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1 页/共 33 页
说着就哭了。这个时候,兰生穿着一件白洋布衫跪在那里,恐怕他着冷,便起身来随意取了自己一件夹袄儿。兰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的难过,没法劝他,只得在床前跪下道:“我兰生赔妹妹的不是,求妹妹莫生气,要打要骂尽使得,只不要乱怪人,不容人改过。”霞裳隔着帐子一看,见兰生穿单短衫跪着,便起身取件夹衣,向兰生身上一披,自己便下床来扶他起来,说:“小祖宗,你要怄人也不是这样怄法。”一面说一面把兰生扶在自己床上坐了,自己也坐在对面小台榻上,叹气道:“玩也要玩得有方,就是这个园里,我也是想玩的,没的总要两三点钟回来。太太们问我,我总说回来了,在书房里。幸亏他不去查,若去查问起来,我做奴才的耽得了这个不是么?一向还好,岂知你进了学,好似没笼头的马似的,总是日日出去。去了又是这个时候回来,守门的人背地里骂,何苦呢?”兰生方知霞裳有这等苦衷,就心中有无限感激,一时说不出来。停了一会,说道:“好妹妹,亲妹妹,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倘然出去,我早回来如何?我不听好妹妹的话,我不是人了。万一我回来迟了,你索性告诉太太,我来受责,我并不抱怨你如何?”霞裳道:“你也不用说使性儿的话,你不要我服侍,你是主子,要驱逐便驱逐,不过我白操一辈子的心。”说着双泪纷纷,不胜娇惨。兰生十分可惜,便替他去拭泪,口里不住的叫妹妹告饶,方把霞裳说得气稍平了,兰生还说:“我将来总要同你一辈子过日子,快乐呢!”霞裳微笑道:“我只怕没福,你也未必要我。”兰生便指天誓日起来,于是霞裳服侍兰生睡了,自己也去安睡不题。
且说秋鹤佩镶监造花神庙,佩镶习惯起迟,每日总是秋鹤先到,手中张着一柄洋伞,在那里指授。说这一带窗要什么花样,一块白石要镌什么字画,梁要什么花,柱阶石怎样摆,栏杆怎样装,神龛供桌怎样的大小高低,或则甩龙,或则栖风,或则刻藻,或则雕云,各随所宜。佩镶到了,也商量商量。晚间秋鹤还要拟匾,拟联,拟碑记。有时子虚还要请他去商办中西交接的公事。原来秋鹤新派了交涉局总司事,所以忙得了不得。内中有一个雕花的匠头袁二,是马利根那里宁波妈刘氏的儿子。刘氏费了多少心,托人到韵兰那里去求,知道珊宝与韵兰最好,刘氏与玉怜隔房的母舅蔡宗向来姘过的。玉怜现在珊宝处,珊宝极信任的,他就托蔡宗向玉怜说情,玉怜向韵兰说情,或转求珊宝,替讨这件差使,包这个雕花的工,好容易买了多少洋货花粉送给玉怜,玉怜不受,说:“这个东西什么稀罕,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罢。”蔡宗笑道;“这不是我的,是外国房子里的刘妈妈叫我送给甥女的,你就受了罢。”玉怜冷笑道:“他难道不认识我么?要转这个手,必定又有什么干求。”
蔡宗笑道:“他的儿子袁二要想到苏姑娘那里包这雕花的工,要请甥女想个法儿给他一碗饭吃。”玉怜道:“他也识苏姑娘,尽好当面去求。就是苏姑娘面前不好说什么,他那里叶佩镶姑娘、明珠圆姑娘、花霁月姑娘、温玉润姑娘、金伴馨姑娘,他都见过的,为什么舍近图远求起我来?”忽听珊宝叫道:“玉怜,你同谁说话?”玉怜便向母舅努嘴儿,低低说道:“快把东西取回去,就去罢,我们姑娘知道了不方便呢!”吓得蔡宗取了物件退回出去,详细告诉刘氏。刘氏只得把东西潜送玉润。
却说玉怜听得珊宝呼喊,走了过去,笑回道:“我家宝贝母舅,不知道得了姘头宁波妈多少恩惠,替他儿子来说情,要苏姑娘那里的雕工,给我回他去了。谁同他多嘴!”珊宝道;“我昨晚恍惚听见已经有了一个人,不知定也不定。他既来求你,你就替他说一声儿罢。”玉怜道:“同他说倒还容易,只怕有了人了。”珊宝道:“你就去问问看,成不成也不打紧的。成功了你就去给他们一个信,他们要求一件事是不容易的。”玉怜果然就去,听得韵兰在那里午睡,佩镶到工地去了,珠圆在那里捶洋琴,玉怜便走进房去笑说道:“好听得很呢!”珠圆见是玉怜,便推琴起立,笑道:“有污尊耳,你还赞么?”一面说,一面让座。玉怜道:“姑娘午睡么?”珠圆道:“他是惯了的,除非有要事,午后总要睡一会。”玉怜道:“他们说佩姐姐又监工去丁,倒也忙呢!”珠圆冷笑道:“他是红姑娘,没了他不成事!”玉怜道:“佩姑娘人还能干,做人也直心,我们姑娘常说他的好。”珠圆笑道:“不好也跑不到前头,姐姐便是珊姑娘的佩镶。”玉怜笑道:“我算什么?像妹妹才是多才多艺,你姑娘一向说你,以前有许多不好说话的客人,幸亏你应酬得服服帖帖。”珠圆笑道:“不是夸口,除非咬文嚼字,无论什么怪脾气的客人,上了我的手,总走不去的。”玉怜笑道:“你的情丝缚得紧,为什么不姘几个呢?”珠圆笑骂道:“你这蹄子,恐怕倒有几个姘头!”玉怜笑道:“岂但几个,有几百个呢!”
珠圆笑道:“满了一千,便是戳千人了。”玉怜啐了一口,要起来拧他,只见延秋榭的小丫头子过来,说:“姑娘叫你来了,又不回去了。”玉怜骂道:“小蹄子,偏有许多议论,人家走来一回子,便来叫魂,扯你娘的臊!”珠圆道:“你姑娘差他来叫的,你平白骂他。”玉怜道:“他轻事重报,拾了绣花针,就当铁门槛,我最不服气!”因道:“我这回来因有彩虹楼宁波妈的儿子袁二要包雕花的工,托我求你,你得便同姑娘说一声儿,晚上给一个回信来。”珠圆道:“等姑娘睡起了,同他说,恐怕已经有人了,”玉怜道:“有没有成不成不管,你说一声就是了。”说着就走了。
晚上刘氏把这些东西转送玉润,告诉了求他的话。玉润是贪小利的,通收了,趁便就把这事回韵兰,韵兰道:“刚才珠圆也同我说过,但是有一个姓项的要揽,不知道他今儿何以不来?你们既这么着,就叫袁二来到韩爷那边去立了承揽罢。”
玉润答应着,便寻珠圆,差小丫头送信到延秋榭。不多一会,袁二来了,玉润就领他到秋鹤那里立了承揽纸,刘氏做了保,便先领了二百两银子,照着样子在园内做工。那袁二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倒还清秀,只是年少之时,血气未定,看见园里头丫头,总比外边见的好了几倍。来监工的佩镶,更是超群,他就不自量力,想吃起天鹅肉来。佩镶因怕太阳,只在屋里看看刻木刻石,任秋鹤到外边去。袁二就日日见着佩镶,就相熟起来。初起头一两句的同他勾搭,后来竟想打趣了。佩镶又是大大方方,天真烂漫的。一日佩镶早来了,袁二就问长问短到了这里几年,一向在那里,有男人没有。佩镶听他问男人,便红了脸,骂他没规矩的王八羔子。恰正秋鹤走来,袁二就走开了。
袁二看佩镶若近若远,终料不出他的心思,自己想女人总是贪利的,我私下送给些东西他必定欢喜了。主意已定,就去买些香水香皂洋帕之类,写着一个字条儿,说前日说话冒昧,得罪了姊姊。现今送些薄礼,望收纳了,千万不要生气。袁二一片真心,姐姐生气,我就该死了,总要求姐姐照应着。于是把字条儿及物件包在一处,恰没机会送,暂时放在小箱里。袁二是住在园中工作房里的,箱子也放在床榻上。这日韵兰带着玉润、珠圆来了一回,园里人多手杂,这个包给人偷了去,找寻不得。
袁二便着了急,又不好说明的。那里找得着,自己想这日不过苏姑娘来了一回,幼青姑娘也带子几个丫头妈子来了一回,他们决非偷东西的,必定自己同伴偷去,疑惑不定。
岂知这个字条儿后来到了韵兰手里,韵兰就疑佩镶舞弊起来,也不动声色。到了晚上,独叫佩镶到春影楼盘诘。佩镶一些不懂,韵兰冷笑道:“我叫你监工,原要实事求是的,你要东西,我那里尽有,我也从没不肯给你的。”佩镶着急道:“姑娘捕风捉影的话,婢子头绪也摸不着。”韵兰冷笑道:“等到有头绪,你也饱了,我的名也丢了,你还这么假撇清!我且问你,袁二你如何与他往来熟识?”佩镶道:“他是雕花匠工头,没规矩的混帐人!”韵兰听了,把字条儿掷去,说:“你去看这个!”佩镶看了一遍,就哭了,说:“这个王八羔子的小子儿,坑害得我好,我明儿便要去问他!”就把那日问有男人没有及自己骂他的话告诉了韵兰,韵兰便摇手道:“你莫嚷,我也想你不至于如此。现在已经领了二百两银子去了,闹出来不是我们白丢了么?这件事总不是凭空,我已将承揽上的字迹对了,确是袁二写的,大约他要想你什么也未可知,我再暗暗的查。你只莫嚷出来,催他赶紧做工,就是了。我并非一定怪你,若疑你我不问你了。”佩镶方止了哭,说:“姑娘这么待我,我的亲娘也不过这样,我又不是脂油蒙了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我还敢欺姑娘么?”韵兰道:“你的心我知道的,恐怕你有仇人诬害你,你自后要留心些,这件事我来查,就是查明了,也不必声张,恐防结怨。”佩镶道:“和我不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双琼姑娘,这里一个珠圆。常常听他的风里言风里语,我恐怕同事反面,总只做不听见。就是他当面说我,我一笑就完了,再没别人的。还有幼青姑娘那里的莲荪,是向来不合的。”韵兰道:“你莫管,去睡罢,我来查就是了。”佩镶就退出来,气得一夜睡不着,心里想不嫁男人的苦,我若是嫁了人,就跟着男人过活,也不吃这个饭,不受这个冤屈了。
