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4 页/共 33 页

知三道:“我说并头格,沈犹行曰约我以礼,沈约。”介侯道:“我说连理格,其父攘羊,侃侃如也。”萧云道:“我也说并头格,殷人以粟,浩浩其天,殷浩。”仲蔚道:“我说连理格,等百世之王恭,而无礼则劳,王恭。”大家又饮了一回,方才散席。   只听南院笛韵悠扬,歌声宛转,兰生便要走过去。柔仙阻住道:“你为何这样冒失?他们也有客人借屋子请客呢!你们通不认得,怎么好去见他?漱药?Q今日大施食,要是去看看还不妨。”兰生便扫了兴,又坐了一会,喝些茶,方各散去。秋鹤、莲民还到工地上去监察,知三、介侯、庄氏弟兄去坐马车了,芝仙自回公馆,萧云、黾士、兰生去看了一回和尚斋事,见人数济济忙乱异常,略坐了一会儿,便退出来,兰生道:“我们到幽贞馆处玩玩。”萧云道:“也好。”三个人遂即走到华?N仙馆,那韵华同侍红在凌霄那里,锦香斋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名锦儿的在那里擦壁上的着衣镜,脚下接着一个小杌。兰生等一径走到佩镶房中。佩镶正同伴馨督着两个小丫头,检点送人的礼,都是些客人乡试动身,韵兰去打抽丰的。看见兰生等进来,佩镶笑道;“来得不巧,你今日是在柔姑娘处散席,倒还早,我家姑娘有东西送你二位孝廉公,还有仲蔚的,已打发人送去了。”一面叫他们请坐,萧云道:“你这么忙,倒来扰动得不当呢,我们就去罢。”佩镶道:“略坐一坐去。”又到东首一间去,向兰生招手。兰生便走过去。佩镶笑道:“刚才送来东西,我也有几件,另用一个篮儿,你回去看。场里头可以用得,就是要吃,也不费手脚,虾子酱油,纯用麻菇汤煎的,麻菇脯也还可以吃。火鸡糕防要变味,就在船上或寓里吃罢。”兰生笑道:“多谢姐姐费心。”佩镶道:“你明儿动身,我不来送你了,场里多带些衣服东西,宁可少吃些。总而言之,诸事留心,望你秋风报捷罢。”兰生听了这些话,觉得万分亲切,感激莫名,觉得有千万句言语,便在心头一时说不出来,只得怔怔的执着佩镶的手,叫道:“好姐姐,我不知怎样报答你的情,你也要保重。”说着只听黾士叫道:“兰生你们体己话说不了么?我们要走了。”兰生把自己的脸面向佩镶的脸面上提着说道:“好姐姐,我去了,你不要记挂着。”佩镶眼圈都红了,兰生只得出来。萧云笑道;“你明儿走你的,佩姐姐,舍不得你走呢。”兰生红着面,说走罢。于是一同出来,看见锦儿,还在那里擦这个镜。佩镶不能送了,伴馨送三人到外边,三人自去不题。   却说这日凌霄那里宴会,园里头姑娘,不过珊宝、燕卿两人未去。到了上灯后,珊宝想要去找燕卿,要到漱药?Q去看放焰口,恰好燕卿到延秋榭来。珊宝大喜,便同燕卿从斜桥过来,听得霁月在里头骂人。于是走进去,见锦香斋一架着衣镜,倒在地上,镜还幸未碎,一个大磁瓶,倒跌碎了,横在地上,泼了满地的水,同几枝夜来香。锦儿给霁月打了一个巴掌,吓作一团,在门口哭。小兰、伴馨同两三个丫头妈子,在那里看。   珊宝便问怎么。霄月道;“我们姑娘还未回来,珊娘娘、燕姑娘你看这个小蹄子臭浪货,今儿佩镶叫他擦这着衣镜,倒擦上了许多铅粉灰。现今佩镶去看姑娘去了,我要他重擦,他丧良心不得好死的,把只个镜儿都挤了下来,把珊姑娘送给我们这个花瓶,都跌碎了。回来姑娘到家知道了,反说我们不是,你们二位想想可恨不可恨?”说着还要去打。锦儿哭道:“不敢了,姑娘饶了我罢。”珊宝劝道:“霁妹妹你也不是打他的事,幸亏这镜子未破,你们几个人,就上好了。这个花瓶本来一对,一个还在我那里,你去问玉怜取了过来,不用给韵丫头知道,免得又要生气。小丫头年轻,知道什么,赔也赔不起,打死他也没用。他也是老子娘生出来的,可怜见的,饶了他罢。”锦儿就向珊宝哭求道:“好姑娘救救我!”燕卿道;“姑娘说了,你去把他的花瓶叫人抱来,不要自己拿,再打碎了。”又向小兰道:“你们快把这镜子装起来,免得再叫韵兰知道。”霁月谢了珊宝,珊宝便同燕卿出来。从柳堤一直进桐华院门前,里边还自热闹,二人一直来漱药?Q,听里边和尚,正在念梵语,撞击钟铙。将到盒前,珊宝道:“你立着等一等我,我要小遗呢。”   便从小径到山子石后,一株梧桐树下,蹲着。时月色昏黄,烟雾微微的笼着一带丛柳。燕卿要想吓,珊宝笑道:“完事么?   仔细你看,山洞有人呢。”珊宝一听果然是有人声塞索似践着石子的声音。这个一吓,就起身走,两只手提着裤,急急走到堤上,心里头鹿鹿的撞,就是这个时,假山洞里,果然黑魅魅一个男子模样的奔出来,奔漱药?Q向北逃去了。身上好似穿着短衣。不一回,只听得公馆后面狗叫。两人大惊惶,又有一个人,穿一身黑衣出来,从草径里向东北,也到柳堤上,一直向北,在漱药?Q一闪,便不见了。这个人离燕卿立处较近,看得稍为亲切,是一个年轻女子,但面向着北,其行如飞,所以辨不出是谁。珊宝吓得走不动了,燕卿胆子较大,也不觉心头里突突的不定。原来燕卿本没见山洞里有人,不过要同珊宝玩,那边虚心的人,以为果被他看见,便逃散了。二人停了一回,方才惊定。珊宝道:“到底是谁没廉耻,干这件事,可见园里的人太多了,性情不齐干这些把戏。”燕卿道:“这个女子,在漱药?Q前一闪,便不见了,莫非是屋里的人?”珊宝道:“姐姐这句话,你只好藏在心里,千万不可告诉人,莲因、萱宜都住?Q里,知道了要酿大祸呢。”燕卿道:“他走得飞快,这个身段,也看不出长短,同萱宜仿佛。”珊宝道;“这句话更不好说,也莫存这心,他是千金小姐,怎么好疑到这个上头。”燕卿道:“我也知道,你我两人,晓得就是了。”珊宝道:“不但是这个我知你知,现在所见的,也不能告诉人。到了那里,只当没事一样。”燕卿道:“理会得,我们走罢。”珊宝道:“我裤还未曾系好,再立一立。”于是又少停一会。   二人到湘君屋里来,湘君在那里拜佛。舜华、莲因两个人,接了出来,让到屋里坐。萱宜丫头琴娘送茶来,笑问道:“两位姑娘,看见我们姑娘么?”珊宝方要接口,只听舜华道:“他到桐华院去的,刚才来了说的。”萱宜也走出来,彼此问了好。   珊宝看萱宜,穿着一件雪红纺绸洋金花边时镶单衫,元色铁线纱臂,下身穿着弹墨紫灰纺绸散管裤,手中执着一柄宫扇,簪着夜来香圆球,生得粉颊桃腮,红白相间。