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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七太太说:“冤枉得很,他那嫂子是某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规矩非凡,我也认得的呢。”正说时,花二少奶来了,李、陈两个,齐声说:“阿哟,难得二少奶今天光临,我们记挂你多时了,你倒不牵记我们的。”三太太却没开口,只在旁边微笑。但二少奶见了三太太,不由眼都红了。李、陈两个取笑她,她倒不恨,只恨三太太在旁边不声不响,似手比打她骂她更觉可恶,勉强同她点一点头。阿三小姐说:“我们现在已有四个人,搭子凑齐了,快快的叉麻雀罢,我十个指头闲着痒杀了,清坐白坐的坐着,好不令人难熬。”李七太太也说:“叉麻雀很好,二少奶也已多时不和我们同台子了,我今儿一定要赢你几百块钱。”
三太太心中虽然有事,但他们要叉麻雀,自己不能说不肯。二少奶听与三太太同赌,心中颇不愿意,无如李、陈两人,都怂恿她,有恨也只可放在心上,便答应他们八圈庄,他们偏要叉十六圈,二少奶拗她们不过,只得听从叉十六圈,排开台面,扳位入座,轮不到两圈庄的时候,君如玉来了。三太太见了他,顿时心慌意乱,连牌也打错了。金阿姐晓得她心不在焉,再叉下去,准要大大出账,自己既和她结了党,势不能不助她一臂,见女儿也在旁边看着,恰值陈三小姐和了一副,金阿姐便唤:“三太太,你到外面来看看,一块衣料好不好?教小妹替你抬几副轿罢。”
三太太巴不得离开这张桌子,当即起身,让小妹坐了,自己带着手巾包,随金阿姐到了外房。临走的时候,对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会意,想趁个空儿溜开这里。岂知二少奶比她更乖,她两眼虽望着牌上,耳朵和眼梢,却颇留意于三太太等的行动。初见金阿姐同她鬼迷张天师似的,忽然请她出去看衣料,打牌却教小妹抬轿,其中大有破绽,深恐如玉在旁边,也被他们摘了出去。所以见他们一走,就对如玉说:“你也来替我抬几副轿罢,我鸦片烟瘾发作了。”
如玉听她这般说,倒不能不从她之命,于是二少奶便把台上的牌移交于如玉,自己却横到烟榻上,适适意意吸她的烟,心中暗自好笑,外面两个人,有一会等呢。杨三太太到了外面,对金阿姐说:“我那四千块头带来了,你想我怎样的交给他呢?”金阿姐道:“面交不便,最好要一个人过一过手。”三太太道:“过手不妨,只是我要同他当面讲一句话。”金阿姐道:“方才我已打了电报给他,光景等一会就要出来的。”不期等了两筒烟时候,还不见如玉出来。金阿姐忍耐不住,掩到房门口一看,不觉暗暗喝彩,佩服二少奶大有外交手段,她心中倒反十分欢喜。因如玉既叉了麻雀,不能出来和三太太当面接洽,这四千块钱,免不得要从自己手中经过,一经过我的手,常言水过地皮潮,多少终得揩他些油,方不虚此一番心血。因将里面的情形,告诉三太太,说他不能出来了。三太太小足连顿,暗骂二少奶可恶之极,不该把那人这般管得紧的。当时也没别的主意,一眼见如玉的大衣褂在外房衣架上,便把手巾包塞入他大衣袋内,对金阿姐说:“我包内还有张字条,你教他看一看,还得给我一个回音。”
金阿姐说:“我理会得,你先请进去罢,别耽搁工夫太久,教他们一班人起疑了。”三太太即忙入内,小妹见了他说:“你快快自己来叉罢,这般大麻雀,把我吓也吓杀了,坐下来第一副就输了三百多,幸亏适才一副翻了回来,实在险得很。”三太太笑说无妨,两人换了座。他本来与二少奶对风,此时却和如玉面面相对。二少奶在烟榻上看见了,那肯放松,慌忙丢枪起来,走过去教如玉让她自己叉,于是如玉又缩到二少奶背后,看了两副牌,想起适间金阿姐使眼色招呼自己出去,因被二少奶缠住,脱不得身,现她还没进来,何不出去问她一声,有什么话讲。因即走到外面,其间离三太太回进来打牌的时候,已有三副牌工夫,你想金阿姐岂是好人,在外房焉有不打开三太太置在如玉大衣袋内那个手巾包观看之理。见内中有四叠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一式都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新钞票,并不占着地位,用双股红绿绒线扎着和合如意的结扣。更有一张梅红笺纸写着:“薄仪四千元,乞哂纳。明晚七时,卡尔登西酌候光勿却,知具。”
几行细字,金阿姐略能辩识,心中暗觉好笑,这些钞票,她本打算一并揩油的,诚恐如玉知道了,睹气明儿不赴三太太之约,自己有何面目对人,因此决意自取四分之三,留一千元给如玉,虽然四叠钞票,绒线结在一起,扎得很好的,自己也顾不得许多,把绒线用力拉断了,那三千元揣在自己怀中,一千元仍用手巾包好,塞入如玉袋内,那张红帖,也替他捺过了。这里他安排妥当,如玉也刚从房中出来。金阿姐指指他褂的大衣袋内,说:“这里头有一包东西,你看看是什么?”