到了次日,仍旧去监工,见了袁二,恨得要死。只因韵兰吩咐,不敢发出来。袁二偏不知趣,见没人在旁,笑说道:“我要送姊姊东西,给人偷了去了。我再去买给你。”佩镶就把怒火提起来,走过去一手扯了袁二的发辫,着实的打了两个耳刮子,袁二还当是戏,初起头笑着,只叫姐姐莫动手,给佩镶又狠命的打了一下,牙齿里的血都打出来了,方一阵的乱拒。佩镶脱了手,他就走开,方知佩镶的厉害,幸亏没人看见,自此只管做工,不敢生心。后来到底大家知道了,姓项的听见这个信,就差人来说袁二的不好,到底把袁二攻脱了,自己接办。袁二领去的银,照算之外,尚余二十两有奇,便着姓项的扣还。那日韵兰问了佩镶,次日便与湘君商谈了一回私话。到了停工之后,把玉润、珠圆两个人借着别的缘故都辞歇了。一时没得好丫头,偶然与珩坚说及,珩坚便将赔嫁丫头秋红补了珠圆的缺,改名侍红,年十七岁。把玉润的缺补了丁媚衡,也是十七岁。停了两日,金幼青的莲荪也停了,补了一个孟云绡,年二十一岁。佩镶就知道为以前袁二这件事发是韵兰背地里告诉了他,佩镶更加感激韵兰办事明白,治家有条,更死心塌地的帮着韵兰起来。这日是六月十六,天气大热,佩镶在工上,忽听得小丫头来说佩姑娘快去,姑娘那里到了远客了。未知是谁,且看下回。
第三十八回
灯红酒绿雅士谈兵粉浅脂浓娇娃论画
佩镶听见小丫头来说韵兰那里到了远客,也不知道是谁,便走过去向秋鹤说了,秋鹤笑道:“还有何人?大约是莲因来了,你先去罢,我只好等他停了工再来。”佩镶大喜道:“本来盼望他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回才来,恐怕还不是呢。”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去了。一径到了幽贞馆,果然是莲因。与他相见了,白秀芬正同幼青在那里谈什么。佩镶又与他相见过了,秀芬今年刚十五岁,别号玉衡。长方脸,两只娇眼,生得秀媚异常。那秀芬的号叫萱宜,现因外边有一个野鸡官人也叫秀芬,韵兰就叫众人称他的别号。于是大家称他萱姑娘,带来一个丫头,名琴娘,年十九岁,也是妖艳可爱。大家也见了。只见湘君、秀兰、幼青、珊宝、燕卿、文玉都在那里,佩镶笑道:“闻得莲姑娘、秀姑娘皆好琴,今儿皆到这里,幼姑娘有了知音了。”秀兰笑道:“刚才在这里要叫他萱姑娘,你又叫他姑娘了。”佩镶道:“我不知道呢。”韵兰就把这个缘故告诉了他,佩镶笑道:“原来如此,污了白姑娘的芳名,是应该改的。”
又向莲因道:“这个诗社为了二位叫我等得好不耐烦,现今就要举行了。”说着只见珩坚同了双琼、素秋来了,丫头揭起帘子,三人笑着进来道:“两位大诗翁来了,诗社就好开办了。”
众人连忙让座。韵兰笑道:“我一个信一传,你们就鬼使神差的过来。”珩坚等便与萱宜见过,说了一番契慕的话。素秋道:“刚才双妹妹说的,二十四是荷花生日,就是这日开社罢!”
佩镶笑道:“好极,我就去写请帖。”文玉道;“你莫忙,这个船恐怕还缺少东西呢!”韵兰道:“就这个油篷未做,若是这日天晴,也用不着的。彩篷已经送来了两个,还有两个说廿二交来,着人去催急了,也不至于误事,只是油篷总要预备方好。”莲因笑道:“廿四日是癸巳,壬辰癸巳长流水,大约不至下雨,就不做也罢。”珩坚笑道:“一面去做,能赶好了更好;若赶不好,就罢。真个有雨,就不用船。我们在延秋榭玩够一天也好了。还要做诗,恐怕我做一日的诗还不能脱稿呢!”说着,只见秋鹤、萧云、芝仙也来了,萱宜便以父执的礼先见了秋鹤,又与萧云、芝仙见了,称他世叔。珩坚笑道:“你这么称呼起来,我们倒都是长辈。不是世伯母,定是世叔母。这些姑娘们通是世姑母了。”说得众人皆笑。韵兰道:“庄奶奶、庄姑娘,须吴奶奶去请来呢!”素秋道:“这个自然,不劳你费心,把个邀帖儿给我就是了。”这晚韵兰同他二人接风,晚间二人住到湘君那里。
次日莲因同韵兰、湘君去看了一遍工程,韵兰笑道:“幸亏两位太太。”莲因因密告韵兰道:“你可知两位太太入梦的缘故么?”湘君笑道:“原来是你捣鬼。”韵兰笑道:“你怎么引他到这个幻境呢?”莲因笑道:“你们断不可告诉人,非此一番,非但款项不继,就是你也列不到首座上去。就是你列到首座,他们奶奶、小姐们肯屈在你的下座么?再者这件事恐怕张扬出去,地方官禁止。有了他们几个人在里头,将来可算阳太太的生祠。他势脉大,别人便不敢说话了。不过款项还多,你须买些市房,就算祠中的祭费,你道好不好?”韵兰道:“我早已想到了,公馆间壁有三十余间房屋,要五千余金,打谅去买他,可惜钱少。”莲因道:“极好,你就去买了罢。我现又募得二千金在此,你不够我还去募化给你,或者姑娘们大家帮帮忙,便成功了。”韵兰道:“我们大家议定了,除佩镶、舜华等几个不算外,现在阳家的奶奶说,将来他替我措捐二千金放在里头。我们几个人也好筹措若干,算公款,除塑像办祭器外,还多呢。看起来这一注常年的经费,尽可无虑了。”莲因道:“这是更好,也不用我费心了。”三个人看了一遍,方同回幽贞馆吃饭。
午后,莲因领着萱宜去叩拜程夫人、顾夫人,又坐车去叩谢许夫人。自此莲因暂住在湘君那里,以前十数日,吴冶秋因接着这个札子,便去购办军装,十分忙碌。秋鹤有时向韵兰告了假,也帮他到洋行里走走,考论货物的利钝,足足忙了半个多月,方把军装办齐了。西商传电报回国,厂中复电,定于四个礼拜,一定运到申江交割。冶秋方定了心,子虚因他公事已完,在内厅办了一席精致的素席,找冶秋、秋鹤、萧云、仲蔚四个人叙叙。又去找莲民,莲民不来。秋鹤道:“他在柔仙那里,我去拉来。”说着就去了,子虚笑道:“这只强猴就服秋鹤。”不多一回,果然来了,大家入席,命芝仙陪着自己,随意坐坐吃喝。这几个人都是自己人,不拘形迹。冶秋问姻世伯家眷几时进署,子虚道:“据说,前任八月初方把家眷般出,我大约过了节,搬进去了。”因问冶秋办的军装究竟好用不好用,冶秋道:“看他这图说,及行中的样子,还算靠得祝”萧云道:“东西是德商是美商的?”冶秋道:“克虏伯炮是德商的,格林炮是美商的,炸弹是英商的。”芝仙道:“现在同他交易,极要谨慎。只怕受他的哄,虽说是洋商真实,究竟要仔细防察的。”仲蔚道:“我不信洋商的真实,你不听练字营长胜军用的洋枪么?二十余两银子一枝的,到临时都不可用。”子虚笑道:“这是不关洋商的哄人,是经手的不好。买的外国人修理过的旧货,他实价有限,报销上头开了二十余两。”仲蔚道;“据这等说,那一宗盈余倒几十万呢!”芝仙笑道:“本来可观,否则他家里那里能造花园买小婆子呢!”萧云道:“这等的狼心,实在可恶!”秋鹤笑道:“先前官场与洋商交易,大半如是,把朝廷朦着。”芝仙笑道:“冶秋这回子不知多报销了几万?”冶秋指着子虚向芝仙笑道:“现在我同尊大人合办的,你只要问尊大人就是了。”子虚笑道:“可惜不曾预先关照洋商,教他多开些虚帐,将来问他我回。”秋鹤道:“我看这个东西还算便宜呢。”芝仙道:“现在外国人的军火,愈造愈精了。”仲蔚道:“这个考据掌故,冶秋是知道的,可约略讲讲。”冶秋笑道:“洋务上头,我不及秋鹤的渊博。你要知道,你去引开他的牙钳。”萧云笑道:“好似斗蟋蟀似的,只要把牵草须来引。”秋鹤、莲民、子虚皆笑了,秋鹤道:“大家喝了三杯,我来讲给你们听。”于是彼此干了,秋鹤道:“这个炮大西洋向来没有,他们从前相传是叫恰德勃而达,就是把石块在弓上发出去的法,又名勃立司达。宋度宗时候,中国、印度、波斯、东方亚细亚洲各国,先知道造火药的妙法。到宋哲宗时,中国已有炮器,不过粗得很。