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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一封信险破财奴胆八百金顿迷穷汉心
默士被毕三几句花言巧语,说得手也松了,就此不再捉住他的膊之,让他前面走,自己紧随在后,两人同到燕子窠内。原来毕三昨夜就住在这里头,因他光棍儿身子,到处为家,吸烟吸夜深了,常在燕子窠中借宿。此时去而复回,窠中人问他可要开灯?毕三笑说:“瘾头还没到呢,我同朋友有句话,请你们请便罢。”他指引默士到一个冷角里,那边有张烟榻,两人坐下手坐下,毕三四顾无人,始轻轻对默士说:“我现在结识的一班人,都是革命党。”
默士吃了一惊,毕三道:“杜先生休得惊吓,我说的这班革命党,都是口头革命,不是政治革命,他们也同做生意一样,存的金钱主义。设如探知某人财产富有,胆小怕事,便写封信给他,请他助些军饷,开口须要大些,三千五千一万八千,由你讨价,还下来三十五一百八十也不妨的,横竖写封信,难为不了多少资本,得了钱几个人均分。他们正主只有三个,因都系客边人,于本地的绅富底细不十分清楚,所以还要添招几个本地同志,专任调查某人家庭如何,某人财产如何?报告下来,相机行事。倘若得手,作三份开拆。调查报告的,得一份。他们三人合得一份。还有出场接洽的,也得一份。我便是他们新同志之一,报告了一处生意,尚没接洽停当,大约不致漂掉的。所以适才我告诉你,一件事办好之后,便有钱还你,就指的这桩事。我想你从前做过保险生意,几家主顾的财产,岂非都在你一人肚内。而且你看过保险,一切情形,更为熟悉,不用调查,一定有许多报告。故此介绍你进去,他们一定十分欢迎的。”
默士听了,疾忙摇头说:“这不是近来外间盛传捏名索诈信么!一被巡捕查看,准得拖进去吃官司,我情愿没生意做,这桩买卖,不敢请教。”毕三笑道:“杜先生,你怕他危险吗?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胆小的,及至说穿了,方知并不危险。因我们专任调查报告之职,其余概不过问,写信和接洽,另有其人。就中最危险的,便是出头接洽这个人,偶一不慎,给事主抓进去吃官司。但只消调查的报告得有实在,也就并无危险了。因调查的人,必须立于事主一方面,充作内线,晓得前途有甚举动,先行通知,以便随机应付。设如一方面有了准备,我们便可另换方针,不必自投罗网。事情倘若得手,我们坐地分赃。万一失败,自有他们写信和出头的人担当,仍与我等无关。而且入他们伙,也不须填志愿书留名党籍,所以无论如何,连累不着我等。你想这不是绝妙的一个生财之道吗!”
默士听了,沉吟不语半晌,觉这桩买卖,果然干得,比之做别的生意,爽利多咧。而且外间有班人,偶然发了几个钱财,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从前我没法摆布他们,入了这班人的党,便可一个个报告进去,多少要他们破钞些儿,岂不爽快。我现在最恨的便是自己哥哥杜鸣乾,他发了财,不但未肯帮助我兄弟一点,反看见我睬也不睬,此仇此恨,永不能忘,有毕三这个团体,正是我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心中转了这个念头,顿时有愿和他们合党的意思。犹恐毕三信口造言,掉他枪花,因问:“你可以带我同去,见见这三个为头的人么?”
毕三并无难色,点头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不过你可是真心愿意,做我们同志,愿意的去去无妨,设或去过以后,忽然中途变计不愿意了,你我朋友原属不妨事,只恐他们一班人虑你泄漏密秘,对你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我可不能担保。”默士失惊道:“原来一到那边,就不能不入他们的伙了。”毕三道:“这个自然。不然张三李四都可进去了,那边还守得牢什么秘密。没几时工夫,就要闹出祸事来了。”默士听说,踟蹰不能回答。暗想这地方,去也不好,不去更为不好。因去了就要被他们强迫入伙。意见合的,倒也罢了,只愁意见不合,岂非无穷之累。如其不去,丢却一个弄钱的机会,未免可惜。若教毕三代为接洽,恐他乃是一派胡言,因我捉住他要钱,所以捣出这些鬼话,令我不好意思追紧他要钱,他便可借此卸身,以后再向哪里寻他。这样我第一次上了当不算,再上第二次,教我自己也交待不过自己了。因此胸中盘算了好外,忽想起毕三有言,入他们的伙,并不要填志愿书等项,毫无凭证,倘若看他们不像模样的话,我也只消口头答应了,不替他们报告,也不同他们宣布脱离关系,谅他们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即对毕三说:“你要我做同志,我就做你们的同志便了。”
毕三大喜说:“我适间本来就是要到他们那里去的,刚巧遇着你杜先生,现在我们俩一同去便了。”默士称好,两人出了燕子窠,由毕三此导,带他同去见那三个领袖。默士心中,以为做领袖的,一定头如笆斗,眼若铜铃,不知怎样的凶恶,所以在途走着,心中暗地耽忧,恐一语不合,被他夹喉咙一把扼死了,可真是有冤没伸处呢。进门时,更心跳不已。及至见了面,方知自己的心事多耽了。那三个名为领袖,尽都是滑头少年,身穿西装,香水洒得令人触鼻欲醉。你道是谁?原来是看官们的旧识胡复汉、李美良、吴楚雄三人。他们自在谈国魂家中,被尤仪芙丢下一个包裹,闹出一场大祸,几乎性命不保。后来官事平反,国魂虽未下逐客之令,但他们自己都已明白,做了侦探的目的物,寄寓谈家,反不免害了国魂。因此自己商议,迁寓别处。国魂也没挽留。
