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0 页/共 56 页
美良等大喜称谢,汉英笑道:“讲了半天浮文,把正事忘了。我不是说请我们到此听琴的么?二位请坐,让我踏一支外国调爱与战你们听。”说罢,开了琴匣,就此坐下去踏琴。踏罢琴,又弄别的乐器,也不再提仪芙的说话。不多时国魂进来了,他们更难启齿,到黄昏时候,方辞了国魂兄妹出来。走在路上,复汉对美良说:“谈女士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她不该戏弄我们。若是真的,她为何同没这件事一般?说过了就踏琴游戏,毫不放在心上。就教你我生平干过多少大事,倘遇这种重大责任,也不免要上心事,何况她是个娇怯怯的女子,所以我心中很疑惑的,恐她有意弄我们开心。适才本欲再提她一句,又被国魂闯了进来,不便多说,你看谈女士这件事,究竟能作准不能作准?”
美良道:“谈女士的脾气,我很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说得到一定做得到。不听她适才还敲我们一句,可有胆量,这岂是儿戏之辞,我们休管她准与不准,且待一礼拜之后,去讨她回音,一定有个交代的。”不表二人回去,再说汉英当夜就写一封回信给仪芙,说:“你的来信,我知道了。音乐会我很赞成,请你替我先报名,隔一天我还得来参观参观呢。”
仪芙喜出望外,一面又写信给她,约汉英参观的日期,自己也不再到美良等机关部门首站岗去了。原来他天天守候在他们机关部附近,倒也并不是要转美良等三个人的念头。他晓得这一带地方,常有党中人出入,意欲看准瞄头。弄他一两个回去,卖给政府,得几百块钱赏银适意适意,因此不惜工本,在彼守候。他最注意的,便是毕三麻子,见他獐头鼠目,烟容满面,料他是个跑腿的脚色,不是有名人物,打算同他攀谈熟识了,走他的脚路,再去转一班大人物的念头。所以几次三番,跟在毕三麻子背后,就是预备同他搭话的意思。不期毕三见了他,先自心虚,避走不迭,仪芙不敢十二分逼紧他,只得一天天前去等候机会。幸他本是消闲的身子,无拘无束,尽有工夫,做这巡捕事业。他见了美良等,便急欲藏躲,也并非为惧怕之故,只因彼此熟识,恐露风声。而且有过从前一回事,现在也觉见面难为情,所以预先避开了,免得两下觌了面,招呼也不好,不招呼也不好的缘故。却不料被他们误解其意,顿起了谋害之心。也是仪芙自己宅心不善,损人利己,才自招杀身之祸。这是后语,我且慢提。先表汉英接到了仪芙的回信,自己也不告诉哥哥知道。到了那天,换一套白纺绸衣裙,脚上也是白丝袜,白帆布高跟皮鞋,手携一只白缎绣花外国钱袋,收口的丝绦,挽在她一弯羊脂白玉似的手腕上,仿佛天仙下降一般,令人眼为之眩。汉英今天,有意打扮得十分娇艳,好教仪芙急色儿,见了她六神无主。她出入不惯带底下人,独自一个,按着仪芙信中地扯,寻到这女学堂内。仪芙相候已久。原来所说的音乐会须要傍晚时候,方才聚集。汉英去时尚早,仪芙便请她宿舍中暂坐。汉英也不避嫌,竟随他到宿舍中。仪芙掇凳倒茶,忙得他不亦乐乎。汉英见桌子上有封信摊着,眼梢带着,下边仿佛署名是卫运同三字,正欲看信中有何言语,仪芙已将他摺叠好了,藏在身边。汉英问他什么信?仪芙说:“这是家里催我回去的信。”
汉英晓得他不是实话,也不再问。仪芙见汉英今天穿的一身白,有如白衣大士一般,坐在对面,讲话时,吹气如兰,这般风光,生平未曾消受,还疑身在梦中。看看眼前东西,都是日常见惯的,拧一把大腿,也觉皮肤生痛,方知并不是梦,但颇疑惑,既不是梦,缘何今天汉英这般宛转可人,浑不似从前的倔强脾气,实觉奇怪?也许是我尤某的福气来了,意中人就我范围,心中不胜欢喜。再看汉英,也花颜带笑,星眼流波,面如出水芙蓉,眉若初生新月,真有形容不出的妙处。仪芙看得呆了,张口结舌,连一句攀谈的说话,也说不出口。汉英游目四盼,有意让他饱看。两人呆对多时,汉英想这样闷坐,岂不被茶房人等生疑,因问仪芙道:“你并不在此教书,缘何可以寄宿这里?”仪芙说:“此间教习人等,同我相熟的颇多。值此暑假期内,宿舍中很有空榻,他们邀我在此暂住几时,闲来讲话作伴,待开学之后,仍须搬出去的。”
汉英点头称是。她问这句话,也有意思,因恐仪芙在学堂中,执掌什么重要职权,自己不便能轻易调虎离山。现在晓得他实是一个闲人,颇喜容易措手。仪芙也问汉英,现在国魂兄作何勾当?外间同志人等,可还有往来没有?汉英岂肯告诉他实话,说哥哥现在朋友越结越多了,孙中山也同他十分要好。我家常往来的,还有许多有名人物,我一时也记不起来。他们起初拿我家当作机关部,常来议事,后来我恐又要惹事,对哥哥说了,才往别处去聚会的。仪芙一听这句话,由耳朵中直钻进他的心内,忙问:“中山先生,同你可曾见过?”汉英道:“岂止见过,还很熟识呢。”
仪芙大喜,他晓得孙中山现今在政治上大为活动,自己便打算托汉英介绍,得与他们联络了,日后一定有个好好的位置。万一不能如意,那里有名的革命党人很多,我也可以设法弄他一个,买给运同,他已来信催我好几回了,若能在那边拣选一个,谅必比美良处高出万倍,极少也可卖三千二千银子。心中存了这个主意,所以急同汉英商量,说:“女士可以介绍我同中山先生,和他一班同志相识否?”汉英微笑道:“那也未尝不可,但必须让我先对中山说了,他若赞成,方可以带你同去见他。若不先取他的同意,只恐临时被他拒绝了,倒反难以为情,你道是不是?”仪芙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知在哪里可以见他?”你府上行不行?”汉英一想,若到我家,岂不当面戳穿,忙道:“我家里去不得。一则你要见中山必须到他办事处,或公馆里头,方见得尊敬。若在朋友家里,便同出于偶然一般,太不郑重。二来我哥哥现在交着一班新朋友,常说从前那班老朋友,都没能为,没本领,纸上空谈,不成大事,你若前去,他一定不肯让你同这班人见面,所以事前决不能给他知道,宁可后来再告诉他的。讲那见的地方,且待问过了中山,再定便了。”