珊宝笑道:“姑娘这柄宫扇,就是我画的么。”萱宜笑道:“正是姑娘送我这柄扇,还没谢,到费神得很,缓日奉酬了。”燕卿笑道:“萱姑娘这么小事要谢,前儿送我的杭州东西,我也没谢呢。”萱宜笑道:“算什么!”莲因道:“两位来了,我们前去看施食罢,法座已经设好了,方丈恐怕就上台呢。”   于是大家走到外边,客堂背后,只见客堂门口,方丈已经登台,两边坐了八个僧众。桌上放了些钟磬铙钹,点着四枝红烛一炉香。方丈是从焦山请来的,年约四十余岁,头戴昆罗帽,两条白飘带,从肩上垂下,身上穿着一件黄缎纬金八宝袈裟,垂肩闭目,两手合十口中念道:吉祥会启,甘露门开,孤魂佛子降灵来,闻法赴香斋,永脱轮回,幽暗一时开。   念毕伴文僧打钟点鼓,口中大家和着。外边看的人,挤满一地,都是园里头的园丁老妈子小丫头之类。凌霄那里,席散之后,韵兰、文玉、幼青也走过来看。大家迎接入坐,又谈了一回席上的话,珊宝、燕卿并不敢提起一声,一则心里疑惑,一则恐怕多事,人家知道了要抱怨,三则若被韵兰知道,查究起来,反被说不太好。只听方丈把响牌一击,又念道:东方世界阿阁佛。   下首伴文僧接念道:   ??嘛呢吽,其身青色;??哑呢吽,放光明;吽吽,??嘛呢吽。   方丈念道:   手节执持金刚杵。   伴文僧接念道:   ??嘛呢吽,众等志心;??哑件称赞礼,吽吽,??嘛呢吽吽。   方丈又念道:   南方世界宝胜佛。   伴文僧又接念着,方丈又念起句,伴文僧又接后文,只听得念道:??嘛吽其身赤色;??哑吽,放光明;吽吽,??嘛呢,??手节拉。持牟尼宝;??嘛呢吽,众等志;??哑呢,称赞礼;呼呼,??嘛呢吽。   以后又西方弥陀佛,北方成就佛,中央昆罗佛,手节执持,各有不同。僧众随念随接,钟磬之声,不绝于耳,直念到一心朝请,金乌似篆,玉兔如梭,想骨肉以分离,观音容而何在,初?k名香,初伸召请皇清某某姓,某某云云,三请之后,方是开狱召鬼。这时看的人愈多了,僧人声音又好,真是罗绮丛中别开的生面。直到夜半,众人方散,各自回去。   且说韵兰回到屋子里,连忙去换衣服,伴馨服侍,舀了水。   小兰、霁月等把锦儿这件事瞒起了,韵兰并不知道。遂问佩镶说道;“天气渐渐凉了,我明天要住到春影楼去,你早些同我安排,”佩镶道:“我打谅姑娘早晚要迁,先已整顿好着,我昨儿也在姑娘的楼上呢,姑娘今儿要去便去。”韵兰低头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今晚就搬去罢。”佩镶就一迭连声,吩咐楼上点灯,韵兰又问秋鹤的两套夹衣服做好没有。佩镶道:“熟罗夹衫,同夹纱褂,都送去了。宁绸夹袍子,说还要四五天方好,横竖天气尚暖,这时候用不着,过了四五天再去催。”韵兰道:“你明儿问声秋鹤,法兰绒短衫裤,要做几多长,他的身腰是大的,我想现在不用过大。问他到底照现在时式做,还是仍照旧式,尺一腰身,四寸半袖管呢。”佩镶答应着。霁月又把送礼的事回了说:“仲蔚、黾士那里受了莲心桂糕两种,顾府上全受了,太太说谢谢姑娘。请姑娘闲了到他园子里去玩。”韵兰微微的点了头,一声不言语,伴馨立在旁边装水烟。韵兰吸了一口,摇摇头便立起来,侍红便问楼上的灯点了么?外边小丫头回道:“都点好了。”于是侍红、霁月两个擎着东洋蜡玻璃,在韵兰前边引导着,佩镶、伴馨、锦儿,有拿烟袋的,有捧茶壶的,有拿衣衫的,把一个千娇百媚福德庄严的苏韵兰,捧拥到春影楼上。韵兰命把南窗暂时开了。这夜是七月十六黄昏时候,尚是冥冥白露,这时忽然晴霁,月色如银。佩镶侍红、霁月、锦儿等见无所事事,退了下来各处安息。伴馨的房,本在楼上,还伺候着。那下面洋式房里东西,自有佩镶备着。   韵兰坐在窗口,看天上云净天空,纤尘不染,这一九秋月异样光明,竞圆到心坎儿里来了。姑娘抚景感怀想着父母,及从前同母亲流离迁徙的苦死,后自己一人受的患难,而今虽是受用已极可,奈母亲已死,不在身边,好叫他享一日的福。贾倚玉在那里,虽叫秋鹤遍托朋友打听,至今仍无消息,大都已是磨折死了。我身若归秋鹤,他果然愿意,必是极能体贴的,但恐倚玉万一尚在,他日回来,我还是和秋鹤分,还是不和秋鹤分,终是不了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滴下泪来。伴馨看他这般,就知是想着从前的遭际了。因劝道:“姑娘这时候也算到了天上了,何必再想从前时候?已是一点钟了,请安处罢。”   韵兰叹了一口气,也不作声,停了一回,便叫伴馨:“你看参汤炉暖不暖,若暖你先去睡,不用你伺候。”伴馨又去把手试一试,觉得尚热,便去倒了一杯来给姑娘喝,他先去睡了。韵兰独自一人坐着,心里觉得厌烦,便去橱隔里取画的幽贞馆写韵图册页,在灯下展看,初起数页,是幽贞馆写韵图六个北魏书大字,每一页两字,是四明居士写的,后面两张画册,一是自己画的,一是灵鹣画的,后面一篇小叙,是醉石生的手笔,最后方是题图诗词,韵兰从头至尾看下去。   高阳台秋鹤敬题   院闭苔香帘,筛月细琼窗,闲煞铱钩,冰洗禅心。琅?\戛戛摇秋,三生种就想思,子荡柔怀倦倚薰,篝怨灵修薄命,怜侬嫩约难留。蛮笺擘玉,亲题字奈搜肠刻骨总是离愁,小劫华?N春风,冷落红楼湘兰。老去痴魂在寄,天涯写尽绸缪,恨悠悠仙侣,文萧缥缈瀛洲。   丹徒严良翰伯屏   黄浦江头万缕斜,几多飞絮逐尘沙。行人莫咏香山句,柳色春藏苏小家。   也凭征台侍歌筵,不染淤泥一朵莲。未可冥冥疑堕行,芳名允合配蘧贤。   生长名门只自伤,懒将憔悴说姬姜。彩鸾写韵钟陵谪,且了尘天劫一常惨绿题成欲断魂,未经握管暗声吞。玉萧再世期珍重,纸背千秋血泪痕。   读到桃花赋感崔,离魂倩女亦疑猜。回春不待邹吹律,倘有温家玉镜台。   漫说才名似若兰,回丈凄惋锦心殚。阳台倘得莲波宠,不屑璇图寄羽翰。   平生沪渎未维舟,湘水迢迢作楚游。羡彼妆台亲执贽,定饶艳福几生修。   近闻幕府客青袍,邮寄征题越汉皋。无限美人香草意,吴淞江上读离骚。   东城方宝树金缕曲   窗竹将秋到,听潇潇凄风冷雨。画楼人悄惯织回文,三尺锦休共鱼沉雁杏。正目送飞鸿,远道此去湘沅。兰芷在趁斜阳合把灵均吊,两地里愁多少。簪花字格黄庭妙,有几辈尚书博士,轮君窈窕。旧住吴宫花径,匆别后都成诗料。