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4 页/共 56 页

齐八假意将一情一节,告诉他听了。老五也是聪明人,心想姓贾的因何早不来迟不来,却拣在这个时候来呢?一时恍然大悟,晓得这一定是他两个串同来寻我的事了,然而有何惧哉,自己仍旧梳着头,齐八说话时,并不岔口,待他说完,方问:“你说我拿你的东西,有凭据没有?”齐八说:“戒指放在枕头旁边,房中又没有外人,不是你拿的是谁?”老五说:“这是你咬我一口的话,不能算是凭据。我又不是昨儿才同你相识的,为何早几天不拿你的,却待昨儿才拿你的呢?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间遗失了,咬我一口罢了。”齐八说:“我为何不咬别人偏来咬你,你若为为着偷了我的东西,心虚之故,因何天没亮就跑出去了?”老五道:“我因记挂着娘,所以起早出来望她的,难道早起出来的人,都是偷着了别人的东西心虚之故么?如此说来,包打听也用不着了,只消早上出来在马路上候着便了。”   齐八无言可答。琢渠岔出来说:“你两个休同小孩子般斗口了,让我来讲一句公话罢。五小姐同八少爷爱情很好,谁不知道,闺房之乐,也许拿你一只戒指玩玩,这也无背情理,你八少爷不该说他偷你的东西,这一句话,教人怎当得起。”话犹未毕,老五将桌子一碰,骂道:“放屁,谁人拿他的东西?那个同他作耍?你说话明白些。”琢渠惊得脸涨绯红,说道:“原是呢,我话也没讲完咧。何况五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素不喜欢作耍,又何致拿你的东西呢。八少爷你须得自己先调查一个明白,才是道理呢。”老五听他说话一句进一句出,心中暗觉好笑,但齐八却被她弄得大没下场,两眼望着琢渠,口中叫不出的苦。琢渠对他连连努嘴,意思叫他仍旧硬下去,不可让步。于是齐八又做作虎势,跑到老五身旁,一拍桌子,说:“你抵赖无益,这东西我晓得一定是你拿的,非还不可。”   老五却冷冷微笑一声说:“你放颜色给我看罢,随便你报巡捕房,着包打听到这里来搜就是,搜不出你可得偿还我的名誉损失。”说罢,又对着镜子梳她的前流海了。齐八空搭一个架子,没人看他的。琢渠也着实替他没落场,便假意上前相劝道:“八少爷休得生气,东西失却了,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现在无须着急,就使有话,家内也尽可讲得,何必在此吵吵闹闹,给旁人听了岂非笑话。好在五小姐的头也快梳好了,八少爷等她梳好头,你两个一同回去,帮着寻寻,也许遗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眼力不及,两个人寻寻,就可以寻到了,这句话是不是?”说时连向齐八挤眼,齐八也会意,这是哄老五回去,可以强迫她吐实之意。但老五也十分聪明,暗骂姓贾的该死,我岂肯上你们的老当,自投罗网,故又冷笑一声说:“多承好意,他那里我可不敢去了。好好儿出来,还说我拿他的东西,日后更不知要冤枉我做什么呢。我还有五千块钱衣裳在那里,仍请你们替我送了来罢。”   齐八原不知她有多少衣裳藏着,现在听她说有五千元之数,不觉心中一动,暗想吃住他这些东西,也是好的,信口答道:“你要衣裳,自己去拿,谁吃饱了饭有工夫替你送呢。”琢渠也觉老五既有这许多衣裳,抵上戒指,相差已是无几了,也就不再作难,假意劝齐八一同出来,谁知却中了老五的空城之计。老五见他们走后,即与她娘计议说:“齐八那厮,并不足畏。所怕贾琢渠这杀胚,他是把小扇子,往往要被他煽出火来的。现在惟有走他的脚路,叫他不干涉这桩事,剩齐八一个人,我们就容易对付了。”要钻琢渠的脚路,惟有向他姘妇凤姐那里设法。老五之母,与凤姐素有往来,当下就拣家中现成的衣料,还是老五二十岁生辰,一班姊妹朋友所送的,拿了四色,约值三十元之谱,由她老母亲自送往凤姐那里,运动内线不提。再说齐八同琢渠出了门,两个人都垂头丧气,彼此无言。走了一段路,齐八叹口气,琢渠说:“我们今儿来这一趟,还算没完全失败。”   齐八问此言怎讲?琢渠道:“她适才不是说那边小公馆中,还有着五千多块钱衣裳么?不然我们既没知道,她或者趁你不在那边的时候,一个人掩过去搬了出来,那时就没法奈何她了。现在幸亏我们今儿去这一趟。她无心脱口说出此言,你就可将她这些东西吃住了,不还她的。这样她拿你的东西,所值七千余元,你可扣住她五千元衣裳,两两相抵,所差不过二千元光景,就是认吃亏也看得见了。倘使我们今朝不来,如何能得知此中秘密。所以我说今儿来这一趟,并不失败,就是此意。”齐八听了,觉今儿这一次冒险,果然获益匪浅,心中乐意非凡,尤感激琢渠提醒他的功德。琢渠也自鸣得意,当时也不跑了,两个人雇车同到那小房子内,走进房门,琢渠顿觉一呆,因见这房内,并没多少大皮箱大衣橱,只有一口西式五斗橱,和一具独块玻璃的小衣橱,不像置得下五千元衣服的模样,心中还以为老五所有的衣服,一定是些贵重细毛,只消一件银枪貂皮,就可值一千元开外了,再加上几件草上霜仙桃貂之类,就价值不赀,然而一包裹也打得下呢,有钱人的衣裳,原不能和平常人相比,若讲五千块钱羊皮,可就装几十皮箱也装不下咧。齐八并不自己动手,却唤娘姨:“你把少奶奶的衣裳,替我汇在一处,我要搬回去。”   娘姨答道:“少奶奶并没衣裳在这里,她就是换下的衬衫、裤袜子、手巾等件,也嫌我们洗得不干净,必须送往老太太那里,让洗衣作里去收,洗好了也送到那边,再带到这里来替换的,所以这里连袜子都没一双呢。”