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49 页/共 56 页

你哥哥告诉我,你实与党人接洽定了,还说共有两三个代表同去,为何现在你都推头不知道呢?”默士说:“我委实不知道。”包探更欲盘问,阿招岔口说:“既不知道,多问则甚!他除却两次出去望他兄长之外,一向在家操作,我可以做见证。既不出去,哪有同什么人接头的道理。须知他兄弟二人,素来不睦,也许做哥哥的趁此机会,要害兄弟,这也说不定。常言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别人丧尽天良,你们应该从中和解,不能为虎作伥。要晓得冤枉好人,十分罪过。他所有晓得的话,都已告诉你,你再要问他时,他肚子内没有了,可不能撒谎你听。况你叫他来,原为打听说话,不是公事,现在话讲完了,我们还有别事,不能奉陪,再会了!”说罢,站起身,对默士嘴一歪说道:“走!”   默士应声离座,跑在前头,阿招跟随在后,还袅袅婷婷,显出非常有样的走相。那包探同他一班伙计们,都眼睁睁的,看着他二人出茶会而去,没法拦阻。当夜鸣乾又来找这包探,包探对他只顾摇头,说:“你那位令弟媳,真了不得,我们都没法制服她,除非你有你令弟通同吓诈党的凭据,我们方可讲正式的牌票,捉他进来研究。那时公事公办,就不怕他女的撒泼。否则我们竟不能碍他一毫一发。”   但鸣乾何来默士通同歹人的证据,所以也无可奈何,回家同薛氏商量,薛氏道:“我听说革命党都是不怕死的,他们前一回约了日子,不敢来问你见面,这一回说了地方,又不敢去取洋钱,这般畏首畏尾,照我看来,也许是流氓冒名诈钱,不是真正民党,想必炸弹手枪,也是纸上空谈,大言欺人罢了。我们索兴不必睬他,倘说是你那好兄弟串出来的话,今儿被包打听叫去吓了一下,谅他肚内早已明白,你这哥哥不是好惹的,日后料他也不敢再惹你了。你自己若怕危险,不妨躲在家里,日夜不出门,想他们炸弹手枪,放也你不着,但你休又当我霸住你,不许你走,你要进城,尽顾去就是。倘要顾全性命,还以少走为妙。”   鸣乾笑道:“宝贝,你别又说醋话,我哪肯离开你,进城也为支配开消,不得已而走一遭的。你现在叫我不走,我就日夜守着你,不下楼就是。”薛氏道:“放屁呢!谁高兴同你们吃醋,我也不叫你不下楼,你家的醋也轮不到我吃。”鸣乾大笑,抓住薛氏双手,说:“我偏要给你吃呢。”这时候将炸弹手枪都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心中转的什么念头,我也无从得知。过了一会,听扶梯上脚步声响,晓得有人上来了,鸣乾慌忙放了薛氏的手,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看上来的不是别个,就是薛氏的二小姐秀英。薛氏问她,你早上出去,怎到这时候天黑了才回来?秀英说:“我又没到别处去,就在隔壁白奶奶家里叉麻雀呢!”   薛氏问哪个白奶奶?秀英说:“就是上回王妈陪来的那人。”薛氏说:“不是那个又矮又胖,很有些像半橛东瓜似的白大块头么?”秀英答道:“正是。”薛氏说:“此人两眼乌珠骨溜溜,很不正气,你休多同她往来。”秀英笑道:“又来了!娘专门靠不住人,白奶奶待人非常和气,我适才在她那里叉麻雀,赢了十五块洋钱,她叫我明天再去,我明天还得去呢。”说着,把身边十五块现洋摸出来,放在鸣乾面前,说:“杜先生替我看看,可有夹铜的,马上还来得及掉呢。”鸣乾一一看过,说:“都是好洋钱,没有夹铜。”秀英说:“这样谢谢你,换三张钞票给我,现洋钱放在袋中重得很。”薛氏笑道:“痴丫头,谁叫你一起放在身边的呢。”   鸣乾懒于下楼,便在自己身旁摸出十五元钞票,掉给秀英。秀英拿着钞票,跳跳舞舞,奔回自己房内去了。薛氏看着她只是发笑说:“她一味孩子气,只恐东跑西走,被别人引坏了,下遭还得管管她。”鸣乾走过来,和她并肩坐下,说:“女孩儿终是别家人,由她去就是。”薛氏推他走开些,说:“秀英就要过来的,看见了成何体统!”鸣乾笑道:“那有何妨,难道你从前同老板在一起的时候,也避她们的么?”薛氏骂道呸。正是:堪嗤阿母歪邪甚,怎得女儿端正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八回甘言易入弱女移家孽报难逃恶奴结局   过了一夜,鸣乾遵着薛氏的教训,躲在家中,不越雷池一步,果然未有危险。一连三日,形响俱无,连信也没有了。鸣乾以为真应了薛氏的说话,这班人只有虚言恐吓的能力,炸弹手枪,都是纸上空谈,并无实际,因此将他们丢开度外,城里城外,出入如常,行所无事。薛氏因有言在先,也不阻止他的行动。然而他路上委实未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就是百子鞭也没听得人放过,别说炸弹手枪了。鸣乾至些,恐惧之心,完全消为乌有。但美良等那肯就此干休,他们于默士被侦探吊去盘问一节,并未知道,因阿招深知默士为人,他那天在包探茶会上,虽然竭力掩饰,已被阿招看出他无私有弊,深恐再盘驳下去,不免要露出马脚,故而硬出头,将他带着跑了。一到家里,免不得臭骂一顿,说:“我没叫你多管冰事,你打算惹出祸来害我不成?自此之后,我不叫你出去,你休想出这里大门一步。”命他将长衫脱下,置在自己箱子内,一把锁锁了,只让他穿一套破布衫裤,说:“你若怕冷,不妨把我的外国纱单衫罩在外面。若要出去,就这样的出去便了。”   默士身上穿着件女衣裳,如何再能出门,只得蛰处家内,机关部中,也不能再去报告。不过美良等,已知默士探不到鸣乾那里的真实消息,有其人同没其人一般,因此决意将他撇在旁边,自与毕三等单独进行。纵使无钱到手,那一击之威,也必试他一下,并不是与鸣乾有甚深仇宿恨,皆因言已出口,同做生意一般,不能实践,便失却信用。