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5 页/共 56 页

车夫说:“但愿如此,若有不测,我们虽然到处一般可以吃饭,奶奶却着实可怜得很呢。她从前同吴老爷在一起的时候,何等称心如意。偏偏她还爱姘戏子,以致落个这般结局,想来真犯不着呢。”娘姨说:“你住了口罢,人家已到这般田地,你还要揭她的短处做什么?肚子饿了,快烧饭吃罢。”两个人弄饭吃了,直到四点钟时候,医生才来。时下的外国医生,好不阔绰,坐着汽车,还带一个拎药包的副手,一同进来。那医生也不过二十开外年纪,身穿西装,头发梳得又光又滑,雪白的脸,香气袭人。车夫引导他到吴奶奶房间之内,那时吴奶奶还睡着未醒,姨娘转到床后面,唤她:“奶奶醒醒,医生来了。”那医生也站在床面前,弯腰曲背的,等着拉她手看。不意吴奶奶被娘姨唤醒,一转身看见了医生,他也不知当他是什么人,突然两手张开,将那医生夹颈项拿住,格格一阵笑说:“好心肝好宝贝,你来了么?”   医生不晓得吴奶奶害的痴病,无端颈子被她紧紧拿住,眼睛鼻子都贴紧在病人胸前,既看不出什么,又是闷气不堪,而且心中还吃惊不小,未知道一来究是什以意思,急得他双手乱爬,口中哇哇直嚷。那副手也吓得丢了药包,打算逃走,他还以为落了仙人跳呢!娘姨同车夫却晓得,这是吴奶奶的痴病又发作了,慌忙过来,帮着医生,将吴奶奶的双手拉开。那医生脱险出来,惊得脸都黄了,一头光可鉴人的短发,已同一团茅草相仿,一面喘息,一面问他们:“这是那里说起?”   车夫连连对他道歉赔不是,说:“请医生休得生气,我们奶奶从昨夜起,不知怎的痰迷心窍发了痴,适才倒颇清爽的,不知如何,睡一又发作了,有惊贵体,冒犯之至。”医生大怒道:“既然是疯病,为何不早说。况我也不是看疯科的医生,你们糊里糊涂,岂有此理,放屁之至,我少停找君如玉说话。”一面对那副手嘴一歪,说走,副手也提药包就走。医生也一路骂着出去了。娘姨车夫二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吴奶奶还坐在床上,格格痴笑不已。两手上的皮,有几处被医生指甲抓破的,鲜血殷然,她也不觉得痛。她虽在那里笑,娘姨见此情形,倒反不觉大哭起来,车夫在哭笑中间,心内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只觉房间内再也站脚不住,只得跑出来,下楼拴了大门,回到自己房中,横在草荐上出神。隔了一回,娘姨蹑足下来,到他房中。车夫问奶奶怎样了?娘姨道:“适间又睡着了。不过我想,目下的情形,愈挨愈为不妙。今儿你必须再到小老板那里去一趟,告诉他这件事,看他可有什么主意?”   车夫说:“我也这般想。事到其间,惟有仍去找他咧。”当夜车夫果又到戏馆中找寻如玉。如玉先已接着医生的电话,说吴奶奶患的神经病,他没能为看治,教他另请高明。如玉很有些不明不白,还料是吴奶奶在气头上,也许说话间得罪了医生,所以医生愤而回却。现在听车夫来报,说道真个发痴,不由他吃惊非校车夫还要请他前去,他那里敢去呢,这是一定之理,世间好夫妻,平时夜夜同床共枕,及至一旦女的发了痴,或患什么传染病,男人肯贴身服侍的,百什中难得一二,何况私姘,更兼姘的又是个戏子呢。当下如玉对车夫说:“我今天可没工夫前去了,那外国医生也没法可治,我想还是请中国医生的好。不过我中国医生不熟,最好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医生,请了来替他看看,务必要替他弄断根才是道理。这般拖下去,岂不苦杀。至于请医服药的钱,都问我这里拿就是了,尽多不妨,今天你先拿二十块钱,做医生的请封。用完了,再到此地来拿便了。”说着,即将二十元钞票,交给车夫。   车夫见他人虽不肯亲往,却答应请医服药之资,由他担任,用钱爽快,还算得没良心中一个上乘人物了。于是接了他的钱,也不再逼他同去了,回家对娘姨说知,两人商量,请哪个中国医生好?娘姨想起了新马路的甘孟仁,从前他在某公馆做的时候,主人请过他,乃是个时髦郎中,颇有名望。虽然后来这主人一病不起,但据人说,并非药吃坏的呢。因问车夫此人可好?车夫也晓得甘孟仁的名气,听娘姨提出,他也通过了,决定明天一早去挂号。但这吴奶奶的病,日轻夜重,白天闷睡,到夜醒了,吵闹不休,越是夜深,越闹得利害,只苦了娘姨、车夫,日夜不得安歇。在这要紧关头,他们倒不想丢了她另换主人,宁甘耐辛耐苦守着这个疯主人。也是吴奶奶平素驭下有恩的好处。再说次日早起,车夫带着钱,到新马路甘孟仁医生处挂号,问那号房出诊请封多少?号房说:“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医生请封,分着地段呢。若是英租界上,医金三元六角,轿钱一元二角。若往美界,过白渡桥,医金六元八角,轿钱两元四角。若往法界,过洋泾浜,医金十三元六角,轿钱三元四角。若往城内,过城河浜,医金二十元另四角,轿钱四元二角。若往南市,过大关桥,医金二十四元八角,轿钱五元正。挂号加倍,再远面议。浦东不去。”   车夫听他说了这一大篇,不觉暗暗吐舌,心想做郎中真算得是桩好买卖,一般都是看症,为什么要分这许多地段,还要过桥涨价,莫非桥神土地,当他是个宝贝,过一处地方,要他完一处税么?不然为何涨了医金,又涨轿金?若单为路远之故,只可添几文轿钱,不能把医金抬高一倍有余,这分明欺病人不能吹风,有意敲竹杠了。况且近年来医生坐轿子的已少,大都坐的包车,六块钱用一个车夫,足足要替他跑一个月咧,家中还可揩子拖地板,每天收下的许多轿钱,医生未必肯赏给车夫,一定又是他自己赚了,则医生还兼做轿夫,真算得文武双全呢。不过做医生一半营业一半须存救世活人的念头,不能仗着自己略有三分名望,便高抬身价,敲病家的竹杠。