内中还有个曾寿伯,因接他父亲屡次来信,回转湖南去了。他们三人,转迁数次,费用不资。从前住在国魂家内,吃他用他,彼此糊糊涂涂过惯了适意日子,现在平添担负,未免有金尽床头之叹。寻寻一班旧同志,也都潦倒不堪,自给为难。虽然他们都存着满肚皮大计,无奈纸上空谈,换不到三餐粥饭,因此一个个都有日暮途穷之苦。幸他三人中李美良颇有主意,由他想出这假托名义,向人蓦捐的法儿。起初他们因革命党三字,为政府所嫉视,自己讳莫如深,不敢掮出这个名义,却冒充开办义务学校劝捐。美良口才好些,拿着捐簿前驱,楚雄、复汉一个提皮包,一个填收条殿后,三人合伙向各处商店字号中劝募。别人看他们衣冠楚楚,不像是下流之人,所以三元二元一元数角不等,多少有点儿应酬,就遇小器的一口回色,与他们仍旧无伤脾胃。这样每天多则二十五十,少则十块八块,足够他们三个人开销而有余了。于是他们大为得计,白天跑了钱来,到晚嫖赌宿娼,恣意挥霍,家中仍不存隔宿之粮,以为有此一桩新发明的买卖,便可一生衣食无亏。
岂知数月之后,上海几家大字号店铺,都被他们踏遍,再要去时,就不免被人看破。不得已再穷思极想,生出个劝用国货的名目,弄些笔墨书籍,各处兜卖,定价五角的,须卖人一块钱,说会中经费不足,要求同胞补助,以便推消国货云云。别人见花了一块银,仍有价值五角的东西收回来,半作捐款,也就罢了。其实他们只花两三角小洋的资本而已,这样又混了数月。仍和先前蓦捐一般,上海商店又被他们跑遍,面目也被别人认熟了。于是再生别的计较,探知那一家戏馆生意清淡,便去和他们立约贴票,自己印了戏券,仍用开学堂筹经费的名目,写假座某舞台日戏,或是夜戏,票价每人一元,另备一种书信,再将戏票上开学堂筹经费的文字,曲曲申明,上下加几句套头,劝人购票看戏,既尽义务,又饱眼福,一举两得云云。下署通信地址,款交某处某号,自己不必出面,利用邮递一法,分送各家店铺,不消说得,又是他们跑热的几处了。而且他们经过两度试验,于各店铺的慷慨吝墙,无不洞如观火,信中所附戏票,也就各家的情形,分其上下,少的两张,至多也不过十张。因恐太多了,反不免被人和盘退出,分文无着之故。他们填自己通信地点,也不是要人送钱去的缘故,却预备别人不收他们戏票,有个退还处所。所以他们在戏票未到期时候,决不履人家大门一步。必待过期一两天后,方到没退还他戏票各家,一家家登门索款。
那时有些人恐戏票过期作废,早已用了,见他们前去,不能不照数付钱。还有些留存戏票待他们来时退还的,他便说票已过期,我们包一天戏,有一张票发出,便须认戏馆一客戏钱的。况我信中写着通信地址,你们既然要退,如何不在未过期的时候退还我,现在期已过了,我们本钱也付出了,你忽要退票,岂不教我们赔本,我等为义务奔走,请你们还要原谅。这样说来说去,全价没有,半价也得要他出来。其实他与戏馆有约在先,见票计价,至多不过两三角一客,其余票子不到的,他们何尝花一个牢钱。自此法盛行之后,倒不像登门蓦捐劝用国货,只可做一回头主顾。因除了开学堂,别种名目可借的正多。只须做一次搬一次场,换了通信地方,又可打个抽丰。所惜他们创这买卖,没向农商部注册专利,别人看他们有利可图,也欲仿照行事。于是名目更多,戏票叠出。有些人竟不先同馆戏接洽,贸然发行戏券。到后来收钱无着,触怒了戏馆,拒绝这种贴票,一面登报声明,外间自由发行的戏券,俱作无效。于是没人再肯买他们戏票。美良等生计顿绝,不得不再想主意。
他们混了一些时,胆量也越放越大了。仗着自己不住在中国官场势力范围之内,爽兴掮出了他们革命党的头衔。又因自己伙中,都是无名小卒,便盗用党中伟人的名义,写信向富商大贾筹借军饷,开口也不是三元五元了,极少三千五千,望天讨价,哪怕着地还钱,接到他们信的人,胆小的不敢不派人同他们接洽,多少应酬他们几百块钱了事。胆大的置之不理,他们可一不做二不休,再写一封恐吓信,或叫人在门前丢了个东洋甩炮,冒充炸弹。有身家的人,谁不惜命,经此一吓,自然不敢再和他们抵抗了。他们觉这买卖,着实可以做得,推广营业,招人入伙,兜揽主顾。毕三自己投入之后,又介绍默士前去,他们亦甚欢迎。那时刚开饭时候,美良便留默士、毕三二人在机关部中用饭。默士见他们饭菜颇佳,听美良的谈吐,亦甚豪爽,心中不胜钦佩。吃饭时候,不觉将他令兄杜鸣乾一番事迹,漏出口来。美良等三个颇为着意,听他讲罢,美良没口说:“你这位老兄太过分了,他与你同胞手足,不该如此无情无义。我们因他系你的兄长,不敢擅自做主。你若有复仇的心思,我们倒可相助臂,不知尊意如何?”
默士怀恨鸣乾已久,听了自然愿意。于是美良教他写一张门牌地名,以便发信。起草誊写,都是复汉的职司。美良令默士守了明天,你最好托故到令兄那里探一探他作何举动,因我们的信,今晚发出,明儿一定可到。他若有什么对付的方法,后天必露痕迹。你看他出言激烈的,休得多言惹事。如若胆怯求助,无妨假意担任,代为调查设法,挽人疏通,这样便可讲价钱做买卖了。不过千万别说自己认得发信的人,必须说朋友间接,代为调查,要推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的,不然他仍要疑心是你串出来的花样儿呢。默士受教,诺诺称是,辞了美良等,仍与毕三一同出来。那时他们夙愆尽释,默士也不再向毕三要洋钱钞票了,喜气洋洋,走在路上。毕三告诉他,某某有名人物,被他们敲过多少竹杠。讲的都是这班人干下的成绩。默士听得津津有味,走了好些路。默士看看,将到自己门首,方与毕三告别回家。阿招问他,为何不回来吃饭?默士说:“朋友请我吃中饭,故不回来。”
阿招怒道:“你朋友好多,居然请你吃中饭,夜饭因何不请你吃?前几时为甚没朋友请你?天天要来吃我的饭?从今以后,想必你有朋友,也不必再到我这里吃饭来了,多谢你,现在米卖八块多钱一担,承蒙你不吃我的饭,我也好省下不少粮食咧。以后谁再端我的饭碗,便不是好爹好妈生的。”默士尽她骂不开口。阿招原是霹雳火,开场难当,过一阵就火灭烟消的。默士已摸熟她脾气,故此忍耐上前,一冷一热,可谓针锋相对。阿招骂过了火,方告诉他,家中失去一对锡方供。默士说:“怪道我这几天看客堂中似乎少了什么物件,拿拿用的东西,又一件没少,倒想不到失了这对方供,现在查着眉目没有?”
