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1 页/共 56 页

荐头一口讨价二百块,那奶奶笑道:“二百块钱,在内地可以娶一个姨太太了,我看一百二十块洋钱罢。”荐头说:“一百二十块,他们是不肯卖的,奶奶你可再加些,不加我带她回去了。”那奶奶恐他当真要走,便十块五块的,加到一百五十元撞顶,生意讲定,那奶奶叫他将丫头留下,你向前途去写了纸头来拿钱便了。金宝在旁,听得真切,她也晓得自己父亲得到七十块钱,将她买给阿招家的,现在住不到半年之久,就被她卖了一百五十元,赚到八十块钱,父亲养了我十多年,只拿七十大洋,唉,你为何不再多养我半年,那八十元也不让人赚了呢。心中转着这个念头,眼泪几乎流将出来。荐头将她交给赵公馆中一个娘姨,自往阿招家中写纸头去了。以后金宝只见荐头又来过一次,带了钞票回去,也没叮嘱她什么说话,所以她于内中的交接,毫不知道。现在的金宝,已不比新卖到阿招那里时候模样,般般不懂,究竟学了几个月,也可同娘姨妈子做做对手了。兼之这赵公馆中的奶奶,大有新箍马子三天香的脾气,起初几天,很爱惜这个金宝。连重话都不肯说她一句。金宝见她性气比阿招和善,不觉自庆得所。岂知过不几时,有一天奶奶唤金宝倒茶,金宝见壶内茶已倒空了,忙换新茶叶,向老虎灶内泡得茶来,即斟一满杯,送到奶奶面前。奶奶因口渴要茶,等她出去泡了回来,已觉冒火,又见刚冲的茶,茶叶尚未泡开,颜色淡淡的,碗面上又浮着几粒粗碎茶叶,不由心中大怒,拿起茶杯,连杯夹茶,向金宝脚上摔去。金宝冷不防,避让不及,这一碗刚泡来的滚水,都泼在她脚背上,可怜她又没袜子穿的,赤脚挨烫,更为利害,茶杯也碎了。金宝烫得嚷又不敢,眼泪从眶子内直滚出来。奶奶还骂她:“死货,这种茶可以教人吃的吗?还不替我倒一杯浓的来。”   金宝忍泪熬痛,拾去了地上的碎碗,另拿一只茶杯,再倒一杯茶,可早已浓透了,奶奶见了,亦无他话。金宝站在旁边,两脚背浑如针刺一般,其痛无比。低头看看,见一双脚,红肿得同烂桃子一般,高一块低一块,大约是起的水泡。金宝只觉一阵阵火辣辣的,好不难受,见奶奶没甚使唤,即忙掩到楼下,开了一脚盆自来水,将两脚浸在冷水中,方觉略为适意。不意楼上又高声唤她了。金宝无奈,只得揩揩脚上楼,可怜她热过了冷水一浸,再要走路可真比割了她的双足,更为难熬,同爬的一般上楼,踅到奶奶旁边,奶奶问她:“我命你站在这里,你为何背着我下去?”只说这一句话,并无别的差遣。   金宝可不能不站定了,其奈脚痛难熬,身子摇摇欲倒,只得靠墙头立着,眉头紧皱,口中嗖嗖有声。奶奶未尝没有听见,她却只当不知道的一般,仍理自己的花样。原来她今天忽然兴发,欲为老爷做一双拖鞋,拿出花样包,拣了有两点钟工夫,还没拣出一朵中意的花样,身子倒觉得有些乏了,于是做拖鞋的热心也变冷了,将花样推开一旁,命金宝收拾过了,自己便横在沙法上打盹。金宝待她睡熟了,方敢重掩下楼。娘姨们见她行路不便,问其所以。金宝说明原委,算他们要好,替她弄一瓶玉树油,揸擦伤处,幸未溃烂,痛势也减轻不少。这一回开了头,自此奶奶便旧病复发起来。金宝若有一点儿不合其意,她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幸亏她从前在阿招那里,苦头已吃惯了的,这点儿家常便饭,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堪。   不意有一天,他家的老爷有事上南京去了,说要三天方能回家。于是奶奶到夜间,十二分的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浑身骨头酸痛,横在床上,教金宝掇一张小凳,坐在床面前,替她捶腿。捶了一阵,她方能阖眼。但金宝两手骨骱,又不是装机器配铰链的,时候捶久了,不免膊酸筋麻。况她白天操作竟日,别的不必说,就上下扶梯,也足有一二百次,身子非常疲乏,那禁得深夜不眠,还要两手一起一落,轮流不息的替奶奶捶腿。奶奶睡熟,她也渐渐倦极欲睡,两手不知不觉的搁在奶奶腿上,举不起了。可怪这奶奶又同小孩子一般,拍拍唱唱,方能安睡,不拍她就睡不着的。两眼睁开,见金宝垂着头,同拜菩萨般的,一颤一颤,不觉十分动怒。看床面前没甚别的东西,便发髻上抽一支黑钢针,看准她臂膊肉上,狠刺一下,金宝阿呀一声,痛醒了,慌忙捶腿不迭。   奶奶命她自己去拿一根鸡毛帚来,放在枕头旁边,倘或她贪懒欲睡,便夹头夹脑的打将下来。这一夜不知吃了多少鸡毛帚,直到第二天黎明,奶奶方许她回房去睡。但九点钟时分,娘姨又唤她起身倒马桶了。这时候起身之后,自此休想再得睡的工夫,到晚仍旧替奶奶捶了一夜腿,天明方得脱身,中间又不知挨了多少回打。老爷出门三夜,可怜她便做了奶奶三夜间的消闲出气之物。到第四天,老爷回来,奶奶方不要金宝捶腿了,也许老爷用别的东西替她捶过的,不然她怎能睡得着呢,言之可笑。这位奶奶在三夜中,领略过金宝捶腿的滋味,觉得她落手不轻不重,十分适意,闲来便时常要叫金宝捶腿,于是金宝又得了一桩很好的差使,但棒头也吃的更多了。   这奶奶的脾气,又极古怪,不高兴时候,打人算出气。高兴时也打人当作乐的。以致金宝体无完肤,头面时常有抓破的血痕。金宝虽甘心吃苦,但一班底下人,却大大的为她不平,暗地劝她逃走。金宝想起自己的苦楚,大半为着无故受责,奶奶如此横暴,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果然以逃为妙。但逃了出去,两眼漆黑,哪里有得饭吃,活活饿杀,还不如在此受苦活着了,因此仍不敢逃走。