为着顾全日后买卖起见,不能不下一次辣手,以保后来名誉。他们处心积虑,就预备送一个炸弹到鸣乾家里,令他发一个大大的声音,不论伤人不伤人,明日登出报来,大众知道,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又因鸣乾为人,颇藏机诈,两番对付,手段已见一斑,算得是个劲敌,自己岂敢大意,料他日内必有准备,有意暂捺几时。挨到一个礼拜之后,方才预备进行。他们所用炸弹,无须自造,专有班外国浪人,制就了买给他们应用。小的只能发声,大的方能伤人,然而也没外国小说上虚无党用的炸弹,力能坍墙倒壁那般效用,不过是东洋甩炮的变相罢了。价钱也极其公道,自数角至一二元不等。今儿他们因要做出牌子,所以买了个一块多些钱的中号响弹,装在枇杷篓子内,上在盖些枇杷,教毕三扮作送礼的模样,送到鸣乾家里,又恐他们见来历不明,退还不收。因此天才发亮,就去叩门。他家的娘姨也刚起身,开了门问他做什么?毕三说:“我们航船上来的,有篓枇杷送给这里杜先生。”   娘姨回说:“杜先生还睡着呢,你倒来得不早。”毕三笑说:“我们乡下人,天亮了就起来,天黑了就睡,不懂早不早晚不晚,多谢你搬进去。少停我来讨回片罢。”娘姨以为讨回片就是要送力,因此深信不疑,说:“你放下就是。”毕三递在娘姨手中,眼看她端了进去,方欢欢喜喜的回去,听候消息。合该鸣乾倒灶。他昨夜因秀珍、秀英姊妹两个,都在家里。他对着秀英,有时候当孩子一般,不甚回避。但秀珍年事已长,有她在旁,虽然彼此了如观火,终不免有点儿碍眼,所以遇着秀珍住在家里的时候,恭氏便不许他楼上过宿,因此鸣乾竭力劝薛氏不必管束女儿,好遂他自己的私愿。现在外间秀珍小房子愈借愈多,一月中难得回家几次,鸣乾也大为得意。然而他暗里头的罪孽,可造大了。这天恰值秀珍回家,他便宿在楼下厢房内。娘姨搬枇杷篓进去,见他睡兴很浓,随手放在账桌底下,也不唤醒他,自己仍到外面操作去了。又隔多时,鸣乾起身,看见枇杷篓,问娘姨这东西哪里来的?娘姨回说:“一个航船上人送来的,少停还要讨回片呢。”   鸣乾问他可有什么书信留下?娘姨回道没有。鸣乾又问:“他可曾告诉你什么人教他送的呢?”娘姨也不知道。鸣乾大笑,说:“你两个倒是一对糊涂虫,怎么送东西不留姓名,教我算收了谁的人情呢?且待他来讨回片再说罢。”不意小大姐替鸣乾打脸水,看见桌底下有篓枇杷,小孩子都有一种脾气,自己看见了爱吃的东西没得吃,便喜欢告诉别人,仿佛别人吃了,自己口中也适意的。因此她等到秀珍姊妹起来梳头净面时候,口中再也熬不住了,告诉她说,底下杜师爷,有人送枇杷来给他。这一对姊妹原也是孩子脾气,听了枇杷,就想吃枇杷,打发小大姐下楼去要。小大姐奉着将军令,急匆匆奔到楼下,那时鸣乾正在厢房中记零用账,小大姐叫声:“杜师爷,大小姐二小姐要吃枇杷呢!”   鸣乾笑道:“我这篓枇杷,还不知谁的主人呢!既然小姐们要吃,你自己台底下去搬就是。”小大姐听了,就此蹲下去拿枇杷,她因鸣乾没叫她连篓搬上去,只得拣大的拿,心中巴不得,多拿一点是一点。倘使两位小姐吃不下了,多的便是自己口福。所以她手中拿不下,便用衣服来兜。岂知搬了一半,忽然搬出个香烟罐头来,小大姐还舍不得就此了结,故而举起手,将洋铁罐置在账桌上,说:“杜师爷,这里头还有一听香烟呢。”说时出空手,仍在那里拣枇杷。鸣乾听她说枇杷篓中有罐纸烟,不觉一怔。又见这洋铁罐已被小大姐置在台上,他见上面并无什么标识,原来平常吓诈党送炸弹,上面都写明小心炸弹字样,有时洋铁罐里面实些泥沙,也写这种名目,所以谓之吓诈。但这回他们因预备发一个大大声音,利在收的人自己触发,故而并未粘有签条。   鸣乾虽没想到这罐内就是炸弹,然而也晓得枇杷篓中吃出洋铁罐,决不是好东西。又被小大姐放在他面前,不由格外着慌。他恐里面或者是镪水,和在枇杷中,吃了就要毒杀的。现在搬在台上,深恐镪水流出来,烧坏别的东西,急于要将这罐头抛弃。说时迟那时快,他也来不及吩咐小大姐,这枇杷是吃不得的,先要紧拿起这个洋铁罐,开了玻璃窗,望天井中一抛,真好比代他们掷了个炸弹一般,顿时轰天价一声响,屋宇摇动,楼上楼下,玻璃窗都被震碎。鸣乾头颅正靠着窗,碎玻璃直陷脑门,虽未致命,两耳膜被大声所震,脑筋昏乱,当时即滚到地下,不省人事。小大姐虽和他在一间房内,幸得她蹲在台底下拣枇杷,面上没被玻璃划着,而且隔着一层墙,炸声也未直接攻入耳膜,故没和鸣乾一般晕倒,然而已震得七荤八素,枇杷滚了一地,连身子也软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楼上秀珍秀英姊妹二人,正在揩脸,大声发作,她们的面盆也翻了身,碎玻璃乒乓劈拍,跌将下来,更急得她两个没处可躲,各个抱着根铜床柱子,叫喊母亲救命。薛氏还在头上,自睡梦中惊醒,听四面碎玻璃声响,不知道房子坍得怎生模样了?打从床上,一跃而起,哪里还不得及穿鞋着袜,赤了双足,开房门夺路奔逃,心慌意乱,奔到扶梯口,一失足便由楼上直滚到楼下。他家还有个娘姨,正在灶下烧早饭,一闻声响,谁不要命,幸得后门开着,她便带着根火夹,逃到街上,嘶声喊救。四邻八舍,也都听得炸声,纷纷出来观看,见娘姨叫喊,争问她里面什么声音,娘姨倒又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了。马路上的巡捕,也听得声音,过来查看。有几个好事者,已由后门中拥到里面观看,巡捕也进去了。娘姨见人多了,胆也陡壮,随众入内,先将薛氏由楼梯底下扶起,可怜她已跌得鼻青眼肿,粉脸增光。娘姨要扶她客堂中坐,薛氏看见这许多人,吓得置身无地,哪里还敢露面,叫娘姨出去照顾一切,自己忍着痛,重复回到楼上,躲在房中,紧闭着门,不管他底下天翻地覆。   