再莫遣,蝉娟误了回首天真一梦,愿文萧早放游仙,掉倩彩笔眉痕扫。   韵兰看了这阕词,一往情深,真是以古道相助。因叹道:“词虽极好,那里知道我还有贾姓这端?B葛呢?”正想着,忽听楼外一片声唤起来,韵兰吃了一惊,便走到楼窗边,向着楼下问道:“怎么?”未知楼下何事,请看第四十三回便知分晓。   第四十三回   绮香园奇立断肠碑采莲船偷看揩背戏   当夜韵兰听了楼下一片声唤,便问何事,一个老妈子接口道:“小丫头锦儿魇住了,说姑娘饶着我罢,下回留心不敢了。”   韵兰听了,笑起来。伴馨还未睡着,也笑了,知道锦儿为花瓶的事说梦话,心里倒可怜他。却说韵兰听见无事,便再到桌子上来看题幽贞馆写韵图的诗,第三册写着:丹徒叔献朱廷琛璀璨云光绾髻斜,焚香小坐澹铅华。相如才调班姑范,知是瑶池第一花。   生长名闺态自殊,便嬛绰约费描摩。纵教妙腕兼双管,写出贞心一点无。   漫把回文拟若兰,章台柳色半摧残。千年幽怨凭谁诉,不是知音泪莫弹。   清芬帐想隔遥天,梦绕吴山路几千。羡煞成连来海上,菜花词句总如仙。   汝南湘梦楼主人彭定生五福降中天   灵修小谪神仙品,凡枝竟栖鸾凤。花影题红,蕉烟写绿,应是聪明情,种尘魔播弄。剩一里春愁,一丝香梦,自展生绡,自怜自恨自珍重。吾有片言上贡:莫繁华误却,流年断送。王粲青衫,相如白袷。屏省何难选中,教郎侍从定世世生生画眉长共,韵事方多,为卿卿默颂。   秣陵刘启琳石宜   一幅幽芳自赏图,簪花楷格妙连珠。韵书不是迥文字,底把才名误姓苏。   池馆萧疏净洗尘,左芬才调更无论。吴宫多少闲花草,尽是薰香侍砚人。   白石清江忆浣纱,十年心事误琶琵。青青不是章台柳,莫认辱春驻钿车。   晴窗几度闲披拂,岸芷汀兰饮恨多。省识东风图画面,美人香草意如何。   白门刘少仪贺新凉   池馆闲清,画倦东风鹦哥唤醒。香添金兽,侍妇安排银管细。一研樱桃雨透,更几幅乌丝界瘦。往事凄凉休再说,背帘波湿却罗衫袖。蹙损了,眉痕皱。文萧再世原难觏,祝今生有情眷属,花枝长寿。舞榭歌筵浑似梦,无复韶年似旧。只博得吟笺堆厚,省识尽图人面好,正落红满径,春归候。愿早把鸳鸯绣。   晏湖王锦森   茜窗澹幽绿,花槛亚瘦红。娟娟竹间影,谡谡松下风。平阳有淑女,本是诗礼宗。十行揽一目,夙慧天所钟。蕉心丝约束,藉腕玉玲珑。卫格簪花妙,苏锦回文工。孝思传刘臂,(姬曾割臂救母瘢痕宛然)遭际常拊胸。三生嗟命薄,小谪尘天中。赋质兰与蕙,混迹絮与蓬。豹隐敛文采,凤衰伤孤踪。贞静意无限,谁能喻寸衷。鸾笺裁一幅,写韵怜情侬。文萧不可作,刘纲良难逢。下笔还踌想,芳心横太空。   正欲再看下去,忽见窗外月色顿暗,变作绿沉沉的光亮,心中疑忌,便走到窗下向天上一看,都是一片惨绿色,方在惊疑。忽见东南角上豁喇喇一响,天上云里,裂了丈许阔三四丈长的一条缝,里面金光灿烂,五彩缤纷,顷刻间飞出来几许仙家,有执幢幡宾盖的,驾起金光前导,足下都看不来。韵兰忙呼人起来看。只见后面仙人,有骑鹤的,有乘兽的,有蹈着双轮的。或男或女,有装束如武将持刀执戟的,有璎珞垂珠冕旒如王者的,凡十余人,皆有掌扇写着衔名,其中女子最多,最后一女,执着薄纱掌扇,上面写着暂署百花宫总主,兼权畹香宫事宜十四字。做着两行,耀着裂缝里头的金光,分外可辨。   下面好是还有几字,被一个仙女遮着看不见。掌扇过处,一个挂璎珞的仙姑,坐着宝辇出来。韵兰惊骇非常。随后又见几个人抬着一件东西,均从东南方向西北如飞而去,正过花园的上面。韵兰看出了神,到了顶上,月色昏暗,人物不甚了了,惟脚下的金光愈加明亮,四射空中,上边的人反被掩祝那东南天上的裂缝卒然一合,只听巨震一声,好似一个霹雳,月色顿明,人物俱杳。韵兰被他一震,吓得心中突突的跳。伴馨业已睡着,呼不起,佩镶、侍红、霁月连忙起身。方到庭心,但听巨震中好似有一物从天上掷下来,金光璀璨,就堕在近地。这时合园中都惊醒了,佩镶等均吓得逃到屋里来,但听四野人声如沸。韵兰也不能看册子了,仍旧放了,伴馨早已吓醒了。侍红走到楼下屏门口,说:“姑娘不要紧,必定是我们园子里被雷击了。”韵兰向众人道:“必非雷击,你们看见这些仙人么?”   侍红道:“我们但见一件金光东西掉下来,不见什么。”韵兰便把所见的备细告诉他们。大家以为奇异,说是“天开眼,我们福薄,看不见,姑娘福大,所以看见了。”侍红说了几句,也就去睡了。韵兰方把窗子关了,解衣安睡不题。   一到清早,便有人在外扣门却被佩镶听得了,骂外边守门的人,这时候还挺尸,外边敲门都听不得,因差龙吉去开门,却是花神祠看夜的人进来便说:“奇事,快请姑娘起身。”佩镶也起来了,因说:“莫非昨夜雷击么?”来人道:“不是,昨夜小人睡梦中,忽听大震一声,十分厉害,大家吓醒。初起疑是雷击,后来并不闻硫磺气,也没雷声,连忙起来。四处一照,到庭心里,忽然异香扑鼻。一看庭中竖了一块白石碑,上面写了许多字,竖得好好的。就大家惊疑起来,真是天大的奇事。   我就把灯四面的照,都是光滑得很,摸着,还有热气。那正面边上都刻的云,云里头蟠着两条龙。文当中几排字,笔协均是一种粗,曲曲弯弯,一个字也不识。小人也睡不起了,就到这里来报信。姑娘们尚是未起,敲门也不答应,只得再回去睡。   停一回再来,仍旧敲不应,小人没法,先到漱药?Q去,他们已起身了,小人就告诉了他。然后再到桐华院、闹红榭、棠眠小筑、寒碧庄、延秋榭,一处一处的报信完了,方到这里来,还要去同两位金姑娘说。大人公馆里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们都到那里去看了。杨太太还叫人送信到彩虹楼去呢。”佩镶听了,真正诧异起来,说:“你去,我们就来。但是一早,恐怕大家没用茶点,你去到监工的西院预备着,我这里叫人同你去。”   因叫龙吉,又叫锦儿起身,替他草草的梳了头,吩咐龙吉取了许多干点心,与锦儿同着来人先去了。此时霁月、侍红都已起身,佩镶、侍红两个人扣门到楼上来,伴馨趿着拖鞋开门,二人说明了方请韵兰起身。韵兰醒了,二人一面告诉,韵兰一面起身,心中自是惊异。又叫侍红说,这银盘挎来挎去不很便,你到洋式房里去取磁盆来。佩镶道:“姑娘何不用新做的楠木马桶呢?”韵兰道:“且缓着,现在天还暖,且等八九月里再取来用。”