阿招说:“那有什么眉目,我想想也犯不着报巡捕房了。因偷东西的人上当铺,一定不肯不当足价钱,就使被巡捕查了出来,也须备当本去赎,还要酬劳包打听,合拢来和买新的差不多,何必惊天动地,落得隔几时买副新的咧。”默士道:“只是一家人家,失不得东西。倘是外来的窃贼,晓得你们如此大意,隔几时也许再要来偷。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倘系家里人所窃,更防不胜防呢。”阿招便告诉他,早上新买那个丫头的老子,曾来此探望女儿,我疑心是她偷的。默士摇头道:“不像。你不提起失东西,我倒想不着,现在提起这句话,我可以担保不是今天失却的。因眼前不见这对方供,已有好几天了。冷门东西,用不着所以想不到。那丫头的老子,也是来得凑巧,我看未必是他偷的。”
阿招听默士说话,与自己意见正同,遂也不再追究。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两天已过,默士受着美良的嘱咐,这天须往他哥哥杜鸣乾那里探听消息。不过自己自和他冲突以来,久绝来往,现在忽然要上门寻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落去,但想起面子是空的,银子是实的,能有银子,何必再顾面子,因此就决计亲自找他去了。不过默士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可是五月初三,端午节前两天,枇杷初黄,粽子将熟,没钱人避债,有钱人也要避债。没钱人避讨债,有钱人避的却是借债。所以默士寻到鸣乾那里,就是已故钱如海君夫人的公馆。默士上前叩了好半天门,里面方有人答应来了,又听楼上有个人,叮嘱门内的人,须要问问明白,方好开门。于是门内人问外边谁人叩门?默士答道:“是我。”门内问:“你是谁?”默士道:“来寻杜先生的。”又听门内人回复楼上说:“来寻杜先生。”楼上教他问:“可是收账的?”门内照问,默士回道:“不是。”门内又问:“不是收账来做什么?”默士说:“我来候候他,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不是外人。”说罢,听得门内人对楼上说了。又隔好一会,忽听里面回头说:“杜先生不在这里,你隔几天来罢。”
默士听了,明知这是他们推托之辞,鸣乾一定在内,但他不开门,却也无法可施。忽然心生一计,再重重叩门数下,高声说:“城内杜先生家中出了大事,我是他们特地派来寻他回去的。他如不在里面,请你开了门,让我进来等一会,今儿一定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然可是不得了的。”这句话楼上也听得了,果然落他圈套,隔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开了门,原来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大姐,先对了默士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方说:“杜先生不在家里呢,你有什么话对我说罢。”默士摇头道:“不兴,一定要同他面谈的。”小大姐只得让他客堂内坐了,闭上大门,说:“你坐一坐。”自己登登上楼去了。默士暗暗好笑。他看客堂中字画单条,上款都是鸣乾仁兄法家云云,暗想他好适意,居然在此做主人翁了。杜氏门中,得我兄弟二人,可谓大有光辉。
不表默士心中转念头,再说鸣乾今天,可被他老弟料个正着,当真在家,不曾出外。他的挂名办事所,本在楼下厢房中,身子却驻扎在楼上时候为多,不过今儿可整天不曾下楼,却也有个缘故。因他昨日接到了自称讨逆军总司令部的一封信,要借他五千银子,把他胆也吓破了,哪里还敢下楼。对于寻他的人,更不敢轻于接见,所以默士叩门时候,里面有许多问答留难,就为此故。及至晓得默士前来寻他,他仍推托不在家中,倒不是为惧怕之故,因知默士多时流荡在外,日前又见他短衣在途奔走,料他蹩脚已极,此时过不得节,故来找我借款,自然不愿与他相见。后来听默士说他城内家中出了大事,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由鸣乾吓了一跳,他深恐又是讨逆军的示威举动,一面写信给他,一面到他家中抛掷炸弹,不知可曾炸伤什么人?不然何致找默士前来寻我,还说要面谈什么事,不谈便了不得,这句话更令鸣乾听得心跳不已,势不能不放他进来了。现在小大姐上楼回报,说人已进来,现坐在客堂中。鸣乾犹恐别人冒牌前来,先问其人的身材年貌,果系默士无误。又问他衣裳如何?小大姐说他穿的半新旧绸夹衫。鸣乾听了,当时便欲下楼。薛氏在旁说:“你方才不是叫他们回言,不在家的吗?现在怎好这样出去,岂不被人当面戳穿你掉他枪花。”
鸣乾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好人,没你这句话,我可要老口失风了。”当拿钥匙叫小大姐先下去开了厢房间的门,请那人里面坐,你须守着他,不可跑开了,恐他手脚不干净,要偷东西。他问你,你不可说我在楼上,只说出去了,就要回来的。小大姐领命下楼,鸣乾穿上长衫,戴了帽子,蹑足下楼,掩出后门,转到前门口,轻轻叩了两下,里面小大姐,已引默士到厢房中坐定,听得叩门声音,说他回来了,即忙奔出来开了门,鸣乾昂头入内,摇摇摆摆一脚到厢房中。默士慌忙站起身,鸣乾对他略一点头,先除下帽子,脱了长衫,始对茶几上看一看,又对小大姐眼一瞪说:“你呆着作甚?为何不倒茶来。”
小大姐被骂,一肚子冤气,倒不好意思拆穿他,你防客人做贼,偷你东西,叫我守着的,如何好泡开水倒茶呢!因经气鼓着嘴,走进去拿茶。鸣乾便问默士来此何事?默士笑道:“我因多时不见兄长,故特来此候候你,并无别事。”鸣乾却急于要听他说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他文不对题,心中颇为不耐,意欲指明相问,又因自己装作适从外来的模样,默士犹未道及,如何先自说穿,因此抓耳摸腮,颇现局促。默士已知他的心事,笑问哥哥适从外间回来,可听得城内失火么?”鸣乾惊问失火怎样?默士道:“我刚在城隍庙喝茶,听人说,某处红木店失火,我因兄长的红木店,也在那里,故此急欲过去看看明白。跑到那里,方知还隔一条街面,不过讲的人,都混说在你们那条街上。我因恐兄长在城外,听人以误传误,心中着急,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一句。失火地方,离你们那边很远,可以不必耽心。二来我原本要来候候你的,今儿可谓一举两得。”
鸣乾听了,暗呕一口凉气,心想这是什么重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既然我家并未被火,报告何为?原来失火也是假的,一定他借此进身,想转我铜钱的念头过节而已。一念及此,面孔上顿时大不乐意。默士见了,又猜出他心中存的什么意见,有意呵呵一阵笑说:“常言至亲莫如骨肉,不过世态人情,往往要将人家的骨肉至亲,弄得亲而不亲的,即如你我弟兄,现在你哥哥景况很好,我兄弟境遇不佳,本来我常想到此候候你的,又恐旁人见了,要说我穷兄弟来向有钱哥哥借贷,或者来托你荐什么生意卖贾。其实我钱虽没有,自信骨气尚在,铜钱银子,须凭本领去赚,借人家的,那能终世。至生意有无,也不在我心上。当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后来还干下好些事业,所以一个人的际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时若未至,求之不来,到了时候,推之不去,钻谋何益。但你我亲兄弟,没仇没恨,无缘无故,忽和途人一般,不相来往,说来未免对祖宗不住,只消我自己抱定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常来会会兄长何妨。旁人议论,何足重轻,因此我今儿到此候你,也抱定这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从前不来见你,实恐旁人口毒的缘故,还求兄长原谅。”
鸣乾听了,不免十分内愧。又闻默士自言,不借钱,不求荐,这两句话,入他耳中,分外受听。一时觉默士为人,并无可憎之处,况是自己同胞兄弟,不由骨肉之情,油然兴起,面色也顿时好看多了,说:“你讲哪里话,我也不曾富有,境况同你差不多,你何必如此自谦,常来谈谈何妨。所惜我不知你现寓何处,不然,我也要找你来了。”默士笑了一笑,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在路上看见我,还远避不暇,休再说找我这些好看话了。两人对坐多时,所讲尽是浮文。鸣乾也未将收到借钱信的话,告诉他听。默士意欲探他一探,因问兄长,游戏场中,大约不常去罢?鸣乾说:“果然难得涉足。”默士道:“这游戏场,虽说是游戏的地方,现在倒变作险地了。”
鸣乾问他何谓?默士道:“有一天我在游戏场玩耍,不知什么由上面抛下一个炸弹,炸碎了好几块玻璃窗,有个老太太,坐在玻璃窗旁边,被碎玻璃刺得满脸是血,幸亏我站得很远,不然,因游戏受伤,岂非是无妄之灾。但不知那抛炸弹的人,如何这般高兴,在千人百众的地方,出此危险行动,不知是何居心!”鸣乾道:“那个何消说得,一定是匪徒敲诈不遂,所以抛炸弹,破坏他们营业的。”说到这句话,猛又想起自己,也曾接到一封借军饷的信,遂说:“上海地方,近来真是愈住愈危险了。别人不必说,连我昨儿居然也接到一封革命党借军饷的信,要我五千块钱,你道可怕不可怕呢!”默士假意失惊道:“有这等事,但不知信上怎样写法?”鸣乾道:“信上倒写得十分客气,只恐他们居心不善罢了。”默士忙问:“你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么?”