有钱的被你们敲敲竹杠,固自无妨。若遇贫家,没这许多钱请医生,难道教他们坐以待毙么。这不是济世活人,分明是祸世杀人了。况且所谓名医者,也未必能个个对症下药,药到病除。拿人家这许多医金,无功受禄,愧也不愧!所以做医生若存这种念头,一定子孙不昌的。然而日后落魄起来,妻女言袭先人的旧例,出远堂差,照此索价,敲敲瘟生洋盘的竹杠,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买卖呢。那号房见他呆想,便说:“我问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呢?怎的说不出了。”   车夫也觉自己转念头转到歪里去了,不觉哑然失笑,报明了地址,由号房登录帐簿。幸亏他们住在英租界,乃是最便宜的一种,医金三元六角,轿钱一元二角,另加号金二角,恰巧五块大洋。回去告诉娘姨,彼此都叹说:“上海地方,真是连病都生不起呢。”正是:自古行医为济世,而今索价等居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八回请名医何期滑脚酬月老不惜缠头   再说这甘孟仁医生,比那外国郎中更时髦了。清早去挂的号,直到上火时候方来。据他说,挂号的人家多,故此来迟,然而也没人敢究其真伪。他们指引他到吴奶奶房间内,因没人可陪医生攀谈说话,所以一进来就诊脉。今天娘姨深恐再蹈昨儿的覆辙,故此预先告诉医生,说:“我们奶奶有点儿疯癫的。”医生点头理会,说也奇怪,吴奶奶今天本来醒着,竟服服帖帖的伸出手,让医生诊脉,不过睁着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医生脸上。也许为他多了两撇胡子,不比昨儿那个西医风流年少,所以她也不放下手拿了。医生捋着胡子,切了一会脉,一语不发,走过去对他带来的开方子先生,报了几味药名,开出一张药方,向他们说了一声:“吃一剂看,明天再来请罢。”   就此匆匆而去。车夫拿了药方看看,因他识字不多,脉案乃是草体,看不十分明白,娘姨也说:“这先生怎的不问病源,也没一句着实说话,凳没坐热就走了呢?”车夫说:“他是时髦郎中,肯同我们底下人攀谈吗!要他多坐时候,更劝君休想。你晓他多跑一处地方,有多少进款呢。”娘姨叹息说:“这样晓得他开的方子合与不合?我们又看不出药性,只恐吃错了药,如何了得。”车夫说:“那也没法,好在这医生正当交运头上,吃他的药,也许容易好的。现在一班人,吃药谁考究什么药性,谁不是医生的运气呢。”   娘姨听罢摇头,车夫便去撮了药来,煎给吴奶奶吃了,一夜之间,痴性依然,未见减轻,亦未见加重。两个底下人商议,惟有再请甘孟仁来看,别无他法,这天午后,如玉又打发人,送了二十块钱来,带问吴奶奶的病势如何?娘姨一一告诉了他,并叫来人带信,请小老板务必要亲来一趟的。那人虽答应去了,但如玉焉肯前来,便是今天的甘孟仁医生,也比昨儿更其匆忙,进房来,手指刚搭到吴奶奶的脉上,便教开方子先生,照昨儿的原方加某药一味,自己诊好脉,走过去连凳也不坐,对那开方子先生说:“你写好方子先回去罢,我往别处看症去了。”说罢,竟自去了。娘姨、车夫都觉得诧异,于是车夫问那开方子先生说:“你们医生的生意好忙埃”   那先生笑笑。车夫又说:“医生现往何处看病?”如何不同你去,莫非他自己开方子么?”那先生笑道:“自然有用我不着之处,他才一个人去呢。”车夫听了不懂。其时这先生已将方子开好,拿来交待车夫说:“你们仍旧吃一剂再看罢。”说毕,又对车夫一笑,始扬长而去。车夫笑向娘姨说:“这先生倒也奇怪,幸亏他今天对我这般模样,若对你这样,怕不要怪他吊膀子么!”娘姨骂他:“杀胚放屁!还不替我滚出去撮药呢!”   车夫笑着跑了。然而这医生匆迫的神情,莫怪他们见了生疑,便是做书的也觉得颇为奇怪,后来细加打听,方知内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可谓医界上的趣话,也足当得阅者诸君,酒后茶余,谈话的资料。原来这甘孟仁医生,年纪虽已不小,兴致却与少年人不相上下,而于女色方面,尤为着重。好在他操业行医,中国人古礼,虽然有男女授受不亲一句话,但医生却在教化以外,那怕你亲长在座,丈夫在旁,诊脉时候,不能不让他有肌肤之亲。在规规矩矩的医生,自然目不旁视,口不滥言。一心注重在病人的脉象,配合君臣,为之调理。不过孟仁岂是这样人物,他遇着病者有尊亲在旁边的时候,自然也装出一片规规矩矩的模样。有时遇人家家无男子,伺候的都是些俊俏侍儿,病者也正当少艾,于是他如入众香国里,问长问短,色舞眉飞。倘主者为人端正,或病重不能酬答,他也不得不舍之他往。如遇其人也是佻达一流,所犯又是感冒风寒之类,于是他便借医道上大开讲章,舌底翻莲,辩才无碍,倘到这种人家,他就是生意忙时候,也喜欢多坐一刻好一刻。遇着看男病或者女的容貌丑陋,他喉管中仿佛哽着肉骨,椅子上也如钉着钉子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分钟也不肯多坐了。   这种脾气,从前在苏州时候,居然有某人家的一位太太,同他相与多时,后来被人告发,县官出签拿办,听说用了好些钱,才得了结此事,这还是前清时代的话。现在他到上海行医,亦已多年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间孟仁曾否故态复萌,与人有无花花絮絮,我且不必追求。单表他在替吴奶奶看病的数月以前,有个黄公馆,请孟仁看病,孟仁应召前往,见病者乃是二十余岁的一个少妇,患的经水不调之病,面色虽黄,那风姿却颇不恶,讲的一口苏州话,还有三岁的孩子,家中只一个奶妈,一个粗做,并无男子。孟仁探知这里主人是做出庄生意的,那黄奶奶又生得一张玲牙利齿,说话之间,与孟仁针锋相对。