侍红便下去伏侍用毕,伴馨已去舀洗脸水来洗脸,佩镶已倒了一杯参汤及隔夜煮好的燕窝粥。韵兰吃了,侍红、伴馨已赶紧梳洗毕,来替韵兰梳头。佩镶、霁月也在房里梳洗,用点心。及韵兰梳好头,只见秀兰同珊宝过来约他同去。韵兰看钟表上均是十点钟了,三个人带着佩镶及侍红等同走,路上谈论这件事,无不奇异。走到花神祠,只见庭心里莺娇燕媚,合园的主子丫头老妈园子上上下下,还有杨公馆里的太太、奶奶、小姐、丫头、小厮,差不多都到了,有看了回去的,也有才来的,挤满一庭。佩镶先抢前去看了一回,赶紧先去调停西院茶点,安排一切。侍红也跟着佩镶去忙,方才送信的人往来蹀躞,扫地、移凳、抹桌还有在那里煎茶,一时间忙得不可收拾。原来花神祠房屋都已完工,不过装修油漆同地面还有五六分工夫。屋面上辉金耸碧,气象堂皇。房子亦结构谨严,起居宴会,地方皆备,共是五开间三进另有三开间三进,两院,一所东院。住屋五六间,下房灶间皆备,正房第一进戏台,两边两间堆置物件,最东一间为东角门,最西一间为西角门。进来两边廊屋十二间,上有看楼,东西相向。正殿五间,侧门一面通着东院,一面通着西院。内进五间中三间拟供程顾二位夫人长生禄位。两边齐房,西院后进上下楼屋三间。庭心里两间庙屋,为女子更衣宴息之所。中进三间小花厅,庭心里但有西面两间,朝东厢房可作书房,对面三间对照花厅,庭心里一口鱼池。靠东假山一个小花障,几株梧桐,数十竿修竹,旁有小长廊,这个房屋位置业已表过不题。   却说韵兰同珊宝、秀兰到花神祠,果见庭心里正正的竖一口碑。约高七八尺,远看似白石做成的,头上一个顶珠,似有云雷之形,这个碑约宽三尺有奇,厚约一尺五六寸,比人力竖的还更坚固。心中自是惊异。那些看的人见了韵兰三人,笑说快来看,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呢。莲因道:“这个碑我先是梦里头见过的,也是一样,有几个字,还不识。”碧霄、素秋道;“秀姑娘考究字学的来看,说给我们听。”湘君把手招着韵兰笑道:“韵丫头,你还赖到那里去?你看正中一行写着万花总主畹香宫,且还有几个字揣摩不出,可不是你应该推在正殿做我们的上司么?”这时候韵兰已走到近碑,看时,这碑并非白石,又非白玉,坚硬异常,碑上的字不过摹拟得一半,后来湘君、莲因请仙云、倚虹降坛,把这字逐一个注明。韵兰就命另翻一个碑图,把小字也注好了,用珠标拓出来,兹将拓出来的原碑及翻碑缩小照图于后:众人看了一回,这些字总拟不完全,心中纳闷。碧霄道:“总是我们的名字了,湘丫头知道请仙法子,何不去问问仙人?”一句话提醒了韵兰,便拉着湘君、莲因到乩坛里去,命镶去请秋鹤、莲因来,相度地势,上面造个亭子,四围护着石栏,赶紧就要动工,说着,同众人到乩坛里去了。这里还有许多人看着。佩镶命伴馨去叫过秋鹤、莲民,也深为奇异。芝仙、萧云也来了,不多一回,公馆里的人也都来了。子虚不信,也来看看,与秋鹤谈这件异事,笑说道:“现在这个祠可以久远了,我打谅要通详各大宪衙门呢。恐怕有人要来瞻仰,在园里头出入不便,你须得在东首园上开一个门,以便外人出入。西北南一带用砖围隔着,另做一门,专为园中人出入之道。”秋鹤答应着,打点画图办理。子虚看了一回,这时候附近绮香园的人,都知道了,陆续招了园里熟识的人进来。出的出,进的进,纷纷不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日报馆访事人进来详看一遍,抄了出去,登在日报里头,由是通县通埠,靡不周知。   不数日,并外埠的人也晓得绮香堕碑之异,每日来看的人也不计其数。韵兰就厌起来,定了一个章程,无论熟识不熟识,来看的每人要纳洋二角,以为祠中经费。只派两三个人坐在门口卖票,一面命赶筑围墙,开通两处的新门。伯琴一班知道了,到幽贞馆同各处去贺喜。外边的议论却是不一。子虚恐看客肇祸,命理事经承官,在祠门口贴了一张禁条示谕。不上半月,省垣中上宪批示,准其建祠,不在禁典,所有花神,上天既垂示姓名,著照碑文所载,按人塑像,亦不准多生枝节,以免妖惑。子虚连夜命芝仙抄给韵兰看,并命拓出碑文数十纸,各处分送。韵兰得大宪批准文书,又喜又虑。喜者此祠既经官,局外之人,不敢别生枝节,也免了许多妖妄瑶祠的不是。虑者,此祠既开必定有些香火,众人叩拜,一则担当不起,二则姐妹奶奶们见怪。于是同程夫人密商,每逢二月初二日,方始开祠,至十二日为止,其余各日,除本园众人游玩外,一概不开。程夫人因珩坚、双琼都有塑像,深以为然,就与子虚说了。韵兰就在门外墙上粘贴字条,说俟祠屋落成后,准放外人游玩十天。   其余每年二月初二开门,至十二夜闭门,一概不开。此时东园墙上的门早已开通,命暂时闭着,等工竣再开。那佩镶、秋鹤愈加忙起来。莲因已把碑文请仙翻出,在屋里誊了正字,特来交给韵兰,方知道都是这一班相识的人,惟余四宝不识。莲因道:“前时领我到白衣庵做姑子的人,叫余玉成,不知他的名字是四宝不是四宝,我听得他母亲叫他四儿的。现在我已寄了信去,快来了。”韵兰道:“这么着,大约是了,你再催一封信去请他快来,这里莲民等他的小像呢。”莲因笑道:“倒也巧,我起身时节,他送给我一张照,现在还藏着,回来我去交给莲民,照样塑去。”韵兰道:“好,你自己去交给莲民罢,请他赶紧做最好。”莲因道:“你看这碑上的人,与太太抄给你的名次同不同?”韵兰就去取来一封,说道:“少了余四宝一个人,且名次前后也稍有不同,他们本来是梦中记的,熟人记了,生人那里记得。现在天意如此,只好照碑上的人数,不能增减,你去罢。”莲因就走了去,到房里取了玉成的小照,要叫琴娘送去。岂知已跟着萱宜同湘君并丫头补衲到花神祠去了,舜华在家,是上等大丫头,不便使他,小丫头恐怕说不明白,只得自己到花神祠来。佩镶说莲民已同秋鹤回采莲船去了。原来莲因自那日看了春册感动了,这个坐关工夫,总是合不上来,心里着了急,只得告诉湘君,仔细一算,方知还有几度情缘。湘君道:“你枉恐是修道的人,违了天数,勉强修持,这便是叫生开活剥,总不能成功的。就是我,已经几年要想弃了这个地方,因缘未尽,还在这里混。就是碧丫头也早已超凡入圣,为一念好心,要替冶秋存一个后,所以反嫁了冶秋。你怎么能够违背呢?”