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19 页/共 33 页
底事逢迎笑态工。
兰生便接道:
准拟新词赓砚北,
双琼不等他吟下句,便接道:
谁将剩粉写墙东。
知三笑道;“他们都是女学士,我们不要同他夺了,同素雯到凌霄那里去玩罢。”兰生笑道:“我也去。”因唤霞裳道;“凌霄那里去不去?”霞裳道:“我有一句,就是你说的,苏姑娘叫钱塘苏小,我再接下情中主三字,好不好?”兰生道:“可用花中主三字。”因替写出来,说道:“这是霞裳姊姊的。”
说着便同众人去了。这里雪贞看见他们去,也要去玩,因催文玉把霞裳这句写了出来道:钱塘苏小花中主,雪贞自己便手不停挥的写着,众人看时是:林下风流珠玉吐。居处瑶宫第一娇。姓名玉牒无双谱,广寒旧梦掌书仙。管领群芳几万年,九畹灵根无上品。
珩坚笑道:“你一气做了这些,不是联句了。”雪贞笑道;“我要紧玩,所以善颂善祷,以后可不管了。”韵兰笑道:“如此过奖,我如何当得起?”湘君笑道:“也不算得,谬赞倒有些意思呢。”便又道:“广寒旧梦梦字不如队字好。”随吟云:三生慧业有情天。园林收拾工心计,柔仙笑道:“写韵兰姊姊的经济了。”遂吟道:亭榭帘栊位置异。解语真妃聚雪姿,双琼笑道:“我有一句对你,比你更好。”因写出来云:埽眉才子回文字。大家闺阁少年郎,双琼笑道:“上一句你们服不服?”碧霄笑道:“果然对得好,如今又是撇开来说众人了。”因吟云:门第高华聚一方。骨格江山锺?i丽,韵兰笑道:“罢了,你们总是赞我,快撇开罢。”也便吟云:性情诗酒助清狂。东南坛玷开莲社,珩坚道:“应该接到诗社意思了。”因接云:白雪阳春和非寡。拟咏霓裳会列仙,幼青笑道:“我们都是列仙呢!”便吟云:恰来巾帼耽风雅。旧住清虚第几宫,佩镶笑道:“幼青姑娘倒这等敏捷,句子也好。”便吟云:人天分散再相逢。九华仙到题襟集,秀兰笑道:“接得一气呵成。”便吟云:一纸书来捧砚从。琼筵大启徵肴蔌,韵兰笑道:“捧砚从,又是赞我了。”珊宝道:“不是这个三字,意思便接不上来。你看琼筵一句,又是托开了,这是起承开转的法儿。”方欲吟下,已被素秋接了去道:更胜田家鸡黍局。公瑾醇醪正泛霞,珊宝道:麻姑精馔还炊玉。座中雅令记红楼,喜珍道:“对这麻姑一句,真是刻画工稳,如今又说行令了。”因吟云:掣得牙筹当酒筹。四座琴尊通款曲,月仙接道:一堂笑语洽温柔。挥毫尽是知音选,玉田接了一句云:七步吟成功百链。
方欲接吟下句,已被珊宝接了去,吟道:铜钵敲来吐语豪,佩镶不待他接吟下句,便吟云:锦囊饱贮摩秋剑健笔争扛快夺标,珩坚笑道:“我来接。”便云:艳情如海思如潮。青衫落落交游熟,碧霄笑道:“倒也不可脱落他们。”便吟云:翠袖,方吟得两字,双琼已接着道:翠袖喧喧姊妹娇。
碧霄急接云:
女相如本风流甚,机上年年工贩锦。
秀兰急接云:
缑鹤华云如意才,
湘君不等秀兰吟下句,便对了出来道:
卢前王后超群品。小栏幽砌寄怀深,
韵兰便一气念了两句道:
觅句花前几赏音。海上萍踪游子泪,
柔仙笑道;“慢些,也不要紧的。何必这样抢呢?”说着,双琼已吟道:卷中香草美人心。
韵兰拍掌道:“好个香草美人心!佳句可贮锦囊矣。如今又要转了。”因即吟云:莽莽红尘悲小谪,佩镶不待他写完,已接吟云:形骸虽隔情难隔。
珩坚便向佩镶夺了笔来急写,佩镶着急道:“你干什么?
你看我手上都是墨了!”珩坚也不管,一面只管写是:月圆花好本无多,双琼又向珩坚夺了笔,写道:美眷流年还自惜。
小兰笑道:“姑娘们慢些,我也不替你们写了,你们通自己写罢。”众人那里听得,碧霄笑着,便夺了笔去写道:惜取千金莫自伤,韵兰便接道:等间珍重好韶光。
双琼、佩镶已笑作一团,珩坚趁他笑的时节,便忍着笑接写下起道:江头雅会欢难续,月仙笑着,不等续字写完,便接吟了一句,大笑起来。小兰笑道:“糊糊涂涂,什么镜里?到底要说明白了,教人好写。”
月仙笑着说不出来,已被韵兰接着笑说道:镜里朱颜鬓易苍。
月仙忍着笑又吟道:“镜里愁容鬓欲苍。”双琼笑道:“还吟这句,已被韵丫头接去了!”湘君、秀兰道:“你们不是联句,直是抢命,等你们去抢罢,我们乐得不费心。”这时佩镶也无从插嘴,珩坚道:“我再来推开一句,须空空灵灵,把局势转一转。”便云:绿珠紫玉今何在?
韵兰笑道:“应该好收了,给你这一推,又有几句子。”便接云:梦痕一刹沧桑改。
碧霄便接吟云:
花事阑珊倩女愁,
双琼笑道:“倒感慨得紧,我来对一句。”便云:芳心憔悴徐娘悔。
韵兰笑道:“再不结,做到几时才了,这四句要收了。”因吟云:画图一幅丽人行,碧霄笑道:“这句收起来,悬崖勒马,切当之至,我来接下去。”遂口吟云:春社词曹感主情。
双琼道:
愿祝花开长乐国,
韵兰笑道:“多谢各位,就剩这一句,我来收了罢。”因念云:新红岁岁媚眷晴。
湘君道:“好悠然不尽,具收得住!”秀兰笑道:“你们这般抢法,不知抢了多少诗出来,可重新看一遍,有重复字,总要改。”小兰、文玉遂把录出来的并在一处,给大家看了,恰巧三十转韵,通篇格局还妥,复字还少。忽见知三、兰生、雪贞、霞裳又走了来,看了,笑道:“联句到这个地步,总算好了,尽可以存得,晚间叫佩镶录出来,去付石印,附在韵兰诗稿后头。”韵兰因伺道:“我托你们刻的诗稿,究竟何时送来?”