齐八听了大惊,便是琢渠也仿佛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口内不言,心知着了老五的道儿,真所谓老拐子上小拐子的当了。齐八心犹不死,亲自开橱观看,何尝不空空如也呢,一时只气得他手足水冷,呆立如痴。琢渠也觉大难为情,因他适才夸口说没完全失败,现在未免无言对付齐八。半晌,仍由琢渠先开口说:“我们今儿这个老当,可上得不小呢。”   齐八不做声。琢渠又说:“看不出老五倒有这样大的枪花,我是外边人自然知道不了这里内情,八少爷因何也不晓得她这里有衣裳没衣裳呢?”齐八摇头道:“谁顾着这些小事。”琢渠笑道:“这就是八少爷自己的疏失。现在也不必动气,她既然这般刁钻,我们慢慢的想个法儿收拾她就是了。”齐八说:“我想她适才还口硬,叫我报巡捕房,我想当真到捕房中报一下子失窃,着包打听往她家中搜寻,坍坍她的台也好。”琢渠道:“此法不兴。一来于你自己有关颜面。二来你无凭无据的报告,恐捕房也不肯依你的心思,任意到人家去搜寻呢。此事不用性急,欲速反恐不达,还不如暂且丢开,隔一阵再作道理便了。”   齐八犹恨恨不已,琢渠再三劝他,两个人一同到堂子内,因今天是朋友请的碰和。齐八心中烦闷,不愿入局。因令诼渠仪表,自己却横到榻床上吸烟。后来又来个吸烟的朋友,齐八认得他是做律师翻译的,忽然想起自己那件事,因就问他,设或有个人纳妾,被她偷了东西逃走,可以控告的么?翻译道:“那是刑事案,为何不可控告,但不知是谁的如夫人?”齐八慌忙开说:“朋友的事,我也不十分仔细。”   翻译说:“原来如此,不过这种事,你要遇见这朋友,还得叮嘱他一句,若使提出控诉,必须愈早愈妙,千万不可多拖日子,因我那边办过许多同类的案子,若是日子近的,无有不马到成功,若使日子隔多了,往往要失败呢。”齐八不晓得他是一句生意经络,听了暗说:“琢渠该死,他教我慢慢设法,岂不误了我的大事。今儿幸遇此人,何不就托他的律师代表起诉。翻译本是老奸巨滑,看他两眼定着转念头,已料到八九分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假托朋友,故此又伸一条脚说:“我们律师那里办事,还有一桩好处,就是能守秘密,事无巨细,若委托我们律师办了,外间决不泄露一点。就是上了公堂,也可抹煞了,不让报纸登载,大概这种事,出于大人家的居多,事主都要顾全面子,不肯张扬。我们律师有这点手势,故而委托他的人,非常之多呢。”   齐八听了,恰中心怀,托他打官司之意,更为坚决。四顾无人窃听,便从实将自己一段事,一往从头对他说了。那翻译一边听,一切颠头播脑的说:“这件事八少爷理由十分充足,当然可以起诉的。不是我劝八少爷兴讼的话,若使今番你自己退让了,日后那一方面,还要当你洋盘呢。”齐八道:“原为如此,所以我非出出他的气不可。”那人拍胸脯说:“这桩事包在做兄弟身上,一定让你八少爷满意,非但原璧归赵,还可得十二分的面子。”   齐八大喜,他二人就在烟榻上讲定一桩交易,连琢渠都只字不晓。后来散的时候,齐八当着朋友面前,也不便告诉琢渠知道。这夜琢渠到凤姐那里,凤姐一见面,就问他同齐八、老五究闹的什么把戏?琢渠惊问:“你如何知道的?”凤姐说:“我自然知道,你可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琢渠笑道:“原来你不是个女秀才,我倒失敬了。”凤姐说:“我劝你少管管闲事罢,齐家虽然有财有势,你要帮着他欺负一个女子,可罪过得很呢。”琢渠笑道:“好得很,你居然帮他们做说客来了。齐八原打算到巡捕房控告去的,被我捺住了。没你做说客,我早已帮了老五的忙咧,你告诉他们放心便了。”   凤姐暗喜,次日琢渠与齐八见面,齐八也没告诉他,自己教律师起诉的说话,琢渠既无所知,老五那里得了凤姐的回音,也以为他们烟消火灭,不成问题了,彼此都十分放心。岂知隔了一个多礼拜,忽然公堂上出传票,要传老五到案。其时恰值老五不在家内,家中人吓昏了,也没人敢问他们是何案由,及至第五回来,听得这件事,真同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他头脑。幸亏自己娘有个外国朋友,做过包打听的,托他查一查,方知某律师代表齐某人,告她偷窃七千元的钻戒一桩刑事案,本来要出提票的,因为她是女流,所以特别通融,出的传票。老五得信,大吃一惊,暗想齐八那事件,不是凤姐前来说,他们已作罢论了么?如何现在又告起我来,慌忙着人请凤姐来家责问。凤姐也茫无头绪,说:“我们少爷并未提起这句话,你别缠错了。”   老五说:“这是新衙门里来的消息,决不致误,你再问问你们少爷,也许他知道了没告诉你。”凤姐果然依她的说话,夜间向琢渠盘问。琢渠大骇说:“哪有这句话,因何齐八没同我提起一点呢?然而若无此事,新衙门的传票何来?这倒不可不问他一个明白。”当夜他晓得齐八在家里,便借别家的电话打过去问其所以。齐八笑答道:“原来你还没知道呢,我以为早告诉你咧。律师果然是我请的,细情明儿对你讲罢。”说完摇断铃。琢渠因齐八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偏偏这件大事,没预先对他谈起,心中老大不快活,回来对凤姐说了,犹自忿忿不已。凤姐说:“你自己且慢动气,日前人家托了我们,你也答应过,说齐家不起诉了,现在失人家的信,教我怎样对得住人家?”