当初希腊国王亚力山德往往攻伐印度,听得印度军营用火器,暗暗命探子探听,仍旧探听不出。五代时罗马希腊学造机器火箭,把一种流动的质,盛在匣里。这个匣又放在铜具之中,用机器发出去,他就算火器了,总不明火药火器的方法。明朝崇祯十三年,苏格兰征英吉利,用皮炮。前一百年,罗马有一个教士,到东方,始知道造火药的物料,回去告诉了人。万历二十八年,法兰西国宰相施立考究炮法,造新炮四百尊。后四年,瑞典国王轧思带勿司亚德佛司命巧匠轻炮,用薄铜为膛,外边用皮,再外边用铁链,后又改小用四磅重的弹子。这个时候德意志国也有铁炮,不过笨重,要廿四匹马方好运动。康熙十一年,意大利、英吉利两国方设炮厂。康熙廿八年,英吉利王维廉因见炮厂造的炮不合法,诏国中人构想新法,有一个马塔出场献技,造成一个短炮,果然灵便。英王大喜,便命厂中照样做造,这就是马塔炮的起始。炮里可用开花弹,弹的式样非即方,与现在不同。到这个时候,有天主教士龙华民,到我中国来造炮。道光廿六年,英国初造来福线炮。”仲蔚道:“什么叫来福线呢?”秋鹤道:“炮里面出弹的路,有长圆粗细线槽,外边也有准线的,但皆在炮口装药。不多几年,有阿姆司脱郎出世,想得后膛装药的法,方才有阿姆司脱郎炮的名字。铁甲的法子也在这个时候兴起。于是法兰西王拿破仑第三造阿婆西炮雷那炮两种,只可近放。不多几时,造来拉夫福慢钢炮,但是直线路。后来得一个曲折旋线的法,又得炼熟铁坚铜法,向来光膛炮打出去三千六百英尺。”莲民道:“每英尺多少呢?”秋鹤道:“每一寸合中国的尺上八分二黍一秒半,每尺合中国的尺上九寸八分五黍七秒。从阿姆司脱炮郎一行,后膛的重八亨杜会脱,大约八百斤。放九磅重的弹子,每秒时可行八百六十二英尺,那前膛的更比后膛快六百英尺。前二十年,德国又造新式后膛炮,重七亨杜会脱,放十一磅开花弹,每秒时能行一千五百廿五英尺,这已是克虏伯的方法了。不上几年,又造九亨杜会脱的炮,放十七磅开花弹,每秒能行一千四百六十英尺。同治十一年,出了一种新式哈乙开司炮,又名霍次炮,那马塔炮也改了式样,均可以连珠放弹。炮也大了,可放一百八十磅的开花弹,这个时候开花弹早改了长尖式,炮身一大,铁甲就不能不厚。由是铁甲的厚自四寸到三十四寸,炮弹的重从六十磅到二千磅。炮的大竟重一百吨,每一千七百斤为一吨。开花弹一千磅重的,放出去每秒行一千六百尺。在三千尺界限可打空铁甲三十寸,三十五吨的炮在三千尺界限可打穿铁甲十五寸。阿姆司脱郎炮所用七十磅重的开花弹,每秒可以放远二千尺。若在三千尺界限,可以打穿十一寸的铁甲。前所说的炮,在三千尺界限内最为得力,过了这个界限,力量就弱了。近来又有快炮几种,总叫惟兴,内中有一种叫格郎,每一分钟能放四百响。放的时候,用机器摇转,炮弹的力,两头抛物线界在四十五度。可放远三千六百尺,他的机器另有准头,可以推移。一个弹打不中,再把准头推转,算好度数,放到四个五个弹,总准了。弹路一准,然后连珠放出,再也不容易抵挡。美国南北打仗,就造这个炮。当初不过差些,初起时,霍斯也是连珠炮,行了格郎炮,霍斯就不稀罕了。但连珠快炮只好近攻近守,若远攻远放,总要用德国的克虏伯炮,这个炮可放到二十余里。以前德法交战,德国就用这个炮打败了法国。”
萧云笑道:“看你原原本本,肚子里那里藏着了许多,我们喝两杯吃饭罢,吃了饭再煮茗请教。”子虚笑道:“我来打一个通关,完了再吃饭。”秋鹤笑道:“好,取大碗来,我们打三拳两胜。”伺候的人便送上三个成化窑大磁斗,斟满。子虚选起,一一的打下去,轮了三回。仍到子虚收令,遂催吃饭,盥漱,散坐,把席面撤去了,真个煮茗清谈。仲蔚又要请问开花炮弹用多少炸药,秋鹤笑道:“你问得也太糊涂,一等炮有一等的弹,你不知问的那里一等?”仲蔚笑道:“共有几种呢?”
秋鹤道:“不下十余种,我那里能考究得,我知道的共有四种。
一种叫平常开花弹,大小都可以用得的。弹的头上尖锐,作黑色,壳用生铁,同圆柱似的。大小不一,愈大愈长,最长的英度一尺八寸。九磅重的弹,里面藏药英权七两五钱,十三磅重的弹藏药十两,十六磅重的弹,藏药十八两。里头用击拼炸药,或用小机引发炸药。一种叫结得奴开花弹,尖头红色。壳极薄包里的力量,仅不过使放炮时候在空中不就炸开。弹当中有一管,从头上通到后面,预装机器。中藏一种易炸的药,名速催药,又名时引药。在膛上一磨,药性发热,热甚,即发出火来。
这个药配定多少,及发热发火的时候,又有松香铅角子弹。若配定轻重,九磅重结得奴弹,藏铅角子弹六十八个。十三磅重的弹,藏子弹一百十六个。十六磅弹,藏子弹一百二十八个。
弹放出了炮膛口,飞到空中,远开敌人地方一百五十英尺,或三百英尺便可炸开,且炸且坠。火势占地多,敌人容易受创。
然但可露攻,或仅用小布蓬遮隔,还可及到。若打房屋里的人,就不容易了。一种叫盖斯开花弹,薄锡的壳,虽然容易炸开,可惜攻人的力量不大,所以用此等弹的炮宜乎近打。如敌人卒然近来,便用这个。若要远放,不如结得奴的好。一种叫泼雷驶开花弹最长,最大,最坚。开花弹里头,要算他是巨擘了。
弹头极尖,用坚利的精钢做成。这个弹开放出去,尖头钻入深处,然后炸开。火势四发,其力极猛。子弹乱飞,万万不能当的。这种弹若攻铁甲同砖石城墙,最为厉害。以上共是三种弹,乎常结得奴泼雷驶三种弹,宜用来福炮,不宜光膛炮。平常开花弹里头,大约弹圆径有十二寸的,外面铁壳里头火药铁屑共重三十七磅。”子虚道:“结得奴弹里多藏些炸药,以便近攻,好么?”秋鹤道:“他外面里的铁,应有若干固力方妙,薄铁和锡,容易炸开,他的子弹便无力了。这个壳须恰好阻到那里,愈阻则药性发出来愈加利害,到敌人那里约高丈许,母弹一开,子弹迸散,卒不能防。总而言之,这个弹出口的力须愈大愈妙,力大的放远在九千到一万五千英尺,尚可打死敌人呢。”仲蔚道:“西人用这等利器,虽是灵便,究嫌笨重,不能多带,用完了怎样?”秋鹤道:“他自有专运军火的官名,随运军队。
兵士征战行路,自己只带本人行李。如俄罗斯炮队运兵得五营,凡十八队,兵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名。其外又有随队飞运兵四十八哨,一闻咨报,立时就走。每哨分为四队,又有缓运兵十五哨,又有攻夺攻打炮台运兵三哨。两哨在欧俄,一哨在亚俄。
德意志转运兵十八营,兵官二百五十六员,兵六千一百十六名,马三千三百六十匹。步兵所带后膛枪短刀,每一个兵带弹八十个。军营里后膛炮,用弹重十五磅的。每炮配弹一百三十个,用弹重九磅的。每炮配弹一百五十七个,来福枪每枝一次,装弹九枚。英国运兵十四营,开战每九磅弹炮一尊,预备平常开花弹三十二个。结得奴开花弹一百十二个,盖思开花弹四个,十三磅弹炮一尊。预备平常开花弹三十个,结得奴开花弹一百零八个,盖思开花弹四十个。”
莲民道:“现在火枪共有几种?”秋鹤道:“初起用林明敦,现在渐渐废了。十五年前,英国造一种麦底尼亨枪,每分钟可放四十余响。美国有云者士后膛枪,可连放十二响,又有毛瑟枪、黎意枪,可放远三四里。近来新出一种梅格寻枪,一起放弹子十六个,连枪共重八磅十二两半,外加枪头。只每分钟可以连放二十五响。药弹每架十二包,放在枪的后面。十二响可以一齐放,所以俗名排枪。放了一排,再放一排,可放远九千尺。在三千尺里头,这个弹力还能洞进干土九寸。如今中国造过的七响排枪就学这个方法。”萧云道;“我曾见制造局里造的火药,药弹甚多,并不见他造过炸药。”秋鹤道:“炸药共有两种。一种叫时引药,一种叫相击药。时引药须大大的惊动,方着起来,若烧时引药线,须七秒钟时候,方烧尺一寸。相击药有两样物件相击,卒然便着,他弹子里头仅用一个小钢针,弹子一动,这个针便在弹里激拼,就炸开来了。大抵结得奴弹必用时引药,泼雷驶必用相击药。一则取其在空缓缓自着,一则取其快速爆炸。做药的材料,我在旧金山时候已同萧云说过了。
又有一种叫棉花火药,极为厉害,有药块药饼的分别。药饼扁圆重一二两,药块作立方形,重一磅,当中有小孔眼,以放药线。药块带湿了,炸烈时候,更加厉害。又有一种银炸药,中国人称他白药的,用棉花火药时必用此药,其性甚烈。做棉花药的材料,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还记在日记上头呢。”冶秋道:“我却记得用硝强水三十两,磺强水八两,相合,自沸。约三刻,即停。用净棉花四两,入水二十四下钟,取出,以清水浸去其酸,焙干入巴底粉二两,即成此药,你白药如何做法?”
