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30 页/共 33 页
有人说小香预先吞金的,大阿姐看事势不得了,情愿把月红给姓王的,不要一钱。大家说小香已死,他们要月红何用,怕介侯来了不依。大阿姐吓得逃走了,寻了两三天,找不着。幸亏介侯同小香的母亲及太太来,初起头要想与大阿姐拼命,后来见大阿姐逃走,他也没法。介侯又再三相劝,方才收殓。这月红真是好孩子,哭得不像人了,我恐怕又有意外之变,便和姑娘说了,带他回来,成日成夜的劝他,我也不肯叫他离开。”
秋鹤听了,椎心抱痛,韵兰、佩镶、小兰也不免噙着双泪,酸鼻出涕。丫头均各叹气,月红更是呜呜咽咽只叫阿姐、姐夫,一回又咽气不过来,此时真鸦雀不闻的哭泣。只见珊宝、文玉揭帘走进来笑道:“嗳约,远客初归,我听得屋里头吱吱喳喳,认道是请吃大炸蟹接风,所以我们,心里也要想吃一个,谁知大家在这里赌哭呢?”说着众人反笑起来了,月红也破涕为笑,彼此让坐。珊宝笑问秋鹤道:“你回来了,韵丫头请你哭,你倒也是聪明,一学便会。”韵兰笑道:“你莫太得意,不过人家看中了你,做官太太罢了。”秋鹤不懂,因问什么。韵兰方欲说出,珊宝红了脸,着急走来,说:“韵丫头你说了,我从今以后不和你往来。”文玉也不知道,与秋鹤追问,韵兰只是笑不说。佩镶道:“他们玩话呢,你们当了真了,倒是秋鹤把出门的事讲讲罢。”秋鹤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外面已开饭,文玉先去,韵兰便留珊宝一同吃饭。计韵兰、珊宝、佩镶、小兰四个人,秋鹤也陪他吃了,约定明早十点钟同到小南门外月仙、小香坟上,然后回去,把各人寄买的东西及送人的土仪,交给丁儿,一一的分送开来。秦成遂进来禀明祠里塾里,近日来的事,秋鹤点首,命他退出。只见白萱宜小姐来了,谈了一回,大约是终身之事,萱宜虽不明言,殊有摽梅之感。秋鹤安慰一番遂与他一起去,见了四位教习,略略酬应,便到莲因那里。
莲因接着笑道:“你回来甚好,去年花神祠落成之期,又是时候了。我们方才知道,韵兰真生日是念七,我们就在花神祠和他祝寿,解馆前后三天,现在比不得往年,他身分高贵了,须要恭恭敬敬,你的朋友只许友梅、仲蔚、伯琴、介侯、兰生请他进来,其余不许进祝。再者上年有喜珍、素秋两位奶奶、双琼、雪贞两位姑娘,现在他们不在,规矩可以脱略些,共祝三天。第三天家宴,你们一班男席,设在左首,我们女席在右首,大家乐一天。我都和韵兰说过了,你也帮着指点收拾地方。现在花圃里还有残菊,要搭一个菊花台,请寿仙坐的地方,后庭心菊花山,门前菊花障,要把灯采收拾得体面。我们闹了三天,湘丫头便要走了,就算和他送行。”秋鹤失惊道:“湘君为什么走?到那里去?并听得珊宝也要嫁了,你知道二人怎样告诉我。”莲因先把珊宝的事,说了一遍。秋鹤道:“为何湘君有这个意思?”莲因笑道:“朝真访道,他的事很多呢。我因这个馆事,反不得脱身。三年之后,再求归宿,可见天下事料不到一定,他悟道比我迟,证果比我早。”秋鹤道:“你们说说便说到这条路上。”莲因笑道:“你不信罢了。”秋鹤道:“我要问你湘君去了,几时回来?”莲因道:“他自己说现在到峨眉山去,恐怕约不定时日。”秋鹤叹息不已,便别了出来,把半月来的功课单册,查了一回,果然韵兰办理得井井有条,一宿不题。
次日去约齐了韵兰、湘君、珊宝、文玉、秀兰、凌霄、佩镶、萱宜、莲因、玉成共十一个人,带了月红一同去祭小香、月仙。那月红穿了孝服,跪着还礼。男客中伯琴、介侯、秋鹤、兰生、仲蔚到了五个人,女客中添了燕卿等数人。坟上也扎了些白布彩,大家叩了头,月红呼怆跺脚的哭,旁边看的人围了几百,有羡慕的,有叹息的,有陪着暗暗下泪的。月红哭唤姐夫、阿姐,同我一淘去罢。韵兰等好容易把他劝住了。佩镶又叫了看坟的来说,几株松柏冬青种得不好,须改种了。这个石拜台,还要改得宽大些,你今晚到我们那里来领钱拿图样去照着做。吩咐已毕,便约了众人,带了月红,各自回来。伯琴、燕卿一帮园外的,中途分散,湘君、萱宜等各自回园。寿期已近,秋鹤、佩镶、莲因、玉成都忙起来,收拾地方,每日十余人扎彩的扎彩,堆花的堆花,各定执事。幸亏秋鹤胸有邱壑,布置得毫发无遗。韵兰忽然想起一事,找人来唤佩镶。未知何事,且阅下章。
第五十五回
悲赠别修女远朝真痴郎甘弃俗
却说绮香园中诸事,韵兰忽然想起一事,命小丫头来找佩镶,说正月怕顾太太等要来女戏,恐不敷热闹,闻苏州术士汪梦兰,曾游历外洋,售技得有外国国会银牌,有三百余众戏术,飞水有二十八套,连出不穷,可去预先招请前来,并请将西洋机器影戏,一同带来。在西客所演,并又阳公馆送来十二尊金罗汉,不敢受领,可命妥当人送去璧还。正日早晚两席,均用八大碟,十六小碟,六汤六炒,八大碗,外加鱼翅烧鸭,后用满汉菜。便饭十二碟,四小碗,六大碗。佩镶答应着,因问:“同文书院公送的缂丝寿屏八幅,庞公馆送的金麻姑一尊,受不受?”韵兰想了又想道:“受也无妨。”佩镶见别无他事便出去。转瞬九月廿五,送礼的更络绎不绝。佩镶总管内账房,舜华、玉怜副之,秋鹤总管外账房,知三副之,秦成总管收礼开发。莲因、珊宝应酬内客,迎送接待,男客在东花厅,女客在西花厅。午刻正席,男在正殿,女在后殿。影戏在西花所,戏法在东花所,女戏在后殿,男戏在正殿。二十六日暖寿,二十七日正寿,二十八日兰生、伯琴、仲蔚、友梅、介侯、紫贻、晋康一班熟人,第二次入园,同秀兰、珊宝、莲因、玉成、文玉、萱宜、凌霄及康姓等四教习,公祝。是日在正殿上,男女分席,同坐的正寿。这天佩镶又起头约着舜华、纫芳、玉怜、青雁、金姐、鹣儿、霁月、侍红、霞裳、锦儿,又珊宝的丫头阿靓、秀兰的丫头小碧、湘君的丫头补纳、萱宜的丫头琴娘、文玉的丫头秋香,签名公祝。又有教习女学生公祝。又有园里三等丫头老妈子一班,秦成约了男佣一班公祝。花神祠东西园门扎着两架树枝高障,上边多是五色菊花,间着涉叻红,芙蓉秋葵。正殿庭心也是花围障,上边几百盏小煤气灯,五色电光灯。菊花山在后殿庭心里,寿星花台,在正殿门前,台阶上两旁栏杆,无非是菊花、长春花、松柏、冬青等物。廿六这日已是热闹。廿七这日,雇了一班京戏演唱一天。是日早七点钟,韵兰已起身了,赶紧梳洗,秋鹤、佩镶来候示。韵兰笑道:“你们也太烦了,我又不是上司官,何必如此呢?”伴馨笑道:“也是大家的敬意儿。”韵兰道:“明天廿八,只算是我还席谢谢你们,一天都是我来开销。”又吩咐佩镶、秋鹤,你们先去。秋鹤、佩镶去了。这里梳洗毕,自己先吃了寿面,然后换好衣服,头上一对粒粒圆光嵌翠珍珠蝴蝶,几枝金刚钻嵌宝金簪,珍珠过桥压发,髻后一围珠络,耳上钻石珠金圈。身上穿着石青织绒全金龙凤团花袄,三色回文月华带,时式洋花边,钮扣上一对珍珠小金表。下身绛红宁绸洒银小百寿散管裤,也是三色月华边,裤管口二寸多宽的珠网络。外罩一条全金时花西湖十景马面百褶大红裙。足穿一双绣凤网络小弓鞋,鞋尖一粒三分重的圆光珠打扮方完。佩镶打发人来请说拜寿的都齐了,王母娘娘还不临瑶池,请姑娘去罢。韵兰笑着点首,便出幽贞馆,已有四个艳妆三等丫头,抬着一乘五彩露顶便舆伺候。韵兰命小兰执着月红先行,自己坐了便舆轿,四个丫头抬着。侍红、霁月、伴馨、锦儿也艳妆了,拥着韵兰到花神祠来。伯琴等大家拍手,秋鹤喜得无可无不可。韵兰至了正殿外,下舆看了一看,心中自是得意。戏台便一声锣鼓,放百子奏乐看戏。韵兰拈香先拜了寿星,点了两枝臂粗的大蜡烛,旁边又有四对。佩镶来请韵兰升坐菊花台,伯琴道:“我们就在殿上拜寿了。”于是一众男客,大家行礼,吓得韵兰连忙跪下叩头。男客礼毕,湘君等一班,教习一班,也都艳妆着来拜寿。韵兰也还了礼,独不见了秋鹤,家人去寻了来。原来也是这日生日,在那里换衣服呢,不好说出来。佩镶等他们行礼毕,一定要请韵兰升坐花台,然后我们行礼。舜华也来请,韵兰却不过,只得出来冉冉升座。
珊宝、秀兰、燕卿、凌霄走到旁边笑看,遇着韵兰坐了。伯琴笑道:“秋鹤还没拜寿,等他先拜了。”此时众人欲捉弄秋鹤,预先约定,秋鹤因笑嘻嘻的走到台前,洋绒毯上跪下叩头。韵兰忙要立起想走下去还礼,却被凌霄、燕卿过来一把按住笑道:“你与他要好,如此照应,也算有恩了,就受了他一个礼罢。”
韵兰嘴里说不好,却也立不起身,连两只手也都被他按住了。