琢渠作色道:“你这句话诧异了,又不是我令他起诉的,人家要起诉,教我也没法可施呢。”   凤姐叹道:“不是这样说。人家当我们一个人物,特地来求我们帮助,就使现在齐家作弄了你,这原是齐八对不住你,你我必须替那一面想想法儿才好。”琢渠皱紧眉头不做声,凤姐又道:“齐八那厮,着实可恶。你虽然一片忠心的帮他,他还当你外国奸细,这件事故意对你说不起诉,一方面却串通律师,竭力进行。现在事已发作,他犹不肯将细情告诉你听,可见他并不当你朋友呢。”   琢渠被他一阵挑拨,益发冒火,愤然回答说:“他不当我朋友,我自有报复之法。现在你可去告诉老五,令她不用担忧,教她也马上请个律师,预备上堂,提起反诉齐八不顾赡养,还可咬他吞没五千元的衣饰,因那天老五有这句话,齐八并未回他没有,我可以做见证的。”凤姐听了,十分欢喜,说:“你当真肯做见证么?”琢渠道:“自然肯做见证。”凤姐当即预备要去,琢渠问她哪里去?凤姐回言:“到老五那里给回音。”琢渠说:“你疯了,这是家里讲的话,你难道要我真的替老五做见证么?被朋友们知道,岂不笑杀。”   凤姐听他忽然翻悔,粉脸顿时沉将下来。琢渠见时候不早,也急于要回公馆向少奶奶那里销号去了。凤姐却连夜到老五那里,报告一切。老五母女,也以反诉为然。但听到琢渠起初肯做见证,后来忽然不肯起来,未免踟躇无计,因现在琢渠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肯帮助他们打官司,十分中倒有九分可占赢面呢。所恨他不肯出场,为之奈何?那时恰值张老四也在老五家中,听他们刺刺议论,不知何事,问其所以。老五在先本瞒着他,此刻事急了,也不能再避嫌疑,将一情一节对他说知。张四听了,大抱不平,皆因有酸素怒气两种作用,所以发作出来,效力更大。当下义形于色,自拍胸脯说:“这件事你们为何不早对我讲,若使姓贾的不肯帮你们忙,我也可以帮你的忙呢。”   老五惊问:“你怎样帮忙?”张四说:“他姓齐的依官仗势,我姓张的未必没做过官,而且势力也不输于他们,蛇吃蛇,正好比一比长短。老实说,你五小姐和我姓张的相好,谁不知道,他现在敢控你偷他东西,我也可以告他略诱人妾,加他个一奸拐的罪名,你们那反诉还是多此一举呢。”老五母女听了,觉这计较比琢渠的刻毒多咧,而且张四出场,包打官司,律师费自然也是张四承当,所以他们也落得让张四一手办了。那张四请的律师,还兼作老五的代表。过堂这天,要求展期开审,堂上准如所请。原告律师,反对无效。齐八找寻那翻译讲话,翻译说展期不妨,我们理由充足,迟早终得赢这件案子。齐八闻言,颇为放心。不意隔了一天,那翻译慌慌张张,来找齐八,见面埋怨他:“八少爷你因何这样的紧急大事,不先告诉我知道,如今却落在别人的手内了。”   齐八听说,不明不白,问他是什么事?我漏却告诉你了?翻译说:“你所告那个女人,不是张某人的姨太太么?如今姓张的出场,控你奸占他的侍妾,他那里还有身契等物,证据十分充足,你现在恰巧告这女的卷逃钻戒,岂非正投在他的网里,赖也赖不脱了么?倘使你早为通知我一句,我们便可预为回避之地,他们来时,也有个对付,如今乃是你八少爷自误,日后案情倘有翻覆,可不能怪我的。”齐八料不到他们有此一着,闻言呆若木鸡。那翻译又说:“公堂上现已准了他们的诉状,不日便要出牌票提你,请你早为准备罢。”   齐八闻言,更惊得做声不出。翻译听他没回话,也就走了。作者写到这里,有句话交待。时下打官司,真是拆穿不得。原被告两方面,虽然不共戴天,要拚一个你死我活,但这班律师翻译,大概一鼻孔出气者为多,每夜总会内谈的,除却花天酒地之外,便是彼此承办的案情,事主有仇无仇,干他底事,他们却抱着金钱主义,有时原告方面想赚被告的钱,被告方面也要赚原告的钱,于是乎是非颠倒,黑白淆乱了。所以朱子格言上说,居家戒兴讼,讼则终凶,这真是至理名言呢。讲到齐八所讲的律师翻译,自然也受了张四律师翻译的运动,来此故甚其词,危言动听,意欲敲敲齐八的竹杠。听他没回话,也就罢了。但齐八却被他说得惊魂出窍,慌忙着人请琢渠来家商议。琢渠听了,非但不代他担忧,反暗中欢喜,心想这是你独断独行的好处,与我无干,落得讲一句风凉说话道:“当初我原不教你八少爷打官司,你自己不知怎样相信一个律师翻译,现在惹出祸来,有什么法想呢。”   齐八本仗着琢渠做他的谋士,此时听琢渠回他没法想,真急得走头无路,说:“我公堂从未到过,现在要我做被告,这个台如何坍得下呢?”琢渠道:“那是没法的,中国人应该受公堂裁判,除非你入外国籍去。”这本是琢渠钝他的话,齐八吓昏了,还以为他指点的一条明路呢,忙道:“入外国籍也好,事不宜迟,请你马上替我打听一下子,入哪一国的籍容易,就入哪一国便了。”琢渠听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八少爷你也太不中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看入外国籍也是没用,祸从根上起,姓张的告你,自然是老五的祸胎,你若不告老五,老五也不致串出姓张的来了。现在第一要紧关键,问你那只金刚钻戒指要不要了?”   齐八道:“我不要了,情愿送给她罢。譬如新年里,我多输了七千块钱。”琢渠道:“那就容易办了,现在木已成舟,别无他法,只有再向老五那里疏通,我们这里控他之案,自请取消,教他也令张老四将控案取消,彼此作为罢论,金刚钻戒指也不再追求,这个交换条件,还不知他肯允不肯允呢?”