秀珍姊妹,也奔到娘房中,问母亲究竟怎么回事。薛氏可回答不出。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一个做声得出的。楼下巡捕,已将大小姐自账桌底下拖了出来。问她如何起头,她也无从得知。不过鸣乾斜七竖八,倒在地下,已同死的相差无几。看看他虽然满头流血,却是碎玻璃所割,身上有无伤痕,巡捕不敢解他衣裳观看。房中硫磺气息颇重,不过并无物件炸损的痕迹。忽然外间这班瞧热闹的鼓噪起来,原来他们在明堂内,寻到了几片炸毁的洋铁皮,地上还有两尺见方一块焦痕,于是众口同声,说是炸弹。小大姐也想起了枇杷篓中那洋铁罐,即对巡捕说知,巡捕再打电话报告捕房,一时来了许多包探人等,先将闲人驱逐一空,然后在客堂厢房四周察看多时,盘问娘姨大姐,也都有头没尾,只晓得有篓枇杷,是个不明来历的航船人送来的,洋铁罐也在这里头拿出来,如何炸发,没人知道。包打听又问受伤的是这里什么人?娘姨不能实说,只得推头是宅里请的账房师爷。包探要见见主人,薛氏哪敢出来,却教大小姐秀珍代表下楼。包探问她事前可曾接到什么书信?可巧秀珍已十多天没回家了,对于这事,一概不知。包探问她,她便回头没有,因此变成了个大大疑案。包打听又告诉秀珍,你们那个师爷,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意送医院否?秀珍一听有性命之忧,暗想不送医院,死在这里算谁的账,自然巴不得早为出松,一口答应他们送医院。于是巡捕包探,七手八脚,将鸣乾扛上一部黄包车,送往医院中去了。   秀珍始上楼告诉娘,杜某人已送医院。薛氏吃了一惊,她原没有晓得鸣乾受伤,此时深悔自己不曾亲下楼去,看看他伤势如何。又因秀珍擅作主张,将他送往医院,她想医院中那有家内请医生看的仔细,而且外间要避嫌疑,自己又不能时常去望他了,这岂不是一桩大大的错处,都是秀珍这孩子冒失坏的,为何她不先问我一句,再送医院呢。心中虽这般想,口内却不便抱怨她女儿,只说:“你为何自由自主,将他送入医院,倘有长短,如何是好?”这句话秀珍可受不下,她一想原来你还不舍得将他送医院呢,但为何不早对我说一句,现在人已扛着走了,她倒说出长短这句话来,不过听他们说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设或死在医院中,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此言还得预先说说明白。因道:“母亲若不愿意将他送医院,马上去追回来就是。我也为巡捕说的,不送医院,恐有性命之忧,所以才答应他们送的。女儿又不是娘肚里的蛔虫,怎晓得娘的心肠怎样?现在医院中救得好救不好,还没一定,娘有什么主意,须要自己早为打准,别耽误了,说是女儿的错失,女儿可不能答应。”   这也是平常薛氏纵她女儿过甚,因此秀珍出言吐语,自己也不觉得轻重。但薛氏听了,那有不惹气之理,更兼她适间跌得头疼牙痛,满身是伤,一肚皮的苦处,完全闷在腹内,怎禁得再加上女儿的奚落,不则的气得她脸也青了,连声说:“你讲得好,这是女儿对娘说的话么?”说到这里,心中一阵苦,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将出来,慌忙拉手帕拭泪,也不再开口了。秀珍也晓得娘生气,不过话是自己得罪她的,出了口收不回来,觉得站在旁边,亦颇没趣,加以适才受了吓,惊魂未定,愈觉家中一刻不能再留,幸自己辫子早已梳好了,只须换一换衣裳,便可出去。当即到自己卧房换衣服。秀英跟着进来,说:“你可是又要出去了?”秀珍道:“不出去在这里守死不成?”   秀英听话头不对,她见了姊姊,素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再同她多话。看她换好衣裳,对镜子薄薄扑上一重粉,方对秀英说句我去了,也不再走娘房中经过,开了旁边一扇门下楼而去。走到楼下,见娘姨大姐还在客堂中谈论说话。秀珍唤娘姨开门,自己也跟着出来。不意门一开,两人都吃一吓。只见门外挤得人山人海,各人都张大眼睛,向她这里望着。见门开了,更齐声呐喊说:“门开咧!”这班人也同看西洋镜一般,脖子伸得更长了。原来早上这里炸弹爆发的风声,传出之后,四路八方,有许多爱瞧热闹的人,闻风前来观看。虽然大门闭着,外间毫无痕迹,他们也仿佛有景致似的,站着不散。有些过路的看见这里好多人站着,他们连什么事都还不曾缠清,两腿也跟着站定了,因此看的人愈聚愈多。秀珍见了这许多人,也不由心惊胆战,忙教娘姨闭上门,自己定一定神,想前门不能走,后门也许没人,因又转到后门口。果然看的人略较前门稀少,而且都是邻舍人家的男女。秀珍硬着头皮出来,看见有部黄包车走过,慌忙叫住他,也不说什么地方,一脚踏上去坐了,仿佛听得旁边人切切谈论,说出来的就是那女人的大小姐,秀珍也不理会,指挥黄包车夫拉她走了。娘姨闭门进内,随即上楼去告诉薛氏,说大门外有多少人观看。薛氏命秀英开洋台门看看,也吓得她逃了进来,说:“不好了,马路上黄包车也走不过咧。”   薛氏闻报又急得六神无主。恰巧这时候,她家隔壁邻舍白公馆的主人白大块头,得知她家炸弹伤人,她因秀英方面的关系,慌忙过来慰问。看前门不能走,便敲后门进内。仗着自己是熟识的,一脚走到她们楼上,叫了两声二小姐。秀英出来,看见是她,忙邀她房内请坐。白大块头与薛氏只见过一次面,但现在她竟同熟识的差不多,见面非常亲热,说:“奶奶你受惊了。阿呀呀,面上也受着伤,不知可是炸弹炸着的?现在这班杀千刀,真是该死,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不动就送炸弹,人家和他们无仇无恨,却要弄得人家家口不宁,不知是何居心!