孟仁好不悦意,因此尽心竭力,为之诊治。就使她不来相请,自己替一班请他的病家,草草了事之后,必须带道到她那里,诊一把脉,或者改改方子。倘原方可用,也免不得要与黄奶奶闲谈,说笑一阵方走。这里他用不着开方子先生,所以每每打发开方子的先自回去,故那先生曾对吴奶奶的车夫说,有用不着他之处一语,就为此意。但这黄奶奶经孟仁为她尽心竭力的医治病,也逐步好了。她丈夫云生回来,得知女的病是孟仁一人之力治好的,心中也感激万分。孟仁又对他说:“你奶奶身子太弱,眼前虽然病好,只愁日后还要复发,所以最好趁此时候,索兴把她虚弱之症,调治断根,将来外邪便不易侵入,也决不致再有旧病复发之虑了。讲我做医生乃是为名不为利,现在既已替尊夫人收了一半功,医金两字,尽可不必谈起,且待异日全功圆满之时,你老兄如其相信得过小可一点末技的话,只消为我登几天报扬扬名,我就十分满意了。”   云生见他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料非滑头医生一流,故此十分信服,将女的重重托付了他,请其为之细心调治。你老夫子虽然不计较医金,我兄弟决不是感恩不图报的。云生出了门,孟仁得他的付托,益发把云生的女人,当作自己女人一般看待,以期不负朋友所托了。但两下虽然有心,而家中究竟有奶娘等一班下人在旁,不能不略避嫌疑。所以孟仁的出言吐语,仍旧不离医道。他说:“你的病虽已全愈,不过外国药书上说,病人必须时常活动活动血脉,身体也就容易强壮了,照你这般天天闷坐家中,血脉何由活动,所以最好还得出去游散游散,方合卫生之道。”   黄奶奶笑说:“我何尝不愿意出去散散心,只是一个人没有淘伴,二来自己又没包车马车,若叫野鸡车坐了,路上出出进进,不吓杀了人么!”孟仁道:“那倒容易,我的马车,白天虽然要坐着看症,到夜就没事了。你若要用,尽可奉借。倘愁无人结伴,我家内人,光景明儿也要出去看戏,待我明天看完了病,带道到此接你,往舍间和内人会会,你们俩倒很可轧一个朋友呢。”   黄奶奶笑说:“这倒很好,我心中也久欲会会你那先生娘娘呢。”这几句话听来岂非冠冕堂皇的,岂知暗地各有作用。次日便是第二天替吴奶奶看病这天了,孟仁迫不及待,草草将几个病家敷衍了结之后,将那开方子先生掉在吴家,自己一个人坐着马车,到黄公馆去接这位奶奶。黄奶奶早已盛妆而待,见孟仁来接,忙叫奶娘好生服侍官官,又命他们留心门户,我要同医生娘娘看完了夜戏回来呢。奶娘等都连声诺诺。黄奶奶便与孟仁同上了马车,蹄声得得,两个人的心房,也突突发跳,可与马蹄声音内外相应。黄奶奶先向孟仁笑说:“你的枪花倒也不小,亏你想得出,教我出来散心的呢。”   孟仁也笑道:“这就是我辈的随机应变了,老实告诉你,做医生的虽在三教之外,却在九流之中,全靠眼上活络,口头伶俐,方能哄得着别人的银钱,要是一点一画的医生,凭你手段高强,只恐也没人请教的。所以老古话有句叫做说嘴郎中,做郎中的人,本来仗着张嘴呢。”黄奶奶笑道:“这就是你自画的供状。”孟仁笑道:“画供不妨,横竖在你面前,你有什么刑罚,我都愿受得很,就是跪踏板也可以的。”黄奶奶啐了一声,又对他微微一笑,笑得孟仁骨节酥麻,身不由主,慌忙执住了黄奶奶的玉腕说:“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好呢?”黄奶奶道:“随你的便,是你自己叫我出来的,你要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便了。”于是孟仁转了一个念头,附着黄奶奶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黄奶奶粉脸微红,也没做声。孟仁知道她已默许,便自车窗中伸出头来,吩咐车夫往某某旅馆。   这天因黄奶奶对家人说过,去看夜戏,所以孟仁也捺到散戏馆的时候,始用马车送她回去。自此之后,两人格外亲热了,黄奶奶也时常出去看夜戏散心,以调养自己的身体,孟仁又探知这黄奶奶与云生本不是明媒正娶,也是私识而成眷属的。现在虽生下一个孩子,但云生因买卖的关系,不能时常回家,掉得黄奶奶枕冷衾寒,形单影只,不胜其凄凉之苦。孟仁颇为不平,说:“你若能同他离了婚,我倒可以养你。”黄奶奶说:“我并没同他正式结婚,何用离什么婚。”   孟仁一想不错,民国法律上大约没姘夫管理姘妇的权柄,则女的尽可自由行动。两个人一商议,黄奶奶便收拾几件细软,连人带物,秘密过渡到孟仁的家里。因孟仁的老妻物故已久,现在所谓先生娘娘者,乃是一个娘姨,同他勾搭上的。黄奶奶去了,倒可做得一个正主。惜乎这件事他们还愁云生知道了,不肯干休,所以牢守着秘密。但黄家方面,平空失却了一个女主人,小孩子又在家中哭闹要娘,本来也不肯干休的。于是一方面通知云生,一方面四路找寻奶奶踪迹。娘姨人等,大都有些疑惑孟仁鬼鬼祟祟,路道不正,然而也不敢明言。云生却因颜面攸关,不便明查,惟能暗访而已。   但是蛛丝马迹,岂无线索可寻,未几就被云生打听出孟仁与他奶奶的一番秘密行为,并有目睹的人,亲见他奶奶现在孟仁家内。云生得此消息,愤怒异常,却也没法摆布他的。意欲闯到他家去,当场捉破呢,又恐寡不敌众,想想惟有诉之法律,既可揭破孟仁的劣迹,也好坍坍他的台。于是不动声色,秘密向公堂提起控诉。那时孟仁还同做梦一般,同黄奶奶二人,陶情乐意,兴趣正浓。不料公堂提票到来,将他二人带入捕房,押候解办,那时方如晴空中起了一个霹雳,心知这场祸闯得不校幸亏他平时惯敲病家的竹杠,造孽钱积得不少。常言钱可通神,居然被他请了个什么大律师,替他划策。因黄奶奶倾心于孟仁一边,事颇易办。当夜孟仁便拟稿登报鸣冤,说女的是他花了五百块钱凭媒价买为妾,黄某人意图敲诈,捏词蒙禀云云。   云生见了,也登报辩白。