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9 页/共 33 页

何是臣先邀玉珂到家,玉珂即有令何是臣为媒之意,故欣然就之。草屋数间,颇觉洁净。何是臣有一子,年二十余岁,同母亲来见了玉珂。何是臣又述说一遍,一家咸以为荣。何是臣遂命妻子杀鸡为黍,以待贵人。又去邀王老来同享。玉珂情不能却,安然受之。饭毕,王老亦邀玉珂夜饭,玉珂笑道:“我那有什么工夫?停一会,我来扰你点心便了。我最爱新鲜蚕豆,你可令你楚香小姐好好预备。”王老大喜,便别了回去。玉珂方与何是臣商议道:“楚香这种品貌,乡下人也是难得了。我家虽有几房小妾,皆无所出。看楚香之貌,定是宜男。我欲娶回,倘能生子,即是夫人。你老人可否代我为媒?我愿以三百金为聘,并将租田送给,永为王氏之田。事成后,另谢你老人一百金。”何是臣听了,不胜之喜,一力包承说:“今日开谈,未免造次,等叶老爷回去后,某当与王老说,三日内必有佳音。”   玉珂自是得意,恰值王老又来相请,遂与何是臣一同到那边来。   王家却系两进三开间瓦房,比何家稍觉体面。但已败落不堪,王老邀玉珂等坐定,便入内取出茶来,报往跋来,蹀躞不定。   少顷取出两三样点心,无非乡曲风光。最后取出蚕豆一大盘,此是玉珂心爱之物。又有一壶村酿,浑浊不堪。玉珂略饮一杯,蚕豆却吃了好多。席间无非谈些无关紧要之事,然后说到楚香,极赞其好。不觉斜阳将坠,遂与何是臣切切叮嘱,起身告辞。   王老知不能留,送之出门。楚香却在后面张觑,王老送叶玉珂出门后,回至中堂料理不题。玉珂独自回家,万分系恋。等到三日,何是臣果来复命,竟已成功。玉珂大喜,?w日送定,也不暇选择吉日,将楚香娶回家中,自此宠贯专房,视素雯如粪土。素雯是爽利性情,未免当面得罪。如是数次,因触玉珂之怒。一日玉珂醉后回家,时五月初,天气极热,素雯正在后堂厢房洗澡,把后堂门闭上,玉珂连扣不应。楚香适与素雯斗口,卧在中堂西厢房中泪流眼肿,听得叩门出来,历告素雯许多虐待。玉珂大怒,一脚踢开屏门,素雯从浴盆起来,说:“你横势有真心实意人了,要我死我便死。”玉珂益怒,不问情由,便在房取出六门手枪,连击两下,一弹正中心头,大喊救命,只叫一声,可怜第二声已不能开口了,热血横流,竟倒地下。   玉珂冷笑道:“你喜浴水,我令你大裕”遂提素雯至庭心大水缸中一摔,可怜香消玉碎,魂不来归。家中谁敢多口,玉珂命家人将素雯草草成殓,葬之荒田。此信遂至绮香园中,同声叹息。惟燕卿闻之不甚在意。韵兰念平日姊妹交情,命佩镶即在韵香馆中,招十二位僧人,招魂设祭。湘君、秀兰、文玉、莲因、萱宜也来磕头。伯琴等也知道了,也要替素雯追荐一日,遂约齐介候、小香、兰生、仲蔚、黾士到绮香园。是日,韵兰、秋鹤正与冶秋追荐设道场于彩虹楼,吊祭纷来,极为热闹。午饭以后各自散步,此时月仙因病搬出园中,这月仙病恙稍痊,月仙带了月红,也来散闷,小香在伴馨房中搜得一只美人风筝,跟着佩镶要到萱花园门前假山上去放。佩镶道:“现在岂是放风筝之时?我与你到桐华院采石榴花去。”小香不肯,一定要去放风筝。佩镶笑着,因从小香同至九畹亭假山试放,不高,佩镶笑道:“如何玩?非其时一定不能勉强。”正说着忽闻假山下一片叫声,佩镶急到亭边倚石下看,不知叫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病缠绵小妹托情郎心郁结老奴逢主女   小香正和佩镶在九畹亭子放这个风筝,仲蔚立在旁边看。   兰生的疯病,近日大好了,也在那里。忽听亭子背后假山下有人吵嚷唤姐夫,仲蔚走到假山边一看,却是月红,要想到上头来,却走不上,唤姐夫搀。小香道:“这里不容易搀,你就绕山洞子里边小径走来罢。”月红一迭连声不要。小香无法,把风筝交给仲蔚,口里自言自语道:“你们姊妹两人,真是我前世的魔王。”遂走过北面,把月红连搀带抱的设法上来。月红手上已爬了一手的泥土。佩镶见了笑道:“你这小丫头,你自己看看还像姑娘的样子么?还不去洗洗!”兰生、仲蔚也笑起来,佩镶也把风筝交给兰生,连忙去替月红舀子一盆凉水,月红笑道:“佩姊姊你个美人风筝,给我来放。”说着便去洗了手放风筝。小香道:“阿姊呢?”月红道:“和韵姊姊、秀姊姊在文玉姊姊那里讲话,他要回去了,叫你快去,我寻了你一回。   俊官说,姐夫在这里,我方寻了来。”小香道:“你可要陪他回去了再来。”月红道:“阿姊说不要,恐怕这里还有客来,只教姐夫同去。”说着手已洗好,兰生给他一方手巾擦了便走过来,放佩镶的风筝。佩镶道:“你阿姐还没回去么?”月红道:“要姐夫一同回去。”仲蔚因向小香问月仙:“究竟什么病?出去养病,差不多两个多月了,应该好进园来了。”小香摇头道:“总难,现在虽稍有起色,他的饮食,总是减下来。上年每顿饭,要一碗多,到上半年只吃得一碗了,后来减到半碗。现在养息了许久,仍旧不加。大阿姐虽然不说什么,究竟不是亲生,隔膜了一层。不过一个月红算嫡亲姊妹,但年纪太幼,不能分什么忧。”佩镶道:“我看月仙姑娘这人太细心,太要好,什么委屈,总不告诉人,这上头就是他的病根,你也应该劝解劝解。”   小香叹气道:“什么话都劝解过,他总不如意,又不肯说。”佩镶道:“这是你害他的,为什么你父亲不许你娶他?就是月仙姑娘,不愿作妾,你也可以同夫人一般,另眼相待。”小香道:“原来佩姑娘尚不知道,他娘等他病大好了,你就给我一千洋钱,把他终身完割了。你归去罢,他一则恋着月红舍不得,二则他要明公正娶的过门,说私下草草的嫁了,我将来终不是了局,所以尚在迟疑。他意思把月红也赎了身,一起过门最好,你想我那里做得到?”兰生只呆着听,点头叹气,要想下泪的样子,因向小香道:“你们老世叔也是奇怪,你成日成月的玩到不禁,偏不许你娶妾,究竟什么意思呢?”月红玩了一会风筝,见小香尚坐着,和佩镶说话,便催姐夫道:“你为什么只管坐着不去?阿姐等了一会了。”小香便走下亭来,走到棠眠小筑。秀兰已回去了,只有韵兰同文玉,在那里劝月仙。一见小香,韵兰先笑说道:“月仙姊姊等你一会了。”文玉道:“月红来找你,你可见他?”小香点头道:“他现在九畹亭上。”月仙向小香嗔道:“你这个人,也太糊涂,一会子到那里去了。   你要我到园里来看月红散散心,我来了,你反走开,我打谅你先去了。”说着只见介侯寻进园来,一见小香便道:“我知道你到园里来了,你父亲刚才得了上司札委,要他到台湾去采办硫磺,因火药局立待制造,我刚才在你家里,你老子已去谢委去了,命我来报,你速速回家,去到局中批领银子。”一面说,一面看见月仙便笑道:“两月不见,月仙竟如此清瘦了,神气倒还好。”月仙因随着小香的称呼叫一声娘舅。小香想说待我送月仙去了,再到家里去,忽见月红也来了,小香遂同月仙回去。月红送了出来,说:“阿姐我明儿一早来看你。”小香月仙遂走了,到另租私屋里。月仙觉得乏极,便卧倒了。适值曹医生来,小香遂陪他诊了脉,月仙还说吃了药,又无效验,还关什么。小香劝了几句,送了医生出来,进来差李家妈去配好药味,亲自量了药水多少,叮嘱了一番,并说道:“我马上就回来。”月仙道:“早些来,不要回去了,怕风筝断了线。”小香答应着自去了。一到家中,那里还能出来,要到卜邻里给个信,也没人好差。次日父亲动身,小香受了一回教训,直到过了两天,父亲走了方能出城,一径到卜邻里,银宝接着笑道:“停一会就来,直到今日。”小香道:“实在不得闲了。”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里。三姐见于连忙摇手,走出来指着床,轻轻说道:“姑娘方才安睡。”小香便退坐外间,说道:“这两天怎样?”   三姐道:“你为什么两天不来?”小香道:“父亲忙着,要我料理出门各事,岂可再来?