不知好不好?”韵兰笑道:“你要喝,这个到秀丫头那里去。他镇江最熟,常有人送来。”秀兰道:“这几天恐怕又有人送来了,是我托他带的,等他送了来,每位送你们一小坛子。”珊宝道:“上回你送我的,还搁着没用完呢。”佩镶道:“我前日在小连珠姑娘那里,有个客人送来的什么荷珠露,比这个好,有些清香,可惜多生了小虫儿。”湘君道:“名打拳虫,不妨事的,就是名泉,也要陈久生过了虫吃方好。”月仙道:“这个虫多,变蚊的,第二年还要生虫,第三年不生了。”此时已交午后一点钟。韵兰命老妈排起席来,左一席双琼、霞裳、萱宜、文玉、小兰、玉成、舜华、佩镶,右一席湘君、珊宝、秀兰、莲因、纫芳、凌霄、马利根、韵兰共十六人。酒过数巡,听得北首秋鹤那里嚷五嚷六的猜拳,凌霄也要拇战,双琼道:“我们不要学这个市井气!还是行令好,你不能行,等我们替你,你豪爽,就请你同佩镶做令官监酒!”
韵兰道:“行什么令呢?”双琼道:“那天的诗钟甚好,现在我等看梅赏雪,就把梅雪做诗钟如何?”湘君道:“这个太容易,我想里头还要嵌字,他谱上说的,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一个人随意说第几行、第几字,便随意翻出这个字来,再说第二个字再翻出来,便把这两个字,分嵌在两句里,须并排嵌。如这句把这字嵌在下句,也要嵌在第一,这句嵌第二下句,也要嵌第二,嵌在第一个字,名凤头格,第二个字,名燕颔格,第三个字,名鸢肩格,第四个字名蜂腰格,第五个字名凫胫格,第六个字名鹤膝格,足一个字名雁足格。”秀兰道:“倘两个平声,或两个仄声,都是雁足格,岂不是两句都是平声句了么?就是在第二第四第六也不能对!”双琼道:“倘两平两仄不合格,可以重翻的,翻对了一平一仄才做。”文玉道:“倘然一个实字,一个极虚的字,怎么呢?”韵兰道:“这个没法,不能换了,总要对得熨贴稳妥才是。”月仙道:“那是难了,又要切题,又要安排字的位置,恐怕没得好句呢!”双琼道:“只要细细的想,譬如又开了一个诗社。”莲因道:“谁人翻书?”凌霄道:“是说第几页第几行么?”佩镶道:“还要说第几个字,你说我来翻,不好罚一大杯,好的众人公饮,不能饮者一杯算了。”凌霄笑道:“我不能先来饮了。”说着,斟了一大杯,一饮而荆月仙、玉成、马利根、霞裳、小兰都道:“我等也只好喝一杯,陪凌姑娘。”于是大家饮了。佩镶道:“谁人先说?”韵兰道:“从那席上轮下来,自然双姑娘先说。”凌霄便斟了洒,佩镶命人取了一本书来,却是慕真山人著的《青楼梦》。佩镶道:“第一字是凤头格,我来替你们写录出来,大家好看看。”遂又命人取了纸笔墨壶来,上面先写着一个双字,凤头格。凌霄道:“第一页第四行第八字,又第七页第七行第七字。”佩镶翻开一看,是天字还字,佩镶道:“都是平声,幸亏第一个字,是不用换了,双姑娘请教罢!”湘君道:“侍红去点一枝细盘香,以半寸为度,你做了墨记,到了墨点那里,你便把几上挂的铜铃击一声,就算过令,不完卷罚两大杯,不好罚一大杯。”侍红遂去取了一枝盘香做了墨记,点在小铜架上,等着击铃。双琼想一回,说:“浑写大意,可以么?”佩镶道:“只要好都使得。”双琼便念给佩镶写出来道:天赋性情同耐冷,还留香色许争春。
佩镶道:“包括浑雄,真是名句,大家当贺。”于是各人饮了,轮到萱宜,凌霄说道:“第二页二行第二字,同第三字。”
佩镶道:“燕颔格而字骨字。”萱宜道:“而字怎么做呢?”莲因道:“你快想罢,香狠容易完呢!”萱宜便想了道:“实在难。”
走去看看香,还有一分多,乃苦心孤诣的想,忽然笑道:“有了,只是不好,佩姊姊替我写。”因念道:反而香动来银雀,刻骨寒生战玉龙。
湘君道:“上句稍晦,下句极好。”萱宜道:“心肝都呕出来了,不好也只得罚酒。”佩镶道:“不用罚,还是贺。”大家又饮了,凌霄又说了字,佩镶翻出来说道:“文姑娘做了鸢肩格,者字疏字。”文玉道:“者字更难对了,不过王者香的典可用,但切兰花呢?”于是立起来,走来走去的想,又走到花前,看了一回,回转来看看香。又到假山边立着,回来道:“实在想不出,换说一个我喝一杯。”便拿起来一饮而尽,佩镶道:“文姑娘多饮了。”文玉道:“你只管换罢,第五页,第一行末一字,二行,第三字。”佩镶一看道:“裘字子字,蜂腰格。”
文玉道:“这个还好。”于是又细细想起来,便道:“有了。”因念道:矶石羊裘闲钓月,灞桥驴子瘦驮寒。
韵兰佩镶皆拍掌起来,珊宝笑道:“好个瘦驮寒,真是超心炼冶。”双琼笑道:“文玉姊姊的者字疏字,我现在想了一个,但是不好,韵兰道:“你且念出来。”双琼道:鸟声者者林都失,花影疏疏月正明。
韵兰笑道:“工切之至,我贺一杯!”便一气饮了。轮到月仙,月仙道:“蜂腰本应我做的,韵丫头应仍做鸢肩格。”秀兰道:“不差,停回子文丫头做鸢肩了,现在只得月仙妹子做鸢肩格,这都是令官粗心,要罚一杯。”佩镶笑道:“就是我差,罚一杯!”便斟了一杯,饮荆凌霄说了字,佩镶翻看了,说:“月仙姑娘鸢肩格,欲字先字。”月仙道:“这是容易的。”便到西首空桌上自己取了水烟袋,吸了三四袋,便道:“佩丫头写。”见是:明来欲饮寒如许,春早先开冷不知。
佩镶道:“真是贴切,现在轮及我凫胫格的了。”凌姑娘说字了,众人大家饮了贺杯。凌霄道:“第十七页,一行第六字,第十二页,十行第一字。”佩镶翻出给大家看,天字月字。佩镶笑道:“题目太容易了。”便略想一想,写出来。众人看时,但见写的:高士喜逢天白战,美人宜共月黄昏。
众人大家贺过,凌霄又说了两个字。佩镶道:“水字休字,鹤膝格,轮到湘姑娘了。”湘君口中嚼着瓜子,也不答应,只笑了一笑,脉了一回,便道:草阁吟痴何水部,竹腰压瘦沈休文。
秀兰笑道:“湘丫头,了不得!那里想出两个人来?”佩镶道:“可惜阁字不对腰字!”珊宝道:“换了便不通,只得如此呢。”于是大家贺了。珊宝笑道:“现在是我的雁足了,凌丫头快说,佩镶快翻!”凌霄便说了两页数行数字数,佩镶把书一看,道:“珊姑娘,是女字心字。”珊宝笑道:“阿弥陀佛,题目好了,容易完卷。”便出坐,踱到窗口。倚着窗槛想,又把香唾,唾在雪里,看他溶化一回。又出去走到梅林边,折了两朵梅蕊嗅着,看那冻雀喙小花蕊儿。文玉笑叫道:“香到了,侍红鸣铃了。”珊宝便急急的赶进来看香,真个要尽了,便道:“佩镶快写,我念你听!”佩镶便执着笔听他念,念完写在上头。众人看道:香口才华吟谢女,春风消息见天心。
大家又不觉拍案起来,韵兰笑道:“现成典故,真是夫子自道!”秀兰笑道:“两句好比天造地设似的,我要五体投地了。”
珊宝笑道:“什么着你跪下来?”秀兰笑道:“等你洗澡,我请秋鹤替跪好不好?”珊宝瞅着秀兰啐了一口,佩镶笑道:“又耍凤头了。”凌姑娘说罢,这回秀姑娘做了。凌霄便随意检了此字东字,秀兰想了一回说道:“上句不好,只得将就罢。”因念道:此日山中孤梦冷,东风竹外一枝斜。
文玉道:“还算稳惬。”此时马利根那里有人来叫马利根,只得先走。众人送了出来,霞裳也要走,双琼不许。霞裳道:“初九家里年酒,还有许多事未了。”双琼道:“你同兰生一起走。”霞裳道:“我到兰生那边去看看。”便走到北首,众人方才席散了,要走。霞裳便与兰生出了后门北首,私走了,兰生本来不肯回,要来混一回,给霞裳逼着,遂不得不走,众人也不来相别。女席上凌霄又说了两字,检得是不字天字,燕颔格。
轮到莲因,莲因想了一回,便叫佩镶写着,众人看时是:鄂不花清留贾岛,长天梦冷怯袁安。
众又大家称好,轮及月仙本是鸢肩的。因两个鸢肩方才都做过了,月仙遂做蜂腰格,得未字毛字。众人因只毛字,大家看着月仙抿着嘴儿笑,月仙也知道了。红着脸,臊起来换一个字,什么毛不毛。凌霄笑道:“你毛还不懂么?”大家又哈哈大笑,双琼背着脸,假意拈带。萱宜把巾掩了口,也嘻嘻的笑。
凌霄道:“我来换一个!”因道:“第三页第七行第九字。”佩镶检是杯字,月仙道:“好了许多。”便思索起来,停了好久,舜华道:“香到了。”月仙道:“有了,佩镶姊姊写罢。”
话未说完只听得丁东一声,侍红把铃击,舜华道:“铃已响了不好算。”双琼道:“他说在前应该宽免。”佩镶遂叫月仙念,自己写着。众人看时,是:花曾著未增乡思,寒欲持杯动酒情。
佩镶等均击节叹赏。于是轮到韵兰,乃凫胫格。韵兰笑道:“凌丫头题目放宽些,不要出了难题,不能完卷。”凌霄笑道,“我那里知道了,你要自己选了两个罢。”珊宝道:“不要摇唇鼓舌快说罢!”凌霄道:“第二十一页二行第九字,第二十页三行第八字。”韵兰道:“皇天保佑不是难题。”佩镶检出看时,是家字则字。众人笑道:“你祈祷不诚心,偏偏是古怪难对。”
韵兰笑道:“家字还好,倒是则字难。”秀兰笑道:“则效准则,都可用的。”双琼道:“代猜要罚。”韵兰笑道:“我偏不用他迂腐套头。”遂拈了一个青果嚼着,又命伴声装烟,只管摹神的想。停了一回烟也不吃了,笑道:“有了,佩镶快写,你们看服不服?”于是念出来,佩镶写好了,传向众人看时是:党帐休辞家伎雍,唐宫还待则天催。
大家一齐叫妙,道:“只个则字,亏你对的真要压元白了!”