于是两方面打正式官司之外,还打了一场笔墨官司。孟仁晓得事终不了,官司拖久了,自己生意上也大有损失,只得挽人向云生疏通,说事已至此,打官司两败俱伤,现在某某情愿贴还你若干银子身价,请你另纳一位如夫人,泼出之水,收来也不干净,何如免却这一场争执,以和气为贵呢。云生本来外强中干,打官司乃是一时之气,虽已跨上了马背,其实连律师费也不曾端整。又晓得孟仁方面,正拚命用钱,自己万不是他敌手,成了个骑虎之势,欲罢不能。正在为难,恰值这方面说客前来,他也落得趁风收篷,卖个人情,当时讨价要孟仁二千块钱,律师费堂费也归被告一面承认,方允销案。磋商之下,减去五百元,律师费在内,一场控案,竟得和平了结。然而孟仁的风流佳话,已传遍洋场十里。其时离吴奶奶起病之时,已三月有余,吴奶奶的疯病,早已入骨,在清醒的时候,同常人一般无二,发起来却哭笑无常。遇见后生男子,不论张三李四,被她抓住了,便叫心肝宝贝,再也不肯松手。家人知她花痴,害的心病,非药石所能救治,故也不再请大夫替她诊察了。   那君如玉算得还有良心,自己虽然不到,每月的开销,却依旧着人送来,没短少她的。吴奶奶疯疯癫癫,只晓得饥来吃饭,瘾来吸烟,倦来睡觉,有时候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度她的日子,这便是女子喜欢风流放诞的结局。幸亏她那男女二仆,待她还有忠心,没弃之他往。至于平日她所结交的一班小姊妹,到此时候,更有谁肯来问她的长短。然而他们也十分忙碌,因知吴奶奶同如玉拆散之后,尚未有户头,争欲补这一个美缺,不过此事不能向如玉亲口交涉,必须挽人为之介绍,这介绍之人,不问而知就是金阿姐了。金阿姐百计撺掇如玉同吴奶奶拆散,原欲居为奇货,此时怎肯不择肥而噬。她现在不但自己抱着金钱主义,还存着另外一个目的,因她意欲把女儿给如玉做小,故此格外留意,要替他介绍几个有钱的女人,好叫如玉大获倒贴,也好使她女儿日后过适适意意的日子,所以她眼前看准了两位奶奶,一个是花家二少奶,一个是杨家三太太,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财主眷属,只消如玉肯同他们相与,十万八万唾手可得。但如玉亚不是贞节妇,况且男人相与女人,究竟是男的占着便宜,真是何乐不为。金阿姐消息传来,他也欢然应命。不过如玉只一个人,应酬不了她们两个,这其间免不了要分一分先后了。事有凑巧,那天恰值二少奶向金阿姐开出价钱,许她说:“你若能替我马上同君如玉说合,我情愿送你四千块钱谢意。”   金阿姐听说有四千块钱谢意,乐得口也合不拢来,说:“二少奶你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三天以内,一定有个回音。但是我这里人多眼杂,你必须另外预备一个地方才好。”二少奶道:“地方有呢!我那新马路的房子,不是你原经手弄的么!至今我还出着空房钱,你难道忘怀了不成?”金阿姐也想了出来,笑道:“阿哟,我真糊涂,怎的这件事都忘怀了。”原来在一年之前,花二少奶曾同杨三老爷,便是现在那个杨三太太的丈夫,有数月交接。那时候二少奶虽已嫁了很阔绰的男人,无如他们堂子出身的人,终脱不了一种金钱主义,以为嫁人虽然嫁人,野食也不妨打打,只消有钱到手,身体上何尝有什么伤害,所以旧识新交,一例欢迎,要他相伴半夜,非三百尊番佛不可,没钱的人,自然也不敢问鼎了。杨三老爷慕花二少奶奶之名已久,只恨不得其门而入。后来打听得二少奶的衣裳,都在金阿姐的裁缝店内包做,自己便唤金阿姐来家,拿他太太和自己的衣裳,都作成她做,然后托她向二少奶奶介绍,情愿照她每夜三百元的润格,加倍相酬。岂知二少奶一闻杨三之名,晓得他是杨中堂的儿子,不比别的户头,既然转到自己念头,尽可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杠。当下就叫金阿姐回报他,别人一夜六百元也可以迁就了,惟有你杨三老爷,不是常人,她也不要你零碎的,只消租一宅华丽房子,铺陈都要上等外国木器,布置好了,再拿十万元现款,或是首饰都不妨事。她到手之后,一准天天前来陪你,由你要怎样就是怎样。若少半点,劝君休想。金阿姐吐舌道:“你讲话留心下吧,别掉下来呢,那有这种事情,要讲价十万块钱之理!究竟你不是正式嫁他,不过借小房子罢了。你对我这样说,叫我怎好向他开口?”   二少奶笑说:“你休管他只消对他说是我叫你讲的就是了。”金阿姐还要嗦,被二少奶骂了方走,到得那边杨三问他:“事情怎样了?”金阿姐红着脸,半晌回话不出,杨三见了,颇觉纳罕,说:“莫非她不肯答应我么?”金阿姐道:“答应是答应的了,不过她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少半点,劝君休想,这是她说的话,与我无干,肯不肯也由你。”杨三听了,明知二少奶敲他的竹杠。但二少奶不是没钱的人,若不遂她之意,只恐一辈子转她不得到手。自己老子手中传下的卖国银子很多,十万八万,原不希罕,何妨从她的要求,看她还能搭架子不能。当即一口应允。金阿姐暗暗惊奇,心想一般都是个人,二少奶便如此值钱,我便这般没用,真的是人比人气杀人呢。杨三并把借房子买木器之事,都托付了她,她也从中大获其利。布置既妥,那十万元杨三不肯让金阿姐传送,须亲手交给二少奶。金阿姐也因风险太大,情愿让他们当面交割。二少奶原不怕什么陌生,那夜竟到小房子中,与杨三相会。只因关防严密,连金阿姐都未得列席旁听,所以做书的更无从探知他们成交的十万元,究系现款或是首饰?大约杨三没少她半点,所以后来二人又屡次相聚。但二少奶第一遭就要敲杨三这般的竹杠,也有一个用意,因她晓得杨三的脾气,素来没有恒心。在未到手的时候,连性命都肯牺牲。及至到手之后,也就随随便便,不在意中。果然被她料个正着,杨三与她起初热心,日久渐疏。