鸣乾连称使得,但信在楼上,叫小大姐拿下来你看便了。因唤小大姐快上楼,向奶奶要昨儿那封信,立刻拿下来。不一会,小大姐拿下一封信,默士接过,见是个大号官封,上开鸣乾的门牌住址,下书名内具三字。抽开看信笺上的字迹,敢不十分齐整,潦潦草草,写着:久仰高风,未瞻亮采,至以为歉。启者,天祸民国,迭降鞫凶。武人干政于前,权奸窃国于后。人心为之震动,国纪为之荡然。同人向以铁血,拥护共和,当此生死存亡之交,何忍坐视而不顾。迫不得已,乃收拾旧部,赶图义举。惟兹事重大,购械备饷,在在需款。似此不得不有恳于我最亲爱之同胞者也。夙仰先生侠名震世,高义簿云,以商界之泰斗,为远近所景仰,务祈念危卵同巢之势,表披发往救之情,暂假大洋五千元,以济急需。大事成日,除加利完赵外,当铭功刻德,且先生城内营业,异常兴盛,此皆在同人将来用兵之范围内,一经揭晓,我军人即有保护之责,理宜先通声气,为权利计,为义务计,先生均应资助。与其将来锦上添花,不若此日雪中送炭之为得也。忝属同志,故敢直陈,诸祈原谅苦衷,即日掷下是幸。交款在大马路天然居茶馆,每日下午四时至六时,钞用蓝竹布包,上插一白兰花为记。有人以借火吸烟为由,口称借光同志者,即本部特派收款人,请亦答以同志二字。彼若答曰义务,请即将款交伊决不致误。讨逆军总司令部谨启。
默士看罢,却暗赞美良办事周到,连交款的方法,都写得明明白白,不叫他送到机关部中,免得事机败露,果然不愧敲诈的老手,但不知鸣乾怕也不怕?因仍将信揩好,塞入封套里面,交还鸣乾手中,说:“这信内也没甚可怕的说话,不知兄长预备作何办法??鸣乾并不知默士就是起祸的引子,故把脑袋连摇几摇道:“我现在也没得主意,究竟五千块钱,不比五百块,拿出来还轻松些。不过楼上奶奶,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我减半应酬他们一次。我想二千五百块钱,倒没甚希罕,不过现在假托名义,写信敲诈的甚多,只恐应酬了这个,那个又来,无底洞教人怎填得满,而且他们具名讨逆军,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革命党,送他们几个钱,还有名目。倘是匪徒冒名敲诈,给了他们钱,岂不冤枉。故我打算捺一捺,看他下遭可有什么信来,再教他们派人亲来接洽。倘是真正民党,我就应酬他们一半便了。”
默士听他肯照五千之数,拿出一半,自己盘算,得他三分之一,便有八百八元,可以分肥,你想囊空日久的人,怎禁得铜钱银子,钻进他的耳内,一颗穷心,顿时跳个不住,心中乐意已极,忘却了美良的教训,意欲怂恿鸣乾,认他们是真革命党,早付洋钱,以免日后翻悔,故此迫不及待,说:“我看他既称讨逆军,一定是真革命党。若是匪徒,也未必写得出这种好文墨的书信。横竖兄长原不希罕几千块钱,趁早给了他们,就完事咧。”
鸣乾听默士话中,有偏袒革命党之意,不由动了疑心。他到底不是呆汉,猛想起默士素不到此,恰巧昨天我接了讨逆军的信,今儿他突来候我,这就是第一可疑之处。还有小大姐不放他进来,他假说我家中出了大事,赚进门内,仍旧毫无交待,可疑二也。游戏场中发生炸弹,乃为匪人敲诈不遂之故,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他却假作痴呆,反问我什么意思,赚我自己说出接到讨逆军书信这句话,以便乘机套我说话,可疑三也。看了书信,面不改色,闻知我肯出半数,他不替我设法减少些,却一味怂恿我早些给他们洋钱完事,自己若没利益,何以这般热心,可疑四也。有此四大疑点,也许这封信就是他串出别人写来的,亦未可知。好默士,他敢在我面前揭鬼,真可谓班门弄斧,不知分量,我且休说穿他,不妨将计就机,哄出他那同党,一网打尽,料与他这种人结交的,决不是真革命党,就和他们拼一下子,有何妨碍。定了主意,不动声色,假意说:“可惜写信的人,未填通信地址,没法知照他们一句,我若不亲和他们见一见,终觉放心不下。到底二千五百块钱,为数非小,怎好交给个不明来历的人。必须当面试一试,如果是真革命党,我就花五千也情愿的。若系假冒,休想用我一个大钱。只是没人可以代传这个消息罢了。”
默士听了,恨不得自认相识这班人,你要见他,我可以代递消息,只是这句话,如何说得出口,站在旁边,嘴唇要动动不得,腹中好不难熬,心内也在盘算美良等三个,虽非真讨逆军,却是真革命党,你要试他,他们的嘴上空谈,还当了得,改良政治,振兴国家,何一不精,何一不晓,只是要教他们实行起来,可就要了他的命咧。正转念问,鸣乾又说:“你倒常在外间跑跑的,想必交游很阔,不知可有这一路上的朋友相熟,若能设法探出什么人写的信,就将我意思告诉他,教他们不必藏头露尾,彼此既然要结交朋友,有话无妨面谈,若到茶馆中去打暗号,倒反变得不大方了。现在没人传信,只好有屈他们茶馆中跑几趟咧。”
默士听到这里,喉际怪痒难熬,哪里再煞得住,笑道:“提起革命党,我倒有几个相识,不知与写信的一班人通气不通气罢了。”鸣乾听说,暗道着了,更不敢怠慢,装作很恳切的模样说:“既如此,老弟你何不替为兄的,把他们打听打听呢?就是应酬他们半数,也须先得他们的同意。我虽然肯给他们二千五百,只恐他们还不肯讨价还价呢?所以我想托个熟人,先为疏通,然后约定日期,来此相见,当面交钱,免得后论。至于替我传信的人,我也要请请他的,还望老弟作陪。”
默士笑道:“我若有可为兄长忙帮之处,无不尽力就是。今儿我马上去寻他们这班人,一准明天早上,给兄长回音便了。鸣乾佯喜称谢,默士也兴匆匆的告辞出去。鸣乾看他走后,咬牙切齿,痛骂小鬼该死,当即上楼,将一情一节,告诉薛氏知道。薛氏也是辣货,两人一商议,便得一个计较。当夜鸣乾出去找一个做包探的朋友,将这封信,给他看了,并把默士来会他的情形,讲给他听。那包探晓得鸣乾很为有钱,如何肯不拍他马屁,说:“这种人真了不得,你杜先生的事,兄弟一准帮忙,他若来约你几时相会,你可先来通知我们一句,打发伙计们埋伏前后门口,让他们进门之后,两面夹攻,不怕他逃走一个,包你永无后患便了。”鸣乾大喜。正是:整备玉笼擒彩凤,安排金锁困蛟龙。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七回传机密属垣有耳避侦探伺隙何人