珊宝笑道:“兰丫头仔细受苦。”凌霄道:“为什么?”珊宝笑道:“不是去年倚虹说过,他在武则天时候,曾受罚降生他是百花仙子,被这女皇帝一催,又要倒运了?”文玉道:“《镜花缘》不准的?”珊宝道:“《镜花缘》不信,难道倚虹的话,我们大家当面听得的,不准么?”湘君笑道:“韵丫头现在已经受罚了,不知几时再罚?只要自己守得定,怕他什么?”双琼道:“不要议论了,酒已够了,令已完了,凌姑娘倘要拇战便战。”凌霄道:“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吃饭罢。”于是韵兰又替各人斟了一巡酒,便催饭来吃。双琼身弱不能吃饭,喝了三口粥,便漱了口,擦脸了,便问兰生、霞裳要同回去,小丫头回道:“他们都私自走了。”双琼无法,只得同明珠先是回去。众人都已吃完,漱口擦脸已毕,送了双琼出来,再回屋里散坐吃茶,谈天。佩镶把做的诗钟,另录一纸,已是上灯。大家告别回去,韵兰也就回到屋里。佩镶直等众人将梅花坞的酒具及地方收拾已毕,方回华?N仙舍来不题。
次日兰生来望佩镶,佩镶将诗钟卷给他同赏一回,忽然想双琼之病,曾否大愈,昨日闹酒乏不乏,遂欲来看双琼,与兰生同去。兰生大喜道:“我正要去看,并要拍张新年衣冠小照。”
于是两人遂去拍照,秋鹤忽得冶秋的信,说军事掣肘,所用人非,战事万分紧急,七月至九月,尚能得手。刻日连败数阵,死者数万人,饷馕不支,孤营难守。某既受国恩,誓以身殉,舍弟诸仗照拂云云。秋鹤便替他忧虑起来,岂知祸不单行,是日韵兰也接着宝应的信,吴太太于初六日身故,于是碧霄不能来申。秋鹤与韵兰商量,即日约了伯琴、兰生、黾士,前往宝应吊丧去了。转瞬元宵,花神祠开一日的门,晚间张扎灯彩,大殿庭心里一座灯牌楼,大殿上都是广东细彩,中有机器,自然活动,花草人物,禽兽介族,惟妙惟肖。配殿上按着花神,各花另装五彩灯火。戏台上鳌山一座,用一班好身手的健儿演舞,龙灯马灯狮灯,内殿庭心里,燃放西洋焰火流星,爆竹花筒,红绿电火,各处树枝上,也挂着东洋五色小纸灯。韵兰在西院治席款待女客,是晚游人杂沓,鱼龙漫衍。红男绿女,珠翟成行,鬓影衣香,真有倾国来观之势,仲蔚、友梅、介候等邀着诸多朋友,在东院宴赏,另招一班女戏孩演戏。西院里另有珠翟新奇灯火,均是园中姊妹公赠的,燕卿送一出西洋水战故事尤为幽奇,惟游人一概不准入内。倘有与里头认识的,也只许女人入观,外边巡差兵役,逡巡弹压,以防滋事。其爬窃之流,亦属不可枚举。众人竟闹了一夜一日,方才闭门。此举惟佩镶最忙,到了那里,此处又去叫了。当热闹之际,文玉那边看守的人张七私来看灯。巡夜的到那里,见寂然无人,遂进去看了一遍,幸未被窃。因命手下的人,来告诉韵兰,韵兰转饬佩镶查问,那张七已知道了,讪讪的偷走回去。佩镶听得,带了老妈子、丫头、小厮去查,等张七到延秋榭后面,佩镶已经过去了。张七便不敢回去,要寻幽贞馆里的人说情。恰恰遇着珊宝同玉怜,因取要紧物件回来。珊宝是园中最和气的人,上下部爱他,张七见了,如睹青天,忙跪着叩头求他说情。珊宝道:“你也自己不好,看守门,怎么锁也不锁便走开?”张七道:“我的妻子妹子,都在殿后看灯,我去叫他来小屋子吃夜饭,因就回来的,所以门未扃着,并未贪懒去看灯。”珊宝道:“你离开总是不好,你且去,我就叫人来说。”张七道:“我的菩萨姑娘,我去了,他要打呢?请玉怜姑娘陪我去走一躺好不好?”珊宝道:“我要紧取东西呢,他就来便是了。”说着,只见张七的妻秦氏同妹子也到了,连忙替珊宝、玉怜请安。珊宝道:“你二人同他先去,我便差人来。”秦氏道:“他实在是来叫我们吃饭,还没走到我那里,刚才听得里头苏姑娘着恼,传佩姑娘叫他带人到棠眠小筑来,我打听为这个事,所以也来求谢姑娘行个方便。既这么着,我三人先去,请姑娘就差人来。”
说着同了张七走了,到文玉屋里,只见两旁五六个老妈子、小丫头提着灯,有三四个小厮仆人执着藤条,立在外檐下,佩镶正坐着门前,点了两盏大洋灯,就是北边的气死风,方要差一个小厮来拿张七,张七急昏了不敢进去,叫秦氏同妹子先进去说情,秦氏二人一径入内,看见佩镶怒容可掬,只得跪下告诉:“张七并非擅离职守,因叫我们吃夜饭,他少年粗心,未把门拽上是有的,求姑娘开恩饶他一次罢。”说罢叩头,佩镶道:“你们起来,也不用求我,是苏姑娘叫我来的。”张七的妹子道:“苏姑娘请姑娘来,本来应该办理,但也是无心之过还求做主。”佩镶道:“你们去叫他来,我自有道理。”秦氏二人遂出去叫张七进来,到佩镶面前跪下叩头,捣蒜,佩镶冷笑道:“你好大胆,叫你看夜,就是有事,也该叫人带看,或替了方走。现在如此,倘贼来偷了东西去,你将怎样?”张七又叩头道:“我实在该死,求姑娘减恕一次。”佩镶道:“你上回看果子给人偷了去,你老子娘来求我,已从宽饶恕了,这回子还有何说?”秦氏等再替他求,张七哀告道:“下回不敢了,求观音菩萨,千手千眼姑娘做主!”引得两旁立着的人,都笑了,佩镶也不禁笑起来。只见玉怜进来,佩镶连忙起身,玉怜笑道:“我们姑娘叫我替妹妹说,他这个人还诚实,不过少不更事,现在幸亏不少什么,请妹妹饶这一次,以后两罪均罚罢。你姑娘我们那里替他说去了。”佩镶笑道:“论理应该给他些厉害,既姊姊亲到说情,也是他的造化。”便向张七道:“下回再敢么?”张七道:“万不敢了。”佩镶道:“再如此你仔细,这回子玉姑娘来了,大面情是他饶你的,你谢他!”于是张七夫妇妹子,均向玉怜叩头。玉怜笑着,把身子回转,张七三人又向佩镶叩头。佩镶道:“起去!”三人便起身出去,佩镶到里边又向张七吩咐了几句,便与玉怜到花神祠告诉韵兰、文玉、珊宝去了,韵兰等听得事已过去,便也不题。
次日张七又来向韵兰磕头,又去谢了珊宝、佩镶,也乏极了,睡了一天。转瞬十八,秋鹤已回申江,把碧霄、素秋合信交缴,并告诉丧中一切。韵兰及园中各人,略略安慰。十九是女公塾开馆之期,得女学生三十余名,韵兰、佩镶,又忙了一天,塾中外事,都交秋鹤,内事请莲因就近办理。秋鹤便搬在西院,萱宜搬在绿芭蕉馆。光阴易过,又是初三。子虚到申,此番场面,更阔大了。住了五六天,见了属员下了扎子,带了家眷,乘公司船出洋去了。马利根也附了同去,所有东西拍卖了,气球送给韵兰、程夫人母女,与园人熟悉了,临别之际,颇觉依依。韵兰在梅雪坞别兰生,借彩虹楼邀齐园中粉黛,专饯双琼,并亲送到船。大家相对,觉有无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兰生只说得一句“千万保重,三年再见”,双琼哭了,执着兰生的手,也只说得一句,“你不要忘我!”兰生无限伤心,口占一绝,嵌着双琼去了四字,其诗云:双轮激水去匆匆,琼玉难留最懊侬。
去后相思三万里,也教空吊落花踪。
船主鸣钟开船,送的只人得登岸。自此兰生咄咄书生,如失左右。韵兰等也无不惆怅,姑且不表。
十二日百花生诞,照花神祠定章,开门十天,韵兰先约人到十二,齐集祠中,拈了香,又派人日夜巡察,以免啰唣。这十日间的人,来来往往,不啻恒河沙数。佩镶一日三四次,前往看视,十日间,人多乏透了。弹指光荫,残春已去,绿叶成荫。园中多少姊妹花,均不见客,或自行己意,或待嫁闺中。