齐八听说,拍手道:“妙极了!我适才怎没想到这一着,彼此和平了结,真是再好没有的事。然而免不得又要烦你老琢的驾,替我跑一趟咧。”琢渠面有难色道:“倘若彼此客气的,去一趟原是无妨,无奈被你们打了官司,情面已损,再要我上门去做说客,未免太没面子呢。”齐八赔笑脸说:“多谢你!瞧我的薄面,走一趟罢。日后案子了结,一定重重的谢你就是。”   琢渠始勉强答应着出来,回去告诉凤姐,笑得口都合不拢来说:“如何?我便是个天,常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齐老八不听我的话,现在吃着苦了。我本来不愿意管他帐的,因见他着实可怜得很,我若再不替他想法,他便要入外国籍了,所以我令他自请销案,你也去知照老五,教姓张的也销了案罢,那只戒指他不要了。”   凤姐即将琢渠之言,传到老五那里。老五母女,无有不愿意和平了结的,倒是张四从中作梗说:“打官司那有这样容易,随他们的高兴,告就告了,取消就取消了,他们朝三暮四,我倒没他那般容易,横竖现在律师已经请了,堂费也花定了,彼此非见个高下不可。”老五晓得他同齐八的一股醋气,要借这上头发泄了,忙使出手段,灌了好些迷汤,张四始答应他们和平了结。但有一个条件,要齐八贴还老五四千元誉损失,方许销案,否则定不甘休。老五母女,听张四肯帮他们敲竹杠,自然也满口赞成,非钱不可。于是凤姐回去告诉琢渠,琢渠再去通知齐八。齐八大怒说:“我已置价值七千元的钻戒于不问,她还要敲我四千块钱竹杠,这手段未免太辣了。”琢渠劝他道:“你既已大的认吃亏了,小上头也就认个吃亏何妨,究竟铜钱银子事小,损坏名誉的事大呢。”   齐八想想,这句话倒也不错,横竖多的损失了,爽兴一并认晦气咧。于是谈判终结,两造律师方面,费用不少一个。他们既有进款,自然也落得代请销案。齐八这一回,除掉金刚钻戒指不算,又损失半万元左右。便是张四无端打这一个抱不平,也花掉数百块钱,可真丢得很没名义。至于敲来四千元竹杠,却都是老五母女的好处,张四不能分她半文。老五因凤姐为他们这件事,赔了好几次脚步,事后送给她一件价值二三百元的小金刚钻首饰,作为酬谢。琢渠得知,亦甚欢喜。只气煞了一个齐八,天天连大门都不出,躲在家内抽鸦片烟杀气。老五虽得了这一票不义之财,但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她又陆续把来散在赌场之内。现在的赌局,可没新正几个月里风头盛了。她这班朋友,都聚在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家中,叉叉一二百元底的麻雀消遣。这金阿姐的手面,倒也很阔。几处大公馆中奶奶小姐们,无不相熟,时常来往。   那个上回和老五在赌场中同吸烟的吴家奶奶,也无日不在她这里游玩。此人的出身,大约看官们还没忘记,就是前书所叙,跟唱花旦君如玉相好的吴四奶奶。自同她丈夫割绝之后,每月由君如玉贴费养她,倒也相安天事。近几月来,君如玉被人聘往杭州演戏,吴奶奶没跟他同去,一个人在家觉得烦闷,便与一班姊妹往赌场中逛逛。遇见金阿姐,她原是替如玉做惯衣裳的,彼此本来相识,那金阿姐又善于巴结,晓得吴奶奶一个人在家烦闷,便时常去陪伴她看戏游玩,彼此更为密切。合该吴奶奶魔运当头,上海有个滑头牙医生,名唤小姚,不知怎的看上了她,小姚也认得金阿姐,并晓得她是一个惯做牵马的名家。今见吴奶奶同她在一起,可不是一条终南捷径吗,因就重托金阿姐,替他同吴奶奶介绍,许她多少好处。一方面自己也施展那勾魂摄魄的手段,吴奶奶本是水性杨花一流,岂有不未免有情,难以自遣。但她犹恐如玉回来,得知此事,不肯答应,心中有所不敢。经不住金阿姐说如玉到一处有一处女人陪他,你何苦在此空守寂寞。一面又说了小姚许多好处,那一夜他二人烟榻上的一席谈论,就为此事,存疑至今,始得揭破。   不是作者放刁,实因一枝笔讲不了两处话呢。后来吴奶奶竟入了金阿姐的圈套,与这小姚相识,幽期密约,就在金阿姐家客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内。来时候都托名于叉麻雀,所以外间人也没几个知道个中真相。不过金阿姐肯把这一间重要密室,让给他二人,原想大得其好处。偏偏吴奶奶手头十分紧急,小姚也不是个有钱户头,虽然借她的地方,多少终得津贴些房金。无如金阿姐专替阔人家男女撮合,洋钱成千成百的赚惯了,这区区之数,那在她的心上,所以暗下颇不愿意,却又不便赶他们搬开,惟有用放谣言的老手段,对付他二人说:“现在小老板杭州快回来了,他一来每夜常要到此游玩的,你们再在这里聚会,恐有未便。这还在其次,更有我这里底下裁缝司务甚多,他们这班人,嘴都不甚稳当,常见你们出出进进,大约看出了痕迹,昨日我女儿听得他们在那里背地议论,再不早自为计,只恐要惹出大祸来了。”   二人听说,都吃一怔。那小老板便是他们称呼君如玉的别名,因此吴奶奶格外惊心。究竟小姚有见识,他一听说话,就晓得这是金阿姐下的逐客令。略转一转念头,答道:“既如此,是没法可想的了,只有搬场咧。”金阿姐道:“这要你们自己斟酌呢。”说罢走了下去。吴奶奶便问小姚:“你轻口说搬场,谈何容易。”小姚说:“你有所不知,这老太婆的吃心,向来极狠。大约因我们给他的钱太少了,不能满意。因此造这谣言,哄我们搬常我想我们有许多钱去塞狗洞,倒不如另外自去借一所小房子,何用在此受他们的闲话。”吴奶奶沉吟不语。