如玉依言,取出一个手巾包,解开一看,说:“那里来的钞票。”又说:“阿哟,倒有一千块呢。”金阿姐道:“这是三太太送给你随意买东西吃的,他还约你明夜七点钟,卡尔登吃大菜,你可不能不去,人家一片真心,你要知道,就是这一千元,她也教我不可告诉你,说是她送的,只说一个朋友送你买东西吃的。我暗地关切你,你明儿见了她,也不可谈起这个。”如玉说:“我知道了。”金阿姐又问:“你明儿到底去不去?我要给她回音呢。”如玉道:“自然去的。”金阿姐大喜,于是这三千块头,也被她赚定了。当夜金阿姐趁个空儿,将如玉答应去吃大菜这句话,对三太太说知,三太太也自欢喜,说:“阿金,你明天六点钟时候,到我公馆中来,我们两个一同去罢。”
金阿姐点头答应。次日如期前去。三太太刚梳好头,还照着镜子,不住撂鬓脚。见她来了,忙说:“阿金,你看看我鬓脚可有些儿大小,梳头的真正该死,动不动就给我鬓脚做鸳鸯了,我本要教她拆却重梳的,只恐时候来不及,只好将就这一天的了。”金阿姐看了一看,说:“还好,不见得怎样的大小,你不说我也看他不出呢。”三太太教她坐下等一会,自己揩面净手换脚穿衣裳戴首饰,一切停当,差不多已有七点钟光景。三太太恐晚了时候,命人去关照汽车先开出来,自己又对着衣镜,揩了一张粉纸,始与金阿姐一同出来,坐汽车径往卡尔登菜馆。外国饭店规矩,晚间七点钟以后,方始出菜,所以这时候极为拥挤。公司间中国人外国人早已坐满,君如玉却先去占了个特别房间,现在三太太等,也向特别房间而来。他一进门,看见许多黄眉毛绿眼珠的外国人,不免心中害怕,低头看着地上,向前急走。金阿姐虽然老口,但遇着外国人,她也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东张西望,只顾跟着三太太前进。岂知无巧不巧,公司间内,这一班吃客之中,却有三太太的丈夫杨三老爷同着他两个朋友,三太太同金阿姐两个进来,他看得很为明白。又见他们走向特别间中去了,暗想他们倒也别致,今天居然到此尝尝真正外国大菜的风味来了。其时特别间中,还有一个君如玉,因比他来得更早,杨老三不曾看见。他本要走过去招呼三太太的,因有朋友在旁,未曾见过,不愿给他们晓得,故而自己仍旧吃他的大菜。幸亏他没闯进去,不然岂不教里面那一班人,置身无地么。三太太等到得里面,如玉慌忙起身相迎。三太太笑嘻嘻的说:“有累你久候了。”
如玉道:“我也来得没多少时候呢。”一边说着,三个人都坐下来。如玉命西崽拿三小杯口烈沙酒,金阿姐晓得他两个快开谈判了,自己假意观看壁上挂的油画,走在离他们老远的地方。这边三太太看着君如玉,君如玉望着三太太,眼光射处,电流暗通,两个人心内转的什么念头,我却难以猜度,不过彼此面上都露着一脸喜气。好在他二人存心已久,比不得初次相逢,有许多羞答答难言的态度,所以三言两语,就此密密交谈,推心置腹。三太太要求如玉答应时常相聚,自己情愿预备小房子请他前去。如玉却因有着二少奶这条根,一时答应不下。三太太却也晓得他的心思,当面点破他:“你可是舍那花家的不下么?”
如玉面涨绯红,不能回话。三太太因他不肯答应,也有几分惹气,两人都不开口。金阿姐遥听他们唧唧哝哝,言谈颇密,忽然都不做声,心中颇觉纳罕,回头看见他二人,一个红着脸,一个鼓着嘴,似生气的模样,慌忙过来凑趣说:“那一边一幅油画着实好的,三太太你来看看。”将三太太招呼到那一边,轻轻问她:“谈判如何?”三太太说:“他还牢守着花家的不肯放松。岂不令人可恶。”金阿姐道:“你别睬他,他素来就有这种脾气。要他丢一个人,他便要讲那不相干的情义,他忘却本身是做戏的了。老古话说戏子无义,那能顾得许多,你要教他弃却那边,他一定不肯的,惟有我们自己预备好地方,约他前去,等他来了,关住门不让他走,他也没法可施的了。暂时休同他提起这个,两下弄恶了,反不好办。”
三太太点头称是,一会西崽送菜上来,三人一面吃,一面闲谈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正经题目,并不提起。如玉吃了两道菜,因戏馆中今儿排的大部戏,他的戏码颇早,故告诉三太太,意欲先走。三太太约他隔一天,仍到这里晚膳,如玉一口答应,辞别他二人先走出去。那外面杨三老爷大菜还没吃罢,一眼看见如玉从特别间内走将出来,如玉虽没见他,他却看得真切,心中陡的一怔,他想自己老婆也在里面,如玉又从这里头出来,偏偏三太太不同别人,却同着个专惯拉马的金阿姐,这分明是幽期密约,与君如玉在这里吃大菜了。一念及此,面上顿时火也似的热将起来,心中也有二十四分难受。因有朋友在旁边,颜面攸关,不便进去盘问一个明白。想想事已至此,只有暂时捺下一肚子火,少停回到家中,再追她的根底便了。吃完大菜,他也等不及候三太太出来,自己同着这两位朋友,游玩一番回去,问知三太太还没回家,他一个人坐着,好不生气,想想自己拈花惹草,风流半世,却不道老婆同戏子勾搭,这也是作孽过甚的报应。又一想眼前上海一班官家眷属,无论老的少的,能当得完人两字者,实不多观,大约作官的便不免暗室欺心,贻累妻女食报了。想到这里,觉他太太这件事,或为祖传的因果,亦未可知,不能错怪于她,愤恨之心,无形中便消却一半。又想起君如玉这小子,不知几生修到的艳福,大人家小姐奶奶们,身子被他糟蹋的,也不知有多少了,他精神倒像铁打似的,看他瘦怯怯的身子,打扮上台,活像一个雌儿模样,谁知他却是个久闯沙场的大将呢。便下了台,也温文尔雅,有如读书公子一般,比那小碧实有天壤之别。我若做了女子,也要爱他。只是自己夫人,无端被他占了便宜,未免心不甘服,非设法收拾他一下子不可。心中转到这个念头,顿把他太太和如玉勾搭这件事抛在脑后,反欲利用这条线索上哄如玉入彀,一时怒气全消,得意无比。打了一会盹,三太太回来时候,差不多天发亮了。平时她天亮回来,三老爷从不等他,独自一个先睡。今儿她见三老爷还未安睡,不觉呆了一呆,杨三也假装出盛怒的模样道:“你干得好事。”