秋鹤道:“用玻璃粉二斤,顶原重制高粱酒六斤,净硝四十斤,净磺四斤,四样合和一处,用大锅煮,焖紧,不可出气。每煮三十六点钟后,再加入碱强水半斤拌之,这是白药的做法。做黑药每一料,用净硝四十三斤半,净磺五斤半,柳木闷炭八斤三两,其炭在急火里头焖烧。每一次焖八点钟就好了,做好了还要研。枪药研六点钟,炮药研三点钟。研好了,把压药板去压。每压一板,共三十九张。压了再去轧,轧细的做枪药。轧了再去光,光后再去扇。扇净了尘,方去焙。焙有一潮及一潮半的分别,每一潮四十八点钟。再后用铅粉光亮了,方装进瓶中。”
莲民笑道:“秋鹤你这肚皮里好似万宝全书,到底有多少学问?”仲蔚道:“你不要说我来问他放炮的法子,怎么能准呢?”秋鹤道:“我上年同刘缉堂说过了,不过用抛物线的算法,总计高下两处相差十五度。自下渐上,到抛物线阻力的一定界限,得若干路。又从这个界限自上而下过去,也得若干路。
若在十五度外,用好脱马塔炮最好,但是人的眼力,最远只及九千尺,若再远,当用远镜来测。这个炮可击死人在一万五千尺的地界。”子虚笑道:“你的算学是精明呢!譬如用格郎炮要放到三里路远的城头上,怎么测算呢?”秋鹤笑道:“这样出算学题,就是做几何本的算博士,也算不出的。你须立一根竿,做准一个定心,说这个炮最远四十五度的界限放到若干远,说这个定心高几分,退若干丈,这个定心又高几分,我便能测了。”
子虚笑道:“你这么说,蒙死我了,我一些解不出你的意思。”
秋鹤笑道:“老伯枉做了宪台,这个题还不能出,将来带起兵来,还能身当前敌么?”子虚道:“我将来若果带兵,倘敌人不来,我放出大人的体度,干没军饷。他来了,我早早逃走,报一个力战功劳。”莲民笑道:“表姑丈虽是戏言,恐怕现在的大员不能免此呢!”冶秋笑道:“姑丈我来照这个题目考考他!”便命人取了一张纸来写道:敌人城楼竿上悬一盏红灯,要把这个灯用四十五度最远之炮击中。因先用竿在炮位地方测得灯十二分,又退行七十八丈。
又测得灯高十一分,便用此说比例求之,究竟如何可以击中?
秋鹤看了笑道:“到底你懂,出的题还好。”于是便在纸上把号目一纵一横的写了几回,便写在后面道:红灯距炮位八百五十九丈,高于平地三丈。再准抛物线之理推之,得横击炮轴应高于地十一度四十分半,即将炮轴测准十一度四十分半,便可击中。
莲民笑道:“秋鹤兄的学问,我真要五体投地了。”秋鹤笑道:“这算得什么?只要自己肯用心,天下事没得难做的。”冶秋道:“我当时悔不听你的话,如今倒不能收场了,你肯出山助我一臂么?”秋鹤道:“傀儡登场,衣冠桎梏。逢迎鹰大,不愿同群。我恐老弟也未必得意。”冶秋道:“我固不得意,现在倒不能袖手了,老兄若肯借箸最好。”秋鹤笑道:“如韵兰何?”芝仙笑道:“暂别红妆,再吟白首,也是正理。”秋鹤吟道:“值得闺中牛马走,石榴裙下拜三千。皈依愿向兰香座,伴向情天不计年。”莲民笑道:“你说同他没有交情,倒这般胶漆起来!”秋鹤道;“惟其没有交情,我还可以无愧。若有交情,我粉骨碎身也不能报他了。”冶秋道:“你不去也罢了,只是敌兵是厉害。不料他在这个几十年里头,他的军政如此讲求,比了英法俄德四大国,相去不远呢!”秋鹤道:“英国的兵政固是可观,但他是水军多,陆军少,今以彼国较之,自是相去悬绝。”莲民道:“小弟看近日大势,俄国虽强,终为英法所梗。然毕竟英法武备,胜于俄国,方能梗他。到底各国之兵若何?秋鹤能知其大略么?”
秋鹤道:“英国武备,我看军政册上,前八年的大小陆兵官七千四百余员,兵目二万五百余员,兵丁十二万有奇,马一万三千八百余匹,炮二百八十余尊,还有抽兵之法,一等寓兵五万八千余名,二等的少些,三等的十四万有奇。水军中弁兵六万五千余名,水师提督十三员。法国的步兵一百四十协,每协三营,每营四队。每协大小兵官六十二员,兵一千五百九十一名。又炮台步兵十八协,每协兵官五十一员,兵一千五百六十名。又抄袭步兵三十营,每队兵官十九员,兵五百五十二名。
又有敢死兵四协,共兵官二百九十二员,兵一万有奇。此外马兵八十三协,每协五群,每群大小兵官三十七员,兵七百九十二名,马七百二十二匹。又练习炮兵三十八协,他承平时客兵五十五万五千余名。若连寓兵合算,可得三百七十余万名。俄国民兵额八十六万二千余名,平时只有额兵二十五万五千名。
国中分步兵一百九十二协,每协四营。马兵皆练精壮,共八十九协,分二十一镇,又炮兵五十一镇半。德国兵制分全军,大军,一镇,一协,一营,一哨,一队,全军则镇协营哨队俱全,大军便不必俱全,全军之上名总军。国中称为郭达米,郭达米的总统,便是兵马大元师,节制通国文武,是德王自己做的。
其下名副郭达米,非将军便是提督方可当此重任,通共二十一副郭达米,都用各处的地名定的。他平常时节的兵额,连头等寓兵可得步兵一百六十六协,兵官一万三百六十四员,兵三十四万一百四十四名。其外来福枪兵二十一营,二等寓兵二百七十七营,马兵九十三协炮兵三十八协,这是四大国约略的兵制。
日本那里能及得他来,不过近来日本都用西法,以当年而论,有御林军官三百十三员,兵目兵丁五千五百十一名,炮十六尊,马六百九十一匹。保国军步兵六镇,每镇四协,共兵官二千零二十八员,兵三万九千一百二十名,马二百七十六匹。又马兵六协,兵官一百二十八员,兵二千八百四十四名,马二千七百五十四匹。又炮兵六协,兵官二百六十八员,兵三千七百名,炮七十二尊,马一千五百四十八匹。又工兵六营,兵官一百二十六员,兵二千二百五十名,马三十六匹。运兵六营,兵官一百零二员,兵三千五百五十六名,马一千八百三十六匹。其外还有头等寓兵十万一千余名,二等寓兵十四万六千余名。国中的款项,文武两途。每公费一百两,文官用七十四两。办公的款项都在这里开镇。还有廿六两,是武官的辛俸。通国大小兵船二十九只,水兵官五百八十三员,兵四十七百七十二名,就把这样看起来,也是劲敌了。你去若用正兵死战,断不能胜。
须以正兵为守,以奇兵胜他,这便是我助你的法儿。”冶秋笑道:“你这个军政册子,预先读熟的么?”秋鹤笑道:“末路无聊,英雄气短,会逢知己,不过聊献微长。别人门前,我也不说的。”此时子虚已经走进去,萧云看着表上,说:“了不得,我们只管长谈,已经两点半钟了,快些去罢。”冶秋笑道:“真个酒逢知己,就不觉得时候长了。”于是彼此分别,冶秋回到彩虹楼,莲民同秋鹤回到采莲船。叩了一回门,丁儿从梦中惊醒,方才开了。给秋鹤申饬一面,方才上楼。北望春影楼,见韵兰那里灯光还隐隐未灭,秋鹤便把北窗关了,又与莲民略谈了几句,方各安寝不题。
次日六月初二,子虚传电至金陵,说军器悉数备齐,二十前后可到,有运船前来,可即装去。吴守亦即前往,到十九日得金陵电报,说廿三日有捷电运船道出吴淞,着将所办各物先期运至吴淞,即着该守押解前往。冶秋更忙起来,只得找着芝仙帮同办理,差一只小轮拖去,足足忙了两天。到廿一日午刻,方才回来。芝仙到珩坚房里,只见双琼、珊宝、素秋均在房中,高谈阔论。恰是讲的画法,芝仙笑道:“能者自安;安庸者碌碌。我这两天帮着他忙,你们倒自在呢!”珊宝笑道:“桌子上四张从军图你看那里一张好?”芝仙便走过去细看一回,笑道:“我看是一时瑜亮,若论气韵笔力,这张粗笔的最好,其次白描,第三着色的,第四是滚马。这一张为什么都没款?四张四个笔法。”因笑指珩坚道:“着色的是他画的,其余必定有你们二位的,我认不得了。”素秋道:“粗笔是韵兰姑娘画的,我画的给你考了一个殿榜,珊姑娘是白描。”芝仙笑道:“苏姑娘毕竟是仕女班头,你看他草草的几笔,已把这苍茫立马的神情都画出来了,可称化工,珩妹妹的未尝不佳,一着了色,稍觉板滞,也嫌过于工细。”
珊宝道:“六法之中,本来以气运生动为上,其次骨格,其次写形,其次传彩,其次位置,传模移写是末了儿的法了。”