家人大家笑起来。秋鹤整整磕了四个头,韵兰坐受四个头。秋鹤起来不好意思,一溜烟走开。伯琴远远羞他的脸,此时方是一班女学生分为四排,每排九人大家叩头。韵兰央告凌霄说他们,我要还半礼的,你们不好再强按着。于是立起身来,身向着外也还了礼。学生退后,佩镶等一班来拜寿。燕卿笑道:“他们拜你不许还礼了,你不依我,把你缚在坐上。”韵兰笑道:“你们真是一班混混,你也不要来胡吣,我遵命受他们的礼,何如?”凌霄遂不动手,韵兰真个坐着不动。任佩镶等数十余人去叩头,接着秦成独自一人来叩了四头个退去,然后小丫头老妈子一班拜寿,又是龙吉、丁儿及园盯更夫一班叩头。韵兰见后来两班,不能白受他礼的,因命佩镶开了花名,放了赏。
女学生也有赏赐。拜寿方毕,外边的客人方次第前来道喜,如洪太太。谢太太、赵太太、孙太太,连许夫人也来了。韵兰深抱不安,再再三三的谢了。排起席来,伯琴等乘间去了,说定明日再来奉扰。这里各位太太点了几出吉利戏文,演起来。到三点钟方才席散,有回去的,有留着看戏的,晚上各处都点子灯,真是曲滥丝哀,五光十色,说不尽的富贵气象。秦成看这位小主人争到这般境地,果然比先主人在日好了,心里一想,便也十分得意,欢喜鼓舞起来,心中感动,反坠了几点老泪,立在寿筵前揩擦,偏被韵兰望见。想他必定是想着旧时主人,所以下泪。韵兰这么一想也就伤感要坠泪,因客人在座,又是庆事,遂连忙忍祝是晚直闹到二更,客人方散,戏也停了。
韵兰命秋鹤、佩镶收拾料理,自己先回屋里来,躺在榻上,命侍红轻轻捶腿。说起秋鹤拜寿一事,韵兰也笑了。一宿不表。
次日,是请介侯、伯琴等男客及燕卿、湘君等一班女客,在正殿上合宴,另备十二席,七席送到东院,请教习先生同学生,五席送到西院,请佩镶等一班,及二三等丫头。殿上因议定要行令,所以湘君请佩镶监令,命舜华、霁月去西院陪客。
这里男客黾士、仲蔚有事不能来,来的是紫贻、介侯、友梅、伯琴、兰生五人,秋鹤陪着坐。在东席,女客燕卿、文玉、莲因、玉成、凌霄、小兰坐一席,佩镶陪着,萱宜、湘君、秀兰、珊宝、月红坐一席,韵兰陪着。计十三人,连男席共十九人。
都是相熟,如一家。兰生看看人数少了,佩镶道:“上年祭花神庆贺,也是这时候,当时人数也齐,正是极盛,何等热闹,现在不过隔得一年。碧霄姑娘一去之后,园里使萧索起来。”
众人听了,无不叹息。珊宝道:“当时真个盛极了,柔仙弄箜篌,幼青弹琴,双琼姑娘机器戏也好看。珩坚奶奶、素秋奶奶的画,喜珍奶奶、素雯的笑话,玉田的飞刀,马姑娘的风琴,月仙的琵琶,各位太太又趁着兴也算快乐极了。现在风流云散,喜奶奶、素奶奶、双姑娘死了,柔丫头、幼丫头这般死法,碧丫头又仙去了,前又听得素雯惨死。”伯琴还不知道,急问素雯如何也死了。韵兰道:“闻被这个烂良心的男人,肋上轰了一洋枪,在大水缸里淹坐一昼夜,活活浸死的。现在月仙又这样的死,珩奶奶又远去了。”座上的人听了想一想,无不下泪。
兰生想着双琼,伯琴想着素雯,幼青、珊宝等想着碧霄,凌霄想着柔仙、月红。因燕卿要写什么,正替磨墨,听了这些话,想着月仙、小香。秋鹤想着莲民,介侯想着小香,各人各有心事,都郗觑相对。还是湘君、莲因把各人劝着,燕卿道:“我今日要想行个诗钟令,你们大家作楚囚对泣。韵丫头的大庆,你们到底也要有些忌讳,你们若再要哭,我要骂山门了。”忽见月红把黑墨揩了面变成花脸,燕卿遂把手巾替他擦,说:“你扮焦赞盗骨哭几声,倒不须开脸了。”众人看了,不觉破涕为笑。月红还在那里拭泪,佩镶遂去拉过来,揽在怀内与他说道:“好孩子,你莫哭,姐姐也到了天上成仙人了,你将来也要去见他呢。”月红方渐渐的平了气,席上遂大家喝了几杯酒。佩镶听得燕卿说要做诗钟,便说我们上了大菜,再做。一面命丫头去取文房四宝来,一面斟了一大杯酒道:“除不能做的不算外,其余每人要做,不成者两大杯,不好者一大杯,佳者共贺一小杯。”燕卿笑道:“甚好。”少顷菜已上齐,兰生便请出题。
韵兰道:“我们先点了香,横在桌上,把铜钲系了线,垂着,香上用墨点画寸为度,线系在寸上,下面地上放一个铜盆承着,焚到墨点,线断钲堕,坠在铜盆上,自有声音,有了声,便不能交卷,就要罚两大杯了。”紫贻道:“如此极好!”于是一面收拾起来,点了香。佩镶取了一本书,命人随意说第几行第几字,说我们先咏字而后嵌字。于是翻了回字帘字,佩镶道:“一句要切回,一句要切帘,不露字面。”众人遂搜索起来,韵兰道:“去请舜华来做誊录,我们做好了,密交二人,教他写在纸上,公同评阅。”珊宝道:“公同评阅,恐多争执,我们仍派秋鹤做考官,教他评了甲乙,再写罢。”燕卿道:“不好,你和韵兰头的字,秋鹤认得出的,须叫誊录誊在卷上,再阅。他就在卷上写定甲乙,每次只须五名,或十名,把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写定,以外通算不取,不取的饮一大杯,第一名共贺一杯。不交卷罚饮两大杯,你们以为如何?”兰生道:“极好。”
佩镶道:“香到了快做罢。”韵兰遂去请了舜华、纫华来,另到旁边东首厢房里去,差别的小丫头往来传卷。秋鹤则命到西首厢房,叫月红、小兰去陪着,另送了菜去吃酒,等着看卷。东厢房已另送了酒菜,凌霄、玉成不能做,情愿去陪舜华、纫芳。
这里佩镶先交了卷,其次友梅、紫贻、伯琴也交卷了,看香只胜一分,大家便急急写了出来,交出。忽听当的一声,香已到了,只有兰生没交卷,罚了两杯。佩镶瞅了一眼道:“我和你说快些。”兰生笑道:“我已吃了,下回再做。一回誊好交秋鹤评定了送来。”众人看时,只见上写各人做的,上面写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字,秋鹤道:“你们谁做的我不知道,各人自己去认,谁做的在下边注一个字罢。”于是十个人纷纷注了,写的是:中文古作盘旋势,庚丁字新开荡漾波。介侯一桁暮雨滕王阁,九转诗肠屈子潭。
苏兰诗艳云添锦,丁湘竹纹疏日射珠。文玉翡翠钩悬迎燕睇,辛璇玑锦织固鸳盟。
深闺倒织想思句,静室垂留耐久香。珊宝旧院枣花新月影,丙曲栏梅字古雷文。兰秀湘妃泪染珍珠幔,己苏女文成织锦图。紫贻依稀鸿影芳心隔,甲曲折雕栏细步通。湘君鹦鹉笼开光映碧,璇玑锦织句题红。
雕栏曲折题心字,乙珠箔玲珑漾眼波。韵兰斑竹纹成悬一珩,戊君兰织句络千丝。友梅步遍空廊刚九折,隔将绮户恍重山。
江流曲似轮肠转,日皎钩悬素魄迎。
湘君考了第一,大家恭贺一杯,其余不取的各饮一大杯。
佩镶因不取,心中怏怏,说再不取,我不做了,拚得每回两大杯的。于是又翻了一字年字,重点子香做起来。不一回大家交卷,取出来,合填名字,这回取了十卷,彼此传观题目,是一年两字众人句云:独抱文章天下式,乙漫搜甲于纪元编。
花簪唐殿笛初唱,荚纪尧阶岁已周。韵兰奇探玉府思夔足,庚笑向花丛纪凤龄。伯琴问马流光渐长齿,甲占鳌名第溯从头。佩镶倦我日长迟漏滴,丙惊人语好待珠穿。秀兰鸟驭行迟刚转岁,己牺爻画始纪开天。
吹律应时余合闰,举杯邀月影成三。
登坛西汉知名士,丁假我东山学易心。湘君义画开天文教辟,戊尧阶定闰岁功成。燕卿我辈抱才天下式,癸个臣无技子孙基。珊宝芳龄豆蔻从头数,壬新月帘拢比甲痕。萱宜相思望月同今夜,辛离别花开又复时。
春宵刻比千金价,秋士华悲七月时。
道士未判阴阳始,丰卜应同古昔时。莲因佩镶考了第一,心中自喜。秋鹤道:“珊宝虽取,却无年字,惟刻画一字尚好。”兰生又是落第,同文玉、介侯、友梅、紫贻,各饮一大杯。再翻题目,是鸳字夜字。佩镶说要嵌字了,因随意取了一撮瓜子说数清楚除七算零几粒,即嵌在第几字,一数却是零一六粒,佩镶道:“鹤膝格,嵌在第六个字里,只要嵌,不咏物了。”遂把香重点起来,大家怕罚,离了坐,苦心孤诣的走来走去。韵兰走到祭台后,看自己的像,珊宝倚在栏杆上呆呆的,佩镶出去坐在菊花台,韵兰坐的宝座里,想一回想了二句,又不好,把腹稿细细改了,便去交卷。介侯、伯琴去看璧上挂的十六条泥金大寿屏,绝好的柳字,燕卿走到东南墙角去,呆呆立着,秀兰就伏在桌子上想。萱宜走到廊下踱来踱去。佩镶唤道:“萱姑娘不要到那里。”文玉接口道:“可是到秋鹤那里去通关节么?”友梅就坐在本位,仰着脸闭着目的思索。莲因脱了帽,光着头,立在友梅背后,一回把吃下的瓜子壳儿放在友梅脸上。友梅倒吓了一跳,众人看见都笑起来。
只有兰生秃着头,急得头上汗腻腻的,佩镶笑道:“不好了!