再说默士奔回机关部中报告,说鸣乾肯认半数,拿出二千五百块钱,只消有个人同他见见,他恐茶馆中交付,或被匪徒冒名取去,所以一定要当面交割,还得试试去的人是不是真正民党。倘若情形不类,他也不愿化钱。美良喜问你怎样套出他这些说话?默士便将和鸣乾对答的言语,略述一遍。并说他本来只肯花五百元,因欢喜他的那个奶奶,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愿一回头多给几个,免得日后再有周折。美良听了,更相信妇女们胆小怕事的多,此言必非虚造,更觉心中得意。因他们先前写信,向人借军饷,开口虽都是三千五百,但谁肯照数给他,勉强应酬,也不过百份中之一二而已,最多的也没出过一千八百之数。现在听鸣乾肯出二千五百,不由人人耳热,复汉、楚雄二人,争欲出场,向鸣乾接洽收钱。因出场的人,照便可得三分之一的报酬之故。美良说:“你二人且休争先,我看这件事,颇为重大,比不得往常经过的容易。因这位杜先生曾说,前途须要将去的人考试一番,如若不合其意,就此分文没有。不怕二位见气,老楚充场虽好,惜乎肚里欠通。老复笔墨甚佳,其奈口才不兴,当着入前,期期艾艾,讲不出话。只恐惹前途动了疑心,不肯付钱,岂不有误大事。所以照我看来,还得区区亲自出马呢。”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大为不服,说:“你近视眼赤鼻子,品貌不扬,难道前途就单欢喜你,往时遇着为难的地方,你专派我二人出去,做冲天炮,你自己却躲在家里,现在听有大好处来了,便要自己出马,如此自私自利,还成什么同志!你若要去,我们情愿自己散了伙的,这件事决不让你独干。”
默士在旁,见要紧事情,还没议妥,他三个倒先争论起来了,暗想原来他们这班自称革命同志的,逢着金钱关系,也要争先恐后,自相攘夺,无怪人说,狐狸精要拖尾巴,一个人的本相,到底掩不了呢。只是他们闹的内争,自己外人,不便插口。幸美良见事机不妙,慌忙改口说:“你们二位休得误会,我倒并不是要侵夺你二人的权限,皆因为数不止三百五百,关系个人事小,关系公众事大。我们天天东写信西写信,得到这种户头,着实大不容易,倘或接洽时有什么错误,功败垂成,在我们固然是自作之孽,但对于这位杜先生,教我们如何对得他住,所以我们必须从长计较,不可贪那接头的一份利益,贸然争夺前去。要讲革命全才,我三人中,没一个够得上的,我也不过更事略多罢了。其实和你们二位,有什么高下。为今之计,我有一个主意在此。常言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作事贵能合群,不如我们三个人同走一遭,彼此各尽所长,口上空谈,谅必还能充得过去,只稍瞒过一朝,洋钱到手,就可以不问信了,二位以为何如?”
胡、吴二人听了,觉如此办法,利益均沾,倒也算得公平,于是彼此也不再争,美良遂同默士商量去见鸣乾约日子。依美良打算明天就去。默士说:“我适才答应他明天给回音的,倘你们明天就去,岂不太快。因我遵你的吩咐,不说自己认得,推头说托朋友间接探听的,倘若去得太早,就不免被他看出痕迹。所以依我之见,还是后天早上去罢,让我明儿也好去回音他咧。”
美良点头称好。计议停当,次日默士果专诚到鸣乾那里去给回音,说:“兄长昨儿托我之事,我已转托朋友前去打听过了,这讨逆军司令部,就是现在上海激烈党人的总机关,专研究制造炸弹,供给各省党人,故此地点不便宣布。据说派代表前来接洽,这件事也许办得到,不过他们来时候,不止一个代表,说不定两三个人同来,你愿见不愿见呢?”鸣乾点头道:“愿见之至。”心中计算,我本准备一网打尽的,你来人愈多愈好。可怜默士那知鸣乾心存机诈,还以为他怕事,暗中不胜欢喜,说这怎样教他们明天早上来罢。鸣乾道:“早上甚好,路上人也清爽,免得有人触目,我二千五百块钱预备着,你明儿可一定要请他们过来,不可失约的。”
默士说:“那个自然。”这回鸣乾因要笼络默士,不让他疑心,格外待他客气,特地留住他,命人叫点心来请他吃了,才放他走。默士好不乐意,暗想天下有钱人都有这种瘟脾气,从前我待他毫无贰心,他倒瞧我不起。现在我要弄他的头颈,他反待我客气了。可知为人在世,良心决不能放在居中,忠心待人,多遭烦恼,还是没良心的适意呢。他又听鸣乾说,二千五百块钱,已预备在家内,等他们去拿,内中不是有八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是自己的名分吗!所以默士越想越快活了,走在路上,也是眉花眼笑的,心中估量有了八百多块钱,又好令阿招欢喜欢喜,我也不必多给她的,剪几件衣料送她,还有她失却的一对锡方供,也由我买副新的赔她,这一来至多不过一百元左右,倒可以看她几个月好面孔呢。自己也可以手头轻松几时,期内若再做得交易,发财就在眼着。不料遇着毕三麻子,虽然起初大触霉头,到如今反受他之惠,古语吃亏就是便宜,这句话真正一点不错的。回到家中,见阿招又在那里打骂丫头,他便上前相劝说:“你时常发脾气做什么?丫头们多打不得,多打打疲了,以后遇着打,就当作家常便饭,不以为意,那时一辈子教不好咧。”阿招的脾气,发火须让她自熄,若有人压熄她,她倒反要冒出火来的。”
默士本来知道,只为眼前就要发财,买衣料送她,他以为有这一桩功劳就有劝她熄火的资格。但立功还在后来他又没预先通知阿招一句这几天中,要送她衣料,所以阿招也不知他肚中的念头,见他一回来,就替丫头出场,不由怒上加怒,大骂:“放你娘的狗屁,我打丫头,干你什么事?丫头是我花了钱买的,我心中要怎样,便怎样,别说打几下,就是弄杀了,也没人可以干预。你是什么人,一日三餐,吃了我的饭,不替我把丫头教好了,由她们贪吃懒做,现在我自己教训教训,你反来替她们出场,好好,你越出场我越打,看谁的手势大。”说罢,又将那丫头痛打几下,默士也不敢再做声,缩在旁边,鼓着嘴看她作威作福。阿招到晚,不曾睬他。直到夜间,两人上了床,才说话的。默士急于告诉阿招,明儿我有一桩买卖,倘若成功了,很有几个钱回佣好赚。我打算买几件衣料给你,不知你爱绸,还是爱缎?爱浅色,或是爱深色的?阿招笑说:“衣料我倒不须,这几天在小姊妹处叉麻雀,钱输得利害。清和坊老三,已在别处买了人,我这里那一个不要了。七十块本钱,又要搁杀起来。你这回做的什么买卖?有多少钱好赚,除你自己留十块八块钱零用之外,其余都干折给我罢,衣料也不要你买咧!”