小姚又道:“我还有一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当初我同花老七相好之时,原有一处地方借着,后来老七上汉口去了,我因那里布置颇为不易,一向没舍得退掉,有时在彼会会朋友,地方倒也十分幽静,你若愿意,我们就到那边去相叙何如?”   吴奶奶在此色胆包天的时候,就教她赴汤蹈火,她也愿意,当下一口答应,约期次日前去。他们因深恶金阿姐之为人,故也不通知她一句,到明朝竟丢却这边,另辟桃源之洞。你教金阿姐知道了,岂不生气,这就是他们失着之处,致有后来的一场横祸,可谓自作之孽。此是后话。再说吴奶奶到了小姚的小房子中,见布置整洁,果比金阿姐家中高出万倍,心中好不喜欢。小姚从前在别人家内时,免不得假作斯文,此刻既已到了自己的巢窟中,不由轻狂毕露,指点吴奶奶在床沿上坐了,自己笑嘻嘻开了梳妆台抽屉,拿出一只小银盒,教吴奶奶猜猜,内藏何物?吴奶奶回言不知,小姚令她揭开观看,原来藏着小半盒黄豆大的红色药丸。吴奶奶诧异道:“这丸药有何用处?”小姚笑向吴奶奶附耳说了两句话,吴奶奶登时粉脸红涨起来,小姚便坚欲令她尝试一丸。正是:兴到浓时难自检,乐逢机处易生悲。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七回祸生肘腋醋海兴波病入膏肓情场结局   吴奶奶自此更同小姚要好,又仿佛当初和君如玉初识时一般模样。不过那位牵马的金阿姐,却心中不舒服到极点。她虽然因吴奶奶等手头太紧,不能满她的欲望,故下逐客之令。但他们说话也没对她讲一句,就此搬了出去,未免近乎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模样,心中气忿不过,没别的法子泄毒,便替她到处张扬,以为报复。不多时,她所认得的一班女主顾,无论是否吴奶奶相识的,大都晓得了这件事。要知近年来女界的习气,最坏不过是多管别人闲事。自己若能规规矩矩,倒也罢了。偏有许多人,自己并不端正,却爱谈论别人的隐私。于是乎别人知道了,也将他的秘密,泄之于人。再由此人告诉本人,闹出口舌,发生意见,这种事尤以大户人家为多。然而也不能怪他们,因他们饱食终日,不耕不织,除却搬搬是非之外,叫他们干什么呢。   闲言少叙,且说那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上海一般常在外间跑跑的朋友,无有不知小姚结识了君如玉的相好吴奶奶这段故事。实因小姚的名气很大,君如玉又是个有名人物,所以格外容易传布。但有班人虽不过资为谈助,还有几个女野心家,素也心爱如玉,因他有着吴奶奶,平时管束极严,不容易兼收并蓄,现在晓得吴奶奶另有了别人,彼此欲分尝一脔的,倒也大不乏人,纷纷都托金阿姐设法。金阿姐在先本为泄愤起见,现在倒觉如玉身上,大有奇货可居之势了。不过那时候如玉还在杭州唱戏,不曾回来。她便预备待如玉回来时,将小姚吴奶奶这件事,和盘托出,撺掇他们拆散了,好另替别人介绍,从中赚一票谢仪。这边牢宠已设,可怜吴奶奶还在梦里,天天与小姚寻欢取乐,其味无穷。   前书表过,吴奶奶本是半老佳人,那小姚却是久闯花丛的浪子,又是个有名滑头,因何恋爱吴奶奶至于此极呢?内中还有一段隐情。皆因吴奶奶外强中干,表面上珠钻耀目,实气逼人,不知底蕴见了,谁不当她有数十万财产,因她一身所带,已值万金。兼之如玉又是专得妇女倒贴出名的,故此小姚也当吴奶奶是块肥肉,百计弄她到手,便欲人财两得之意。及至人已到手,财还未有所获,心中虽跃跃欲试,却不敢自己吐露口风,泄漏痕迹,不得已惟有竭其心力,博她的欢喜。那盒红丸,便是他自己精心秘制,增进爱情的妙药。但吴奶奶年已半衰,兼之吸烟的身体虚弱,胃火颇旺,那药品又其热无比,内外相克,更觉不支,形容也日见消瘦。若讲风韵,可已大非昔比。小姚与她相处既久,渐渐看出她的真相,家私都在身上,日用开支,也不免仰给于人,一时颇悔自己失眼,枉耗了许多精神财力,因此也逐步和吴奶奶冷淡了。   但女人有女人的脾气。孔夫子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言可谓道破千古妇女性情之论。你要是向来同她爱好的,一旦忽然疏远,无有不怨愤悲伤者,吴奶奶衰弱之,经此一气,回转家中,顿时就病倒了。心中记挂小姚,打发人去请他来,小姚连面都不见。吴奶奶格外生气,别无他法,只得写信到杭州,通知如玉,教他速回上海。如玉原没晓得吴奶奶在上海有小姚这段事,见信急急回程。又不知怎的被金阿姐知道他几点钟火车可到,母女两个,预先在车站上接他。如玉见有人来接,心中自然欢喜,忙问金阿姐可曾到吴奶奶那里去过?不知她病势如何了?金阿姐说:“一言难尽,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最好你先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如玉虽然心念吴奶奶,因金阿姐说话闪烁,一时倒也耳朵发痒,急于闻其端的,故即和她母女同到她们家内。金阿姐笑指那张红木床说:“你就这上头坐罢。半个月之前,你那位心爱的人儿,也常在这上头坐的呢。”如玉听了,就是一怔。金阿姐笑道:“你休着急,她到这里来叉麻雀玩耍,椅凳不够时在床沿上坐坐何妨。”如玉听说笑了。金阿姐又道:“同时还有个男子,也坐在这上头。”如玉又吃一惊。金阿姐又笑道:“你休耽心,这男子也是个叉麻雀的,没了凳,坐坐何妨。”