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2 页/共 56 页

伯良道:“这倒不打紧的。”娘姨即忙坐黄包车,到垃圾桥杨公馆中唤红珏,但她究竟是不是在杨公馆内,伯良既然相信了,看官们大约都能会意,也不须做书的替她戳穿西洋镜咧。伯良靠在榻床上等他奶奶,自己心中却在那里盘算,今天欲早些回家的,因被巧林留住了,不得脱身。我原晓得红珏在家要等我的,现在她等不及走了,少停回来,一定又要做面做孔,那句要紧话,又没机会可以说了。一方面巧林又几乎逼杀我,真教我难做人呢。转着念头,呼了支雪茄烟,红珏回来了。一上扶梯,就听她的声音嚷道:“你好你好,今朝还想到回来呢,人家恭候你回家晚膳等够了,杨家请我吃半夜饭,我刚到那里,屁股在他们凳上,还没坐热,你们又来逼死逼活,逼我回来了,真是什么路道。”伯良听了,免不得笑脸上前,博她的欢喜。正是:欲藏水性杨花迹,故把蹊跷模样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三回中难言懦夫泄愤下堂求去荡妇无情   红珏见了伯良,板起面孔说:“你为甚这般时候才回来?”伯良不敢说在王巧林那里盘桓,推头今夜律师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所以时候晚了。红珏冷笑道:“不要脸,吹甚牛皮!我常听你说,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新衙门老爷肯赏你的光吗?”伯良笑了一笑道:“相信不相信由你罢,我又不能带你同去见他们的。”红珏也不扳驳,问他半夜餐吃过没有?伯良本在巧林那里吃了夜点心回来,听红珏问他,不敢说吃过了,只得回答道尚未。红珏道:“我在杨公馆中,半夜餐也没吃得成呢。”一边唤娘姨今儿可有什么菜?娘姨笑答道:“奶奶剩的鸭子,都给我们吃完了。”红珏一想,原来还有鸭子,也就笑了一笑道:“你们的嘴也太馋了,不留一点给少爷吃半夜餐的。”伯良忙道:“小菜不打紧,随便买些什么吃了就是。”   于是红珏便叫娘姨留神,倘门口有馄钝担子挑过,唤住他,别叫跑了。娘姨答应晓得。其实红珏肚子也并不饥饿,两个人各戴着一副假面具。伯良心中还要把王巧林这件事,同红珏商量。因巧林今天对她说:“有个姓金的客人要讨我。还有房间中一班人,都劝我跟这姓金的。我因一心要嫁你,所以一口回绝。现在这姓金的,和他一班朋友,都不来了,十四这天,拆下脚账,算下来比较前一期,少了五十来个花头,以致房间内许多人,啧有烦言,说我这般做法,要弄断户头的。又说姓袁的未必要我,我还在这里做梦。我现在不同他们说什么,且待日后争口气他们看。偏偏你又是这般阴阳怪气,说了话不能作数的。若使你果然应了他们的话,我还有甚面目见人,只能到杭州去做尼姑了。所以这件事,再也不能多耽搁日子,必须早同红珏商量定当了,方是道理。”   今天看红珏并无同他讨气的意思,便欲乘机将此话脱口,免得日后又难候着机会,故此有意问红珏:“前天我买回来的白玫瑰酒,你可曾吃完没有?如其还不剩着,我们俩对酌几杯,杀杀酒瘾如何?”红珏本极念杯,几天前头的酒,若在平时,早被她喝完的了。现在所说她当这里同小房子一般,在此只有应酬伯良的工夫,那有喝酒的时候,所以伯良买回来的四瓶酒,还原封未动,听他提起,倒不便说未曾吃过,答道:“大约还剩一瓶了,娘姨你替我去开了拿来罢。”   娘姨便去开酒。伯良恐没小菜,又唤车夫买些酱鸭酱肉回来下酒。红珏在那一边,虽然也有酒吃,无奈润生因她多饮了酒,不免说话噜苏不休,故而不许她多饮,怎能杀得红珏的酒瘾。今番听伯良叫她吃酒,不免笑逐颜开,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好不乐意。伯良笑说:“我看现在一班吃堂子饭的人,着实可怜得很。她们没一个不要嫁人的。想我自从讨你以来,别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惟有我们俩爱情很好,义气深重,这名气倒传了出去。有个王巧林,大约你也认得的,她放着很好的客人不肯嫁,却慕我的虚名,一定要嫁我,你道奇怪不奇怪呢?”   红珏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听罢此言,冷笑一声道:“有她这种人,当你是好东西呢,我看你连半文钱糖都不值,你有什么义气?你讨小老婆不是打算做第二个诸荷生么!可惜世界上没第二个贾宝玉,肯落你们的圈套了,你却自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都藏在肚内,没人看你得出呢,真的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今朝我索性对你说明白了罢,在当年我预备嫁你,还未进宅的时候,你这里出来的那个姨太太,曾亲到我那边,告诉我你的所作所为,一生行事,真是丧尽天良,无情无义,作践了别人身体,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哄得人东西交给了你,你便反眼无情,借题发挥,撵人家走路。所有的东西,你也可吃没干净。若说打官司,你横竖是律师翻译,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谁也不是你的对手。这就是你们独一无二的好手段。在我跟你之前,入你圈套的,也有好几个了,谁不是如此下场,我幸亏得了她的警告,所以跟你之后,贵重东西,没一件交给你收藏,却花了钱在银行里租一只保险抽屉,寄在那边,就为此故。