香完了,快交卷罢。”兰生更急一回,走到佩镶捏像前看了又看,把手去摸摸脚。佩镶走过来笑道:“你做什么,还想开心摸这个,香不到半寸了。”兰生皱眉道:“多喝了三杯酒心思散了,实在没得好句子,好姊姊你教给我。”佩镶摇头笑道:“低些说,他们听得呢!”说着,便走了开来,去写了二句,拈个纸团儿,又潜地走过去,离开五六尺,只一掷,兰生便拾起来,去照写了。佩镶掷纸拈儿将手一扬之时,偏被韵兰见了,暗暗点头,却不说破。伯琴也看见佩镶扬手,忙走过来寻,却已被兰生拾去。伯琴却不知道,找了一回,不得又不见。兰生在那里,心中也疑惑,因向佩镶笑嘻嘻看着,说道:“你刚才一掷做什么?传递抢替都要重罚呢!”佩镶的脸红了一红说道:“你又看见什么了?我们姑娘的像,在那里是要替姑娘的神像代倩。”韵兰冷笑道:“姑娘不要你代做的,你爱谁就和谁做罢。”
一句话说中了佩镶的心,愈加不好意思。众人又哄堂笑了一笑。
佩镶只得避开,要想到廊下去看舜华、纫芳,又恐众人说通关节,于是到西院见鹣儿同凌霄的侍儿青雁正在五的对的豁拳,见佩镶来了,都立起来,说:“好极了,佩镶妹子快来打个通关,我们酒吃得多了。”佩镶见玉怜、补衲、鹣儿、秋香、金姐、小碧脸上,都红红的,因坐下问道:“你们怎样豁呢?”
玉怜道:“今日都是青雁赢的,你酒量好,打他十杯。”佩镶笑道:“也好,我们用大杯豁。”鹣儿已豁定了,吃了四杯,青雁吃一杯。听佩镶说要和他豁十大杯,便笑道:“你是有人受吐的,我吃醉了,自己吃亏。”佩镶把他啐了一口,便豁起来,却输了七杯。佩镶不信,再要豁十拳,又输了八杯,只得吃了。
方欲再豁,听得伯琴一叠连声走来唤,佩镶方走出来,觉得有些酒意。伯琴便执着佩镶手,走到殿上来,一面说道:“卷子都评定了,兰生考了第一,问甲字句,没人答应,问了三遍,兰生方答应了去。我们叫他背,他又背不连贯。明明是你的代倩,要罚你呢。现在第八辛字,没人认,怕是你的。贺第一的酒,因也没吃。”说着,已到殿上,燕卿已斟了三大杯,笑说:“罚枪手的,你的贺酒,就免了罢,横竖自己贺自己。”佩镶也不理论,勉强喝了,先去看评定的,只见秋鹤、凌霄、小兰、月红都来了,舜华等也在那里。知道燕卿的意思,就此收令了。
佩镶看写的是:
丙深巷寒声惊夜析,丙高楼冷思涩鸳针。
三更霜冷侵鸳瓦,一片风凄恼夜钟。湘君丙湛露沫恩歌夜饮,戊下风祝寿颂鸳鸯。文玉辛百年伉俪新鸳偶,辛一曲凄凉子夜歌。
丁凉斯秋水文鸳梦,丁静听寒闺子夜歌。
简策聚萤勤夜读,
毕罗大雅咏鸳飞。秀兰
庚芳名艳说双鸳记,庚旅思寒惊半夜钟。燕卿甲霜寒桂窟凝鸳瓦,甲月落枫桥惊夜钟。兰生乙秋思谁家星夜月,乙春情得意纸鸳风。韵兰己瑶圃月明香夜合,己绮窗人静绣鸳鸯。
海市大观升夜□,天廷首简度鸳针。珊宝癸同心愿筑双鸳冢,癸惊梦如闻五夜钟。介侯壬池塘残月文鸳梦,壬灯火元宵不夜城。友梅深巷斗刁惊夜客,画楼烟雨霭鸳湖。
佩镶迷迷糊糊,遂于百年伉俪一联底下,去注了佩镶两字。
伯琴笑着,还要把佩镶打趣,又找他豁拳,毕竟紫贻好,说收令罢。一面便催吃夜饭漱口毕。紫贻、伯琴、介侯、燕卿先去,友梅要和兰生同走,兰生道:“我还有话和佩姊说,你先去罢。”
友梅知道他两人交情,只得先走了。此时东西院也都散席,韵兰、湘君、月红到东院去看美姑娘等讲话。莲因、萱宜、凌霄到西院去,秀兰、文玉、舜华、纫芳在里面桌子上,点了一盏大保险灯看诗钟,说这联好比第一强,这联这个字不妥。兰生在台阶上向佩镶招手,佩镶走出去,执着兰生的手,呆呆的微笑,又想什么的,却说不出来。兰生道:“什么话,快说罢,这里没人听得的。”佩镶一手把金簪剔着齿,停了一回,低低的笑道:“我等了你一年,闻得你双琼姑娘不在,我倒着急,现在你心上究竟想什么?”兰生道:“我有许多话要和你商量呢。”佩镶笑道:“我同你到我屋子里去,趁现在他们都在这里。”
兰生点头,遂一同去了。这里老妈子等抹桌扫地,秋鹤监督着吹息灯火。珊宝先同秋鹤讲了一回话,因多喝了两杯酒,觉得身子有些告乏,便唤了玉怜,一同回去。走过韵兰的房子,见幽贞馆后面佩镶房里灯火甚亮,玉怜道:“奇了,韵姑娘还在祠里,难道佩丫头先回来了?珊宝笑道:“恐怕未必。”玉怜低低说道:“姑娘你听里头还有声音呢,我去看看。”珊宝道:“去看什么走罢。”玉怜不听,遂走过去,隔着竹篱账,竹篱里面,多是茑萝遮着,却看不清楚,因立着静静的听,好似两个人在房里说话,喁喁切切的甚低,辨了一回,只有一句大约说的是:“从今日起,我的身体交给你了。”其余都听不清,这句话也是玉怜意会的,便捂着嘴儿要笑出来。珊宝性情仁厚,恐怕有什么故事儿,便催玉怜回去。玉怜笑着一同走了。珊宝埋怨道:“有什么笑呢?就是佩镶回到屋里,也不过和姊妹们说说话儿,你又当新闻了。明儿不许和人多说,拌了口舌出来,你仔细。”玉怜答应,遂一同回延秋榭来,不题。
次日小兰的夫家打发人来,接了小兰回去。韵兰也坐了轿子到各处谢寿。忙了三天,已是下元令节。湘君将要动身,忙着部署,屋中物件,却并不带去,都交给韵兰收着,惟带着两个箱,一个篮。所有老妈子丫头遣回的遣回,自去的自去,补衲则赠给珊宝。湘君只带了舜华同走,莲因公余之暇,便替湘君部署一切。无人之时,便谈论修道的话。湘君叫他不必故意矜奇,外面照旧,不必检束。珊宝、韵兰也常来相见。韵兰问几时回来,湘君摇头道:“不可预定。”又向珊宝笑道:“你的大喜,我不能贺了。我现在看起来,园里头的姊妹韵丫头是不必说了,岂知你倒是个大福人,但后来也须仔细。”珊宝红着脸微笑不答。到了十四,伯琴等来送湘君,热闹了数天,十九日天赦吉期,湘君动身。合园姊妹,及燕卿均送到船上。湘君换了一身女道士妆束水田衣,颓云髻,手执拂尘。韵兰离情无限,珠泪莹莹。湘君道:“你莫哭,我们好姊妹还有相见之期。
现在临别,我有一个偈语,你可记着,将来好再和你相会,须知人生百岁,皆属虚浮,一刹那间都成陈迹,即如我们,此番离别,到了明日,又是陈迹了。爱惜光阴,宜及时修省为死后地步,所有一切因果,前晚我已约略告诉你了。但是我们姊妹相聚一场,大家要好,我和你虽后会有期,然临别之时,不可无所持赠。我有一偈,你可记着。”因说道:富贵莫溺,坚持国香。一夕跨鹤,火宅清凉。
韵兰道:“第三句怎么解?”湘君道:“到时自有应验。”
珊宝因也问终身,湘君笑道:“你现在已是三品夫人,何须问得,但官儿虽好,不宜恋恋高升,切须记好。”秀兰道:“官宜高升。”湘君道:“高升有高升的不好。”燕卿道,“我呢?”湘君道:“姊姊是百折不回的人,阅历已多,自有悬崖勒马的主意。将来老成硕果,鲁国灵光,倒是劲气耐寒后?z的松柏呢。”
范文玉、陈秀兰、向凌霄、白萱宜、史月红也要问什么,湘君道:“月红自有好处,你们四个人,我也有四句诗,但也是我胡诌,并无什么意思,我也解不出来,你们各人自己去解。”
因念道:
伯乐相逢便寄身,绿珠高占万山春。麒麟入梦花开罢,羡煞文君第一人。
又道:“这是我的胡言,诸姊妹的归结,倒是佩镶姑娘,目前要保重些。”佩镶急问道:“好姑娘,我有什么奇祸?替我说了,我也防着。”湘君道:“我哄你,你莫急。”佩镶道:“姑娘这话,必有意思,请说明了罢。”湘君笑道:“你不求上达,早早收场便好了。叫我说什么呢?”佩镶一定要请教,湘君道:“你只有十二个字,两句诗还好,这首诗,共有四句,是现成的,他收的两句最好,颇切你,我已把珠笔圈好了,改了两字,你去问你自己姑娘。”韵兰道:“你没有和我说过,我那里知道呢?”韵兰心里虽如此说,却想着了,原来本年春间,湘君有一部自己批点的《红楼梦》,送给韵兰,贾宝玉神游太虚一回中,有指袭人的两句,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湘君把优伶两字,改了乡人两字,两句把珠笔来密密圈了。韵兰看了不解,因问湘君说:“你也是个胡闹,乡人两字改得很不通。”
湘君笑道:“虽然不切袭人,却是切你佩镶。”韵兰当他故意寻开心,遂一笑置之。至此方想起来,又不便说出,湘君道:“佛家不打诳语,你不记得么?”佩镶因问韵兰什么两句,韵兰哄佩镶道:“很吉利,回去我和你说。”佩镶遂不再问。后来回去,韵兰造了两句告诉他。佩镶半信半疑,也探问不出,只得罢了。
且说众人送行已毕,将要开船,韵兰等快快登岸。湘君送出舱中,立在?^首,看见秋鹤替众人执了竹篙,以当扶手,心中也是难过。湘君笑道:“你莫愁,我和你不久先要看见,你记着叮嘱秦成西北方去不得,古庙里住不得,见机便回。”秋鹤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方欲问个明白,舟人已把竹篙挑板抽去,鸣金开船。看官问我说湘君此次到峨嵋,应坐长江轮船,何以鸣金开船呢?原来湘君与碧霄有约在天台,相约乞赠丹药,所以湘君只说要先到杭州烧香,再赴峨嵋,其实并不得四川去。湘君因怕众人盼望,所以说得远些,倘多耽搁了日子,大家想湘君的念头可以淡了。此番湘君此去,道满成仙,依然复位。舜华在太华山望月跌下,脱了凡胎,也成正果。后来湘君来度韵兰,在绮香园作散花大会,这且不题。
众人送行回来均有不豫之色。韵兰、珊宝、秀兰他三人和湘君是结义姊妹,最为知己,这回子感念园中姊妹星散,风景凄凉,四人相聚而泣。佩镶已陪着下泪,后来美姑娘来了,大家方才止哭。湘君动身,玉成因病未送,到廿三日玉成病愈,廿五这天,韵兰请玉成搬到漱药?Q去,要想贺贺,替他起玻岂知苏州信来,十一月初一日要来迎娶珊宝,因把起病之事权且搁起。原来珊宝的丈夫是刘四公子,号玉山,两榜进士,保升道员,年仅二十七岁,新近断弦,向系珊宝熟客。此次续弦,便娶珊宝是大家心中合意的。珊宝本是有钱,不须身价,反带去万余金。二公子与秋鹤向来相识,此次恐场面不甚好看,故命珊宝拜许夫人为母,与兰生结拜兄妹。出嫁这日,便借兰生家里场面阔大,韵兰、佩镶、秀兰、文玉大家又忙起来,得暇与珊宝娓娓絮别,黯然销魂。秋鹤与珊宝曾有交情,更为难舍,吉期隔夜,大家送珊宝到顾府。许夫人收拾珩坚的房间给珊宝祝韵兰、秀兰住在顾母老房里,凌霄、萱宜、文玉、玉成回去,佩镶、李明珠陪着珊宝。原来李明珠就是双琼的丫头,双琼死后,明珠到顾府来哭诉双琼的苦处,说都是为了兰哥儿要娶白秀芬,她便立志死了。因把以前双琼与兰生如何留表记,如何订嫁娶,各节涕泣告诉了一遍。许夫人如梦方醒,埋怨兰生怪他不早说,又念双琼惨死,明珠此来,必有深意。岂知兰生因双琼死了万种伤心,便发了痴病,言语无伦,一心要到美国去。许夫人急透了,连忙寄信士贞,把这事详述一遍。士贞更急复信回来,说明珠是双姑娘亲信侍儿,你们且去哄这孽障,说等你好了,便收明珠为妾。做了亲,即便成房。又令明珠陪着伏侍,譬解他听,家中得了此信,如法泡制,兰生方渐渐病好。也不及成房,便做了红娘伴宿,岂知霞裳吃起醋来,想我和兰生形影不离,尚不敢苟且。现在倒后来居上起来,于是与明珠寻衅。明珠虽不怕霞裳,但因李代桃僵播扬起来,大家笑话,于是密禀许夫人。许夫人无可如何,只得两全其美。许了霞裳,说须等兰生做了亲再收,霞裳遂也罢了。是明珠到顾府的来历,此时佩镶和明珠陪着珊宝,夜间谈起这件事来。佩镶在韵兰生辰这日在自己房里与兰生密谈,兰生虽有无限心事,只恐佩镶多心不敢说,只是呆呆的想,心猿意马,手足惊颤,佩镶疑他年纪尚轻,含羞畏缩。因着实的温存,说你做子亲,只要求一求太太,和我姑娘说一声儿,我又是不要身价的,便成功了,兰生只得答应。佩镶看神色有异,说:“你莫非嫌我不贞么?”兰生听了这话,知佩镶误会意思,起子疑,因道:“姊姊如此待我,人非草木,安敢贰心?我若疑心姊姊,天诛地灭。”说着便哭了,佩镶便掩他的嘴笑道:“莫嚷,人家听得了笑话,我是玩的呢。”岂知兰生别有对不起的意思,说不出口来,佩镶那里知道呢,此次李明珠把霞裳吃醋这件事谈起来,珊宝也听住了,探他口气。恰值许夫人来了,遂把双琼、明珠、霞裳的事,浑讲一遍。珊宝便替佩镶忧心。佩镶听得明明白白,左右一想,觉得兰生负心,深悔廿八这夜,孟浪时,便觉得百体四肢,酸痿起来,直到心头,钻入脑门,从鼻子眼角里出来,哇的一声,冲出一口热血,接着又是几口,两眼一瞪,倒在床上便死。许夫人、珊宝、玉怜、明珠都吓慌了,连忙掐人中,喷凉水,唤的唤,救的救。韵兰、秀兰、玉成、文玉、凌霄得了信,都赶过来,也吓得心中乱跳,嚷了一回,把佩镶救转来。
纫芳和佩镶极好,忙去绞了凉水手巾,赶着替他擦脸,口唤妹妹。佩镶还气,一声哭出来又吐一口血,大家说好了,心中放定。老妈子和他收拾血,扫地,纫芳帮他换衣服。珊宝便问怎么?佩镶哀哭一回,涕不能答。珊宝只管问,佩镶哭声住了,仍旧淌泪,说不出的苦。只摇摇头,面色闪得雪白。韵兰来了,摸不出头恼,心里又忧又急,看见一屋子的人救他,自己插不下手,反闪在旁边,叫人快唤。既而听得珊宝说好了,佩镶又有了哭声,韵兰便念上天保佑,挨进来看了一看,冷笑道:“痴丫头,真把人家吓死。”见纫芳、补衲、伴馨、风环、月佩大家忙着伏侍,韵兰看玉怜立在那里不动,便退了出来,扯着玉怜问他。玉怜把方才的情形,密密告诉了,又道:“姑娘大诞的晚上,我和我们姑娘走过姑娘的房外,看他的房里有火,听得二人说话。好似兰生也在那里,但也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只听得佩姑娘说要把身体交托。”韵兰默然停一回,叹道:“男女之好本来大家有的,他两个人,我也早知道了。但是兰生太懦,佩镶太痴,我上年祭花神的前两日,也到这里来请顾太太,见旁边没人,我隐隐把这事向太太提起。太太便跟紧了问我,只好直说了,但不敢说先前受吐的一节。岂知太太听了,面有怒容,说这个孽障,还了得,倘然老子知道了,必定活活打死,”玉怜新与佩镶不合,因道:“姑娘既然说起,我也胆大说了,我先前听得珩姑娘说过,太太闻得佩姑娘来历,不甚喜欢。”