一过数月,竟绝迹不来。二少奶横竖十万元已经到手,来不来也不在她心上。不过那小房子内布置颇好,不忍退租,预备留为日后再同别人相与之用,如今果得免却一番手续。当时二少奶提起这间房子,金阿姐又想起了杨三太太,笑说:“他家三太太,也是这时候同我相识的。现在三少爷虽已和你断绝了,三太太却同我相交得颇为密切,你们俩不是也轧得很要好的姊妹淘么?近日她也在那里想……”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二少奶却已听进心上,接口说:“莫非她也在那里想转这人的念头吗?”   金阿姐笑了一笑,二少奶忙说:“你千万莫将我这件事告诉她知道,她若托你什么,你也休得睬她,不论她答应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照数认给你的。”金阿姐道:“这个自然。我既然帮了你,还肯替别人出力吗,你请放心。”二少奶大喜。这夜阿金姐悄悄对如玉说:“二少奶请你到她新马路小房子中去呢。”如玉笑问:“你得了她多少好处?”金阿姐也笑道:“你休管我得多少好处,你的好处都在后头,现在我不过啃你的一点儿元宝边,日后金的玉的,尽你捞摸,那才得真正好处,我老太婆可轮不着分毫余利呢。”如玉笑了。金阿姐又道:“你可晓得现在我竭力为你出力,都为着日后我女儿终身的缘故,你将来尚若负心于我女儿,可就万分对我不起了。”如玉默然,不敢接她的口。金阿姐又问如玉:“明夜可有工夫?”如玉说:“我近来并无别的去处,没一夜不是闲着。”   金阿姐道:“如此我明夜伴着二少奶,一同到月仙舞台来看戏。看完戏,我与她先到新马路等你,你卸了妆就来。她从前和杨老三借的那间小房子的门口,大约你也认得罢?”如玉道:“认虽认得,只是没进去过,恐其有错,最好你在门口候我片刻,就万无一失了。”金阿姐说:“也罢。看我女儿的面上,只好苦我老太婆一夜了。”这边秘密谈判既妥,如玉同二少奶觌面,彼此微微一笑,算打了个心照,余人都没用心,也不曾瞧出他们的痕迹。内中惟有杨三太太最为着意,她于如玉的一举一动,无不细心研究,无端见如玉同金阿姐一度密谈之后,忽向二少奶一笑传情,岂有不怀疑于心之理。当时就问金阿姐:“你适才和如玉讲些什话?”   金阿姐因眼前正为二少奶着意进行之际,不便插入第三人,更兼四千元谢仪,还未到手,虽明晓得三太太也是一个好户头,老古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消常把如玉掐在手中,尽可慢慢的算计他们,故此捏了一片鬼话,假说如玉托我做的衣裳,有几段衣料还缺少些,故同他商量添补等语,将三太太搪塞过去。那方面二少奶也刻刻用心,见三太太同金阿姐密密交谈,心中不免大启疑窦,又暗地问她:“三太太同你谈些什么?”金阿姐便利用这时机,施展她敲竹杠的手段,说:“她适间答应我二千块钱,叫我请君如玉和她两对手吃一餐半夜饭。”二少奶惊问:“你答应她了没有?”金阿姐笑说:“我又没问过如玉,怎好自由自主的答应。”二少奶道:“这样你千万不可替她去传话。她答应你的二千元,不能叫你吃亏,准定由我来贴还你就是。”金阿姐道:“你也痴了,就让他们吃一顿饭何妨,你又何苦赔这二千块钱呢?”   二少奶说:“这个你不晓得的,他们怎肯吃一餐饭就算数呢,自然还有旁的阴谋,你怎能知道,我一定不让他们两个当面交接,你也千万不可替他们传话。少停回头她,只说君如玉不肯答应就是。这二千块和我那四千头一并拿便了。”金阿姐三言两语,又哄得二千元到手,心中不胜欢喜。这种买卖,着实大可干得。比之做洋行买办的更容易进账,无怪她数年以来,挣起十多万家私,都是从这上头来的。闲言休絮,再说次日君如玉在戏台上,留心望包厢中,果见金阿姐同着她女儿,和二少奶,以及另一年轻使女,四个人占着一间花楼。那边杨三太太同着他丈夫,和一个螟蛉儿子,三人也是一间花楼。过去几排,便是康府中一班奶奶小姐们,也是来看他戏的。花楼中鼎足三分,电光四射,煞是可观。如玉眼光回到二少奶这一边,二少奶对他觚犀微露,盈盈一笑,分明有无限情绪,都在不言中流露出来。如玉恐被旁边人瞧出痕迹,慌忙回眸他顾,及至他的戏完场,所有女客,十成中倒散其六七。如玉卸妆之后,掩到戏房门口,偷看花楼中二少奶同金阿姐母女,早已不知去向,知道他们一定先往新马路候他去了,于是自己也即出戏馆,登包车直到新马路二少奶那间小房子的门口,果见金阿姐倚闾而待。见他来了,说:“等杀我咧!你怎来得这般之慢?”   如玉说:“我并没耽搁工夫呢。”金阿姐道:“别多说闲话了,楼上还有比我等得更心焦的人呢。”于是金阿姐当先引路,如玉随在背后,登登上了楼,如玉看房间内的布置,果然华而不俗,富丽堂皇,十分考究,不觉暗暗称赞,真可谓名下无虚。因二少奶这所小房子布置华丽,外间大有名望。如玉久已听得金阿姐说起,今日始身临其地。二少奶正同金阿姐的女儿小妹,面对面横在烟榻上。他们本听得如玉上楼的声音,所以不即刻起身迎接者,无非要表示她少奶奶的身份矜贵缘故。然而自己备着小房子,请不相干的男人来家相会,身份在那里,她倒忘怀了,这都是假搭架子,拆穿不得。金阿姐见她们还横着不动,忙说:“客人来了,你们还不起来?”   二少奶闻言,始带笑坐起。小妹也随着起身。如玉对二少奶微笑点头,她二人本来没一夜不在一处,所以今天也用不着客气了,不过她们在外面的时候,有说有笑,很有话讲,此刻竟没一句话头可开谈判。金阿姐晓得这种谈判,不是人多所开得来的,惟有一男一女,两对手方才济事,自己一生靠着这上头吃饭,岂有不明白个中秘诀之理,故也不肯再做讨厌人了,叫声:“小妹,我们走罢,三太太还约着到我家里叉麻雀呢,再不回去,要给他们起疑心了。”   二少奶还叫她慢慢的走,吃了半夜点心再去不迟。金阿姐笑说:“半夜餐改日再来吃罢,今夜可有人等得不耐烦咧。”