你还当我猜不透你的大才,常哄我说,夫妻的东西,分甚你我,叫我把贵重首饰,向银行中起出来,交你收藏,免得年年出保险费。打算又行故智,难道我不明白么!只可笑你自己还痴心妄想,装出这恩爱来敷衍我,我也落得和和你的调,横竖身子已跟了你,就是假要好,也很消遣得了日子。讲到要我的东西,劝你今生今世休想这个,就待我两眼泛白了,两脚挺直了,我还有个女儿,也未必轮到你的份头。我晓得你这几年来,工夫已用却许多,心思也耗费不少,所以不肯丢却我者,皆因舍不得娶我时候的一千块钱身价,白丢了这几年的开消,念头转我不着,心中未免不甘,所以留我在此,慢慢的设法。老实说,照你这种心计,我本来自己也打算跑的。只为外间一班男子,也同你差不多,有良心的很少,所以不愿意再受别人委曲,守着这点东西,谅你转不着念头,也不敢待亏你,我也借此同你做一下子长久夫妻了。你现在大约因想不到我的好处,另用方法,居然有这王巧林着了你的道儿。我只消顾全了自己就是,也管不了别人之事。不过有句话对你说,普天之下,有个鞍儿配条马。你除我这外,家中还有一个女人,只一个男人,有了两个女的,还以为不足,现在又要讨第三人,这未免太不平等了。你若娶她之后,休怪我外间也要去弄一个男的消遣消遣,彼此谁也不管谁的账。今天一言为定。”   她滔滔一片议论,说得伯良面涨通红,无言回答。讲红珏今天一半却为酒后失言,说话之间,未免令伯良难堪。但一半却因她与润生情热似火,颇以丈夫来家,便要丢却那边,回来敷衍他为苦。明知伯良并不是真心爱她,实为贪图她的首饰物件,此时听他提起要讨王巧林,便打算开诚布公,对他说个明白,以后彼此分道扬镳,各干各的正经,并不是说的醋话。但伯良却以为触动了她的醋意,不觉说话尖刻,乃是自取之辱,只得含羞带愧,向红珏连赔不是说:“你休得生气,谁打算讨什么小呢,我不过告诉你,王巧林意欲嫁我,我又没答应娶她,这何用生什么气呢。来来,我们干一杯酒,前言作罢。”这一夜就此没别的话头。到了次日,红珏依旧往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醉生梦死,早把昨夜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不过伯良见了巧林,可很没意思交待了。偏偏巧林又立逼着讨他的回音,伯良恐说出红珏不答应,被他们耻笑自己无能,拗一个女子不过,只得推头家中老太太面前,还没讲妥。巧林听说,抿嘴一笑道:“原来你府上还有这般严紧管束儿子的老太太呢,你肯听她的教训,真正是个孝顺儿子,实在难得。但不知你家共有几位老太太?你是不是这个老太太生的?”   几句话似嘲非嘲,伯良被她说得面红过耳,好不难以为情。意欲辩驳她一句,却又期期不能出口。巧林看着他,嗤嗤只顾发笑。伯良格外窘了,巧林不觉哈哈大笑道:“看你倒也长得长长大大,像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的不怕罪过。同你一张床睡的,难道就算是你的老太太么?你虽然承认了,只恐你父亲不肯承认呢,岂非笑话。老实告诉你,你还当我是痴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怕你家的老五?大约她不答应你,你就拿老太太推托,亏你不怕天打。我本来并不是要给你的,只为同你几年以来,交情还算不薄,眼看你清清白白一份人家,现在弄得颠颠倒倒,外边天翻地覆,你还睡在鼓里,不知不觉,所以一片热心,想替你整顿整顿。既然你自己畏首畏尾,不敢答应,我也落得不管你们这笔闲账了。”   伯良听她话内有因,欲问她的下文,巧林却只顾笑而不答。伯良心痒难熬,嬲巧林说出怎样的颠颠倒倒,巧林笑道:“这句话有关你老太太的名誉,我告诉了你,你回家去得罪了她,岂不累你身担不孝么!”伯良说:“你还要取笑,究竟怎么回事?请你快快说罢。”巧林又笑了一笑道:“我不说了,告诉你别的倒不怕,只恐被人传说开来,明白的固然晓得你我交情深重,不忍令你暗地受人欺侮,被亲戚朋友背后耻笑,只恐不明就里的人,只当我存什么吃醋的念头,背地说人坏话,想得你家的好处,这名义我可担当不起。”伯良着急道:“你为何这般多虑,我可以罚咒你听的,倘我袁伯良今天听了你的话之后,泄露于人,罚我天诛地灭,雷打火烧,永不超生何如?”   巧林慌忙止住他,休得罚咒,只消你听了我的话,不告诉别人就是咧。原来红珏同润生新迁那个小房子所在,对楼窗几家住户,前书不是说过也都是堂子内时髦倌人,同恩客借的小房子么!其中便有巧林的小姊妹在内。红珏未曾用心,加以他们色胆如天,一切举动,不虑旁人触眼。天热时候,两个人浴,大开着楼窗,鸳鸯戏水,常被对窗的人家,看在眼内。红珏并不是无名小卒,伯良又是有名的嫖客,堂子中人,很有几个晓得红珏是袁某人的姨太太,现在伯良正同巧林十分要好,这小姊妹自然要将目睹一切情形,去告诉巧林知道了。今天巧林却诚心搬这个是非,然而他口内却不肯承认搬是非的,所以未言之前,先对伯良说:“你若不问我,我是决不告诉你这些事。现在被你逼紧了,教我也没法可施,因此才说的。你家的五太太,她虽然管紧着你,不许你再讨人,可晓得她自己已相与了别的男人,小房子就借在某处,没日没夜,窝在那边,两下里好不恩爱,浴都舍不得分开,两个人合一个浴盆,一对儿大有可观呢。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同去看一下子。”   伯良听她一边说,自己的脸上,却只顾一阵阵臊将上来。皆因巧林讲这句话,并不是两下暗地捣鬼,乃是当着房内许多人的面前而说,叫伯良面子上如何下得落台。