听说这里的师爷也受了伤,不知可碍事否?”薛氏听她提起师爷受伤,可异常触心,说:“是呢,伤势听说很重的,我也不曾目睹,现在已送医院咧。讲我乃是跌伤,倒还不打紧。只是两只门牙疼得很,还有些摇动,只恐要落下来了。”   白大块头听说,就替她看牙齿,说:“这是跌伤,不碍事的,隔一天倘若痛得利害,我有个很好的牙医生相熟,不妨陪奶奶同去看看。”说罢又道:“这里前后门看的人挤满了,实在讨厌得很。”秀英接口说:“不知他们明天可肯散呢?只怕他们一辈子同瞧西洋镜一般,进进出出可不受累么!”说得薛氏笑将起来道:“痴孩子,停一回他们见没有甚么好看,自然要散的,何用等天明天。”白大块头也笑道:“二小姐就是这点讨人欢喜,一样一句说话,在她口中讲出来,就觉异常受听。”   薛氏听白大块头赞她女儿,也不觉笑逐颜开,连痛苦都忘却了。白大块头晓得薛氏受马屁功,于是更大拍之下,赞她如何贤慧,两位小姐又这般美貌,真的是大人家闺秀,到底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拍得薛氏母女都笑口大张,合都合不拢来。白大块头乘机说:“这里玻璃都炸破了,一时恐不容易配好,那倒还在其次,只恐这班送炸弹的杀胚,心还不死,再干什么别的花样,可不又是很可怕的么!”此言一出,不由薛氏欢肠冰冷,愁上眉头,说:“这便如何是好?”   白大块头道:“依我之见,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既然有这班人在内作梗,若要平安,此地可就不能再住,但搬场也不是容易之事,况房屋收拾得这般精致,也颇费点心思,无缘无故退掉他,岂不可惜,所以照我想来,搬也不必搬了,只消奶奶同小姐二人,暂时住到亲眷朋友那里,避他几时凶焰,过了十天二十天,再搬回来,倒也是一法。” 薛氏道:“此言甚是。不过住在别人家,哪有自己家内便当,吃什么和洗换衣服,人手也周折得很。”白大块头道:“这个自然,我还有个法儿在此。奶奶倘嫌我们舍间龌龊,倒很可请到我那里暂住几天,横竖那边有个空房间很宽敝的,你母女二人尽住得下。就是大小姐回来,也有睡处。这样吃的用的,和洗换的,以及人手,都同在自己家内一样,不过多跑几步路罢了。而且奶奶若愁寂寞,我们那里小姊妹淘很多,叉麻雀要凑搭子,十分容易,二小姐是去过的,只恐奶奶嫌我们那里地方龌龊,不肯赏光罢了。”   薛氏听了,暗想若果在到她那里去,彼此贴隔壁,要什么打发用人跑一趟,就自己过来拿拿,也不妨事,烧饭洗衣裳,都可在家里端整好了送过去,委实同自己家内差不多。就是再有炸弹在彼轰发,隔着壁谅无妨碍。平常一切事情,也照应得着,为计果然莫妙于此。只是同白奶奶还是初交就要去惊扰她彼此客客气气的,未免难以为情罢了。今听白大块头说,恐她嫌地方龌龊,不肯过去,忙道:“这个请你不必客气。我常听小女说的,你们尊府比这里清爽多了。只是我们无故要来惊扰你府上,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白大块头听薛氏话中已有允意,不由喜上心头,忙道:“奶奶说哪里话。常言远亲不如近邻。遇着为难,礼该帮忙,彼此扶助的。奶奶如若不弃,让我先回去,教他们收拾干净,再来请奶奶二小姐一同过去便了。”薛氏说:“这样又要劳你脚步,教我们更不过意了。”   白大块头笑道:“奶奶若不过意,隔几天多请我吃两顿大菜就是,我的嘴很馋呢。”一边说,一边笑着下楼而去。薛氏心中很感激白大块头的美意,但秀英却晓得她别有用心。然而与自己有利无害,故也乐观其成。母女二人也不须怎样的预备,只各抹一把脸,掠掠鬓脚,隔一会,白大块头又来相请,薛氏命娘姨留心门户,自己锁了房门,带同秀英,三个人出后门到她家内。白大块头将这里最考究的一间房,让给她娘儿俩居住,薛氏看她家的布置,果然十分精致,简而不繁,雅而不俗,着实是个善于布置房间的老手,心中暗暗钦佩。私下问秀英:“这白奶奶的丈夫,究竟作何买卖?秀英回言也不十分仔细,听说是个书画家,不过住家并不在此,所以未曾会过。薛氏点点头,恰值白大块头又来敷衍她们,因此不便多讲。这天白大块头出空身子,竭力应酬她母女两个,到晚又邀了何奶奶,同另外一个女友来家,陪她们叉了半夜的麻雀。麻雀散场,用了夜点心,何奶奶等各散回家。白大块头始带笑告诉薛氏说:“不怕奶奶笑我,我们老爷的公馆,并不住在这里,这里系我同另外一个朋友借住的所在。现在这朋友出门去了,我因撇不了他待我的一片情意,所以这里房子至今没肯退租。说出笑话,我家的老爷年纪虽老,脾气还同少年人差不多,我们老夫妻两个,非常恩爱,老头子没一天肯放我宿在外面不回去,我也没一天肯让老头子独住在家的。故此我今天虽然请了奶奶小姐到此,夜间仍不能奉陪,待明天一早,我再来问候你们。奶奶晚间若要什么,不妨随意使唤这里底下人去拿,彼此切勿客气。”   薛氏听了,连说怎敢,现在时候夜深了,你要回府,不妨请便,我们扰了你已过意不去,怎敢再拖你在此相陪。白大块头笑道:“我耽心奶奶寂寞,所以很舍不得离开你呢。”薛氏也笑道:“那有何妨,我在家时候,不是也同这里一般的么!”白大块头始笑着,对她母女道了声明朝会而去。薛氏因心中记挂鸣乾的伤势,这夜颇难安枕,秀英却适适意意做了一夜好梦。第二天早起,薛氏打发人到自己家内,唤那娘姨过来,问她可晓得杜师爷现在什么医院内?娘姨说:“听他们昨儿搬他出去唤黄包车的时候,叫什么济医院,不知在甚地方?”薛氏一想,上海有济字的医院最多,如公济、仁济、广济之类,究竟不知是哪一处,但以情形而论,也许在仁济医院内,不如与秀英同去跑他一趟,因命娘姨快去寻走梳头的,来替我梳头。一面催秀英赶紧洗面梳头,陪我一同出去。秀英问她何往?薛氏不答。