韵兰点头说:“我的话你也莫告诉人。”说着,只听里头唤韵兰姑娘,韵兰便走进去,当佩镶死去时节,众人都来看,独不见了兰生,霞裳便各处去找,那里有什么影踪?便回来。许夫人也找不到。大家说恐怕到场上去,秋鹤一个人在园里,恐怕到那里去,就是到介侯、伯琴、仲蔚、友梅处也未可知。霞裳道:“伯琴、黾士、仲蔚今天住在这里,现在还在书房里。”许夫人道:“如此说来,不在秋鹤处,即在友梅、介侯处。”就差他三位去寻一寻,霞裳道:“他往日出去,必找松风或是梅雪,现在独自一人出去,也不告诉一声,真也糊涂。”许夫人道:“孽障真要我命了。”遂叫松风、梅雪、柳烟去请庄老爷、洪老爷烦他们替我去寻,你们就跟了他去。松风等去了。韵兰、佩馨又要送佩镶回去,这晚的忙到比正日子更忙。许夫人等到四更天,方见柳烟一个人回来,因急问怎样?柳烟道:“许多地方都找到,都说没有来过。韩老爷、秦成也替我们在外边找,故我先回来告诉太太莫急。明天总要寻回来,今晚大家都睡了,不好开门打户的。”许夫人心中虽急,也是没法。次早韵兰等仍旧到园里来,惟月红因陪佩镶不来。许夫人已命柳烟、顾寿、顾福、徐起到上海寻去。秋鹤、介侯、友梅等也来送珊宝,安慰了许夫人一回,只见男家娶亲的来了,是把船停在吴淞江里,执事人排了仪仗来娶的。许多衔牌,写着赏换花翎、三晶顶戴遇缺题奏道、戊子科举人、乙丑科同进士出身,即补府正堂仪仗十分齐整。三声炮响,鼓乐喧天,彩舆停在大厅上。新姑爷先进来行礼,伯琴替了兰生循着俗礼,把珊宝浓妆大服,打扮得天仙一般,搀了出来。新婿礼毕,方才动身。许夫人又急,兰生又要行礼,奔来奔去,心也急碎了。内里幸亏各位姑娘,外面幸亏秋鹤等相帮着,还是井井有条。珊宝自然先行辞祖,然后上轿,只听轰轰的三声大炮,金锣十数下,唢呐喇叭里头,许多执事,或提灯,或掌伞,或执扇,或捧凤冠霞??,把彩舆拥了出去。许夫人因不见兰生,借着送珊宝,哀哭一常外边掩了门,韵兰等把许夫人劝住了,大家进来道喜,许夫人那里再有心肠快乐。饭也不要吃了,盼着松风等还不回来,真个急得要死。到里头外边散席,岂知祸不单行,又接到胡顺堂从横滨寄来电报,说士贞于十月廿八半夜去世。许夫人闻讣大嚎一声,登时倒地,奄奄死了。韵兰等赶紧呼救,良久方舒,遂扶到房中,百端安慰,松风回来,说:“兰哥寻不着。秋鹤跌足,还是仲蔚有计,说两重着急,恐有意外之变,须哄他一哄,过了目前,再想别法。”黾士道:“计将安出?”仲蔚附耳说道:“如此如此。”黾士大喜告诉了众人。又暗暗通知秀兰、韵兰、文玉。莲因隔夜未来,今日也约了燕卿同来,听了这计甚好。
介侯因叫松风进来,和他说明了。又叫他停一回寻兰生的人回来,你也去暗暗知照便是,合府的人都要瞒着。松风答应着,便去用计。许夫人在床上,已剩得一丝气儿。文玉、燕卿、韵兰、秀兰、莲因、玉成、明珠、霞裳、月佩、侍红、金儿、百吉,上下大小丫头围着,松风急奔进去,直到许夫人床前,假做喘着,说:“兰哥寻着!兰哥寻着!”许夫人心里一清,消停片刻,松风又说兰哥寻着了。许夫人命人扶着,慢慢坐起半身,问在何处?松风道:“他因珊姑娘出嫁,要送到苏州,恐怕太太不肯放,所以瞒着人藏在妆奁船中。昨日已经开到苏州去了。
现在庄二少老爷知道了,要叫他回来成服,打谅明日赶迫到苏州去。”明珠、霞裳等皆不知是计,心中一快,许夫人亦觉少安。骂了一声孽障,命霞裳收拾铺盖行李棉被衣服交给庄二少爷带去。许夫人因兰生有了信息,心里稍宽,专办丧事。此时徐起已升了总管,便叫他上来,安排成服。韵兰记着佩镶先行回来,秀兰等到夜深方散。秋鹤感念子虚恩义,向韵兰告了五天假,愿在顾府帮忙,等候灵柩回来。此时伯琴已电致顺唐,旋得复电,说外国例当日殡殓,初一二料理店务,初三动身,初五可到,兰生不必前来。时伯琴一班人,都在顾府里办迎殡,大家怀着鬼胎,兰生一事,将来不知如何结局。到了次日,仲蔚只得把许夫人托带兰生的行李,命松风押运上海,暂放店内,自己去别许夫人。许夫人、明珠、霞裳谆谆相托,说:“叫他早早回来,老爷的凶信等他回来了说不要提起,恐在客边急坏了身体。”仲蔚诺诺领命而出。不觉失笑出来,便与介侯商议,一面登报一面再去认真寻觅。许夫人向伯琴催问,伯琴托辞支吾。初二这日,介侯、仲蔚等又寻了半天,友梅、介侯别去,连佩壤都无暇去看他,回到静安寺尚坐未定,龙吉气急败坏的进来,说:“不好了,韩老爷,姑娘死了。”秋鹤大惊,问姑娘何以了?不知龙吉说些什么,再看下回。
第五十六回
爱婢殉情韵兰舍己巧妻伴拙大宝还阳
却说秋鹤急问龙吉,龙吉道:“佩镶姑娘死了一夜,姑娘请韩老爷立刻回去。”秋鹤、伯琴、黾士均吃一惊,急立起来,问佩镶怎么死了?龙吉道:“前夜姑娘送佩姑娘回来了,他整整哭了一夜,一粒米都没有下口。昨早姑娘同白姑娘、余奶奶许多人用尽方法,哄他吃了半碗稀饭。再三问他为什么,他咬牙切齿的,又痛又恨,并不说恨谁。后来姑娘等来吃喜酒,他乘间吃了一盒生鸦片烟,一个人都不知道。直等晚上姑娘回来,看见他面色改变,问他只是哭,反劝姑娘许多话,说富贵家男人,多不是好人,我看韩秋鹤也未必可托。我伏侍姑娘将三年了,蒙姑娘待我亲姊妹一般,这个恩典只好来世报答了。我死之后把棺材替我浮厝在月仙姑娘坟上一个月,棺横头空一小洞,我这冤魂,还要出世寻人呢。这都是佩姑娘的话,姑娘也疑不到他吃鸦片烟。一过半夜,佩姑娘非惟不吃粥饭,连说话也低了,忽然又喊起冤枉来乱滚乱爬,姑娘等一夜不睡,到天明竟剩一口气了。姑娘急请曹医生来,方知道吃的生鸦片烟,连忙请洋人来救,说早已不能救了,遂不救而去。姑娘大哭起来,不多一回便死。姑娘叫我来请韩老爷回去的。乔老爷、舒老爷都在那里。”秋鹤听了便急唤车,回到绮香园,只听华?N仙舍里一片哭声。介侯、友梅、仲蔚也在那里试泪,月红更哭得惨伤。秋鹤禁不得泪珠如线,见了韵兰便说棺材呢?韵兰满面泪痕,说道:“已托介侯差人办理去了,他帮了我两年多,我的事无大无小,都是他替我关心办理得妥妥当当,真是我一个得用的人。现在抱怨惨死,我已没有报他,你只去替我一切丧事从厚,衣衾棺木须不惜工本,弦现在端整一万两银子,都要在丧葬事里用完。依了他遗嘱,暂厝在月仙坟上,过一月再葬到苏州七子山去。你也替我尽些心,不要给人克扣了。这些话,我都已吩咐他们了。”说着,又哭。秋鹤劝了一回,说:“你身体也要保重,外边的事,我来替你办妥。”言毕出来到账房里,却是第二进新造的大厢房。遂与介侯、仲蔚、友梅议论丧事。秀兰也来说道:“他虽曾失身于前,也是万难之势,却能怀贞于后。譬如圣人亦有过失,但能痛悔改去则佳,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只好按着姑娘的礼殡殓,我现在拟了一片细账,你们看着商议商议。”介侯办事最精,把账一看,说:“诸色妥当,只有七星珠,大的恐怕难办。”仲蔚道:“伯琴铺里,昨日来了一个珠客,带了一包珠子,有十四粒极圆极大,据客人说照精本要三千五百银子,买他七粒,只要二千银子,你们要,我便去取来。”友梅道:“好极,横竖衣服棺木都要到你们铺子里办的。”仲蔚去了,这里介侯又商量要一个孝女才好,秀兰道:“就叫月红扮孝女。佩镶死后,月红最苦。