看着巧林,恨不得叫他娘了,请她别再说下去罢。但巧林只当不知,仍问伯良:“你可相信我的话?不相信马上陪你去看,光景这时候你出来了,你的替身也上工咧。”伯良顿足说道:“你还取笑什么!谁高兴同你去看什么鸟把戏,请你别放屁了。”巧林犹说:“你还骂我放屁么?我好心告诉你,你倒狗咬起吕洞宾来了。我还有一个凭据,可要我说出来?”伯良急得对她打恭作揖说:“多谢你的好意,我感激你不尽了,请你住口罢。”   巧林恐他老羞成怒,遂也不再多言。伯良此时,心头仿佛鹿撞一般,面色也气得红中泛白,垂头丧气,坐在榻床上,一语不发。巧林反上前安慰他说:“你休得动气呢,是我多嘴,告诉了你,别人虽然不怕你晓得了,心中惹气,我却生愁你气坏身子。老实说,你府上的五太太,现在也未必有工夫来服侍于你,我又不能到你府上来服侍你的,真个大大犯不着呢。”   伯良无言,巧林又灌了他好些迷汤,伯良气在心上,终觉闷闷不乐。这夜他本不是红珏那里的班头,现在听了巧林之言,却有意要去闯他一闯。偏偏红珏不争气,早又上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了。伯良按住一肚子火,问娘姨奶奶何往?娘姨不防伯良今夜回来,所以没预备言语对付,被他问及,呆了多时,始说她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至今尚未回来。伯良摸出表来一看,说:“现已一点多钟了,戏馆都已散净,她为何还不回来?”娘姨道:“这个我却不知。少爷若有要紧话,可要我到杨三小姐那里唤她回来?”   伯良明知她掉的枪花,说往杨三小姐那里,一定是到小房子中报信,意欲不让她走,看红珏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又一想她晓得我今夜不回家的,自然也一夜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岂非白熬这一夜,有气没出处,还不如让娘姨通信给她,回来当场发付的为妙。定了主意,即对娘姨说:“我有极要紧的事,你替我唤她马上回来,耽搁不得。”娘姨答应出来,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小房子中。说也可笑,红珏在自己家中,极早也须摸到两三点钟,方肯安睡,现在一到小房子内,不知如何她的瞌睡虫儿,也就提早钻进她的鼻孔内了。这时候还没到一点半钟,他们俩已早睡觉。娘姨敲开门,红珏从帐缝中伸出头来,问她什么事,这时候还来叫唤?娘姨道:“少爷回来了,他问起奶奶,我说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他说有要紧事同你讲,叫我出来寻你,马上回去呢。”   红珏怒道:“他有什么屁的事,今夜况又不是我的班头,要他寻死寻活,寻到我那里去做什么呢?你回去对他说,找我不着就是了,我不去咧。”娘姨急道:“奶奶这个使不得的,我看少爷面上,有惊惶的颜色,也许有什么大事,要同奶奶商量,奶奶如何可以不回去呢!”床上润生也说:“娘姨话儿不错,你还是回去一趟的为妙,别误了大事。”红珏被他们两个人一说,没奈何只得穿起衣裳来,摸一摸发髻,说头也困松了,如何再能出去。润生说:“不打紧,用刨花水掠一掠就好了。”   红珏依言,掠好鬓发,润生叫她不可就出去,开水瓶内有着热水,倒出来抹一把脸,再呷一杯热茶出去,外边风大呢。红珏说:“我理会得。”这样她摸了又摸,离娘姨来的时候,又不觉耽搁了一点多钟工夫。伯良一个人在家,等得好不心焦,况他贮着一肚子的冤火,没处发泄,更不免焦灼五内,好容易等到钟鸣三下,方听得黄包车拉进弄堂的声音,接着一阵子敲门,果然是他这位太太回来了,亏红珏还装出满面笑容,跨到楼上,对伯良说:“你等心焦了罢,我只当你今夜不到这里来的,所以和杨老三一同看完了戏,又到武家玩耍,他们留我吃半夜餐,我们本打算今晚叉一夜麻雀的,却被娘姨先找到杨家,没遇见我,又挨家问到武家,居然被她寻着了。不过好好的一个牌局,就此被你们拆散咧。请问你究竟什么事?半夜三更,吓杀了人,找我有何话说呢?”   她这句话,原是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路上盘算好的,所以说得很为圆转,不着漏洞。但伯良若在平时,或可瞒得过去,现在他已得巧林的报告,听红珏这些话,愈显得是她做作之辞,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顾不得平时的恩爱,举起手掌,不问情由,先给她一个嘴巴,打得红珏五官冒火,七窍生烟,两脚向房门口直退过去。一手护着脸说:“你你你打我做什么?”   伯良怒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值得假痴假呆的问我什么。”说罢,抢上前,换只手又给她一个嘴巴。红珏自出娘胎,也没受过这个苦头,虽然伯良说她自己做的事,但究竟什么事,却始终没说明白,她也万不料与润生的私情事,被伯良调查出来的,惟觉没来由受他两下打,心中冤苦,便放声大哭起来。娘姨本跟在红珏的后面,见此情形,吓得她不敢走进房里来了。躲在马桶旁边念佛,因此没人上前相劝。但伯良正当盛怒之下,劝也劝不下的,他手指红珏,大骂:“淫妇,我娶你以来,那一件待亏了你,你不该背着我干这无耻的勾当,把我一生名誉,被你葬送尽了。你自己不顾廉耻,教我有何面目见人!你干的事,也忒阔了,连我一班朋友都知道的,还教我自己去看,你说我坍台不坍台!