秀英已猜出她娘的心事,颇欲回头不去,又恐娘听了不免生气,只得向薛氏要了钥匙,回转自己家中,教小大姐梳辫子装饰定当,自己换了衣服,并将娘的衣裙,也带出一套,锁上房门,回到白大块头家中。   薛氏的头也将次梳好,本来她有个脾气,梳好头还喜欢摸摸掠掠,一个人对着镜子,要弄好半天工夫。今儿有事在身,居然也肯草草了事咧。换好衣服,又将粉扑在面上薄施一层脂粉,方能出门。母女二人,也不带娘姨大姐,合坐一乘黄包车,径往医院,果然被她一寻就着,鸣乾正在这里。院中人听他们来找炸弹炸伤那个人的,便指引他们到病房中。原来鸣乾由捕房直送医院,没自己人前去关切,因此医院中位置他在三等病房内,乃是统房间,除他之外,还有许多病人,不免有种种药水气息。薛氏母女鼻中闻惯了香水气,到此那里忍耐得住,只得用手帕掩着鼻子,看鸣乾满面用药水棉花橡皮布绊着,只露两眼孔口鼻在外,那里还像人的模样。兼之仰面朝天而卧,两眼乌骨溜溜,更为可怕。薛氏唤他鸣乾,秀英叫他杜先生,他一睬不睬。   薛氏大惊,看他又不像睡着的,不过两眼发定,和往日情形不同。正要问医院中人什么缘故,院中人已告诉他说:“此人外伤,只被玻璃划破了皮肤,并无大碍。不过脑筋受伤很重,据医生的推测,此人从前一定耗费脑筋,操心过度,脑中本已受伤,这回陡受重大的炸力,出其不意,常人或当得住,甚者不过耳朵震袭罢了,此人却因脑筋空虚之故,受不住这种激刺,以致神经系知觉力已失效用。所以昨儿我们将他救醒之后,他言无伦次,忽哭忽笑,完全成了神经病,睡时两目不瞑,醒后便狂呼乱闹,力大无穷,妨害这里病人的安宁不校现在光景是睡着的,你们看他直同醒的差不多。早上医生已有命令,调查此人的家属,着他们前来领回去医治。如若不愿领回,我们可不得不转送疯人医院。治得好的治好,治不好只可幽闭终身的了。你们可是他的家属,得信来领他回家的吗?”   薛氏母女摇头不迭。你道薛氏昨天还抱怨女儿秀珍,将鸣乾送了医院,没留他在家诊治,现在医院中既肯让人领回去医治,她为何又忽然推手了呢?却也有个缘故。薛氏起初以为鸣乾受的外伤,没甚大碍,故此愿意留他在家。现在听说他已成了神经病,便是个痴子,自己所希望他者,乃是管账和一切帮助她的事务,既然人已痴了,便不能再为帮她,她还要这废物何用。二来弄一个痴子住在家中,岂不吓杀。所以听医院中问她,恐他们要吃住她领人,慌忙摇头说:“我们并不是他家属,他乃是我家用的账席,闻他受了伤,故而来此探望的。”正说时,忽听鸣乾在床上一声怪叫,举起一双手,掩住自己的眼睛,身子乱抖,连床也格格震动,口中一阵喘息,颤声叫喊:“钱老板,我不曾昧你良心,你休要扼我的喉咙,饶了我一条狗命罢。”   医院中人听了,不知他说的什么,彼此都呵呵笑将起来。但薛氏母女,却晓得他喊的钱老板,便是如海,不由毛发悚然。这也是神经上的作用,呜乾所作所为,对于东家钱如海,着实昧点儿良心,虽然是如海自己为恶之报,但鸣乾心中,常虑着如海的阴魂,要来取他性命,久而久之,这理想深印在脑筋上,此时他喉际本有一处伤口,用橡皮布裹着药水棉花,呼吸自然微有不便,在他脑筋淆乱的当儿,就仿佛如海在那里扼他的喉咙,不觉直喊出来,倒也并不是冤魂作祟。神经病言语无度,都与其人平日思虑上大有关系,这也不是作者理想之辞,医学界中,大概都明白这层道理。但薛氏母女,那有医学上的知识,她们只当是如海的阴魂,在彼索命,都吓得毛孔直竖,冷汗横流,意欲托故逃走,免得在此受怕。这时候又闻外间哭声大作,有个人直着嗓子,一路喊将进来。薛氏忙回头看来者何人,却原来是个矮胖妇女,蓬头不整,面目可憎,后跟着一个老娘姨,眼泪鼻涕,一路哭喊进来,听她口音,仿佛是绍兴人,嘴内不住叫唤家公,不知是人名呢,还是什么。医院中规矩,病房内不许大呼小叫,听她这般吵闹,院中人都向她摇手,叫她轻声。吓得那妇女就此不敢哭了,低声问伴她来的一个人道:“我的家公在哪里呢?”   薛氏看这妇人,面不相识,倒也不以为意。岂知那妇人却认得薛氏,原来她就是鸣乾的元配戴氏,素居在城内红木店中,今天早上,医院中探知鸣乾有家眷住在城内,故着人进城去通知他们。戴氏得信,如丧魂魄,连头也来不及梳,急忙带着个老娘姨,随来人同到医院中。一进门,想起丈夫活泼泼地的出去,几天没回来,就遭着这桩横祸,听来人说他已发了痴,不省人事,自己见了他,不知还认得不认得?心中一阵苦,就不觉将哭起来。现在丈夫没看见,先看见了薛氏,她二人虽然从来没觌过面,但鸣乾有时候藏着薛氏的照片回去给老婆观看,因此薛氏虽不认得她,她却认得薛氏。而且她常听鸣乾说话之间,仿佛同东家娘姨有点儿关系,这也是男子汉嘴不紧的坏处,言者无心,听的人岂不存了意思,此时她见薛氏倒比她先来了,不由酸从心上起,醋向口边生,觉丈夫同自己不对,都是她从中作梗,今朝在此相见,真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不妨拿别的事情丢开,先同她讲一讲道理。因此也不再找家公,却挺胸凸肚,跑到薛氏面前,对她眼一瞪说:“东家娘娘,你倒大有情义。我家老公有病,难为你来看他。不过他昨天在你家受了伤,你虽然是他的主人,但伙计只能帮你干事,你不能当他没有家的一般,一切都由你做主。受伤的当天,为甚不教人来通知我?却要今儿医院中派人关照?倘若在你家中,被人谋害死了,你也不声不响,将他葬了不成?请问你,他到底是你的家公?还是我的家公?”   她讲的是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薛氏虽不能全懂,却也听出几分意思,心知这就是鸣乾的绍兴老婆,看她直逼上来,势头甚盛,不由的面红耳赤,两脚向后倒退,口中说:“你是何人?做什么做什么?”戴氏见她退后,就一步步逼紧说:“你还不认得我么?我是何人”你再看看。”薛氏见她愈逼愈紧,急得她有口难开,嘴唇泛白,手足冰冷,紧抓住秀英的手。秀英也惊得浑身发战,目定口呆。