说阿姊姊夫死了,佩姊姊处处把我带来带去,我的命苦,带我的人又死了,我本活得不快乐,同佩姐姐一起死了,去见姊夫阿姊罢。幸亏我们的纫芳处处护着劝他,他还哭得要死。”秋鹤道:“妙极,他本来有姊姊的孝服也不要紧。”一时扎孝采的都来了。华?N仙舍及外边会客厅,都扎起青白两色细彩来。是晚,秋鹤不能回到静安寺,便与仲蔚谈起兰生说。“诓虽一时诓过,从今你只算在苏州不能出场了,将来究竟如何呢?不要兰生真个有意外之变,失足落水。”介侯道:“若果落水,三四天就知道的,且再等几天,老世伯灵柩回来后,再行斟酌。”
秋鹤、友梅点头,一宿无话。不过二十四个老尼,莲因领着,又有四十九个僧人在外面会客厅念经,延秋榭亦结灯彩,专待女客。原来珊宝嫁后范文玉搬了过来,住在珊宝房间,棠眠小筑空闲在那里。到了次日,请燕卿来做银钱账房。过了午刻,一具独木香楠抬了来,秋鹤问价,仲蔚道:“我和佩镶在燕卿那里遇见之后,后来一向要好,我就孝敬了他罢,但是不好说送的。不过工匠费事,你们就把一向寄栈的租价同公价,送他一百金罢!”介侯道:“你这样做人情,韵兰的一万金用不了呢!”
仲蔚道:“不要说用不了,你看这篇衣服珠饰账,还有将来葬事。”秋鹤把账一看,连七星珠共开了五千八百三十七元。介侯向仲蔚笑道:“可打个八扣,我们丧房里也可到手千二。”燕卿笑道:“我还是内账房,一人要到六百呢!”说着只见侍红过来,叫秋鹤去一回。秋鹤回来,燕卿问他何事,秋鹤道:“两只汉玉生肖碗里,韵兰说要放珍珠粉在里头,问我账上可曾预备,我说早已预备好了。可惜我身上为这个老东西,欠了许多债。韵姊姊若肯把我青眼一看,我便出头子。”介侯道:“你还不知道么?”燕卿道:“你又听了什么新闻了?”介侯道:“我不是打谎,是秋鹤和我说的,韵兰想照应你呢!”秋鹤道:“就是佩镶和我说的,那天韵兰听得你母女相争,便说园里的姊妹,日少一日了。别人来了,就是住家,恐怕不合意。明年春间,想重新要请燕姑娘住到园里,欠的一千也不要还了,开销日用都是我来。还给一二千金添补些衣服,这是韵兰亲口说的,还叫佩镶且不要和人说。现在佩镶虽死了,没对证,大约这话不是虚的。”燕卿听了,眼圈儿一红,友梅连忙把别的话岔开。
这一天别无所事,不过有几处旧时姊妹探丧的人来。霞裳奉了许夫人之命,也来探丧。将午众客中来了一个生客探丧,礼单上写着任金和拜四个字,去问韵兰,大家不知什么交情。秋鹤看他年纪约二十岁,倒也齿白唇红,衣裳楚楚,因和他攀谈,方知是佩镶旧日的邻居。言语虽不甚雅,人却玲珑循谨。问他贵业,却呐然说不出来,他吃了饭便去了。次日殡殓,任金和一早就来,居然哀哀哭泣。入殓后,志志诚诚,磕了四个头。
还跟送到坟上去磕头,大家称异,疑是佩镶失身的人。姑且不表。
是日士贞的灵柩也到,秋鹤更加忙起来。坐了马车往来两边先去接了士贞的棺,送到顾府,再到绮香园送殓。送殓已毕,又到顾府安排停,又回园送殡。佩镶棺后,果然空了钱大的小洞。是日送殡的约有一百余人。月红扮了孝女,哀哭步行。两边看的人不可数计,也有少年游手轻薄寻春的,都说绮香园一个婢女,如此排场,棺材里个东西,一个人得着,已是算富翁了。此回送殡妇女最多,且园里的人,大都绝色。韵兰等坐在轿中,都穿了白衣,真是一身缟素衣裳,越显得粉装玉裹。前面也是旗锣丧牌开道,乐工鼓手,道士僧尼,所有路上已预先请了照会。又以重价招了二十四个水手护送。大吹大擂,奏着西乐,一路到了南门。坟上早已预备八只大缸,颠倒合着。三声炮响,鼓乐哭声大作。便把灵柩停妥了,方才墓祭。秋鹤先吩咐坟丁妥为看守,便重到顾府来,已是上灯。忽见知三也在那里,遂相见了。问几时来的,知三道:“到此已两三点钟了。
这个月里本应接印,我想暗暗的玩几天,所以告了半个月病假。
若玩得有趣,再去续假。”秋鹤笑道:“闻老父台的官声甚好,现在一路福星又要照此地,可喜可幸!”知三等皆笑了。因又谈起兰生及士贞的事,知三摇头道:“刚才黾士和我说了,我也看见报上,但是你们瞒天谎,作何了局?”秋鹤叹气不言。
伯琴道:“刚才知三在此下泪,说和兰生最是知己。岂知特意来申,不能相见。士贞老伯真个死的已是可惨,所以知三哭了一回。今日姻伯母,又来追问我,说仲蔚尚无回信,明日只得叫仲蔚写封假信,说到天平山去看枫叶呢。不知看完了枫叶,再看什么?”介侯道:“可再到元墓去看梅花,横竖要明年春里回来了。若再展期,索性说荷包村看荷花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黾士道:“人家难过,你们说笑话。”介侯道:“楚囚相对,笑笑也是好的。”秋鹤因向知三笑道:“你贵相好在那里等你,今日也做的账房,你明儿便去看他。”知三道:“伯琴也都和我说了,我不过做了一年官,绮香园里惟看韵兰的光景,好似要几千年的兴旺争着下去。岂知暗中消败,这些姑娘死的死嫁的嫁,出去的出去,现在佩镶又是不得善终。人事沧桑,一年一变。想着前时的热闹,看看现在的凄凉,心里头不知怎样说不出的难过。明儿你和我去看燕卿,我留着些百姓的脂膏,要去送给燕卿。”秋鹤笑道:“不如你自己的脂膏,送他更好。”
伯琴等又笑了一回。这晚伯琴、黾士、友梅、介侯皆回去,秋鹤与知三对榻而睡,娓娓谈心。讲到天亮,大家方睡去。十点多钟起身,伯琴又来了,持了仲蔚的假信,去搪塞许夫人,说恐怕要二十边才回。许夫人无可如何,只得罢了,天天守着灵前哀哭。
且说三人到燕卿那里来,燕卿接着自是欢喜。彼此谈了一番离别后的话,燕卿脉脉淌泪,伯琴笑道:“人家特来看你,你请他饮酒呢,还是饮泪,请他听歌呢,还是听哭。”燕卿道:“不与你相干,你不要听,你去!”伯琴笑道:“你逐了客,想要做什么?”燕卿道:“你莫管。”于是点菜请客,仍是仲蔚、黾士、友梅、介侯原班好友聚饮,都是带的清倌入局。秋鹤记着韵兰,思念佩镶,未曾终席,先回去了。到了幽贞馆,见韵兰坐在小醉翁椅上,无精打采的淌泪,文玉、秀兰在那里劝,见秋鹤来了便道:“解神星来了,你来解劝解劝罢,我们劝了好一回呢,要去了。”说着便一同走了。韵兰只说常来逛,口虽说,并不立起来送,秋鹤反点了灯送他出来。二人略问问兰生的事,秋鹤又把知三来的话,告诉一遍,二人遂去。秋鹤进来,伴馨接着说:“姑娘到春影楼去了,叫你上去。”秋鹤看锦香斋门前西厢房里,设着一个佩镶的灵座,一个位,一个铜磬,一盏长命灯,锡台上点着两枝绿蜡,挂着一轴喜神,觉得静悄悄的凄惨万状。另招一个更夫同两个老妈子守着,就卧在那边,停一回击磬一下。秋鹤因问月红,伴馨道:“不多一回在这里哭,仍要和佩镶姊姊一同睡。姑娘看了更加难过,因纫芳姊姊也欢喜,他叫侍红送到寒碧庄去了。”秋鹤道:“齐月呢?”伴馨把嘴向后面努着,轻轻说道:“挺尸。”秋鹤道:“账目清楚了么?”伴馨道:“文玉姑娘方才算结清楚了去的,姑娘自己还校对一回。”说着,只听楼上唤,秋鹤遂走上去,韵兰坐着道:“什么和伴馨说不了的话?”秋鹤道:“我问问月红同账目。”