仪芙问几时可得回音?汉英说:“此事不能性急,极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方有回报。”仪芙颇喜,两人又闲谈了片刻。汉英说:“你们这音乐会开得太迟,我没工夫等了,也许明后天得空再来,我要走咧。”仪芙请她来,也不是专诚为要她入音乐会的目的,所以并不强留。汉英回去,不动声色。国魂竟不知他妹子今儿出去,掉下天大的枪花。汉英天天依旧踏琴唱歌,外貌非常镇定。但那仪芙自被她一番惠顾之后,弄得神思颠倒,寝食不安。他因汉英说过,明后天也许来看他们的音乐会,因此不敢跑开,天天在宿舍中老等,连美良机关部旁边,也不去守候了,以致他们一班人,都颇奇怪,说:“这忘八蛋怎么几天不来?光景暑热天气,晒在太阳底下,发痧死咧。这也是要钱不要命的结果。”
可巧这时候,接到一封书信,说前日所谈之事,刻已准备进行,你们速去拣乡间僻静之所,租一间房屋,须要如此这般的布置,限五天内完工,余言面叙。下无具名。美良已知是汉英的来信,与复汉、楚雄等看了,都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因限期颇迫,只得打发复汉出去寻房子,如法行事。自己却仍到汉英处探迅意见,汉英并不告诉他怎样经过,只问我的信,你接到没有?美良说接到了。汉英又问:“可曾照办?”美良说:“已交代复汉前去办了。”汉英说:“已办了很好。你再过三天到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美良还要问别的话,汉英又嘻嘻哈哈的去踏洋琴,国魂也进来了,美良不免仍旧抱着个闷葫芦回去。只样过了两天,汉英瞒着国魂,又私自出去探望仪芙,可怜仪芙已望眼欲穿,见了她,恨不能一口吞下肚去,免得放她走开之后,又要望穿秋水。但汉英却落落大方,真有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势,所以仪芙也不敢十分轻亵她。坐定之后,仪芙问汉英前途见过没有?汉英说见过了,他很赞成会会你,不过这几天没工夫,须待三天之后,方能见客。仪芙闻已答应,不觉喜出望外,说:“就是三天之后便了,但不知怎样的去见他?”
汉英笑道:“你休耽心,我可以带你同去的。暂时相会的地方,也未定呢。不过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因现在政府里头,派着许多人,在上海打探中山的行动,暗地报告北京,所以他的办事处,也不让局外人知道,恐怕泄露风声,你须仔细。”仪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我便是政府侦探的耳目,你自己对我说了,还要教我瞒人呢。”听汉英又说:“我到此很为不便,而且他那里会客也极早的,每日只有早上六点到八点,两个钟头,这时候恐你们这里茶房人等,还没起身,我来敲门,岂不被他们唾骂。况你也是借宿在此的,彼此都有未便。所以隔三天之后,你每天早上,可到外黄浦滩的草地上候我。我得了前途的回音,就到这地方找你同去。每天六点钟起,到八点钟为度。我八点钟不到,你明儿再去,横竖那边天天早上,外国人吸新鲜空气的很多,你也无妨学学外国派便了。”
仪芙诺诺连声,现在别说教他起几天早,就是给狗屎他吃,他也愿意。汉英见他容易着道,心中喑喜。但仪芙的希望,还不止要她介绍同革命伟人相识,心中更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目的,所以趁汉英和颜悦色的时候,问他女士今天不知可有什么正事,我打算陪你同出去游玩游玩,不知可好?汉英明知他不怀好意,但自己晓得自己不是随波逐浪之人,对于男子,何须害怕,况我现在正利用他的野心勃勃,方可使他自投罗网,这一回也不必拒绝他了,遂即欢然应允。仪芙喜不自胜,他这几天,因天天预备汉英前来,故就不出门,也穿着洋装,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家恭候。此时无须更换衣服,拿一顶草帽戴了,就和汉英一同出来。仪芙素知汉英不爱逛游戏场,故此请她坐汽车,往西乡一带兜风。
两个人都是差不多年纪,并肩坐在汽车中,招摇过市,怎教仪芙不魂灵儿飞上天去。汽车开得风驰电掣,他也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子落在那里。一双色眼,望着汉英,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不知怎样才好。汉英看他丑态百出,就请十八个画师,也难描摹他这副嘴脸,心中又气又是好笑,暗想他死在临头,自己还不知道,犹自痴心妄想,天鹅肉岂是你这种友谊全无之人吃的。照他这般举动,自己本愿不再陪他坐汽车了。不过前天已答应美良,为替同志除害的缘故,情愿牺牲自己的色相,故也不得不由他轻保有时仪芙手足偶触在她身上,她只自己让开些,始终微笑无言。仪芙更如醉如痴,只恨汽车夫在旁,自己不敢造次。
坐汽车坐到傍晚时分,仪芙要请汉英吃大菜,汉英也不推却,他拼着今天把自己这个身子,除却侵犯之外,别的由他指拨,料他从此以后,永无再戏弄我的日子,这是为同声受辱,不足为我清白之玷。她的心理虽然如此,但仪芙方以为佳人有意,乐不可支。吃大菜时候,忽对汉英慷慨言道:“我尤某幼习诗书,少壮留学东洋,得识许多革命同志。近年以来,奔走国事,卧薪尝胆,家事久置不问。回想白发双亲,无人侍奉,心中常抱不安。四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像我飘零湖海,今年二十三岁,犹未匹配妻室,不但无以慰父母于堂上,更何以对祖宗于地下。因此我久欲物色一个才德兼备,像女士一般学问容貌的女子,结为夫妇,倘得如愿以偿,我也不愿再做这浪迹天涯的游子勾当,决意伴我意中人,回转故乡,奉养父母,我也就地开设学堂,致力教育,每日天伦欢聚,岂非人生至乐,但不知何日能遂我的一腔心愿罢了。”