那一天奶奶有人请她看戏,她预备吃过了晚饭去,故此预先各式打扮停当,连催底下人快此开饭,自己却早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一个娘姨手捧大木盘上来,盘中四五式小菜,金宝帮同将盘中一碗碗菜,搬到台上。内中有一碗蛤蜊炖蛋,刚从饭锅上拿起来,碗口碗边上热度还了得,金宝不知,以为同别碗菜一般的,所以两手捧起,到得手中,方觉其烫灼肤,金宝熬不住痛,不觉两手松开,这碗蛋汤,顿时也跌到地上,碎了还不打紧,油水有些溅在奶奶脚上,偏偏奶奶脚上这双花鞋,颜色非常娇艳,还是第一次上脚,丝袜也是新的,此时被油汤溅着,势难再穿着出去看戏。若要重换,一来没第二双称心的鞋子,二来她自知脾气很缓,换一双脚,往往要摸一两点钟工夫,看戏岂不太迟。被金宝一失手,杀了她这个胜会,心中怎得不怒,当时气得她饭都不要吃了,教娘姨仍旧和盘收下去,替我拣一根细而结实的硬柴上来。   金宝晓得这是打她的刑具,吓得呆在旁边,转动不得。娘姨不敢违命,带上一根树柴,奶奶抓在手中,不问头脑,先将金宝一阵乱打,打得她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奶奶怒犹未息,无奈自己的手膀也打酸了,又因就要去看戏,还得更换鞋袜,不便多耽搁工夫了,因命娘姨开了一间堆箱子的空房间的门,将金宝锁在里面,不许她吃夜饭,钥匙拿来给我自己收藏,待我有工夫时,再同她算账。娘姨主命难违,只得依法行事。奶奶亲自监督她锁上门,将钥匙袋在自己身畔,方另换一双鞋袜,出去看戏。见别人脚上穿的绣鞋,都同自己适才被金宝弄脏的那双一般鲜美,现在自己换了一双深色的,比上去未免逊色多多。虽然脚在裙的底下,坐着没人留心,她却异常失意。散戏馆回来,闷沉沉的就此睡了。   那金宝幽闭在空房间内,钥匙没拿出来,也没人可以开她。第二天吃饭时候,奶奶还没起身,谁敢唤醒她要钥匙开金宝出来吃饭,只得尽她在空房间内挨饿。你想她还是昨天吃的中饭,经过了一顿晚饭,一顿早饭,再加一顿午饭,怎教她挨饿得起,不然她还要难堪呢,因这箱子间内,并无净桶,她饭虽可以不吃,那肚子内排泄出来的东西,却不能阻止她不出来的,幸亏有一个破口的外国尿罐,弃在箱子底下,居然免却她一场封锁港口之苦。但饥渴两件事,也是很难熬的。金宝身上既痛,肚子又饿,夜间蹲在箱子旁边过了一夜,身上十分寒冷,这箱子间,就是奶奶卧房背后的亭子房间。因此金宝更不敢高声哭喊,恐被奶奶听得,又要拖她出去受打。一个人在内吞声饮泣,凄苦不堪。   到此时吃饭时候,还没人来开她出去,她以为奶奶这一回,真的要饿杀她了,心中好不着急。只觉饥肠雷鸣,口渴如焚,再也熬不住了。幸后面临街一扇窗未被箱子堆塞,还可启闭,金宝想开窗看看,下面若有娘姨人等走过,央她抛些东西上来充饥。不意一开窗,就看见对马路的李公馆中,正在吃饭。原来这李公馆主子,乃是上江人,吃饭须搭面点。金宝见他们大包子夹肉,热腾腾的向口内送着,不由涎往下淌,伏在窗口上,看得呆了,被李公馆的少爷瞥见,说对面有个丫头,看我们吃饭。众人听了,都看着她发笑。金宝便伸出手,向他们乞食。李少爷随手取一个馒头,向这边抛来。究竟隔着条马路,一臂之力有限,约摸离金宝的窗口还有一丈多路,就掉下地去。金宝两手接了个空,李公馆中一班人见了,都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马路上一个行人,此人非别,便是这里奶奶包着走梳头的娘姨,她此时正预备到这里来替奶奶梳头。将到门口,忽见半空中掉下一物,看是个馒头,又听顶上笑声大震,一抬头见金宝伏在窗口上,对面楼窗口,也有几个男子,对这边拍手狂笑,梳头的每日替奶奶梳了头就走的,故并不晓得金宝昨儿晚惹祸这件事,现在见她隔窗口同男子玩笑,还以为小丫头不规矩,暗说现在的时势反了,这般拳头大的小鬼,就和人家混闹,无怪上海滩上,越弄越乌糟糟咧。   一边唧咕着,一边敲开了门,直上奶奶房中。刚值奶奶一醒转。梳头的倍口说:“起来罢!主人睡晏觉,丫头不入调,还成个人家呢!”奶奶惊问哪个丫头不入调?梳头的便把马路上看见的情形,讲给奶奶听了。奶奶大怒说:“这小鬼昨夜泼翻小菜,弄脏了我的鞋袜,我将她锁在箱子间内,还未得工夫处治她,她倒敢同对面人家玩笑,真是该死。”忙唤娘姨快拿钥匙去开门,拖这小鬼出来,让我细细的同她算账。梳头的至此方知就里,深悔自己失言,害了小丫头。奶奶的被头风很为利害,一起身就要寻人的事。今儿金宝准有一顿受用,心中懊悔不迭。果然娘姨将丫头带到旁边,她一见奶奶的面,就身子索索抖个不住,奶奶还说她装腔作势,你有心同对面人家玩笑,人小心不小,好一个贱货,我今天有心超度你,打杀了你,让你早投人生,到野鸡堂子花烟间内去做娼妇,尽量的适意罢。说完话,咬牙切齿,又是一阵柴鞭,可怜金宝昨夜打的捧疮,还未结疤,怎禁得伤上加伤,皮破血流,嘶声哭喊。   旁边梳头的也看得不过意了,竭力劝奶奶住手。奶奶怒犹未息,蓬着头走到后房中,开了窗,直对李公馆大骂之下,李公馆的主人不懂苏州话,唤了个当差的做翻译,方知骂他们调戏了他家的丫头。这李老爷颇讲情理,抱怨自己的儿子,不该惹事招非,一面闭上楼窗,不睬她,由她叫骂,给她一个阴乾大吉。奶奶骂了一阵,没人对口,大获全胜,也就奏凯班师,回转堂楼上,梳头吃饭。金宝幸得梳头的多嘴,开出来打了一顿,前事勾消,饥渴之难,居然免过,这件事已不成问题。单有李公馆中的少爷,无故受他老子一顿埋怨,心中气不能平,蓄意守一个机会,报此仇恨。   有一天见金宝出来泡水,慌忙唤住她,问她头上怎样青肿的?金宝说被奶奶所打。又问你手臂上缚着布,可也是被奶奶打开的吗?金宝回说正是。李少爷便说:“你既然被她这般虐待,为何不上捕巡房去告她呢?”