韵兰道:“顾家事完了,几时了?”秋鹤道:“完了好久了。”
韵兰道:“可有僧道?”秋鹤道:“士贞遗命,不许僧道的。”
韵兰道:“我们不要管他,我要十二个和尚,在会客厅上拜忏,拜到十三回煞。以后,每逢七期,拜一天经去,定好了佩镶死了,真个折了我一只臂,现在什么事,色色都要我费心。想起从前无论什么事,我不说不交代,他已先替我做法。当时我受福不知,现在方晓得以前的受用。但是我已经怕费心惯了,这几个丫头里头,一个休想能及佩镶。刚刚徐家母来,说有一个叫阿行姐,也是一笔写算,领了来,我试试他的字。连侍红都不及,我也没法打发他去。要想把侍红升起来,只是侍红的坏处在骄傲,我和你商量,你看如何?”秋鹤摇头道,“用是未尝用不得,但是不好给他大权,我看上年停歇的珠圆还好。”
韵兰双目一瞪喝道:“我不要他,你要你用去。”吓得秋鹤不敢作声。韵兰又纷纷坠泪,口中叫佩镶妹妹,秋鹤慌了,只得告罪,说我不检点,现在想起来,珠圆因倾轧佩镶出去的,果然不能用。”韵兰慢慢的收了泪,说:“你既然知道,还提起他干什么?怄我气。”秋鹤长揖道:“是我差了。”韵兰道:“我想现在且教侍红学学,夜里替我办私事,日里到学堂里办公事。不到处你教给他,你下半天同夜里有公事,上半天没事,你到我这里来伺侯着,有什么差遣,或是账项,或是买办,或是写算,不过你太烦劳些,所以我想出一个计较来,叫你夜里住在伴馨房里,叫伴馨搬下去,我倘然想着隔夜有什么事,隔夜便和你说,你上半天,便替我办了,到馆如其无事,你也在这里吃了饭到馆,倘意外有事,不在你功课时候,我便差人来唤你,你愿不愿?”秋鹤点首便下楼回去,韵兰远远唤道:“明日起搬来。”秋鹤笑应着去了。次日果然搬了过来。知三也到园里各处逛逛,又在秋鹤馆中坐了一回,便要和秋鹤去看燕卿。秋鹤道:“现在馆里新章,除礼拜日终日无事,礼拜六下半天外,我的功课,下半天一点到二点钟,我看字,五点钟到六点钟,我讲书,夜头七点钟到九点钟,我教书。所有诗文策论,随便上半天或九点以后改,你要玩不如到礼拜六下午,我来做个东,请你到坐晚亭看枫叶,好不好?”知三道:“坐晚亭几时造的在那里?”秋鹤道:“今年秋里造的,就在彩虹楼下面,半山之腰。”知三道:“甚好,后天便是礼拜六,我替你去,请伯琴等来乐半天。”秋鹤道:“你把燕卿也带子来。”知三答应去了,到了后天,秋鹤告诉韵兰备了精致肴菜三席,排在坐晚亭。午后知三、燕卿、伯琴、仲蔚、友梅、介侯、黾士次第偕来,园里是韵兰、秋鹤、秀兰、文玉、凌霄、萱宜、莲因、玉成、月红共十六人。又有大丫头侍红、纫芳、秋香、青雁、琴娘、鹣儿等,月红现在是不用人了。客已到齐,推知三坐了首席,男客一席,是秋鹤陪,女客一席燕卿为首,韵兰陪。西首一席,月红为首,侍红陪。知三看坐上的人,凋零殆尽,想起上年文酒风流,不胜今昔之感。燕卿想着自己飘零憔悴,又想起韵兰要照应他,不胜知己之悲。席中知三、燕卿,两人本来最会说笑,今两人各自伤怀。其余是更不消说了。月红还是眼睛肿肿的,所以这个一席酒,觉无限寂寞。亭子下面的秋色,如鸡冠老少年万寿菊美人蕉紫薇,一经霜冷,大半凋残。几株芭蕉,也是迷离破碎,败绿残青。惟仰首一望,觉山腰百余株枫树,正出落得异样精神。地上铺着一层落叶,但愁人看了这些树,觉得秋影凄迷,斜阳黯淡,枝头红惨,径曲黄愁,真是不堪回首。秋鹤怕韵兰过伤,遂极意的逢迎,行雅令,做诗钟,仍旧无佳趣。
既而上一道炸黄花鱼,秋鹤道:“这样菜,韵兰姑娘最爱。”
韵兰道:“要炸透才好。”于是试了一试,便道:“还算好。”知三便凑趣说道:“你们知道鱼品么?”侍红笑道:“我们不知道,倒要请教。”知三道:“把几种鱼来比几种女人,颇得贴切,说自己的妻房,比咸鱼家常便饭,虽咸虽臭,却是省钱。”众人大家笑起来了,知三又道:“小老婆比鳊鱼,睡了便大。”众人又笑了,知三又道:“青楼倌人比鲥鱼,味虽鲜肥,可惜价大,芒刺骨多;野鸡比河豚肥虽肥,怕有毒;偷情好比龙肝,果然极好吃,只是捉不着。”众人笑道:“龙本来不容易捉呢,你也比得匪夷所思。”知三又道:“尼姑寡妇比鲤鱼、鳝鱼,吃了罪过。”萱宜、秋鹤只看着莲因笑。知三道:“自己的媳妇女儿比金鱼,能看不能吃。”众人大家笑起来,说:“这比喻更为切当。”
说着只见伯琴出席,众问:“何往?”说道:“出恭。”说着遂去。燕卿笑道:“说起出恭,我也有一个笑话,你们大家干一杯,我说。”众人干了,燕卿道:“有三个诗人,一个是学老杜的,一个是学寝馈晚唐,一个是做应制试帖体,大家一起出恭,要做诗了,学试帖的先做,说七条严妇律,四品荫妻封。”韵兰道:“出色,把出字恭字刻画得精切。”“学晚唐的诗,是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学杜的更好了,说大风吹屁股,冷气入膀胱。”众人听了便又大笑,知三笑道:“炼字的体,我也有两句,说墙高猫跳扑,篱窄犬钻汪。你看猫在高墙上跳下来,必定扑的一响,狗钻在篱芭里,不能出来便汪汪的叫起来了。”
众人又大笑一阵,文玉道:“幸亏他来,我们大家快活些。”时月红也不哭了,喜听笑话,便要请知三再说一个,说:“韵姊姊现在闷,你多说一个解解他闷。”知三笑道:“有是有一个,要得罪你们,你们现在虽不做倌人了,燕卿还在应客,况且不甚雅,不好说得。”燕卿道:“你又编派我什么?”知三笑道:“我却说的我自己。”燕卿道:“不干我们事,便容你说。”月红道:“燕姐夫就说罢。”知三道:“这个笑话,好听发松,你们要先喝三杯呢。”韵兰、秀兰道:“我只好一杯。”众人也大家饮了。知三也先饮了一杯,说道:“一个妓女。”燕卿便说道:“我又知道你编派我们了。”文玉笑道:“燕姊姊,总是这样打断他,待他说,横竖不与你相干,我当就是了。”知三又说:“一个妓女死了,阎王怪他狐媚惑人,都是下边的东西不好。
命判官雕挖下来贮库,妓女放到地狱里。”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韵兰、秀兰也吃吃吃的笑,指知三说:“只张贫嘴,也要割去!”