姑娘那天回来好么?”三姐道:“他在园里多玩了一会,又伤了精神,你在这里时候不是他已经睡了么,你去后,他便发烧起来。我叫他吃药,他初起不肯,劝了又劝,他才吃了,又吃了半碗稀饭,等你到这里,你总不来了,姑娘哭了一会。到天明略睡一睡,月红也就来了,姑娘起来,满身沸热,熬了病只管在地上收拾衣服、书本、信札各件东西,半日完。月红叫阿姐睡,等姐夫来收拾他不肯。姊妹两人哭一会,吵一会,米粒也不进口,幸亏月红缠死才吃了小半碗糯米粥。本家来叫月红回园,月红不肯,又陪了阿姐一夜,这回子才去。我听得昨夜姑娘翻来覆去,叹叹气,吡嗵吡嗵哭哭,现在到不响,莫惊动他。”小香忧形于色,说道:“你看姑娘,这个病究竟如何?”三姐只是摇头没法。银宝也走过来说:“前几天好像强健了,为什么到了妹子那边一回,又重发起来?”小香叹道,他一些劳动,也劳动不得,风也一些受不得。   那天他喜欢了登一登韵姑娘那里的望月台,又禁不起了。”有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接嘴道:“我听得隔壁四娘姨和我妈说,月仙姑娘是百日痨,救不来的。”银宝骂道:“小蹄子你知道什么!”   便要打他。小丫头笑着走开。原来月仙朦朦胧胧,并未十分睡着,小香问答的话,也仿佛听见,因怕开口,所以不语。后来听得小丫头说百日痨,月仙本来知道自己的病,近来每发一次,必加重一次,吃的药毫无见效,把胃口荡得极虚,他还想万一好了,便嫁给小香,所以听小香的劝,还吃吃药。现在听得小丫头的话,说是百日痨,既然犯了实症,总不能好了,遂登时灰心,翻转身来,轻唤银宝道:“你可是同王三少老爷说话,他几时来的?”小香听了,便走过去,坐在床边说道:“来了一会了。”一面摸他的头,热得不堪,面上飞红,月仙奄奄的道:“你去了,好似马脱了缰似的,不想来了,到今儿才来,我死在床上,你也只管干你的事,想不到我。你可知道我心里难过?”小香因把两日来的事,告诉他。月仙道:“家里正经事总要办的,不过你想着了我,偷空到此地湾过来一趟,再去干你的事,你又不来了,害得人家好等。”小香道:“身子觉得如何?”月仙道:“什么如何,横竖等死就是了。”小香的眼泪,那里禁得住,因问道:“为何昨儿不吃药?”月仙道:“吃也这样,不吃也这样,况且饮又不好,他们煎的药那里靠得住?”   小香道:“那一天我本来叫你不要到望月台上,你不听。”月仙道:“死是注定的,也不在这头上。不过我现在活一日,要和你多见一日。我和你已相识四五年,也不好算没交情了。我虽有一个嫡亲妹子,年纪还小,况且也不能自己作主,我除了他,你是算最亲的亲人了,脾气也大家知道,你不求看顾我,我还求谁去?”说着眼中似要淌泪,却淌不出,小香更泪流不止,说:“你这样想,病那里能好呢?”月仙道:“我也不望好了,多到一月半月,便要失陪,和你相叙的日子也不多了。现在我还有些知识还有气,只愿委屈了你,和我多叙叙。我咽了气,闭了眼,你想得着我,想不着我,我也无益。但是现在要求你,常常在我身边。想我自己家里荒年,爹娘兄弟死绝,十五岁被人卖到这里来,我因妹子只得六岁,没人照看,情愿死在一处,遂两人一同吃了这碗饭。当初老鸨姘头极多,不像现在肯看穿些,我还要照应妹子。不瞒你说,吃了千千万万说不出的苦,近来几年,生意好了,他方有些忌我,我也可以自主了。又遇了你,他也不敢说什么。现在我病了,外边养病,今世虽不能和你做夫妻,我也愿了。我这么一想,觉得心里头万转千回,那里再睡得着。”小香道:“你的病,总是用心太过起的,但凡少用些心,那里得这个玻我劝你自己以后譬解开些,等病好了,我再和你想长久计策。”说着执了月仙的手,叫:“好妹妹,你可肯听我的劝,静着养病,莫用心。现在这个曹先生,是有名的,你多吃几服药,就好了。”月仙叹口气道:“我和你缘分尽了,便是仙人做了医生医得病,医不得命。我今年廿二岁了,你也廿三岁了,现在两三年来,蒙你和我要好,我委屈你不能娶妾,我也知道你好心,我还有什么多求,就立刻死了,我也瞑目。只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你如此待我,我不能报你,半途而废,撇了你去了,我死之后,你再要寻我这样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也少。青楼中的人,大半假的,我只怕你想我生起病来。   第二件妹子月红年纪还小,我活着好像我时刻要管他,其实我暗暗照应,我也幸亏了这个嫡亲妹子,常在一处。看他孩子气,伴伴热闹,我死了,老鸨还肯照应么?恐怕他就要吃苦,虽是十二岁,吃饭不知饥饱,我要求你仍旧到妹子那里走走照应些,最好你替他赎了身,收他回去,到了年纪,替他寻一门亲。做阿姊的,不能伴你到老,就叫妹子与你做亲戚,常常往来,你见了他,好似见了我,他也想着,替我坟上去看看。”小香听了这些话,觉得荡气回肠,便呜呜的哭起来。银宝正在后面煮粥道:“是月仙变玻”便走过来说道什么,三姐也走过来问,月仙道:“没有什么,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银宝、三姐看月仙依然无事方放了心,说道:“姑娘本来怕烦,爷不要这样,姑娘见了,更不好了。”一面说,一面出去,小香只是哭。月仙执着小香的手放在脸上,说道:“你不要急,人生一世,就是我和你偕老,也要死的。我现在这年纪,死了你譬如没有认得我,千万不要想我。你父亲的话,也是为你要好,总要听他。   不过月红,你必定要照应他,你若听我,我死了比活着都安乐呢。”小香揩着泪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的肠已经断了。”月仙道:“趁我尚有一丝气儿,要把我这心事告诉你。你记着还有一件,你前几天脱在这里着剩的汗衫儿,我没叫他们洗,现在我自己着在身上,我死了就着你的贴肉汗衫去,就算你和我常在一处似的。你莫忌讳,我也有穿污的汗衫前日换了下来,连上年我自己做的梅蝶鞋,我不过穿了两回,是你赏爱的,又有一方泪帕,都包在那个缎包里,放在橱屉之中,你取了去罢。”   小香肝肠寸断,轻轻伏在月仙身上,呜呜噎噎的回气不过来。   月仙怕他伤心过度,也不敢再说,因问吃过午饭没有。小香噎着气不能答,把头摇遥月仙便唤三姐,小香回了气说道:“不要吃。”月仙道:“少吃些,你自己去吩咐他罢。你欢喜吃的糟虾,我昨日又替你糟了一瓶,放在橱里。今日好吃了,你自己去取,取了些放在碟子里,其余仍旧把瓶口塞好,五六天不坏的。”小香道:“你也太费心了,昨日你病里头,还替我做这个。”   月仙不语,泪眼盈盈的叹了一口气。小香便要去请医,月仙不要。小香道:“你一日不请大夫,我一日不吃东西。”月仙没法,只得任他去请。小香遂写了一个字条,命李家妈差人送去,又命三姐安排上饭来,在瓶里夹了几个糟虾,银宝送上一碗麻菇汤,一碗小黄花鱼,一碗咸雪里红炒肉片,一碗胡葱豆腐,共计四碗。盛了一碗金化白米饭。小香命减去半碗,觉得米粒极硬,鲠在喉间休想吃得下,遂将麻菇汤淘了,勉强吃了一半,仍旧剩了一半,不能吃了。三姐前来收去,小香洗丁手,揩了脸。银宝送月仙吃的稀饭来,月仙摇头不吃。小香带哭带劝的求月仙,方吃了几口。忽然心悸起来。小香伏侍他睡下,叫他不要想什么,又恐月仙见了自己又要多说话,心里烦他,便走到外客堂,坐在榻上呆想,一会曹大夫来了。小香接着,略谈了数句,便去诊脉细细切切,审了半刻,看了看舌苔,便到外边来,说道:“这个病很周折呢。”遂立于脉案,开了几味药。   小香问病势究竟如何,曹大夫只是摇头,低低说:“这个人平日用心过度,又要体面,又欠力量,初起病时,尚可望救,现在已是十二分了,须好好防备。