如玉笑道:“金阿姐休得取笑,我出门两三个月,连家内都没到过,一下车就到你这里来,这是你晓得的。你说有要紧话讲,不知所为何事?倘若没甚要紧,我现在要回去探望老的,晚上再来候你便了。”金阿姐道:“你别性急,说话终得让我一句句讲下去,教我不能一张嘴说两句话的。所说那一男一女,他们当初因看打牌,没凳坐,暂在床沿上坐坐,不意后来牌打完了,客人散了,凳也多了,他们还恋着床沿,不肯坐到凳上,你道奇怪不奇怪?”   如玉更听得牙痒痒的,按捺不住,连连顿足说:“你快讲呢,后来便怎样?”金阿姐道:“我那时心中觉得奇怪,细细盘问,方知他们在外边约定的,特地到此来,要借我这张床一用的。”如玉抽了一口气说:“这一男一女,到底是谁?适间你还没告诉我明白。”金阿姐道:“男的你也认识,名唤小姚,是个做外国医生的。”如玉点点头道:“女的呢?”金阿姐道:“女的我可不敢说,说了恐怕你生气。”如玉强笑道:“生什么气,你说就是了。”金阿姐道:“如此我告诉你,这女的便是你那要好朋友吴奶奶。”如玉听到此言,脸上顿时绯红起来。金阿姐接着说:“她与小姚不知在哪里赌场上勾搭上的,约定了到我这里相会,两下心热如火,客人散去,他们便欲借我的床用,你想这件事,教我为难不为难呢?倘若答应了,如何对得住你小老板。若不答应,小姚是我裁缝主顾,由他那里介绍来的生意很多。吴奶奶又是相熟的,要回头她,也开不出这句口。”   如玉急道:“如此说来,你敢是答应了?”金阿姐笑道:“小老板怎这般霹雳火箭,听我一句句讲呢。我觉得答应不好,不答应也有不妙。事到其间,只可答应。”说时偷看如玉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真有一种说不出画不出的神态。金阿姐暗暗得意,接着说:“我不是讲过,答应了对不住你小老板么。因此我心生一计,同我女儿做了一对讨厌人,在这里陪他们,轮流守了一夜,没让他们斗在一起。”   如玉拍掌称妙,金阿姐说:“你且慢欢喜呢。他两人上了我这一夜老当,第二天就不约着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事后方知,你那位吴奶奶,竟亲自登门,还到小姚当初同花老七所借的那所小房子中相会。”如玉听到这里,气得他额角上青筋坟起,汗流满面,金阿姐犹自滔滔不绝的往下讲道:“你大约也晓得这小姚,惯用一种药丸,哄骗妇女,不知他曾否给吴奶奶吃这种毒药?恐小姚不肯放过她,但她若不吃药,何以现在弄出这场病来呢?内中细情,我可不大明白。皆因从前他们曾借过我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写信通知你的,实为自己不能写字,若叫别人代书,恐传说出去,有损你的颜面,因此捺到你今日回来,我免不得告诉一句,并非搬弄是非。日后倘有什么闲话,可不能怪着我金阿姐的。”说罢,如玉已气得呆了,两眼圆睁,做声不得。金阿姐反劝他不可生气,你路上回来,十分劳苦,再一动气,岂不有损身子。那人到底不是你的元配花烛,两下合意的住在一起。如不合意,可以走散的。老实说一句,放着你小老板这般人材,那一位美貌奶奶,不喜欢你,你如此诚心诚意的待她,她还对付你这等三心二意,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要是教我做了你小老板,罚咒也犯不着暗地生气,她敢背着你弄别人,你索兴也弄个人来气气她,那才是报复之法呢。”   如玉低头不语。金阿姐便命他女儿小妹,劝劝小老板,我下去拿样东西他看,说着下楼去了。这小妹今年还只十六岁,虽然是个裁缝的姑娘,却颇心高气傲,实因从小随着她娘,在大户人家出入惯了,身份小而眼眶大,寻常人都不在她眼内,很想嫁一个少爷。奈少爷们议婚,却又轮她不着,不得已而求其次,觉这小老板颇有少爷的风度,因此平时十分属意如玉,金阿姐也很欲得如玉为东床快婿,因此常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如玉说:“我家小妹,若能配给你小老板,服侍服侍你,倒是很合宜的。”   如玉还以为她们是句玩话,每每一笑报之。岂知她母女俩,却是一片真心诚意呢。金阿姐见如玉不甚合意,便时常设法,令他二人聚在一起,自己托故避开片刻,学那外国人发展爱情的方法,以为若能够令他二人情不自禁时,便可强迫如玉娶她的女儿了。这是以前的话,今天金阿姐又命女儿解劝如玉,自己走下楼去,丢他二人在房内。小妹坐在如玉旁边,含娇不语,羞容可掬。如玉却手捧着头,还在那里生气。两个人都是默默无言。隔了好一会工夫,如玉抬头见了小妹,问她适才你娘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小妹一笑道:“自然是真的。”   如玉道:“这倒奇怪得很。那小姚外间谁不知他是个滑头码子,因何这人还爱他呢?”小妹一笑道:“照你说来,滑头码子就没人欢喜了么?”说罢,又对着如玉双眼一挤,笑成一条线缝似的。如玉见她这般笑法,倒觉得诧异起来。正在这时候,金阿姐上来了,手拿着小小一个手巾包,打开原来是一男一女两张照片,拿给如玉观着。如玉认得男的是小姚,女的便是他那吴奶奶,惊问此物何来?金阿姐笑说:“就是那天他们到此来时,忘在这里的,我收着没用,拿来还给你罢。”如玉听了更怒,一发狠将两张小照撕得粉碎,还用脚去踹了几踹。金阿姐见了,笑得几乎打跌道:“小老板你真是痴的,撕他们踹他们的小照,成什么用,他们未必因此生疼呢。”   