贱人啊,我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说完这些话,又将红珏几拳几脚。红珏此时,方知东窗事发。身子虽然受打,但倒一声也不哭了,口中哼哼道:“你打你打!你除非今天就把我打杀了,我倒情愿的。你说我背着你干的什么事,你自己亲眼目睹了没有?”   伯良说:“自然有人亲眼目睹的。”红珏道:“原来你自己仍没亲眼目睹么?他们叫你去看,你为何不自己去看呢?”伯良说:“我听到这些话,羞也羞杀了,还要自己去看什么,看了岂不要将我活活气死吗!”红珏啐了一声道:“你自己若去看了,倒也爽快多咧。”伯良更怒说:“你指望我死是不是?”红珏道:“你怎能就死,不过你看见了,便可爽爽快快,一刀两断,这种虎威,也可以免装的了。”伯良怒道:“你原来预备和我一刀两断的了。”   红珏恶声答道:“岂敢岂敢!我原本不情愿跟你的,只为被你百般缠扰,情不可却,才勉强随你到这里来的,也没出凭据给你,你也没办酒请客,算不得做了你家的人。那一千块头,也是你填着替我还债的,并不能算是身价。我本来是自由之身,要怎样是怎样,你别睡昏了头,把我当你袁家什么人。我和你从好里说,固然是和你在一起,从坏里说,不过姘头罢了,我也没权柄管你,你也不能管我。现在你在外边狂嫖滥赌,几乎连家也不顾了。我虽然不是你家的人,这种情形,却也瞧不上眼,昨天亏你还问我要娶王巧林那句话,这是你的家务,与我有何相干。不过你这种人不情不义,狼心狗肺,要转人家的念头,就存心不善,想吞别人的首饰,幸亏我两眼没瞎,看出你生平伎俩,不曾落你圈套。不过我自己今年也三十多岁了,不能不顾着后来,同你这种人姘着,岂非自讨苦吃,所以我早已预备,同你一刀两断的了。你说我外间轧朋友,这句话果然有的,我也用不着瞒你,彼此一般都是姘头,谁也管不了谁的账。况那人也就是我从前的老客人,论交情更比你深得多呢。现在既有你的好朋友告诉了你,那是再好没有,本来迟早我也要告诉你的。常言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好聚不妨好散,你今天这般的打我,究竟什么名分?我要请问你了。”说时声色俱厉。   讲伯良今儿责打红珏,原不过是杀杀水气罢了,心中指望红珏哀求几句,自己再惩戒她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到小房子去,也就此罢休的。现在听红珏倒反挺撞上来,还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是私姘的。他究竟做了多年的律师翻译,肚中有点儿资格,晓得红珏此言,大有用意,自己果然娶她时,没有立过笔据,也没办酒请客。当其时彼此原为着不欲招摇起见,却不料她现在作为私姘的口实,幸亏她还硬气,那一千块头身价没赖掉,不过变作替她填出来还债的了。说这句话,便有不受约束之意,颇出伯良意料之外,不免又气又急,两眼瞪着红珏,开口不得。红珏唠叨完了,忽又放声大哭道:“我夜深回来,你不该无缘无故的打我。你仗着做了律师翻译,便可无法无天,将人欺负了么?我明天到你写字间中,请你们律师讲理去。”说时顿足大哭。   伯良好不着急,无奈翻转了脸,一时调不回来,不能自去赔一个不是。看红珏又大声唤娘姨:“滚进来,你倒底是我用的人,为什么掩在门背后看戏,还不快替我把我的衣裳物件,归在箱子内。还有我买的东西,也替我另外放开。你自己的家私,也收拾收拾。等到明朝天亮了,好走路让他娘,。伯良听话头越说越紧,越不对了,急道:“你打算怎样?难道你自己干了这种事,我怪你几句,怪错了不成?”红珏答道:“目下文明世界,男女平等,我有我的自由之权,轮你不着开口,你今天打了我,休想我同你善罢干休。”伯良说:“有话好讲的,你何致于马上就要搬出去呢!”红珏道:“孽缘完了,饭缘满了,我没福气做你家的人,不出去挨在这里做什么?”   伯良道:“我且问你,今天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不说别的,教你做了男人,我做了你,问你动气不动气?冒火不冒火呢?”红珏不睬他,叱令娘姨赶快收拾。伯良看着她们忙碌,自己又不好意思去拦阻她们,不许收拾的,心中只有干着急。但十分中还有七分估量红珏是恐吓他的手段,未必致于当真搬出去呢。暗想由你们去做鬼戏,现在时候不早,我明儿还有堂期,非睡一下子不可,因爽兴尽她们去栗六,自己倒在床上睡了。但红珏同那娘姨,却当真忙乱了一夜,到天明还不曾舒齐,两个人都手脚疲乏极了,坐在椅子上假寐休息,伯良醒来,见她两个人靠关椅子而睡,暗笑她们闹把戏闹乏了,自己也不唤醒他们,叫车夫泡水净罢面,自去办事,预备公事做完,再来敷衍于她。夫妇反目,本用不着和事老的。岂知红珏待伯良一走,又唤娘姨一同整理各物。究竟一份人家,匆促之间,怎能分割得开,因此她将伯良所买的东西,自己心爱的,便都拿了。还有自办的物件,笨旧而无用的,也就丢下给他。直到吃饭时候,方得草草收拾定当了。红珏本已决心同伯良割绝,并不如伯良所料的,为着恐吓之故,当下命娘姨快去叫一部大车来搬。娘姨虽然帮着红珏收拾,却也不料她当真要走的,听说颇为诧异道:“奶奶打算搬到什么所在去?”   红珏道:“自然搬到徐少爷那里去了,你打算我搬往何处的?”娘姨摇头道:“我看奶奶从这里一出去,就搬往徐少爷那里,恐有不便罢。奶奶虽然不怕这里少爷,但也要为徐少爷顾着一点。设或这里少爷,告徐少爷将你拐逃,你人和物件都在他那里,教他赖得掉这个罪名么?”红珏原没料到这一着,今被娘姨提醒,一时倒呆住了,紧皱蛾眉,说:“这便如何是好?”娘姨道:“奶奶就使要出去,这里少爷也未必肯让你走的。