我看他这病必有恐吓怔仲,现在这服药吃了,若能免了惊怔或有想法,也须叫他宽心,否则纵有仙医不可救药。阁下也是明理的人,天下百日痨的症,救的很少呢。”说毕一拱而去。小香心中自是纳闷,连忙差人去兑了药来,走到房中,不闻声息,月仙因苦了一回,已睡着了。   小香不敢惊动,仍到客堂,睡在榻上看书。将近上灯,忽听月仙翻身,喊要吃茶。小香急赶进去,老鸨大阿姐也来了。小香倒了一杯茶,给他吃了半杯,仍令合眼睡下,也不多言,摸额上似有些微汗。小香同大阿姐心中略为放心,再到外客堂来。   小香因问绮香园究竟如何,大阿姐道:“生意还好,都是月仙几个熟客,月仙病了。皆月红去应酬,忙得了不得。现在月红一定要来看姐姐,我因还有三个台面,就不许他来,他没去叫,我来张看一趟,大夫究竟怎样说?”小香摇头道:“他也说难,我也没法。”大阿姐自是纳闷。小香又把月仙的话,可以告诉的说了一遍,大阿姐道:“王少老爷,既肯照应,我就把月红送给你罢。但是我没人可靠,须替我想个养老的计较。”小香道:“待我父亲回来,请人和他商量了,再作道理。”大阿姐道:“也好,我等你信罢。”于是吩咐了银宝等几句,遂回绮香园,转瞬已夜,点起灯来。小香亲自料理煎药,不肯假手别人。忽听房里,又叫小香。小香急走过去,问要什么。月仙道:“你在那里?”小香道:“替你煎药。”月仙道:“我不要吃什么药!”   小香道:“方才和你说明白了,你又这样了。”月仙想了一想,也不接口,停了一会又道:“今朝是什么日子?”小香已在外边看药炉,听他说话,又急急进来说:“是九月十一日。”月仙道:“你坐在这里陪我,为何又出去了?”小香没法,唤别人守了药炉,自己陪着月仙。月仙又要喝了一口茶,卧下也不多说,但叹了一口气,一会药已煎好,服侍他吃了。月仙哇的一口,仍旧吐了许多出来。小香闷极,叫三姐来,把吐湿的都换了,又哄他吃了第二遍的药。不过一杯,幸而未吐。月仙道:“我心里有些跳,你陪我睡在旁边。”小香依了他,睡了一会。   银宝来问夜饭,小香低低道:“我吃不下,你们吃罢。”月仙不过怕开口,却未睡着,便道:“你为什么不吃夜饭?”小香道:“我吃不下,停一会再说。”月仙顿一顿又叹一口气道:“你不用心里急,要死总要死,不死总不死。我的话横竖都和你说了,你还是去吃夜饭罢。倘使我的运气好,吃了今朝的药,有转机,你也快乐,你为我饿坏了身子,我想着这个道理,也不安逸,反不如不吃药了。你去吃了夜饭,再来陪我。”小香又哭起来道:“妹妹这样病,我心里那里能舒畅?只要妹妹今天再吃些稀饭,我就心里安乐了。”月仙情知小香忧急,只得哄他说道:“你先去吃了,我肚子里本来饿,也要吃些。”小香听他说饿,心里一宽,便去吃了一碗泡饭。吃毕与三姐来服侍月仙吃粥。   月仙怕小香忧闷,勉强吃了些,便摇头不吃。小香恐他停食,不教他睡,自己盘坐在月仙背后抱了月仙,摸他额上,仍有微汗,遂隔着衣服,轻轻的在小腹上推挪。又恐他闷,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同他说,因言:“我十三四岁时节,在父亲任上,看曲阜的孔林,实在好看。柏树也大极了,人家出入,都在柏树根底下走的,就是在川上的地方,倒没什么好看,水里头有许多踪迹。”小香方在娓娓而谈,月红又来了,小阿珠陪着,小阿珠问了一问月仙的病便去。月红一到楼上门口,便问姐夫可在这里?走到床前,见了小香,先叫一声姐夫,小香问台面散了么?月红道:“还没散,讨厌得很,我要紧来了,朱客人说你先走罢,不用你陪了。文玉姐姐与燕卿姐姐还和他们在那里??拳,他们要翻台,我就来了。韵兰姊姊叫佩镶姊姊,给我的天王补心丹,说是他客人照《红楼梦》上的方子配合的,叫我给阿姐,每早晨吃一粒,不要多操心,吃上一个月便好了。”   说着把纸包取出来,便要给月仙吃。小香道:“你阿姐才吃药,又吃了稀饭,明天吃罢。”月红听得月仙吃了稀饭,心中一喜,倒反出起眼泪来,因又笑道:“阿姐现在天天要吃两碗饭。”小香月仙都笑了。月红一面便去放好了药,说:“今日天气热,我要脱一件衣服。”月仙道:“不要伤了风,忍一会罢。你坐在床口,我和你说话。”小香便走下床来问道:“月红你回去么?”   月红道:“我说过了来陪阿姐,今儿不去了。”小香去倒了一杯茶,自去喝一会,又取了水烟袋吸烟。月红坐在床沿口,摸了一摸月仙的额,执着月仙手,呆呆的看一会,叫:“姐姐可好些?”月仙道:“也不过这样,你莫急,我就死了,有你姐夫在这里,我已经和他说了,将来替你赎身。你还是跟了姐夫去,他看我面上不亏待你的。我这个病,恐怕不能多延日子,我活着好好歹歹,总要使你得法。大阿姐有了我也不敢亏待你,我一向说你要好,我一死不来管你了,你恐怕要吃苦。我别的都放心,就舍不得你,我和你究竟是同胞姊妹,我本来打谅要帮助你嫁了人,现在我这个病,自己也难保,你总要自己学好。   倘然跟了姐夫去,年纪大了,嫁了人,三时五节想着我,到我的坟上常替我去看看,也算我拖带你一常你果然如此,便是你报我了,我的福分小,你将来倘生得一男半女,便有出头日子,我死后也暝目了。”月红初起含着一眶泪,听到这里,便执着阿姐的手,哇的一声伏在身上大哭起来。月仙也是酸鼻。   小香一面吸烟,一面出泪。听到这里,烟也不能吸了。把烟袋放好,见月红伏在阿姐身上,恐怕月仙禁不起,便过来抱着月红。月红倒在小香怀中,哀哀哭泣。银宝、三姐走来劝,小香忍了苦,好容易把月红的哭哄住了。劝了一番月仙,月仙觉得乏极,三姐伏侍月仙睡下。月仙喘了良久,便不作声。小香抱着月红一会方才放下,和他擦了脸,命他安睡。月红道:“我仍旧睡在床上姐夫脚跟头,姐夫和阿姐一条被,我仍另用一条被。”小香道:“这么着,你先睡罢。”月红道:“姐夫不睡,我也不睡。我看阿姐身上怕冷,劝你早些睡温温他罢。”小香一想不差,便收拾安睡。月红卧下,小香替他把被掩严了。月红拳了足,身子尚小,闪在里床,占地极少。小香方轻轻钻到月仙被里,把手伸过肩下,抱背而卧。那边银宝自去,三姐等也各安卧。停了一会,月仙翻身,小香仍旧合抱,手臂酸麻,不忍惊动。月仙刻刻翻身,小香不敢转侧。月仙每翻身一次,时有惊悸之状,小香但觉脚跟后的月红,睡不能熟,时刻昂起头来,小香轻轻说道:“月红为什么?只管也翻来覆去。”月红道:“我只想着阿姐的病,恐怕把被儿踹开了要受寒。姐夫你须严严的抱住,等他出一身大汗便好了,我要去小解来。”说着便下床,往床后去。小香抱紧了月仙。果然渐渐出汗,时正三下钟万籁渐寂,惟辘辘车声。忽庭外吁哈吁哈两三声,二人毛发皆竖。月红吓极,从床后逃来,到小香一头伏在被外蒙首一声儿不敢响。毕竟小香、月仙胆气稍壮,叫他莫吓。月红只是不动,一会月仙被小香抱得太热,便叫小香离开些,妹子这样子怕你去抱他。小香便翻过里床,另盖月红之被,抱了月红。月红心中大慰,贴在小香怀里,沉沉睡去了。   到了次日十点钟起身,月仙尚似睡非睡的不动,月红命三姐梳洗毕,顺便用些点心。大阿姐也来了,问了一回月仙的玻月红叫小香陪着阿姐,并将隔夜鬼叫的事,告诉了大阿姐,转命李家妈去买些纸箔烧烧,遂和月红两人回绮香园去了。韵兰差侍红、湘君差舜华来问月仙的病,月红详细告诉了一遍。一会珊宝也来了,谈了好一会,方各回去。韵兰、秀兰听得月仙病重,大家摇头,一筹莫展,打谅要同珊宝二人去望望月仙。   适值秋鹤持进女塾里的册子来,说明日请查秋季课,所有中西学堂,及女工的册子,都在这里。韵兰命他撂在这里。秋鹤去后,韵兰叫了佩镶来和他细细的校对。又值苏小香将要出嫁,知三也有信到,说现在奉札调署吴淞,出月即须交印进省,然后赴任。韵兰又要复他,继而又得芝仙的信,说本省巡抚调任滇南,以芝仙干练有才,便奏调同到滇南去,珩坚也随了同走。   韵兰又要复信,反弄得忙起来了,只得去请了珊宝、文玉来相帮校对功课册子,自己到幽贞馆写信去。