金宝听了捕巡房三字,一吓就逃回去了,以致还有许多说话,没讲得成,只可再守机会。那一天又见金宝出来冲茶,李少爷拦住了,问她这几天奶奶可曾打你?金宝说:“大打没有,嘴巴是常吃的。”李少爷便说:“你常受她这般虐待,心中可愿意吗?”   金宝没话回答,眼泪却直淌出来。李少爷晓得她肚子里实有一腔悲苦,正是自己的很好复仇机会,便说:“你不见我家银珠,同你差不多年纪,她也和你一般做丫头,在我们这里,便同做小姐相仿,既没人打她,做活也不像你们那里劳苦,和你比来,真正天差地远了。起初你父母卖你的时候,怎不替你拣一个好好人家,为甚送你到这恶鬼窟里去呢?”金宝不听犹可,一听这些话,止不住心如刀割,泪若泉涌,她心中未尝不明白投错了主子,但在卖她的时候,怎得由自己做主呢。此时被李少爷触惹痛处,恨不能放声痛哭一场,惟有吞声饮泣。李少爷却徐徐劝她说:“你不要哭,这原不打紧的,你现在的主人太凶恶了,就换她一个何妨。女人嫁了丈夫,不合意尚可离婚改嫁,何况帮人家吃饭,日后你家奶奶倘若再要打你,你不妨逃走到我们这边来,大不了当初她花几个钱买你,我们加利还她就是。现在你出来多时,快些泡茶去罢。”   金宝听李少爷讲话听出了神,忘却了自己所干何事,现在被他提醒,方觉自己是出来冲茶的,奶奶还等着解渴呢。耽搁这些工夫,一定又要受打了。心中想到,好不着急,疾忙奔过去冲了开水,三脚两步赶回家中。果然奶奶手执硬柴,恭候已久,见她进来,咬牙切齿骂道:“你还想回来吗?为何不死在外面了。泡茶要耽搁这许多功夫,就等着冷水烧起来,也滚透了。你在马路上做什么的?”说罢夹头就是两下,额角上血也出来了。金宝忍痛,不敢做声。奶奶说:“你头上的皮好厚,打你不痛。便拿硬柴打她的手,这可是奶奶自己不好,因她没照顾金宝手中有一壶热茶,还未放手,捧打下来,茶壶如何再捧得住,一脱手可又闹了第一回挨打时候一般故事,但第一回烫金宝脚上,这一回热水,可泼到奶奶的金莲上了。   也是天理循环,报施不爽,奶奶天生嫩皮肤,怎禁得滚汤泼水,况她脚上又不止穿一双丝袜,衬袜之中,还有衬袜,外加假脚趾头棉花之类,这都是时下小脚装大脚,少不得的材料,现在层层湿透,其烫不堪。奶奶手中打人的柴,也丢脱了,倒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双手护着脚,口中呀呀嚷痛。一面恨恨的对金宝说:“小鬼你要死了,你有心拿滚水烫我,好得很,今天我准得要你的命,不怕你逃上天去。金宝晓得自己惹了滔天大祸,惊得呆若木鸡。旁边娘姨见了,慌忙过来帮奶奶脱袜套头,众人乱作一片,没工夫来抓金宝。金宝忽然灵机一动,暗想站在这里,少停必然有死无活。前回只在奶奶鞋袜上溅了些油汤,痛打之后,还几乎活活饿杀。这一番烫了她的脚,祸比前遭闯得更大了,只恐等她动起手来,性命不保,还不如赶紧脚底下明白。适才李少爷答应我,有事可以躲到他家去的,他还肯向奶奶这里赎我出来,何不逃往他那里去。心中定了主意,趁众人忙乱之际,她便一溜烟下楼,出后门径往李公馆而来   。但所说那个李少爷,乃是个十七八岁的童子,他方才对金宝讲的话,也是信口之言,无非哄金宝吐露真情罢了。现在见金宝当真要他收容了,可不免面有难色,因他上有父母,自己做不得主。此时只得告诉他老子娘,对门那家的丫头,因主人要活活打杀她,所以逃走到我们这里来,求我们收容。我想横竖家中一个丫头不够使唤,不如向他们买了下来罢,也可救她一条性命。这李老爷听说是对门那家的人,吓得脑袋乱摇,连说:“使不得,你不记得日前抛馒头那件事么?她家女主人,撒泼无比,你还不怕,今天岂可收留她家的人。就使你有钱买她下来,焉知她们肯卖不肯卖,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话,你快替我教她回去,休再惹事招非了。”   李少爷好不为难。李老爷夫妇,也见金宝哭得很为伤心,又见她两手和头面上伤痕狼藉,问知都是主人打的,不免心中可怜。问她现在惹了什么祸事,以致不敢回去?金宝一一说知,李老爷夫妇也料她回去了,一定不得了的,但留她又有所不敢,彼此都没主意。李少爷说:“他们虐待婢女,租界上章程是不许的。我们留了这丫头,设或她来闹时,我们何不拖她往巡捕房去控告。”一句话提醒了李老爷,说道:“有了!常言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趁这丫头伤痕尚新,不妨教她先到捕房中去控告虐待的。”金宝一听巡捕房,就吓软了,那里还敢答应去控告主人。李老爷又没法可施,他少爷说:“不妨事。我门口认得一个巡捕,不如令他陪伴前去。”   当下他便奔出来,找着这巡捕,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巡捕说:“那是我们应得干预的。他倘在自己家中,没出门口,可不在我们权限之内。现在她已越过马路,跑到你家,经过了我的地位,我不妨报告,说在马路巡见的,由我带进去,手续上也便利多多。”李少爷大喜,但金宝犹觉胆怯,经众人百般劝哄,方肯随着巡捕在捕房而去。这时对面屋中,也正乱哄哄的找金宝,因奶奶脚上,幸亏袜子穿得多,烫虽烫,却没烫出泡来,此刻换了鞋袜,预备收拾金宝。岂知四面找寻,不见她的所在。奶奶十分动怒,骂娘姨们放走了她。娘姨们都叫屈道:“我们因奶奶受烫,帮同脱袜子拿脚盆,没工夫照顾着她,不知她怎样的走了。”   奶奶骂道:“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小贱人惹下泼天大祸,还不抓住她,锁在空房间内,让她安然逃走,不是你们故意放她的么!现在没有别的话,快替我把这小贱人寻回来,万事甘休。