知三笑道:“你放心,在十日以内,便一律好了。等他一好,我就送进来。这回子我们的联句真要去刻呢!佩镶你今儿务要录出,明早我打发人来龋这篇启也录出来,必须要刻的。”
佩镶答应着。
到了次日,知三果然来取去刻了,附在韵兰诗稿后面,此事不题。当日联句已毕,再把谁优谁劣,议论一番。有的说秀兰之骄颜色句好,有的说双琼之蝴蝶艳句也好,有的说兰生之胭脂重一句,黾士之河阳一句好,有的说雪贞接联都好,有的说韵兰的诗好,毕竟老手。月仙笑道:“我看起来,第一要算是阳姑娘的卷中香草美人心了。若论诗好的,下次方做主人,惟有阳姑娘了。”喜珍、素秋道:“这句果然杰唱,不知双丫头可肯作主人呢?”双琼笑道:“诗并没好,要轮我当一期,也使得。横竖有公款呢,不过仍旧要费佩镶的心。”佩镶道:“姑娘下委,荣幸已多,也费不了什么心。”兰生道:“我来相帮。”
双琼道:“我偏不要你帮,也不许你入社。”兰生笑道:“我邀着寄母来,看你怎样?”素秋笑道:“你妹妹不许你来,我们同你来如何?”说着,老妈子送上点心,众人用了些,再谈一回,方散。霞裳住在素秋处。兰生到程夫人那里同芝仙请了一回联句的话,方同到姊姊房中。双琼在那里,见兰生到了,就走开了。珩坚笑道:“兄弟,你来看我的画。”兰生一看,是双琼的小照,因笑道:“果然像,姊姊给了我罢,”珩坚道:“这是他叫我画的。”芝仙道:“你要,再请你姊姊画一张,缓日给你。”于是兰生一人独来看双琼,双琼急要闭门,兰生已进来了,笑道:“妹妹为何不许我进来?”双琼卧着不言,兰生道:“今日并没得罪,何以又不理我呢?”双琼道:“我死了你也来么?你有你的知心人,你去伏侍他!”兰生便知日间的事,又被他看去了,便道:“我待他无心。”双琼道:“为什么他走,你也走呢?”兰生没得说,便道:“只许同你玩,他人就不许么?”双琼气得咽了气,便哭道:“谁找你同我玩?我也不配同你玩。自今以后,你不许来见我。本来大了,也要分别了。”
兰生觉说得太造次,心中抱歉,也哭了。恰正珩坚来,看他两人对哭,因笑道:“你们又伴了什么嘴了?好一阵,恶一阵。”
问他什么,又说不出,只得再三劝解:“双妹妹有心痛病的,你替他赔个不是罢。”兰生便深深作了一揖,做丑脸样子,双琼笑了出来。珩坚笑道:“好了,兄弟,你去罢。”兰生遂回来安睡。双琼道:“我死了你再来!”兰生也听不得。
次日兰生同霞裳回去,知三、伯琴一班当日因秋鹤有些痴意,安慰了一番,勉强各散。韵兰诸事完毕,方到秋鹤那边来。
只听秋鹤在楼上哭泣,韵兰走上去,秋鹤见了,端相一回,便笑道:“妹妹,我服你了。”说着便要下跪,韵兰便扶着道:“你怎么改了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觉得怎样?”秋鹤道:“主人妹妹坐了,我告诉你,心里并不怎样。我有一件心事未了,完了这事,我的身子都送你了。你要怎样,便怎样。”韵兰心中自是纳闷,也只得回去。次早,便请大夫诊脉吃药。一面与湘君、碧霄等商议,说:“他不过为莲因而起,须请他来了,归入屋中,方可病好。但不知莲因可肯与他再合?”湘君道:“他是尘缘已绝,能合不能合我也不知道。我看他既为莲因,只要莲因见了他,给个冰冷,他这心就可以回过来,便可醒了。”碧霄道:“若俟花神庙修理好请他来,恐须时日,现今看秋鹤这样的病,未必能复他的信了,你不如替复一信,请莲因早来教秋鹤见过,就请莲因督办花神庙,省得你费心,倒也一举两得。”湘君道:“也不必急急,我算莲因是就要来的,何必去请他?”韵兰道:“不去叫他来,他恐未必知道,但我又走不开,央谁人去请呢?”碧霄想了一想道:“我替你去,你就写信,我后日动身。”韵兰道:“更好,你把秀芬也顺便带来,来了先住在湘丫头那里。”湘君明知倚虹有难,也是定数。当时阻挡一番,韵兰只是不听,也就罢了。当时议定,大家散了。
这日韵兰就写了信,次日交给碧霄。湘君送碧霄到船,叮嘱路上留心,劝倚虹不宜饮酒过醉。碧霄仙功虽具,尚不能透澈元机,故不能心上了了。当时随即动身,不表。
那秋鹤日甚一日,或歌或哭,疯疯傻傻,见于韵兰,便拘拘束束的放出恭敬样子。有时狂起来,韵兰一到,便就好些。
茶饭给他吃,便吃,不给他吃,也不饿。韵兰走开了,他便又痴痴呆呆的言语无伦。韵兰没法,只得暂搬他到春影楼住,又寄信到他家里。接着芝仙接到京信,子虚奉旨补授关道之后,谢恩请咨。各事均已完毕,于廿六动身到申。初六接印,阳府上及箫云又忙起来,众人也常来看看秋鹤,连士贞也来看了两回。在采莲船相见,也没得法子,只得寄信到他家里,父母妻子赶来带了回去。益发病得紧了,天天要想到春影楼。又说:“环姑来了,叫我去会他。”家中人总不肯放。韵兰寄了许多东西给他养病,这是后话。