仲蔚因无子息,欲娶文玉,尚未出口。五月间,又有一个散馆知县林之周,是珊宝旧容,新断鸾弦,写信要娶珊宝,珊宝去了,便做夫人,心中自是愿意。惟要等补了外缺,方来迎娶,一同到任。珊宝便告诉了秋鹤,韵兰叹道:“从良本是大事,但一个个的去,园中更觉萧条了。”听了大家默然,自此韵兰虽处繁华,心中常悒悒不快。不过与湘君、秀兰、珊宝、文玉几个人,消遣消遣,园中房屋多空,门户中人住进来了,不许接客,所以无人问信。四月初,碧霄又来住在幽贞馆。园中多了这个人,无不欢喜。一日有两个阔姑娘,是姊妹双花。搬到彩虹楼来,姊妹不过各自一个客人。其中一个客人姓高,名唐,号梦云,是如玉的客人。生得年少风流,有登徒之癖。看见韵兰、佩镶一班姊妹,不能上手。岂知白萱宜反看中了,出进习熟,未知有无苟且事情,园中人都不知道。只有湘君知道,莲因自秋鹤住到东院,相去较近,便常常聚起旧来,十分恩爱,把前因后果,都忘了。直到三月下旬,孽缘已满,湘君来提醒他,把昔日所遭遇,一齐想起,便猛然省悟起来,将秋鹤婉言拒绝。于是重新用功起来,至四十九日,渐渐的复原了些小事情,也能料得一二。因此萱宜之事,略略得知,无意中带箴带劝,说萱宜反给,萱宜还奉了几句不入耳之言,大约就是秋鹤往来的事。莲因气极也不再开口了,又不好告诉人,但与秋鹤说:“这个人,是他父亲临死,写信托你的,你也应该替他择配。”秋鹤点头称是,要想说给兰生,尚未启口。六月初二夜,秋鹤在幽贞馆,与碧霄谈,便把这事说起。韵兰道:“男女到是相对,你便写封信给士贞就好了。”碧霄道:“本来应该早替他设法,就到静安寺去说一声也好。”秋鹤道:“且等几天,一面寄信,一面说。”正说着,忽燕卿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让座。
碧霄并未与燕卿会过,碧霄三次去看燕卿,燕卿到东洋去玩了,所以未遇。近日新回,所以进园来看碧霄及韵兰等姊妹,韵兰亲自倒了茶送去。燕卿笑道:“忽然如此客气!”韵兰笑道:“你是园外的客了,又是日本新回,明日替你接风。”燕卿笑着,拿玉田生三封书来,一交秋鹤,一交碧霄,一交韵兰,说道:“还有珊丫头等几封信,都交去了。”于是述了一回玉田的近况,及问候的话。众人看了信,方知玉田在火轮车下碾了足,死去复生,因此一惊,得了怯症,据燕卿说不是久长的人物了,燕卿因又坐近碧霄,细细把碧霄看笑道:“我们八个月没见了妹妹,好似消瘦些。”韵兰笑道:“他的肉,并在一个人身上了,安得不瘦?”燕卿笑道:“碧妹妹毕竟好福,你在园里,好似蜂王似的,什么人都仗着你,你一去就不像样了,嫁的嫁,去的去,逃的逃,死的死,阿呀妹妹,你可知柔仙妹的结局?真是苦呢!还有那个俊官,真是有义气。”说着,眼圈红起来,碧霄、韵兰也把眼擦了几擦,燕卿又道:“我们这些人不比良家,不知身体属谁,真是聚散无常,靠不住的。”碧霄因问燕卿近日景况,也未必见好,大家叹气了一回,燕卿道:“我要去望如玉,碧妹妹,你同我去,这是你的旧居呢!”碧霄遂与燕卿同走了,路中问冶秋的军事,碧霄摇头道:“不好,上月底又有信来,敌兵添了十余万枪炮,新式均极利,因歇热不开战,我们的统兵大员,个个都有逃志,后队的还淹留在干沟,玩姑娘,吃花酒,手下兵丁,均是鸦片烟老瘾,时事真不堪设想了。”说着,将到绿芭蕉馆,只见月光中好似有一人隐出门来,一直望北去。碧霄心粗,燕卿新来,俱不措意。燕卿道:“妹妹见么,这个人出来的地方,是幼青的绿芭蕉,现在没人住么?”碧霄道:“白姑娘住在里头。”说着,已走到门前,燕卿道:“我们顺便进去望望。”碧霄道:“好。”便走了进来,萱宜已经接到门口,见了燕卿,便笑道:“这是燕姑娘,你游东洋去了,几时回来的?”一面说,一面携着碧霄、燕卿走进去,到缦云斋坐下,叹道:“这是幼丫头弹琴的地方。”燕卿道:“去年六月,我还同他在蕉下乘凉,睡了一小觉,而今是室迩人远了,连死活也不知道呢。”于是相对叹息,萱宜道:“我们也到蕉下去坐好不好?”燕卿道:“还要到彩虹楼去呢,就在这里坐坐罢。”萱宜倒了茶送来,又去取烟袋,点了火给燕卿。碧霄道:“你用的人呢?”萱宜道:“一个老妈子在后面,一个小丫头,我叫他去取东西了。琴娘在花神祠西院,替莲姑娘剥莲子,这时候快回来了。”燕卿见桌上一柄折扇,便顺手取来一看,上款写的梦云。萱宜连忙说道:“这是我先父的朋友的。”
燕卿道:“字还好。”原来就是知三写的,萱宜道:“碧姑娘生个小官官,听说生得甚好,为什么不带来?”碧霄道:“我又不给他奶吃,带来做什么?”燕卿道:“我们姊妹,现今渐渐的散了,聚会甚难。碧丫头可过了夏去,也到我那里来走走,我不过除了介候,就是你的相好郭侠臣,也没生客呢。”碧霄道:“我本要七月底回去,尽管好聚呢,我们到彩虹楼去罢。”
萱宜道:“再坐一回。”燕卿道:“不坐了,你闲了也来走走。”
萱宜答应着,燕卿遂同碧霄走了,萱宜送到门口,方才进去。
碧霄等一径去了,不知以后如何,下回再表。
第五十一回
以误传讹美人绝命将机就计智士用兵
却说过了秋伏,兰生的母亲玉田氏病痢,又值学台按临。
士贞先期写信来叫他用功,得了一等补了廪,便替他联姻。又托亲友代为物色名家闺女,并托秋鹤作媒。兰生见父亲信来催促,只得去考,果然考了第三,费了数百元,方补着廪缺,秋鹤见兰生得意,便把萱宜这事与许夫人商量。许夫人见白姑娘秀丽聪明,心中倒也情愿。惟意思要聘双琼小姐,又虑双琼身弱多病,游移不决。但请秋鹤将萱宜八字送来,欲将两个人合占一占,谁吉聘谁。兰生却不知道,那子虚到了外国,有一个姓白的参赞,要与儿子聘双琼小姐,子虚甚喜。此时萧云又跟子虚出洋,子虚便请他作媒,把八字送去。双琼听了这一惊,好似青天一个闷雷,明珠是知道小姐意思的,也不能说什么。
是年七月十八,双琼立意自戕,非但粥饭不吃,连药也不肯吃了。是日天气凉爽,程夫人来看他,尚穿着一件单纱衫,坐在风中写什么。程夫人道:“了不得,你病还未好,饶不吃药,还这样肮脏身体!”双琼立起来笑道:“孩儿这几天觉好些,天天吃药闹乱子,还累母亲费心。”程夫人道:“你还穿些衣服,不要写什么伤精神。”双琼道:“不觉凉,写写字也好散些心。”
程夫人坐了道:“你总要保重些,还是吃些药,贡邦药水也好,吃些也烦不到那里。”双琼道:“不要吃,吃了反要加病了。”
程夫人问明珠道:“小姐饮食如何?”明珠道:“先前吃一碗半碗,近两天每餐喝几口粥,昨晚到今,喝了两口粥,还没吃什么呢。”程夫人道:“这样那里能支持,岂不要饿坏。”双琼道:“肚子里胀得狠,索性等他多饿两天,宿食消化了再吃。”程夫人道:“病中虽不宜饱,也不可过饿,还是自己留心。”双琼道:“孩儿知道。”程夫人见他心平气和,便道:“月前有姓白的参赞,替他儿子求亲,你老子要将你的八字交去了,说女婿极好的,又肯用功,也进了学,人物又体面,产业也去得。你将要有婆婆家了,身子要紧,这个机器同书且丢开,养养神。”
只见双琼满面飞红,眉头一皱,便坐不稳,一交栽倒了,程夫人急昏了,慌忙同明珠、娇红,扶到床上面,请大夫连忙进来诊脉,说不相干,是急火攻心所致,一服药便好了。遂开了几味平肝降火疏郁的药:广郁金、木香、破故纸、当归尾、通草、外加藕节三个。双琼晕了一回,慢慢醒来,见母亲尚在房中便道:“母亲你去罢,孩儿怕烦,母亲在此心里不安的,更要烦了。”程夫人道:“你觉得什么?”双琼道:“一时气血不归,有些头眩,而今好了。”程夫人道:“现今在许先生那里兑了带来的药,来叫明珠煎了,你还是服药的好。”双琼点头。程夫人道:“你老子明儿到南米利去,你要自己保重,我还有别事,你且安养,再来看你。”说着谆嘱了明珠数句,便去了。不一回,子虚也来看他,叹气道:“女孩儿家,只管闹机器化学,弄到身体这样怎么好呢?”于是安慰谆嘱一番,便于公事去了。
将晚,明珠催他吃些稀饭,再三的劝不肯吃,只倚枕静卧。明珠道:“昨日到今,一些东西没吃,怎么了呢?”双琼道:“心胀吃不下。”明珠道:“姑娘不吃我一辈子跪。”这里说着,就跪了。双琼只得在他手里,呷了三口,便摇头不吃了。明珠心里稍安,把稀饭叫小丫头去温好了,自己上了灯,下了门帘,便去看小丫头煎药。一回子煎好了进来,见双琼起来了,叙文具箱里的诗词稿,同旧日姊妹中往来的书信呢,旁边放着兰生赠的水晶蟾蜍,同方胜空信,兰生的诗,还有小照一面,叙明珠看他泪盈眼眶,遂把药放在桌上道:“什么病,还要理这个做什么?药在这里了,停一回就吃罢。”双琼也不响,一回子叫明珠把上月绣的小鸳鸯帕取来包东西。明珠遂去取了交给双琼。双琼把兰生的物件,都包在帕里,把四个角挽了十多个结,仍旧放好,自己的东西,掠在桌抽屉子里。明珠知他的意思,但说不出来。因见左右无人,劝了一句,说姑娘和兰生哥儿的情也好,方欲再说,给双琼喝了:“什么兰哥,你知道什么?