否则你们一个个给我滚蛋。”众娘姨无奈,只得做一会子侦探队,分头兜捕这小强盗。他们都以为金宝决不跑远,因先前他们也曾劝她逃走,她执意不允,此时谅必为着怕打之故,掩在附近几条弄内。后来一条条都寻遍了,还无她的踪迹,彼此都不免着起慌来,说道:“死丫头,该跑的时候不跑,不该跑的时候,她倒跑了。只恐为了她,还要断送我们的饭碗呢。”正议论间,忽见金宝自那一条马路上,向这边走来。众人一见,如获异宝。同声说:“来了来了!”   有一个王妈,最为卤莽,她洒开大步,奔过去就想抓住她。不意金宝背后,还跟着一个巡捕,一个包打听,见这王妈冲过去抓人,不觉勃然大怒,慌忙起手格住了,还有一只手,看准王妈橘皮脸上,拍拍赏了她两个嘴巴,打得王妈昏天黑地。有几个娘姨看势头不对,都逃进屋内报信去了。王妈也打算滑脚,不意已被那巡捕夹胸抓住,休想脱身得了,急得她大哭起来。正是:虎威扮就凶还狠,怪态装成哭与啼。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二回上公堂奶奶求救抄小路太太遭疑   巡捕抓住王妈,问她闯上来做什么?王妈带哭说道:“这丫头是我们主人公馆内逃走出来的,奶奶着我寻她,倘然寻她不着,便要歇我们的生意,我们没法,才出来寻的。适才看见了她,我打算带她回家去见奶奶,不意触犯了巡捕老爷的大驾,谢谢你,饶了我罢,下遭我决决不敢再冒凶你了。”巡捕问她:“你们主子公馆在那里?”王妈指点了门口。他道:“很好,你们逃走了丫头,何必寻找,我们看见,自然要来还你的,现在你且领我们进去,见见你家奶奶,我们还得将这丫头当面交给她呢。”   王妈信以为真,引他们进了门,巡捕方肯松手,问她奶奶在哪里?王妈说在楼上。巡捕便命她快去请她下来,王妈不敢不依。他两个也不进客堂内坐,却带着金宝,在天井中立等。那时奶奶已得报,金宝被巡捕捉了。王妈过去拖她,也被巡捕打了两个嘴巴,一并抓去,不觉吃了一惊。后来又听巡捕进了大门,不由她心中发跳,正待着人去问何事,王妈也上来了,奶奶问她怎样被巡捕捉去的?王妈一一说了。并说巡捕告诉她,他们本来要送金宝回家的,现已到我们楼下,要请奶奶下去,当面交给你。奶奶一想,自己什么人都见过了,巡捕却从未会过,见面怎样称呼,不觉面有难色道:“既然他们送这丫头来了,留下就是。要酒钱你拿两块钱去给他们便了,何必要我亲自下去见他。”王妈道:“他们很客气的,奶奶就亲自见一见何妨。”   奶奶一听,便晓得王妈讲的鬼话,适才还说巡捕打她两下耳刮子,此刻怎又变作客气了呢?王妈怂恿奶奶亲去见巡捕,不为别故,乃是预备自己卸责之意,现在奶奶偏要叫她回头巡捕,留下丫头,又给他们两块钱酒资,王妈无奈,只得带着洋钱下来,对巡捕如此这般说了。巡捕道:“酒钱我们是不要的,要留丫头,非见你们主子不可。主人若不出见,我们惟有仍带这丫头回去。”王妈大窘,在天井中高声唤奶奶:“巡捕先生一定要见了你,方肯留下丫头呢。”奶奶无奈,只得在楼窗口,伸出头来,问他们究竟什么回事?巡捕抬头看见了她,指指金宝说:“这使女是不是你们这里逃走出去的?”奶奶答道:“正是。”   巡捕道:“她在我们写字间控告,被主人凌虐,头儿着我们伴她往医生那里验伤,如果有伤的,明天早上解公堂,你们有人自己去一个,免得出传单来传时周折。”奶奶一听,吃惊不小,忙道:“且慢且慢!你们容堂内请坐罢。”又唤王妈上来。巡捕回言:“我们有公事在身,不能耽搁了。明天一早,你们预备上公堂罢。”说完这句话,仍带着金宝出门而去。奶奶要留他,也留他不住,一时慌得没了主见,反问一班娘姨:“你们可有什么法想?”娘姨们都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回答。”   奶奶好不着急,想想没别的法子,惟有请老爷回来商量。幸得老爷今天出门的时候,曾告诉她,在清和坊王宝玉那里碰和,她便打发王妈,带了车钱,火速去请老爷回来,说家内出了天大的事情,要他马上回家,不可迟延。王妈领命出来,坐车赶到清和坊,问明白王宝玉的房间,找将进去。外面相帮的,若见男客进门,例应叫唤,不过王妈是女人,所以他们不以为意,由她揭门帘直入房中。岂知房内并没人碰和,只见他老爷坐在烟榻上,怀中拥着个妓女,正唧唧哝哝在那里情话,王妈进去,他们还当是房间中的娘姨人等,故连头也不回。王妈站在旁边,倒不好意思呼唤老爷。此时房间内若有娘姨大姐在旁,见王妈面生的,问他什么人,倒也可使他老爷听得声音,回头见了他,自然可以回话。可巧房中一班人,因他两个话得投机,都各自知趣,躲到小房间接龙去了。所以让王妈独自一人,在他们旁边站有半点钟工夫,只见他两个或说或笑,老不回头。王妈忍无可忍,想家中奶奶霹雳火箭似的,老爷又迷汤惯得酥了,再不给他点儿信,只恐到明天这时候,他们还讲不完呢。于是重重咳嗽了一声。老爷一回头见了她,不觉吃了一惊,一时脸都涨红了,心也突突跳个不止,原来这王宝玉乃是他自己的相好,一向瞒着奶奶,今天推头朋友请碰和,其实却是自己请客,趁早前来捣一会子鬼,以免客人到来,应酬没工夫之故。现在见王妈突如其来,只道奶奶差来捉破他鬼话的,心中焉得不惊,慌忙放下宝玉。问王妈:“你来什么事?”王妈说:“奶奶请你回去,家中有事。”   老爷问什么事?王妈不便明言,只说奶奶着我来的,我也不知甚事。老爷听了,以为一定是自己的鬼话穿绷了,心中好不担忧,欲跟了娘姨走时,又因今天是自己主人,客人来时,教谁招呼?若不回去,奶奶怎肯干休?一时倒有左右为难之势。想想这里不如叫宝玉暂为代表,奶奶那里是了不得的,因与宝玉附耳说了两句话,宝玉对他抿嘴一笑。老爷穿上马褂,和娘姨一同出来。他还道奶奶守在外面,一出门方知只王妈一个人来的。