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46 页/共 56 页
口中说着,身子早已站起来,向亭子房间直闯进去。媚月阁拦阻不及,只得跟他进内。红珏见他进来了,情知不能躲避,幸亏她是堂子出身,男客见得多了,因此并不羞愧,却不慌不忙的,向枢世点一点头。枢世见台上放着两副杯筷,说:“原来你们还没用晚饭呢。”媚月阁道:“是的,詹老爷这里使饭好不好?”她本是一句敷衍话,不意枢世大为老实,说:“好得很,我刚巧也没用饭。况有老五在这里,她是有名的好酒量,我还得同她赌几杯呢。”媚月阁听枢世当真要吃饭了,恐红珏不肯与他同桌,心中颇费踌躇,两眼望着红珏,看她有什么表示。岂知红珏爱酒的人,最欢喜同人赌量。况枢世又是熟客,听了倒反笑容满面,毫无拒绝的意思。媚月阁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三个人同桌饮酒。媚月阁量窄,只能陪他们坐坐。红珏、枢世二人,却开怀畅饮。枢世本来是个色鬼,怎当得两个女人陪着他,心中乐极,酒也不免多灌了几杯,挤着一双色眼,对红珏看了又看。红珏横了他一眼道:“你多看做什么?”
枢世哈哈大笑道:“我现在看见你,又想起十几年前头的旧事来咧。那时你姊姊林红瑛,还未嫁人,你也只十五六岁。年纪虽小,酒量倒也不弱。每逢外国人跑马这几天,你姊妹两个,都打扮得鲜花一般,坐着四轮马车,跑马厅兜圈子兜完,便到张园泡茶。有一天我同几个朋友也在张园,还有外国人密斯脱大拉司和密斯脱奥克司,与我们一同在洋房内大菜间中喝白兰地酒,仿佛是我还不知是那一个朋友招呼你们姊妹俩进来,密斯脱大拉司最欢喜同你讲三不像的中国话,你偏要卖弄聪明,对他说洋泾浜外国话,因此反弄得两下里一个都不懂,谁讲的是什么话了。后来大拉司请你喝白兰地酒,你连吃五大杯,粉脸上顿时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红将起来。还有你姊姊,也被密斯脱奥克司灌醉了。这时候上海还未有人懂打扑克的道理,我们弄了一副外国纸牌,只晓得斗圈的温,以为这就是赌中间最时髦的玩意儿了。当时我等拖大拉司几个打圈的温,你在旁看得眼热起来,惜乎姊妹两个,身边都没带现钱,有黄祝封黄观察,给了你十块钱做赌本的,岂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赢了去。你吃醉了酒,见钱输了,不由发起急来,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抢还他十块钱,不意醉后两条腿一点儿力都没有,大拉司见你来抢他的钱,故意向后一让,你扑了个空,就势跌倒在地,顿时大吐之下,幸亏不曾跌伤,扶你起来,你连人事都不晓得了。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见你如此模样,当你跌死了,只顾扶着你哭妹妹。我们大家商议说,你两个都是姑娘们,手臂上又套着五六副金镯头,还有珠花插戴,每人身上,谁不有数千金价值,若仍让你们坐来时的马车回去,做马夫的岂有什么好人,况你两个又如此昏昏迷迷,日后准得要闹出遗失东西的祸来,故此公推我做护驾将军,还拿黄观察的马车送你,把你抱在我身上。你姊姊坐在旁边,身子也靠着我,由张园送到你们家内,一路上抱着你们两个,幸亏你姊妹二人,骨头都是很轻的,不然这许多路岂不要把我压煞吗!”这句话说得媚月阁同房里一班人都笑了。红珏听枢世翻她旧话,还拿她开心,不由脸一红说:“你放什么屁!谁高兴同你讲这些话。”