二少奶问她什么话?金阿姐答道:“我说家里有人等我呢?”其实她这句话,带着双关,二少奶也听得出,所以笑着,让她母女先走。金阿姐临行时,向如玉说:“你的包车还在外面,我教小妹顺便坐回去罢,免得停在门口,给认得的人见了触目。”如玉回言使得。她们走后,二少奶便叫如玉烟榻上坐,如玉依言,二少奶笑问:“你适才可曾听得老太婆的话么?他说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如玉笑道:“她素来就是这种脾气,喜欢说笑话的。”   二少奶看如玉说话之间,还有几分嫩气,自己却九练成钢,比他老练得多,况心爱其人已久,平时只能在戏台上看看,赌场中望望,格外的心热无比,此时孤男寡女,空房对伴,并无第三人在旁边看着,叫她如何再装腔作势得来,慌忙凑到如玉旁边,执住他的双手,假意问他吴奶奶一番事迹,然而耳鬓厮磨肌香触鼻,如玉可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早已语不成句,颠倒万千。说到后来,如玉不能讲了,二少奶奶也不愿意听了,但既不说话,究竟作何勾当,做书的明白,看书的明白。若有不明白的人,也只可让他存疑一辈子,在下不能奉告。   当夜二少奶因恐少爷回家,故而不敢整夜的宿在外面,然而也挨到东方发白,方订了后会之期而别。好在他两个都是吸烟的,肚中抽饱了福寿膏,出来也不怕风吹。二少奶本有汽车,到此不能乘坐,只可坐着黄包车回去。幸亏今儿她带着个使女来此服侍,回去也合坐一部车,两个人偎着,不致于着冷。如玉也乘坐黄包车回家。这一宵他们此地虽畅叙幽情,尽欢而散,然而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已议论纷纷,疑端百出。皆因二少奶近两月来,风雨无阻,逢场必到,今天忽然不来,众人好似少了什么似的,全体为之不欢。加以他们那唯一目的君如玉,也刚在这夜不来。他平时虽也有不到之日,但今番却拣在二少奶一天上,常言说,会做贼的会防贼,彼此都觉得事有可疑,然而却没人疑心到金阿姐的身上,因她同女儿小妹二人,都在家内陪着她们,并没出去之故。内中有个陈三小姐先开口说:“奇怪了!为何花家老二,今天这时候还不来呢?”   旁边李七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小姐家懂得什么,她不来自然有好地方适意去了。”说得众人都笑将起来。惟有杨三太太不声不响,一个人在旁边转了半天的念头,忽然问金阿姐说:“适才你不是同她在一间花楼内看戏么?后来她往那里去的。”金阿姐说:“她出来坐的汽车,我同小妹坐包车往别处打了岔,又往大马路买两块钱水果回来,委实不知她往那里去的,仿佛听她说到一个小姊妹家里去望病呢。”三太太点点头,又问:“你可晓得还有一个人,为什么也不来呢?”金阿姐道:“这却不知。”   三太太听说,微微一笑。这一笑金阿姐虽然老奸巨滑,也被她笑得面红耳赤起来。三太太岂有瞧不出颜色之理,当其时众人正七张八嘴,在那里说,这件事若教痴子知道,只恐更要痴得利害些呢。又有人说:“可惜不晓得他们现在哪里,不然给痴子通个风,令他打门上去闹一场,倒也有趣得很。”三太太听他们讲得,都是空头话,自己不愿意岔嘴,却假解溲为名,把金阿姐唤到小房间内,问她你究竟可晓得花老二,今夜往哪里去的?如玉又在哪里?金阿姐焉肯供认,说:“我实在不知。不过他两个奇不奇巧不巧,不先不后,偏在今夜一同不来,这桩事莫说杨三太太生疑,便是我也觉得格外的奇怪,行迹上大有可疑呢。只是他们预先在我跟前,并没露过一点口风,叫我怎能知道。当着你三太太面前,我可以赌咒的。倘使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我知道了,罚我天火烧何如?”她的意思,来天火烧了,有保险银子赔着,又可以大获其利呢。太太却信以为真,说:“你既不知道,也是没法可施的事,何用赌这般咒呢。但这件事必须设法替我打听出来,方是道理。”金阿姐道:“这个自然。”   三太太又许她:“你若能探听出他们怎样的相叙,何时入港,约会在什么地方,一一无遗,我必定重重谢你。”这几句话又是金阿姐的进账来了,她自从招着君如玉来家之后,仿佛接到了活财神一般,烧香许愿者有人,便是天天这班女施主来叉麻雀玩意,头钱也常有百十元收入,她母女两个,好不受用。这一回三太太虽又许下愿心,金阿姐倒不放在心上,她正主却注重在二少奶的六千元谢仪。所以第二天趁早就赶到花公馆内。那时二少奶刚回家未久,通好了头,梳着条辫子,靠在沙发上,旁边放着张炕儿,上置烟盘伙,打烟的娘姨坐在小凳上,装一筒让二少奶吸一筒,看她好不忙碌。二少奶手中还夹着根纸烟,抽鸦片烟的时候停吸,放下烟枪,又接上去呼香烟了,看见金阿姐进来,对她笑笑说:“你可是来拿钱的么?来得太早咧。你不看看少爷睡在床上,还没醒么?连我吸烟都不敢床上吸,恐怕惊醒了他。少停醒来,我叫他打银行划条给你,你到上火时候来拿不迟。”金阿姐晓得二少奶在外间贴汉滥用的钱,都要向少爷那里拿。至于自己敲来瘟孙的竹杠,却要自己入袋。两方面界限划分颇严,所以也不多言,连声诺诺,回家挨到了晚饭时候再去。二少奶的划条,早已端整,六千元并没少她半个。金阿姐好不欢喜。正是:一片春情缘色动,无端笑口为钱开。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九回匿私赆虔婆工谋啖余桃优伶中计   金阿姐二少奶方面的钱,既已到手,晓得日后未必再有大票洋钱送给她了,巴给他们,也是徒然的,顿时换了个主意,决计帮杨三太太出力,破坏二少奶的好事。这倒不是出尔反尔,她所做的就是这牵东牵西的买卖。倘然人人从一而终,教她吃什么呢!