三太太究竟做贼的心虚,闻言面色陡变,颠声说:“你讲的什么话?”杨三道:“我问你昨夜七点钟时候,你同什么人在卡尔登吃饭?”这一拳正打在眼内,三太太不能回他未去,只可说:“我同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在一起。”杨三问:“可有别个人么?”三太太回说没有了。她口内虽这般对答,心中却仿佛虎邱山上的吊桶,七上八下,起落不已。杨三对她冷笑一声道:“你还敢在我真人面前说假话么?我亲眼目睹你同金阿姐,还有唱花旦的君如玉,三个人同在那里吃大菜。老实告诉你,我也同着朋友在公司间中晚饭,亲见君如玉比你们先来,你同那皮条客人后到,你们虽没见我,我却看得你们颇为清楚。后来约莫耽搁了一点钟工夫,仍旧是君如玉比你们先走一脚。这句话是不是,你还打算抵赖到那里去?”
杨三说着,三太太的头,却不住低将下来。杨三说完,三太太也俯首至胸,哑口无言,一张脸红得似胭脂一般模样。杨三又抱怒她说:“你不该这般糊涂。我和你二十多年的夫妇,你把我的面皮也扫尽了。就是要同戏子吃夜饭,何妨寻一个秘密之处,为什么要拣这万目睽睽的外国大菜馆内。况那边吃饭的都是班贵人阔客,若有认得你的人见了,教我置身何地?”三太太听他丈夫的埋怨,自己羞愤交并,嘤的一声,不觉哭了,杨三原不想弄哭她的,见了颇为不忍,重复安慰她说:“你不必啼哭,人谁没一时之错,别人比你身份差不多的,闹得外间声名狼藉者颇多,却也不能单单怪你。讲君如玉这孩子,面庞儿果然讨人欢喜,莫说你欢喜他,便是我也很爱他的呢。”
三太太听说,顿时抬起头来,眼泪也不流了,说:“你怎么讲?”杨三笑而不言。三太太忽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我不过和那人吃一餐饭,你就唧咕不已,原来你自己也在这里转得好念头。”杨三大笑说:“彼此夫妻,何妨做个同志呢。”三太太犹自愤愤,杨三转安慰她说:“我晓得你现在很爱那人,若教你马上和他割绝,岂不令你不快活,所以我现在替你想一个万全之计,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时与三太太附耳讲了两句话道:“彼此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三太太低头不语。杨三却立逼她答应,说:“你若答应了,一切事情,有我替你预备,不劳你费一点心,让你安享现成天下,岂不甚好。”三太太对他钉了个白眼,说:“你就是老脾气时常发作的不好,可晓得我答应你没用,焉知前途肯不肯呢?”杨三说:“那倒不怕,只消你设计诱他进了门,我就可以出来威逼他答应。常言关门捉贼,要怎样就怎样,不怕他逃走到哪里去了。”三太太说:“你虽然如此,可知我就不免被他结毒呢。”杨三道:“这可放心。因你我今儿在此定的计较,只有我知你知,并没第三人知道,日后只消你我都牢守秘密,他又怎生知道是我们二人通同作弊的呢!”
三太太听说,想想这句话倒不错,而且此法一行,日后夫妇联邦,更可无往不利,因即点头应允。杨三大喜,问知他们还是初会,并未租得房子,因命三太太照常进行,房子由我去租定了,再通知你,你暂时不可在金阿姐面前泄露口风,事后大不了送她几个钱,就算数咧。三太太一一依从,杨三十分得意。正是:牢笼又早安排下,雉兔都教入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一百回变起家庭证恶果潮翻歇浦结新书
隔了一天,三太太又同金阿姐去赴君如玉之约。这夜她明中虽是幽期密约,暗中却奉了丈夫之命而去,所以并不似前番般怕人看见。不过经过公司大菜间的时候,曾四面留心看一下子,今天可并没一个熟人在内。金阿姐却还不知她皮里曲折,走到房间内,一问西崽还没有人来过,晓得今天时候很早,君如玉还不曾去。前番他候我们,今番只好我们候他的了。两人坐下闲谈,金阿姐问三太太:“你的房子也该借了,事不宜迟,若常在这里吃大菜,设或被二少奶知道,阻挡如玉,不许再来,岂不有误大事。你若没工夫去看房子,预备一切,我倒可以代劳的。”
三太太说:“你的话不错,房子我已托人去找,大约两三天就有回音来了。”金阿姐听她已教别人去找房子,暗想自己的生意漂脱了,便道:“如此很好。只是那替你寻房子的,必须要心腹之人方好,否则恐其在外多说,反误大局。”三太太说:“我知道。”正言时,如玉来了,二人便不再讲。今儿他们仍旧是空口白话,并不谈及正文。临别时候,又订期隔一天再叙。如玉巴不得三太太永远如此相约,他也有下半夜的工夫,去陪伴二少奶,两面讨好,永无冲突之虑。但别人岂能依他的心愿,第三次聚会时候,三太太对他说:“这里中国人吃大菜的很多,时常有熟人看见。况你一张脸,认识的人更多了。虽然我们既干得这件事,就不怕什么人,不过无论何事,总以秘密为上着。所以我已另外觅得一处地方,专为你我吃吃饭,谈谈叙叙之用,时间由你择定,倘遇你有别人约会,没工夫尽可不来,决不勉强,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前往?”