莲因道:“你那里知道,现在秋鹤形景,有了韵兰,一心一意只在幽贞馆。况且他说我已经做了姑子,也不敢作非分之想,自今以后,只好皈依韵兰了。你想我好移岸就船么?   况且他与珊丫头也有了交情。我出家削发的人,怎么丢脸去引他呢?再者,我的情魔也受够了嚼蜡横陈,有何好处?故决意看破。岂知终是强不来。”湘君道:“情之所至,听其自然,不可过违定数,惟不可滥就是了。你自今以后起,可制则制,不可制的,也不必一味持身,再留未了的孽缘。”莲因被湘君劝了一回,心中稍有把握,又辗转想了一夜,定个主意。可以避就避着,不可避的机会,再作道理。这回因寻莲民不在花神祠,知同秋鹤回去的,心里要想不去,觉得有意避秋鹤似的,又与湘君所劝的话不合,且去了再作道理。遂从绿芭蕉馆沿着花障一径过来,过了小廊,穿九回廊花墙,上浮玉桥,经过镜心阁。   此时是七月下旬,秋阳尚烈,见玉怜坐在北窗下,手中执着一柄和合扇,在那里乘凉,看见莲因,笑道:“姑娘请来坐坐。”   莲因笑道:“你姑娘在家么?”玉怜道:“月仙姑娘今日搬出园中养病,托秋鹤写四条小屏贺月仙姑娘。故去了良久,尚未回来,大约在那里洗澡了。”莲因道:“你请坐,我去看你姑娘,回来再进来。”说着又走了,到采莲船,后门却是关着,推了一推,是拴好的。于是从东首小廊走去,廊里通两处的门,东首却开,西首掩着。绕到门前,看见秋鹤用的小使丁儿在沿河石级上湾了腰洗藕,珊宝的小丫头立着看。莲因也不惊动,就走进去了,却并无一人。采莲船一间,把门虚掩着,莲因推进去,门却不响,但听里边珊宝笑声说:“背上多擦擦,把林文烟倒些在颈项上。”水声汩汩,这个门也是虚掩着,莲因走去一张,见地上放着一只西洋薄铁磁面大浴盆,珊宝坐在盆里面,西首秋鹤曲着背,手执刺毛布白洋巾,替珊宝擦颈背呢。莲因心头鹿撞,吓得退了出来,再走到门口,把门故意一推,放重了脚,说道:“莲民在么?”里边秋鹤急急出来说:“有人洗澡,外边坐。”一看恰是莲因,便笑道:“他到桐华院去了,妹妹就外间请坐罢,珊姑娘在里边洗澡呢。”莲因便与秋鹤走到外边。   只见丁儿洗好了藕进来,秋鹤命靓儿削皮切好,把清水来澄着。   二人坐了,秋鹤看莲因穿着一件浅色鱼肚白杭绢水田衣,一条俗家的杭纱本镶边雪青散管裤。一双黑缎小弓鞋,手里执着一柄聚头扇,因笑问道:“妹妹寻莲民何事?”莲因取出玉成的小照给秋鹤道:“断肠碑有这个姓余的姊妹名字,韵兰姑娘说也要请他捏一个像儿。”秋鹤道:“莫非妹妹说的引妹妹到白衣庵里去的玉成姑娘?”莲因道:“不差,你就替我交给他罢,也照各人大小捏一个,他是爱穿素净衣服的,现在又是新寡,请他装束不必华丽。”秋鹤答应着。丁儿已把鲜藕削好,秋鹤拈了五六片,装在一个小磁盆里送过来,请莲因用些。莲因立了起来,秋鹤笑道;“妹妹出了家,学了许多礼貌,与我也生分起来了,还立起来,可记得先前你睡着坐着任意支使我么?”   此时莲因看了珊宝洗澡,又见秋鹤穿着一件青罗背心,新做的雪青杭纺大管裤,并不穿袜,趿着一双熟丝塌跟皮底细草鞋,执着一柄圆背湘竹单纱扇,珊宝替他画的鸳鸯交颈,觉心里是禁不得了。听了秋鹤这话,感动前情,不觉脸上飞红起来,心里爱他,向秋鹤赧然一笑道:“你还提他呢,现今你是一心一意向韵姑娘了。”指着里边道:“还有他,你只同他们闹去,这回子我是槛外人了。”秋鹤笑道:“你自己要到槛外,却怪谁来?   若不这个,我怎肯忘你?你今儿可到槛内了。”莲因笑道:“怕未必,不过口头禅罢了。”秋鹤道:“阿弥陀佛,冤死人,不分明,我怎么为你痴了,你倒叫我与你疏远些。”莲因笑道:“不叫你疏远,难道叫你亲近不成?”秋鹤笑道:“晓窗鸳梦人双璧,绣阁蟾魂月一钩,这两句你忘了么?后来我感怀诗里,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你没见么?我因为是你已经入了清净法门,怕你烦,不敢来同你说句体己话。其实心里头时刻忘不了你呢。”莲因听了,椎心轰耳,怔怔的看着秋鹤,叹了一口气道;“你总是我命里的烦恼魔星,教人近也不好,远也不好。”说着只听珊宝叫道:“秋鹤,你同莲因姊姊说些什么咭咭阁阁的不了?我的衣服在那里?”一回子又道:“靓儿这小蹄子该死,裤子都放在书架册子上。”莲因便走了进去,笑道:“妹妹洗澡么?为何到这地方洗?”时珊宝已穿好裤子,脸上好似微微的红了一红,笑道:“姊姊得罪失迎,今日西南风,这里凉快,所以到这里来。姊姊你要是也洗一回,我叫阿靓去换水。”莲因笑道;“多谢,我昨日洗了,今日懒得洗。”   珊宝笑道:“不洗到我那里去坐罢,我有韵丫头今日新采的菱芡在那里,煮好了,请姊姊吃芡粥。”又道:“八月里到了,还是这等热,出了汗,洗了澡,爽快许多。”又道:“姊姊这两天为什么不来我屋里玩?此地门前靠着湖荡,又敞爽,又风凉,比你那漱药盒好许多。”莲因道:“我抄了两天经,脖子都痛了,今日为把余玉成姐姐的小照给莲民捏像,要找他。”珊宝道:“谁是余玉成呢,怪道碑上有个余姓,我想园里没得这人,原来姊姊认识他,可就是所说的太原人?”莲因道:“是碑上名余四宝,他排行第四,大约便是此人。倘然不是,将来再作道理。”珊宝笑道:“秋鹤你把小照来给我看。”秋鹤便交上去,珊宝看了,笑道:“倒是很体面的姑娘,不过年纪略大些,今年几岁了。”莲因道:“二十八岁了。”珊宝一面交还秋鹤,一面说道:“他来了,湘丫头那里恐怕太窄了,请他住到我那里来,我有空屋,横竖闲着,要住在楼上也可以使得的。”只见阿靓送了一盆洗脸水来,珊宝道:“你看小蹄子失魂落魄的,难道客人不许洗脸么?我不交代一句,这件事就不做。”莲因道;“他小呢,莫怪他,我也不用洗。”珊宝道:“夏天多汗,洗一个爽快些。”阿靓便又去舀了一个盆来,大家洗了。珊宝道:“我们过去罢。”又向秋鹤笑道:“白糟蹋你屋子,我去叫人来同丁儿收拾,你要洗,也叫丁儿到我那里来取水。”说着,引了莲因从东廊便门走过去了,开了延秋榭中间的门,就在延秋榭北,另放着两只软藤椅,两个人乘凉谈天。大家吃菱不题。   秋鹤等他去了,便在残汤里洗了一个澡。只见老妈子前来倾水,知道秋鹤洗珊宝的残汤,便笑道:“这个残汤怎么好洗呢?”只得等他洗过了,方同阿靓去倾。秋鹤也不理他们,自去寻莲民去了。老妈子把浴盆搬了过去,扫了地。因说:“韩老爷处处讲究,这女人上头,就不争论忌讳了。”