那碧霄持了信前赴杭州,问到海印庵,岂知莲因朝普陀去了。朝了普陀,还要到天台庵中。只有秀芬小姐同着一个小尼姑,一个佛婆守着,碧霄因把这件事说了一遍。秀芬也为他吃惊担忧,说道:“是我的薄命,我先君临死,把我托了他。现在他又这样,我怎有一个倚傍处,”说着不觉眼圈儿红了。碧霄要请秀芬先到上海,秀芬道:“姑姑托我看守,我去了,谁人经理?怎能对得起他?若要去,须姑姑回来方好,冯姑娘何不早来两天,就能遇着了。”碧霄道:“他到普陀,不知耽搁几天?”秀芬道:“他说至多耽搁六七天就走,姑娘赶紧追去,倒还能见他。只怕见了面不认得,你须记身不甚长,樱口细眼,尖圆脸儿,喉不甚高响的就是他。现今有印照一张在此,姑娘带去,看了便知道了。”于是碧霄普陀之行遂决,就向秀芬索了莲因未出家时小照,雇了一双小船,当夜成行。原来武林到普陀,须到宁波,方有香船来往。碧霄主婢到了宁波,趁一只香船到普陀山,该处通是僧人,并无俗人住家。碧霄到各处斋堂打听,并无莲因前来。后来到小雄峰寺,得了却信,知莲因在此住了两宿,便一个人到天台去了。碧霄无可奈何,只得雇船回来,恰无大船,忽然来了一只舢板,舟子数人,遂雇定了。
岂知遇着两个歹人,一个姓杨,一个姓钱。这个姓钱的,就是同金姓到秀兰处滋闹的,金姓被碧霄擒获之后,送官惩办,姓钱的恨如切齿,与姓杨的常思报复。姓金的本是普陀和尚败类,与姓杨姓钱的结拜,专在近处行劫香客,耳目甚多。驾着渡船,见有孤客多带钱财,往往遭其不测,或给同党送信来劫。这回主婢二人恰巧雇了姓钱的船,姓钱的排行第四,党中称他四哥钱四。恰并不认得碧霄,但见他二人雪貌花肤,带着三四件行李,便有人财两得的意思,便格外的殷勤,问长问短。碧霄是性直的人,倚虹方欲瞒着,已被碧霄说出。那钱四方知就是擒结义哥哥的仇人,便想道:说也惶恐,他自己投到我网里来了。
因与同伙两人私议,说:“大哥被诛,就是他擒的。他主婢的本领实在高强,怎么想个妙法?”一个人道:“这等说起来,若与他交手,是总不济的。况且他的小婢带着一柄双剑,剑法必定精通,不如仍用于蒙汗药酒罢,药性须用得极重。等他醉了,把军器取开,便可动手。将二人捆起来,分开两只船,凭他有天大本领,也无奈何了。”
钱四大喜,于是商定计策。本来普陀到宁波一日可到,钱四故意把船走了远道,到晚上还不能拢岸,不过到了山后,碧霄那里知道。钱四因与碧霄商议说:“今日风逆,抵岸还有二十余里。夜间不能走海,只得暂在此地宿夜,明早开行罢!”
碧霄心中自是纳闷,与倚虹商议,也没得法儿,只得叫船家安排晚饭。船中倘有好高梁酒烫二两来,钱四连忙答应,说:“只有浸好的红花烧酒,还可喝得。”倚虹道:“只要好,明儿多给你些酒钱。”钱四心中得计,便去安排。碧霄忽觉心惊胆战,告诉倚虹,说;“这个地方,我与你两个单身,虽有技艺,还须防着。”倚虹道:“我也有些眼跳,莫非韵姑娘在那里说起我们?”碧霄道:“也或有之,但这里总须小心,今夜你我两个人轮着睡,我等是女,不要说别的,便是这几个船户,也靠不祝”倚虹道:“姑娘练成的飞剑,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怕,何况三个人?横竖我的剑常常放在身边,倘有寻死的来,就有百十人还不惧呢!”说着,只见船家已端上晚饭来,笑说道:“这里是净素地,没得荤菜,得罪两位姑娘,将就些罢!”倚虹一看是一碟豆豉,一碟腐乳,一碗笋干豆腐,一碗青菜,一碗面筋汤,一小壶大酒。碧霄道:“你把酒拿去罢,我们不吃了。”钱四笑道:“这是红花如意酒,舟山著名的佳酿,喝了通筋活络,是前日一位搭客送给我们的。因我们都不饮酒,剩了要淡,姑娘不信,闻一闻香得紧呢!”倚虹把来斟了,向鼻子上一凑,笑给碧霄道:“果然还香,我们不要多饮,大家各饮一小杯罢。”
碧霄闻了还香,也就不语,倚虹便各斟大半杯,就叫船家拿去。
二人已有些腹枵,先把菜吃了许多,方把这酒慢慢饮了,便要吃饭,甫吃了半碗,药性忽发,便觉得天旋地转,坐不稳起来。
碧霄知道有异,忙练神功,已来不及了。倚虹也就跌倒,三个船家便持刀取绳而入。此时碧霄如在梦中,不省人事,可怜倚虹一个娇婢,从此以后,不知所往。三人把主婢二人手足一起捆缚,杨四笑道:“你往日的技艺,也有今日?”缚好以后,便向二人道:“你们把这个长方脸的带到小岙里船上去,姓冯的放在船上,吾来受用。”二人大喜,便把倚虹驮了去。
原来他们都是泛宅浮家的,把倚虹带到别一只船上,不多一回,又来一只小舢板,把行李都搬过去。另有一人来向钱四笑道:“这块肥肉,大哥受用了,也让兄弟受用一回!”钱四笑道:“你要来帮我呢!我们且把这船移到岙口去。”于是解缆开船,不多一回到了,泊定,方持灯到舱里来。见碧霄横陈在船底,钱四就去动手,要解碧霄的裤子。原来碧霄毕竟有些神功,吃酒之后,迷糊了半个时辰。本来这个药用闹杨花的精,合了别种药制就,只要喝了半杯,可以终日不醒。碧霄是已成剑仙,因谪限未满暂混尘世。韵兰但知碧霄剑术不知将要登仙,碧霄秘密仙机,不肯告诉。也知韵兰来历,比自己更高数层,因孽限未终,难以度他,只得再俟将来。惟湘君、莲因,深知一切。
莲因本会过,湘君更不肯告人。这是闲文不表。