汉英听罢,微微一笑,也不接他的口。仪芙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人身上有耳目口鼻,世界上也有声味色香,于是入于目者谓之色,入于耳者谓之声,入于鼻者谓之香,入于口者谓之味,但口除辨味以外,还有说话的能力,于四者之中,独占优胜,其奈有时心中有要说的话,口中竟讲不出来,这口岂非仍和眼耳鼻一般无用么!”汉英听了,依然笑而不言。仪芙不觉大窘,他见大菜将次吃完了,想我今天错过之后,不知几时再有说话的机会,因此急于一言,吐露自己的心事,此时如何再能延捺,只得硬一硬头皮,对汉英说:“我还有句话,请女士不可见怪,因我属意女士已久,不知女士可能见许,嫁我这穷酸否?”汉英不料他竟出求婚之言,到底女孩儿家面嫩,不由她红潮晕颊,羞愧万分,暗骂贼子该死。正是:胡言信口人堪鄙,横祸临头自不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回设陷阱疑云障雨泄命案远走高飞
可笑仪芙还涎着脸等她的回答,汉英想马上拒绝了他,他一定要心中不乐,日后进行,未免为难。但也答应不得,闺女婚姻,怎可轻口许人。虽然行诈之时,无妨权宜答应。不过汉英的心思,甚为别致,以为调戏虽可由他,口上便宜,我自己决不送给他讨的。所以她定一定神,正色对仪芙说:“你讲什么话?我倒不懂了。你不是说要结识中山等一班人,干他一番大事业吗?这方不愧英雄志气,怎的一时又变了儿女心肠,令人不解?”仪芙听了,觉她讲的话,大有古侠女大义规夫子意,一时心中又非常钦佩,倒也并不因汉英没一口答应他,有甚不乐之心,自以为书中的侠女,往往责男子以大义,但若能依她而行,日后功成名就,女的她无有不委身相从的。所以他把古书当作蓝本,心中反愉快非常,口中诺诺称是。吃完大菜出来,仪芙要送汉英回去。汉英说:“我今天同你相会,本瞒着哥哥,被他遇见,只恐反要见怪,你也不必送了,三天之后,别忘记黄浦滩草地上会我就是。”
仪芙没口答应。今宵回去,他可真的是心满意足到十二分了。但汉英却颇懊恼,想自己本是个清白女子,今朝无端受仪芙的侮辱,岂不可耻。再一想都是为同志除害的缘故。俄国女虚无党,虽以身殉党而不惜,自己岂无他们的志气。况我现在还不过被他占了些空便宜,何足道哉。一念及此,精神又奋发起来。踏了一套琴,始写信约美良,明天来家讲话。那时美良已遵着汉英的命令,在西乡赁好房屋,丢了定洋,但不知汉英预备作何用度,因此尚未安排一切。现正等候汉英的回音行事,接到信,见发信之日,还在昨夜,约的今天相晤,慌忙赶到谈家,免不得先同国魂敷衍数语,然后再到汉英的音乐室中。汉英不说别话,先问他这几天可见仪芙到你们那边来了?美良说已多天不曾见他踪迹。汉英笑道:“何如?这就是我辈的颜色。”
美良只当汉英已将他们要暗算仪芙这件事说穿了,因此吓得他不敢再来,暗想这一下子,怨仇岂不结得更大,面容颇为失色,惊道:“女士可是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了不成?”汉英笑道:“我又不是痴的,为甚告诉他这些话,自然另有别的计较。”随将自己怎样计哄仪芙,现在他利禄薰心,要见中山谋取位置,我约他隔几天侵晨前去,所以你们的房屋,须要赶紧借好。美良说:“已借好了。”汉英问:“布置完备没有?”美良说:“尚未布置。”汉英便抱怨他,为何不去布置?美良笑道:“女士并没告诉我作何用处,教我们怎生的布置呢?”汉英皱眉道:“你这人呆笨极了,布置那有一定,你只消放些椅凳桌台,看上去像一份人家,不像是间空屋模样,就算数了,难道还要教我画地理图给你不成?”
美良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很觉惭愧。汉英又道:“你那里椅台桌凳,想必都现成的,不必再花钱去买,只须搬几件过去,掩掩旁人耳目就够了,但房子在什么所在,必得带我亲走一趟。因有些地方,我也好看看熟,隔一天同他来时,就不致寻找不着了。美良点头称是,忽然问道:“不知女士打算将仪芙弄到之后,将他如何处置?”汉英道:“这事我不管,我只能担承哄他到你们哪里,交代你们之后,我就走了,一切生死存亡,悉由你们处置,与我无干,我也不来问信。”美良听了颇喜。汉英又道:“事不宜迟,今天五点钟,你在弄堂口守我,我要同你去看一看房子呢!”
美良说遵命。汉英道:“这样你走罢,别让哥哥进来看见你我长谈,又要疑心我们鬼鬼祟祟,议论什么了。”美良听汉英下逐客令,当即告辞出来,回转机关部。胡、吴两个,正伸长脖子等他的回音。见了他,忙问事情怎样了?美良即将汉英那里听来的话,传给他们知道。他两个都吐出舌头,说道:“好利害,看不出她一个年青女子,竟有这许多计较。幸亏你我从前住在她哥哥那里的时候,没敢妄想好处,不然还不知要被她卖到哪里去呢!”美良说:“谈女士有言,将那忘八蛋哄到我们手中之后,一切悉听我等处置,她不问信。但你我还该想他一个处置的法儿呢,现在岂是讲空话的时候。”胡、吴二人听了,又各献议论。楚雄说:“爽兴一手枪打杀了就是,也用不着什么旁的手续咧。”
复汉摇头道:“不兴不兴,你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仪芙虽然可恶,但究与我等有同学之谊,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等何忍就将他置诸死地,依我之见,还是弄个地方,将他幽囚起来,令他静中悔过,痛改前非,日后末尝不可再为我党效力。自古失一个人才容易,得一个人才烦难呢。楚雄大笑说:“你今日之下,还讲仁义道德吗?这班做侦探的忘八蛋,犹如毒蛇猛兽,你若不取他的命,他可要了你的命,记否从前他请我们坐汽车和寄那个包裹的时候,他何尝有一点儿同学之谊,请你这种慈悲心不必发了。”复汉同他争说:“你预备打杀了他,尸首藏在哪里?开手枪岂不怕邻舍和过路人等听得声音吗?”