珩坚道:“夏文彦有神品妙品能品的分别,苏姑娘大约是神品了。”双琼笑道:“我向来没学过画,嫂嫂肯教我不肯?”素秋笑道:“你的技艺也太多了,你都要学全么?”双琼笑道:“学画天趣自然,可以医俗,可以消愁,可以养玻”珊宝笑道:“画虽小道,也非容易呢!我这个三四年来,真个日夜用心,无间寒暑,得空便画,真正梦里还想着画呢!”芝仙看房中没得可忌的别人,因笑道:“怪道珩妹妹嫁到我家来,晚上睡了,常常在我肚腹上背上乱画乱画的。”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把芝仙啐了一口,芝仙就出去看萧云去了。这里双琼请问画家宗派,珩坚道:“唐画分南北二宗,并非分南北的人,实分所学的派致,当时李思训父子定之,赵干、赵伯驹、马远皆为北宗,南宗始于王辋川,传至张璨、荆浩、关同、郭忠刷董源、巨然、大小米,论家数,唐宋四大家,一为荆浩,一为关同,一为董源,一为巨然,虽不同时,恰是一样的名望。若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硅为南渡四大家。赵盂?\、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迨其余如倪元镇、方方壶,国初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晕等,世所称四王的,均是逸品。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元为一变,山水至小李而一变,荆关董巨等再变,李范刘马更变。”双琼道:“初起从何处入手呢?”素秋道:“你去看芥子园画谱,便可理会,总以多画神化为第一要义。他的上头所讲六要六长三病十二忌,均有道理。用笔忌板,最不好的是远近不分。山无脉,水无流,境无平险,路无出入,石仅一面,树乏四枝,总须气韵力量,一齐充足,加以格制变化,短中求长,画虽有法,须于有法求其无法。须知这个无法,也从有法中来的,画谱上说得好:始于无法,非也,终于有法,亦非也。惟先矩度森严,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至于繁缛简静两项,虽不一例,欲须先从繁缛入手,能于极繁缛中而有思致理路,始可用简净之笔。”双琼笑道:“芥子园画谱看了便可画么?”素秋道:“也不是这么说!学画不难,须明用笔用墨泻染位置设色的法子。用笔用皴法,如芝麻皴、披麻皴、两点皴、乱柴皴、鬼皮皴、何叶皴、弹涡皴、大小斧劈皴。”珩坚笑接道:“古井、橘井、胭脂井、葛洪井、金钏儿跳井。”说着把腰也笑弯了,素秋道:“什么?”珩坚笑道;“你说这些井,我也帮你说几个出来,热闹些。”素秋笑道:“我说是皴法的皴,不是井水的井。”珊宝笑道:“阳奶奶怕不晓得是皴,只因奶奶说得热闹了。”珩坚笑道:“人家初学,那里记得你的许多,你只要同他说淡淡的,用锐笔横卧触纸取形,便算是皴。至于皴的名色,都在书谱上头,看了自能领会的。
若学山水画石的法,须先从淡墨起,盖用淡墨可以改,可以救,然后逐层加以浓墨。画夏山欲雨要带水笔,晕开,每画册页扇头条幅,须先物件大小,留去天地头,该有若干大,然后心里想画的位置出来,印在上面,方可落笔。画上每有点苔的法子,乃因皴法,或有疏失处,所以把苔来盖在疏失的地方,以补其拙。若皴法并无破败,就也不用点苔。至于要学着色,颜料必须精致。虽不必似《红楼梦》上所说的烦数,然器具到必精良完备的。若能纯用白描,不用颜色,更好。”双琼道:“有几种颜色呢?”珩坚道:“我虽欢喜着色,还不及珊姑娘的全。现在珊姑娘你那里有几种颜色?”珊宝笑道:“石青、石绿、蚕黄、铅粉、雄黄、石黄、靛花、银殊、殊砂、花青、赭石、珊瑚粉、细泥金、赤金、银泥不过这几种。其余色,须随时拚用。”
双琼笑道:“我过了诗社,来从珊姑娘学画。”珊宝道:“你放着画师在家里不学,倒是舍近图远起来!”双琼笑道:“嫂嫂虽然肯教,恐怕阿哥看见要讨厌。”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笑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将来嫁了,日夜教姑爷陪着,不许人来相扰。”双琼红着脸逃出去了。珊宝道,“这个时候,真是长呢,我们来了好久,太阳还是好高。素奶奶闲不闲我同你到秀兰那里闹他去。”素秋道:“他快要动身了,今儿要同他检装,不去了。”珩坚笑道:“谁是他?他是谁?你到得说说。”素秋立起来把珩坚打了一下,便去了。珊宝只得一个人回来,从西首走去,先到漱药?Q去望湘君、莲因,只见秀兰也在那里,同莲因在印心室对局呢!湘君坐在旁边观局,手里拿着一只白玉茶杯,杯里头半杯的茶,湘君放在口上作喝茶形状,莲因一只右手在棋筒里取棋,眼睛看着局上,秀兰左手支颐,右手两指把一个子在桌子砸,双眼也看着枰上,呆呆的想,三人并不看见珊宝。此时绿荫冉冉,鸦雀无闻。
丫头补衲在内庭心督着,两个老妈子洗梧桐呢。秀芬同月红、舜华就在桐荫之下,放着一张琴桌,在那里操琴。珊宝并不去惊动着棋的,就摄手摄脚的到内庭心笑道:“你们主婢都是雅人,琴棋书三样倒全了。”秀芬、舜华连忙起来笑道:“姑娘难得跑到这里,姑娘的画是著名的,凑成了琴棋书画了。”
又道:“请就坐在这个竹榻上罢。”又命秀芬带来的丫头琴娘倒冰梅汤来喝,笑道:“他们都在那里下棋呢。”珊宝笑道:“我看见了,因你操琴,我所以走过来听。”月红笑道:“秀芬、舜华姊姊叫我操琴,我所以学和弦,但六十岁学打拳,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珊宝笑道:“月丫头操一曲我听听,我虽然是牛,渭城朝雨一曲,我听惯了的。”月红笑道:“你又来了,我得道仙翁四个字,方才学得,那里能成曲呢?”秀芬笑道:“他这等用心,又是心灵,将来总学得会的,珊姑娘要听,我来操一曲。”于是和正了,弹了一曲阳关三叠,舜华身体肥,最怕热,坐着,命一个小丫头打扇,只听湘君叫道:“舜华,叫他们开西瓜,预备绿豆汤!”舜华答应着,命小丫头吩咐去了。少顷老妈子托着七八碗西瓜,里头都用海龙角的瓜叉插着,秀芬、琴娘、舜华、补衲都是一碗,一碗送给珊宝。月红怕凉,不吃,坐了片刻,便去了。珊宝笑道:“我到里面去吃罢。”于是跟了老妈子便走到印心室。只见挂着的一个风扇,簸簸荡荡的不定呢!秀兰穿着一件紫墨细花青莲镶边直提宫纱衫,银雪青绢蓝镶散管裤,湘君穿着一件淡黄蓝边香云首纱衫,紫酱葵花墨管直提纱裤。头上并不簪花,莲因是尼姑装束,穿着一件沉香细葛宽袖袍。见了珊宝,秀兰、湘君仍旧坐着,点点头。莲因立起身来,珊宝连忙走过去叫他坐着,只管着棋。老妈子便送上西瓜,大家吃着,珊宝自己端了一个竹杌,向湘君对面坐着,面孔向着里,湘君笑道:“这么酷暑,你走了来。”珊宝笑道:“这里是神仙境界,我来沾些仙气。”莲因笑了一笑,只顾下棋,秀兰笑道:“他们算仙人,我同你是刘安的鸡犬了。”湘君道:“你究竟来干什么?”珊宝因说:“在珩坚处谈画,要望柔仙,顺便来看看几位。”湘君笑道:“你那里是特来看我,原来是顺风人情。”说着瓜已吃完,洗了手,擦过脸,看见这一局的劫子极多,细细一看,是秀兰饶着莲因两个子的,莲因边上两块将要杀,若不能劫连,总只得一个眼。珊宝叹气道:“莲姐姐,你再不同他打劫,恐两块难活。”一句提醒了莲因,莲因笑道:“我本想要同他打劫,不过角上这一下不可不下的,这回只得同他打劫了。”秀兰冷笑道:“看棋多说,便是下品。”
珊宝笑道:“我是热心人呢!”莲因果把两方劫活了,一面局终,秀兰仍旧赢了五个子。湘君笑道:“幸亏这个一劫,否则莲姐要大输呢!”秀兰笑道:“都是小人多口。”一语未了,只见一个人进来笑道:“你们倒是群仙聚会呢。”未知进来的何人,我在下回写出。
第三十九回
新德轩深谈霏玉屑延秋榭众美赏荷花
原来进来的是韵兰,众人连忙让坐,丫头送上西瓜来,韵兰道:“我刚才吃了荷兰水,你有冰梅汤请我喝一口罢。”这时候舜华已经进来,便去倒了一杯冰梅汤来,韵兰立起来笑道:“叫小丫头倒罢了,姊姊要自己动手。”舜华笑道:“姑娘请坐,这么客气!”众人看韵兰穿着鹅黄冰纹雾?e贡纱衫,淡青小团鹤直提明纱裤,都是元纱镶滚边,裤管上一排八个翠玉八仙。
头上簪着几剪白兰花,月满云舒,不施脂粉。秀兰笑道:“这么日长,现在又不见客,你在家里守着,作么生?”韵兰道:“我睡了一会儿,替秋鹤拟了一段花神祠碑记,心里烦得很,吃了些西瓜,去望望柔丫头。又在凌丫头那里坐了一回,看他演一出盗甲,这个身段真是灵捷呢!”莲因道:“阿吓,这样热天,演这个,真叫人掯死呢。”韵兰道:“他说今儿有堂戏,要点这出,所以学习学习。柔仙也要去呢!”珊宝道:“你看柔仙怎么?”韵兰道:“这几天生意还好,老货安静些。我恐怕诗社这日,又有什么事,不得来,所以去约他。他说叫我同老货说一声儿,这日必定要来的。”湘君道:“我到那里去近,明儿我同你去说罢。”珊宝道:“柔丫头面色还好么?”韵兰道:“我们常见的,看不出,据秋鹤说瘦些。”又笑道:“你们没看见莲民同他捏个像,也同凌霄捏了一个。阿呀,可惜小些,真是像呢,只少了一口气。”湘君笑道:“我们将来都要请他捏一个,要一样大的。”秀兰道:“只可惜他又不要钱的,我们到那里去,总要危坐半日,像什么,若请他到我们各人屋里来,他恐未必肯。”韵兰笑道:“柔丫头说的只要有个小照给他,他就可以照着捏了。”珊宝道:“是泥的还是粉的?”韵兰道:“说是惠山泥的,不过开脸的粉,用外国的白硫养三最好。”莲因道:“要这个泥,还不难,叫秋鹤写信去寄去,不知这个粉有找处么?”