当时钱四进舱之时,碧霄已醒。惟气力尚弱,于是默运元功,一声不语。忽见钱贼持烛笑嬉嬉进来,到了舱中,便思动手,碧霄更怒。口中吐出一柄小剑来,长可二寸,只见一道晶光,这剑顿长三尺,向钱盗一绕,头已落地。那一个方在后边进来,觉颈际一凉,便身首异处了。碧霄始把仙剑飞到自己手上,割断了绳,便收了剑坐起,把自己的缚都解了,恰不见了倚虹,反吃了一惊,将船中寻遍,仍旧不见。知已被害,或者抛在海中,方欲登岸,而四野无人,天黑如漆。忽闻上流轧轧之声,自远而近,恰是一只轮船。于是高声呼救,船上听得,立命停轮。把电火一照,见是一只小船,船中女子之声,遂派着一只白壳舢板来救。碧霄恐骇众,不好放出飞身之法,只得待他来救。救的人到船上一看,吓昏了,说:“你一个女子,为何杀了二人?反呼救命起来?”碧霄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只不说是门户中人,救的人道:“既有这个缘故,我去禀明了再来。”遂去了一回,只见一个人在船旁督着说了一番,方把碧霄救上轮船。碧霄到了船上,看见船旁督救的人,不是别人,恰就是吴冶秋。二人意外相逢,又惊又喜。碧霄把所遇的情节说了,冶秋恍然大悟。一面命人把这件事去报县,一面搜寻倚虹,了无踪迹。到了次日,尚寻不见,只得同碧霄回来。以后倚虹究竟若何,且缓缓再告。
第三十五回
月澄秋抱巧露禅机风绉春池憨含妒意
上章所言碧霄无意中遇见冶秋,离别三四年,延津复合,心中自是得意。冶秋也把来意告诉碧霄,说现下军情紧急,欲到马姑娘那里去取气球,这只兵船名惊雷,是来载运军火的。
统带官江受谦名载德,江西人,我就乘他的船回来。这气球就用他的船载去,大约有十余天耽搁。我虽不受他们节制,恰也告了一个月的假,俟第二次军装船来再去。冶秋因同碧霄见了统带,原来这位江统带,就是第三章所说请阳子虚吃夜饭同汪姓说人情的。这时保举了守备,统带此船。见了碧霄,知是冶秋的至好,就恭维起来,称为太太,碧霄反不好意思。
冶秋便同碧霄回房,问阔别以后的行踪。碧霄仔细告诉了一遍,冶秋道:“我上回得了家信,方知畹根堕入风尘,深为惋惜。幸近日尚能得意,也不枉了。但是你的阅历已多,也应该闭门谢客了。”碧霄笑道:“我专俟你来,还有前生未了的缘,须了却之后,我便要干我的正经事务。你可知道我近日的剑术,已练成功,无奈尘缘未脱,机妙虽参。所以这回来,不知匪人之灾,几遭不测,竟把倚虹活活的断送了。”说着泪下沾襟,冶秋道:“定数难回,这些都是镜花水月,休得放在心上,况且生死尚无确信,就是真死,或者他也有些来历,这时候到了天上,比你还乐呢。况且你说剑术已成,可算是剑仙了。仙人宜任定数,岂能忧切?但仆这回前来,一为省亲,二为见你,据你这么说,我倒不敢同你亲近了。”碧霄笑了一笑,道:“这也是有一定的,升天堕劫,也不在这个上头。湘君姊姊禅悦已深,什么事都能先觉。还有萧云在那里走动过夜,不过等时候罢了。”冶秋笑道:“难道你们都是仙人化身么?”碧霄笑道:“也差不多儿。”当夜两人谈心,直谈到上海。
天已大明,本来兵船不能容藏妇人,这回算是从海中救起来的难人,故有所籍口。二人到了埠头,碧霄先回园中,把上项事告诉了,众人大家深抱不安,韵兰尤为不忍,湘君叹气道:“定数难回,人力真不能勉强。我当时曾经叮嘱过来,恰不敢说破,岂知仍蹈凶危。但倚虹妹妹,身虽被污,这回子恐怕已脱离苦海了。”众人要问缘故,湘君笑道:“我也不过妄言,你们信得太过,便是呆了。”碧霄回到本宅,知阳子虚业已接印,因前任家眷尚住衙门,未能遽行迁出,故程夫人等仍住园中。
那冶秋同受谦见了子虚,禀明情节。受谦自去办理公事,冶秋便从公馆后门回家,见了母亲家眷,天伦久阔,娓娓长谈。顾夫人喜其为国驰驱,深加勉励。当夜子虚同他接风,请了知三、伯琴、介侯、黾士、仲蔚、萧云一班小友,命芝仙陪着,欢聚一堂。其时士贞又到日本去了,顺唐陪着兰生到郡中考试,众人谈起秋鹤来。冶秋道:“他是情深的人,宜有此玻但要与翠梧会见,殊非容易。过两三天,我要到他家里去望他一望。
但他家中极寒,未知能否敷衍。我此番拟送他千金,存典生息,以资事蓄。”伯琴道:“子虚伯已同士贞伯筹措千金,韵兰也送他千金,共有二千金,早已汇去。你若送他一千,共有三千金,每月取息,尽可敷衍。从今秋鹤的后顾到轻了,但要望他的病早好。”冶秋道:“且再看他的福命罢。”当夜席散,冶秋回家,又与母亲长谈,方回房中。新婚不如远别,其情可知。
次早先到碧霄处,同到马姑娘那里。原来这气球早已用过一回,殊为得法。冶秋大喜,谢了马利根千金,便把这球拆卸,送到兵船上,命受谦带去不题。到了傍晚,方到韵兰那里。韵兰早已差人请了数次,这回相见,彼此伤感一回。谈到秋鹤,冶秋说起要去望他,韵兰正中下怀,深赞冶秋的义气,当夜就便治筵接风,也算送行。将园中的姊妹均请来一叙,惟柔仙不来,传事的人说:“假母不肯放他,说谢谢罢,我也只得来了。”
韵兰因问凌霄道:“你住在隔院,可知他母女究竟如何?”凌霄叹气道:“不要说起,我这位妹子,恐怕今世不能出头了。
前日姓仲的肯去张罗一千元,要替他赎身。他的娘故意勒掯要三千,你想仲莲民是极寒的,一千尚且罗掘,三千那里能够?