混吣!”说着,又哭了,坐在床上喘。明珠便不敢开口,双琼喘了一回,催明珠去把机戏取来。明珠去了,走到廊下,听房中泼剌一声,及把机戏取到,见双琼狠命的在那里吸凉水,地板上药水汪汪的,桌烧着一堆纸,还有余火呢。明珠把机戏放好,急去把凉水碗取下道:“姑娘怎么这般自丧!”双琼坐了道:“吃了药觉得口苦,吸一口凉水,清清嘴。”明珠道:“为什么只管咽?地上汪的水都是药!莫非姑娘把药弃了,没吃么?”
双琼道:“你放心,我要病好,岂肯不吃呢?你把这堆纸灰,扫去了罢。”明珠走来,把抽屉一看,已是空了,因道:“姑娘辛辛苦苦,做的东西,烧他什么,早要烧,何必做?上年兰哥儿说要替姑娘刻稿子,姑娘不肯,何必如此寄给了他!”双琼叹道:“留着了害人。”一面说,一面去把机戏开了,玩看一回,又叹了几口气,泪珠儿不住的滴。明珠已把字灰扫去了。双琼叮嘱不用同太太说,说了我不依。忽见程夫人又来了,见双琼坐着,知道可以支持,心中稍安。双琼强笑道:“娘还来干什么?孩儿粥已吃了,药已吃了,恐怕不消化,把机戏玩一回。”
程夫人道:“也不要多玩,太乏了不好的。”双琼道:“这个机戏,上午兰生要我的,我初不肯,现在也厌烦了,明儿寄回上海去罢。”程夫人道:“怕你一时要玩。”双琼道:“病愈了好再做的,明珠替我送到太太房里去,明日好寄。”明珠遂掇了去,及至回来,程夫人已去。双琼独卧在床上,明珠遂不敢惊动,剔了洋灯,把燕汤炉摸摸还热,遂在面榻上静静的睡了。听得双琼一夜翻来复去,饮泣一回,叹气几声。明珠道:“姑娘觉得怎样?”双琼道:“不怎样,你倒一杯燕汤给我喝。”明珠遂去倒,见床上被都在脚边,因道:“怎么不盖被?”双琼道:“我怕热。”明珠道:“性热也要盖的,我不病还盖了,姑娘好不盖么?”于是替他盖上,双琼等明珠睡了,仍旧不盖,只穿了一件单纱衫儿睡。奄奄几天,又是七月廿二,那白参赞占双琼的八字不吉,便来还了。这个信传到双琼耳里,真是枯木逢春,心中便回过来,便好了几分,药也肯吃,但数日拨药喝冷水,受凉,故意自伤。病遂深入骨髓,虽喜心转,病一时也未易见功,然程夫人已不胜欢喜矣,明珠也深为忻慰。程萧云替双琼做媒之说,传到上海,兰生的惊慌,固不必说。
许夫人知道双琼已与白姓联姻,就死了阳顾联姻的念头,只把萱宜的八字,请人占了。有说吉的,有说不吉的,事在游移。此时程夫人要想把双琼配给兰生,也拟请萧云作媒。因萧云同子虚在外未回公馆,故暂且不提。到八月十五,外国得了兰生与萱宜联姻之信,秋鹤为媒,时双琼病去五六分,终日吃外国的调理药水药丸,并铁酒之类,不过未能久坐。一日清早,双琼未起,明珠住在外房,正在梳洗,只见姣红进来笑道,“明丫头好迟起,我已起身子好久,吃了莲羹,因太太尚未睡着,所以来看你,要借你花样儿做鞋。”明儿道:“你们睡得早,我天天同姑娘谈睡得迟,你要花样,在箱里你自己检罢。”姣红一面检,一面说道:“你我可惜在这里,否则倒好吃兰哥儿的喜酒了。”明珠不觉一跳,问兰哥儿有什么喜酒?娇红笑道:“你还不知么?昨日领事公馆刘老爷那里,打发人送节盘来,同太太说起姑娘的亲事,太太说要配给兰哥儿。他的使女说兰哥儿,定了白萱宜姑娘了,是兰哥补廪之后,秋鹤做的媒。”
明珠连忙摇手,叫他低说,说不要惊了姑娘的睡,姣红便低低的道:“他处有人在中国来,说起今冬便要做亲,若是我们在家,岂不又要热闹么?”明珠听了一惊不小,心里知道,双琼是专为兰生,今已绝然,岂不又要发病么?这回子若再复病,到为难了,因低向娇红道:“这句话,你不可同姑娘说,就是别人,也不好说起,并请太太不要同姑娘说。恐怕姑娘知道了,便要闹回去吃喜酒。病尚未好,当不起路上辛苦呢。”娇红点头道:“晓得。”说着,见程夫人处一个小丫头来说,太太起身了,请姣姑娘快去。姣红便同小丫头走了。此时明珠替姑娘万计千思,了无善策,小姐和兰生要好一节,又不便告诉太太的。
岂知姣红同明珠说的几句话,被双琼听得明明白白,比前日八字给人,更为难过。一来怪兰生不应该如此负心,把前头话都忘了,二来秋鹤是从学过的先生,不应该把我二人拆散,反去讨别人的好,三则道路太远,通信不便,一回又想道:这件事必非兰生本心,必有别人弄鬼,若兰生知道,心里终不肯依,但是何不早央秋鹤替我两人作媒呢。我是女孩儿,不能说这句话,你是好同人熟商的,又想道,我知道了,他若是私下和人说要聘娶,只怕人疑他与我先有什么私情,所以不便说,这也是他保全两人名节的意思。他不说方是和我好呢,但我两人虽无苟且,但心中意中,向来好的,秋鹤是聪明人,也应该看得出。既看得出,为什么转不到这个念呢?现在他已经定了亲,是万无救药了。双琼双琼,你好命薄,何不早死了,不知不闻,倒还干净。如此寸肠辘辘,百折千回,正是万箭攒心,一阵酸,畦的一口吐出血来,明珠连忙进去见了,问他怎样?双琼方欲开口,忽然旧病复发,心痛起来,在床上爬来滚去,或仰或合,一刻不宁。明珠只得去请太太过来,见了问他,也不能开口,看他叫娘叫天叫死,十分难过。程夫人、明珠在旁,见他如此惨痛,便也哀哀的心肝,好肉好姑娘的哭起来。双琼虽有这病,从来未曾如此厉害的,还是程夫人有识见,立请中西医生许甫申,便进来诊了脉,开了一方,兑了药,煎好给他吃,那里见效,痛得气也没了,身也不动了。初起头,程夫人不信西医,所以不用他的药水,后来见双琼已经如此了,姑且药水灌他吃,受了三四匙,双琼腹里一响,身又活动起来,口里又嚷:“痛煞我了,快早死罢!好天吓,不要把我这般慢慢的痛死,我受不得了!”程夫人命灌了三四匙,痛略停了。明珠便念阿弥陀佛。双琼见母亲在那里,便勉强爬扶起来。程夫人道:“他要小解。”便来扶着,岂知双琼向母亲跪了叩头,程夫人倒慌了,连忙扶他,双琼哭道:“母亲空养孩儿,功劳未报,不能奉养。
孩儿的病不能好了,早晚死了,不要哀痛,母亲身子要紧。”
程夫人咽气吞声,泪下如雨,忙叫明珠、姣红快扶姑娘上床,两旁的人,大家下泪,把双琼扶到床上。双琼两眼泪珠,说:“父亲、哥哥、嫂嫂都不能见了,我好恨呀。”说着,又痛起来。明珠满面泪痕,替他揉摩。程夫人急命再灌药水,痛又稍止。程夫人叫他吃些稀饭,双琼摇头不吃。程夫人见他又娇瘦,又可怜,坐在那里陪着。闹到半夜,那里敢睡。双琼见母亲还是陪着,便催他去睡。程夫人道:“你只静心睡。”双琼道:“孩儿不孝,累母亲如此,那里睡得稳呢?母亲去了,孩儿或者可以安心,睡一回。”程夫人见如此说,只得嘱娇红、明珠几声好生陪着,有什么事便来叫我,回房去了,双琼便略闭了眼,明珠只管叹气,娇红我们到你外房去坐,不要惊动。于是二人出来坐了,明珠姣红大家低声讲话,明珠道:“姑娘待我同姊妹一样的,从不肯拿大,装主子体面。现在这个病,怎么了呢?”