丁儿笑道:“你不看见,他洗你们姑娘的残汤不止一回了,我们还不愿意,他倒愿意,也不可解。”只听采莲船间壁门响,玉怜开门过来,把阿靓、老妈子叫去了。丁儿仍旧看守屋子。   却说秋鹤去桐华院看莲民,只见院中庭心里放着一只桌子,桌子上放着四个碟子,四只小碗,莲民正同柔仙吃晚饭呢。   凌霄也在那里,看见秋鹤来了,连忙让坐,说就在这里便夜饭罢,秋鹤笑道:“你们倒乐,我这回来闹你们了。”说着便坐了下来。看小碗一样是糟面筋,一样是芥辣生菜拌鸡丝,一样是桂花玉兰片,一样是麻油焦盐炸虾仁,一样是清笋麻菇汤,碟子里不过火腿糟鸡扁尖瓜子。柔仙主位,秋鹤客位,莲民凌霄打横坐了。斟了几杯冰雪烧,柔仙的酒量是有限的,不过三个人饮了十余杯,便吃双弓米。洗漱方完,碧霄同马利根也来了。   原来碧霄最喜抑强扶弱,知道马氏常给柔仙受气,所以屡次来看柔仙,柔仙深为感激。此时大家让坐,撤去碗碟,擦了桌子,已早上灯。于是喝茶乘凉,谈起断肠碑的事情来。马利根道:“这个是天主的意思,非人力所能,将来应该谢他。”莲民道:“你天主教人,动不动便说天主,我最不信。”马利根道:“你不信,等到大审判后,到地狱去受永苦。”莲民道:“地狱天堂,我更不信,只要良心好了,便是天堂,良心不好,便是地狱。”   马利根道:“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不认得皇上,不领他主意,好做官么?”莲民道:“这是国家的制度。”马利根道:“吾们敬重吾主耶稣,也是这个道理。”莲民道:“愚哉!有什么天主耶稣,耶稣也是一个人,倒说天主降生,我总不信。若说为救世界上人原罪,然既做了天主,必有全智全能,何不把世人的心一齐感格好了?使他皆识天主为善不为恶,必定要降生下来,曲曲折折,事同妖妄,真不可解。大约是教中创出来的说法,况且现在你们圣父圣子圣神三位一体之说,讲来也不甚明白。就说这些事在犹太创世纪新旧约所载的,岂深信他守缺抱残,毫无虚妄呢。”马利根道:“他这个书,永远不改的,原祖亚当在快乐园听了女人的话,以致犯罪,后来诺蔼一家避水,也是不虚,历经通人考订过了。难道泰西历来多少通人,他的识见,还及不到你么?”莲民道:“他也是愚心,未免过信其说。其实不但耶稣并非天主化身,我想连天主也不可信。你想虚虚渺渺,谁见过天主呢?”秋鹤道:“耶稣降生救世一节,虽不甚可信,但天主我是深信的。”莲民道:“你看见天主怎样面貌身材?”秋鹤笑道:“你莫笑我,我虽不见万物之主,然在理上可以信他是必有的。”莲民笑道:“可又来,你没看见,非但你没见,想自古天下之人也未必见呢!吾辈事事须脚踏实地,你一个通人怎么也以耳代目起来?”秋鹤笑道:“我且问你,你是谁生出世的?”莲民道:“是然各有父母。”秋鹤道:“你的父是谁生的?”莲民道:“祖生的。”秋鹤道:“依你这么说,你的令祖,必是你令曾祖生了。你令曾祖必是你令高祖生了,你令高祖必是令高高祖生了?”莲民道:“这是一定道理,你也不能驳我。”秋鹤道:“你高高祖高祖等见过么?”莲民道:“那里能见呢?”秋鹤道:“恐怕你未必有高高祖高祖这些人。为什么呢?你说没见过,就算没有,那祖宗不能眼见,也就算没有了?”莲民道:“这又作别论。”秋鹤道:“可见你无理取闹,天主祖宗,同是不见,一则说有,一则说无,自相矛盾,何不讲理呢?可知天主也是世人最先的老祖,从父祖高祖一代一代推上去,必有创始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就名亚当,亚当就是天主生的,天主犹之一国之主,他由无极而至太极,犹之一国一家之主也,你不信天堂地狱耶稣之说,还有道理,你不信天主,你便是少见拘执,刚愎无理的人了。”马利根道:“天主固有耶稣降生这事,他若非天主,那十二个门徒岂肯信他呢?”柔仙道:“谁是十二弟子?”秋鹤道:“长白伯都禄,其次曰保禄,即保罗,曰安得肋,曰雅各伯,曰若望,即约翰,曰多默,又曰雅各伯,曰斐理司,曰巴尔多禄茂,曰玛窦,即马太,曰西满,即西门,曰达陡。其保禄一人,耶稣生时,并不在门下,且深恨耶稣。迨耶稣死后,人见他所办的事,合乎耶稣,始引为弟子之列。犹孟子之私淑孔子也,惟耶稣教的名字,与天主教不同。天主教名伯都禄,耶稣教名彼得,盖一是拉丁文字,一是英文也。”莲民道:“你将他比起孔孟来,真是似不于伦。”碧霄道:“天主教重耶稣,耶稣教又说上帝耶稣,我主耶稣,多有耶稣这人,他的教又是不合的,究竟何时分起,不合之处何在?”秋鹤道:“不同的很多呢,我也不尽知道,但知道天主教奉耶稣的娘马利亚,耶稣教不奉,天主教尚偶像,耶稣教不尚。天主教师不婚不娶,耶稣教师婚娶生子,天主教名瞻礼,耶稣教名礼拜,天主教律例严而繁,耶稣教律例宽而简,天主教尚拘守,耶稣教善变通;天主教有会,有王,耶稣教有会,无王;天主教不专将新旧约示人,耶稣教专重新旧约,这便是不同之处。但据我看来,耶稣教近儒,近墨,能博施兼爱,发经济为事功;天主教是杨子为我,不喜多事,妄与人交涉,但他们克己的工夫,如避静之闭门思过,办神功之规劝改过,苦修院之专心寡过,都是实意修持。耶稣教会里的教士,亦甚规矩,但是都为自己在灵魂上着想的多,若把这个心替国家办事,便与百姓富强有益了。至于分教之说,起于正德十五年。天主教师罗得,又名路德,天主教本权归教王,其下不能自专。路德权略过人,往往不喜教王做的一切专权事务。这年教王欲想造一座大教堂,谕国中有肯捐输助款者,当恳天主准予免赦小罪,这款命各教师经募,独不及路德。路德说赦罪为天主的权柄,教王岂能代请,明明为敛钱之计,与教理不合。   路德本萨慎尼邦矿工之子,遂回国说教王许多不是,但不敢公然发难。此时欢喜自主的人,都苦天主教拘束严紧要想离叛。   大家说路教师的话甚公,恰恰英王显理有易后另娶的心,他也苦教王律例不许弃妻,要想另立国教,不服教王管治,听得路德有改教的事,便有心帮助他。路德胆气便壮,乘机鼓动违教之民,自己作论十九篇,辨驳天主教过失,别立一教,名复原教,就是今日的耶稣教。当时复原教的人,被天主教杀死焚死不计其数呢。”柔仙道:“现在两教人数孰多?”马利根接口道:“还是天主教人多,其中分为数等,总名基督教,始于犹太国,分而言之,有名犹太教的,有名打丁教的,有名罗马教的。