如玉听她说得宛转动听,自己也不便执拗不去,只可点头应允。三太太心中暗喜,金阿姐亦甚欢喜,料想他们事情落局,自己多少终得有若干谢仪,决不致赖掉我的。当时三太太又要求如玉,今夜散了戏,先到那里看一看地方,只消吃一餐半夜饭,就放你走,决不强留,不知你可敢与不敢?如玉听她话中有刺,心中虽怕二少奶见怪,也不便回她不敢,只得又答应了。一切讲定,大菜也已吃好。如玉仍去做戏,三太太先带金阿姐到她新借的小房子中看路,以便晚间做如玉的向导。金阿姐看她小房子内,居然有三四个男女下人,听候使唤,心中暗暗惊异。想她这里排场如此阔绰,二少奶那边,可被她比落了。这夜三太太因还须去看别个姊妹有事,故教金阿姐先往看戏,看完戏就带他同来,我在这里等你们。金阿姐领命而去。三太太自然同她丈夫密议,处置君如玉之策,我且慢表。再说金阿姐一个人,到戏馆中,因未定座,前排已没位置。幸亏她脚踏千家,一班公馆中奶奶小姐们,认得她的人颇多。有个叶家少奶,招呼她:“阿金,我这里包厢内,还有一个空位,你进来坐了罢。”
金阿姐落得揩油,应声入内,便坐在叶少奶奶背后。和她挨肩坐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姐。金阿姐看她颇有些面善,仿佛不是在叶公馆见过的,但在那里倒忘怀了。思想多时,却想不出,因问她叫什么名字?大姐回言叫阿宝。金阿姐又问:“你进叶公馆有多少年了?”阿宝道:“我进叶公馆才半个月呢。”金阿姐问她:“从前在哪里的?”阿宝道:“我从前在鑫益里贾公馆有好几年。”金阿姐一听,就想了出来,原来这贾公馆,便是贾琢渠的公馆,从前方四少爷住在他那里的时候,衣服都是金阿姐包做,因此往来相熟。不过日子隔得久了,一时竟想不起来,此刻方才明白。因问:“你家少爷同少奶都好么?方四少爷可有信来?”
阿宝闻言,叹了口气说:“方四少爷,一去至今,未有信来,这也或者为了他贵人多忘事的缘故。讲我们少爷的一份人家,现在可已拆掉了,不然我又何致于出来投靠别人呢。”金阿姐惊问:“此言怎说?”阿宝未曾开言,已是泪落青衫,言谈之下,金阿姐亦为之叹息。原来琢渠自同齐八等一起赌博之后,手气大佳,带吃带赢,共被他刮进五万余金,满心面团团作富家翁了。便是朋友们,也晓得贾某发了财,恭维他者,颇不乏人。有一天赵伯宣来拜会他,寒暄既毕,伯宣申叙来意,因他自做官银行监督以来,恣意浪用,亏空公款至十余万金之钜,这风声不知怎的为北京总行知道了,派员下来查账,他移东补西,四面挪凑,现已有了大半抵当,若能再得五万金,便可将这窟窿补足,只消调查手续完毕,仍旧可以划出来归还的,所急在此一时。本来还可向魏文锦商量,恰值文锦已动身往湖北,兴办实业,存款都已提清。倪俊人又是个空心老官,名气虽好,银子却没得盈余。一处处的小公馆,开消浩大,亏他还在马上,不致左支右绌。其余诸人,光景更为不如。想来想去,惟有你琢渠兄,连年蒸蒸日上,正青云得意之秋,可否相助兄弟一臂,此恩没齿不忘。
琢渠听伯宣要借他五万金,暗想你倒不错,估准我家私来的,却没再说多些。但自己钻营了十多年工夫,好容易今年方挣起这五万金家私,焉肯轻易授人。况他虽然说暂时填亏空,调查完毕,便可划还。但此时北京既已疑心了他,调查之后,焉知能再让他联任与否?设或就此撒了差,这票填款岂不完全落空了么!照此情形,莫说五万,就是五千五百,我也不能借与他,担这空头风险,因即婉言回绝,说:“伯翁有所不知,兄弟失就多年,依人为活,何尝有银子积存。外面虽然盛传兄弟怎样怎样的得利,其实都是耳食附会之谈,捕风捉影,何足深信。试想兄弟既无资本,就跟他们逢场作戏,也不过分润一二红利而已,况上海的局面,远不敌北京万一,则全台面的输赢,能有几何。我从旁分红,更不必说了。伯翁是明白人,幸勿轻信外间的流言,兄弟哪有力量,帮助足下,这件事务请你另行设法为是。伯宣听他推却,不能用强,也只可失意而去。但这五万金为数非细,一时何从弥补,料想查出之后,也不免管押迫缴。与其坍台于将来,不如自了于现在。短见既萌,那一夜他竟暗服一瓶安眠药水毕命。这消息登出报上,琢渠见了,晓得是自己那天没肯借银子的祸根,不然就不致有这件事了。因此五内不安,忽忽若有所失,时常咄咄书空,说虽非我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少奶奶笑他发痴,他也置之不顾。
有一天,他被几个朋友邀出去坐汽车,回来经过白克路转角一带坟墓之处,其时已在深夜。琢渠斗觉一阵寒风吹来,毛发俱竖,周身起粟,不觉失声叫道:“阿哟!”同车的见他面色陡变,嘴唇泛白,身子索落落抖个不住,心知必有缘故,慌忙送他回转公馆。贾少奶正在别处玩耍,得信赶回家来,琢渠已手足如冰,不能言语。贾少奶平日虽足智多谋,到此时候,见此情形,也惟有啕嚎痛哭,无计可施。还是王妈有主意,说:“少奶奶哭也徒然,我看少爷或者是中风不语,最好马上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或有救星。”
贾少奶被她一句话提醒,立刻打发车夫去请德国医生来,打了两针,并无效验。又连请两个中国医生,也因他脉息已无,诊不出是何病症,彼此都束手无策,教他们另请高明。贾少奶急得对着琢渠,小足乱顿,说:“你究竟怎样起的病,为何永远不开口呢?”