说着,又潸然泪下。娇红道:“你也不用忧虑,过了今晚明天恐怕好些,还是请西医进来看。”明珠道:“姑娘本也太玲珑了,又弄中学,又弄西学,还习西话,把身子都淘空了。”娇红道:“今日因何又卒然起这个病?”明珠道:“恐怕是你早上来说的话,给他听得了。”娇红道:“原来如此他想老公。”明珠骂道:“小蹄子你又来了。”姣红道:“我是正话呢,他本从小和兰生长大的,大家有心要好,我们太太也太不晓事,早该论亲,你知道的,也应该和太太说一声儿。”明珠道:“我在他们面上,说一半句他就红了脸,骂我要打我,我那里敢和太太说去?”
娇红道:“人已如此,不下这服药,总是脉不对证,天下事有经有权,到这回子还不说么?”明珠道:“你也可以说一声,探探太太口气。”娇红道:“我明儿见了太太,和他说一声,要说你说的呢。”明珠道:“何必拉扯我呢?”说着,外面已打四更,听得里边?O索之声,明珠便轻轻走到门口,把燕汤炉一摸,已不温了,乘便把炉子取了出来,交给娇红道:“姊姊替我到厨房里去烧一个炭团,放在炉里,防他要喝汤。”姣红去,明珠听得双琼叫,便进房来道:“姑娘要什么?”双琼丝气微微,动身不得,说道:“不要什么。”明珠道:“姑娘睡了一回么?”
双琼道:“心里难过,那里睡得着。我想父母空生了我,非但不能报恩,到三灾八难的给他忧虑,今日是几时了?”明珠道:“正是中秋八月十五。”双琼记得上年今朝,在绮香园、延秋榭猜灯谜,姊妹二十几个人,何等快乐热闹,不料过了一年,便是我的死期。想起来便泪下如雨,气噎一回,又道:“横竖要死了,一句话替你说,兰生待我,真算得知已,今世不能见了,你后来见了他,说我也晓得他,萱姑娘的姻事,并非他的意思,我总不怨他。只叫他不要时刻想着我就是了。萱姑娘也非寻常女子,娶了须要和他好好的,他爱的佩镶,我从前还错怪佩姑娘狐猸子,后见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直心人,就叫兰生娶他罢。他家做妾,比不得平常人家,只叫萱姑娘不要轻视。
又霞裳也和兰生好,索性也收了。我在冥中保佑他呢。”说着,又觉气还不过来,只管喘,明珠泣道:“姑娘不要想这个心事,何至于到这个景儿。”双琼道:“我自己知道,病是不能好了,倘然再痛,立刻可死,实在不能受这个痛。我死之后,有一件最要紧叮嘱你,把包里兰生送我的诗词信札,同水晶蟾蜍小照,你和太太说,均要放在棺里的,白知己了一世,待我带了去,结来世缘。大凡今生爱他,不能相合,来世天必可怜应当相会。”
明珠只管拭泪道:“小婢都知道,姑娘且安静一回,莫说这伤心话了。”双琼又喘了一回泣道:“趁着我还能说话,和你说几句。还有一事,你服侍我一辈子,我不曾看轻你,你和我也忠心。我死之后,你总要替我好好伏侍太太,不要给太太生气。
说你骂你,只当伏侍我一样。橱里头有包衣服,匣子里还有首饰、银子,我早已收拾了,你取了去,只当是我谢你的。”明珠的眼泪那里能住,也呜呜咽咽不能开口,又听双琼道:“你若是愿从兰生,首饰匣里还有一封信,是我写的笔迹,你去交给他。他必肯收了,他见你,只当见了我。”正说着,只听远远有笙乐之声,屋上忽然豁喇的响。双琼又痛起来了,大呼大叫,乱滚乱爬。娇红方把炉子送来,大家急昏了,忙把药水灌。
双琼怕痛吃了几口,那里好似吃了痛药,更加厉害。姣红只得奔告程夫人,等来时,双琼已是力小声微,痛得不能动。程夫人肉心肝的哭叫,双琼把眼睛张开,看了母亲一看,便两脚一伸,合眼死去了。程夫人、明珠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叫也叫不醒来,其时正是中秋五更,合家仆人小厮仆妇都进来。程夫人哭了好久,勉强止祝差家人备办棺衾后事,外国是用磁器玻璃柩的,便一一的吩咐公馆里,有两个参赞是子虚的门生,遂和程夫人办理。马利根知道,也来帮忙。忽接电报,子虚于十六日午刻可到,程夫人心中稍安,到了午刻,果然回来。得知此信,连客人也不见于,大哭进来。萧云也跟进来哭,哭了一回,子虚方收痛哭去办公事,把丧都交给萧云经办,一面传电报到上海,告诉秋鹤、许夫人,于是使馆中忙了四五天。程夫人明珠日日哭泣,子虚跺脚叹气,后来方知为了兰生一事,遂后悔起来,怪明珠不肯早说,然已是无用的。使馆中不能停棺,便命萧云领柩回国,并在扬州或苏州,营办吉地安葬,明珠带了重孝,扶棺回来,竟在七子山汪氏墓左近,买了一地,归葬。后来数日,子虚得知兰生白氏姻事未成,深恨秋鹤误事,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上海得了双琼死信,秋鹤又替他讣告,旧时亲友姊妹无不失声叹息。说他聪明过度,如此早死,十分可怜。秋鹤、韵兰在花神祠遥祭,那兰生得了此信,死去复生。此时白萱宜姻事,因占吉的少,还说他有桃花命,所以婉言谢却,把庚贴还了,时吉田氏数日,因病作故。兰生正在守丧,所以终日哭泣,人家疑不到别的缘由,维霞裳、佩镶知他心事,常来安慰他。佩镶得了双琼之讣,也哀痛异常,但人已死了,无可为计,于是替兰生设法,便有专房之心,此事且暂搁不题。当双琼绝命之时,正冶秋尽忠之际,冶秋在营,本是独当一面,无如几路统兵大员,都是庸懦,未战先逃,毫无布置。仅恃冶秋一军,奔来奔去,敌人用计最善买奸,常遣心腹之人,带了巨款,潜通我国营中。这等心腹之人,大都闽广皖宁无赖服属敌人,颇肯用命。他即通我国,受其贿赂者,或谮泄军机,或潜告地利,或暗将军火焚毁,或敌来只开空炮,敌人亦有暗贿沿海渔民,从中行计者,以致连次大败,营员或投降彼国,或乘船潜自逃回。冶秋深知其弊,七月十二,两军相拒于长胜山。冶秋一军,扎在鱼腹矶,韦统领扎在望郎浦,以为犄角,两处都是依山傍海,港叉甚密,敌人知鱼腹矶不易攻击,遂分战船六艘,水军二千,来打鱼腹矶,牵制冶秋,特以大队往攻望郎浦,差手将官向木双领兵五千,守在炮台,木双颇有经济,一面报知大营,一面鼓励将士,不得轻举妄动,把炮台的兵一律息灭了。任敌轰击不理,俟其登岸时,卒起,从中段邀击,一半攻敌人之前,一半攻敌人之后。布置已妥,敌人已至,向炮台攻打,我军都避在深林土窟中。敌人另有神速兵五百,远出大营,奋炮攻击。
韦统领正在城中寻乐,与一个粉头卧在榻上,吸鸦片烟,营中远远听见东南上有吹号声,急登将台把远镜一看,隐隐见战马奔驶,知敌军出不意而来,大惊失色,便飞中军帐。却不见韦统领,四处寻觅那里有什么踪迹。有一个亲信家丁,知道所在,说在后面镇李娇妓家。营务急差人飞报过去,韦统领得信,顿时失色,吩咐报子回营先把银饷装好,且退走六十里,自己觅了骑来的马匹,也不回营了,匆匆向后而逃,在六十里相待。
于是营中大乱,纷纷溃退,恰正敌人已到,乘势追杀,死者无数。韦统领接着饷军,便夤夜带了亲信军士数十人,逃往长门楼去了,此时木双手下兵丁,见长门开了一回,炮便不开了,纷纷登岸,据住炮台。
时已上灯之际,敌军乘势到内地来,与后军接应。木双伏兵卒起,号炮一声,山谷皆应,敌人大惊,我军一面轰前,一面击后,无不以一当十。敌人黑暗中不知我军多少,后队便退,抢攘登船其进之军为我军阻住,遂拚命回杀转来。木双想既差探子报入大营,为何这个时候,还无接应。正在疑虑后,果然炮火连天,知是接应来了,心中安慰。岂知是敌人攻营之兵,忽报事探子回来说:“将军不好了,韦大人不知何往,敌军已打破大营,西路尚空,作速退避,到吴营中再作商议。”木双大惊,心里想我若一退,则杀退的敌兵,必然复来。北首又有敌兵,如之奈何?便吩咐一个守备,领了五百名炮队,只顾杀向海边,并在炮台上开炮,使他去远不敢还来,自己亲率所部到北首去迎杀。又传一计,立把山上路旁的树木竹枝,都斩下来阻住当路,后边伏兵两枝,等敌军乱窜,便杀出来。吩咐已毕,便杀向前去,敌兵骁勇异常,一时不能取胜。木双假败,把他诱到阻路处,敌军都是马队,纷纷倾跌,伤者极多,只得下马步战,马兵本惯用马,步战本非所长,向木双分两股追杀。