问她来有多少时候了?王妈说:“有半点钟工夫了。”老爷一想,半点钟工夫,自己和宝玉许多丑态,怕不都被她瞧在眼内么?心中一阵子害臊,不由脸上火热。他恐王妈将眼见的情形,回去告诉奶奶,忙在身边摸出两块大洋给王妈,叫她回家不可多说。王妈会意,落得赚这一个外快,也算补报她适才枉吃两个嘴巴的损失。弄堂口有他自备的轿子马车,老爷坐上去,王妈便吊在后面,两人隔着一层玻璃,老爷想要问她,奶奶究为甚事,着她出来找寻,其奈难以交谈,只得罢了。然而心中却十拿九稳,以为一定是为他说鬼话穿绷的缘故,所以十分提心吊胆。你道这老爷因何如此怕他奶奶?原来他就是官银行监督赵伯宣,那奶奶便是从前魏文锦的如夫人,因与伯宣私识,被媚月阁揭破隐情,下堂出来,跟伯宣的。虽然也是个姨太太,但伯宣因他很适意的日子,为着自己出来的,故将他大妇般相待,不敢丝毫得罪她。此刻自觉内愧,一路怀着鬼胎。幸亏马车走的很快,不多时已到公馆门首,王妈先下来,等小马夫开了车门,伯宣下车,她方从头告诉,为的小丫头逃走这件事。伯宣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你怎不早讲,这是什么大事!”   王妈道:“她在巡捕房中控告我们奶奶将他虐待,现在已送医院验伤,巡捕房来人关照,明天解公堂,教我们自去投案呢!伯宣也觉吃惊,说:“这丫头好大的胆,只怕有什么人在其中播弄呢。”说时上了扶梯,奶奶已等得心焦不堪,说:“你们为何挨了这些时候方来?”王妈得了两块钱的贿,不便说老爷同妓女淘情,只可推说自己认不得字,摸错地方,所以迟了。奶奶骂她饭袋,自己又对伯宣道其所以,问他可有法想?伯宣摇头道:“外国人的事情,很不好办。我原教你打丫头不可过分的,你不听我话,现在果然闹出祸事来了。”奶奶顿足道:“你还想抱怨我,这岂是怨张怪李的时候,你快替我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呢?”   伯宣道:“这件事惟有托倪俊人设法,他今天也在王宝玉那里。若要寻他说话,我惟有再出去一趟了。”这倒不是鬼话,果然今天他也请着俊人。往时奶奶遇伯宣回家之后,便不许他出来,今天可要催他走了。幸亏马车还未回却,伯宣也急欲到王宝玉处招待客人,因此匆匆出了公馆,仍坐马车,回到清和坊王宝玉处。俊人早已在彼,还有施励仁也先到了,正同一个做手娘姨名唤老阿宝的长谈。俊人见了他,笑道:“阿哟,内务部紧急命令,传你进京,你又怎能够脱身出来的呢?”伯宣笑了一笑道:“我正在话同你商量。”   因即拉他坐到僻处,细将自己奶奶惹的这场祸,一一对他说了,问他有无法想。俊人想了一想道:“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使到公堂上,也不过罚几十块钱,便可了事的,何必别找脚路。况巡捕房外国人的事,不十分好干,依我之见,由他解公堂之后,再想法罢。”伯宣道:“依我的意思,最好不解堂呢。”俊人道:“那是没法想的,或者如此这般,解堂之后,也许可以从轻发落。”伯宣点头称是。其时又来了客人,乃是魏文锦、詹枢世等几个。伯宣见了文锦,不便再和俊人谈这些话,彼此绝口不题。文锦问他们:“琢渠今夜可曾来过?”伯宣道:“尚未。”文锦道:“也许他今夜不能来了。”伯宣问为什么缘故?”文锦道:“听说今夜媚月阁动身上天津,她家奶奶不免要亲送上船。我晓得他内务府办差忙碌,自然没工夫来了。可笑琢渠虽然处处精刮,有这奶奶替他丢冤枉钱,也是循环报应。不过那媚月阁一生积蓄,都断送在一个唱戏的身上,未免太犯不着,这一回摆碰和台,听说都是琢渠夫人垫的本。无奈时运不济,又蚀却二千多块钱,还拖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她预备上天津去做生意。我恐她这种脾气不改,到底做不好的呢。”   他一边说着,伯宣的脸却逐渐红将起来。文锦陡然想起媚月阁曾跟过伯宣,这些话不该在他面前说的,一时颇悔自己粗心,只得岔开去用别话搭讪道:“我们几个人,真算得是老姘头了,没一次筵会不叙首的。这一年来少了个钱如海,起初几月,我们好生不舒服,现在到也惯了。但以后不知轮到谁死?死了之后,光景大家又要少兴呢。”俊人笑道:“你这胖子,永远没好话讲的。提起如海,听说现在他两个女儿,都不十分规矩。有个朋友,亲眼目睹她们在白大块头的台基上走动,真把老海死后的面光都扫尽了。”   伯宣道:“我还听得如海的夫人,也和一个账房先生有了来往,真所谓上不正下参差,一家门弄得昏天黑地了。大约如海生前作点儿孽呢。”文锦道:“如何不作孽,吞没许多人的血本,死后还重要害人,该得这个报应。”众人听了,都又想起当初富国保险公司这件事来,彼此不免嗟叹了一阵。忽见琢渠跄踉奔入,还带着一个朋友。俊人见了他,笑说:“琢渠来了,适才老魏料你不来的呢。”琢渠道:“为何不来?”文锦道:“你们今晚不是送媚老二下船么?”琢渠笑道:“她又不往长江,要半夜开船。她趁的天津船,在午前十点钟时候,早已开出去了。”文锦猛然道:“哦。”众人都又笑他糊涂。琢渠同来的朋友,大众都不认识。琢渠代他们介绍说:“这位便是齐观察的八少爷。”   众人一听齐八两字,就知他是个有名的嫖客,心中暗佩琢渠结交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却也大不容易。枢世、励仁更争先向他问讯。励仁道:“八少爷大约认不得我?贱姓施,名唤励仁,从前老太爷在日,同敝老师张文襄公很要好的,所以我们还算得世交呢,一向失于问候,今天有眼不识泰山,尚求八少爷原谅。”枢世也含笑上前道:“贱号詹枢世,当初曾在老大人幕府供职,文字之间,颇蒙赏拔,名虽分乎宾主,谊实等于师生。