其实这两张照,也是金阿姐深谋远虑得来的。当小姚、吴奶奶未曾交谈之前,小姚曾讲金阿姐为之介绍,特地拿这张小照给吴奶奶观看,模样儿合意不合意的,后来并未收回,落在金阿姐之手。另外一张,却是金阿姐往吴奶奶家玩耍时,问她所要。今番他恐如玉不信她的言语,有意将这两张小照,包在一起,强作一个凭据,以坚如玉之信,其实两人并非拍在一张照上。无论拿张三李四的小像,都可混说是他姘头。如玉正在气头上,未能细一思量,更落他们的圈套。金阿姐又竭力怂恿,语语打动如玉心病,并说:“小老板你少停见了她,问问她,看她怎样回答?”   如玉恨恨道:“我是罚咒也不上她那里去了,谅她用不着我再去呢。”金阿姐便说:“小老板能够不去,也好令她自己醒悟。但是你在家中,免不得生气烦闷,有损贵体,晚间还是到我们这里来玩耍。今夜杨家的三太太,和花家的二少奶都要到这里来叉麻雀。你也可以搭他一脚,消消愁闷。”如玉点头答应。果然他回家探望父母之后,夜间便到金阿姐家中,同那所谓二少奶、三太太等,打牌取乐。吴奶奶那里,绝迹不往。可怜吴奶奶还眼巴巴望他回来,皆因如玉动身之前,曾写信通知吴奶奶,某日到上海,所以吴奶奶这天很盼望着他来,买了一张报,看杭州火车到申的时刻,等了一班,又是一班,末班火车到的时候过了,犹未见他到来,还疑火车脱班,或者如玉没趁着车,也许明天来了。岂知明天依旧如此,连信也没一封来,通知她所以然不到的缘故。一连数日,消息全无。吴奶奶心中好不焦灼,后来还是车夫来报信说,月仙舞台的海报,已贴出来了,小老班某日上台唱什么戏。吴奶奶更觉骇异,叫人别处去打听,也说君如玉回来已久。吴奶奶此时,还不觉自己有错,免不得格外生气,心想我如此病重,若是朋友交情,也该早来探望于我,他因何杭州回来,我这里一次未到?还有从前我没病时候,他没一天不来陪伴我的。现在我有病在身,他倒反不来了。就使他未得我卧病的消息,也不该如此荒唐。况我病情早已报告于他,他也有信慰问,还说马上就回来望我,因何中途变计?这人的良心,真是黑透了。心中愤恨,病势也日见沉重,连药都不肯再吃了。   娘姨车夫十分着急,因她现在并没别个亲近之人。吴四那里,早已恩断义绝,只恐有甚差池,如何是好。于是两个底下人商议,务必请君如玉来一趟,问他可有什么办法,也许奶奶见了他,病就好了,亦未可知。于是那车夫假传圣旨,到戏馆中找寻如玉,说奶奶有请,小老板戏完了,马上就去。如玉这几天正被二少奶三太太等几个人,相伴得十分乐意,兼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那吴奶奶的坏话,心中衔恨刺骨,车夫来请,他那里肯去,不过口头并未回绝,只是虚空答应,身子不去罢了。车夫第二天来时,他推头昨夜没空,今儿准来。如此游约了好几回,意欲让吴奶奶自己心冷。车夫也看出他的意思,迫不得已,始把奶奶现在病势沉重,粒米不进,已有多天。家中没人主持,连医生都不敢妄请。务望小老板念从前奶奶待你的一片情义,做做好事,去一次,吩咐了我们如何办理,再走不迟。   如玉听了,果又想到当初吴奶奶待他实未有错。现在到此地步,实是她自作之孽,不过我去探望一次,如果没人调度,替她请个医生,却也未为不可。而且见了面,也好将他同小姚这件事,当面责问她一番,再同她一刀两断,令她死而无怨。定了主意,便应允那车夫,今夜一准去了。车夫恐他仍旧失约,在后台立等他完了戏同走。那时吴奶奶正昏昏迷迷的睡在床上,如玉看她面白如纸,骨瘦如柴,目眶深陷,耳根暴缩,几绺乱发,斜披枕角,哪有当初搔首弄姿,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影儿,便是床面前也涕吐狼藉,秽气触鼻,与从前香水气沁人脾胃的,天差地远。如玉见了,哪里站得上前,不过看了她这般情形,心中也不免恻然,暗说道:都是你自作之孽,谁教你吃那小姚天杀的毒药呢!这时候娘姨已将吴奶奶唤醒,说:“奶奶奶奶,小老板来了。”   吴奶奶睁开双眼,见如玉离床远远的,身靠那梳妆台站着,两眼虽望着自己,却皱紧眉头不做声,心知一定是厌她床上肮脏之故,不肯上前,心中一阵酸,慌忙把两眼闭紧,然而眼泪已滚了出来。如玉见了,虽觉伤心,不过被金阿姐等一班人先入之言,将心肠磨硬了,只想到一切都是吴奶奶自己不好,我并未待错她一点。所以眼看着她流泪,仍旧不上前安慰。默对半晌,始说出一句:“你现在病体如何了?”吴奶奶听他开口,重复启目,对如玉面上端详了一会,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说:“我没怎样,你回来了多日了么?”如玉点点头。吴奶奶叹了一口气,又闭目无言。如玉于是不再同她说话了,问娘姨:“你们医生请过没有?”娘姨说:“起初请过某人,后来奶奶说,吃药不中用的,故叫我们不要请了。”如玉说:“这是哪里话,有病怎好不请医生服药呢!我明天替你们请一个外国医生来看看罢。”吴奶奶床上听得他们说话,接口道:“不劳你费心,我药是不要吃的。”如玉道:“怎的不吃药?难道拿性命同病拚么”况且你的病也是药吃出来的,就该拿药去治好他。”   吴奶奶听他话中有因,不觉将他委顿不振的精神提了起来,挣起身子说:“你讲什么话?”说时手膀无力,身子摇摇欲倒。娘姨慌忙过来扶住他。如玉却冷笑一声。说道:“我不说别的,我说你的病是药吃坏的。就该拿药治好他。”吴奶奶颤声道:“你说我吃了什么药?”