也只得罢说。柔仙又是气性高傲,多病多愁的。哭了一夜,给他老鸨打了一顿,柔丫头就要自寻短见,我费了多少唇舌,把他劝回了。又劝他娘,譬解一番。可知天下不是亲生女儿,究竟隔膜的。他前回到了诗社,没得局钱,又给他娘骂了一顿,这回子大约也为这个缘故。”燕卿道:“园里头姊妹,除了柔丫头,其余均是舒服的。幼丫头虽有讨娘,看他待丫头还好。”
幼青面上红了一红,叹气道:“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
你们说他好,这是外貌,他的心比火练蛇还毒。我现在因有几个好客人,他的欲壑饱了,也不甚与我为难。我若要学碧姊姊、湘姊姊、秀姊姊的样,他就不能待我这样。韵姊姊的局面,是万万学不到了。”说着锦香斋已摆上筵席,大家入席饮酒,到更深方散。是日是四月初二,冶秋被碧霄请去,合了元精,恩爱绸缪,迥殊恒泛。看官记好,自此一夕之后,两人本来永不再合了,岂知后来又生枝节,姑且不题。到了初五,冶秋动身去望秋鹤,韵兰一再叮嘱不表。
如今且说柔仙的一位客人仲莲民,他名士达,早失父母,广东香山县人,年二十八岁,是一个副榜,家有数万金,性情慷慨。最喜怜香惜玉,涉足青楼,惯替校书赎身,免受管束。
是以二十岁外,已把这些家私挥霍罄荆幸亏学得一种绝技,能将土沙范模做男女人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是以名动一时。惟性情孤傲,惟在脂粉队中,则驯如伏象。其余交际,均不合时宜。向来游历燕齐,南方罕到。与阳子虚也是姑表至亲。
莲民说子虚迎合官场,必非端士,往往寓书诋骂。子虚也无可如何。与黾士也有亲谊,莲民总不肯相亲。他平生惟佩服一个韩秋鹤,说他还算完人,不到仕途上去。莲民与柔仙相识,一年有余。用了千金,后来实在穷得不可酬应了,只得仍到北方,要探听秋鹤行踪,与他一会。于是在燕京羁迹多时,忽得家信,说夫人病重,等赶回粤东,夫人已死,莲民一恸几绝。身后并无所出,遂嗣了一个侄子,将祖屋一所,售去,得了二千余金。
以一千付给嗣子,数百金替夫人治丧,安葬。尚剩七八百金,携了出门,到上海来消遣愁闷。打听得柔仙已住在绮香园,莲民就去寻访,相见欢然,也并不去看黾士。后来晓得素秋住在园中,他去见了一回,第二回绝迹不去。此芝仙挈眷到申,他也不过往看一次,说这是害民强盗的眷属,不可作缘,宜潜避为是。不常到柔仙处玩玩,见柔仙被假母管束,又厌自己的亲戚都在园中,便要叫柔仙搬出来。柔仙说须自己赎了身,方能自主。莲民问身价若干?柔仙说他三百金将我买来,此时最多加他一倍,谅可成功。莲民便要罄囊替赎,岂知假母马氏见柔仙进园之后,生意尚好,故意勒掯三千。莲民无可如何,与柔仙相对饮泣。莲民道:“你这个人,必有人来赎你,不必多虑,再候机缘罢。”一日在柔仙处看见桃花社联句的诗,方知秋鹤也在上海。今因金翠梧一事,得病回去,深悔交臂相失。遂命柔仙引见韵兰,问明了居址,他次日便往见秋鹤去了。看官,韩秋鹤的家里,芝仙、黾士大家知道的,乃仲莲民并不向芝仙打听,反问讯于韵兰,你想这个人的脾气,古怪不古怪。后来子虚反去邀他要助他旅费,他说此是盗泉,决意不受。又要荐他一事,他也避之若浼。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恰说韵兰闻柔仙被假母欺制,心中常常记挂,要想约了碧霄去看看。因先到彩虹楼,柔儿接了出来,笑道:“苏姑娘要看我们姑娘么?他同两位谢姑娘到静安寺看俗佛去了,请里边来坐。”韵兰道:“这么不巧,我也不要坐了。”遂出来,知道素秋新殇了儿子,要想去看看,就打从韵香馆花障背后梅雪坞东南走过去。只见花障上红紫争妍,蔷薇茶蔗开遍,落花满径。有几许蝴蝶在那里寻芳,上下翩翩与那落下来的花瓣一同飞舞。那蝴蝶大小不一,颜色有黑的,有青的,有黄的,有白的,有红的,种种不同。韵兰不觉看住了,因想道:“庄周梦蝶,不知庄之是蝶,蝶之是庄,他的旷达聪明,也算到了极地了。
人生世上,本是蜉蝣。吾今年已二十三岁,回首遭逢,浑然一梦。现今已将花落之际,不知将来身世结局如何。我看秋鹤这个人十分可托,他的意思也要我同赋白头。不过我是罗敷有夫,他是使君有妇,叫我做一房侧室,他嘴里不好说出来。我心中想要许他,又防贾姓回来,别生枝节。若果姓贾的死了,我还可以自主。如今弄到不上不下,倒不如这个蝴蝶食宿花间,悠然自得。正在呆想,忽听琴声悠悠,穿花度柳而来,原来是绿芭蕉馆幼青在那里弹琴。韵兰细听,但觉幽怨缠绵,一时不知道弹的什么?嗣听得又有一个人同他说道:“你这个思妇吟与我只差半个声音。”幼青道:“这是我学的时候少勾了一勾,现今惯了,一向如此。”那人道:“这一曲在月夜弹起来更好。”
幼青道:“你就这回子也弹一曲,我来比较如何?”那人道:“你不要笑呢!”韵兰想道:原来是思妇吟,这曲文我也是知道的,但这个女子声音虽熟,恰不是园里头姊妹的声口,究竟是何人呢?一面想,一面听他弹道:夜沉沉兮天寒,秋寂寂兮栏杆,衾如水兮寡欢。我思君子兮形影单,形影单兮望长安。
幼青道:“我结句是忆长安,你恰是望字。”那人道:“我初学时候也是忆字,因嫌他角声转折太紧,所以改了望字。”
因又弹道:
花落兮销魂,倦秀兮伤春。迢迢关塞兮杳杳,征人锁眉黛兮愁颦。瘦腰围兮恨新,鸾鸽分飞兮寡--弹到寡字,忽听戛然一声,弦已断了,好似那人推琴而起,说道:“不祥不祥。”韵兰细辨他声音,恰是桃花社见过的雪贞。
只听幼青道:“你本来过于高亢,要和平些才好。”韵兰点头道:“他这琴兆,殊觉不佳。小小年纪,不应如此。”一面想,一面记着,柔仙也就走了,又想雪贞必从素秋那里来的,我且到素秋处再说。于是径进天香深处,素秋是西宅,于是径到虚白斋来。侍儿揭起帘子,笑道:“奶奶在里边,进去罢。”韵兰走进去,只见素秋正在那里作画,见是韵兰,便立起承迎,连忙让座倒茶,笑道:“姑娘,三日不见了!昨日我同雪贞姑娘到你幽贞馆来请安,说姑娘在秀姑娘那里着棋。他脾气最喜幽静,懒于酬应的,所以也不敢来相混。坐了一回,便回来了。”韵兰笑道:“正是要请一个失迎的罪。”又道:“我们是何等人?