次日为查课之期,一早起身梳洗完毕,命佩镶、霁月先去伺候,隔夜秋鹤已禀请地方官恭请太太前来监赏。韵兰又请了许夫人,及几位绅士太太一同监视。九点半钟,韵兰约着湘君、秀兰、珊宝、文玉同去,月红因阿姐病不能来,凌霄到柔仙坟上去了。韵兰只有四个人相随,大家步行,侍红、舜华、纫芳、秋香引导,走进花神祠到东院门口。只见门口挂着许多灯彩,是隔夜安排好的。里头一路松枝柏枝,扎着各种花棚。方进门执事人等一齐传话,说院主人到。只听轰轰的三炮,两旁奏起大乐,秋鹤系院长接到二院门口。院内佩镶率着一班女学生,垂手站立两旁,自二门直到内院。莲因率领四位中西教习,同司事在内院候着。另有四位女学生,在院内鼓弄洋琴。韵兰走进二院,只见一班女学生,在两旁端肃敛衽。韵兰略向左右招呼,只听哗哗剥剥一片燃放的百子千孙,又杂着鼓乐洋琴。韵兰等进了内院,莲因等接着,先行了礼,韵兰又谢了。四位教习,略谈几句公塾章程,照着外洋规矩座位。院主第一,院长第二,教习第三,司事第四。此时秋鹤不便进来,韵兰遂坐了第一位,莲因女院长第二位,四位教习在莲因之下分坐四位。玉成、佩镶系属司事,又坐在下面,坐甫定,另奏一套洋琴,霁月喝道:“诸位生徒进谒院主。”便有两个学长,领着左右班女学生,走进院内,地上多展着回纹红绒毯,各生站定,霁月喝命行两跪一叩首礼,于是学生三十余人,一齐跪下,两叩首。韵兰立起来,笑嘻嘻的,还了两个敛衽。诸生分立两旁,另有一个学长进来献读桃李春风颂,都是双关贴切句子。颂词甫毕,忽报各位太太来。   韵兰亲率各人,迎了出去。许夫人笑道:“来迟了。”湘君笑道:“我们也才到呢。”内中有一位绅士太太康氏,不过三十余岁,他也游历过外国,英语英文颇熟,遂与教习操英语问答。先握手为礼,西教习一位黄氏,广东人,一位兼教算学画图的美姑美娘,是小吕宋人,从教帮中敦请前来,美姑娘志在传教,不取薪水的。方在寒暄,忽传监赏孙太太到。家人遂立定了,执事放起炮来,一面奏乐等他轿子停了出轿,韵兰抢上一步,敛衽相见,搀了这位太太,众人多来见了,迤逦而入。女学生都在内院肃立。孙太太及众位太太,进了内院,重新见礼,女学生也分班见礼。韵兰便推孙太太首坐,以次为众位太太,康太太年纪最轻,坐了末位。康太太下面方是韵兰等排坐,教习美姑娘恰好坐在康太太旁边,又操西语问答。康太太道:“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连读作勒挨)。”美姑娘道:“买(上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康太太道:“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美姑娘道:“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康太太道:“豁脱一司,完而完。”美姑娘道:“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拿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乱午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克,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康太太道:“喊无由色姆槐。哀司,司卡癞。”美姑娘道:“买哀司卡癞,泮瞎发,司捺脱,槐害司。”许夫人笑道:“你们讲的可是英话么?”康夫人笑着点头,玉成笑道:“说的什么?”康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的,难懂呢!我说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是说你的学堂里有几个女学生?他说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是说有三十七个学生。我说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是说拢总分几班?他说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是说就是共总六班,日里头分五班,一班是夜里读的,我说豁脱一司,完而完,是问他功课如何,他说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合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乳干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完,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是说日里两班读英国书,其余两班学针钱,一班学画图算学,夜里读中国书,两点钟。我说喊无,由色槐哀司司卡癞,是问可有聪明学生?他说买哀,司卡癞,泮瞎泼司,捺脱,槐害司,是说恐怕有几个,”秀兰接口笑道:“几里几里,好难懂呢。”说着,只见许夫人立起来,向孙太太说:“孙太太。”请他坐了,许夫人道:“舍下还有别的事,我要早回,请孙太太命题考试。”湘君道:“自然要用了饭才去,太太莫急。”许夫人道:“前日接得电报,老爷在日本病,我打发顺唐先去看看,今晚动身,我因早许定了韵姑娘,秋季考课要见见,所以来了。”   孙太太道:“我们全不知道什么,出差了题,给他们笑话,毕竟院主命题的好,我替你们考中国功课。”韵兰乃请众位太太命题,大家推着,许夫人道:“大家也莫推,我有一个愚见,外国课还是请康太太。佩姑娘到韩老爷那里去请两个算学题来,就请莲姑监了考。我们几个人,多是外行,中国课就请湘姑娘、秀姑娘、珊姑娘、文姑娘考罢。”众人只得遵命。于是孙太太监着湘君等四人考华文,分了四班,每班九人,末班十人,不过出一个五字的对课,随意背诵女四书半页。华文考毕,康夫人先把各学生按名传来,随意和他问答几句,册上做了记认。问答已毕,写了一纸极浅的英文,是德国伯灵京孜略一小段,命他翻译华文出来,又拣《三国演义》上极浅的文理,写了十几句,命他翻英文。各学生都静悄的做起来。转瞬已是午刻,许夫人赶紧要回,韵兰苦苦相留,立传饭来,大家吃了,学生翻译的也次第交上。韵兰命吃了饭再考格致算学,一面康夫人评定甲乙。本来不到一年,功候尚浅,各人翻译差的极多,也有翻译不出的,许夫人已别了家人去了。孙太太同韵兰湘君等看各人做的活计,也品评粗细优劣,登在册上。佩镶去找秋鹤请题去了,这里评定之后写起华文,超取四名,特取六名,英文特取三名,女工超取三名,特取十二名,其余不取的不列榜上。少顷佩镶送了题来,格致题两个,算学题两个。   格致题   问风定天晴,设有极香极臭两味,各贮一器。每秒钟香臭两味,各行空气中,何味最速?相去若干尺,抑系并行。   问铅矿中琉养三最多,炼铅何法最善?   算学题   问有一户不知高广若干,以竿量之。年亦不知长短,但知横之竿不出四尺,从之竿不出二尺,斜之适出,问户高广斜各若干。   今有一担瓦片,不知若干张。每两张一数,后多一张,三张一数,也多一张,四张一数,也多一张,五张一数,也多一张,六张一数,也多一张,七张一数,适合不多。问有若干张?   众学生得了题,又去思索起来。约过了两点多钟,方才交卷。不合格及不完卷的二十余名,只取了化学三名,算学八名。   