现在他上写字间去了,少停回来,必有一句说话,他若自己认了不是,我劝奶奶还是仍旧住在这里罢。有句话说:衣裳是新的好,人却是旧的好呢。”   红珏道:“什么话!我计决不再同着他过日子了,你昨夜没看见么?我有生以来,亲父母都没舍得打我,他胆敢将我那般毒打,这种日子,教我如何过得。你别同我噜苏,我是一定要走的。”娘姨见她意甚坚决,晓得一个人在色欲昏迷的时候,万万劝她不醒,便也不再多言,说:“奶奶若使要走,必须找一个要好的小姊妹处,落一落脚。皆因少爷见你走了,他一定不肯就此罢休的,日后终得有一番口舌。若在小姊妹处,便可说是借寓的。倘和徐少爷同住,跟人逃走这句话,可就有口难分了。”   红珏一想此言倒也不错,看不出娘姨倒比我有见识。其实她自己未尝没见识呢,就是老古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了。当下红珏心中盘算了一阵,想想自己几个小姊妹中,新近惟有杨老三相交最为知己。而且自己和润生相与这件事,她也知情,小房子中常相来往,润生亦与她相熟,借住她处,极其合宜,因她晓得润生苦知她出来了,免不得要亲来探望的。若借住在别个不串通一气的人家,润生就不便来了,可见她虑得周到。娘姨也说:“住在杨三小姐家很好,但愁她那里堆不下这些零碎罢了。”   红珏道:“这倒不用担心,因她家楼下住的房客,新近搬了出去,尚未搬进别的房客,我去恰可填她们的缺呢。不过若到她那里去,还得我先行通知她一句,不然凭空送了许多箱子物件去,不叫她奇怪煞么!我现在坐车先走,你押了大车随后来罢。”娘姨领命,红珏也不梳头洗面,下扶梯看见二房东的女人,便告诉她自己和少爷反目,现在决意出去了。二房东还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你们也是多年老夫妻了,少爷一向待你不错,这一番也是一时之气,奶奶何必如此。红珏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当他是好人么?”说时又讲了伯良许多坏处,二房东心中暗想,你别只顾讲丈夫的坏话罢,自己偷着汉子,夜夜不宿在家内,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得我呢。但当面却不便点破她的,也只可随口敷衍她几句门面话。红珏出来,坐黄包车直到杨老三处,那时她还未起身,红珏直闯进她房中,将她唤醒。老三见红珏一脸油汗,蓬头不整,神色张皇,心知必有缘故,忙问:“你因何这般早就出来了?”红珏便将昨夜这件事,一往从头,告诉老三知道。老三也觉惊奇,问她究定什么主见”   红珏说:“我没别的主见,决计出来就是了,不过要惊扰你几天,我想借你楼下这间房暂住几时,待姓袁那边纠葛了清之后,再搬出去。所有你这里的房金,照数认还。我先来通知你一句,箱笼物件随后就要来了。”老三一想,他出来住在我处,日后伯良知道,岂不要将我怨恨,本不犯着结这个不相干的冤家。但若拒绝了她,眼前她的冤家可不免结得更深了,况少停箱子等件,车来了也不能听她退回去的,所以心中虽不情愿,口内却不能不答应一句:“那有何妨。”红珏听她允了,心中大喜,又说:“我别的物件,自己都有着,不敢拖你的,只少一张床,还得借你后房间那张木床一用。”   老三自然答应。红珏更喜。此时老三也不便再睡了,慌忙穿衣裳起来,唤娘姨车夫,将楼下房间打扫干净。不一时箱笼等物也车来了,免不得有一阵乱忙,因系暂住,故而草草堆放,也不相度地位。红珏开发了车钱,叫娘姨往学堂中去带小姐到这里来,别让她再到那里去了。原来红珏有个女儿,便是他前夫小杨的遗种,早起往学堂中读书,还没知道她们搬出来呢。娘姨走后,老三便命人开饭出来,和红珏同吃。我且按下不题。再说伯良这天,公事办完,回转家中,见房门锁着。他家房门上装着弹簧锁,伯良身边也有钥匙,开进去一看,暗暗叫得一声苦,只见里面只剩些硬头家伙,自己的衣裳,都乱堆在床上,箱子搬完了。伯良此时方知红珏昨夜说要走这句话,并非恐吓,竟是真的了,心中后悔无及,连连顿足。又不知红珏现往何处,只得把二房东唤上来盘问,据说奶奶没言明何往,惟有娘姨车箱子时候,仿佛听她说过一句,往杨家去的。伯良想杨家大约就是她们常说的杨老三家了,但不知在何所在?一问车夫,却知其处。伯良便打发他去探看探看,见了奶奶,只说我请她回来有事,听她如何答付。车夫应声去了。   伯良一个人坐着,越想越觉懊悔,不该动手打她,闯祸时候容易,现在要平她这口气,可大大的为难了,暂时没法可施,惟有听车夫的回话,再作道理。不多片刻,车夫气急吼吼的奔了回来。伯良一见,问他奶奶在不在那边?车夫喘息着说:“在可在那里,她见了我,问我去做什么?我对她说:“少爷要请奶奶回去。看她很为动气,叫我回复少爷,休要梦想,她不是豆腐干,可以还汤的。出了这里的门,决不再进来了。杨家三小姐倒也劝她不必执之一见,可以罢休的,还是罢休了罢。奶奶决意不从,还催我快走。我不过说了句少爷一个人在家等候,请奶奶务必要回去的,若不回去,岂不叫我没有交待。她听了勃然大怒,骂我杀千刀放屁,谁给你去当什么东西交待人吗?还有许多话我不敢讲,可真是难听得很呢。”   伯良晓得红珏决无好话,也就不盘根结底了。自己呆了多时,想这件事闹大了,若只打发车夫去,可是万万不行的,惟有自己前往,也许她回心转意,丢开前事,随我回家。不过今天正在她的气头上,去也徒然,不如暂捺一宵,待明夜再去,料她现在杨家,也未必致于远走高飞呢。主意既定,仍将房门锁上,托二房东照顾一切,自己另往别处晚膳,却叫车夫:“再往杨家一走,知照奶奶,说我明天也是这时候,有话同她相谈,叫她不可走开。”   