知三笑道:“我本说的自己,又有一个说话的人死了,阎王怪他嘴口轻薄,也命判官把嘴割下来,放在妓女东西一处。后来二人苦苦哀求,便放他回阳,命判官仍旧把东西同嘴,替他装好。岂知判官粗心颠心颠倒换差把东西装到头上当了嘴,把嘴装到胯下当了东西。后来被巡察神知道,咨照阎王更正,阎王大怒,重责判官,叫他速去更换。判官吓慌,走到阳间,见这个妓女正和客人在那里相交,污了满嘴的积浊。”众人大家笑起来,燕卿笑道:“他还没说完,听他讲。”知三又道:“判官知道已经被污不能换了,又走去找看这个说笑话的,他正张开了屄嘴,说笑话给人听。”说得三席的人大笑起来,说:“这人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现在你自己吃亏了。”知三笑道:“我不说你们,都闷着,现在笑一场,吃的东西,都容易消化。”萱宜笑道:“往常席面,总离不了佩镶姊姊,所以格外热闹。现在知三伯伯来了,也抵得过了。”莲因瞅着萱宜道:“你又要提起了。”友梅道:“我们再饮两杯散席罢。”于是各饮几杯,韵兰早命于亭口栏杆外面,放一只醉妃活脚西洋软榻,自己歪着,众人完了也就散坐。有到山上的,有到梅雪坞的,有从山麓转过去的。介侯一个人,背着手,由花神祠后面,东望北小径走至山麓,忽见一只灰色兔子在草中跃起,向山上东北角拚命而逃。介侯倒吓了一跳,方欲赶去,只见凌霄另换紧身装束,手执雕弓,腰插宝剑,带了一壶箭,从山之北首,向南转过,绕过来,其走如飞,箭上贯了一雁,见了介侯即把这雁掷过来,说:“你把这雁,替我取去,可曾见一个灰兔?”介侯向山上指着说:“那里去了。”凌霄遂急急迫去,介侯带雁回来,看见秋鹤用的丁儿,遂把雁交付了。忽又见萱宜、月红在假山洞里草地里蹲着,一手里拿个筒一手拿一根竹枝,琴娘立在洞外,手捧着两只青砖盆,介侯因问:“这个时候,还捉蟋蟀么?”
说着,已走到跟前。琴娘摇头说:“不是,刚才在盆里走失的。”
只听月红说道:“在这里了。”萱宜道:“我来捉。”
话未说完,月红已捉在手里,乃轻轻放在琴娘的盆中,纫芳也来了,手中也捧着两个盆,遂招二人一同到梅雪坞东首茅亭上。友梅也在那里,遂看开册,斗了一回蟋蟀。友梅又与介侯讲起今春梅雪坞赏雪这件事,忽一个园丁过来,向介侯、纫芳等道:“爷们姑娘们快去听新闻佩镶姑娘又重活了!”介侯笑道:“有这件事?”园丁道:“是前日活转来的,住在西门做外国裁缝任金和家里,他们送了信来,把我们主子姑娘喜得眼泪出来了,现在都在幽贞馆。”友梅、介侯、纫芳、萱宜听了,便赶过来,月红连蟋蟀都不要了,由他逃去,盆也打破。众人到幽贞馆,只见老妈子在那里拆去佩镶的灵台,一个人正在西首憩轩里,立在当地,告诉韵兰:“这憩轩即是西式房间,地方甚大,所以皆挤得下。”韵兰坐在榻上,满面笑容,听他讲,因笑道:“只要他重活就给他做妻房也好,叫他搬到我园里来,包管他一世不愁衣食,不用去做别事了。”那人道:“姑娘肯栽培,阿和就升到天堂里了。”韵兰因命他先回,一面传秦成伺侯马车,恐怕不够,外边去招几辆,秦成便去安排了。友梅等还不知其细,去问秋鹤,遂详述一遍。马车到了,大家出去,急急登车而去。到了西门斜桥后面任家宅,此时地方官长知道了,差人来问,幸亏介侯回复他去。此时韵兰首先进去,见了佩镶便哭出来。众人见佩镶外面穿了一件蓝竹布衫,罩上一件淡蓝竹布背心,头发蓬松,并无簪珥。一见韵兰,便跪下抱着韵兰的下身,哀哀痛哭。有一位后生出来仔细一看,乃是当日吊孝送殡的,但不知两人相合的缘故。介侯拉了金和祥问一回,方知底细。金和送茶送烟请坐,又有一个老妪出来,金和说;“这是我母亲周氏。”均与众人相见于,又向韵兰告谢。韵兰坐了,揽着佩镶的手,细问根由。佩镶亦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说到兰生,佩镶怨恨之极,韵兰道:“你也是再世的人了,现在你已愿跟任金和,乃是天做的媒人,以前的事不必论了。
但是你住在此处不便,我更少不得你。你死了我没有一事可以称心,我仍要你到园里,索性连阿和母子,一同搬进去。横竖房子多,随你要拣那里,你明日收拾起来。”因问秋鹤几时有迁移吉日,秋鹤便叫人借黄历来一看说:“十五或廿四。”韵兰道:“廿四太迟,就是月半罢,你要住在那里?我命人和你收拾去。”佩镶道:“我想月仙姑娘住过的萱花园极好,离姑娘地方也近。”韵兰点头,此时月红又黏着佩镶倒在怀中淌泪,佩镶摸着他脖项,也是难过。停了一回,勉强笑道:“我死了,你和谁睡?”月红又哭了,侍红道:“这几天我们为你的事也忙,他因阿姐死了,服了你,你一死,他好像飘飘荡荡的没了根。到灵座前便哭姑娘,更加伤心。我就送给和纫芳睡。”伯琴道:“这个孩子有良心的。”秋鹤说:“你死了,月红也要想一同死。”佩镶心中伤感,强笑道:“痴丫头,你太胡闹了。”
秀兰、文玉遂把愿做孝女,伴灵各节,说了一遍,又把韵兰哀痛厚殓各节说一遍。佩镶推开月红,含了双泪,又向韵兰叩头,说:“姑娘恩典,是我重生的父母了。”韵兰连忙搀他起来,月红仍旧挨着佩镶,韵兰向月红道:“姊姊方才重生,身体虚,你不要累他。”佩镶道:“多谢姑娘,身子现在倒毫无所苦,比以前反似好些。仙人的药,可见真是宝贝。”说着,一眼望见了知三,因问:“你几时来的?”知三道:“不过四五天,因闻得表姑丈死了,兰生表弟又走失,所以告了半个月病假来看,刚遇你这个事,我也气得要死。”佩镶不懂,秋鹤遂把士贞故世,兰生不知何往的事,现在诳他的话,都告诉了。佩镶听得兰生走失的事,疑心他们哄人,因鼻里哼了一声,不言语。因见韵兰髻上带了孝,便惊问带的什么孝,月红道:“带你的孝,要紧到这里没换呢!”佩镶感激万分死心塌地,因与各人都问答一回。韵兰便要回去,月红道:“我今夜和佩姊姊睡。”纫芳道:“他是新活起来的人,现在你姊夫又不比小香,此地腌?H,你还是回去同我睡。等佩姊姊进了园,他住在姑娘那里,你再同他睡。”月红想了一想,只得一同回去。秋鹤在伴馨房里又住了两夜,仍旧搬到花神祠。韵兰要想他两边住住,照应,所以仍在西楼设了一榻。到十五日,佩镶搬进园来,韵兰命他在伴馨房里,也设一榻,就算月红的房。佩镶有时回萱花圃有时住在韵兰屋里便和月红同睡。佩镶甫入园,园中各执事,均来拜见。任金和母子,先谢了韵兰,再去拜谢各人。韵兰便把一副殓具,赏给金和,又派他花神祠守门,帮助秦成。自此佩镶夫妇,都在园中欢喜度日,外面却把这事当一件新闻谈起来。
原来佩镶重活,与任金和成亲,另有一个缘故。
请看司香旧尉慢慢表来。按佩镶死后,但觉黄沙黯黯,到了一座高山,忽然风清日丽仔细一认,却是到过的。远望树林之外仍是一片汪洋,心里想倘然再有海怪追来,作何了结?时候已晚,寻着一个山洞,遂钻进去宿了一夜。次日出洞,踉跄而行,正在惊骇,怪风又起来了,一件东西满身是手,佩镶见了,急走转过一冈,怪物渐近,佩镶更吓。忽万道红光,来了一位仙姬细看却是倚红,便叫:“云姊姊救我!”倚红拔出双剑,追那怪去了。少顷回来,彼此相见,佩镶道:“姊姊向在何处?”
倚虹道:“我向在情天,妹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佩镶因把兰生负心的事,告诉一遍,倚虹道:“他本来不是你的姻缘,你阳寿未终,灵妃谪向人间,你尚须伺候他数年,再行复位。”
佩镶道:“灵妃何人?”倚红道:“万花总主不是么?他为你死了,悲惨异常,你须作速回去,那边有爱你的人等着,就是你的姻缘。”佩镶道:“等我的是谁?”倚红道:“就是你从前的邻居任姓,他为你担了血海的干系,休负辜他。你活了,便顺从他,后来自有好处。”佩镶问:“此地何处?”倚虹道:“你来的地方,名恨海,这里就是情天。碧霄姊姊为了你二人,奔驰数万里,特到先天一气山,觅了仙草,合成丹药救你。”佩镶道:“我肚又饥,腿又酸,你有什么地方,让我歇息歇息。”
倚虹点头道:“这也容易。”遂引到一处,是极高的城垣,上有太古情天四字。佩镶道:“再要进城,实在来不得了,就在这亭子上坐坐罢。”遂同到亭子上来,佩镶就坐在一张石床上,倚虹道:“你坐着,不要走开,这里九子魔最多,你定子心,他便不敢犯你。”说着去了,佩镶等到日暮,不来,心中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