罗马教最古,约得教民三万万八九千万名。又有一种希腊教,也名东教,也重圣洗礼,教师也有妻室,其教共有日路撒冷等十会。俄罗斯东教极多,以上都是天主一门。耶稣教民约一万万名,有四个大教门。一曰路德教,一曰改正教,一日英国国教,一曰小教门,小教门中有十个教会。最显的会第一是浸礼会。”   秋鹤道:“浸礼会的分支极多,有七日会的,有六礼会的,有自主会的,真记不得许多,大约或因漫无约束,所以大家可以立会了。”马利根道:“他的小教门本来芜杂,如兄弟会、震动会、麻耳们会,震动之中又震动会,真是解不出他的意思。总之大都以耶稣教为干,以会为枝,大同小异的。”碧霄道:“闻得耶稣降生,他们把耶稣瞒去四年,这话确么?”秋鹤道:“耶稣实生在汉哀帝建平二年,以现在西历推算起来,又后了四年。   在哀帝元寿二年,因耶稣起身庸贱,到三百年后,方算他的生年,所以差了四年。后来以误传误,再不能改,至今还是后了四年,并非瞒着年纪。”柔仙道:“回回教说也是敬上帝的,为何不用他的历呢?”秋鹤道:“回教起于穆罕默德,虽托名上帝,其实大为不同,他的编年,自穆罕默德由麦加城避难至墨底那城这日,为回教编历第一元旦,他教中有以色拉维会、墨塞楞微会等名目,均以《古兰经》为主。穆罕默德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你看《古兰经》便知道了。”莲民道:“现在中国自有儒教总不能信他的教。”马利根微微的笑着,秋鹤道:“我看他们传教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就是劝人进教,也并无他意。不过劝大家为善,都享天堂永福,中国不辨是非,一概抹杀,若同他辨,怎能辨得过他们呢?”一语未终,只听院外乱嚷起来,大家吓了一跳,连忙出来看。只见许多人聚在一处,向西望着,未知何事,且俟缓缓道来。   第四十四回   制灯虎雅伎逞才华读骈文侍儿改碑记   却说秋鹤、莲民正在辨论教派,忽听院外一片声嚷,大家走出去看时,已有数人立在那里指着西北角道:“有贼已经逃过园外去了。有几个园丁照了诸葛灯追到那里,见那里一株梧桐,几株小柳树,这个人从树上接脚过去的。”莲因、湘君也在那里说这个贼胆大。此时已经来了,凌霄问道:“是谁见他?”   舜华道:“小丫子小圆到白姑娘房里取东西,听得庭心里响,一照,恰是一个人,就喊起来,小圆吓软了。众人进来,他已经开了后门出去了。看他从西北首墙上过去的。那边两株树很不好,明儿叫人锯去了。”柔仙道:“那边更屋里上夜的人死了么?”湘君道:“时候早极,他们还没到班呢。”此时凌霄向园丁取了灯,跳到墙上一看,不见什么,还有几个人在路上行走。   看官知道,那碧霄的剑术,本来可以制服的,此时何不用呢?   原来有两个说头,一则是韬光匿采,二则现今因怀了身孕,使不出这个飞剑来。因此柔仙请他去擒,碧霄只是笑着,湘君已是算出这个贼来了,知道里头还有别的缘故,所以也假意随众附和,不便明言。莲因为近日动了情缘,反不及湘君的神算,这且不表。   且说众人赶了一回,空无所有,各自回去。秋鹤、莲民也回采莲船。这个信传到幽贞馆,次日午后,韵兰亲来看了一回,命把墙脚边高树一律斫去,申饬上夜看守的人,这地方不许脱人看守,吩咐毕,到花神祠来。众工人见是园主,大家立于起来。秋鹤、佩镶也从督工处出来迎接,韵兰笑道;“你两人同我去看莲民捏像。”说着,便走。三人同到后厢房,见莲民正在捏倚虹的像呢。各人的像都已告成,一个个供在长桌上,不过玉成、月仙、马利根、小兰四个像未做,内殿上漆工五六人漆供像的木龛子,同太太的长生位。莲民起身笑道:“污手不能奉陪,请姑娘随意赏鉴,像不像?”韵兰逐一细看,无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少得一口气儿。佩镶、俊官都是立像,佩镶穿着浅蓝百福镶边袄,葵黄点朱月华边散管裤,闪金元罗绣花莲瓣大脚鞋,挽着一个盘云髻,两枝金玉簪,手中执着一枝萱花,微微欲笑。俊官穿着淡绿百寿镶边衣,妃色点墨月华边散管裤,鞋子也与佩镶一样,换了闪银颜色,捧着一个小瓶,瓶里种着珠兰。韵兰自己的像,上身穿着石青龙凤缂金八宝镶绣女宫袍,鹅黄团鹤堆锦阔边散管裤,大红嵌宝朝裙,珠穿嵌宝风头小绣鸟,骑在一只仙鹤背上,头上戴着一个金凤冠,旁边蕙兰各一盆。其余各位姑娘衣服妆束,有云龙捧日的,有丹凤朝阳的,有鸾鹤乘霞的,有万花献瑞的,颜色亦各有不同,都是自己点的妆束。其中文玉、双琼、燕卿、珩坚四个人最为华丽,雪贞、素雯虽非孝服,恰是一身缟素,扫尽铅华,湘君蜜色衣服,莲因尼姑打扮,顶着观音兜,翠云瑶光水田衣,一品佛光裤,惟碧霄身着玫瑰红提金八仙窄袖锦云袄,竹根青霞嵌垂龙小管裤,品蓝缎镶管,缚了管脚,垂着两条回须锦裤带,穿着百绣小蛮靴,独自立着,背上双剑,戴着一个小凉笠,顶心露出一个盘云髻,执着一枝梅花,一种神情,直欲凌风飞去。   珊宝妆束不朴不华,风流名贵,秀兰衣服清洁雅淡,妙造自然,玉田日本妆束,插着一柄倭刀,幼青、双琼、萱宜梳了双鬟,稚气可掬,素秋、喜珍落落大方,一种花神里头,除韵兰外,惟珩坚、素秋、喜珍、燕卿、珊宝五人穿着裙子,其余都是无裙,各人各执着所司的花。凌霄也是学着碧霄的立像,腰间挂着剑,插着旗,头上两根雉羽,宛是戏里头的樊梨花。柔仙、霞裳,盈盈欲语,楚楚可怜,真个亏得莲民妙手,揣摩他们的神情,斟酌得千姿万当。韵兰看了一回,笑道:“倒也亏他,但是我这个像,我当日点的妆束,并没这等华丽,我叫秋鹤斟酌,真个胡闹了。”佩镶指着秋鹤笑道:“是他叫莲民塑得这样,说姑娘既是总主,要华贵些方称。”韵兰笑道:“如此僭妄,恐怕人家议论。”秋鹤笑道:“上司都知道了,这个祠并非我们私建的淫祠,怕他怎么?”韵兰也不复多说,再向各工看了一回,吩咐几许话儿,方才出来。秋鹤怕韵兰足乏,早命人去幽贞馆取了小藤椅轿来,韵兰便坐了。另有四个丫头舁了回去。光阴易过,瞬居中秋。芝仙得了浙江辕门抄报,补授了天台通判。   子虚自是欢喜,就有到公馆贺喜的人,车马如云。芝仙便打点先行动身到浙江上司衙门叩谢,禀请饬知着于九月十二日赴任接樱中秋前一日,幼青请园中姊妹预赏中秋,欢聚一天,直到半夜方才散席。