韵兰道:“这是所用有限的,柔丫头说,‘莲民尽有在那里。”’湘君道:“如此说来,都妥了,韵丫头今晚就去请秋鹤写信。”
说着小丫头送上绿豆汤来,大家用了一回,方各散了。
十八日,天气愈热。赤日行天,冶秋廿二动身,妻妾又将远别,不免会少离多。秋鹤力劝冶秋,倘有机会,早早抽身,不可再混。冶秋道:“你幸得住在园中,我与你又是一人之交,去后总烦照应。”秋鹤道:“这个何消说得?可惜老弟世兄早天,你也该想想嗣续!”又笑道:“这几天,两位嫂嫂那里下了种么?”冶秋笑道:“那里知道呢?子息也是注定的!”秋鹤道:“我有一句话,久要问你,你家眷搬到上海,究是何意?”冶秋道:“家母向怜舍妹常住申江,又爱惜孙儿,要聚在一处,所以搬来的。”秋鹤道:“现在房租虽然不要,然客居究属非宜,令郎现在又殇,鄙意不如仍旧迁回,那边有田有屋,嫂嫂又有碧霄良伴,家中颇不寂寞。你须禀商老伯母,还是搬回去。老伯母若舍不得令妹,尽可两边往来。”冶秋道:“我本也是这么想,你既说了,我主意定了,今晚就同家母山荆小妾商议去,但现在天热,俟秋凉了迁回。若大家允了,将来就烦老哥同伯琴、黾士两舍亲陪送回去。”秋鹤点头称是。
次日,伯琴、秋鹤一班同他送行,又说起搬回一节,冶秋说:“昨已禀过家慈,与内人小妾商量过,说许过了秋里迁回。
不过小妾常要在绮香园往来住住,不能拘他,我也允许了。”
仲蔚道:“如此甚好。”当日席散。冶秋回家,母子谈了半夜的家务,也要冶秋军务稍松,便抽身回家,不要去了。冶秋也请母亲保养,母子天性,大家哭了。马利根过来谈了一回用气球的话,去后,冶秋方回素秋房里,共枕谈心。绸缪备至,也哭了一回。夜间有了心事,大家睡不稳,那黠鼠只管啧喷喷的叫个不已,赶了又到。天明稍凉,方各懵腾入梦。醒来,冶秋连忙起身,岂知昨夜销魂,素秋插的一枝白玉簪坠在枕边压断了,素秋心中异常忌讳,冶秋向来不信的,视若无事。这晚又与碧霄相会,碧霄是个巾帼英雄,倒也不甚悲切,但劝他:“诸事留心,我与你相交已五六年,虽犯情缘,终须解脱。我的功行,恐怕你也未深知。”冶秋道;“我前日看你遁形的法,真是红线隐娘一流了。你说不许告诉别人,我所以金人缄口,我的意思,要同你一起去。无奈军中不容女人,不知紧急之时,你能来助我一臂否?”碧霄道:“大局兴亡,终有定数,你到至急时,我自有道理,你放心罢。”冶秋大喜,于是香怜玉爱,款洽同心,腾枕上之痴子,溅帐中之娇雨。犀心透骨,三生杜牧之魂。
鸡舌含春,一觉游仙之梦。风流无价,乐可知矣。
次日已是廿一,到各处去辞了行,秋鹤更觉不忍相别。无如军务匆匆,终须割舍。到了廿二,大家送他上船,冶秋只得去了。素秋忽忽不乐,秋鹤无聊,到韵兰那里来告诉离别的悲苦。恰正莲因也在那里,因叹道:“人世劳劳,聚必有别。他自今以后,倒解脱了,即看我和你离合几回。现虽合了,终久必离的,就是你和灵妃十分的要合,可知缘到了,自己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韵兰笑道:“不过梦中闹鬼,你真个称起我灵妃来了。”莲因道:“梦即是真真偏是梦,世人不知这个缘故,把他颠倒差了,便生了无数的烦恼,何苦呢?”秋鹤道:“虽然如此,到底看不透的。”又道:“我看冶秋、碧霄,虽是英雄气,刚才我看他二人离别的情景,毕竟冶秋舍不得碧霄。”韵兰笑道;“你看他待素秋、待碧丫头两个人谁好?”秋鹤道:“我也看不出来,大约彼此各有情缘的。”莲因笑道:“我同韵兰妹妹都在这里,向来听得你说我嫁了人,你便绝迹章台了,可见你的心专一为了我,所以绝迹的,后来我做了姑子,寄这个发髻来,你又为了我痴起来,看你的悲欢离合,大都为我一人,你与韵妹妹是没有这些笑话的。我现在要问你,我是不能从你,韵妹妹恐也未必能从你,但是你的心上眼前,到底爱谁服谁?
你可从直说!”秋鹤道:“我爱畹香,服也服畹香,你已经是姑子了,吐弃红尘,还有什么好处?再到色界来,不过也能同我们长聚最好。”韵兰笑道:“你的话也太偏,莲姐是你的旧好,我有什么折服你的好处么?”秋鹤笑道:“我自己也说不出,俗语说的,痴心男子负心女,我恐怕是痴心不过,望你将来不做负心女就是了。”莲因笑向韵兰道:“如何?现今妹妹好把这只痴鹤受领了。”韵兰笑道:“要是替我做。。”说着又咽住了,秋鹤笑道:“果是梦里的那个,倒还算是仙禽呢!只恐还修不到,非但死后成空,生前也有些枝节,便够受了。”莲因道:“情缘总是有一定的,用费则短,用俭则长,我当初到太原,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念着他?便是做了姑子,还不能忘情。一到船里看见他这十二首诗,我的心都碎了。巴不得立刻见他,把我的身体叩首奉送,方不负他爱我的意思。岂知一梦之后,顿时悟透,各人有各人的,不能先后一律。譬如没得幽贞馆,秋鹤心中这一团挚爱,无处寄托,见了我,自然仍旧交给我。现在已经交给了幽贞馆,被幽贞馆勒啃住了不放,我的缘自然淡了。这也是天定的,丝毫不能勉强。”说着,只见佩镶领着喜珍、雪贞进来,大家立起让座。莲因是未经见过的,彼此见了礼,通了姓名,韵兰笑道:“庄奶奶同姑娘不回去了么?”喜珍道:“哥哥走了,母亲、嫂嫂冷静,叫我们多住几天回去。
后天又是诗社了,我们还要观光呢。”韵兰笑道:“闻得雪姑娘的诸姑爷新点翰林,请假归娶,快要回来了。倘然雪姑娘嫁了去,我们这社里又少了一个。”喜珍笑道:“要秋后迎娶呢,听说诸姑爷要托人在上海买房子,倘然买定了房子,倒是聚长久了。”韵兰道:“这园后公馆间壁一带住屋,我因预备花神祠公产,要把他这六间头三进买来,已命兰生那里的帐房胡师爷去说了,大约便可成功。他西首还有三开间两进两厢的一个宅子,要想卖给我们,只要五千金,可以得了。你何不同伯琴说,叫他去问问?”喜珍点头,因笑道:“不用问伯琴,只问这位新奶奶要不要?”雪贞啐道:“罢哟,我们来谈诗社的事,你们倒嚼起我的舌来了。”韵兰笑道:“你莫忙,我已拟定了延秋榭四席,他们男客请他到寒碧庄去,大家分了界。我们不许到他们那里,他们也不许到我们这里,违者议罚。我们须大家早到,晌午十二点钟开席,席散荡船,船里备着好茶水果攒盒糖食干点之类,随意用些。下船时节,大家拈了题,到了船里,随意做诗也好,玩也好,不过荡桨完了,总要交卷的。一面交卷,一面登岸,就派兰生、知三两个人在采莲船誊录。誊好了编号弥封,送到寒碧庄共同评阅。他们上半日荡浆,预备了两席。”
喜珍笑道:“这个天气,总要清洁些的菜肴方好,况且素秋嫂子吃雷斋素。”莲因笑道:“我是长素。”韵兰想了一想,说道:“完了,这个倒没有想到,现在六月里吃斋的很多,不是雷公斋,定是观音斋。”秋鹤道:“观音斋十九二十日就开了。”雪贞道,“也未必一定,我也是观音斋,要到廿五六里才开呢!
雷斋总要月底才开。”韵兰因对佩镶道:“你速去写个小启,知照众人,请他们如要进雷祖香,可于廿三日进了,廿四日好早来,或者廿五再去进香。廿四是一定要早到社里,不准去进香的。这日的席面通用素菜,你就同阳姑娘商量去。”佩镶答应着去了,莲因笑道:“你们看佩姑娘倒忙呢。”秋鹤笑道:“诗社的提调不忙,谁忙?”韵兰道:“还有一说,当日曾说素雯、凌霄、马利根、小兰几位姑娘要人代枪,现今我想这个倒也可以不必。谁能做,便做,不能做,便罢。本来是玩意儿,若把他当了寺政一样办理,三年必定要岁考,须办一本卷的,这就俗极了。就是不能做,也由他自便。”喜珍笑道:“这么着,真是宽大之政,我就可以赖考了。”韵兰笑道:“是又不然,我们能哼总要自己哼几句出来,从从众人的兴。若只图性懒推诿不做,这便是赏荷请酒,与诗社的名义不合了。”说着,只见幼青那里新用的大丫头孟云绡走来,笑说道:“庄姑娘在这里么?
我们姑娘请你去,白姑娘、舜华姐姐都在那里。”又见了莲因在这里,因笑说道:“姑娘还叫我请师太呢,一同去弹琴。今儿到巧,一同去罢,省得我走一躺了。”雪贞听了就先同莲因去了,秋鹤笑道:“物以类聚,好了这个,自然会知己的。”喜珍道:“舜华是谁?”韵兰道:“湘丫头的人。”喜珍想了一想道:“嗄,想着了,就是那日替太太掣筹的。吓,他能操琴么?”
秋鹤道:“他新学呢!”喜珍笑道:“毕竟几个上等丫头好,肯向上,人也规矩,本领也肯学,韵姑娘的佩镶,何等用得?”
秋鹤道:“现在进来的侍红,何尝不好?就是秀兰那里的级芳、珊宝那里的玉怜,都是上等出色的。”喜珍道:“说起这等大丫头,真是有好的呢!不要说别的,兰生那里的秋霞裳姑娘,呵呀,真正人家的千金小姊,都不如他呢。”韵兰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日,也想个法去请他来。”侍红在旁边接口道:“廿四这日,他到雷祖殿烧香,说本来要到园里头看我,我就留他。”
喜珍道:“极好,你就陪着他到延秋榭罢。”韵兰想了一想,便道:“好似玉怜同他结拜过姊妹。”侍红笑道:“不是玉怜姊姊是他的远房表姊妹,结拜的是级芳、舜华两个姊姊同我一起的,还是今年三月底的事呢!”韵兰道:“更好,你们几个人留了陪他,不要放他走。程太太交给我的花神单,他也是有名的,恐防阳姑娘还要照相呢!”说着,忽见碧霄那里差人来请喜珍去,喜珍便走了。
时过晌午,韵兰就留秋鹤在幽贞馆与侍红三个人一同吃了饭,秋鹤看韵兰替拟的一段花神祠骈体碑文,商议了一回,佩镶也回来了。天气颇热,韵兰道:“新德轩假山洞里阴凉,我们到那里去?”秋鹤道:“你要洗澡么?”韵兰道:“不洗澡也好坐坐,我要问你话呢。”说着,就一同进来,到了清凉别境。
果然酷热都消,韵兰坐在一张小凉榻上,秋鹤坐在洗澡的石床上,佩镶立着笑道:“果然凉得很。”韵兰道:“你和双琼姑娘商量好没有?”佩镶笑道:“都妥当了,我就在那里吃的饭,这回子我要写字条儿去,知照各处呢!”韵兰道:“好,你就去写罢。”佩镶笑着回房去了。
此时侍红叫了两个小丫头到幽贞馆外边去洗竹子去,韵兰自己睡在小石床上,把香藤席衬着,见左右无人,笑问秋鹤道:“你刚才当着莲因说爱我服我,我要问你,到底怎样服?怎样爱?到得说说!”秋鹤笑道:“刚才当了他,怎么好说?”韵兰笑道:“现在没人,好说了。”秋鹤道:“任凭差遣,水火不辞!”