楚雄还欲有言,美良忙对他摇手说:“你两个不必空言争执,我想复汉幽囚这句话,是办不到的。一来没这个所在。二来我们也没有工夫来监守他。俗语有所说,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回弄了他,日后放他,岂不危险。所以不干则已,既干一定要制他死命。谈女士也曾说过,她甘冒不韪。替我们出力干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得干干净净,不可连累着她。就是我们肯饶仪芙一死,恐谈女士也不肯答应。不过楚雄说要用手枪打杀他,声音不小,恐未免如复汉所说,被左右邻居和过路人等闻声起疑,这也不可不防。好在我们共有三个人,他只一个人,常言双拳难敌四手,对打也打得他过了,不如捆住他,再设法将他处死,弄杀一个人不患没有方法,适才复汉说尸首藏在什么所在,倒是一个大大关节。因死人不比死猫死狗,搬来搬去容易,若丢在家里,门角内疴失,须防天亮,所以我们现今只消讨论解决这一层问题,其余可不必争论了。”
现在三人中,美良算是主席,有他一言,二人也不再争执。楚雄说:“提起藏尸之法,有何难哉,你不见戏文中的杀子报么?整个人儿虽大,割开了就小的,把他装在瓮头里,埋了也可以,丢了也可以。”复汉连连摇头说:“野蛮野蛮。他虽然罪大恶极,但取了他的命,也就够了。何致将他凌迟碎割,这不是惨无人道么?”楚雄又要驳他,美良忙对他以目示意,楚雄方不言语。复汉又道:“我想那边房屋又不是长借下去的,丢定洋时候,也没告诉真姓名,原预备这件事干好之后,至多花一个月房租,就要退掉他,爽兴拆他一个烂污,我看那边楼下铺的地板,都是广漆洋松条子,我想客堂中动不得,楼梯底下却不妨事,不如撬开几块,下面挖个深坑,铺些石灰炭屑,当棺材般的将他葬了,上面仍将地板钉好,岂非毫无痕迹。”
美良拍手称妙。楚雄听他出的主意,果比自己简便爽利,随也不同他无谓相争,彼此意见一致。美良又说:“谈女士催我们速去布置,免得临事张惶,启人疑窦。”当即将家中的器具,搬出一半,教胡、吴二人押车送去,连楚雄的卧床,也拆了过去,以便睡在那边,一来夜间可以动手工作,二则租了屋子不住人,也要惹人疑心的。自己却等候汉英到来,陪她同往。汉英并不失约,五点钟果来找寻美良。美良早在弄口守候,他已锁了房门出来,大门有底下人看守,无虑妙手空空,转他们的念头。故而会见汉英之后,也不再回家内,交待一切,就此唤两部黄包车坐了,同向那新借房子的所在而来。这房子相离极远,汉英一路默记经过的路名,到门首下车。汉英看这地方虽已落乡,倒也是住宅式的堂屋,共有一二十份人家,左首临田,右边靠河,去电车路并不甚远。近旁没有巡捕,竟看不出算在租界以内,还在租界之外,房子还是新造的,两上两下石库门,左右没租掉的空屋甚多。这屋子恰界于两间空屋中间,果然拣得颇好。进门小小一个天井,客堂中他们已搁了一张西式小圆台,本是房间内用的东西,现在他们权作客堂陈设。好在客堂的开间并不甚阔,所以看上去尚不难。旁边两张圆凳,别无他物。厢房中只有四张穿藤小靠椅,一张半桌,似乎空的地位太多了。上楼见客堂楼上,也有一张半桌,四只靠椅。汉英便说:“这里用不着摆家伙,可以搬在下面厢房中去。”
此言一出,楚雄、复汉两个,就七手八脚,将家伙搬下楼去。汉英又到隔壁厢房楼上,见里面更无陈设了,只有一副棕榻架,儿块铺板,一个铺盖,还没打开。另有一张茶几,上安面盆、漱口碗、洋蜡烛台,闹钟等类,都堆在面盆里面,有一条褥单盖着,倒是洁白的。汉英见了,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教美良将这几块搭铺的板,替我搬到楼下去。美良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照搬。汉英自己拿着那条褥单下来,看他们已将两张半桌,拚成一张方桌,四面放着八张靠椅,仍旧不成模样。汉英教他将半桌拉开,拿铺板搁上去,用褥单在上面一罩,外观宛如一张大餐台模样。再将靠椅两面分开,顿时气概十足。楚雄第一个怪叫称好,忽然说:“啊哟,这是我们的床,你把来搭了大餐台,教我们睡在那里呢?”
美良笑道:“笨贼,白天搭台,到晚你们不好仍旧拆作床用么?”楚雄听说,自己也笑起来了。汉英见墙脚边有斧头、凿子等物,说:“这里还有木匠人等,装修什么?”美良笑道:“非也,乃是我们预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汉英听了,口内不言,心中也觉他们残忍,不过自己已答应他们出力,不得不全始全终,故此亦无别话。看罢出来,胡、吴两个,便留在这屋子中,闭门工作。美良伴送汉英到她家门首方回。第二天,美良再到那边屋中时,雄楚等的工程,已在昨儿一夜间赶完了,彼此商量买石灰炭屑等物,因系死人入殓所用,无故买此,恐不免惹人生疑,故而决意不用。忽然这里看巷的,来找美良说话,因他答应过两块大洋开门钱的,昨儿问楚雄要时,非但不给,还打了他一拳,因此要与美良理论。美良忙慌摸两块钱给他走了,对楚雄说:“我们现在拼命的想秘密安分,不让别人触眼,你为何还同这种小人闹气,多一事何如少一事,两块钱有甚希罕,况是应该给他的。”
楚雄笑道:“我不是有意要打他的,皆因昨天你们去后,我同老胡正闭上门,打算撬开地板,美良教他低声,防有别人窃听,楚雄便低声说,不意那看巷门的敲门来要什么开门钱,我教他明儿来拿,他偏喜欢噜不休,所以我赏他一拳,教他晓得利害呢。”美良摇头说:“你就是惹事招非的坏处。”楚雄一笑。这一夜美良也不回家,三个人都不曾睡,坐着闲谈了一夜。因汉英约仪芙的第三天,就是次日早起,他们恐睡失了,不及措手,故此秉烛达旦。黎明时候,早已埋伏停当。同时仪芙也衣冠整洁,出了寓所,管门的问他何往,他推头送朋友上火车,所以他一去不回,人也当他被朋友带着走了,因此不曾寻找,这是后话,表过休提。再说当时仪芙出了门,深恐汉英比他先到,即唤一部黄色车,坐到黄浦滩草地,兜了一转,不见汉英踪迹。知她尚未到来,便在露天椅子上坐候。不多工夫,汉英也坐着车来了,看见仪芙,一笑嫣然,仪芙也心中欢喜无限,站起身向汉英鞠躬为礼。汉英更不多话,低声说:“时候不早,我们走罢。”