默士一听,暗道不好,她又是老脾气连根拔。幸亏我不曾告诉她数目,不然又是替她白忙一场了,因就不敢再讲实话,推头说替人经手的地皮交易,分下来大约有百十块中人钱,拿到手,如数给你就是,我又没用钱之处,还要扣什么零用。阿招听了,自然欢喜。这夜二人大为恩爱,做书的不用絮絮。到第二天一早,默士有事在身,急急起来,跑到机关部中,见毕三麻子,早已在那里了。默士还以为美良调他来看房屋的,故对他点点头说:“你好早。”不意毕三睬也不睬。默士吃了一惊,再看美良等三人,也都冰霜罩面,眼露凶光,大有恨他的意味。默士情知不妙,惊问诸位为何如此?美良冷笑道:“你还问我们呢,你不是说替我们调查打听的,为何你自己也不知道。”
默士更不明白,看着他们发愣。毕三私将他衣裳拖了一拖,招呼他到旁边,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默士方如梦初觉。原来毕三夜间宿在燕子窠中,开燕子窠的老板,大都是有脚力人物。毕三那个居停,便是某处的探伙。今天黎明,他正在烟迷时候,听得旁边榻上有人讲话。毕三朦胧中,似闻他们话内,带着讨逆军司令部名目,这可是他衣食饭碗,不由分外注意。细听之下,方知杜某人因接到一封具名讨逆军借饷的书信,托了包打听设法,昨儿杜某人已自己设计,哄那班吓诈党今天早上派代表前去接洽,一面知会包探,一早打发伙计们,埋伏在他宅子四周,准备那班人来时,一鼓成擒。此时他们正在调兵遣,将。毕三于默士要敲他哥哥竹杠这件事,虽未搭入股份,却也颇知其详,听了大为吃惊,暗说默士素称精士,这回几乎钻进他哥哥的圈套,我昨夜若不在此过宿,不听得这些言语,只恐连美良等几个,也被他们一网打尽,真正是千钧一发,危险已极。事不宜迟,我须赶快知照他们,不可出发,免落陷阱。当时他不敢再睡,假装小便,掩出后门,拚命奔到机关部中。美良等都没起身,毕三就在床面前,告诉他们这些话。他三人也都一怔,说道:“好险。”
楚雄粗胚,大声道:“这一定是杜默士掉我们枪花,也许他受了侦探们买嘱,假意拿他哥哥作饵,哄我等前去上钩,实在可恶之极。少停他来了,让我一手枪打死他。”毕三慌忙替默士分辩说:“他哥哥素来奸恶刁钻,弟兄不睦,此番想必是他哥哥要陷害兄弟,所以下此毒手,我可以担保他弟兄二人,决不通气的。”美良、复汉二人也说:“看情形默士不像有诈,也许是他哥哥一人的奸计。”楚雄始无他话。但他们三人,两日来眠思梦想的一千六百余金的好处,可又变成空中楼阁,怎教他们不怨不恨,所以默士进时候,他们不高兴的神气,乃恨好处不得到手,并不是怨默士做了汉奸。倘有这个念头,楚雄早已请他吃手枪了。现在毕三告诉他这篇道理,默士也好似冷水浇头,身凉半截,对着大众,先表白自己并不知情,只是受人之愚,险败大事,乃是我的过失,听凭诸位处罚。美良道:“我等罚你则甚?不过你那哥哥如此刁恶,我们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借军饷肯也由他,不肯也由他,为什么串同侦探,下此毒手,欲将我们一网打荆此仇此恨,非报复不可。”
默士也恨极鸣乾,说:“列位随意判断,哪怕将他粉身碎骨,我也赞成。”楚雄点头称好,说:“这才是朋友。古来英雄豪杰,谁不是大义灭亲的。”复汉说:“你别只顾讲空话,报仇也是很危险的举动。依我之见,还是再写信封给他,措词格外激烈些,问他洋钱到底肯借不肯借?并将他今日的阴谋揭破,说他日后若敢再用这种手段,我们就要用十二磅的炸弹轰毁他全家,届时玉石俱焚,莫怪言之不预也。”楚雄听说,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你十二磅的炸弹在哪里?还说我讲空话呢!自己信口吹牛,倒是实话。除非那姓杜的是个呆子,不然一见你那十二磅炸弹这句话,就看出你是虚言恐吓。毫没能为的了。因十二磅的大炸弹,只有行军攻城开山可用,决没人用他轰毁人家住宅的。凡人作事,须要能说能行,只说不行,还是免开尊口为妙。”
复汉被驳,涨得耳根都红了。欲与楚雄顶嘴,美良慌忙相劝,说:“自己人休闹意见,现在对外要紧。我意思复汉的话,却也不错,再写封信给姓杜的,措辞须要激烈,不用十二磅炸弹,卫生丸也不妨写上去,仍向他要五千块洋钱,交款另换一个方法,务须令前途不同我们收款的人觌面,那才万无一失。倘也置之不理,我们不妨弄一个东洋空心炸弹,吓他一下,然后再慢慢设法对付他便了。”楚雄听美良主意如此,也就没话再说。美良令默士回去候信,我们事情办有头绪,再来通知你便了。默士怏怏回家,阿招还以为他送钱来了,看见他非常欢迎,说:“你清早出去,点心吃过没有?”