奶奶说起请安来。”素秋笑道:“你这个人不配人请安,谁配请安?”韵兰笑道:“恐没福。”又安慰了几句殇子之痛。一面说,一面看他画的就是冶秋的小照,素秋连忙要收起。韵兰笑着掩住了,说道:“这有什么呢?我不告诉人就是了。”素秋笑道:“真个不要说给人知道。”韵兰笑道:“这个尽管放心!”一面看他画的投笔从戎图,冶秋骑在马上,手持宝剑,作驰驱之状,前面乱山中隐隐尘烟起伏。素秋题了一绝句,尚未落款盖樱韵兰看他题的是:剑气冲霄射斗寒,书生出塞弃儒冠。闺人替写从征乐,马革尸香血未千。
韵兰看他诗句不吉,又不好说他的,只得谬赞一回,因说要一同去看看柔仙,素秋笑道:“可惜不巧,阳太太那里今早就来找我去,不知有什么事?已经来催了一回了,我因要赶完这个画,他还要带出去呢!”说着,只见黾士进来,彼此见了,素秋道:“大哥来了,正好,韵兰姑娘要同我去看柔仙,我要到东间壁去,你陪他去罢。”黾士道:“我本来知道柔仙受了老子娘的气,替他不平,我们就同去罢。”因问素秋:“冶秋去了几日了?”到底几时回来?”素秋道:“也不能定,他也没有说过。”说着,把照上的款写了,盖着图章,给黾士看了,黾士道:“为什么题这等诗?”素秋笑道:“他说我情愿马革裹尸,我想了这句,不及检点,一时就用了。”黾士道:“重画一张,把诗换了才是。”韵兰道:“不差,奶奶就再画一幅罢。”素秋笑道:“既这么着,我来烧了罢。再画一个出来,但恐不能再画得这么好呢!”黾士笑道:“好不好,总须再换。”素秋道:“你们去罢,我也要过去了。”说着,果然把这画焚去。
黾士便同韵兰到桐华院来,只见院落愔愔,绿阴冉冉。两个老妈子在那里磕睡,树上挂的几个鸟笼,有百哥,百灵,正在那里对鸣呢。两人走进去也不知道,到湘痕馆门前,听得里面柔仙似有吟哦之声,忽然叹了一口气,韵兰同黾士笑着揭帘进来,只见柔仙满面愁容,在那里写什么。看见二人,便离座迎出来,连忙让座。黾士笑道:“你为什么叹气?写的什么?”
韵兰笑道:“我昨日就想来看你,没得闲。闻得你又受了马氏的气,我一向同他说,你家的客人虽少,然都是好客人,一个月也可趁二三百元,也算极好了。若非妹妹感动客人,他们那里肯白送我们?他只是不信,说妹妹不善应酬,没得钱的同他好,有钱的不去奉承。我说这是柔丫头的骨气。他说门户中人,讲什么骨气?这要有钱,便是骨气。给碧丫头骂了一顿,他倒软了。你今后也要听他几句话。”说着,俊官倒了茶来,听见韵兰劝解,便接口道:“姑娘,你说这个话,我家姑娘何尝敢同他倔强?除了住宿的客人要选,其余是都勉强相从的。饶这么着,他还要指桑骂槐的得罪人,心又狠,又贪,见了钱,好似活宝。我们做丫头的也看不上这老货。”柔仙眼圈通红,只要下泪,叹道:“我死了就完了。”韵兰道:“前日不来,为什么呢?”柔仙擦着眼,指俊官道:“你去问他?”这时黾士走到桌上去看他做的诗。原来是感怀的古诗,看了不觉伤心。听俊官讲论马氏,便向他们摇手道:“你们低低的说,莫给他听得了,回来又是柔仙受气。”俊官道:“老货新近姘了一个做西崽的野汉,好似疯狗似的。租的小房子在德庆里,要到下午三点钟才来呢!没得事,晚上十点钟便去了。来了好似阎王婆,说也奇,倒怕冯姑娘,大约怕他捉强盗的手段呢!”说得柔仙也笑了。韵兰道:“前日倒底何事?你说说。”俊官道:“先几日有一个从京中新捐了官的客人,借新新园做生日,找女戏班做戏,我们姑娘也去了。内中有一个姓麦的,一起点了四出,要叫我们姑娘演。姑娘唱思凡下山两出,已经受不得了。还有一出别妻,一出离魂要做,姑娘只得勉强演了一出别妻,再有一出真不能做了。姓麦的就说姑娘装架子,绮香园里都没好人的,后来连赏都没得。老货知道了,便埋怨姑娘不好。姑娘回了一声,除非要你自己去做。他就恼了,打了姑娘几下,姑娘就要寻死。幸亏凌姑娘来劝好了,老货也不说什么。”韵兰摇头道:“他有意不教人赎身,也是难的。”柔仙叹道:“什么难不难,我把这条命送给他,再没别的了。”韵兰道:“也不是这等说,究竟好死不如恶活,你总要旷达些才是。有了机会,也可以跳出这火坑。我何尝不是良家人,千辛万苦的。到今朝尚未完我的心事。”俊官笑道:“我们姑娘,那里及得苏姑娘。苏姑娘自己身体,有了这个园子,要怎样便怎样,便是连熟客不见也极从容的。”只听黾士道:“韵兰你来看这首诗。”韵兰听了,便走过去看着,念道:侬本良家子,千金掌上珍。凶年遭惨劫,绮岁失慈亲。诵读依孤嫂,伤亡剩一身。(双亲早故赖寡抚养教之读书)盗绡来恶舅,卖玉恨奸邻。(余十四岁为舅氏同邻人阿三设计卖)教曲鞭笞急,登场傀儡新。偷生工谄媚,忍耻学横陈。鸨肃贪难足,鸾飘怨莫伸。有心怜粉黛,何日出风尘。花梦三千界,犹云十七春。鸿毛嗟命薄,犀抱悔情真。莫问前生孽,还留后世因。吟成双泪下,寄与意中人。
黾士道:“你看这首诗,不好算冷姑娘的行状么!”韵兰叹气道:“碧玉心高,缘珠命保妙莲入溷,飞絮埋怨。只得随缘罢了。”柔仙道:“随缘二字,乃达人所为,我等总参不透。