两个人都向后退,看看快要贴着墙壁,后无去路了。幸医院中人,见戴氏神情可怕,恐她动起粗来,惊坏病人,这是章程上不许的,故而一齐上前喝阻。戴氏不服,又同院中人吵闹。薛氏便趁此机会,带着秀英,一溜烟逃出医院,坐上黄包车,心中犹自突突乱跳。秀英便抱怨娘不该到此来的,自取其辱,岂不难为情杀。薛氏一面安慰女儿,教她不可声张,自己也垂头丧气,十分失意,回到白大块头家中。白大块头业已出来,迎着她二人笑说:“你两个倒好早啊!我以为你们此时还没起来,我到这里,正好唤你们起身,顺便在面馆内叫了点心,不道到此一问,你两上早出去了。我正愁点心来了没人吃,现在恰巧你们回来,点心还不曾送到,也是我的运气。”   薛氏道:“又要费你的心,教我们如何过意得去。”白大块头笑道:“你客气杀了罢。倘在这里住一年,不知你待怎样,方能过意得去呢!”说罢大笑。移时点心送到,乃是三碗鸡丝面。薛氏母女,都吃不下,各人有半碗剩头,都被白大块头一个人并入自己碗内,连汤呷光。这天仍和昨儿一般,白大块头竭力敷衍她们母女。吃过中饭,又去邀了几个女友来家,陪她们抹牌闲谈。一连数日,起初白大块头邀的还是些女客,后来偶然插入一两个男子,但也不是外人,都是白大块头的子侄辈,和干儿子之类。薛氏见惯了,也不再避嫌疑。有时男女混杂在一桌上,也不妨叉麻雀,果然很不寂寞,比家内乐意多多。但薛氏因借住别家,终非久计,约摸过了半个月光景,见家中并无别的动静,仍复搬回家内。   白大块头也不强留,不过在她家中认识的一班男女,因熟不避嫌之故,也常来薛氏家中叉麻雀玩耍。有时白大块头家中要凑搭子,常着人来唤秀英过去,每每天明了才放她回家,薛氏也不疑心。因她家内也有人伴着叉麻雀,并不寂寞之故。常言有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薛氏入了白大块头一流,结果如何,我也不忍细说,看官门会心不远,想必自能领悟。不过当其时薛氏还有些记挂鸣乾,自己虽不敢再去探望于他,却打发娘姨到医院中调查之下,方知他就在戴氏同她吵闹这天,搬回家内医治去了。薛氏又着她进城,不敢向鸣乾家直接探问,却向他左右邻舍打听,据说鸣乾的疯病,已入膏肓,无法可治,医生回绝,现在家中人恐他惹祸,锁他在空房中,听其老死而已。   娘姨回去复命,薛氏只得绝了这条念头。但鸣乾当初吞没如海四十万保险费,这笔银子,分文未用,都存在一家德国银行内。支银的图章,虽由鸣乾随身佩带,那存款划条簿,却放在薛氏家楼下厢房中的账箱内。自薛氏回家之后,她曾翻阅一过,因她不识洋文,当是没用的外国账簿,拿她同隔年黄历,破旧账册,一并束置高阁,厢房间改作会客碰牌之用,这数十万银子存款的凭据,也就任他虫蚀鼠咬,无人过问。不几年德国甘为戎首,与世界各国称兵,我国也发表对德宣战,于是德人所办的银行商号,都私将现银运出,账据藏匿,即有余留,亦被政府没收,此款就不知落于何处,其来不正,其去异常,真应了来无影去无踪六字。中间只可怜如海、鸣乾等,用了千般心思,万钧力气,还害了好些人的身命幸福,到底仍旧不名一钱,赤手空拳而去。所以为人在世,金钱不可强求,富贵穷通,都是前生注定,非分谋来,反容易遭丧身之祸,如海、鸣乾二人,便是世间贪多务得的殷鉴。正是:万事俱由天作主,一身都是命安排。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九回藏头露尾莫测妖狐侠骨冰心决除害马   鸣乾同薛氏母女,书中已无再记的必要。但害他们以致于今日地步的李美良同毕三麻子等一班人,现在也并不适意。其时毕三麻子已进了外国牢间吃太平粮饭。美良等三人,也亡命日本,然而并不关于鸣乾一案,其中另有缘因。大凡不安分的人,纵然徼幸漏网,但怙恶不悛,无有不一败涂地的。他们自那日着毕三麻子送炸弹到鸣乾家中之后,次日便看见报上有炸弹爆发的新闻。他们见目的已达,随也丢开不问,另寻主顾。美良等虽然暴乱成性,杀人如儿戏,那毕三却还入伙未久,送炸弹也是破题儿第一遭,所以得悉鸣乾身受重伤的消息,常觉心怀惴惴,深恐被包打听寻着了,可不免要送镇守使衙门枪毙,损人并不利己,还虑性命不保,想来不胜后悔。走在路上,也常仿佛有侦探跟随着他,时时东张西望,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对他多瞧几眼,他便吓得魂灵出窍。在他固然是做贼心虚,不得不分外留意。   不期这时候,竟有一个人暗下监视他的行动,而且藏头露尾,常被他亲眼看破,你教毕三怎不惊恐。那人天天候在美良机关部的附近,有时掩在小弄内,有时同摆水果摊的长谈,见了美良等三人,他急忙掩掩藏藏,避出他们视线之外。惟有时遇着毕三进进出出,他却异常注意。因毕三贪机关部中有现成吃饭,自己上饭店吃饭,每一顿至少也须要花一两角小洋。他两条腿本来很闲,所以宁可多赔些脚步,午晚两餐,终得往机关部中吃饭。一日出入数次,被那人看得很熟。毕三起初还当此人是住在附近的人,后来越看越觉得形迹可疑了。因他穿的衣裳,有时洋装,有时中国装束,颇为漂亮,不像是下流人物,缘何天天站在马路上?有这一层疑点,毕三便虑着就为鸣乾一案,来了什么侦探。看他双目灼灼,亦颇注意自身,因此更觉惊恐。   那一天他吃罢饭出来,又看见这人在对面水果摊上吃嗬兰水,因那时天气已热,久站马路上,不免口渴之故。毕三见了他,慌忙低头疾趋。那人也看见毕三出来,忙将嗬兰水一饮而尽,玻璃杯还给水果摊主,自己也拔脚跟在他后面。毕三见他赶来,吓得心胆俱落,急急放开脚步,拚命狂奔。那人见他逃走,也就止步不追,可把毕三吓出一身冷汗。奔了一段,回头不见那人,方将惊心放定。一路喘息,到燕子窠中,害他多吃了好几角钱鸦片烟。这夜他想想有些胆怯,竟不敢再到机关部中晚餐,躲在燕子窠中,买碗光面充饥。