默士晓得阿招的心理,那好意思回答,惟有点头含糊过去。阿招又问:“前途字可曾签好?你的中人钱拿到没有?”默士被问,急得满头流汗,喘嗫道:“这件事现在决裂了。”阿招惊问怎样决裂的?默士道:“我也不知为何,约的今天签字,买主忽然打发人来,回头不要了。很好的一桩交易,就此打散,实在令人可惜。”阿招不语,见他默士如此恐慌,谅非虚诈,晓得交易不成,非他之过,逼也徒然,不如赦了他。但默士却以为一顿骂又逃不过,故此硬起了头皮,预备受骂。岂知了等好久,不闻碰台拍凳的声音。偷眼看阿招,已在那里处分别事。方知今朝大总统下了特赦令,不由心中欢喜非凡,慌忙脱却长衣,帮同丫头们揩台抹凳,挂菖蒲剑,洒雄黄酒,因这天正是端午节,他家大小都很忙碌的缘故。饭后阿招出去赌钱,他便在家看屋。一连二日,没出大门。到第三天早上,他同阿招二人,正吃着早饭,门口忽然来了包打听的伙计,要找默士讲话。默士怀着鬼胎,那敢出去。阿招问他外间干过什么事来?默士到此时候,不敢隐瞒,但通同美良等写信这句话,他也未肯承认,只说自己哥哥,接到了革命党的索诈信,托我设法挽人前去疏通的。我因同人相熟,未有回音,大约为着此事,他们寻到我头上来了。阿招怒道:“那有何妨,又不是你写的信,这样为好,替他打听打听,就要套在自己身上,普天之下,还有谁肯替朋友帮忙。你放心出去,有我在此,不用害怕。”
默士仍觉胆怯,阿招见他没用,便放下饭碗,自己出去。那两个探伙,都认得她,见了叫她老板娘娘,原来这里是你府上,我们都不知道,不然还要进来给你请安呢。阿招说:“你两上小鬼,大清早起,到这里来干什么?”探伙道:“我们要找一个姓杜的,不知可住在这里?”阿招道:“姓杜的是我朋友,他果住在我家,你们找他何事?”探伙道:“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适才头儿吩咐我们,来此请他到茶会上去讲句话。”阿招说:“我知道了,他在里面吃早饭,少停我陪他到茶会上来就是,你们先走罢。”探伙不敢不依。他们走后,阿招回身进内,指指默士说:“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枉为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一出去,三言两句,就把他们撵走了。他说,他们老总要叫你茶会上去讲话。虽不说明什么意思,大约就是你适才讲的那件事上串出来的枝节。我答应少停茶会上去见他的,你休害怕,那老总我也认得,仍由我陪你同去便了。”
默士听阿招肯陪他去,胆也壮了几分。他晓得阿招虽是个女子,外间很兜得转,流氓包探,大半相熟,有她保驾,自己谅不吃亏。两人草草吃罢早饭,默士等阿招梳头装扮停当,她今天穿得格外考究,崭新的衣裤,浅色花鞋,紫丝袜,茉莉扣条,珠环钻戒,香气袭人。默士身穿旧黑绉纱长衫,跟在后面,仿佛一个开堂子的本家,带着个管账相帮,往那里讨嫖账相似。两人叫黄包车,径到包探茶会上。你道今儿包探为何无端差人来寻默士说话,皆因端午节前一天傍晚,他方得鸣乾的报告,说那班敲诈党,约在明天早上,到我家去拿钱,据说共有三四个代表,所以请你务必多派人马,方不疏失。那包探头儿,因明天刚是节期,几个正手,家内都有事,抽不开身,只得到燕子窝中,调了许多三光麻子,前往守候。岂知自早至晚,并无形踪。鸣乾还以为上了默士的老当,邀了这许多人来,不免赔却数十元东道。心中正在懊恼,忽然又接一封讨逆军具名的书信,说前备给你的信,并无切实回覆,现闻你有串通侦探,布密圈套,欲诱我代表落你奸计等情,令人可恨,照例须要军法从事,将你执行枪毙。姑念上天亦有好生之德,罪人岂无赎死之条,限你明天午后三点钟,将钞票五千元,如数丢在某处弄口的垃圾桶内,不问有人无人接收,送到为度。照行者前怨一笔勾销,否则不但请你本人吃卫生丸,还须用炸弹煅你全家,日后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鸣乾看了,吓得魂魄俱飞,薛氏也因有炸弹轰毁全家一语,不免大起恐慌,问鸣乾你打算如何办法?鸣乾说:“从前若预备和平解决的,早应该送钱去,不必托什么包打听,这冤家也免得结了,现在既已认真办理,接了这封信,忽然变得前踞后恭,岂不被他们耻笑。所以我说还是交给包探去办的为妙。”
薛氏虽然怕事,但听说要花五千块钱,未免也觉肉痛,妇女器量小的居多,听鸣乾要叫包探去办,她也不曾拦阻。当夜这封信,又到了包探手内。他见信上有将钞票丢在垃圾桶内这句话,情知他们必有人派在近处,守着拿钱的,不觉心生一计,次日先叫一个探伙,守在信中所指的弄口,另派一个,拿些乱纸,打了个包扎,像五千元钞票模样,令他三点钟时候,坐黄包车送到这弄内,丢在垃圾桶中,须要原车回转,不可停留。此人领命,带纸包送到弄口,见那同伴正靠着墙壁吸香烟。两人相见,不免笑了一笑。此人疾忙进弄,将纸包丢在垃圾桶内,退出来又对那同伴歪歪嘴,意思东西在里面了,你留心捉人罢。彼此并未交言,也是头儿的命令。弄口共停着两部黄包车,一部便是那人坐来的原车。还有一部,见有生意,慌忙拖车过来,问先生哪里去?这人不睬他,跳上自己的原车。那车夫见生意失却了,便问这车夫哪里来的?这车夫一面起步,一面答应了一个地名,那车夫仍把空车停在弄口,见那伙探还在,问他要车不要车?探伙对他笑了一笑,也没理睬他。车夫见不是生意,便在踏脚板上坐下,摸出一支纸烟,燃火吸着,跷腿伸腰,看他好不适意。吸完一支,又是一支,一共吸了三支香烟。探伙见了,颇觉奇怪,心想此人好大烟瘾。猛记着自己还有正事,别贪看车夫,误了要公,慌忙奔进弄内,揭一垃圾桶盖,见纸包仍在,方才放心。回出来看那车夫,竟伸伸懒腰,倚着车厢打盹了。探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这班拉车的真是懒骨头,化了租钱租了车来,不去兜生意,却在此地瞌睡,岂非浪费铜钱。然而自己站立多时,两腿酸痛,倒不及他适意呢。一时颇有些羡他之意,但路上偶有人叫车,见他睡着,也没人肯唤醒他。探伙又颇替他可惜。这样挨到黄昏时候,只见人开桶到垃圾,却没一个向桶内取那个假纸包的,心知又和那日一般,空守了一天。正待回去,恰巧那车夫也一醒转,揩揩眼睛,拖车要走。探伙便欲搭他的车,车夫问他哪里?探伙告诉了地名,车夫摇头说:“来不及交班,不去了。”探伙只得另雇别部车,回到头儿那里去覆命。头儿闻报,拍案道:“这班贼坯坏极了,他回回哄我们白起劲的。”