化学第一名所对的说香臭二味同在本位起,行空气中,苟空中无风力湿气相阻,每秒钟,合华尺香行四尺八寸三分,每行一尺,走力薄缓,故第二秒钟只行三尺二寸,至四十一尺而止。   而臭行较香行,多二尺七寸五分,第二秒钟,行五尺零二分。   炼化铅矿,琉养少者,用倒焰炉,长烟通鼓气。如有硫养十分之五以外者,用灰养或眉粉炼之。   算学初题对户广为句,户高为股,户斜为弦。横不出为句弦差,从不出为股弦差,算得该户广六尺,高八尺,斜一丈。   算学次题,对瓦片最少之数,得三百零一张。   韵兰等考毕,写榜粘贴,超特取的放了赏。孙太太独赏三百元,各太太也有赏项,韵兰同各学生谢了。康太太独赏识一位姑娘姓吴,名叫筑衫的,给他一个金手约指,筑衫叩谢了。   时已不早,韵兰这日在西院预备了大菜,大家过去吃了,方才散去。韵兰回到屋里见月仙的假母、大阿姐等着,见了韵兰便立起来叫声姑娘。韵兰叫他坐了,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月仙的玻伴馨把衣服接了去,韵兰也坐了吃加非茶儿,说今日本要来看月姊姊的,我却忘了今天是考课。所以不能来了,明儿再来看他了,究竟好不好?大阿姐道:“多谢姑娘记念,今早起来,觉得好些,幸亏吃了姑娘送的补心丹。中昼又吃了小半碗粥,和王少老爷谈了一会,方去睡了。只是补心丹,只吃了一回,其余的被老鼠衔了去,抛得满地。王少老爷打发我来向姑娘再乞些,不知道有没有?”韵兰道:“有。”因命侍红:“你到楼上我房里,第四号幽贞馆文具箱里,取一瓶来。”侍红答应去了。佩镶也走了来,问月仙的病,大阿姐告诉了。佩镶笑道:“明日我同姑娘及两位谢姑娘,一位陈姑娘,都要来望呢。”   大阿姐谢了。侍红取到补心丹交给韵兰,韵兰付给大阿姐说:“现在你放好了,我也剩得两瓶了,这是不容易得的。”大阿姐诺诺连声因向韵兰道:“我有一件事要回姑娘,月仙一个人住在外边照应的人少,夜里胆怯,月红因阿姐病,又陪着不肯进园。王少老爷说叫我回声姑娘,索性搬了出去,彼此有照应,他又替我租了楼上两间,东首三间尽够住子。等月仙病好,再可以搬进来的。”韵兰尚未开口,佩镶接说道:“咋夜我们姑娘,还说起月姑娘,姊妹分住两处,总不便,最好住在一家有照应。”   大阿姐道:“是呀,王少老爷说等姑娘应许了恰是吉日,明儿便多唤几个人,把园里东西搬出去。”韵兰笑道:“你们也太细心了,要搬便搬,何必跟我说呢?只是去了不要忘记我们,常来园里逛逛张望张望我们。月红小孩子气,最喜我们的园,你要放他来玩,莫管得太严了。”大阿姐见韵兰满口应承,心中自是欢喜,遂别了韵兰出去。   次日韵兰一早起身,出门去谢监奖各位太太,顺便到卜邻里望望,知道湘君已经来过才去呢。韵兰见月仙果然好些,不过容颜瘦减得不堪,喉咙也觉微哑,真是纤眉戏翠,愁靥凝红。   月仙见了韵兰,心中悲苦,要哭也哭不出。月红倒在韵兰怀中,哀哀的哭,说:“求韵姊姊救我们阿姊,我和你磕一万个头。”   韵兰笑道:“你阿姊好起来了,你这一哭又招起阿姐难过来了。”   一面抚他的背心,月红将右臂向右首让开,韵兰笑道:“你臂上有什么,想你又是去玩,跌痛了臂?”月红摇头道:“不是。”   一句未了,大阿姐也来了,进来谢了韵兰。接着搬场的一起一起都来了,屋里木匠、泥匠忙着收拾房子。韵兰看他们忙,便安慰了月仙几句。月仙道:“我姊妹从此一别,今世恐怕不能见了。”韵兰也是酸鼻,又安慰了,方出来看了一会新房子,就走了。大阿姐、月红送韵兰出来,小香愁容满面,也立起来,韵兰劝他不用多愁,吉人自有天相,我明儿再来看你们。说着,便移步登车。忽然龙吉走来说请姑娘回去,有一个姓秦的总管,从顾府来要见。韵兰道:“秦总管要见何事?”龙吉道:“不知。”   韵兰遂登轿径回。   第五十四回   习荒唐老娘承法诫增悲感淑女庆生辰   苏韵兰在月红家回园,已是午后,方进园门,守门人直立起来,垂手傍侍。韵兰之轿直到华?N小筑出轿,到了屋里,佩镶即接出来说:“顾府上总管秦成,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说他是姑娘府上从前的老家人,要见姑娘,现在龙吉房里。”韵兰听了心里一阵的酸,便命请他进来。自己换了衣服,到幽贞馆坐在醉妃榻上等。只见伴馨领了一个花白胡须老者进来,一见韵兰,叫一声姑娘,便跪下伏地大哭。韵兰见了也大哭起来,一面要想抬身,搀秦成,已立不起来,仍旧倒下伏榻哀啼,惨苦万状。众人见了不知何故,呆着看。还是佩镶心灵,遂去劝韵兰,韵兰只是呜呜的哭泣,把两脚在榻旁边踹,那里劝得醒。   秦成伏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伴馨去搀他,也搀不起。佩镶没了法,任他两人去哭,哭了好久,霁月已去请了湘君、珊宝、秀兰来,带说带劝,先把韵兰劝住了,韵兰噙着泪叫秦成莫哭,且说话,秦成方止了哭,韵兰命伴馨扶他起来,叫他坐,秦成不肯坐。韵兰道:“你坐了,我们方好说话,你不坐,我也不坐。”秦成乃含泪告坐。珊宝等均不知道两人的缘故,私问佩镶,佩镶道:“我也不知道呢,他是兰生家里的总管,姑娘的旧人,这回子重新见了,想起昔年的苦处,就这样的哭。”秀兰已猜了六七分,珊宝也点点头儿。韵兰因问:“你一向在那里?充军出去之后,怎样受苦,怎样回来?”秦成道:“老奴自当日叩别了太太,登道,路上倒还好,自从四月初四动身,因路上多病,直到七月念二到黑龙江,五月念七到奉天,起子痧,老奴有些年纪,身体当不起走路的辛苦,就想必定死在那里。幸亏遇着解差好心,叫人医好了,停了三天,再走。走到军台,分在一个姓金的营房里当差,同他养马,一年过后,分回到驻防恭领衙门里。当差里头一位师爷,也是江苏人,怜我忠义,很有照应,不过替他们搬煤烧火,奉公差遣,随着参赞大臣,到了一回图们江,重回黑龙江,便遇了赦。积了数十金,路上盘缠完了,行乞回来,便到苏州来寻太太同姑娘两位旧主人,都打听不到。遂到各埠头寻了两年,仍无音信。老奴也没法子,先到老爷太太寄棺的地方烧了纸,叩告一回,重回到扬州。老奴一身无主,还望重见主人,只得苟延残喘,投托到顾府。遂把如何托荐,如何进府,如何到申,后来再告假到苏州。   先老爷太太两口棺木,已不见于,有人说是小姐搬去安葬。老奴急得要死,重回顾府,昨日送胡师爷回来,太太偶然谈起姑娘真姓名,老奴方知小主人尚在,今日便一早告假赶来,这是皇天有眼,老奴虽死,也瞑目了。”说着又泪,韵兰又哭起来。   珊宝等方知秦成、韵兰这些缘故,因把韵兰的哭再劝止了,问其所以,韵兰把秦成报仇赠银的事备说一遍,众人无不叹息,说这位老人家倒是义仆,可敬可敬。韵兰因向秦成说:“这三位姑娘,都是我结义姊妹。”秦成因又向湘君、秀兰、珊宝叩头,三人连忙立起,叫秦成免礼。韵兰又指佩镶道:“这是叶姑娘虽在这里帮我,和我姊妹一样的,我也亏他办理各事,不要我费心。”秦成因又去叩头,佩镶连忙还礼,搀他起来。秦成因问韵兰一向踪迹,太太如何不在。韵兰想起昔日根由,未言先泣。遂将逃难起,直至如今遭际备告。秦成家人有知韵兰的,有不知的,珊宝、湘君等虽与韵兰知己,也不过知其大略,今听韵兰说得详细,无不叹息。韵兰说到中间苦处,呜咽吞声,秦成更觉伤心,因道:“老奴现遇主人,不啻重见天日,死也无恨。老奴要想求主子仍赐录用,以效犬马,以尽天年。但现在顾府虽是新主人,待老奴也算好了,老奴不敢忘恩,也不便和他说,须求姑娘想个法儿,俾老奴重来伺候。倘蒙收录之后,老奴还想到先老爷坟上去叩头告诉老奴这番遭际呢。”韵兰听了,不禁酸鼻。秦成又道:“姑娘身体,谅必是康健的。”韵兰点点头儿。秦成道:“不知姑娘曾否受过定?”韵兰红涨了脸,不能答言。珊宝因把贾倚玉的事,替他代答了。