仪芙应道很好,当即戴上草帽,与汉英并肩行走了好一段路,始唤两部黄包车,坐上去不讲价钱,也不说地名。汉英一部,当先引路,仪芙的在后相随。看他抄英界,穿法界,走过了好些马路,地位渐次落乡,农民三五操作田间,住户只有一二外国人的洋房,散列在农田之中,颇觉幽静宜人。仪芙因汉英有言在先,革命伟人的办事处,设在秘密之所,侦探眼光不易窥到,所以地方愈落乡,他愈深信不疑。况汉英又是个妙龄女子,料无危害自己生命之处,真是祸患临头。他还不知不觉。一会儿到一处所在,乃是新造的中国式住房,仪芙暗想,这地方可是我生平不曾到过的。前面汉英的车,已在弄口停住,他的车也跟着停了。仪芙见汉英正拉绒线口袋,要付车钱,自己慌忙跳下去,抢给她付钱,一面说:“原来这般远的路,我早没知道,不然应该叫部汽车来的,路上快得多呢。”
汉英微笑,两人进弄,见那看巷门的正低头扫地,见有人来,慌忙让开一旁。汉英也不向他问信,径奔美良等租的这间屋子叩门,原来虚掩着,被汉英一推而进。仪芙见客堂中并无好陈设,他也晓得革命伟人,有钱都贴在公家用了,私家拮据的为多,故此并不怀疑。汉英让他进内,随手拴上门,引他到厢房内,见摆着一张大餐台,雪白的台布,两旁八把小靠椅,有个穿洋装的人坐在靠里末一张椅子上,两手高擎一张报纸观看,头面为报遮蔽,看他不出是谁。那人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也并不理会,仍看他的报纸。汉英命仪芙在那人对面坐了,低声说:“中山还在楼上,你坐一会,我去唤他下来。”
仪芙点称好。汉英便转入屏门背后,里面有美良、楚雄二人,正屏息以待。汉英见了他,歪歪嘴,使个眼色,意思人已来了,现在外面,又低声对美良说:“你来开后门放我出去,现在我的公事完了。让我走后,你们再干第二步手续。”美良点点头,先送汉英出了后门,始回进去了他的公事。汉英出来,看巷的地还不曾扫完,见她忽来忽去。两个人进,一个人出,面上颇有诧异之色。汉英恐被他认出面貌,低头疾趋,跑过他的旁边,方觉心安。出得弄口,见适间坐来的两部黄色车还在,看见他,抢欲拉她。汉英恐被她认出来踪去迹,故而一部不要,情愿一个人步行了好些路,方见有辆空黄包车拉过,唤住了坐回家内,芳心中犹觉震宕不已。横了片刻,也睡不着,暗想现在时候,大约仪芙的性命已结果了。果然不出所料,美良自送他出门之后,便与楚雄计议,分路夹攻。一个由厢房屏门背后出来,一个转到客堂中,进厢房的这扇门进内,里面有复汉接应,三个人恰成三鼎足之势,料仪芙插羽难飞。楚雄还抓了一把斧头,作为军器。里面仪芙因汉英上楼半晌不下来,心中未免怀疑。暗想革命首领的办公室,陈设怎的如此简单,何以当差的也没有一个?客人来了好久,没人倒茶。楼上若是卧房,汉英一个女子,便不该耽搁这许多时候,大约他肚中还有点酸溜溜呢。又因对面那人,不知是谁,怎的一张报纸,老看不完,放下来也好让别人消遣消遣,心内不胜纳闷,忽见屏门背后,有个人探头张了一张,仪芙以为汉英出来了,正要问时,又见对面那人的报纸,也徐徐放下,露出本来面目。仪芙一看,不觉大惊,原来不是别个,就是他当年的同学好友,现在的冤家对头胡复汉。仪芙暗道不好,心知落了别人的圈套,即忙跳起身,意欲夺路逃走,只见来时那扇门口,站定一人,便是李美良。说时迟那时快,美良见他回头,已一跃上前,搿住仪芙双臂,说:“你这忘八蛋,也有今日。”
仪芙知道性命危险,拚死命用尽平身之力,摔开美良。美良哪里是他对手,早被他摔跌在地,幸亏复汉已自大餐台上跃过来了,见美良仆地,他便接上去,搿住仪芙,大有奋不顾身之势。怎禁得仪芙力大无穷,只几挣,复汉已东倒西歪,看看就要做美良的第二。那一旁楚雄也提着斧头,过来相助,他恐仪芙摔倒了复汉,夺门逃走,一想横竖迟早要送他归阴的,何必拉拉扯扯,多耽搁工夫了,因即举起斧头,向仪芙夹脑门砍下,恰值仪芙与复汉互扭之际,身子游移不定,这一斧下去,非但没砍着仪芙一点,斧锋以带着复汉膀子上,裂开寸许长一条口子,血流如注。复汉大声呼痛,也不能再同仪芙相斗,用手护自己的伤口不迭,口中连嚷阿哟。仪芙得此机会,便欲拔脚逃走,不期地上的美良,还没起来,见他滑脚,滚上前使两手抓住他一条腿,向怀中一拉,仪芙哪里站立得住,仆的跌倒在地,楚雄看准他脑袋,第二斧又劈将下来。这一下可没有复汉替他挡一挡了,斧头同人头相碰,谁强谁弱,立见功效,仪芙头上,已多开了一张大口,大约是预备吃天鹅肉的,血花溅了楚雄一脸,美良身上也有溅着。楚雄犹恐他不死,在他身上,横七竖八,一阵乱斧,仪芙已成了个红人儿摸样,不过没真的红人儿活动罢了。楚雄料他已死,丢下斧头,喘息不住,那时他身上也溅满了鲜血。美良看他下手残忍,惊得目定口呆,站在旁边,索索乱抖。复汉却因膀子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别的都不管了,口中只喊阿哟阿哟。楚雄顿足道:“你低声呢,别让外间人听得了。”
复汉方不喊叫,此时幸亏没人进去,不然真的大有可观。血泊中横着个死人。三个活的,两个周身头面都溅着血,一个半条膀子都变红了,血还滴个不住,战场上也没这般可怕。胆小的见了,准得惊失魂魄,三个人都同机器一般,适才开足马力,此时停机不能再动,只有汽管内放汽,便是他们口中的喘息。呆对了半晌,美良惊魂略定,始对楚雄说:“这死尸摊着,被人见了,如何了得,你我先把他收拾了罢。”楚雄也拉衣袖揩一揩额角上的血汗,说:“自然要收拾的。”又对复汉说:“老胡别装死腔了,快帮忙揭棺材板去。”复汉哼哼道:“亏你还教我帮忙呢,我这条臂膊被你粗心砍了这一斧子,光景要残废了,现在痛得要死,别说教我用力,就立也立不住呢。”