中秋日,珊宝、秀兰在延秋榭公请月仙等一班姊妹做了几许灯谜,备好笔墨诗笺花粉香水书籍,秀兰、珊宝做主人,拟的灯谜,有深有浅,当中放着二尺来宽三尺来长一架灯屏,把灯谜都粘在上面。佩镶因花神祠告竣,在那里收工,到得最迟,见灯屏上还有谜条儿,写的是:一榜尽赐及第红楼人名二还清帐目六才一不怨天不尤人四子一月圈儿六才一今日俸钱过十万四子一解铃格水晶卵脬礼记一明主水浒名一信四子一草色遥看近恰无药名一氵仙戏名聊斋目各一火烧赤壁词牌一屈指归期会玉人词牌一百川归作一江流字一灯屏前双琼、雪贞、珩坚、素秋、柔仙、莲因、湘君、月仙、幼青、文玉都立在那里猜,韵兰睡在美人榻上,秋鹤立在旁边替韵兰指手画脚的说话,燕卿同莲民倚在窗前剥栗子吃,碧霄、凌霄长篇一大论的讲耸跃技艺,素雯、舜华、月红、纫芳点着一个兔儿灯在地下拽着玩。佩镶笑道:“来得迟了,好灯谜都给你们打去了。”月仙、文玉正在屏前指划,因笑道:“佩镶姊姊快来猜,这个月圈儿找西厢一句来。”佩镶走去看了,笑道:“倒难想呢。”文玉忽然说道:“有了。”因揭了下来,交给秀兰,说:“可是围住广寒宫?”秀兰点头,送了花红彩头。佩镶把屈指归期会玉人一条揭交珊宝道;“好事近!”珊宝点头称是。佩镶道:“不怨天不尤人亦运而矣已。这个恰不甚好,两分都得了彩。”月仙揭了镶字说:“这个恰好,是否泼水成仙?”秀兰、珊宝点头称是。月仙因得了彩,双琼揭了还清账目一条说道:“一笔勾。”珩坚揭了一榜书赐及第,说是同喜同贵,好个谜面。雪贞揭着今日俸钱一条说道:“可是夫微之显么?”珊宝笑道:“不差。”珩坚赞道:“好个夫微之显,解铃格解得有趣。”素秋笑道:“一个点了庶常,一个补了通判,便得意到这个分儿!”雪贞红了脸骂道:“不得好死的苛薄鬼。”   珩坚也红了脸说:“我把你这个讨人厌的贫嘴,撕下来给狗子吃。”说着,就要去撕,素秋笑着,一溜烟避开,莲因道:“这个明主可是王英?”秀兰道:“是。”只见燕卿走过来,笑不可仰说道:“你们使促狭骂人,把个水晶卵脬做谜,必定是凡奉者当心了。”碧霄、韵兰听见了笑道:“真个太苛薄,想也想得好。”佩镶因问雪贞、庄奶奶今日何故不来,雪贞道:“哥哥今日不大舒服,昨夜犯一个寒热。知三在任上寄信来,要请哥哥去看县试卷子,须回复他。二哥又去乡试,因此不得来了。”   只听幼青道:“只个百川归作一江流,可是素秋奶奶的贵姓?”   珊宝笑道:“是凡猜着的都给花红。”素秋道:“这个草色遥看恐怕是空青。”舜华笑道:“不差,我也要说出来了。”碧霄道:“信字可是人有言三字?”珊宝方在答应,只听柔仙叫道:“火烧赤壁,不过满江红了,再要别的也猜不出来。”秀兰笑道:“满江红果然好,只是我们的谜底并非满江红,比这个还要深些。你们拘着谜面想去,总是不得好的。”珊宝把秀兰瞪了一眼,嘴一努,说道:“你这么说,明明是告诉他了。”秀兰笑了,佩镶也在那里想,想不出,说道:“就剩这个,难道我们这班天上的花神仙姑扫兴不成?”韵兰、湘君也都想这个谜好一回,湘君笑道:“有了。”韵兰笑道;“你莫说,可是五个字,当中有个斋字的么?”湘君道:“不差,底下有个力字。”秀兰笑道:“被你们猜着了。”萱宜笑道:“到底什么五个字呢?”韵兰笑道:“东风齐着力。”众人拍掌叫绝,说:“亏你们心思想到。”   萱宜笑道:“比刚才我猜的浒字更好呢。”只见燕卿又上去贴了一条处女看春宫的谜面,打诗经一句,月仙羞他道:“这是老灯谜呢,他日我如此必当异味。”燕卿笑道:“我恰不是这个,是打诗经呢。”那边萱宜看了一回,因大笑道:“林姑娘促狭极了。”月仙问:“究竟猜着没有?”萱宜笑道:“什么不猜着,他是中心痒痒一句。”众人大家笑道:“丢脸灯谜,殊伤雅道,亏他还做出来!”此时灯谜完毕,珊宝秀兰命排上席,又送了几样精致的菜蔬到两位太太那里。中席是珩坚、凌霄、柔仙、月仙、佩镶、幼青六人,秀兰陪着。东席是素秋、双琼、雪贞、素雯、莲因、萱宜六人,珊宝陪着。西席是碧霄、燕卿、文玉、湘君、韵兰五人,月红、俊官陪着。坐定后,大家饮酒清谈。   俊官道:“向来我们相聚,都是佩镶姐姐司令,今儿我们两人也来学着,倘有不到之处,还求佩姊姊指数。”佩镶笑道:“我只教你们不许通文。”双琼道:“你们今日有什么新令?我要请教。”月仙因命小丫头取到一个令筒,内有牙筹几十枝,因说道:“这个筹上是美人名令,行到这人,便掣一枝,看是何名,就把这个名集成语两句,将美人名分嵌在里头,两个字当在句中并列的。不能者饮一大杯,不好者一小杯,好者免饮交令。”   珩坚道:“倒也别致。”俊官先起令道:“大家各饮一杯令酒再说。”于是大家饮了。俊官请纫芳监东席,请舜华监中席,这时月色极明,韵兰命把筵外的灯一律吹灭,只留屋里几处煤气灯。外边借着月光,把筵席移出些,双琼道:“隔岸流杯事上,若有八音细乐吹唱,从一片水上渡过来,那更好了。”柔仙道:“这也容易,到园外去叫一班小堂名来,叫他专弄丝竹,唱清调,不唱曲文。”素秋、珩坚道:“时候不早了,知道肯来不肯来。”韵兰道:“有什么不肯来?”佩镶道:“听得老桂喜班里子弟最多,就去叫来。”俊官且不行令,便去写了字条,找人唤去了。这里俊官干了一杯,先自开令。掣了一枝,是薛夜来,便道:“画楼春暖笙歌夜,客有可人期不来。”交令,佩镶笑道:“那个容易。”当时韵兰接令,掣了杜兰香,便道:“石根兰芷春无价,凤尾香罗薄几重。”文玉掣得江采苹,便道:“荷芰因时采,这是梅尧臣的诗;下句是晴光转绿苹;碧霄掣得吴彩鸾,便道;“彩云散去人何在,鸾鹤翩翩下九霄。”湘君把他看一眼,碧霄也不理会得,湘君掣得万绿珠,便道:“柳带似眉全展绿,小荷翻露已成珠。”燕卿掣了南威,威字想不出来,只得饮了。   月仙掣的?Q风, ?Q字也少,月仙不服,又掣了一枝是绿珠,因道:“庭草无人随意绿,月点波心一颗珠。”轮到中席,素秋掣着樊素,樊字也想不出,喝了一杯。雪贞掣着金史上的张凤奴,便道:“落笔纵横飞小凤,长须仅有玉川奴。”双琼掣得霍小玉,便道:“偶思小饮报花开,冻合玉楼寒起粟。”珩坚道:“下句仄声不顺,且粟字句在《随园诗话》上,要罚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