敌兵死了一半,一半逃过林中。我国伏兵齐起,向木双又追杀过来。此时冶秋已得了惊报,立即统兵一千杀来。那海口登船逃去之敌兵,见我国追军,所开之炮,不过二十余处,知人数无多。又见后面并无相继,于是又欲登岸以救,五百名马军,冶秋兵早到,见敌人又上岸来。治秋善用排炮,把两只船轰沉了,于是后面敌军又走。其登岸之军,见船已被轰沉,心慌无主。我兵只管寻杀,不留一人,夺得巨炮四尊,小炮八尊,那五百马兵,亦悉数被杀,得洋枪器械甚多。我兵合在一处,冶秋与向木双贺功。木双已身被两弹,血流满体,也深谢冶秋策应之功,说道:“某被伤甚重,死本无怨,可恨大帅潜逃。某意欲大人再派一人,同守望郎矶,某若不保,所有军务,均归其节制,并望飞报军简,派专管统帅以固军心。”冶秋道:“这回胜仗,固当速报,但鄙意不必派人协守。我想敌人受此一创,日内未必再敢来。但诡计甚多,深恐又有买奸事情,将军须要预防。”木双道:“一介武夫,难专大任。买奸之说,不可不虑。
大人有何良策以保万全,将军有手下亲信之兵,可教他如此如此,倘他上我这条,我与将军可如此如此,便获大胜了。”木双大喜,当时各散。木双一面医创,一面布置。
却说敌人败后,收合余军,水帅提督伊佐,聚集大小兵船三十余号,将图报复,便聚参商议,副一郎道:“吴向两人布置周密,诡计甚多,我国当以谋胜,不如仍差降将成见臣用买奸之计,多带银两前往,贿近海渔民,及营中官弁,命他就中取事。”伊佐道:“只得用这条计策。”遂召成见臣至,告诉一切,说:“事若成功,必当重赏。”见臣应诺,带了金银,扮了商人去了。到了一个港口,天色将晚,看见港口,都是芦苇,留着二丈余宽道,直通里面。见臣命把船摇进港口,但见远远的两岸扎着营棚十余座,门前有几个土石炮台,见臣不敢进去,就在石矶旁芦苇中泊了,水中有三五枝竹椿,方欲登岸问讯,只见港外咿咿哑哑,摇进一只渔船来。船上放着会网,一个竹丝簏,上面盖着竹盖,把绳络在船旁,想里头是新捕的鱼,见臣连忙招呼买鱼,见臣连忙从竹椿西边,绕近船来,这渔人年约五十余岁,满面胡子,便道:“客官好大胆,船歇到这个地方。”见臣道:“为什么?”渔人道:“现在外国攻犯中国,这里防得严密,日夜稽查,口门密布水雷,用竹椿为记,只有近椿五六尺地步,不布水雷。内河各港,都是一样,我们都在椿西首走的,你好大胆,没碰么?”见臣道:“我适在东边过的,为何没有?”渔人道:“就是这一处,昨夜因线断了,取上去,尚未换好。”见臣道:“原来如此,老翁尊姓?”渔人笑道:“我尊姓张,因我善惯捕鱼,这些人给我起一个大号叫一网兜。”
见臣笑道:“你篓里的是什么鱼,我要买些烹来沽酒。”张老头道:“里头扎了炮台营,我天天捉些买给营里,可恨他们不肯出价。营里官员,到前镇玩私窠子便有钱了,偏同我们论斤沽两。今日捉得六七尾,要去趁卖。客人要只许买两尾,营里王老爷定的鲫鱼,已经三四天了,今日方得这个要去卖给他。”
见臣道:“买两尾也好。”张老便在簏里提起两尾大鲫鱼来,又鲜又活,给了舟夫说道:“客官这两尾,要卖三百钱呢。”见臣道:“好说。”便取了三个日本一钱银毫,就上海人所说的角子,广东所说的毫子付他。张老笑道:“客官诚实,不还价,只要两角好了。”见臣道:“你拿去买酒吃罢,我商人挣银钱容易,这个不计较。”张老谢了又谢道:“客官有良心人,姓什么?”
见臣道:“我姓宋。”张老道:“宋客官,你船停不得这里,恐怕就有人来,你口音不像这里人的,倘然撞见了,当你奸细用,监在土窟子里。”见臣慌道:“我在外洋做生意,为两国打仗,把我驱逐,我就收了店铺,把东西都贱卖了,逃回来的。不晓得此地开战,在洋里撞着敌船,查我,敌船一个小兵头我认得的,所以放我来到这里,不能停,停在那里?张老救我一救!”
张老踌躇道:“此地岸上也要查,各港都不容外来之人,宋客官只得开船走你的路罢。”见臣道:“外边都是海,叫我深夜如何走呢?”张老想了一想道:“也不差,宋客官我有一个计较,你除非认我内侄儿,我外甥内侄是宁北人,也姓宋,同你口音一样,船歇到我们渔庄上,我们庄上三十余家,都与营中熟悉的。他们还把我们编了渔团,有事还要帮他们打呢!”见臣道:“多谢张老,只得如此,我就叫你姑丈,你就叫我去罢。”张老道:“鱼还未送,恐他们见怪。”正说之间,又有一只渔船,从里面出来,船上一人年约四十多来,面庞白皙,也穿着短衣,赤了脚,见了张老,便叫道:“一网兜,营里等你鲫鱼,去罢!”
张老笑道:“好了。”便道:“计大哥,你好得利!”一面向见臣道:“这位便是渔团的总头,计全哥,我们都是听他号令,也是打鱼的。”因又向计全道:“这位宋客官,行过此地,不知道此地号令,要在我们庄上躲一夜。我叫他认了我的内侄,如今带他去,倘来盘查,遮盖遮盖。”计全簇着眉头道:“只些强盗,似瘟官不好说话,你又去招揽是非了。”张老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穷了一世没得钱,修修子孙,望他安享安享。”
说着,听得洋枪一阵,有两只巡船唿哨而出,见了便来查问,张老道:“这个是我的内侄宋新民,昨日来望我,今日要想跟我到营里来玩玩。”兵勇笑道:“一网兜,他说谎为何不坐你的海舢板呢?”张老语塞,见臣便接口道:“小的宁波宋姓,确是张老的内侄,这只船是原来的坐船,方才姑丈出去打鱼,不回来了,我就坐了这船等在此地,只要到炮台上望开开眼界。”
另有一兵勇笑道:“一网兜,你不要带奸细来看脚色。”张老失色道:“阿呀什么话,老兄这么玩,我要杀头了。”因向见臣道:“我叫你不要玩,偏不信,这回如何?”一个兵勇道:“用兵之际,本来有什么玩?快去罢!工程处要来补埋水雷了。营官的鱼等你好久,还没有么?”张老道:“有了,就烦老兄带了去,明日来算账,我同内侄回去了!”计全道:“我同他去,鱼你自己送去的好。”兵勇也说是,张老遂叫计全,将假内侄带回。自己送鱼去了。上灯过后,张老回到庄上,只见计全同一个姓苏的营官,与假内侄坐地密议,见于张老,笑道:“你真个领一个奸细来,带了金银买嘱我们。”张老失色,宋客人笑道:“张老勿惊,我同这二位说明了,我也送你一千金,费你们的心,大家用事。成功之后,你三人每赏五千金,我还有二万金,你们先分。”渔户兵丁遂命人到船上去取来,忽见一个什长寻来,把苏营官传去,说大营有密计商议。营官约定匆匆去了,半夜再来取银,见臣问大营何事,营官道:“他因你们新败,探得聚集大小兵船三十余艘,将围大举。恐怕锐气难当,固密计把大营退后三十里,杂在坑山堡,其前面大营,虚插旌旗,埋藏火药。若是你们获胜,据了他的大营,地雷骤起,把你们尽行轰死,又密调南海兵船八艘,着于十日内赶到,以防失事时援救,兵勇将虚谷港水雷撤去,万一兵船不胜,也可驶入港内。命我领兵一千,助向木双?q计全同渔父一百名,营兵一百名,守虚谷港,他明日便须搬营,你们要胜,须三日内行事,将机就计,我就在向营内应。”见臣大喜,约定七月廿五夜,三更,兵船驶进虚谷港。第一只船头上有红绿两灯者便是,我们的船,你们即须放入向营及大营,我们另有陆兵,前来接应,放两炮为号。前面大营,我们须去攻打,乘胜便夺坑山堡新营。”苏营官道:“他诡计甚多,进坑山堡路道险恶,又有几处埋伏地雷,只有太于湾小路,不埋伏地雷。”官道:“地雷密布,切记不可走动。”见臣大喜,称是,笑谢道:“此举若成,我兄便是首功,同张计二君,是开国元勋了。”苏营官唯唯不敢,说全仗抬举。于是再三约定,欣然去了。到了水营,把前事详细告诉了伊佐,伊佐大喜笑道:“将军费心,事成后,必当重赏,保兄做户部大臣。”见臣退出。伊佐又密遣心腹降好,前去退听。