但琢渠只顾两眼直视着她,一语不发。贾少奶摸摸他手脚虽冷,心头还在发跳,知他并未真死。但眼看他这般模样,无从下手施救怎不心中痛苦。连王妈、阿宝,都陪着哭得同泪人儿相似。闹了一夜,到黎明时候,琢渠竟连一句话也不曾嘱咐少奶奶,就此撤手归去。贾少奶奶当时,固然哭得死去活来,毁容尽哀,但过了两天,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并无儿女,若为琢渠守节,非但毫无后望,而且太没来由。幸亏琢渠死在现在,还有五万余金遗产。若在去年此时死了,牢钱一个没有,我也要另谋生路的。此刻虽有了钱,我决不能死守着他,误了自己的前程。好在我年纪说老不老,还可混得几年。况我有钱在手,出去也不必依人成事,尽可从容不迫的,放大了眼光,择人而事。照琢渠这样人,外间多得很。女人有了银子,何患无郎。别人说琢渠今年赢这许多钱,交的死运,我看也许是我的运气来了呢。她主意打定,也不同别人商量,把家中所有东西,卖的卖,当的当,都变了现钱。又把家中一班底下人,歇得精光,自己带了些细软,一个人出门,不知所往。有人猜她往北京仍操旧业去了,但也未能证实。不过贾姓一份人家,就此消灭。琢渠遗榇停在会馆中,也没人过问,日后免不得要公众为之料理了。讲琢渠生平专以赌色诱人,从中取利,结局如此,可见天道报施之公,惜乎世人蝇营狗苟,孜孜为利,只图到手快活,却不道冥冥中更有人为之翻覆呢。当时阿宝讲完,金阿姐亦为之叹息,说:“赌场中从此又弱一员健将了。”
她们说话时候,恰值对面包厢内,有个矮胖妇人,同着两三个打扮得妖模怪样的女子,同来看戏。阿宝见了,便指给金阿姐观看,说:“你可认得此人?”金阿姐望过去,说:“怎不认得,这是开台基的白大块头。”阿宝说:“此人可恶得很,她姘着个有名画师老黑,我新主子叶公馆的少爷,很嗜画画她晓得了,便拿老黑的画,上门求售,说因为老黑近来不给她开消,所以拿他的画出来卖钱。我家少爷以为他是老黑的姘妇,她手里出来的东西,谅不致误,故而一并拿重价收下。岂知后来给识家一看,没一张真的,你道可恶不可恶呢!”
金阿姐笑道:“这是你们少爷太粗心之过了,本来这种人,哪能相信。”前座叶少奶听他们谈论,回头问:“你们可是讲那白大块头的事么?”阿宝笑说:“是的。”叶少奶道:“她还有开台基拉马,也赚了不少钱。不过汤里来水里去,她自己爱姘小滑头拆白党,倒贴也贴却不少。还有个儿子,专在外间做流氓,惹祸,也拿娘的钱晦气,所以并没多少积蓄。本来这种欺心害理的造孽钱,怎能聚得起来。若果因以致富,皇天真没眼珠了。”金阿姐听说,打了一个冷战,没敢接她的口。看台上君如玉已出台演戏,彼此都聚精会神望着他,也没工夫再讲闲话了。金阿姐留心看如玉的戏将完场,即忙辞了叶少奶,下去候他。先看见如玉的包车夫荣生,正靠在太平门旁边看戏,忙教他:“快快拉车子点灯,你们小老板要出来了。”
荣生忙过去拉包车。金阿姐便候在后台门口。后台一班人,都已见惯金阿姐,晓得她今天候在这里,又不知替那一个拉马来了。如玉卸装出来,金阿姐对他点了点头。如玉会意,金阿姐上包车,如玉也上包车。跟着她往三太太借的小房子所在而来。到得门口,一同下车。金阿姐引他升堂入室,直进房间。如玉看她这里布置,比二少奶那边更为考究,暗赞做官人家的出手,果然与众不同。即此一间小房子,也不啻大公馆的模范呢。今天三太太艳装抹,打扮得同新娘子相仿。见他们进门,慌忙上前相迎,一笑嫣然。他两人在外间相会惯了,此刻也用不着客气,素手相携,联肩共话,更比往时在大菜馆中情形不同。
金阿姐仍袭当日二少奶那边的老套,托故先走。出门时候,连如玉的包车夫荣生,都给回头脱了。同时杨三也得消息,知道君如玉已入他的机关屋内,急忙准备出发。但那屋中的君如玉、三太太二人,此刻正情话绵绵,其乐无比。然而乐却乐在面上,两人的肚子内,各有一桩说不出的心事。三太太心知丈夫马上就要来串把戏了,暗替如玉捏着一把汗。如玉却因二少奶今儿约着他吃半夜餐,此时谅必已在小房子中等他,自己被三太太缠住,一时不得脱身,心中颇为着急。不过三太太欢喜他,却是真心。趁此时丈夫没来,所谓得过且过,权求一时的快乐,却也未为不美。如玉想爽兴此时令她称心如意了,少停自己也可以脱离这里,早去陪伴二少奶。所以两人虽各有各的心事,表面上又都十分快乐。