车夫当即往红珏那里通信。红珏得报,同老三两个人计议,都猜不透伯良明夜亲来,是何用意?若说赔罪的话,极该当夜就来,何以要挨此一夜,莫非伯良三句不离本行,预备法律解决,今夜端整起诉的手续,明儿便可请出提票,前来提他不成?老三更为胆小,一念及此,就此恐慌起来。红珏虽然胆泼,不怕打官司,但自己一无防备,设或被他先下手为强,自己措手不及,公堂之上,究竟不是儿戏的事,因此也不免着急。但为时已迫,要请律师也来不及,况又没知道伯良是否告她私逃,设或他倒预备和平了结的,自己请了律师,岂非浪耗银钱。因此左右没法,想他明儿来时,无论如何,他是男我是女,两对手焉能敌得他过,必须要个人保驾才兴。杨老三太没能为,虽有若无,还得请一个有势力的小姊妹保护,令伯良见了,不敢放肆才好。但哪里有这样合式的人呢?红珏搜索枯肠,居然被她想起一个多年不相来往的姊妹,便是倪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和她还是生意上熟识的,现在她果然颇有势力,但不知可肯助我一臂罢了。正是:事急何妨抱佛脚,势穷务必靠牌头。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四回收覆水负荆登门避后患运筹帷幄   当时红珏同杨老三说了,杨老三也晓得倪俊人的名气,听了极口赞成。红珏因系求教别人的事,不能不亲去走一趟。幸她不是小脚姑娘,出门有许多摸索,兼之昨儿一夜未睡,头也不必再梳,用刨花水掠一掠,便见光滑。虽然已打发娘姨往小房子中通知润生,料他马上就要来的,但自己有事在身,却也不便再等,因对老三说:“少停那人来了,你教他楼下坐一会罢。”老三笑道:“我未必教他马路上站着的,你放心去就是了。”红珏一笑出来,唤部黄包车坐了,径奔无双的公馆而来。她二人虽已久不来往,红珏却认得无双住的所在。到门口按一按电铃,小丫头出来开门。红珏问她:“奶奶可在家里?”丫头回言:“奶奶才起来呢。”   红珏一想不错,人家吃夜饭了,她还刚起身,真可谓晨昏颠倒了。自己因是初来,教丫头带路,直到无双的房内,见她起来虽然算起来了,然而身子仍旧横着,正在那里吸烟,两眼半掩,全神专注在烟枪头上。丫头叫声:“奶奶,有客人来了。”无双猛吃一惊,想这般大侵早起,有谁找我?举目看来人,并不相识,心中颇觉诧异。但红珏若不听丫头叫这一声奶奶,她也万万认不得无双了。想她当初一张脸,不是和粉捏的一般白嫩么,现在怎么又枯槁又黄黑,雀斑满面,对着烟灯的一点微光,好不令人生怕。此时无双也丢枪坐起,红珏叫她声:“姐姐,你还认得我么?”   无双听了她的声首,再对她面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失声道:“哟,你不是林红珏老五么?”红珏笑道:“着了。”无双道:“我们足有十多年没相见了,你到长胖咧,我可是越长越缩小了,难为你怎的想着我,到此来看我,你不是嫁了个律师翻译么?想必年来很得意呢。”红珏摇头道:“怎能得意,说来话长,正所谓一言难尽呢。”无双见她立着忙说:“立客难当,我们自家姊妹别装客气,不厌我烟榻上肮脏,就这里请坐罢。”红珏坐下,将自己情形,大略对无双说知,自然都是讲伯良欺侮她的话,并说她连我从前一班小姊妹,都不许来往,所以我心中虽然记挂煞你姐姐,只恨不能前来望你。他自己却只顾在外狂嫖滥赌,弃家不顾,我越看越不像样了,有一天我出来买东西,偶然遇见一个老客人,谈及我的气苦,他劝我到他家去坐坐,以便日后来往,谁知家眼不见野眼见,又不知怎的被那人知道了,他一回家,将我毒打一顿,冤枉我在外借小房子,差不多要我性命的模样。我晓得他是预备逼死我,另讨别人,因此决意同他割绝,现在我已将衣裳物件搬了出来,寄在一个小姊妹家,自己也打算耽搁在她那里。不过那人今天还打发人来。唤我回去。我晓得他不怀好意,哄我回去,落在他的手中,便可由他处置,那时性命不保,死了也没人替我伸冤的。所以我决意回绝不去。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着人来对我说道,明儿自己要来寻我说话。我不知他预备带了巡捕来捉我呢?还是怎样的威逼我?我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那小姊妹又极懦弱无能,可怜我从小就没父母,养父母现在也不知存亡,上无伯母,下无兄弟,姊妹们也都散处四方,眼前只有你姊姊一个,真同我的亲姐姐相仿,当年你不是也当我小妹子般相待的么?现在小妹子有难,务望你姐姐助我一臂。”说时愁眉苦脸,大有泪随声下之势。   无双听了,一时也没话可以回答。一来不晓得她要自己帮什么样的忙;二来自己也无非是个女流,并没帮助别人的力量。丈夫虽有势力,但他颇不肯多管闲事。若教他硬出场,拆散人家的夫妇,可一定不肯答应。不过听红珏的话,也着实可怜。她父母兄弟之外,只有我一个了,今天一本诚心的前来请我帮忙,我若不帮她的忙,不但令她失望,就是十几年前的交情上,也说不过去。所以心中大费踌躇,以致口也开不出了。红珏见她犹豫,知她误会其意,忙说:“我并不是要姊姊帮什么别样忙呢,皆因他明儿来时,我恐他用强硬手段,所以要个人在旁壮壮胆,他见我们人多,自然也不敢行强了,况姊姊的名气,他也知道,有你在旁,他更不敢放肆咧。所谓帮忙者,就是这点而已,并非厮打起来,要姊姊出场抱不平,或者打官司要姊姊抱腰之意。”   无双一听,这也不是什么烦难之事,自然可以答应,若怕老爷知道,横竖他这些时不来,我瞒过他就是了。心中转着念头,口内也就答应下了。红珏不胜欢喜,说:“他约的明天晚饭以前,到那里见我,不过要请姊姊起一个早罢了。”