过了一天,回报说坑山堡,果然新筑土垒,大营中的营里,业已移动。虚谷港有渔船数十艘小营棚十余座,港中竹竿都去了。有水雷数具,新从水中取起。我去时,尚有一具在岸上。
有几个兵抬了一具回营,伊佐知见臣之言真确,心中暗喜。便当夜传令,一一调置妥当,到了廿五夜,虽无月色,星光满天,海中起了大雾,水兵先发。忽苏营官差心腹小兵前来说:“陆兵可从鱼腹矶西首进港登岸。”伊佐立即飞报运兵船,陆路提督巴义打从此路进船,引兵登岸。自己坐了头等铁甲,引着水师兵船二十余艘,乘雾前进。只听得岸上炮台,更鼓宵严,灯火明亮。到了虚谷港,也有更鼓之声,忽见港内黑?q?q的摇了一只船出来,船头上一盏灯,用黑罩罩着,看不清,不过隐隐有光而已。外国用兵,都是将在前列的。伊佐见他形迹可疑,命各船缓缓驶进,自己的铁甲,吃水甚深,同另一号铁甲,泊在口外。另放一只小舢板自己坐了,去看这只形迹可疑的船。
未知来者何船,看官且休性急,待作书的人慢慢道来,不能作急就是也。
第五十二回
裹马革志士绝忠魂误鸾交美人遭惨厄
伊佐见港里一只船出来,遂也下了舢板,迎上去看时,原来是张老引着一个哨官出来,暗中拍掌为号。伊佐大喜,忙命通事问其所以,哨官道:“今早大营派来一队巡勇,稽查严密,某恐有破绽也替买通了。今夜恐怕总统领前来查阅水兵,你们的船,歇在此地不便。这港门里面,另有宽转处,去此不过四五里,地方极僻,可都泊在彼处,兵士也可登岸。”伊佐道:“还有两艘,不能进港停在那里呢?”哨官命张老带了数十人渔户引到西向岙中停泊这里各兵船,纷纷进到宽转处。兵士登岸的登岸,排炮的排炮,对准炮台。但见岸上一路营房离数十步,必有一个直到大营。伊提督只待陆兵号炮,这里便即动手。
却说巴义领着马步枪炮兵登岸,只命百余人假打前面大营,其余都分绕道往后面,自己率领大队正兵衔枚及运兵船十余号,都进鱼腹矶小港。从竹竿西首行走,停在里面,巡防戍兵部得了贿,连炮台上的兵都逃了。时候已到,只听轰轰一声号炮飞到半天,山谷都应,百余兵士,一声喊叫向着大营开炮一阵,却不进去。一时四野里都是炮声,敌兵五六万,漫山遍野而来,先把炮台夺了,我兵纷纷乱窜,瞬息间都不知逃了那里去了。忽然一声震响大营中地雷发起,敌兵都未进去不曾伤得一人,巴义深信苏营官之计,不曾欺诳。遂鼓勇前进,直捣坑山新营。官兵出其不意,那里还能抵挡。只得哭声震野,窜走无门,新营竟被巴义夺了去,兵乘胜还在追杀。巴义遂吹号止兵,兵勇次第分为水陆各依队伍。天色将明,伊佐到新营前来会合,各将纷纷报功。伊佐命紧守沿口炮台,其余各归各协听候号令。苏营官也到营贺功,伊佐再三慰劳。苏营官道:“吴元帅、向副帅不知存亡,待某去探来,若其未死可即进兵为一鼓擒获之计。”伊佐大喜,苏营官去了。伊佐也回水师兵船,天甫平明,探子来报:“吴元帅领了官兵数千各拖排炮杀回来了。”东面探子来报:“有一支官军数百人径赴海口。”又有探子来报:“后面还有伏兵未净,请令定夺。”巴义立命部下各带兵数千分头攻打。正在部署,忽然天摇地动,巨震一声,新营里及新营四面八方的地雷忽起,山石迸裂,把二万余名敌军顷刻化为灰烬,只留千余人,大半受伤有小兵目亚郎,漏网未死,惊得无可如何,急急领了伤残军马,败下来。遇着伊佐也带伤向南逃走,手下未伤的不过六百人。有认得地理的领着,忽听海口山上四处,地雷齐起。败残水师来报:“不好了,我们虚谷港兵船二十余只同鱼腹矶的运兵船都被水雷轰毁,两支铁甲船轮页胶住急驶不开,水军都跳入海中而死,只有第三号船济神逃出海外。”伊佐大惊,急同亚郎带着残军,连带伤的又续来水军五六百人共二千余名觅路,问谁认得伏鹰冈猫儿口的道路,领路的说:“东面转南是猫儿口,南路是伏鹰冈,此处往西向南再向东是太平湾。”伊佐命分兵两路一出伏鹰冈,一出猫儿口。亚郎道:“苏营官说两处俱有地雷,惟太平湾小路没有,我等宜走小路。”伊佐道:“你那里知道苏某是奸细了,替他用计。他说小路无地雷恰恰正有地雷,诱我到这条路上,意欲聚而歼灭,我偏不上他这条计。伏鹰冈、猫儿口两处他说有伏必然无伏,我们可速走。”亚郎遂分兵走猫儿口,忽然后边大队杀来,到得猫儿口,伏雷又起,千余人仅剩二十余人。亚郎幸未及难,抱着马鞍从高坡上滚下来,满身擦伤方获。又有四个兵士,也滚下来,死了两人,恰好济神经过,放舢板下来救去。
却说伊佐领千余人到伏鹰冈口,忽然一声号炮,一队人马从石壁后转出来,白旗红字,上书荡寇大元帅吴。伊佐这一惊不小,从马上跌下来。正欲扯白旗示服,那边已把六门排炮架起,轰轰数声,千余人一时尽亡,有伤而未死者竟在那里手脚乱动。冶秋乘胜长驱迫杀,一阵敌兵逃去,一船生还者百余人。
冶秋鸣角收军,查点军马,死者二百余人,伤者三百余人,可怜向木双死于敌炮。冶秋大哭,觅尸归葬,连夜报捷不题。
却说亚郎回报国中,议员大怒,连夜开院公议,再筹军饷拨船四十艘,抽调民兵八万,练兵二万,特放头等水师提督哇胜、陆军提督高腾,星夜前来,用步步为营开炮进攻之法。冶秋本来独当一面,自报捷之后,经略妒功,调他专守望郎浦鱼腹矶炮台。八月初五,敌兵全力来攻,开炮三昼夜,炮台都烧红了。冶秋先是来救,后队不敢出兵。冶秋身被三创,犹指点军士,开放排炮,既而,一个开花弹卒然炸开,冶秋脑门受伤,昏晕过去。军士急救,停一回,方醒,满身鲜血,遂跪下向北叩头道:“臣受恩深重无以报答,今日无可奈何,只得尽忠了。”
忽然又来一弹,炸开时把冶秋的忠骸不知飞到何处,主帅一死,众兵丁皆逃。敌人长驱而入,总统力不能支,三日中失去二城,败后四百里,遂飞书向经略告急。经略密议主和愿偿兵费。
却说冶秋尽忠后这个信报至宝应,时母亲已死。碧霄在申,素秋得了这信死后复生,立即电传上海时,碧霄早已闻知叹道:“天命有常,人事靡极。我早知必有今日,我苟留人世,替他延一脉之传,也算报他了。”从此红尘滚滚苍盖冥冥,可以脱然无累了,遂在忙乱之时,飞行无迹。原来碧霄初到上海姊妹欢聚,碧霄惟与莲因、湘君谈心,且常劝韵兰宜早离苦海不可忘却。本来凌霄跟着碧霄学剑,碧霄也不吝教诲,凌霄剑也渐渐的入神了。八月初七,湘君、莲因在花神祠,公请碧霄说了些机锋相对的话,又论冶秋大胜敌军的事。湘君道:“经略太庸,用人不当,虽有能者亦无如何,此举虽胜敌人也靠不住的。”
众人为之叹息。酒至半酣,碧霄道:“上年祭祠,你们嫌我未曾献技,现在脱然无累了,且当时何等热闹,我欲保柔仙而柔妹已死,我欲保幼青而幼妹无踪。人世因缘,实在受不得,真欲把我碧霄恨死。趁现在还有几个同心姊妹,我献些本领你们看看。”说着把外衣脱了,另换一件窄袖玉色洋织翦绒元色百吉新花攘边袄,广庄竹青茜丝百鸟朝王织花小管裤,一块玉秋香色洋缎小弓鞋。一身缟素,愈显精神,觉得另有一般娥媚。
碧霄掣了双剑,袅袅婷婷走到阶外,挺身立好,把双剑徐徐的舞起来。初起头如杨柳迎风,继如翩跹燕子,或斜或整。渐如梨花满树,雪影一团,在台阶四周滚来滚去。滚到数折,只见白气寒光从西廊向南,至戏台上,又至东廊,向北直进殿上,又出西廊,飘飘渺渺。忽然一道青痕,如电影一闪,碧霄也不见了。众人惊顾失色,四面看时,只见碧霄跪在殿上,向韵兰的生像龛边膜拜。湘君点头道:“是时候了。”莲因叹道:“究竟碧丫头功行不凡。”碧霄拜罢起来,向着湘君、莲因微笑。