次日他欲将这事告诉美良等知道,所以午饭时候又到了机关部。美良等见了他,都同他取笑说:“毕老三,你昨儿怎肯漏却一顿夜饭的?”   毕三便将如此这般,一情一节,告诉他们听了,美良等都各一怔,忙问此人何在?毕三说:“他每天吃过饭,一两点钟时候,一定在这里左右小弄口,和对面的水果摊,隔壁的烟纸店几处。”美良等闻说,也就纷纷议论,猜度情由。或因他们敲诈手段,忒杀胆大妄为,已被官府得了消息,故派侦探在这里秘密调查,承机拿办,想来颇近情理。若说单为鸣乾一案而来,据毕三说,此人发现以来,已有一个月光景。鸣乾还是三五天前头之事,日期不符,决非同一问题可知。不过自己的巢穴,被他们知道了,倒也是一桩很危险的事情,惟有迁地为良。于是彼此又商议搬场的方法。因那人日常掩伺在此地弄口,搬时要逃过他的耳目,却也很不容易。议了多时,未有结果。吃完饭,毕三想赶在那人来的前头走,免得再被他碰见,因此不敢停留,放下饭碗,嘴也不抹,就此出来。不意还没出弄,又看见那人从马路上经过。幸他眼望别处,自己没被他看见。毕三慌忙缩回屋中,告诉美良说:“此人又来了。”   美良连称可恶,问复汉、楚雄三人,你们可敢出去看看,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跟着我们作对?复汉、楚雄听了都摇头不敢出去,说:“别的不打紧,只恐今日面貌被他认熟了,以后搬场,仍容易给他找着,还是不睬他的为妙。只消我们几时拣一个清早,神秘搬了出去,连左右邻舍都休让他们得知我等搬往何处,料他也打听不出了。”美良点头不语,他心中颇欲认认这人是谁,不过自己也虑危险,不敢露面。听复汉等都不敢出去,他也没法想了。忽被毕三一句话提醒他道:“这人已在弄口守候一月有余,难道你们出出进进,没有被他看见的日子么?要认得也早认得了,出去看看何妨。而且一回见过,日后遇着他,也好自为留意。不然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认得你们,你们不认得他,岂非反为不妙。”   美良、复汉听了,同声道是。但他两个口内虽然答应,四只脚却不曾移动一步,仍旧没人敢出去探看其人是谁。单有楚雄是个直心人,当时就自诉奋勇说:“让我亲去观来。”又教毕三同他出去,指点他看。毕三虽有些胆怯,但素晓得楚雄脾气不好,触犯了他就要吃嘴巴的,因此不敢不依,两人掩掩藏藏的,走到弄口,毕三低声告诉楚雄说:“对面炭店门口,那个吸香烟的就是。”楚雄一眼看见此人,失声道:“咦,原来是他这混账忘八蛋!”那人也看见楚雄出来。慌忙背转身躯,闪入旁边一条弄内去了。毕三忙问楚雄:“你认得他么?”楚雄不答,一脚奔回机关部,对美良、复汉说:“奇事怪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那个混账忘八蛋。”美良等听了,都不懂这忘八蛋是谁,问楚雄究系什么人?楚雄顿足说:“该死,你们连忘八蛋都不晓得了。”美良大笑说:“忘八蛋是你自己心中的忘八蛋,别人怎晓得你什么哑谜?”   楚雄也觉这忘八蛋三字,果然是自己的心理,并没正式替那人上徽号,无怪他们不知,因道:“就是尤仪芙这厮。”美良惊道:“他来做什么?”旁边复汉冷笑道:“何消说得,又是想得我们的赏格无疑。”楚雄一闻此言,怒气填胸,大骂仪芙贼子,如此忘恩负义,屡图倾陷我等同志,今日不拿手枪打杀他,誓不为人。美良、复汉都教他轻口,这里不是独家村,若被左右邻舍听得了,岂不惹祸。毕三听了,方知这人乃为他们三个而来,与自己并无关系。又听他三人互相计议,说:“此人不除,后患无底。现在他既到这里,决不安逸,一定就要出花样了,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或者令他离开我等,方是道理。要我等离开他,除非秘密搬场,逃过他的耳目。只恐他同猫捉老鼠一般,嗅着味道寻来,我们可不能一日三迁的,舍此惟有令他离开我等。但脚在他的腿上,他要来,我们不能教他不来。要他不来,除非将他幽囚,或者挑断他的脚筋,弄瞎他的双眼,爽快些索性将他杀却了事,倒也是一法。但恨这厮乖尖了头,恐他不肯就我们圈套罢了。”   毕三听他们讲的,尽是茹毛饮血的话,不由毛孔直竖,那敢再听下去,就此走了出来。仪芙见了,又跟他好一段路,看他意思,似欲同毕三攀谈说话。因毕三见他有些惧怕,急于滑脚逃走,因此不能开讲。但屋内美良等三人,正聚精会神,讨论对付仪芙之策。复汉说:“他生平最欢喜的,惟有财色两事,要他入彀,非此不兴。他现在注意我等,无非欲得政府所出的赏格,卖掉我等生命,也是为财,将计就机,惟有以身作饵,另串一个人出来,假意同他联络,合计诱我等入彀,暗中却用倒脱靴一法,将他诱入我们的范围,那时要他死要他活,就可由我们发付。”美良点头道:“此计甚妙,但不知那一个可当与他联络之任呢?”   复汉道:“我们三人,没一个可以去得,除非弄一个第四人出来,此人眼前只有毕三,或可胜任。”美良摇头说:“毕三不兴。一来他面貌已被仪芙认熟了,二来他胆量太小,以前只送了一回礼,至今还在那里担忧,大事焉能胜任。三来他本是个下流人物,替我们跑腿,无非想得几个钱好处,设或同仪芙谈论之后,许他更大的利益,他两个人当真联络了,我们还等他倒脱靴,不知不觉反被他诱入圈套,那时后悔何及。”复汉听说,却也没话再讲。只问美良:“依你怎样?”   美良道:“我也未有主意,人心翻覆,智者难知,若非深交,何能共图大事。现在除我三个人之外,并无患难相共的朋友。所托非人,宁可不托,不知舍此还有什么别的法儿没有?”汉良道:“除些之外,惟有用女子去勾引他。但照你这般说,男人尚虑其翻覆,妇人女子的脾气,更捉摸不定了。”美良低头无言。楚雄说:“你们自有这许多周折,依我想来,他天天掩在这里附近,我们只消出其不意,捉他进来,随心所欲,收拾他就是,何必用什么饵不饵呢!”