无双笑道:“我本来三四点钟时候,也起身咧。皆因昨晚家中熬烟,我恐他们偷我的膏子,自己看守了一夜,到今天天亮才睡的,睡得迟些,所以起身也迟了,你教我到什么地方,还没说清楚呢!”   红珏即将杨家的地址说了,又道明天五点钟时候,我打发杨家的包车来接你罢。无双说这也使得。红珏见事已办妥,心中记挂着润生,这时候也许已在杨家等我,一个人岂不寂寞。想到这里,归心如箭,却又不便说完话就走的,勉强挨了一刻钟工夫,起身告辞。无双留她再坐一会,红珏又不得不坐,那时心中可有一百二十个难熬呢。坐过片刻,第二次告辞,无双准了,红珏如释重负,出门跨上黄包车,恨不得叫他飞了回去。一到杨家,果然润生已早来了,却由老三招待他在楼上坐着,并装起一盆瓜子,一碟子牛奶糖请他,倒也不见得寂寞。   说也奇怪,他二人还是昨夜两点多钟分手的,到现在不满一周时,今天在这里相见,竟仿佛久阔重逢的一般,说不出心中是悲是喜。红珏见了他,不由泪珠儿打从眼眶子内直淌出来,意欲告诉他,自己昨夜受了伯良的气苦,又一想娘姨想必早已告诉他了,自己何必多费这番喉舌,所以呆看着润生,一句话也不说。润生也晓得她昨夜为自己之故,受了伯良的欺侮,心中好生不适意。现在见了她,本打算上前慰问她几句,无奈在别人房中,旁边还有杨老三,说话也有不便,更不知将什么话可以安慰于她,因此也是没话可说。见她眼中流泪,自己鼻孔一阵子酸,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流将下来了。这情形可真好看,起初两下子见了面,恨不得扑在一块儿去,突然又止步不前,面面相觑,同哑子一般,顿口无言,面上又平添四行眼泪,两对鼻涕,这不是大有可观么。杨老三知趣,晓得他两个人必有说话,推头说我到楼下看他们烧夜饭去,你们坐一会罢。老三走后,红珏始问润生什么时候来的?润生说:“我来了好一阵工夫咧。听老三说,你同我前后脚,我进门你才出去得不多时候呢。”   红珏道:“倒累你等我了。我因那人明儿还要同我死缠不休。”润生忙道:“这句话他们已告诉我过了,但不知你所请那个姊妹,肯帮忙否?”红珏即将与无双接洽情形说知,润生亦颇欢喜。红珏又道:“他来时,我别的倒不怕,只怕他仍旧要嬲我回去。”润生道:“你自己酌量罢。他昨夜既将你这般恶打,还有什么夫妇的情分,你再要跟他回去,岂不是自己跳出了地狱,又要钻进去么!”红珏道:“谁愿意再跟他呢,只是我从前拿过他一千块钱的身价,现在若要走开,这笔钱恐他未必肯置之不问罢。”润生脱口说:“还他一千块钱就是。”红珏道:“钱呢?”   润生听到这两个字,不觉脸涨红了。他本来也不敢这样说得爽快的,皆因他常听见红珏说,有钱存在银行内,故此轻口说了这句话。现被红珏两字驳住,倒弄得太没下场,幸亏适才眼眶中含的两包泪,还没发付尽净,一时就借他应用了,看他两眼一挤,泪往下落哽声道:“你……不是因我家穷,嘲笑我,我现在拿不出一千块钱,你难道仍旧去跟了姓袁的不成?可惜这件事不出在一年之后,到那时我也赚了钱,姓袁的要你还他一千块钱身价,自然该派我拿出来还的,现在所惜我不……争气,只好由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红珏见了,好不心痛,说:“你为何气苦呢?我也晓得你没有钱的,并不是要叫你拿一千块钱出来,原是一个譬喻的话,设如一票上要拿出一千块钱,到也颇为吃力,这个意思,你以为什么缘故呢?难道因你拿不出钱来,要逼杀你了不成?痴孩子,快些住了哭,老三马上就要上来的,见了岂不被她暗笑。你再要哭时,我心中也难受得很呢!你难道不晓得我,昨夜受了别人的气,今天你再来惹我的气,这倒不像是来安慰我了。好心肝,好宝贝,听我的话,快快住了哭罢。”   润生听她这般相劝,自然也趁势不哭了。红珏又对他说:“你明儿一得空,就到这里来陪我。我现在被你陪惯了,没你在旁边,就觉十二分不舒服呢。”润生道:“你为何不搬到我那边去住,岂不比住在别人家里便利。”红珏便将娘姨献策,暂避嫌疑的意思,对他说知。润生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说:“我明天不能到此地来了。”红珏问因何不能来此,润生道:“你不是说,姓袁的明天也到这里来同你说话么?我如何好同他觌面。”红珏道:“那有何妨,他来的时候,你只消到楼上来坐一会子,横竖我的卧房,设在楼下,他也决不能到楼上来的。待他走后,你再下去就是,这样又何致觌面呢。就使觌了面,也不妨事。这里是别人家的住宅,他能管得了没男子来往么?”   润生听了,亦无他话。二人又叙了些闲言,杨老三上来,招呼他们吃夜饭,润生就在他家用了晚饭,饭后,三个人谈谈说说,老三吸烟,他二人便唧唧哝哝,叙他们的私话。不知不觉间,已到三更时份。老三命人弄半夜餐出来吃了,润生又挨了好一会,差不多有两点钟时候,方依依不舍的,别了红珏,自回小房子中住宿。依红珏心思便欲留润生住在这里,无奈在别人家中,难为情开这句口,不得已只可让他走路。可怜她这一夜,不得不孤眠独宿了。幸亏房中有娘姨陪着,她女儿睡在旁边,尚不致寂寞。次日,因系伯良约着相会的日子,红珏当他做鸿门赴宴一般,不敢不郑重其事。早早起来,梳好头,饭后又叮嘱老三的车夫,三点钟就往爱尔近路去接倪老爷的太太,宁可早去多等些时候,莫要迟去了。因无双吸烟的人,自有一种烟脾气。若没人去催她,挨得一会是一会,三点钟就催她起来,不知五点钟能否各样定当了出门口。如若五点钟始去接她,只恐她那时候犹在床上,摸索下来,怕不要七点钟出门么。所以她特地打发车夫早走,自己却和老三商酌了许多对答伯良的言语。不一会润生也来了,恰值她二人谈论,设或伯良不用强硬手段,却用软骗工夫,要求红珏回去,便如何对付?