韵兰笑道:“这是多情人的作用,不足奇。”秋鹤道:“以身相报,虽死不辞。”韵兰笑道;“情之所钟,义夫烈妇,尚能忍而为之,不足奇。”秋鹤道:“我前回说过的,我身上的一肌一肤一毫一发都充实爱你的挚意。”韵兰笑道:“这是爱之体,不是爱之用,我要你说爱的用如何?”秋鹤道:“无非上项说的以性命相许。”韵兰笑道:“太甚,你既死了,便不能爱了。”秋鹤道;“焚香叩拜,如何?”韵兰笑道:“还要深一层。”秋鹤道:“如臣之事君,子之事亲,如何?”韵兰笑道:“还要亲近些。”秋鹤笑道:“自充厮贱,亲涤溺秽,如何!”韵兰笑道:“亲近则已亲近,还是平常!”秋鹤笑道;“我再想不出别的了,你要自己说罢!”韵兰笑道;“我现在有一件事差你,你肯办到了,方算是真爱。”秋鹤笑道:“你请说!”韵兰吃吃的笑起来,秋鹤道:“为什么又不说了?”韵兰笑道:“难呢,你且把耳来,我同你说。”秋鹤笑着走过去,韵兰也笑着向秋鹤耳上低低的说了几句,秋鹤笑道:“题目虽然太难,我且学着。”韵兰忽又想起一事,便向秋鹤道:“你先把山洞门检上,再进来和你说。”
秋鹤果然去闭了门检好进来,韵兰笑道:“你且坐着,等我睡一回子叫你!”说着,便闭着眼躺着打盹,不知韵兰说的什么话,秋鹤做的什么事。不好拟议,姑且不表。
到了廿三这日午后,兰生先来到幽贞馆,韵兰命同秋鹤、佩镶督人收拾秋榭,上面装着两个大风扇,四个机器西洋风扇箱,地上龙草席的地平,香牛金漆皮的椅垫。靠窗一排十六张簧式藤椅,十二张小杨妃藤榻。檐下两边一排十几张小阢,露台上张着一个元纺白花大遮阳,石栏杆把水来细细的揩干净了,放着十几个花鼓式的细磁凳。当中一只大理石的长横桌,稍里一只白石大圆桌,也放着几个雕漆青州竹叶石面嵌螺杌。
荷花荡四只船,一律装好,每船在外边找了四个驾娘。采莲船里也一律装了遮幕,放着几张琴桌,琴桌上预备了几张琴。韵兰的瑟也取了来,以备奏技。其余如洋琴、萧笛、鼓板、刀剑、文具,通预备了,窗口外面放着一张西洋弹子台。寒碧庄地方,韵兰请秀兰代收拾。延秋榭对面流杯亭西面钓月榭,也一律用了遮阳。大理石桌石床石凳,诸事妥洽。韵兰都去看了一回,已无异议,心中窃喜。向秋鹤等笑道:“你们办事勤能,当记大功一次!”秋鹤笑道:“大人调度有方,卑职何功之有?”兰生笑道:“最讨厌你们的官话!”说着大家回去。次早佩镶梳洗方完,双琼与兰生来了,韵兰笑道:“你们好早呢!你看今日这般太阳,想来不至于下雨了。但是前日议定今日男女两处,兰生可同秋鹤、莲民到寒碧庄去,替我陪客,不叫不许来,来了要罚的呢,到誊录时候再来找你,你先去罢。”兰生道:“我们上半天还要坐一回船呢!”韵兰笑道:“两个船停在柳月潭,你们人数齐了,就去玩罢,玩完了,叫他们停到流杯亭岸边,同两个一起泊。”兰生答应着,即刻找秋鹤、莲民去了。韵兰因问双琼道;“太太起身没有?”双琼回道:“也刚起身,他是怕热的,看了日色红得很,说今日不能来了,谢谢罢。”韵兰道:“吴太太不知来不来?”说着只见碧霄、雪贞也到,双琼接着道:“我们到延秋榭去坐罢。”碧霄道:“待我一句话同韵丫头说了去!”因道:“我们太太说今日不来了,要找阳太太看牌呢!也不用送什么菜,有新鲜的莲藕送些去就是了。”韵兰答应着,就命佩镶、小兰同着众人先去,自己命侍红梳头。一会完了,喝了一碗燕窝粥,派霁月去监工,伴馨看屋,自己方到延秋榭来。
只见佩镶监着几个老妈子在那里擦茶杯、茶碟及酒具呢,还有一个老妈子正在茶炉子里生火。看池子里都是荷花,空出一条水路,钓月榭下边删去一丛荷叶,留出清水,双琼、玉怜在那里垂钓。珊宝、秀兰也到了,珊宝即坐在采莲船西窗下嚼豆蔻,唾在水里喂游鱼,引得无数小鱼倏来倏去,聚在一处,抢吐下的豆蔻吃。秀兰则坐在南窗看玉怜、双琼钓鱼,碧霄同着级芳、凌霄、雪贞四个人在西廊外草地秋千架上打秋千,从花墙里望去还隐约可见。韵兰初时不晓得,问了玉田生,方才知道。那玉田生同马利根也早来的,马利根在后面斗室中鼓弄风琴,其声讽讽然可听。玉田生在旁边看着西洋字琴谱,当韵兰走到延秋榭,大家笑道:“亏你是个园主人,我们倒先来伺候你。”韵兰笑道:“今日社主人不是我,我也是个诗客呢!”
因到各处都望了一遍,只见史月红、月仙姊妹同王小香在栏杆里剥莲花蕊为戏。看见韵兰,便笑道:“社主来了!”韵兰笑道:“我也并不是社主,我还要去看社主呢!”说着也不立定,便走了。一会又回头问月仙道:“前日你说要搬出园外去养病,到底几时出去?”小香道:“大约廿八出园。”韵兰点着头便去,方到秀兰那边立着,看池心里浓绿如云,荷叶里的露珠儿晶莹晃漾,荷花有红的,有白的,有方开的,有并头的,有结着莲蓬的,那紫红荷花受了宿露,迎着朝旭,亭亭在风中摇动,分外娇红。白荷花则另有一种清洁之致,凡开齐的花,好似嫁后的姑娘,分外艳丽。宛如微开笑口,要想向人说话的光景。未开的花,也如处女含苞,别具一般娇憨羞涩之致。因向秀丽笑道:“有趣得很,你看湿云一片,真觉绿到心里来了。”
一语未完,莲因、湘君、萱宜、柔仙都到,后面跟着舜华,又有萱宜的丫头琴娘、柔仙的丫头俊官、湘君的小丫头补衲,手中都拿着水烟袋,佩镶笑道:“莲姑娘、湘姑娘昨儿说过,今朝早来的,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我们姑娘同秀姑娘、珊姑娘都在采莲船。”湘君等一面走,一面笑答道:“都是去邀柔丫头,等了一回子方到。”说着已到采莲船,珊宝笑道:“湘丫头,昨儿萧云住在你那里么?”湘君笑道:“都为等柔丫头,恐怕你倒是留了秋鹤。”莲因笑道:“秋鹤是韵妹妹的人。”秀兰笑道:“你不知道,韵丫头把秋鹤过继给珊丫头了。”珊宝笑道:“就过继秋鹤,也不似的,留着友梅不放他走。”柔仙笑道:“各位姊姊不用争,你看他们荡船来了!”此时舜华、萱宜也都倚栏坐着,只见两只船从采春桥荡过来,原来寒碧庄的男客都齐了,坐了船过来。兰生向着钓月榭招手,秋鹤、伯琴、友梅都指手画脚的笑,不知说些什么,莲民、萧云、仲蔚、黾士手里擎着荷花。
船渐近了,芝仙、知三、介侯笑着,把采的新莲子掷到采莲船里来,众人皆笑着争接。只见小兰、侍红同着霞裳来了,随后便是素秋、珩坚、喜珍、幼青俱到,大家均立起让座。萱宜、舜华还在那里抢掷来的莲子,月仙、月红也在那里。只听船上高叫起来,众人看时那船上已是七手八脚把一个人拉起来,知道一个人掉在水里。佩镶也走过来,那边双琼早已罢钓,众人看拽起来的人,恰是兰生,霞裳就骂:“船娘没心气的东西!”便要走到钓月榭去。月仙拉住道:“姊姊去也不能跳到船上。”小兰、侍红道:“还了得,爷恐怕吓坏了。”佩镶高叫:“你们好好的抱他,仔细钉子擦破了身体!”双琼一声儿不言语,把两手合掌了。秀兰看他忽然改色,但默默的念佛。听船上知三笑向采莲船众人道:“你们莫慌,他太得意了掉下去的。”
韵兰忙命人到春影楼去,把韩爷的第二只皮箱开了,去取一套夏衣来。只见兰生拖泥带水的在船上摇手,又说道:“我并不吓,你们莫急。”珩坚等关切的人方才放心。不一回,衣服取来了,急送到船上,给兰生换着。佩镶早已走到那一岸,身边取了一瓶什么药,用帕子包子掷在船上,说:“你们把这个给他吃。”双琼在这里点头,想亏他想着给这个药,霞裳高声说道:“庄姑爷快把佩姊姊的药给他吃。”伯琴把帕里的瓶取出来一看,笑说道:“你看这是痧气症里用的红灵丹,佩姊姊不知何故给他吃!”莲因、韵兰一班人听见倒都笑起来了,原来是佩镶要给辟寒散,一时拿差了。兰生笑向众人道:“不相干,并没什么,你们莫大惊小怪的告诉人。”一面驾船,船娘已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佩镶,转给小丫头洗去了。两只船也从浮玉桥开了过去,众人方才放心。见文玉、燕卿、素雯陆续又来了,大家让座,把这事告诉他。三人议论嬉笑了一回,碧霄、雪贞、级芳、凌霄早已过来。
韵兰见佩镶事忙,又因兰生掉水,佩镶惊了一惊,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就也不去差他,命侍红逐一个点数,少不少。侍红细细点了一会,一人不缺,回复了韵兰。韵兰只得叫佩镶来,把应办社中人之事,吩咐了佩镶,转告双琼,双琼笑道:“我都不管,你做了全权大臣罢,什么事都交给你,我不过应一个主名儿,省得再费心。”佩镶笑道:“今儿各位不独入社做诗,还恐怕要姑娘合照一个相呢!”双琼笑道:“阿呀,我浑忘了,这器具没带来。”佩镶道:“珊姑娘那里也有一副照相镜,不知用得用不得?”双琼道:“不差,这副镜我也借过,还好用。