秦成方知其故,因说老奴黑龙江是熟地方,明年还替主子去走一趟,必定有消息,只求姑娘替老奴设法,辞了顾府,重到旧主人处。韵兰道:“你莫心急,等我再想,这园里很热闹,所有韩老爷同各位姑娘,你都不认得,你且先去吃了饭,再到各处去逛逛,见识见识。傍晚你且回去,我自有道理。”秦成又叩了一个头,谢了。   韵兰命锦儿说:“你领这位秦总管去吃饭,吃了饭,你领到花神庙、彩虹楼、漱药?Q、桐花院、棠眠小筑、寒碧庄、延秋榭、绿芭蕉馆各处都去见见园里的人,你指点指点,等他略略认识了,你再打发他回去。”锦儿答应着,便领了秦成去。这里韵兰便命开饭,留珊宝、秀兰等同吃。湘君和韵兰道喜,说主仆重逢,韵丫头运气一日好似一日了。秀兰、佩镶、珊宝赞秦成义气感叹一回。韵兰商议收回秦成的话,珊宝道:“除非你自己去见太太兰生从中帮说,大约不是难事。”韵兰点头,因又谈起月仙的病来,说今日稍有起色。湘君道:“你知道么?姊妹如此要好,月仙也是前世修来的。”韵兰道:“月红孩子气,倒是一片诚心,就是小香也是情天里数一数二的人。”珊宝道:“听说小香日夜目不交睫的伏侍他,客人如此,也少有了。”   秀兰道:“月红何尝不是,阿姐一病,他园里也没心绪住了,客人也不想应酬,幸亏多是熟客。”湘君道:“你们但知小香、月红为月仙着急,还不知道昨晚他二人商议了,彼此割股呢?”   韵兰道:“是了,我今日抚月红的背,他把右臂闪让,必定为这事。”佩镶道,“湘姑娘何以知道他们割臂?”湘君要掩饰自己的前知,便道:“我出来时候,听得收拾房子的工匠在那里私语,说有两个人割两块肉的话,你们只管走都不留心,我就猜是他两人了。”秀兰道:“怪道月仙神气似乎清楚,但愿从此好了。”湘君道:“我不应该说,他的好,不像正大光明,果然好了最妙,就是再要变症,他们舍身都没用。莫说割臂,人之生死,关系大数,看他后来罢了。”珊宝道:“客人肯割臂,总算是知己了。我们这些人,只有韵丫头遇着一个秋鹤,也是这样,倒底救好了。”秀兰道:“也不尽然,割股之说,施之于亲,谓之愚孝。秋鹤、小香的割肉,知己痴情则有之,若说必定吃得好,为什么韵丫头也割臂,救不活母亲呢?”韵兰听他提起这两件,心中感动,四个人遂不谈了。说着,只见友梅进来。   众人大家见了。韵兰因问:“何故常久不来,替我画的芦雁,应该好交卷了。”友梅道:“我到普陀去一回,我因有一位相好,名袁芙君,在宁北养了一男,我知道是我的种子,所以特去娶回,倒打听着幼青的一件事。”大家听他说幼青,便惊问道:“你听的什么信?”友梅道:“我也无意中在寓里听得的,仍旧不过大略,我问他详细,讲的人也是耳食之言。”珊宝道:“你说怎么的信?现在幼青妹子在何处?你怎么听来的?”友梅道:“前几天我从普陀回来,住在宁波客寓里,来了一个客人,姓邓,是无锡人,相见了和我极要好,我便和他叙叙,知道我带袁芙君回去,他知道爱玩,就领我到他的相好那里。这位相好,叫丁红玉,是张姓的逃妾,改名的。我讲起袁芙君他便说做人家如夫人的难处,就是彼此心里头合意,还恐有中变。”秀兰道:“你且谈幼青罢。”友梅道:“你道赚幼青去的是谁?原来就是娶丁红玉的张姓,丁红玉逃出来,幼青还在屋里。   几次觅死不得,后来丁红玉出来了,暗暗打听方知姓张的又把幼青转卖到湖南,给一家开猪行的做小老婆。幼青到了岳州,便跳在洞庭湖里了。”韵兰等听了,大家吃惊,急急问道:“救起来么?”友梅道:“洞庭湖十分宽广,若在春涨,连青草湖也一气相通,虽冬令水干,也是浩无边际,据说幼青早蓄死志,一路衔冤饮痛,恨无机会可乘。到了洞庭湖,以为死得吾所,面上稍露和平之色,使众人不及提防,是晚过于木牌洲,将及岳州地界,遂乘人不备,以看远江灯火为名,走至?^首,奋身一跃,但听扑通一声。适在夜深风急,月黑湖宽,那里去捞救?   船上的人也都慌了,扰乱一回,全无计策。到了次日,连人影儿都没有,过了十余人,君山一只渔船网了个尸首起来,报了官,验身边有一首绝命诗。丁红玉也记不全了,背我听了两句,是十六瓜年成一梦,洪郎从此感人琴。他手上金约指上有金幼青字样,官遂知道他姓名,当时没得尸主,便寄坛招领,他们都不知这洪郎两字,所指何人。”佩镶道:“他和黾士很好,恐怕就是说的黾士。”秀兰、韵兰叹道:“年轻玉貌,如此收场,令人不堪回首。”珊宝、湘君也不觉欷觑。佩镶道:“明儿送一个信给黾士。”友梅道:“我告诉他了,他忙着要去领棺木回来,伯琴不许,黾士遂差一个人带子银子,叫他去领柩安葬在君山上,还是昨晚动身呢。”众人悒悒不欢。友梅因初回家中,南关上也有公事,便自回去。次日正是礼拜,女塾中罢工,秋鹤知友梅回来,特向韵兰说了到虹口去看他。友梅到天成昌烟馆去了,秋鹤惆怅之至,要想到天成昌,心里想怕鸦片烟的气味儿,便不愿去。走过大桥,恰巧遇着伯琴,彼此下了车,付给了车钱,伯琴道:“巧极,我正来寻你,我刚才到绮香园,说你到友梅那里去了。”秋鹤道:“什么事找我?我们在浦滩上步行,一面走,一面讲。”于是沿浦走着,伯琴道:“镇海的普陀山,我没有到过,现在号事稍闲了,我和你去玩几天。”秋鹤道:“我有馆事呢。”伯琴道:“我已同韵兰说过,请韵兰代理十几天,她已答应了。你今儿把行李去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走。”秋鹤方允。两人走到四马路,秋鹤便要回去。伯琴道:“我和你去看燕卿。”秋鹤点头,两人走到燕卿家里,只听楼上燕卿的声音,在那里训饬人,遂走到楼上。鹣儿领了进去,只见燕卿正言厉色的坐着,训饬他的娘。他的娘张妈妈垂首坐在沿窗,满面飞红,见了二人来,便要走。燕卿道:“莫走,我还有话说。”一面招呼伯琴、秋鹤二人内房请坐,燕卿又开口道:“不是我反埋怨你,你也忒不像样了,你自己想想,今年几岁,人家的娘管女儿,要女儿好,你把我吃了这碗饭,身上欠了二三千的债,我辛辛苦苦积了几个钱,要想把未完了结,你瞒着我只管去使,租小房子,寻姘头,这个不好,又换一个。   我要住在园里,你再三怂恿我出来,出来了,你好多招几个姘头。我要问你,这箱子里的东西,到底到那里去了?”张妈手里拿着一叠当票只是不言语。伯琴因出来问:“为什么你把他埋怨?”燕卿道:“你去问他!不要脸的东西。”张妈妈擦泪道:“我因天气渐渐风凉了,衣服都当在铺子里,要问他拿几两银子,赎些出来。”燕卿道:“我不是《西游记》里的无底洞,三四十元一个月给你还不够使,拿去贴给姘头。”伯琴道:“你要好多钱呢?”张妈道:“只要四五十元。”伯琴道:“这算什么?   我这里来取四十元去。”说着,取出皮夹来,燕卿喝道:“不许!”   便一把从伯琴手里抢了过去,说:“你银子到多得很,借给我还债,我上月还了一千,韵兰那里的一千,李家妈的五百尚没有还呢。”伯琴笑着,遂不敢多事。秋鹤叫伯琴进来,让他们去歇。张妈妈哭道:“人家肯借我,你倒不许。”燕卿冷笑道:“我不许,你自己去想想,上回介侯来了,你和他借了一百,至今还在陈大有账上。他们肯借给你钱,你想是为的是你,为的是谁?去年姓李的一户长客人,被你借怕了,他至今吓得不敢来。他们恐怕爱你,年又轻,嘴脸又好,肯借给钱你。”伯琴隔房唤道:“燕卿莫嚷了,他毕竟是你的娘。”燕卿鼻子里哼着道:“是娘?比陌路人也不如。陌路人还有些照应,他只有算计你的,不是哄,定是偷,不收拾到我死了,他总不愿。”   适值鹣儿送茶进去,秋鹤因问:“到底是只为赎衣服么?”鹣儿摇头,低低的说道:“他养着两个姘头,姘头一家都靠他吃用。今儿又要来取银子赎当,姑娘就生了气。妈妈也不好,姑娘首饰箱里,七对金镯子,那天姑娘出去看桂花,妈妈来看了一天屋,姑娘回来他就去,晚上姑娘捡点首饰,少了三对金镯子,四个钻石戒指,去问问他,他说得到写意,说借我用用,姑娘的身体还是我的呢。