那时候已闻八少爷天资绝世,仪表超群,惜未得瞻丰采,今日相遇,何幸如之。”   齐八听他两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自己素昧生平,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方好,只可点头含糊而罢。你道齐八的声名,因何令他们倾倒若此?原来齐八单名一个麟字,他父亲死后,分给他的遗产,也不过是些房屋田地,总数不到二十万银子。他的名望,却由他姨太太身上而来。因他的姨太太,名唤玉玲珑,便是前书初嫁刘道台,后从君如玉,最后又跟小松这个宝货。隔不几时,她觉小松那里挥霍,未能遂心,又出来重操旧业,得遇齐八,意欲娶她回去。她敲齐八的竹杠,要他买十万块钱金刚钻,方肯跟他。齐八哪有这许多现款,不得已将产业做押款,押了十万元买金刚钻,以遂玉玲珑的要求,于是玉玲珑答应嫁他。齐八的阔名气,也就此出了。   不意玉玲珑的身子,早日遭蹋过甚,究竟是血肉之躯,不比铁打的,所以暗地已种下痨瘰的根子。自嫁齐八之后,又不肯节欲养身,渐渐的咳嗽咯血,露了病状。齐八虽替她请医服药,其奈病根深固,不是药方所能挽回的,未几就玉陨香消,魂归瑶岛。可怜她争天夺地,向齐八要来的十万金刚钻,仍不免撒手还了他。但齐八正当两下心热似火的当儿,怎不心如刀割,痛裂五内。起初意欲就将她遗下的十余万饰物,变价治丧,大大的阔他一场,后被人家朋友相劝,说办丧只须不落人后,大家看得过,就可安慰死者于地下了,无谓的阔绰,实是浪费银子,有钱何不多为她请僧道超度超度,岂不更有益处。齐八依他们之劝,虽不尽数办丧。然而出殡这天,就仪仗一项,也化却数千银子,以致大出丧哄动远近。齐八的名气,也格外开阔了。事后家人恐他悼亡心切,在家郁出病来,故劝他出来游玩散心。不知怎的被琢渠巴结上了,现在伴他到王宝玉处,众人都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彼此未识丰采。励仁、枢世两上,更滔滔不绝的与他叙旧。但齐八乃是个纨子弟,哪顾着老子作官时的许多事迹,被他们缠得好不难堪,自己又无言答对,恨只恨已进了房门,不能脱身逃走,一张脸却只顾红起来。伯宣知趣,慌忙邀他上坐,同他叙些久仰幸遇的话。詹、施两个见有主人攀谈,他们也不便岔口了。移时排开台面,齐八不肯坐席。伯宣说:“我们神交已久,请坐何妨。”   琢渠也殷勤相劝,齐八情不可却,只得坐了。他不肯坐,就为怕励仁、枢世两个。但这二位仁兄,偏偏喜欢挨在他旁边,主人进酒,他二人便一个捞瓜子,一个送杏仁给他,弄得齐八答了这个礼,答不了那个礼,爽兴不答他二人了。他两个还以为齐公子一见如故,自鸣得意,又将齐观察生前遗泽在民,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将阖座的谈风岔断,齐八为之大窘。幸亏不多时,他们叫的局来了,弹的弹,唱的唱,方把二人的话头止住,两排局散,齐八也不敢再坐的了,对琢渠使个眼色,琢渠会意,招呼伯宣,附耳讲了一句话,说要告辞了。伯宣说:“此地有烟,何不这里吸了!”   琢渠笑道:“老八不惯用别家的烟具,故而必须要走的。”伯宣不便强留,琢渠陪齐八同来,现在仍伴他同去。伯宣亲送到门口外边。可笑励仁、枢世两个,也跟着送出门口方回。到了席上,又盛称齐公子慷慨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俊人见他两个胁肩谄笑,丑态百出,在齐八未走之时,已看得牙痒痒地很觉难熬。现在齐八走后,他们还说长道短,仿佛齐观察的一生行径,他们都熟悉得很,然而所论的又大都文不对题,缠七夹八,口中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道:“照二位说来,齐观察生前,大约他同你们十分要好的了。”   詹、施二人听了,都笑逐颜开的道:“这个何消说得。”俊人笑了一笑道:“因何那老八见了你们,都同不认识的一般呢?”二人听说,不觉脸都红了。励仁强笑道:“那时候光景他年纪还小,不懂时务呢。”俊人哈哈大笑道:“这般说,老八今年已有二十开外年纪,你说他不懂的时候,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你说老齐升任两广巡抚时,曾在他幕府办事,这句话还不到十年,那时候你们不是在康中丞公馆中当记录么?”励仁等本是信口开河,现被他当面盘驳,未免太没下场,只得强辩道:“这是你记错的。”幸亏有此一驳,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直到终席,台面上安静许多。酒后开场牌局,共坐两桌。俊人轧出局外,伯宣拖他吸烟,两人对横着,又提起他奶奶打丫头这件事来。伯宣说:“诸事拜托你费心。那丫头解公堂,我们自己可不到堂了。堂上判决罚多少钱,和律师费,一并向我算就是。”   俊人点头答应。散时候,伯宣又千叮万嘱,要教俊人竭力。俊人不敢负他之托,出了清和坊,便打算替他弄一个律师,做堂面上的代表,这是少不得的。他今天并没坐包车,便唤一部黄包车坐了,没着大新街朝北。刚走到垃圾桥面上,忽见对面也来了部黄包车,车中坐着个女人,用线毯兜着头,只露出一张面孔,两眼半开半掩,仿佛要睡去光晃,坐在车上,也前仰后合。俊人一见,吃惊非小,原来这不是别个,就是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她虽然睡眼朦胧,没瞧见俊人,然而俊人岂有瞧她不见之理。   