我们今日不知道要照几个人,你先去问他们一声。”佩镶便过去逐人问起来,那些丫头羞涩涩不愿照的甚多,佩镶恐怕结怨,回了韵兰。韵兰向众丫头笑道:“你们不拍照,将来不到花神祠呢!”众丫头大家不应,莲因走来低低的向韵兰说道:“妹妹可不必多言,只将太太交给你的名单对一对好了。”韵兰便悟过来,命佩镶把愿照的名字开写,恰恰与单上相合,心中自是惊异,共计二十五人。佩镶向双琼说了,双琼道:“珊姑娘的只好照一尺二寸,这回最好照一尺六寸的片。你差个人去把我这照相器具取来,一只黑影箱一并取来。”珊宝道:“一尺六的干片我还有。”双琼道;“干片湿片还不要紧,都可用得。但一尺六寸的太挤,我有三尺四寸的干片呢!”因又向佩镶道:“最大的干片二尺四寸,我在衣橱顶上,你差人去须要说明白。”
侍红道:“我去罢,叫明珠姊姊送来好不好?”双琼道:“你去更好,要一副大架子同黑箱大干片,横竖同明珠说了便知道的。”侍红笑着去了,这里佩镶吩咐预备了四个大冰架,又命人晚上预备着冰淇淋,采了莲藕,先送到太太那里说:“前日太太说的,有一副花名酒令取来,恐防要用。”
丫头去了,韵兰、双琼也吩咐外边长桌子上同采莲船里流杯亭放着每人一个攒盒,里边十二样糖食果点。一样是白糖芡粉桂花糕,一样是燕窝参粉八宝西洋乳酪饼,一样是杏仁豆粉七巧酥,一样是鸽蛋冰糖小薄卷,一样是鸽粉鸡油香腿炸包卷,一样是冰冻芋荠藕水晶糕,这是六样茶食。糖一样是广东薄荷香粉莲子糖,一样是柠檬酸煎香蕉糖,一样是佛手片。水果一样是新鲜雪藕,一样是苹菠果,一样是牛奶水晶葡萄。瓶架上放着百余瓶荷兰水,有姜汁的,有柠蒙的,有薄荷的,有盐水的。另有四五个老妈子闪在里边更替拉风,把这几把风扇晃晃荡荡的不定。几架风箱机器是双琼制造的,把来开了,非但风凉,还应弦合节的奏着细乐。
时将十一点钟,众人随意坐卧,说笑吃喝,小兰、侍红同着纫芳、玉怜、霞裳五个人在流杯亭打双陆,双琼拿着一根竹竿,竿上缚着一个小网兜,在池荡里捞小虾。雪贞随着双琼要夺这个兜,双琼不肯给他。韵兰、珩坚叫道:“莫太玩,仔细也掉到水里去!”双琼、雪贞那里听,雪贞还拿着一双磁碗,舀了半碗清水,把捞起来的水虫儿小虾养在碗里。马利根、玉田生、碧霄拿着一枝细木杆在那里打弹子,珊宝、秀兰、韵兰坐在露台口倚着石栏杆看文玉、萱宜钓鱼,珩坚、素秋立在屋中看墙上挂的书画,凌霄、舜华在那里着象棋,莲因、湘君在采莲船窗下着围棋。柔仙一个人,反叉着手,立在西窗下呆呆的想什么。喜珍同着双琼的大丫头李明珠,在那里看申报。幼青在采莲船操琴,素雯坐在窗口倚着栏杆数水里的游鱼。燕卿笑嘻嘻倚在素雯肩上说什么,素雯推开他笑道:“我不是姐夫,这么热天,把我当狗肉架用!”燕卿也笑着轻轻批他的颊,说:“我是庄伯琴,你怎么发付我?”佩镶最忙,走来走去照应。
珊宝手中持着一柄宫纱扇,上面画着一翦兰花,恰把胭脂点着红心,上面题着一首七绝云:雪根无处种相思,笑倚幽窗写一枝。只恐素心人不识,故留脂点合时宜。
韵兰笑道:“倒题得有趣。”珊宝道:“我爱这首好诗,所以画这柄扇,题在上边。”秀兰道:“我上年看见一个客人扇上题画的诗,与你这首诗又是一个意思,恰恰相反。”韵兰道:“你记得么?”秀兰道:“我只记两句,他画的水墨芍药,芍药别名将离,他两句极好,说写出春风离别意,更无心去点胭脂。岂非又是说不用胭脂的好?”韵兰道:“做诗第一要丰趣意思,有了意思,自然动目。袁子才先生说的,诗贵性灵,题画的诗尤为要紧。”珊宝道;“七绝诗本来最贵神手,戛戛独造;七律须雄浑,对仗须流丽;古诗须苍老,或淡远。”韵兰道:“我常说的,五古宜淡远简洁,七古须苍老坚朴,最忌堆砌。”
秀兰道:“做诗虽不禁用典,然一味的把典故来砌在上头,便是死诗,索然无生气了。”韵兰道:“我做诗也不肯多用典故,与其用典用得不妥当,宁可白描。”佩镶听他论诗,便听住了,也接口道:“三位姑娘夫子,都在这里,到底六朝以后,那一家是正宗?”珊宝道:“这个不能定,如少陵之沉着,李白之矫放,温李之绮靡,玉孟之高逸,各成一家。譬如学技艺的,或作矢人,或作函人,到了登峰造极,各有是处,便各有正宗,不过最忌把做的诗作考据。我见现在余太史的诗,他把笺经的法子做诗,便令人昏昏欲睡。”佩镶道:“经学本来与词章相友,经学都讲理旨,词章都重风趣。”秀兰道:“吾以为从词章入手到经学的,经学必定好看。从经学入手到词章的,词章必定不佳。除非经学词章一齐用功,方好。”珊宝道:“习经学的多轻词章,习词章的每迂经学。”秀兰道:“也不尽然,你看秀水朱竹诧、太仓毕秋帆、仪徵阮芸台,经举词章,都是好的。”韵兰道:“竹诧太史的经学词章,固然有目共赏,吾看文达还偏于经学,秋帆还偏于词章呢!”佩镶道:“据我看起来,经学究竟不如词章,词章还可以疏沦性灵,经学了无趣味,若现在的经学家,抄袭前人唾余,割裂圣言,簧鼓聚讼,非独不能治国,抑且不能治身。徒守着几部经学书,剽窃翻阅,自命通经,实在可笑。”珊宝笑道:“你本来也拟不于伦,把这些人说他经学,算他通经,只好通我们女姑娘的月经了。”说得秀兰、韵兰、佩镶都笑起来,韵兰笑道:“通了珊丫头的月经,可找人荐的官幕里去看经学卷去!”
秀兰方欲说话,只见照相架子同酒令都拿来了,众人就大家聚拢来。有个说要各人分照的,有个说要分几张照的。燕卿道:“究竟合照的好。”喜珍道:“我前在杭州城隍山,请一位美国人照的相,随照随有,不过一点钟工夫,就有了影了。他说是近来的疾照的新法,不用把片子洗的。”双琼笑道:“我的法比他更好呢,连马姑娘也不知道!这个法是我教他的。”韵兰笑道:“那更好了。”双琼道:“我来对准了光,谁不照的来揭镜盖。”珊宝道:“这个也不容易呢,要知道这个理,揭过的,方妥。”大家都说不懂,双琼向明珠道:“你说不用照,还是你来揭罢,就照上回照老爷的法子!”明珠笑道:“恐怕弄差。”
双琼道:“你也看见我照得不少了,就照这个样揭两个字,因为这个镜光快,不能多揭。你念了两个字,便掩了。”于是教了一次,明珠笑着点头。马利根就替双琼把这些姑娘们都在檐下排坐起来,分为三层。后一层立在小凳上,中一层立着,前一层坐着。衣摺面孔方向手足都排正了,双琼在镜中望着,说左便左,说右便右。又道:“你们大家要带些笑意,否则不好看!”排了好一回,光方对准,马利根也去立着。那排的位次,也都照着程夫人的单子上的。双琼盖了镜,把片子放好,方去坐着。明珠来揭了镜,果然两个字便掩了,大家方散。双琼便取出来,把架子命人归好,在黑箱中揭了影,上了金粉药水,用新法洗起来,把电法印入,另上了一次现影精光水,这是新法。果然蛋纸上影都现了出来,大家神彩如生。佩镶喜欢得了不得,双琼便取去放在阴处候干。天时酷暑,不多一回,便干了。就把明胶水来向厚纸上裱好,果然一点钟时候通通好了,便供在延秋榭里面供桌子上,大家去看,无不神肖。
彼此议论嬉笑一回,已是十二点钟了。佩镶急命把攒盒收去,擦桌末凳,排起席来。是双琼定的主意,席面不分,都向外排着一字儿长桌,各人各用小碟小碗,随意吃喝。这时候要定一个首席,韵兰就推莲因,莲因道:“此次一坐,将来祠中就照这个坐次了,不可僭的,我们不如大家拈阄,谁拈第一,便坐第一。谁拈末位,便坐末位。将来祠中就照这个位,这算是天定的。你们以为如何?”众人都说道:“通极!”佩镶听了,便去写了二十四个纸阄,说:“我是要做令官的,不能拈。俊官是要监酒的,也不能拈。我自己定了,在西边向东横坐,俊官在东边向西横坐,其余奶奶姑娘都要拈的。”珩坚笑道:“还定得妥当。”素秋、喜珍命把二十四个位子排准了,两边放着两个位次,是令官监酒坐的,其余一律朝南。佩镶便把纸拈放在一个刻竹筒里,莲因接了去笑道:“我来向筒里头通诚通诚,众位就是拈了末座,也莫翻悔。”众人笑道:“拈定的有什么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