真的是乐极生悲,房门开处,杨三突如其来,三太太虽属同谋,但当着丈夫的面前,拥着别个男子,天良上未免有些抱歉,所以霎时间桃花面上,泛来朵朵红云,羞愧万状,难以描模如玉更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他自从偷婆娘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惊吓。皆因爱他的人,大都费了心机,耗了重金,始能得他枉顾,岂肯不预备一个万全之地,安置这位宝贝。所以数载以来,除却吴奶奶家中一次,被吴四闯破机关之外,此番乃是第二次失风,但惊恐却比第一次吃得更为利害。因他原本认得杨三,知他有财有势,不是好惹的。现在同着他太太坐在一起,猥亵之状,何堪目睹,料杨三定不甘休,不做高彩云,恐不免为李春来之续,心中怎不惊怖。但杨三并不以自己女的在别人怀中为意,先回身锁上房门,藏好钥匙,始走到床边,对他们狞笑说:“你两个人倒乐意得很,不怕难为情吗?”
又对君如玉说:“你唱戏唱到别人家的戏台上来了,我们这里,没聘过你这位名角,你私自登台,胆量倒也不小,现在有何话说?”如玉那敢开口。杨三哈哈大笑说:“好孩子,你上了台很有女儿家气派,不料下台犹带几分雌气,实在可爱。我意欲送官办你,却又很舍不得你的嫩皮肤儿受苦。若不办你,我的面子也太搁不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若答应的话,我也许你同我太太相叙,彼此利益均沾,两不吃亏。倘若你不肯答应,我今儿就不能放你过去。门口外面现有着巡捕,我只消着个人唤他进来,带你进去,不教你吃十年八年外国官司,你也不晓得我的手段。你能答应的马上答应,若不答应,也马上回头我一句,限你五分钟为度。过了时候,我也不能恭候了。”
如玉被他捉住了脖子要挟,不答应势有不能,答应了又不免精神上受苦。当此无可奈何之时,惟有忍辱从命,预备暂时哄过了一朝,只消脱却樊笼,日后永不再钻他们的圈套,谅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杨三夫妇,果然没料到这一着,听他肯了,都不胜其喜。这夜还秘密订了条约,始放如玉出来。如玉经此一番剧创之后,始知相与女人不是容易之事。要结识大人家奶奶太太,更极危险,此刻索兴连二少奶那里,也不愿意去了。回转家中,痛定思痛,好生后悔。一连数日,没上金阿姐家去。其时恰值他有个旧识,北京某银行总理姓邓的如夫人,到上海来寻他。他一想还是邓家的不远千里而来,大有情义,自己同她相识多年,她年年必须赶到上海来寻我两三次,每每相处一二月,从未受一点意外风波,可见其人的命运甚佳,我也极该趋吉避凶,以免再蹈危机。自此之后,如玉夜夜有邓家的相伴,索兴金阿姐那里,绝迹不往。金阿姐好不恐慌,便是三太太、二少奶等,也因无端失却一个心爱之人,不免念念不忘。金阿姐恨毒如玉不过,便献议说:“某人朝三暮四,原非有情之人,相貌也不过如此,架子倒非常之大,像杀除了他,世界上没第二个美男子了。我看北京新到的花旦翡翠花,相貌并不输于君如玉,身段也极可爱,若能请他到此玩玩,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众人都说:“果然有趣,只是听说他有个哥哥,管束颇紧,只恐轻易不肯放他出来罢了。”金阿姐说:“那只消慢慢设法,谅来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呢。”金阿姐放这一句风,就是恐众家女将军,没了目的物,下令解散,于她的防务有碍之故。但她既已夸了这张口,免不得要显点儿手段出来,以免言过其实,为人所笑。她便重托一班专惯牵枝接叶的案目,教他们务必请翡翠花来家一次,让众人见见,以显自己的能为,更欲乘机为二少奶介绍,填补如玉之缺。