这几天俊人因卡德路姨太太身子不甚舒服,所以无双那里,已好久未曾去了。今天忽见她深夜出来,不带一人,又头兜着线毯,这般模样,怎教他不大起疑惑。即唤黄包车夫掉头,跟在无双的黄包车后面,转弯抹角,亦步亦趋,直跟她过洋泾浜,到法界沿大马路朝西,到宝昌路一条弄口停车。俊人的车,也跟着停了。正摸车钱间,不意无双并未下车,仍命车夫拖进弄内。俊人已跳下车,势不能仍坐上去相从,只得赶紧给了车钱,拔脚跟进弄内。遥见无双已下黄包车,在一家石库门前叩门。俊人不敢上前,远远站开,见那石库门开了,无双进内,接着门又砰的闭上,黄包车退出弄口,俊人方敢上前,仔细看这宅子,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明明是个小房子模样。   俊人此时不由醋火中烧,气往上冲,意欲闯进去,当场捉破他们。又恐里面人多,自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倒吃了他们的眼前亏。但这种事,惟有眼不见的为净,倘若亲眼目睹了,无论你怎样的大气量好耐性,未免都有些酸气勃勃,面红眼赤,这是心理学上的作用,做小说的可说不出原理来。此时俊人站在门外,心中好似虎邱山上的吊桶,在里面七上八下,又气又急,不知怎样是好。暗想我自娶无双以来,整数的不必说,就是零碎的也用不少,那堪我花了钱,却让她在这里同别人借小房子,这件事教我自己也未免对自己不住了。现在天网恢恢,她的奸情,已落在我眼内,我焉能再饶放她,况已跟到这里,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敲门进内,当面捉破他们,好在我自己不是没有势力的人,就使闹出事来,打到巡捕房,我也不致吃亏。他们乃是奸夫淫妇,做贼的先要心虚,听得我进去,一定吓得魂也没有了,还敢同我抵抗么!主意既定,正待敲门,猛然间里面哭声大作,又听得有人顿足哭骂,是个女人的声音。俊人不觉一怔,他没听仔细谁的哭声,以为自己姨太太,被人欺侮着了。俗语说,臂膊都是朝里弯的,他一时又心疼起来,恐无双受了别人的委曲,急于奔进去相救。忙把大门一阵子乱敲,惊动里面的人,不知何事。一个娘姨出来开了门,看见俊人,怪声怪气说道:“咦,原来是倪老爷。”   俊人却认她不得,但以为无双小房子内用的人,自然认得我的,更觉十拿九稳。厉声问道:“倪公馆的太太在哪里?”娘姨回说在楼上。俊人听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闯上去。娘姨弄得莫明其妙,呆呆看着他,开口不出。俊人走上扶梯,那一上一下的房子,原没多少曲折,扶梯尽头,便是房门,俊人此时早已横字当头,如无人入之境,预备见男的打男,见女的打女,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方泄胸中之恨。所以一见房门,就火往外冒,揭门帘直闯入内。岂知刚跨进房,见里面黑压压的,有许多人在内。和他自己意料,只一男一女的相反,虽有一个男的,却坐在墙脚边,垂头丧气,其余都是女人。一个女的正在地中间顿足号哭,许多妇女都从旁相劝。虽然也有无双在内,却在相劝之列。俊人见了,情知自己看失眼。这不是无双的小房子,也许是他朋友家中。欲缩脚时,可已不及。房中一班人,都已看见了他。有几个认得他的,齐声道:“咦,这不是倪家姊姊的老爷么!”   俊人听他们叫穿了,如何再退缩得转,真是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进既不能,退又不能,好生窘迫。无双也看见了他,心中不胜骇异,慌忙奔过来,问他何以来此?俊人自然不能再说,今儿做侦探,特来捉破你的小房子这句话了。幸亏他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说我适才回转公馆,听他们说你刚到这里来,所以我特地找你来了。无双一听,暗觉纳罕,自忖这里地方,家中没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当着人前,不便明言,只可含糊答应。里面那哭的女子,和那垂头丧气的男人,此刻见有客来,倒也不能不揩干眼泪,强打精神,过来邀俊人房内请坐。俊人可认不得他们,无奈半个身子,已跨进了房,就此缩出来,未免太没意思,得他们相邀,也就趁势进内,坐在椅子上。那一班女子,有几个怕生的,都缩得老远去偷看俊人。还有几个老口的,却围住俊人,叫他:“倪老爷,幸亏你来了,这里老五和小老二淘气,哭的不得了,我们大家没法子劝住她。幸得你一来,她才自己住了哭。你若早来一刻,更可省却我们劝她多少话呢。”   俊人看看她们,没一个认得的,不过他可是一个色中饿鬼,见了这许多女人,莺声燕语,环绕着他,不由心中乐极,大张着口,笑得同庙里的弥陀菩萨仿佛,浑忘自己身子在那里了。但这里的一男一女,两个主人,被俊人无缘无故,突如其来,而且身入重地,直闯进他们的内房,所为何事,始终没有说出,彼此都异常纳闷,又不便当面相问。两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无双也心中诧异,看俊人如此模样,倒像是特地来寻他们开心的,不由心中不受用起来,气鼓张嘴,对俊人说:“我们回家罢。”   俊人也想起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这里主人的姓名,还没知道,如何可以再在他们房中盘踞不走,若无自己的姨太太在这里,那无故侵入人家的罪,也犯定了。