金阿姐现在又想得三太太的簇新一票谢意,所以变易方针,预备教如玉丢却二少奶,倾向三太太方面。至于如玉同二少奶还是初交,好处有无到手,并不在她心上。她只顾自己有得进款,那管别人死活。所惜如玉只一个身子,倘能学得孙行者的本领,周身十万八千根毫毛,根根会变,变出十万八千个君如玉来,有一家阔太太要用,就送一个前去,那时她大约可以称心如意了。这夜她悄向杨三太太说:“昨儿你所托我的事,我已调查出来了,他二人确已有了路道,不过日子还未长久,小房子借在新马路某处。”   三太太惊道:“新马路某处,不是去年我们老爷同她混账时候,借的小房子么?”金阿姐道:“也许是的。”三太太啧啧道:“他们的胆量,倒也不小,不怕别人闯进去么?”金阿姐道:“他们少爷也不管她,自然纵容得天不怕地不怕咧。只是彼此同在一起玩惯了的,她不该做这半刁子的行为,将那人摘上小房子里,陶情乐意,有了自己没别人,这就未免对朋友不住了。”三太太道:“原为如此,我所以气她不过呢。”金阿姐说:“不妨事。等君如玉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自有法想。”三太太听金阿姐话中很有帮她之意,心中暗自欢喜,说:“我倒并没有存什么别的意见,只为恨他们不过,所以要令他们不敢再干这种勾当。你若有法想,我一定重重谢你。”金阿姐笑说:“我也是这个意见呢。这里他二人秣马厉兵,枕戈以待,岂知君如玉却因二少奶同他初交,心热如火,竟夜夜牢伴在他小房子中,一连有五六天没到金阿姐家内。金阿姐不觉着起急来,她深恐如玉就此不到她这里来了。六千块钱卖掉一个人,未免太便宜些。不得已只可亲自出马,借着探望二少奶为名,那一夜先到他们小房子等候。二少奶先来,她还不知金阿姐得了她这许多钱,没到十天半月,就已存了二心,看见她颇为欢迎,说:“金阿姐,你为何多天不到这里来玩玩?”   金阿姐笑道:“我本来要想来的,只恐到了这里反变做文旦壳子,惹你们生厌,所以不敢来了。”二少奶说:“谁生厌你来!”金阿姐笑道:“眼前虽不讨厌,只恐少停小老板一来,你们就觉有我老太婆在旁边,碍手碍脚,行动大大的不便了。”二少奶笑骂:“放屁!你休胡说乱道。我们在这里,不过吸吸烟,讲讲话,没甚别的事情。下回你再要信口取笑,仔细嘴巴打上来了。”金阿姐笑道:“阿唷喂,难得目今时势,还有这样诚实君子,要是我做了他,看见你这样的一个标标致致天仙化人似的奶奶,无论如何,我决不肯放你吸吸烟讲讲话,就此算数的。”二少奶奶听她唠叨不休,忙喝她住口道:“你再多言,我可要生气了。”金阿姐始忍笑不言。二少奶便问她:“你们那里一班人,可曾提起我否?”金阿姐道:“何消说得。你这几天耳朵热不热?他们没一夜不谈论你,你不该就此不来,他们都说你这人奇怪得很,高兴时候,风雨无阻,现在连尖脚儿不搬上门,都疑心你另有别的去处,不然就是什么人得罪你了。”   二少奶说:“我原晓得不去要惹她们疑心的,本来就使你今天不来,明儿我也要到你那里来咧。杨家的不知可说什么?”金阿姐道:“她倒没甚话说,大约心里也有些疑你呢。她晓得我同你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明言。但是就有说话,你我也未必怕她呢。”二少奶道:“这个自然。”正说时,如玉来了,金阿姐叫他:“小老板,你的袍子有一件做好了,请你明儿来穿一穿样子,如其尺寸合式的话,其余几件也可以照做咧。”如玉听说,呆了一呆,因他并没有什么袍子在金阿姐那里做,何用穿什么样子,不过晓得金阿姐的这句话,一定有着作用,或是不可明言的隐语,要我上她那里去一趟的意思,故也将计就机,答道:“很好,我明天饭后来就是咧。”   二少奶虽在旁边,竟听不出他们暗地通了关节。金阿姐目的既达,假意敷衍他们一阵,看看自鸣钟,说:“阿哟不好了!时候不早,别担误了你们的正经,我要去哩。”二少奶笑说:“该死,你又来放屁!我们有何正经?”金阿姐笑着,一边跑一边说:“周公之礼,还不算正经,什么算正经呢?”二少奶要追她骂时,她早已下楼去了。如玉笑道:“这老太婆花样真多,动不动就开人玩笑。”二少奶说:“她原不是好人,你可晓得她年纪已五十多了,还姘着三个小滑头,一个做洋行生意,一个绸缎庄伙,一个洋货店跑街,她存心自己开裁缝铺,到那里置办衣料,不致吃亏的意思呢。”如玉大笑道:“幸亏她开的裁缝店,如其开了南北货铺洋广杂货铺,那时候她的姘头,怕不要拥挤不开了么!”   二少奶听得大笑。这里他二人是否被金阿姐猜着,干正经不干正经,我且丢开。再说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本都为着想同君如玉亲近而来。如玉既有好几天不到,她们也觉兴味索然,来得无味。起初略少一二,如今已寥寥无几,有时候竟凑不起一桌麻雀。金阿姐深恐这里的场子,要被他们拆散了,因此更急于请如玉前来。今夜连杨三太太都不曾到,金阿姐慌忙寻到她公馆内,却见三太太正在家中发肝气。金阿姐问她:“谁气坏了你?”三太太道:“还有谁呢,就是他了。”金阿姐道:“阿弥陀佛,三老爷为人,也着实好的了,外间一班同他差不多身份的人,到此时候,谁不讨上一两打姨太太,他却一个不讨,守着你一位太太,这一桩就上天下地,古往今来,觅不出第二个了。其余银子尽你用,游玩尽你自由,东西南北,你要他陪到哪里,他就陪你到哪里,不敢违背一点,如此称心,如此适意,你还要气他,那也未免太煞多烦恼了。”   三太太叹道:“阿金,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脾气,真是再古怪也没有。你们都以为他不讨小是好心,这件事惟有我肚子内明白。譬如一个人,喜欢吃干果惯的,你给杨梅橘子他吃,教他怎合胃口呢。”金阿姐听了会意,笑道:“原来你家老爷还有这个嗜好,那也不足为奇。