因二少奶出手极阔,令他第一次进港时,就得一票大大的好处,吃着甜头,日后方肯听自己的指挥,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秘诀,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偏偏这一回阵上失风,颇出金阿姐意料之外。你道为何?皆因那天二少奶生日,一班姊妹们,都往庆寿。金阿姐自然也起劲非凡,她们这班人本是有名的夜户,白天睡觉,上了火方肯出世,所以她这里夜间也异常热闹,叉麻雀打扑克,滩簧说书戏法大鼓,色色俱全。还有一班吸烟的,却在榻床上吞云吐雾,灯火通明。准备热闹一夜。恰值这时候,案目带了翡翠花到金阿姐家中寻他们,有裁缝司务奔来报信。金阿姐看了这里的情形,知道二少奶等这班人,万万抽身不出。便是自己也何尝走得开呢,没奈何只得教裁缝司务回去,对他们说:“今儿委实不得工夫,对不住请他明夜来罢。”
但这翡翠花也算是一个红客,怎禁得他们撒这个冷台。况他哥哥管束得极严,今儿他还是掉枪花出来的,到他家里,又空等了一点钟光景,得回音教他明日再来岂不心中着恼,当时将那案目骂了一顿,说日后就拿金子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愿意来了。案目受了气,无话可说。但次日金阿姐却邀了三太太、二少奶,还有一班女戏迷家,同来赏鉴这朵翡翠花。岂知等到天亮,还未见花的形迹,方知他失约不来,彼此好不扫兴。金阿姐当天便找那案目说话,案目即将翡翠花那里受来的气,一一还之金阿姐,金阿姐也受了个大大没趣,晓得翠花生气,案目受骂,这条路不能再走,惟向翠花朋友方面疏通,或能请得花神驾到,亦未可知。金阿姐此时又想起了一个人,想那唱老生的黄佑成,与翡翠花十分相好。佑成我也认得,听说从前与二少奶也有交情,何不请他来家,托其设法。自己打定主意,与二少奶等商量,亦表同情。这回无须案目间接,金阿姐自己当面对佑成说:“有几个女朋友,要请他吃酒。”
佑成不明就理,以为又有什么人爱上他了,托阿金介绍,故此欢然答应,晚间准到。金阿姐得此回报,即忙唤了一桌酒菜,送到家中,以便款待佑成。一面招呼二少奶等一班人,同往作陪。佑成踏进门,看见二少奶,不觉呆了一呆。他两人本有交情,已在金阿姐口中提出。但交情之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却非金阿姐所能知。原来二少奶同佑成相识的时候,还在天津,屈指年数已不少了。当时两人水乳交融,十二分情投意合。佑成偶然提起,有个唱花旦的某某,相貌颇美,下了台同女子不相上下。二少奶听了,便要求佑成带她同来见见。佑成心肠很直,闻言即引那人同到二少奶秘密叙会之处。不意二少奶一见那人,就心爱万分,暗地眉目传情,不几时两下竟背着佑成,有了来往。二少奶得新忘旧,自此逐步同佑成疏远,后来竟不睬他。佑成探知其故,衔恨次骨,常在外间痛骂二少奶无良。今番金阿姐请他,他若晓得有二少奶在内,自然不肯来的,故见面之下,不觉呆呆一怔。自念既已来了,也不必再缩出去,看她有何话说。二少奶却笑压承颧,问他一向可好?佑成虽心鄙其人,也不能不勉强答应。金阿姐慌忙摆开烟盘,请黄老板吸烟,又教自己女儿替他打烟泡。一众女客,也争着同佑成攀谈说话,惹佑成搭足架子,高兴时候回答他们,不高兴时候,竟一睬不睬。金阿姐接着了贵客,忙碌异常,亲自督率底下人烫酒热菜,款待佑成。席上只佑成一个男子,余者都是妇女。除金阿姐母女之外,其余谁不是太太奶奶的身份,今夜陪着个优伶饮酒,还莺声燕语,百般献媚,可算得上海独一无二的风光,言之令人感叹。金阿姐即席要求佑成请他介绍翡翠花前来游玩,佑成已知他们的用意,微笑点头,含糊答应。二少奶见了佑成,不免又想起当初两人相好时候的情形,席间眉来眼去,得意忘形,酒也不觉多喝了几盅,站起身来,已有些扶墙摸壁,东倒西歪。金阿姐慌忙扶她到烟榻上横了。其时佑成也吃罢了饭,在彼吸烟。两人正横在面对面,一班女客,也在席上看出了情形,晓得他两个必系老相识,此刻落得让他们叙叙旧,故而一个个假借揩面为由,退往后房而去。前房中只剩佑成同二少奶两对手了。二少奶醉眼朦胧,看他们一班人都跑了,慌忙挣起身来说:“你们这班人那里去了?”