于是慌忙站起身,对众人笑了一笑,无双也向这女主人老五和他男的小老二点头告辞,再与众姊妹道一声明朝会,夫妻两个,一同下楼出门。无双仍用线毯裹头。俊人问她:“这里究是谁的家里?那老五是谁?你为何半夜三更,这般模样出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只得跟着她出弄口,唤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先一后,仍和来时一般模样,不过来的时候暗地追随。去的时候,变作明中保护罢了。俊人经此一个打岔,老实说,伯宣托他之事,已不在他心上。现在陪着无双,势不能不送她到爱而近路公馆中。无双无端被丈夫逼回家去,当着许多小姊妹面前,未免坍台不下。所以坐在车中,已自哭起来了。俊人可不曾知道,到得家中,方见她两眼水汪汪的,面上也有泪痕,晓得事情不妙,赶紧笑脸上前,问她路上可冷?你有大衣,因何不穿?却拿线毯披着。这个老五,究是何人,为何我从来没见过呢?无双仍不言语,只见她嘴唇一瓢,两眼一挤,就是两颗珠泪,滚了下来,俊人好不心疼,拍拍她的背,抚抚她的头发,连声叫她:“宝贝,你今天为何生气呢?莫非我亲自来找你,找错了吗?我因多天没见你了,心中记挂你,知道你不在家中,所以到那边去找你回来的。这是夫妻要好,爱情深笃的缘故,你为何倒反生气呢?”   无双一听这话,倒也像的,心中十分怒气,顿时消却八分,此时也不肯再给他阴乾大吉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又不逃走,我又不干什么私事,姊妹家中,难道去不得的,要你跟紧着我做什么呢?”俊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难道还不相信你。无论到哪里去,我也放心得下的。今儿实为记挂着你,所以来寻你的,别无他故。”加上这一句迷汤,又把无双的二分余气也消完了,揩揩眼睛,对俊人道:“照你这种男人真是世界上少有少见的。不来时候,可以丢我一两个月不来问信。一来又这般性急,一刻工夫都等不及的,不知什么脾气?”俊人哈哈一笑,这场淘气的问题,就此告终。俊人又问这老五是谁?看上去颇为面善,一时意想不起来了。无双道:“难怪你要不认得她,连我也有许多年没同她见面,还在一个月之前,同她来往的。初会时候,我也几乎想她不起,你道她是什么人,就是当初我在生意上,和我同院的林红珏,他住楼下房间,你不是称赞他们唱小曲很受听吗!这句话光景有十多年了,你一时哪里记得起来。”   俊人一听,拍手道:“对了,她不是一共姊妹两个,都是很爱喝酒的么!听说她嫁了个做律师翻译的袁伯良,适才你们叫他小老二的男子,又是什么人呢?”无双笑道:“就是他丈夫了。”俊人摇头道:“不对,那袁伯良我也有一面之识,是个长大汉子,那人身材细小,像是个拆白党模样,怎说是他丈夫呢?”无双笑道:“原来袁伯良你也相识的,说来话长得很呢。原来那林红珏大约看官们还耳熟能详,讲这小老二,却也不是生客,即前书中徐润生便是。红珏自与他私识以来,异常亲爱,所说红珏有个前欢,名唤吴筱山,因恋爱红珏,失业回家,受尽艰苦,后来路过上海,欲与红珏相会一面,红珏忍心不见,以致筱山饮恨而去。这件事有他们借小房子所在的二房东,心内明白。因现在她同润生住的小房子,便是从前筱山所借,一切床铺家具,无一不是筱山置办,如今鹊巢鸠占,在这方面固然快乐,但那二房东却深恐筱山衔恨在心,到她这里来寻她们报仇雪恨。别的不打紧,惹出大乱子来,自己这一件红衣裳,如何脱卸得下。因此时常劝红珏搬常红珏被她噜苏不过,只得搬了一处所在,虽然仍借一间楼面,却是很干净的弄堂,前后楼窗相对的两家,也是堂子中倌人和恩客借的小房子,平时颇为清静。红珏和润生两个,都甚乐意。   那润生家中虽有一个哥哥,和他老母,究竟小户人家,房间那有这里小房子内布置整洁。润生得居天堂,就此乐不思蜀,成日的在小房子中窝着了。红珏心如火热,见润生住在这里,自己怎舍得不陪伴他,除非遇着伯良回家的时候,她方归去。伯良一走,她又来了,仿佛家中是她和袁某借的小房子,小房子倒反变作自己住宅了。好在家中那个老娘姨,是她十几年的用人,还在她做生意的时候,帮到现在,吃过堂子饭的人,都善于随机应变。有时伯良回来,不见红珏,她自有一种花言巧语,哄得他豪不疑心。所以伯良始终不晓得她女的有了外遇。也是伯良外间应酬太忙,身子常在妓院内周旋,回家的时候甚少,所以由他老婆外间胡作乱为了。现在伯良在堂子内,又有一个时髦倌人肯嫁他,伯良颇觉为难,因他娶红珏的时候,答应不再纳妾,如今又要讨小,恐红珏不肯答应。   那倌人名叫王巧林,年纪近三十了,资格颇为老练,手中也着实有些。她想嫁人,倒不是惚浴主义,因见伯良也是个精明人物,况已相好多年,自料嫁了他,日后不致吃苦,所以才发生下嫁的问题。伯良想,这是一块淌来肉,固然落得吃的,失之可惜,因此不免左右为难,只可在巧林面前,含糊答应。对着红珏,又虚心不敢开口。巧林是何等人物,见他迟疑不决,已知他怕的红珏,自己故作不知,三天两头的问他,可曾打定主意,伯良更为难了。有一夜他回去时,红珏尚未来家。老娘姨说:“奶奶才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呢。她只当少爷要回家吃晚饭的,所以特地烧了一只鸭,后来等不耐烦,才用的饭。小菜一个人吃不下许多,剩的都给我们吃了。垃圾桥杨公馆请她吃半夜饭,她深恐你少爷回来,所以挨到现在才走的。不意她一走,你倒来了,让我去唤她回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