润生从旁岔口道:“既已出来,自然拿定主意,不回去的了。倘若仍旧搬回去,自己就使好意思,岂不被旁人耻笑。”   老三打算劝红珏看事行事,倘若伯良肯承认以后不管束她,任其自由,也不再欺侮她了,这样算得扳足了面子,也可以就此趁风收篷,仍旧言归于好。这是杨老三的念头,红珏心中也是这般意见。现在被润生三言两语,将老三吓得不敢再劝红珏。因她晓得男女交际上的事,第三人不大容易插口。明明一片好意,有时竟怨毒结得很深的。老三也是个中人,故此不开口了。红珏的心思,也当时别了过去。决定主意,无论伯良软来硬来,一心不再跟他回去的了。他所请那位保驾将军,三点钟打发车子去,直等到五点半才接回来,幸亏伯良没比她先到,红珏已等得万分心焦。杨老三同她因是初会面,由红珏替他们介绍见了,无双笑对红珏说:“幸亏你的车子来得早些儿,我还睡着,听他们说,包车接我来了,我还当是五点钟到,慌忙起身出来,揩了面,才见钟上只得三点半。我若知如此之早。罚咒也不肯起来的,一定还要挨些时候被窝呢。那时已揩了面,倒也不便再钻到床上去睡了,就此梳头换脚,只吸得五六筒烟,我觉一点儿不曾耽搁,谁知到此地已这般时候了。倘若你包车再来迟些,岂不更迟了么!”   红珏笑说:“我原晓得你的脾气,所以特地命车夫早来的呢。”无双一笑说:“你倒促狭得很。”润生坐在旁边,红珏见无双两眼只顾看他,心想这倒不可不替她介绍,日后相见的时正多呢,因指指润生,对无双说:“昨天我告诉你,在外买东西的时候,遇见的客人,就是他。”无双暗说:“该死,她昨儿告诉我是从前的老客人,我想客人上加了老字,一定是十几年前的朋友,因她不做生意,也有六七年了,看这小鬼,今年不过二十多岁,滑气满面,也不像是个有钱人的子弟,未必十几年前头就跑堂子做花头了,明明是她新近相与的小滑头,却在真人面前说假话,休想哄得了我。然而也不干我之事,因对润生笑了一笑,润生慌忙鞠躬还礼。这时候,忽听得外间叩门声响,原来是伯良来了。红珏不由心中突突乱跳,润生更慌了手脚,拖住红珏的膀子,说:“我藏到哪里去呢?”   红珏未有回话,老三说:“不打紧,你坐在这里楼上便了,我们都要下去的。”润生依言坐下,一张脸也吓青了。”那时娘姨已将伯良开进门来,高声唤:“奶奶,少爷来了。”红珏在内接口道:“请他楼下坐罢。”于是红珏当先,无双居中,老三殿后,三个人同下扶梯。伯良并不在客堂内,已由娘姨指引他到红珏新设的卧房中坐了。红珏一心要看他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巡捕人等同来,所以急急奔进厢房中,岂知见伯良非但光身一人,而且满面笑容,一团和气,全不似来寻淘气的模样。伯良也看见红珏背后跟着两个女人,料其中有杨老三在内,更有一人不知是谁?既是红珏的朋友,不可不敬重几分,慌忙站起身,对她们鞠躬为礼,无双、老三也忙答礼相还。红珏见了伯良,不知怎的心中陡然涨出一股气来,顿时把脸一沉,眼一白说:“你来做什么?这是我小姊妹的家中,你知道不知道?你就使自己不要场面了,也该留点儿别人的场面,为何要你到这里来呢?”说时声色俱厉。伯良听了,毫不动气,倒反赔笑道:“你休说气话了。既然你知道是别人家里,就该早些儿回去,我来有什么事,你是极聪明的人,难道这点儿事还猜不出么?自然因你赌气出来,不回家去,故而特地来请你回家的了。你想我不能一天到夜在家看屋的,我出去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若走开,还成个什么人家呢?这是你要自己明白的。搭起一份人家,很不容易,要拆掉他可是很容易的呢。不过为人在世,能得有多少年安享家庭的幸福,不是天南地北,便是人事潦倒,既然有欢欢喜喜的日子过着,何犯着再寻出许多烦恼来呢!”说罢,对着无双、老三道:“二位姐姐,你想我这句话说得是不是呢?”   她两人听伯良讲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虽然想帮着红珏驳他几句,其奈无瑕可击,现在伯良问她们是与不是,他们既不敢和伯良的调,却又没话可以答付他,因此两人面面相觑,不能开口。红珏却怒气填胸,指着伯良骂道:“放你的屁!你说得好风凉话,究竟是谁寻谁的烦恼来?前夜你若不动手打我,我同你放过屁么?我虽然是个女子之身,却从小时候就自由惯的,现在也不曾卖给你们姓袁的做奴做婢,万万输你不着打我,你前天吃了生人脑子打了我,我也决不能同你就此干休的,本来要同你讲讲理,这位杨家三姊姊,那一位倪俊人老爷的太太,都也我要好姊妹,教她们评评理,看是谁的不是?若说我既已出来了,再要进你家的门,劝你今生休想。知趣的快些出去,这里没你的坐身之处,休得老着面皮,叫人替你难受。”   伯良听她说到倪俊人老爷的太太八字,暗想原来你还弄了顶大帽子来罩我呢,我不预备同你打官司,有何惧哉,虽然红珏口口声声骂他,他倒不以为意,仍旧赔着笑说:“那也不过是我一时之火,夫妻反目家家有,未必见得都同你一般气得跑了出来不回家的呢。前夜之事,算我错了,我今天亲自到此给你赔罪,你也可以消了气咧。三小姐同倪太太二位,都是很明白道理的。大凡人有过,既然自己晓得改了,便可恕他无罪咧,二位以为何如?”二人仍张口结舌,回答不出。红珏接口骂道:“谁同你是夫妻?问你可有我的庚帖?什么人做的媒?在什么地方结的婚?你请了多少酒?既然嫁了你,为何不到你自己宅子里去,却在外间借小房子?我当初也不过同你话得投机,所以暂住在一块儿。现在意见不对了,自该各走各的路,有什么牵丝不休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