楚雄骂他不中用的东西。复汉本来要回嘴的,只因膊子上痛得利害,只得忍气吞声,不发一语。美良命楚雄休捺工夫,快去搬开地板。楚雄即到客堂背后扶梯底下,将他们昨夜预先撬开的地板,原来虚搁在上,搬开两块,并不费力,于是重复回转来,与美良二人,扛头扛脚,将仪芙的尸体,扛到这地坑旁边,丢了下去。他们经过之处,地板上都有血迹。楚雄便拿一身血衣裳脱下,开一桶自来水,先将地板上血迹洗去,幸系漆过的地板,水洗之后,不留痕迹。美良也将血衣裳脱下,帮同揩洗。洗过之后,这两套衣服,他们也不要了,就丢在地坑之内,然后仍将地板盖上,拿钉子在原眼里钉下。一桶血水,倒在阴沟内,开自来水一阵冲,便无血的影踪。他们索兴拿冷水,将头面手足,洗一洗干净。楚雄本有衬衫裤,带来换洗,拿两套与美良一同穿了。复汉皱紧眉头,坐在椅子上,看他们忙乱,也不凑一凑手。楚雄说:“你倒过意得去的。”
复汉仍不言语。美良四周看了一看,见别处已无痕迹,只洁白的墙壁上,有四五个指顶大的血迹,对楚雄说了,又打算用水洗涤。美良慌忙拦阻说:“洗不得,一洗之后,痕迹更大,非唤泥水匠重粉不兴。我有一个妙法在此,你只消弄几个烂膏药来,贴在上面,就使后来住的人,撕开见了血迹,也只当生疮用的膏药所遗,都是疮疖上的浓血,决疑不到别的上去。”楚雄拍手赞好。美良说:“你也声音放低些罢。时候不早,弄内有人出入咧。”说时见复汉半条膊子,还是鲜血淋漓的,不觉失声道:“阿哟,你何不把血衣裳脱下去呢?”复汉没回话,楚雄接口道:“我晓得的,他预备我们两个替他大殓时,换衣裳呢。”
美良喝住,不准胡说。复汉带着哼,有气没力的说:“不打紧,我身上都是我自己的血,况我膊子受伤,可以说是自己割开的,别人见了,也不妨事。”美良说:“不兴,平时尽你不妨,现在可是要紧关头,不能有毫厘之差,被人看出一点痕迹,日后就要闹出大事来的。所以你这件衣裳,必须换下去,手臂上无论如何疼痛,也不能露在面上,出出进进,须像平常一般,不可愁眉苦脸,大丈夫断头沥血,尚非所惧,何患一点小伤。”
复汉被逼无奈,只得上楼更换衣服。他犹欲将血布衫留作纪念,美良说:你昏了,可是怕没杀人的凭据,留此作为证据么?”复汉还争说:“是我自己流的血,不干杀人之事。”美良道:“呆子,你的血签着名字没有?”复汉始不能再同他违拗,把血衣用自来水冲洗干净。美良又帮他将伤口缚好。复汉问:“我们几时可以搬回去?”美良说:“暂时不能就搬,极少也须住满一个月,方不被人生疑。”这夜美良回家,仍留楚雄、复汉二人睡在这间屋内。白天还好,到夜静更深,他两个想起早上仪芙的死况,现在他血淋淋的尸首,就在楼下扶梯旁边的地板下面,不知他的冤魂,可要出现?兼之屋中未装电灯,点的一支洋烛,火光如豆,热天开窗而睡,风吹进来,烛光摇舞中,仿佛仪芙就立在他们床前一般。楚雄虽然胆壮,至此亦觉心怯。复汉更不必说了。二人都惊魂丧魄,一夜未能安睡。次日美良来时,他两个都拖住他,要他晚间睡在这里作伴。岂知美良的胆,比他二人更校就白天上楼,走过仪芙埋尸之处,也心中惴惴,哪敢住在这里,推头那边常有事情接洽,所以我不能不回去。这里有你二位,已尽够足用了,何必要这许多人。二人说他不过,没奈何这夜又耽了一夜的惊怕。到第三天,他们胆也吓大了,晓得人死之后,是没有能为的,到晚居然一觉睡到天明,果无鬼祟,二人方觉心定。
不期扶梯底下,突发一种臭气,其味无穷,比之淘东溷更觉难受,二人都说与卫生有碍,抱怨美良,从前未买炭屑石灰,致有此臭。美良到这屋中,也觉臭气难熬,想再逼他二人住在这里,自己也说不过了,于是心生一计,对看巷的说:我们要出门游玩,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回来,前后门自己上了锁,托他留心照顾。三个人都回老家居住,遗下些硬头家伙,他们也预备不要的了,所以说出门半个月回来者,皆因欲待半个月之后,屋中臭气已散,就被管门的斩关落锁进去,也不妨碍之故。他们自以为仇家已死,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尽力干他们敲诈的勾当,不期他们胆大妄为,写信要向一个本地绅士借银子,落着自己通信地址,这绅士便把原信投报捕房,捕房着包打听调查真相,幸亏信上写的不是真名姓,美良一口赖绝,说我们并未写过此信,况也不是我等的名字,左右邻舍,都可调查的。包探见信中只注重借钱,并无激烈恐吓之辞,虽然明知他们形迹大有可疑,觉信上没有什么重大凭证,故而面子上却假装不得要领而罢,暗地派了几个伙计,专门探听他们平日所作所为,窥察他等举动,一得凭证,马上就预备抓他们进去重办。
这风声又被毕三得悉,慌忙前去报告,美良等得知,一时都大起恐慌,皆因门口既有探伙监察,他们便不能再做敲诈买卖,生计岂不断绝。正没主意间,岂知祸不单行,一时又来了桩更比这件事失意的消息。原来他们谋死尤仪芙,弃尸屋中,逃回来之后,管巷门的因他们有言在先,出门半个月就要回来,况前后门又由他们自己关锁而去,房钱并不短缺,自然没他的事。可巧这间屋左右,本来都是空房,新近借了房客,他们一到楼上,便觉臭气难闻,彼此都找看门的吵闹。看门的自己也闻着了臭气,寻其来源,分明出自美良等借的这间屋内。因门被他们锁着,自己不敢进去,便对房客说:“这间屋的主人,出门游玩去了,家内无人。也许便桶遗着未倒,被猫儿碰翻,因此臭气难闻。他们临动身时说的,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来,现已差不多有半十月了,光景马前马后就要回来的,请你们熬一熬,待他回来开了门,再为收拾,免得擅入人家,日后少了什么,落一句怪头呢。”