姑娘和他吵了几天,也没法。这回子也难怪姑娘恼他,姑娘住在园里,本来舒服不愿见客,因债太多了,园里姑娘又大家谢客,姑娘住在园里,又不好意接客,不接客人,债又不能还,心里又急又恨。所以推托和金姑娘不合,搬了出来。其实姑娘要想出来料理些债项。青楼中的日子,姑娘也怕极了,只要老东西不来缠扰,姑娘把二三千债拔清,便要收场,仍旧住到园里去。这是姑娘的真心,你们莫和姑娘说是我说的。”伯琴点点头,燕卿还在那里说:“我看你年纪老也忘了,倒锋芒得很,姘头两个一轧,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左一个,右一个,一条肉?b堂,睡在里头好有趣。”秋鹤、伯琴、鹣儿听了都笑起来,说:“燕卿这嘴厉害,然究于道理,大为不合。”张妈妈给燕卿说了一阵,变羞为怒,说:“我不要命了。”一头遂撞到燕卿怀里去大哭。当家的叫起来,把燕卿扭在地下,也哭着,头发都蓬了。秋鹤、伯琴赶紧出来劝解,鹣儿、金儿也来劝,方分开了。伯琴把张妈妈搀下楼去,仍旧给他四十元,命金儿送他到小房子里去。伯琴再回楼上,燕卿已被秋鹤低声下气的求劝。停了哭,鹣儿重新和他梳头,伯琴道:“你也不必气,是前生注定的。今日介侯在大花园抛球,我和你坐了马车去招他。”燕卿摇摇首。秋鹤道:“他和你坐马车极好,你找不要气坏了,我还有事要回园,替你顺便叫马车去。”说着便走。伯琴也不留,说:“明儿午后,你把行李送来,不要忘了。”秋鹤答应而去。先和他雇了马车,然后回到花神祠吃了饭,把行李先收拾一回,方来寻韵兰。伴馨道:“他同珊姑娘采菱去了。”秋鹤便到月潭湖来,已是四点多钟。但见秋水微波,斜阳一片。韵兰和珊宝共坐在一只小菱舫里,身上穿着紧身窄袖,油衣,手中执着兰桨,在菱叶丛中招寻采撷。   两人口中唱的不知什么,秋鹤走近河滨,隐在一株柳树背后,门前一丛木芙蓉蔽着身子。只见两人又划浆过来,韵兰、珊宝笑嘻嘻的,原来在那里唱和,听得韵兰唱道:采菱莫采莲,一语君知否。莲叶覆鸳鸯,莲子苦即口。   珊宝接口道:   采莲莫采菱,采得莲花臭。菱角刺侬心,菱腻污侬手。   秋鹤哈哈笑起来说道:“你两人倒高雅得很。”韵兰、珊宝吓了一跳,骂道:“促狭东西,看便看了,鬼鬼祟祟,藏在这里做什么?”秋鹤一面出来笑道:“我看你们很有趣,不忍惊动。”韵兰道:“我们要上来了,你把岸上这条绳一头拿住了,掷过来,替我们拉纤。”秋鹤遂去取了绳,一头执住,一头掷过去。韵兰接着,系在舫口短竿上。珊宝笑道:“秋鹤你替我们沿这河从这里起到漱药?Q门前拉走一个转回,横竖桥下也走得过的。”秋鹤不忍拂他,遂拽了绳,沿堤一路走去。凌霄、湘君听得了都出来看,文玉也走来了,还有丫头妈子都笑着看。   凌霄笑道:“这个拉纤夫子,倒也体面。”文玉也要下船,珊宝笑道:“湘丫头、凌丫头索性都下来罢,让秋鹤替我们拉水纤。”   秋鹤笑道:“罢了,船小仔细翻。”文玉笑道:“不相干,凌丫头方才回来了,也闷得紧本要畅畅。”于是五个人挤了一船。   大家剥采下的新菱吃。韵兰笑命秋鹤索性在西岸走,拉到寒碧庄去,送菱给秀丫头。秋鹤笑着不好意思。韵兰笑道:“有什么要紧?难道园里的人,你都不熟么,你不拉,我们一辈子不理你。”秋鹤只得拉着,缓缓的走到寒碧庄。秀兰见了也笑了,说好一个纤夫,握着脸羞秋鹤。秋鹤逃回华?N仙舍,见佩镶正在幽贞馆,包了一包衣服,差小丫头要送给韵兰去换。秋鹤告诉他在寒碧庄,小丫头遂捧着衣包去了一回。韵兰回来,已是上灯,秋鹤接着,把伯琴普陀约游告诉了他。韵兰道:“那里地方极险,水盗也多,你不记得碧霄、倚虹的事么?他有了本领尚吃了亏。”秋鹤道:“他是出门的,误喝了他们的药酒,上了当,我和伯琴自有道理。外国几万里路,都去过了,何必过虑?”韵兰道:“宁可小心些,我本来不放你去,人家知道了,好似我管束你的。伯琴又再三的要你许,我只得由你去,但千万不要多耽搁,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我这里望你回来的。馆事我和你带管,不可多饮,不宜野宿,你须记着。”秋鹤诺诺连声,便回到花神祠馆里,再收拾了一会。一宿不题。   次日韵兰一早差龙吉过来,替秋鹤收拾,又送了程仪,及许多路菜干粮。莲因送秋鹤两瓶菜油,一坛笋脯,湘君等知秋鹤到普陀去,均送东西,并托秋鹤寄香。秋鹤向来不信吃素烧香,但情不可却,只得允了。少顷,韵兰也来,秋鹤交代一切,并向佩镶长揖,说:“倘你姑娘有不到之处,你照看着。”佩镶把身子一歪唤道:“你只管去罢。”秋鹤遂向众人告别,先发行李,自己带了丁儿,一径到伯琴处。伯琴尚未起身,秋鹤等了一回,把伯琴叫起。仲蔚、黾士也来了,见时候甚早,秋鹤道:“我进城去别介侯去。”仲蔚道:“我和你同去。”伯琴道:“去了就回来,在此地吃中饭,轮船我差人去定就是了,定好了,我们行李先搬下船去。”秋鹤点头,便和仲蔚走了。一到城中,岂知介侯昨夜未归。原来介侯近日新有外遇,这人名叫绣卿,住在法界酱园弄,二人又赶了出来。遇见了介侯,告诉他出门一节,介侯道:“我托你到宁波带些东西。”因去开了一篇账,交英洋三十元,说:“或多或少,回来再算罢。今日晚上可惜你们匆匆不能聚了。”坐了一回,仲蔚便邀秋鹤回到小东门伯琴店里。一进门,伯琴便接着道:“游福真正不好,刚才去问轮船,岂知今日应开的班轮,昨夜未来,恐怕在海中失了事,或有别的缘故,稽迟。”仲蔚道:“宁波轮船从来不能脱班的。”   伯琴道:“我也这么说,初起不信,我亲自去问了他们,说行内两只船,天天晚上开的,岂知昨日礼拜宁波开来的船不到申江,至今还未抵埠,行李也忧急,传电问去了。倘使一两点钟赶到,我们差人送信来,你们下行李。若傍晚到埠就不及开了。   我气得了不得,连忙赶回,你想奇怪不奇怪?”秋鹤笑道:“不去倒是笑话,韵兰、湘君多少人已和我送了行。”仲蔚道:“事已如此,也没法,且吃了饭,等他来也未可知。”说着,只见兰生同友梅赶到,说和二人送行,就借介侯的酱园弄外宅,四点钟坐席,路上遇着黾士已经和他约定了。秋鹤就将轮船迟误的话告诉他二人,伯琴笑道:“倘使真个船不来,我们这一席酒,倒哄着了。”说着开上中饭,友梅、兰生也一同吃了。秋鹤因向友梅请问普陀的路程,说:“你是到过的,风景如何?   住宿地方怎样?”友梅遂备细说了一遍。最好最便宜,到了宁波趁和尚的接客船,到了山上,地方好些,住宿极贵,你只拣中等的地方,就是了。不过荤酒,没得找处。秋鹤笑道:“一日不吃荤酒,骨头都要消瘦,你放心,我都带着呢。”伯琴笑道:“你算是无所忌了,到那里去也想吃素,他偏不信。”秋鹤笑道:“我吃的教,名自适教,任凭我自己做主的。”友梅笑道:“秋鹤带了荤酒,只好私吃,他不同你温不同你煮的。”秋鹤道:“不妨,我家伙都带呢。”仲蔚笑道:“现在且莫说,恐怕去不成,我们且到介侯那边去罢。”友梅道好,遂一齐动身,伯琴吩咐店中,如船到了,先下行李,一面给信到酱园弄里第四号门牌,说着,就一同走了。到了介侯处,黾士也等了一回了,燕卿也在那里。大家见了,秋鹤看着燕卿,笑燕卿道:“你不认得,再来认认,有什么笑?”友梅笑道:“燕卿昨日呕了什么气?”燕卿方欲开口,伯琴走过去,拉了燕卿到后面,不知说些什么。燕卿点头,黾士嚷道:“你们两个人做什么?”   燕卿便走出来说道:“你这人也少见的,就是吃醋,还有介侯,也轮不到你。”黾士没得说,只是笑。仲蔚因问介侯月仙的病究竟如何,介侯道:“也不仔细,听得说好些。”友梅道:“我们去请小香来问问他。”秋鹤道:“听得小香割臂,恐怕不来。”   友梅道:“去试试再说,叫他带子月红一起来。”兰生道:“仲蔚何不去请文玉来?”仲蔚道:“他久已谢客,岂肯再来?须自己去请,不知来不来?”