到万分难处,也想付之达观,无如一转念间,就有许多心事。
我曾见闺评中的诗,有两句说得颇觉入妙,是一个姑娘遇人不淑寄感的。说转念也知求旷达,不由人意上心来。这两句就是替我写照。”黾士道:“人事相遭,我辈男子中尚且不能解说,何况卿辈。不过徒然忧闷,也是无益的。”说着,只见湘君同碧霄走来,大家连忙让座,韵兰笑道:“你三人看俗佛去的,回来了?”湘君笑着,同碧霄坐下,说道:“乏趣得很!不是浴佛,实是挤人。最可恨的是乡下人,臭汗薰蒸,偏到我们那边来混,我实在受不得了,才同碧丫头回来。碧丫头又去混打人。”黾士道:“打什么人?”碧霄道:“先前有一个游手无赖,故意挤到我们身边。我怕事避开,他又挤来,嘴里还胡吣说两块钱一夜,又是假正经,似有动手光景。我就恼了,一掌打他一个嘴巴。”柔仙笑道:“也算晦气!”湘君道:“他的党羽多呢,一个嘴巴,血多打了出来。”韵兰道:“阿吓,他们怎肯罢休呢?”湘君道:“自然不肯忍耐,就有四五个人打起不平来,上前来拉他,他便把外边衣服一脱,同他们交手起来。碧丫头真是母夜叉,不知道那里来的神力,一只手拉一个,一只脚踏着一个,两条腿夹着一个,这些无赖慌了,后来一个人认得他,向众人说道,快莫动手!他就是绮香园擒盗的冯姑娘,不是好惹的。众人就不敢动手,求他把三人放了。这个时候看的人不知其数,巡差也来了,我们怕招祸,便坐车回来。看的人一路站在两旁,好似站班似的。珊丫头几乎吓死了,到了园,幸没大祸,他说要来望柔丫头,我就同他进来。你们女孩儿家动不动便打架,不是笑话么?”黾士笑道:“虽然不惧他们,但怕吃眼前亏。”韵兰笑道:“招了事非出来,不知怎么了结?”碧霄道:“怕他什么?”因问柔仙道:“这两天老货的性儿改不改?还同你吵么?”俊官笑道:“自那一日冯姑娘来整顿之后,他好了许多。”柔仙道:“狗的性那肯不吃屎,不过恨在心头,暗中算计罢了。”碧霄道:“他再同妹妹多口,妹妹就来告诉我,但只要有理,我不怕这老淫妇。”黾士道:“姑娘莫生气,你来看柔仙这首诗。”碧霄遂同湘君拥到桌子上看了,湘君道:“莫问前生孽,这一句,似是而非,我辈恰是前生的因,今生的孽。”碧霄道;“没得因,我们也不能聚在一处。”柔仙道:“你们的因都好,我的因最恶。”韵兰道:“我的因何尝不恶,眼前而论,似乎好些,岂知我受了无限的阅历,仍旧混到青楼中来。”湘君道:“倒也并无分别,你看黾士这位令妹,兰生这位令姊,何尝不是命妇。若考其根原,究其归结,恐怕也同我们差不多儿,不过在人世上荣辱有些分别罢了。黾士道:“人世荣枯,本不足恃。但有了知识,总为情欲所累。”湘君道:“此非情欲累人,乃人之自累于情欲。所以古来达士作为,总是两样。庄子云,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自茫忽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之死。悲欢忻戚,迭相其中。若解得本来,方知局中遭际,都是后天,不值自家一笑。”碧霄道:“不值一笑,还有色相。须无此一笑,方是无我。”湘君道:“这个禅机深妙得很哩,若说无我,已有无我的意见,须把这意见都泯了。碧丫头,你要了道,我有口诀问你,你随口答出来,方算前因不昧。”柔仙道:“我们大家来参。”湘君道:“如何是佛?”柔仙道:“即心即佛。”碧霄道:“非心非佛。”湘君道:“如何是住?”柔仙道:“天地蘧庐。”
碧霄道:“四大皆空。”湘君道:“白云随意行,流水无心去。
顶上月华空,恍然不知处。”韵兰笑道:“我有一揭写出来你看,是也不是。”说着,写了出来。众人看时,见写了四句云:有情便有种,有种便生缘,钏动香兰笑,闲乘鹤上天。
湘君把韵兰看了一看,点头笑道:“韵丫头灵心未昧,毕竟聪明。碧霄也解脱了。柔妹妹还有些色相,但返本归真,倒比他人还速。”碧霄道:“瞬息行神寥廓遍,本来天地是微尘。”
湘君笑道:“果能如此,你去干你的罢。”碧霄不觉恍然,向湘君叩了一个头,又向韵兰叩了一个头,就去了。黾士、韵兰、柔仙、俊官倒不懂起来,笑说道:“他痴了么?”湘君笑道:“大约他算悟道的,也没见这样悟法,真也可笑!”湘君这句话,就掩饰过去了。原来碧霄自与冶秋会合之后,得了元阳,便把行神摄影的工夫练习。向来虽可飞身,恰不能遁形。自坎离交济,这个形就可以藏了。这回得湘君一提,不觉恍然有得,从此便日日用功起来。本来瓜熟蒂落,不取诸辛。不上半年,便可空里藏形,瞬息千里。自知谪限尚有几年,不敢太露本相,也只得随着众人混迹。有不平的事,替人出头做做,这是他的本性,表过不题。
当时韵兰等在柔仙处又谈了一回,湘君自回漱药?Q,黾士到阳公馆去。韵兰回到屋里,觉得腿子有些酸,便到春影楼,坐在一张软藤榻上,命伴馨倒了一杯洋参汤,喝着,霁月立在旁边装水烟,韵兰一面喝,一面问霁月道:“这个汤谁砌的?”