前清官场中人,大都如此,你又何必生气。”三太太道:“我今夜同他在戏馆中看戏,他说困倦得很,要先回家睡,我便打发他先走,不意我到家里一问,他连鬼影子都没回来,才知上了他的老当,他一定又同唱花旦的小碧,掩到什么所在鬼混去了。我想他要走尽可堂而皇之告诉我走,不该鬼鬼祟祟瞒着我。他当我什么东西?门角里疴屎,难道不图天亮了么?你教人怎不生气。”   金阿姐说:“这也难怪于他,他恐对你说明了,你不许他走,因此才掉枪花,掉枪花就是怕你,既然怕了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我告诉你一桩喜事,适才我在路上看见君如玉,约他明夜到我那里去。”三太太听到君如玉三字,肝气就好了一半,忙问:“他可答应你去没有?”金阿姐说:“他答应了。”三太太大喜道:“然则你破坏他们这件事的法儿,有了没有?”金阿姐道:“有虽有一个,只是很有一桩为难之处。”三太太问她什么事为难?金阿姐道:“他现在同二少奶二人轧得很熟,你要马上弄断他,除非再有一个人去顶二少奶的缺,愿顶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要同二少奶那般出手松阔,教男的用得过意不去了,一心一意的服从他,不怀外心,这个人可着实难龋眼前除却你三太太,可没第二个人有这般资格了。”三太太听说,呸了她一声,然而面上却露出非常得意之色,说:“不知二少奶用到现在,花却多少钱了?”金阿姐道:“大约二万出零了罢。”   三太太听说啧啧道:“听说他们还相与得不多几时,怎的已用去这许多洋钱?”金阿姐道:“就为不多时候,所以才用去这许多钱。倘使日子久了,真正的爱情发生,那时越好越不要花钱了。”三太太听了点头道:“这句话着实有理,但不知他们第一次用多少钱?”金阿姐想了一想,说:“大约是四千元罢。”她本来要说一万的,觉得太多了些,恐三太太不信,所以减去六千。三太太仍觉数目太大,但是先例已开,自己不便还价,低下头转了半天的念头。金阿姐见她并不提及谢意,心中颇为纳闷,却又不便问她谢自己多少的,看她念头还没转定,惟有等她转完了念头,听她说什么。不意电铃声响,三老爷回来了。三太太一看见他,陡然提起了适才的一把醋火,发话道:“你对我说先回家来睡的,我倒先回家这许多工夫,你才回来,问你睡在哪里的?杨三笑说:“我在路上,碰见了朋友,邀回去叉麻雀,有了赌就不想再睡,直到这时候,才叉罢了麻雀回来,倒你比我先来了。”   三太太哼了一声道:“你的枪花,不必在我面前掉,我什么都看出你来了,你爱兔子,你尽管去做嫦娥奔月,不该在我面前弄鬼。”杨三大笑道:“这是什么话?阿金听她说得有趣不有趣,我又没学唱戏,也不曾做过清客串,怎能够演嫦娥奔月呢?”金阿姐不敢岔嘴,只能旁边赔笑。幸亏三太太醋心虽重,脾气却是很好的,只在口内说说,手脚并不动粗。杨三却一味的调笑,弄到后来,三太太被他引得笑了一场气就此冰消瓦解。所以夫妻反目,一个冒火,一个最好出以玩笑,则冒火者一会儿自能火熄烟消化患无形,倘若一个冒火,一个生烟,那时候火愈发愈大,往往要打得鼻青眼肿,瓶彭罐头翻身子。闲言少叙,当时金阿姐见杨三业已回家,料那句话儿不便再讲,因对三太太说明夜务必要请你过来叉麻雀的,三太太答应晓得了,她始告辞回家。次日,君如玉因记挂金阿姐昨儿的一句话,四点钟时个,就到她裁缝店内。金阿姐抱怨他道:“你这人怎的如此糊涂,得着一个人,就当她娘也似的,丢不开了。须知她们欢喜你,并不是真与你有什么爱情,皆因你照会生得好的缘故。犹之男子在堂子内嫖妓女,妓女也只可门面敷衍,不能个个当做恩客。皆因嫖的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情真意,他们无非打算花几个钱,聊谋一时快乐罢了。你要明白这个意思,为什么窝在那边,一连这几天,连我这里来也不来了呢?”   如玉被她说得面上很臊,无言可答。金阿姐又告诉他:“杨家的也爱你要发疯了,你好歹应酬她一两回,让我也有个交待。”如玉听了,颇觉为难。因二少奶曾当面求他,以后不许同杨三太太多说闲话,自己已亲口答应了她,你想说话尚且不可,何况应酬二字呢。金阿姐见他踟躇,立逼着他马上答应,叫他:“小老板,我这几年来,待你没错啊!皆因你是我的女婿,我是你的丈母。丈母教女婿,自然都教好话,不致作弄你,令你吃亏的。”如玉听得肉也麻了,晓得金阿姐的脾气,她要求你做什么,你若不答应她,她便把你恨毒入骨,刻刻不忘,逢人便说你的坏话,倘若没有短处在她手里,她还要造作谣言,何况自己有许多坏名坏誉的事,都是她原经手,因此更不敢违拗,说:“依你便教我怎样呢?”   金阿姐说:“依我你今夜散了戏,到我这里来一趟。杨家也要来的,到时候看事行事便了。”如玉道:“我今夜原打算要来,不过花老二也说今儿到这里来,有她在旁,如何是好?”金阿姐转了转念头说:“现在不必议,讲也是徒然的。到那时候,你只消看我眼色,听我的指挥就是。”这一天,他们家内,虽然也和往常一般雀战玩耍,暗中却大有两国相争的意思。三太太来得最早,捧着个手巾包,金阿姐晓得里头有四千块洋钱在内。不过三太太并不交给她,却紧紧的随身携带。其时李七太太、陈三小姐也来了。金阿姐当着众人面前,却不便向她索取,心中颇为纳罕。暗想她不知要将这四千块钱怎样办法?倘或亲自交给如玉,我倒变做白起劲了。但想想她同如玉并不曾当面开过谈判,这包洋钱,也怎样的交待与他,料想不致丢却我这条路的。因此两眼注意在她的手巾包上,看她怎样举动。三太太却和李、陈两个,谈论某人家一桩暗杀案,说这厨子不知与主人有什么仇恨,杀了他们老太太,还杀一个少爷,手段可谓辣极了。陈三小姐道:“听说这少爷同他嫂子很好的,这句话不知真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