其实美良等何尝哄他们来,所说那个黄包车夫,就是毕三假扮。看官们都是聪明人,想已一望而知,只瞒过那个探伙罢咧。他们那天打发开了默士,便同毕三商议,因默士太不中用,打算撇开他,自做这桩买卖,由复汉写信,仍交邮局寄给鸣乾,大意已在上文表明,我且不用烦絮。第二天鸣乾预备送钱前去,故找一个拉车的,包他一天车钱,借他的号衣空车给毕三装扮起来,果然活像一个蹩脚黄包车夫样儿,叫他把空车停在那条弄口,有生意也假充兜兜,不过讨价比别人加倍转弯,还有谁肯坐他的车。他从两点钟起,到那里已看见探伙在彼,东张西望。大凡做包打听的,皆有一种流气。久住上海的人,都很容易辨别。况毕三两眼何等利害,一见之下,已觉此人形迹可疑,故此加倍留意。后来又见一个送纸包来的人,对他挤眉弄眼,毕三已一目了然,这是做成的圈套,他岂肯自投罗网,所以假充兜生意,探知其人的来踪去迹,更知他是包打听茶会上派来的无疑。本来他此时就预备回去覆命,因要看看这探伙究意有什么能为,那纸包内到底是钞票不是钞票,故此假充打盹,暗下却是监察他的举动。可笑那探伙竟未识穿,然而识穿也没凭据可以捉他,因黄包车夫,虽是苦力,拉客不拉客,却是他自由之权,没人可以干预的。所以吓诈党派出的间谍,都是扮黄包车夫和包车夫的居多。因有部车停着,那怕候一天一夜,也没人注意呢。临了探伙走时,他还设计问出他的住址。待他去远了,毕三方把自己足上一双草鞋脱下,走进弄内,揭开垃圾桶,取那纸包。他也预备好的,设有人抓住他,他只说赤脚踏在石子上生痛,寻寻垃圾桶内,可有旧草鞋,那也无关禁例,这是他预先存下的主意。及至见那纸包内,一叠叠都是旧报纸,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两方面忙了一天工夫,原来都为这点东西,当时他便拖空车回转机关部报告,美良等都十分痛恨,说这杜鸣乾软不就硬不怕,我们若就此罢了,日后如何再做生意,此番非下辣手不可。同时鸣乾也到包探家中讨取回音,方知前途并没人去拿钱,鸣乾料定又和那日一般,泄漏风声,被他们得知,先作准备,不来上当。只恐他们第三次毒极了,当真用炸弹轰他,可就性命危险,因此非常恐惧,求包探替他设法。包探笑他胆怯,说:“这班人口中虽说炸弹,其实哪有什么炸弹,都是信口吹牛,吓你们外行人罢了,你们尽可不必害怕。待他们到你家来时,你差人来给我报信,我包你将他们一个个捉住就是。”
鸣乾一想,这倒很像做官的口吻,你如其上衙门报告,前后门有形迹可疑的人,常来探看,恐有盗劫,他们一定回头你,若有强盗来抢,你快唤巡捕捉就是。他不想到强盗进了门,还让你唤巡捕么?这就做叫打官话,上下一例,古今相同。鸣乾见他不肯帮忙,只得重重许他谢意。包探笑说:“谢意倒不须的,你且把前后情形,再讲一遍我听。”鸣乾遂又将接信起,到默士来家回音止,重说一番。包探留神而听,忽然拍手道:“有了!你兄弟默士,既然居间传话,他便是个线索,不知他住在哪里?”鸣乾道:“从前他轧着个姘头,住在某处,现在不知搬了没有?”
包探牢记在胸,次日早上,遂叫伙计按图索骥,找默士到茶会上来问话,打算默士若不吐实,他们便预备用敲贼的手段做他。现在阿招陪他回来,那包探可认得阿招是个女流氓,流氓怕包探,包探也怕流氓,而且女人格外难打发,有她保驾前来,那包探也不敢十二分难为默士了。阿招进去,先对他笑了一笑,说声:“久违。”拉张凳坐了,也不等他们开口,先自发话道:“请问你找我这朋友,为的公事还是私事?”包探笑道:“没甚公事,我想打听他一句罢咧。”
阿招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也不值得打发伙计传话,就是大驾亲临一趟,也不要紧。难道贵人多忘事,舍间小地方,你记不得了么?从前某某等不是同你来过了吗?哦,我晓得了,你老人家近来几年高升了,常言说:贵人不踏贱地。我倒没想着这点,请你休得生气。”包探笑说:“那是什么话,我委实没晓得这位就住在你府上,早起倒惊扰了你,实在对不住,”说时一眼见默士还立着,忙道;“这位也请坐呢,请问贵姓是不是杜?大号可是默士两字?”默士没答应,阿招已代他回答道:“是的。”包探说:“还有个杜鸣乾,不知可是令兄?”默士点点头。包探道:“这样他接到一封党人借军饷的信,想必你也知道了。据说你还曾替他传话,约定两下端午节相会付钱,这件事有没有?”同你接头的这个人是谁?住在哪里?请你现在告诉我,或者带我们同走一遭好不好?”
默士被问,心内突突乱跳,但他已打定主意,要紧地方,绝对不认,所以定一定神,回言道:“你问的话,我有些不明白,皆因那一封信,我哥哥果然给我看过了,他还托我,外间可有民党中人相熟,打算托个人设法疏通,减去半数。我因光复时候,曾有几个民党中人相识,不过已久不会面,未知生死存亡,当时答应他代为调查,明天回音的。第二天因那班人并未遇见。恐他在家盼望,故又去告诉他,不能性急,须要缓缓设法。不料他十分急促,定要明日早上会他们付钱,我亦未曾答应。这天恰值过节,我在家事,不曾出门,也没去回音,至今未曾见面,后来如何,不得而知。你问我同什么人接头?接头的就是我哥哥一人,他现住在某处,你们要去,我倒可以引导的。其余什么人什么事,我一概不知。”说罢,包探晓得他是推头,冷笑说:“你知道的就只这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