韵兰心中忽然若有感动,只觉天空地阔的光景。碧霄贯剑在鞘,方走下来。只见秋鹤满脸泪痕走进来,手中把电报给众人看道:“冶秋兄弟殉难了。”众人看了备细,大家扼腕,碧霄娇唤一声道:“韵兰姊姊再会罢!”言毕一道青光忽然不见,众人不胜愕然。文玉道:“他到那里去呢?”莲因道:“吉士归真,他亦脱离尘海,不知何时再会呢?”湘君道:“他本来久已超凡,只因一念婆心,延人嗣续,遂不免滞迹红尘。现在他倒先走了,只苦了我们。”韵兰与碧霄是第一知己,念平生遭际,都亏他一人保护。今见他脱然竟去,再见为难。又听了莲因、湘君的话,就哀哭起来。秋鹤、文玉、佩镶、珊宝四个人好容易劝住,彼此散席。这回的宴聚大家乏趣。次日外边都知道冶秋、碧霄之事。黾士、仲蔚、伯琴、介侯、友梅等俱到园中来探问,各自惊骇伤心。韵兰想得饮食无心,只是呆呆坐着下泪,因想人生聚散,过眼匆匆。欢喜良缘,如此迅速。老天老天,何不使我懵懵懂懂过了一世,必定要把聪明智识给我一人,天意算爱我,其实是害我了。自此心事重重,双眉常蹙,俯仰身世,不知怎样才好。又恐素秋伤感,碧霄的小孩难以周顾,因特遣秋鹤前往宝应探问起居,兼资慰藉,伯琴、黾士也与同行。秋鹤去了十余日,回信来说素秋因夫亡悲惨,又得碧霄之信,自念人生无趣,遂吞金而殉。韵兰又自一场惨哭。忙命佩镶信致秋鹤、黾士,叫他把房屋产业典交别人,论定年期,少至五六年,多至十五年,再由吴氏收归粗重器物,一齐售卖。所有书籍、契券、古玩细巧、衣服等,检点束装携回上海。孩子一齐妥稳,带来即叫奶妈子陪着。所得产业典价均发银行生息,此子如母舅洪氏可以抚养,最好或养在绮香园,亦不负冶秋、素秋、碧霄的意思。黾士本有此心,得了此信便和秋鹤、伯琴商量办理起来。直至十月初方能妥帖,挈了英哥儿来申,养在黾士家里。
韵兰心中稍慰,常去看他。所有存款替他悉心经理,并每月助他日用。后来英哥儿大了,把存款收回已有。余金二万便替父亲报仇,与秋鹤之子承元杀到敌国,大破番帮,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金素雯嫁了一个姓叶的武官,系四川总镇名玉珂,人极粗暴,好色无常。初去时,宠冠专房,不上数月,渐渐的驰爱起来,素雯是落拓惯的,极意矜束,终不得其欢心。叶玉珂四个如夫人,第二个如夫人因一事拂意,竟被他倒吊了一夜,足臼脱落,满身尽肿。第三个要想逃走,叶玉珂知道追赶回来,一刀杀了。素雯吓得不敢作声,事事忍受。四月初八,相传是浴佛之日,成都城外崇宁寺为极大丛林,到了这日,四乡善男信女均来烧香。其山主檀越则由寺中方丈缮写请贴前来敦请,寺中另备素筵款待。方丈中男男女女热闹非常。寺门外卖器用玩具食物的处处都是。叶玉珂被和尚请到,名为烧香,其实专为猎艳,那里有规矩心肠。他在方丈中,随意用些素斋盥洗之后,略喝了一会茶,便到佛殿上各处随喜。但见城乡妇女拥挤不开,到得观音殿中,见妇女更多,有求签许愿的,有膜拜焚香的,也有挤在人丛中看热闹的。忽见西北角上有青年带孝的少妇,年约二十余岁,穿着月白竹布衫,外面罩着元布镶洋缎夹背心,下系一条元色洋纱裙,用白布镶着。平头大足穿着一双水色布鞋。头上偏簪着一围木香新蕊。银钗一支,耳上两个小银环,手中拿着一方白洋纱手巾,脂粉不搓,非常妖艳。面上微含笑意,同着个十二三岁的小村姑立在那里。叶玉珂一见,欢喜得无可如何。正如捕鼠的猫儿见了鼠子,恨不得一口吞将下去。随挤至妇人身边,两只馋眼盯将过去,那妇人本是风月中的第一等名角,见玉珂虽四十岁的左右,身上衣服却焕然一新,指上有三四枚金刚石约指,手中执着一柄象牙扇儿。一双不怀好意偷情的怪眼,只管向妇人溜送。妇人便也斜抛星眼兜将过来,两个眼将彼此相对,看一个正着,妇人便笑嘻嘻的唤村姑道:“我们去休息。”村姑笑道:“到何处去?”妇人道:“山门外人山人海,走到外边再作计较。”村姑笑道:“脚劲儿酸酸的,不如找一个茶篷坐坐罢。”妇人笑道:“也好。”一面说一面携了村姑的手向外便行,却把头回转来向叶玉珂重复一看,直看到叶玉珂心里,这魂灵儿已随着妇人去了。于是随着同行,相离不过丈许。方出山门,人数拥挤。叶玉珂乘拥挤之际,抢步向前走近妇人身旁,把妇人的手一握。妇人早已知之,回头又向玉珂一笑,叶玉珂见众人都不理论,又捶手在妇人腿上一捏,妇人也把玉手来握着叶玉珂的手一擦,口中笑说道:“做什么?给你一个巴掌吃。”叶玉珂笑道:“同你去喝杯酒何如?”小村姑回头骂道:“你这人倒也罕见,并不相识,与楚姊说什么?”叶玉珂笑道:“我与你还是亲戚呢!”妇人道:“莫理他,我们去休息。”村姑便不言语,挈了妇人的手便走。叶玉珂此时已心痒难搔,岂肯轻易放过。于是尾之而行,见妇人入一茅棚中,这茅棚上盖松枝稻草,其中列着桌凳,专售茶点。
桌上人数已满,惟后面一小方桌空着,只有一老者在内。见妇人携了村姑进内,老者便立起招手道:“昭儿,汝同楚姊到何处去?此处还有座头,可来坐坐。”说着妇人已走近老者座边叫一声伯伯,即与村姑坐了。老者便呼:“茶博士,沏一碗茶来。”妇人与村姑喝着,老者便与妇人絮絮说话。叶玉珂始知村姑名昭儿,妇人名楚姊,观昭儿与老者似父女光景,楚姊与老者不是亲戚,定系邻居。此时色胆如天也顾不得,便上前向老者一揖,请让一座头以便歇脚。老者初时不甚留心,这回见叶玉珂一揖,便立起身来,向叶玉珂一看,惊喜非常,因道:“尊客面庞好斯熟,是城中三府司住的叶爷么?”叶玉珂笑道:“在下便是,老翁何以知之?”老者笑道:“请坐了,好说。”
便让上首一位请玉珂坐下,楚姊与昭儿并坐在前,老者横坐相陪。又呼茶博士沏一碗浓茶,老者因笑道:“叶爷贵人事多,那里识得吾们乡里人?吾是株林冈何是臣。”因指昭儿说:“这是我家女儿。”又指楚姊道:“这位邻女楚香,他父亲姓王,种得府上田地,曾同我到过府上完租,是以认识。”玉珂因又拱手说道:“原来如此,既系田邻,又是旧友,一向不曾亲近,望勿见罪便是,这位楚香姊也并不相识,今日天赐相逢,殊非偶然,倘不嫌慢客,从此便可以时常往来。”何是臣笑道:“府上是乡绅大家,安敢仰攀?”叶玉珂笑道:“彼此同乡,何必客气。”说着先把茶钱来惠了,何是臣再三称谢。玉珂因笑道:“某向在城中,却最喜乡村风景,不知可到老翁府上去见识否?”何是臣道:“贵人履到贱地,门口也要高三尺呢!”叶玉珂道:“休得过谦便是,这位楚香嫂子家的老翁,我也要去望望,此时何不便走?”何是臣道:“他的老子也在这里,方才出去买种田家伙,一会儿便当来此,不妨少待,可以同行。”
叶玉珂遂又坐下问问乡间收成,后问及楚香,何是臣道:“这位楚姊已是寡妇了,嫁去未及两月,女婿得病身亡。家中贫苦,姑死公存,意欲卖给人家,因回到父亲家中居祝现下尚无受主,可惜如此年纪,便做寡妇儿。”说着外间又来老者一人,瘦脸短须,背上负着两个新水桶,手中提着新铁锄。何是臣便道:“王伯伯来了。”那老者走到茶座头,见了叶玉珂,便把背上水桶,水中铁锄释去,便向玉珂作了一个无名揖,叫一声:“叶老爷。”玉珂立起来,笑着点头说:“原来是你,请坐。”
那楚香笑问:“这付水桶价钱几许?铁锄价钱几许?”王老并不回答,向玉珂道:“老叶何以在此?”何是臣遂述萍水相逢之故,并说要到株林冈乡下玩玩。王老笑道:“极好。”玉珂道:“如此何不即行?”何是臣道:“好,走吧。”于是五人一同起身,昭儿代王老带着铁锄,王老仍负了此桶,让玉珂先行。一同出了茶棚,向株林冈进发。路上玉珂故意向楚香儿兜搭,眉来眼去,弄得玉珂心猿意马,恨不能立刻成交。不上三里,已到株林冈,但见竹树成荫,山环水抱,秧针未绣,麦浪已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