众邻舍听了,都很不服说:“你怕吃埋怨,我们可耐不住这种臭气。你若不进去收拾,我们可要唤铜匠来开他们的锁了。”管门的被逼无奈,只得唤了铜匠,打开他家门锁,进去四处寻觅,并无所谓便桶的踪迹,觉臭气惟楼梯底下最重,还有许多金头苍蝇,也嗡嗡飞集在地板之上。有几个跟着他一同进去的房客见了,都说地板下面,大有可疑,要教管门的撬开地板看看。管门的不肯,说这是新房子,撬坏了东西,岂不吃房东的埋怨。众人不由他做主,自去唤了木匠,撬开地板,西洋镜马上拆穿。但见蛆虫钻动,臭气四溢,仿佛是个死人模样,看的一班人都吓跑了。管门的此时,势不能再将地板盖上去了,只可报官请验,尸身早已腐烂,认不出是何面貌,骨节上验有刀伤,决定是桩谋杀重案。
管门的口供,说这屋子乃是三个少年男子合借的,只两个住在这里,一个住在别处。搬进来的第二天清晨,有一男一女同来,不到三五分钟,见那女的独自一人,匆匆而去,男的没有出来。后来走不走,未曾留意。还有租屋的几人,住了三四夜,就告诉我要出门游玩,一去至今未回,是否他们所杀,我不得而知。至于这三人的面貌,我却记得很为清楚。有一个粗长大汉,甚为凶狠。其余二人,倒颇文弱,像读书学生模样。还有一男一女,因来去匆匆,所以记不清了。这件事登在报上,美良等见了,知道东窗事发。别的还不打紧,倒是管门的记清面貌一语,颇令他们胆战心惊,自觉地位危险,彼此一商议说现在巡捕房一方面,也在寻我们的事。加上这桩命案一破,看来上海地方,再也站不住了,惟有远走高飞,另找立脚之地。楚雄意欲往广东投效。美良说:“我不多几天前头,还接广东朋友的来信,说那边投效的党人,其多如鲫。军政府中,那有这许多位置,所以现在狼狈不堪,客栈钱没出产处的人,不知凡几。我们若投奔过去,不是自投绝地吗。所以我想还是往日本的好。”
楚雄、复汉都说:“往日本不是花费更大了么?从何觅取进款?”美良笑道:“你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可晓得现在富家子弟,赴东留学的很多,我们叫名头也是老于东洋的人物了,一切社会情形,何一不知。从前我们留学界中,有钱财的往往被别国人诱嫖诱赌,现银子被他们哄光了,有时连行李铺盖,都带不回去,现在我们便可用这一种方法,本国人哄本国人,一定格外容易。而且我们还可手下留情,行李铺盖,必须让他们携带回国。这样于我们留学界中,岂不大有功德么。”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笑说:“你这句话,真应了俗语,猫哭老鼠一片尽是假慈悲罢咧。”美良大笑。当下计议已定,一面急急预备动身,从此严守秘密,就在毕三面前,也没泄漏一字。因他们原不把毕三心腹看待,所以暗杀尤仪芙这件事,他也毫无所知。美良因毕三天天来此吃饭,行动上颇为碍眼,意欲打发开他几天,故同胡、吴二人商议。楚雄说:“此人跑了好几个月腿,只吃了我们几飧白饭,好处并未得到多少。我倒很为他可惜的。因重要消息,都是他来报告,其功非小,可惜我们没钱多了,不然应该赏他几十块钱的。”
美良道:“这是不相干的话。我意思,少停他来时,我们推头欲往普渡山游玩,一礼拜回来,给他两块钱饭钱,教他隔一礼拜再来吃饭,你道好不好?”复汉点头称妙。惟有楚雄却一语不发。忽然一跃而起,在床底下网篮中,抽出一杆手枪。二人都吃一惊。正是:才欲销声作逋客,忽惊无故起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完) 海上说梦人著
第九十一回作恶人难逃法网可怜女大受折磨
当下美良、复汉二人,惊问楚雄,你拿手枪做什么?楚雄笑道:“我想你们只给毕三麻子两块钱,岂不太少,赏罚不均,士卒焉肯用命。我们若往日本,行李中决不能私带手枪,不如送了毕三,有人要买,极少也可买四五十块钱呢。”美良听了说:“亏你想得周到,我打算动身时候,丢他在阴沟里的。”过不多时,毕三又来吃饭。美良便将适才预备的话,对他说知。又给他两块大洋,毕三信以为真,接钱在手,心中颇为欢喜。楚雄又说:“我们那杆手枪,带在行李中,颇为不便,丢在家里,又恐被人偷出去惹祸,请你替我代为收藏几天,等我们回来还我。”说时将手枪递将过去。毕三不疑有他,接了塞在裤腰带内。吃过饭因身边有着两块钱,又急急奔到燕子窠中适意去了。
美良等知他有几天不来,于是放心收拾一切物件,并向房东那里退了租,将硬头家伙,卖给收旧货的。诸事停当,又写信通知汉英,只说有事离沪,不言所往。汉英前几天曾看见报上,牵涉自己在内,深虑美良等不谨慎,被人缉获,这场祸可惹得不小,今见他们来信通知走了,不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这时候美良等早已上了轮船,一帆风顺,直抵三岛。这班人犹如白露时节的雨,到一处坏一处,他们赴东之后,自然又有许多离奇光怪的事迹,不过与我《歇浦潮》中无涉,我也何用烦絮。当其时只有那毕三麻子,还以为他们往普渡山游玩,多至一个礼拜就要回来的,所以天天盼望一礼拜期限圆满,因他所得两块大洋,白饭未吃,早已喂了黑饭。此时又东挨一餐,西挨一餐,吃饭很觉为难。有时划策了几个钱,也要预备作黑饭资本,白饭倒不在他心上。楚雄寄给他的一杆手枪,并无别处可以安放,只能塞在裤腰之内,带着他出出进进,很为危险。好容易挨到一礼拜期满,奔到机关部中,只见屋在人非。问那看弄门的,方知美良等已在数日前,将屋中物件,变卖一空,出门不知到那里去了。毕三此时,始知上了他们的老当。幸亏楚雄有杆手枪寄给他,还值到几十块钱,不然真替他们白忙一场了。于是毕三便有出松这柄手枪之意。无如燕子窠乃是包探伙计出没之地,这手枪如何能让他们见面,岂非自讨没趣,因此迟迟不敢出脱,