美良、复汉都笑说:“你以为马路上没有人来往看见的吗?”楚雄鼓嘴不语。美良忽然想起一件事,叹道:“惜乎我们现已不住在国魂家里,不然他兄妹两个,很可以替我们出些力呢。”这句话却将复汉提醒,说:“国魂虽与我们久未相会,但他的宗旨,素与我等相同,也是嫉恶如仇的,我们何不同他去计较,想他兄妹从前也曾吃过仪芙的大苦,现在我们发起,除此孽障,谅他亦有同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美良道:“只怕他现在和我等疏远已久,不肯帮我们的忙,岂非白买一个面子。”复汉道:“你就是神经过敏的不好。我们又没得罪他,焉知他是否同我们疏远。我们别管他成不成,且去找他试一试再说。”美良亦无别话。于是他两个,命楚雄守门,二人一同出来,果然见仪芙老远站着,一见他两人出来,又闪躲不迭,情形可笑。美良等也不睬他,径自雇车到国魂处。现在国魂果已改了脾气,闭户读书,不问外事。他妹妹汉英,也在家学习音乐,钢琴一曲,趣味颇浓。旧日同志,也没有来看他们的,今朝美良、复汉两个,突然惠顾,不啻空谷足音,国魂兄妹,颇为欢迎。复汉说明来意,国魂听他们要他帮助干这犯法违条之事,心中未免不愿,说:“我想仪芙这人,品行果然不好,但念他与我们多年同学,革命以来,当年许多同志,死的死,逃的逃,沦落天涯,风流云散,眼前只这四五个人了,现在他的行踪虽然可疑,但并无倾陷你们的凭据,你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咧。”   当下美良、复汉听他一口回绝,不觉面面相觑,颇悔虚此一行。旁边汉英女士,忽对美良挤一挤眼睛,美良心知必有缘故,忙道:“国魂兄此言甚是有理,他不惹我们,我们也不惹他便了。”国魂颇喜。美良乘间问汉英道:“女士近来作何消遣?”汉英笑道:“我现在新买一口披哀拿,踏得很好的外国调儿。只是我哥哥很怕我,说我闹得他头脑发涨。我想二位一定欢迎我,踏一曲你们听听的,请到我的音乐室中来罢,这里让我哥哥看书,他是欢喜清静的,你们休得闹他。”国魂听说,不觉笑了。原来汉英现将从前美良等做卧房的这一间,改作音乐室,内藏中西乐器,他们熟不避嫌。美良、复汉二人,便随同汉英过去,国魂却仍在自己房中看书。汉英既引了美良等二人,到她的音乐室内,方问他两个:“你们现在究竟打算将姓尤的作何处置?”   美良道:“他目下虽然未有什么发展,但伺候在我们寓处旁边,已有一月有余,我们料他一定存着什么目的,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无奈你哥哥不肯帮忙,真令人没法可施。”汉英道:“仪芙这厮,金钱主义,惟利是图,将同志的性命,当他的买卖品,前回我哥哥也被他栽赃诬陷,几乎断送性命,想来令人可恨。不过我哥哥的脾气,近来变了,他从前不是也和你们一般,喜欢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的么!现在经过几次失败,变得心灰意懒,满肚子消极主义。从你们搬出之后,姓尤的曾写过一封信来赔罪,说那天寄包裹这件事,乃是受人之愚,事后方才知道,心中抱歉非凡,意欲登门谢罪,因恐拒不见纳,故此先写信来,请赐回音等情。我当时便对哥哥说,此人反复无常,十分可恶,我们正恨没法摆布他,现在他自投罗网,我们何不将计就机,哄他到这里来,闭上大门,打他一顿,杀杀水气,也是好的。我哥哥便怪我女孩儿家,岂能存这种暴烈性气。常言道:“逆来顺受。宁使天下人负我,莫使我负天下人。他虽不义,我们不可不仁。这种人我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不去睬他就是,还值得惹是招非,弄他来家打他呢。便打了他,你我有何好处?倒反结下一个冤家,甚不值得。你们想我同他商量,他还如此回答,适才你们要他帮忙,他如何肯答应呢。所以我使眼色给你,教你们休多话了,说也徒然的。老实说,这种事,还是找我商量的好呢!”   美良喜问女士有何妙法?汉英笑说:“可笑仪芙这厮,写信给我哥哥,未得回信,后来又连写给我两封信,无非说他自己的疏忽,现在追悔莫及,要我在哥哥面前,帮他说好话。我自然不去帮他,不意他写信写顺了手,从此就三天一信,五天一信,富贵不断头的写来,我虽不理他,他却自得其乐。几天前头,他来信说,自己现借住在什么女学堂里头,目下学堂放暑假,有一班女学生在彼,设了个暑假音乐研究会,教我也去入会。我于音乐一道,本极欢喜。只为有仪芙那厮在内,心中就觉不高兴了。昨儿他又来一封信,问我肯去不肯?你们若要收拾此人,我倒可以牺牲一下子,为同志谋一桩小小公益。不过有句话,你须记着,你们不下手便罢,若要下手,决不能再留此人在地球之上,只恐冤怨相报,永无了的日子。所以我先问你们,若有这个胆子,我方可以替你们尽力。如若畏首畏尾,临时惧怯,我也不干,免得被人留一句话柄。”   美良听说,暗服汉英大有肝胆,出言吐语,不像是个女子。心想适才复汉说,用女子勾引仪芙,乃是最上之策,只愁妇女心肠翻覆无定,有汉英肯替我们出力,还愁何事不成。看复汉也对他以目示意,两人彼此心照,同声说:“我们决非胆怯之辈,大丈夫作事,须要能说能行,此人现在狠毒已极,我等不取他的性命,只恐他也要取我们性命来了。所以我们不能得他到手便罢,如女士能设法将他哄入我们的范围,我们决不让他生回故土,不知女士用何方法,可以哄他入彀?”汉英笑道:“方法不难,现在未便宣布,临时自知分晓,你们休得性急,也不可在我哥哥面前露甚口风。多则十天,少则一个礼拜,再来听我回音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