如玉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没知道什么药,不过娘姨不是说,你从前请过医生了,大约就是他的药吃坏咧。”吴奶奶听他说话忽进忽出,心中愈觉疑惑,说:“我从前并没吃药吃坏,你此话从何而起?”   如玉哈哈大笑道:“没吃坏也好,不过真人面前何用说什么假话,大家心照就是了。”吴奶奶愈听愈惊,心中突突乱跳,口内还说:“我不懂你的话,你还得说说明白,不是这样空口白嚼的。”如玉听她犹在那里抵赖,狞笑道:“这件事你自己肚子里明白得很,何必再要我说,说了一来恐你有病之身受不住,二来我自己也难受得很,不如心照罢了。”吴奶奶此时,脸上急得似火烧一般,口中还不肯屈服,说:“不妨事,你尽顾讲就是了。”   如玉一想,不说穿她也不肯认错的,我爽兴同她开了天窗说亮话罢,当下他口中呼呼有声道:“我先问你,当初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要求我当天点下了香烛,大家叩头赌咒,要是谁先负谁,罚他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言犹在耳,所以我到了杭州,什么人招呼我,我都不去,皆因为彼此要好,全凭一点天理良心。你既答应不欺侮我,我岂可负心于你。故而我在杭州,这几个月来,连妇女都未交谈过一句,这是我问心无愧的。又谁知你在上海,哼哼,做得好事,那小姚谁不知他是个滑头码子,你竟同他鬼迷上了,鬼迷不算,还要借金阿姐那里做小房子,后来竟亲自送上门,到小姚所借的小房子中去了,我想当初我同你认识的时候,也是我自己上你府来的,吃你家姓吴的多少惊吓。不料现在你倒特别迁就了,自己送进别人的门去咧,颜面何在?我晓得你一定贪小姚的好东西吃,这样东西,惟有他们做医生的善于研究,我们可望尘莫及,难怪你心中欢喜,只是你吃了为何要害病呢?小姚怎的不来替你诊病?难道他们做外国医生的,只有治坏人的能力,没医好人的本领么?你自以为干这件事,秘密得很,没别人知道,要知普天下,无论什么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光景你还因我到了上海,不来探望于你,心中生气呢!既然你已有了知心如意之人,我便是个多头,何须再要我来。况我与你原非正式夫妻,当初因你独居寂寞,故来陪伴陪伴你,现在时势不同,我更当早为退让,这是你自己先对不住我,并非我对你不住,今天我本也不愿意来的,只为你那车夫,说这里没人替你请医生,我拿朋友交情,来此望你一遭,其余话都是多说的。明天我准定找一个外国医生,来给你诊治就是。医金归我那里去付亦可,今夜我别处还有朋友约会,恕不久陪,我要去了,你自己保重罢。”   吴奶奶只听得如玉一半说话,已呆若木鸡,五官失其效用。如玉后半段说话,她一句也不曾入耳,连眼前一切东西,也视若无观,真同庙里的泥菩萨相仿。如玉听她没话回答,也就叮嘱娘姨,好生服侍奶奶,我明儿一准打发外国医生前来看病,娘姨诺诺答应。如玉唤车夫开门,自己出了这里,又到金阿姐那边叉麻雀去了。再说吴奶奶呆了半个多时辰,才明白过来,眼前不见了君如玉,问娘姨他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言小老板走已多时。吴奶奶忙道:“你快教车夫追他回来,我有话对他讲。”娘姨道:“他已去了好一阵工夫,要追也赶不上了。”吴奶奶听说,大叫一声,淤痰上涌,顿时厥了过去。娘姨、车夫慌忙捏人中叫唤,泡姜汤灌她,乱了好一会,吴奶奶始悠悠醒转,又只见她两目直视,双瞳发光,鼻子孔只顾乱嗅,眼泪还挂在眶子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一个不住,娘姨、车夫都觉诧异,惊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吴奶奶笑了一阵,霎时敛住笑容,口中自言自语说:“小鬼你来了么?怎不上床睡呢?我记挂得你好苦也!”说罢,又忽然抱头大哭起来,说:“我没有这句话的,哪个造我的谣言。”回头看见了娘姨,赶着就叫:“小姚,你个好没良心,天杀的。”   娘姨慌忙叫她奶奶,我不是小姚呢。吴奶奶格格笑道:“你休抵赖,就是烧了灰,我也认得你的。”娘姨犹欲分辩,这时车夫若有所悟,失声道:“不好,莫非奶奶痴迷心窍,发了痴么?”娘姨听得一个痴字,又见奶奶两眼发定,神色有异,也不觉心惊胆怕起来。本来娘姨半边身子,伏在床上,给吴奶奶靠着,此时晓得奶奶发了痴,恐被她抓住了,要弄杀的,慌忙立起身来,躲避不迭。吴奶奶看见她一跑,也急张开两手来抓她,手一抓空,身子也扑倒床下,跌了一个面磕地。娘姨、车夫又即忙将她扛头扛脚的扛上了床,这一夜吴奶奶忽哭忽笑,忽言忽骂,闹到天明,方呼呼睡去。两个底下人,也被她闹得一夜未眠,别无他法可施,只有等如玉请的医生来看了,再作道理。到吃饭时候,吴奶奶床上要茶,娘姨慌忙倒茶给她,一面问她奶奶可要吃粥?吴奶奶摇摇头,娘姨又问烟要吸不要?吴奶奶点点头。娘姨于是掇一张小凳,放在床面前,自己坐了,摆开烟具,点上火,将打现成的烟泡,装十几筒给吴奶奶吸了。娘姨一边装烟,一边看她虽然两眼下闭着,始终没开一句口,但神气似乎比昨夜清醒了些。吸罢烟,又一翻身,沉沉睡去。娘姨收拾了烟具,出来告诉车夫说:“光景奶奶昨夜痰迷心窍,今儿安睡一,痰已消去,病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