那手枪也一天天在身边带着。讲他先前有那机关部可吃白饭,自己只须照顾一顿黑饭,或偷或摸,或拆或借,却还兜头得转。现在要他一个人顾全黑白两顿饭,未免支持不住了。毕三便想出一个极主意,不耽搁燕子窠,改住客栈了,而且天天换新鲜,得便时候,被单褥子枕头套随心所欲,拿来围在裤腰里,跑出来,质了钱吃饭,居然颇为顺手。有一天毕三想,每日出手,所得只够一天的用度,若有时不能得手,便要挨饿,一般用了心思,何不上大客栈,多捞些儿,也好多挨几天开锁。因此他便往一有大旅馆中借宿去了。毕三没想到自己身上这套衣裳,和那副嘴脍,不像是住大旅馆的人。茶房们接着他,初以为是代别人来定房间的,后来听他说自己居住,彼此都觉奇怪,要他先付房钱。毕三并无难色,连小账也一一照付过了,于是茶房们不得不让他居住
毕三这夜,将两床绉纱被面,一齐拆下,当束腰带围在身上,把拆下的被里,向上摆着,触眼并无破绽。天明他唤茶房打脸水,净罢面,丢给他两角小洋,摇摇摆摆的出房而去。茶房终不能无疑,待他一出门,即将床上的被头掀开,果已没面目可以对人了。当下他便在窗口上,叫唤账房中人,不可让下来那人逃走。那时毕三刚下扶梯,被他们拦住去路。茶房也赶了下来,一搜身上,两条被面,贼证俱在,裤腰中还搜出一柄手枪。本来旅馆中人,意欲打一顿放他走的,现在搜出手枪,势不能不报巡捕,于是毕三的官司,也吃定了。第二天,捕房将他解公堂审问,只因证据凿实,又是身藏凶器,租界上这几天,正闹着盗案,办理不能不格外从严。堂判下来,五年西牢监禁。做书的脱稿时候,他还未曾出狱,所以书中也无再纪他的事迹之处。现在关于杜鸣乾吓诈一案诸人,所余只他令弟默士一位,还屈服于姘妇阿招势力范围之下。阿招将他呵来叱去,并不当他男人看待。但丢开他,却又很舍不得。因有时候,大有用得他着之处。如买卖人口,出进的笔据,若请别人代书,机关岂不泄漏,惟有默士,同她有连带的关系,守口如瓶,万无一失。现在阿招家中一班小丫头们,陆续都已卖去,只剩得金宝一个。阿招因她面目颇为齐整,不肯贱价卖掉,意欲卖她在堂子内,多得数百元身价。不意金宝年纪虽小,脾气却古怪异常。她一听堂子两字,抵死不肯去,哭道:“爹爹对我说的,好人家儿女,不愿卖在堂子里,所以将我卖在这里为婢,我情愿打杀苦杀,决不肯到堂子中去的。”
买的人听了她这些话,自然都吓得不敢要了。阿招虽然软哄硬吓,说做丫头操作,何等劳苦,到了堂子中,摊开手吃现成饭,怎样的适意,年纪长成,得嫁做官的,便是官太太。你看马路上坐汽车来来去去,身上穿绸着缎,金刚钻亮晶晶,珍珠圆溜溜的女人,一大半是堂子出身。你现在听我的话,到堂子内去了,日后便和她们一样。你若不听我的话,现在做一个丫头,日后嫁一个车夫,到老来也和这里的烧火老娘姨一般,多大年纪,还要劈硬柴,洗锅洗碗,何犯于着。而且你不听我的话,我还要打你,打杀了也没人可以出场的。”
金宝哪里肯依,阿招竟奈何她不得,气得肝气大发,恨恨不已,对默士说:“我这几年来,被一班小东西气够了,以后无论如何,决不再买丫头。清和坊老三,约我下节合铺房间,买两个小的做做。她手下客人很多,我想还是吃堂子饭,适意多了,你也可以帮着写写局账,生意好些,拆半份下脚给你,也好零用零用,你道如何?”默士若是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答应。但默士倘有了志气,早已不挨在阿招的家里了,所以一听说有半份下脚折给他,一时喜上颜色,没口怂恿。于是阿招也决定主意,同清和坊老三商量合伙。默士便预备做乌龟了。但阿招家中,那金宝丫头,留着没用,带往堂子内,恐她不肯,惟有转卖与人。于是再托荐头打听,若有人要买婢女,价钱多少不论,能早出松一天好一天,省得留在眼面前惹气。那荐头说,新马路赵公馆中,要买丫头,价钱倒很肯出的,只是没人肯替他们搭嘴。阿招问为何缘故?荐头道:“皆因他家从前买过几个丫头,有一个死了,其余都是逃走的,听说他们那位奶奶,人材十分齐整,相貌同观音菩萨相仿,不过心肠异常狠毒,手段也同夜叉小鬼一般,打丫头没有头脑,死的乃被她打死,逃的自然受苦不过,所以逃了。但逃走之后,她还找来头人说话。我们一班人,一来怕造孽,二来恐日后纠葛,所以不敢搭口了。”
阿招听了,甚得意,说:“别个丫头,恐防打不起,我家这个小货,越打她越适意,不打倒反要作梗的,我正愁没这样一份合式的人家,现在既这赵公馆要买丫头,真是再巧不过,多烦你替我带她去看看罢。”荐头摇头笑道:“我怕作孽。”阿招道:“有甚作孽?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也许她去了就不打呢。而且丫头原本是买来卖去的,你们做荐头的,要怕造孽,还吃什么荐头饭!至于你怕日后纠葛的话,这孩子颇有志气,打死她也不肯逃走的,你倒可以放心。”讲荐头不肯搭口,原本是欺人之谈,他因赵家女主人脾气太坏,深恐日后卖主晓得,要肉痛小孩子,所以预先做这一个套头,以免日后口舌,这便是三姑六婆的本领。于是阿招便命金宝跟荐头出去,给赵公馆主人观看。那金宝也晓得主人要开堂子,自己正愁日后跟她去的好,还是不跟她去好?听现在欲将她转卖在一个什么公馆内,心中颇以为幸,岂知吃苦就在眼前了。当时荐头带领金宝,到那赵公馆内,见这奶奶还不满三十岁年纪,正穿着件梳头马甲,在那里梳头。见了荐头,一笑嫣然,百媚横生,比之阿招对人狠眉狠眼的,天差地远。金宝心中以为这奶奶品貌如此,一定很和善的了。荐头道明来意,那奶奶又对金宝看了一看,说:“他们要买多少洋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