友梅道:“这里多是熟人,他来又不算叫局,不过说送秋鹤、伯琴的行来叙叙罢了。”秋鹤道:“除非仲蔚打了轿自己去请。”黾士道:“倒有些意思。”兰生因粘着仲蔚,要他去请文玉。仲蔚道:“恐怕未必来。”秋鹤道:“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必定要请他来了,送送我们。”仲蔚被他耸动,便打发轿子先去,自己拉了秋鹤一同去了。燕卿笑道:“这两位大面孔亲去了,恐怕要来呢。”伯琴又请介侯写了字条去请小香,停了一刻,小香来了,彼此相见。介侯问月红何以不来?小香道:“我也忌口不吃鲜味,月红实在走不出。”   黾士道:“听得你和月红为了月仙割臂,你们的恩也过份子。”   一语提醒了燕卿,便要看小香割的臂。小香红了脸,不肯给人看。介侯道:“彼此要好,也算良心上的事,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究竟不合。”伯琴道:“你是母舅,也如此说,他愈不肯给人看了。”介侯道:“我并不算埋怨他,恐怕他为此溃烂起来,怎么了得呢?”因也走来笑说:“你且给我也见识见识,将来我们燕卿病了,我也好学个样儿。”众人大家笑了。燕卿把介侯打了一下,小香听母舅说了,只得把左手伸出来。众人看他把青布包扎着,也不便揭看,因彼此赞他情意好。介侯笑道:“不知道这位史月仙修来的什么福,遇我这位令贤甥,成日成夜在那里伏侍他。”燕卿正色道:“我们所靠客人有良心,若都似你也好了。”友梅因问月仙的病,小香摇头道:“今日看他虽似好些,其实反加了玻他的病往往如此,起病之后,必好数天,等这病好了,下次再发,更厉害。”伯琴道:“月红究竟何故不来?”小香道:“他也割了臂,病倒了。”   说着,只见仲蔚、秋鹤真把文玉请来了,两人扶了轿,一前一后,直至庭心停轿。文玉出轿,燕卿和文玉是最知己的,迎了出去,搀文玉进来。文玉叫燕卿一声哥哥,笑嘻嘻的进来。大家知他已算良家,大家规规矩矩见了礼,请文玉坐了。文玉要先到里头去见绣卿,介侯笑道:“他是我的姘头,现在不在这里。”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此时秋鹤、仲蔚送烟送茶,文玉倒还是从前的样子,任他二人服侍。仲蔚笑道:“今日幸亏秋鹤去了,否则总屈不到这位范姑娘。”伯琴因问怎么请法,仲蔚看着秋鹤笑道:“你去问他。”文玉听了,也笑了,说真是少有看见的恶形状。秋鹤笑道:“姑娘身份也太高,昨日船上你又怎么说呢?”文玉想着嗤的一声笑了。众人不懂,文玉要说出来,秋鹤连忙作揖,岔住不教文玉说。众人还要追究,文玉只是看着秋鹤笑。正在闹着,忽见伯琴栈里差人来说,今晚宁波轮船不开了,请明日走罢。伯琴听了,打发他回去,遂向秋鹤笑着,把手点点,说:“真好运气,也算是千载一时呢。”友梅笑道:“从来宁波去的轮船,没有脱过班的,为什么这样不巧?”伯琴笑道:“哎巧极的,你可知道吃素月,大摆渡对过,我从出娘肚皮,上海也算走走了。未曾听得宁波轮船脱过班的呢。这回知道我们高兴,要坐,他偏有这巧意儿来。”介侯道:“脱了班就明天走,今晚连金枝玉叶的文姑娘都来了,落得舒舒齐齐吃一顿夜饭,我们今日人数还算多,大家做诗钟罢。”   友梅道:“可惜韵兰、湘君、珊宝、秀兰不在一处,否则诗钟更热闹呢。”伯琴笑道:“还是叫秋鹤去请。”秋鹤摇头不敢,介侯道:“你们要做诗钟,我还去请两个人来,这里再添一席罢。”众人因问何人,介侯道:“他就在西间壁,都是读书人,一位姓华号紫贻,一位姓徐,号晋康。”兰生道:“极好,请他来会会。”秋鹤笑道:“二人来了,范姑娘有了帮手了。”文玉笑道:“他算饱学,我也不用他帮。”友梅道:“范姑娘和他相识么?”秋鹤笑道:“你去问文玉。”友梅便粘住了文玉问:“可是相识?”文玉笑道:“你休理秋鹤,这姓华的是我未落青楼时节,从他识过字的。姓徐的,就是房东。”友梅笑道:“既是熟人,可以不避。”遂请伯琴写了字条,去请,酒又添了一席。   不一回,酒席已来,都排在客堂里,华紫贻、徐晋康也来了。   大家相见通了名,原来紫贻,是一位贡生,晋康是有名的老布衣。大家略谈一回,便请坐席,因此席专为饯行,请秋鹤坐了首席,次伯琴,三紫贻,四晋康,五文玉,六燕卿,七黾士,八仲蔚,九兰生。因小香是客,故第十是小香,十一介侯,十二友梅,文玉带来的侍儿秋香,立在文玉旁边,装烟。惟小香满面愁容,介侯和他说不用多虑,做了诗钟,你便走。紫贻等还不知诗钟如何做法,私问文玉。文玉和他说了,介侯向秋鹤、伯琴道:“你们必定明日走了,今日伯琴回店,秋鹤就住在这里,可以畅叙一宿。”秋鹤笑道:“我不要听你们做戏。”伯琴道:“秋鹤还是住在我那里去。”秋鹤道:“既不动身,我须回园,恐怕苏姑娘要怪。”伯琴笑道:“不妨,就请文玉姑娘回去告禀一声就是了。我们既不能动身,我要和你吃一夜酒的呢,大家照杯日出了睡。”兰生笑道:“且慢,这里先散了席,再说。”   于是斟了酒,大家吃起来。中间做了诗钟,文玉、燕卿各得了一回第一。小香早就去了。三更席散,秋鹤被伯琴拉到店里,果然两人重新对酌,吃了一夜的高粱酒。天已大明,杲杲日出,秋鹤不胜酒力,只得睡了。   是晚轮船开行,二人方乘了去。一夜便抵镇海,秋鹤去找着一位同门李姓,是沈菊龄的朋友,送了菊?z的信,托他觅船。   伯琴、秋鹤都回到寓里。晚间姓李的在丁红玉家,请他二人。   次日觅了一只山上的熟船,二人方赴普陀,住在中院。秋鹤最是好游的,与伯琴往往通夜不归,共在山上盘桓六夜。秋鹤念韵兰之约,恐怕受过,便怂恿伯琴兴尽而返。自始至终,共去了十三天。秋鹤将行李发进花神祠,一面来见韵兰。秦成接着叩了一个头,秋鹤问:“几时进来的?”秦成道:“姑娘到顾太太那里说了四趟,太太方勉强答应。现在姑娘将老奴安排在花神祠,总管祠里及义塾的产业,替替莲姑娘。现在我们姑娘在塾里,老奴回去请他来。”说毕,去了。秋鹤进去,侍红、霁月都接着,小兰也出来了。秋鹤笑道:“小兰的喜酒,也没有吃,几时来的?”小兰笑道:“来了两天了,过了姑娘生日,要回去了。”秋鹤因问嫁的姑爷好不好,他们家里待你怎样,小兰垂首不语。侍红在旁叹道:“我看这园里的姑娘们,是定例不得好收场的。”说着,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琐琐碎碎,弓鞋阁阁。韵兰一面走进锦香斋,点头道:“到赶紧呢。”后边佩镶、伴馨搀了月红也一齐进来。秋鹤见月红穿了一身素服,便吃一惊,先和韵兰、佩镶见了,月红走到面前,叫一声姐夫,便哭了。大家坐着,月红倒在佩镶怀里,呜咽不已。看他眼皮都肿了,佩镶劝他替他抹泪。秋鹤见此光景,十猜八九,急问:“什么?”韵兰道:“你不见已穿戴的孝么?月仙妹子去世了。   现在他跟着佩镶睡,带来带去,好似嫡亲姊妹。”秋鹤惊道:“几时死的?”韵兰道:“你走了,过了四天就没的。明天头七了,他们都要上坟去望望,你也走一趟。”秋鹤想月仙的苦,遂把月红拉过来,揽在怀里,因问月红道:“王姐夫不同你去么?”月红听了更觉伤心,苏小兰接口道,小香也殉情了。秋鹤突然一惊,吐了一口急血。韵兰见秋鹤吐血,心中着了急,立命佩镶到房里去取补血药水来,给秋鹤吃,一面叫他漱口。   秋鹤道:“不要紧,这是急血。”因又问小香怎么死?月红抽抽噎噎说不出话。佩镶答道:“小香一半因服侍月红一个多月,拖伤的身体,从月仙死了,他便遵月仙临死时遗嘱,要安排月红妹子,大阿姐要索二千元,小香气极,入殓这一天,伏在月仙身上,一恸而绝,竟没有苏醒。大阿姐急了,赶紧施救,休想再活。大家都说因大阿姐要勒掯他二千元,逼出这条命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