霁月道:“今日小兰姑娘收拾的。”韵兰道:“现今已立了夏,我打谅一日吃洋参汤,一日喝杭州城墙的野菊花茶,你们须记着。”伴馨答应了,因道:“姑娘现今燕窝粥到底吃不吃?严老爷送来的燕窝,已经完了。若还要吃,只好把蒋老爷送的四匣大官燕开出来。”韵兰想了一想道:“这个也吃得腻了,且停一个月再吃。你叫明珠每日早上晚上剥白莲肉燉给我吃。中饭之后,一杯杏儿茶,糖要少加些。”伴馨一一应允。只见佩镶走来,笑回道:“刚才仲蔚差人送姑娘的石印幽贞馆诗稿来,只有五百本。因今年乡试,印书局赶印夹带本子,机器没得闲。
这五百本还是催了十几次,做的夜工呢。姑娘送完了,横竖过了七月,就可以再做的。仲蔚有一字帖儿,请姑娘过目。”说着,便交了上去。一面到幽贞馆书橱里取了几本稿子来,韵兰数了一数,上下两卷,计五十四页,下面附着桃花社联句诗。
书样字样,都还精致,心中自是欢喜。佩镶又回道:“双琼姑娘、雪贞姑娘同幼姑娘又来了一次,把姑娘这大八音琴匣借去了。”韵兰道:“有话说么?”佩缓道:“并没说话,不过来望望,双琼姑娘说,现在不得闲,那诗社的事只好再缓几日。双琼姑娘又说,听得老爷说,据宁波官场传闻,说前月小茅塘地方,有一个女人抹了颈,死在树林里。乡人报了地方官,验得有轮奸事情,恐怕就是倚虹姐姐。不知怎么自勒的,真可惨呢!”
韵兰道;“碧霄姑娘,知道不知道?”佩镶说:“他们到碧霄姑娘那里,碧霄姑娘不在家,所以告诉了柔儿,现今芝仙特为这件事,发了一角公文,到那里查问去了。”韵兰点头不语,又问有别件事么,佩镶道:“有一个姓江的,就是救了碧霄姑娘同吴老爷一起来的,他是船上的小统,带到园里来看碧霄姑娘同吴老爷,都不会面,他就同天香深处的守门人,到这里来访访姑娘,送姑娘两匣高丽参。”说着,就去取来给韵兰看了。
佩镶又道:“他坐了一回,想着一件公事,就走了,说明日就要开船,还要想来会一会。”韵兰笑道:“会什么?我又不是三头六臂。”霁月笑道:“总是姑娘的名望大,没见过的,想姑娘不知是什么仙人样子,见了就算荣幸。”佩镶笑道:“姑娘若真个三头六臂,人家就避之惟恐不及了。”韵兰也笑了。停了一回,韵兰觉得有些倦意,因问伴馨道:“小房间里的溺盆换没换?我今懒极,要睡一回,晚上恐防客到。”伴馨道:“现在天气暖,姑娘不如用玻璃盆罢。”韵兰道:“既这么着,就罢了,你们且出去。”佩镶等去了。原来近日韵兰起居服用,殊觉奢华,都是些客人要想极意的谄媚,作奇技淫巧,以悦其心。此时韵兰闭了门,公事毕,便去午睡不题。
次日,江受谦果然来了,畅叙一回。韵兰画了一柄团扇送他,受谦也就去了。岂知浴佛日,是湘君的生日,晚上有许多熟客,闹了一晚。到次日,素秋知道,说湘君不给信,要替他补祝。又怪韵兰、碧霄、珊宝、燕卿不提一声,韵兰笑道:“吾们那里记得?这回子同他补祝,也是好的。”于是又闹了一天。四月十四,是冷柔仙生日,大家又要去祝。素秋更是高兴,柔仙倒也罢了。马氏恐防费钞,再三不要,说:“晚上有三四席客酒,姑娘们来了,也没地方。”碧霄道:“你放心,不要你费一个钱,也不误柔仙妹子的陪客。到十五日,在天香深处借吴奶奶的地方,待我们也是补祝便了。”马氏不能过辞,只得假说子几句不敢当的话。到了十五日,素秋那边热闹起来,雪贞也过来了。摆子三席。惟程夫人、素雯有事不到。自顾夫人起,为苏韵兰、顾珩坚、阳双琼、庄雪贞、冯碧霄、谢湘君、谢珊宝、陈秀兰、林燕卿、范文玉、白凌霄、金幼青、史月仙、叶佩镶,连素秋共十六人,并没一个男客。
众人皆来了,惟柔仙不到,文玉笑道:“王母娘娘不到,还了得,我同燕卿去拉他来!”韵兰道:“还是碧丫头去,你们都不中用,恐怕他老货又在那里发性了。”碧霄道:“我同阳姑娘去。”遂拉了双琼便去。双琼笑道:“不要忙,慢些儿走,我跟不上你。”佩镶笑道:“我也去。”双琼道:“好,碧姑娘同他去罢,我懒得走。”碧霄道:“为什么又不去了?”说着,只见柔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俊官来,湘君笑道:“便宜了碧丫头,省走这一躺。”碧霄就笑着说道:“巧极!你不来,我要来拿了!”就走出去挽着进来,韵兰笑道:“王母出殿了,我们伺候了好久,大家要拜寿呢!”一众都立了起来,柔仙一看人数都齐了,笑道:“我什么时候修来的福,连太太、奶奶们都赏脸。”说着便走到顾夫人那里去磕头,顾夫人连忙挽住,笑道:“我还没有拜寿,你倒先来行礼。”便拉他在身旁坐下,柔仙又要与珩坚、素秋磕头,珩坚道:“一让,到拘谨了。我们除了太太之外,大家行个平礼罢!”韵兰道:“三奶奶说得有理,我们大家来。”于是众人一排立着,向柔仙福了两福,柔仙连忙还礼。礼毕,方才坐下。素秋笑道:“我们知道你日日受气,所以各人公议凑了公份儿,替你过生日,使你乐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