后房众人,都不睬她。二少奶叫唤两声,没人答应,她也不做声了。看佑成正自己蘸着烟,在那里打泡,她便说:“你为何不教别人来替你装烟呢?”佑成不答。二少奶当他没听仔细,便又挨上几步,贴近佑成身畔,看着他打好一个泡,装上烟斗,搁在灯上抽吸,偶不小心,烟泡着火燃烧起来。二少奶慌忙侧身下去,帮他吹熄。不期她醉后四肢无力,手只一软,身子也倒将下去,恰仆在佑成怀中。二少奶娇语一声,说:“阿哟我跌了。”佑成见她如此,猛把烟枪一掷,又将二少奶身子推开,自己霍地坐起,对二少奶冷笑一声说:“你的兴致,倒还不弱。只是我们靠着喉咙吃饭,不能学你们的样,请你原谅。”说时面罩冰霜,颇为严肃。
二少奶羞不可当,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外间众人听得哭声,都忙奔进来问故,二少奶掩面无言。佑成却微笑说:“她吃醉了酒,发酒疯喜欢哭的。”说罢,仍横下去,吸罢那筒烟,始道一声扰,告辞而去。当夜众人就不欢而散。隔了两天,翡翠花不来,佑成也无回报。金阿姐晓得又是一场空了,因同二少奶等商议,还是自己前往看戏,拿脸前手指耳朵臂膊上的金刚钻,撩动了他们的心,然后设计进行,万无一失。于是二少奶等踪迹,又时常出没于翡翠花的戏馆中。那一夜刚值八月初三,众人正看着戏,忽然正厅内有人争吵,秩序颇为扰乱。金阿姐生来好事,即忙下去观看。却见一个男客,被几个女客抓住了,说他摸窃衣袋内的东西,那男客面红耳涨,颇为窘迫,女客中却有金阿姐认得的白大块头在内。旁边人有的主张送巡捕房究办。那男客听说,更急得满头汗流,恨不得跪下来叩头求饶。其时人丛中有个穿素服的少年,本与那男客相识,因心恨其人,不愿为之缓颊,现在见了他窘迫之状,又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排众上前,欲代伸办。不期一露面,那抓住男客的妇人,见了他失声说:“阿哟,你不是光裕么?几时出来的?”那少年听说,对妇人一看,也陡然失惊说:“原来舅母在此。”
做书的代为交待,这少年便是陈光裕,他自那年二次革命,被人诬陷,捕入镇守使署营仓,因无佐证,久押未曾定狱。他父亲陈浩然,思儿成病,延绵数载,一命呜呼。他母钱氏,挽人求了大力者,亲往使署陈情,因其在押日久,准与取保,释放回来,办理丧事。其时如海已死,家产被封,家属也不知迁往何处。所以舅氏那里的讣闻,竟无从投送。光裕自经这一翻横祸非灾之后,深知集会结党的误处,从此闭门守制,不闻外事。幸此时旧学维持会中一班耆老,如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等,都已老成凋谢,相继归了道山,这会也无形消灭,他也没第二个会挂名了。不过闷时候出来看看戏散散心,也不呼朋引类,一个人独来独往,免遭物议。今夜却巧在戏馆中遇见他舅母薛氏,薛氏自同白大块头结交以来,早与他们同冶一炉,不但尽她两个女儿自由,便是自己,也人尽可夫朝秦暮楚。
不过她的朝秦暮楚,与别人微有不同。别人大都注重金钱主义,她因自己手中,饶有资财,故无一定宗旨,遇着年老的刮些,若遇年轻俊俏的便倒贴几个,也不在她心中。然而妇女一走这条路,她的打扮上,自然而然的能改变常态。所以光裕起初竟不认得她,及至叫穿,方才明白。今夜薛氏带着女儿,请白大块头同几个女朋友看戏,因楼上没地位了,始坐在正厅,不意背后有人想摸窃她衣袋中的金粉镜,被薛氏当场捉破。然而那偷东西的,就是光裕之友卫运同,陷害光裕的也即是他。当初赏银虽然赚得不少,但欺心卖友,怎得常享富贵。驻沪探侦机关部撤销之后,他也赋闲无就,吃尽当光,依然故我。朋友们又都深嫉他的为人,不愿为之提携。他无计可施,只得在电车戏馆和热闹之处摸窃别人衣袋里面钱钞为活。幸他眼明手快,从来不曾破案。今夜他坐在薛氏旁边看戏,见她擦粉纸的时候,随手将金粉镜塞在衣袋内。运同看在眼中,又欲行使他妙手空空的故智。岂知薛氏衣裳腰身颇小,他的手一插进去,就被发觉,当场捉获。正欲送捕究办;幸光裕出来,同薛氏认了亲,他趁二人说话时候,挣脱了手,挤向人从中,一溜烟不知去向。薛氏也不追赶,教光裕坐了,问他家内的情形,瞧热闹的人,无可再瞧,便各自就座看戏。金阿姐也上楼告诉众人,说下面一个三只手,东西没偷成,却惹人家认了亲,倒也有趣得很。众人都笑说:“这也算一出戏外戏呢。”
正说笑时忽见下面那班看客,又一阵大乱,纷纷夺路走散。众人疑是火警,都大吃一惊。问茶房方知今日八月初三大潮汛,黄浦江潮水涨发,马路上已有半尺余深,再过些时,只恐要涨进戏馆中来了。看客们恐没车叫,路上不能行走,故此急于散去。二少奶等虽然都有着汽车、马车,但恐水涨大了,不能下楼,出戏馆要人抱负,未免旁观不雅,故此等不及再看翡翠花的戏,也各随众散出,分道扬镳,各回公馆而去。他们既走,作者无可再记。不过在下作这一部小说,自开卷第一回命笔迄今,阅时五载,所记奇奇怪怪的历史,变幻不测的人心,恶迹已多,罪状难数,笔头上的污秽,亦已堆积不少,虽汲西江之水,恐亦不能洗涤尽净。天幸今日歇浦江边,怒潮澎湃,正好假此洗一洗笔秽,漱一漱口孽。好在书中许多老奸巨猾,都已得了报应,足以昭示来者。至于一班奸淫造孽的新剧家,虽然还未有令人快心的结果,但善恶到头终有报,恶迹既彰,老天未必能轻与容耍目前快意,日后饿鬼道中,舍此谁属,诸君不必性急,尽可拭目以俟。还有那班名门闺眷,恣意风狂,浑忘廉耻,别人羡她称心,我却以为即是她们的报应。家主居官不正,误国殃民,故老天使他妻女秽德日彰,丑声四布,此非恶报而何。所以有班人还说作者偏袒女界,不令她们一个个与吴奶奶一般结果,我却以为这都在各人自己早为觉悟,倘若纵欲无度,不知悛改,吴奶奶何尝不是她们前车之鉴,不过做书的不敢替他们妄下断语罢了。交待既明,这部《歇浦潮》也就此告一结果。正是:奇奇怪怪人心险,实实虚虚世变搜。勘破隐情如雪亮,算来孽债是风流。念年社会多污点,十里洋场漫浪游。一百回书今结束,暗潮难遏不胜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