枢世又哈哈一阵笑道:“现在你也嫁了人咧,听说嫁得很得意呢。”红珏不睬他,只微微笑了一笑。枢世又道本来做堂子生意,哪能终世,必须放出眼光,趁盛时候嫁了人。常言道:急流勇退。自己手中也有几个藏着,日后一辈子不吃男人的亏,倘眼前贪图适意,朝三暮四,到后来两手空空,再想嫁人,后悔无及。不是我老詹倚老卖老,在我眼光中看来,你也算得此中有脑子的人物了。往往有班没脑子的,嫁了人还张不好李不好,闹着出来。日后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当初极时髦的先生,至今漂泊失所,默默无闻的何可胜数。”说到这里,忽见媚月阁杏眼圆睁望着他,暗道不好,我只图夸赞红珏,却忘了此间还有个同她反比例的人咧。再说下去,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骂她了,自己赶快住口,呵呵一阵笑,收却话头,举杯引尽,教红珏照杯。红珏说:“减一杯罢!你的量宏,我敌不过你。”
枢世大笑,猛然记起一件事,对红珏说:“你嫁人至今,光景有五六年了,我在外间,常看见你同一班公馆中的奶奶们,吃大菜,看夜戏,应酬也同我们差不多,是很忙的。你虽不留心我,我却很注意你。你有几个女朋友,我也认得。”
红珏问是哪几个?枢世道:“有个姓武的,还有姓王的?姓马的,是不是?”红珏道:“正是,但她们都是好出身,你怎能认得的呢?”枢世笑道:“这是那里话,好出身难道我就不该认得吗?老实告诉你,那姓武的,我们还是世交呢。她的公老太爷,同我们老太爷同年。我小时候,随老太爷在北京候补,曾命我从她公老太爷的门下,后来因他公老太爷事忙,我家老太爷也得了差使出京,这件事作为罢论,不然我同他家少爷做师弟兄,她岂不要好好儿尊我一声伯伯吗。”红珏笑道:“她人又不在这里,你还讨她的干便宜做什么?”枢世道:“并不是我讨便宜的话,这却实有其事。我还晓得她少爷有个暗疾,有人说他天阉,所以这位奶奶,至今未能生育。不过外间人谈论他奶奶名誉,也不十分好听呢。”红珏道:“这是外间人造的谣言,你休瞎说,妨害人家的名誉。”
枢世道:“我也晓得一定是外间造的谣言,如果实有其事,却也有点儿因果,倒不能单怪这位奶奶,皆因他公老太爷,当初曾干下一件风流罪过,文昌帝君说的,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公公造孽,媳妇食报,这也是理所应得的。今儿我不惜口孽,讲出来儆戒儆戒后人,却也未尝不是一桩功德。当初这位武老太爷在北京的时候,借寓在一个要好朋友家内,这朋友因心钦武太爷的学问文章,将他尊为上宾,款待惟恐不周,每每亲自督率仆役,侍奉这位尊客。有一回那朋友奉派出京,深恐自己不在家中,仆人有慢客之处,得罪了这武太爷,非同小可,因此特地嘱托他夫人,必须要照自己一般的侍奉他,武太爷不比别人,休拘欲礼。此人出京之后,他夫人果遵着丈夫的说话,亲身侍奉武太爷。武太爷乃是个才子,那夫人又是个佳人,自古才子佳子,最怕聚在一起,倘若聚在一起,往往要闹出笑话来的。他二人起初吟诗唱和,后来敲琪射覆。到末了居然做一个入幕之宾,座上客变为床上客了。也是他们自不小心,有一天那朋友公毕回来,目睹武太爷在他夫人的房内,那时男女二人,自然都羞颜无地,不意这朋友却坦然同没这件事的一般,反向他夫人深深一揖说:我佩服之至。因武太爷是我最钦佩的朋友,他爱什么,我无有不愿意替他办到的,他现在爱到你房中玩耍,如若我在这里,万万理会不到,幸亏你侍候他,才能请他到此,我心非常欢喜。这句话不知是嘲是讽,还是当真看不穿他们的暧昧情形,作此呆话。但武太爷同他的夫人,做了贼终不免虚心一点,所以第二天就相约双双逃走了。那朋友失了一个客人,一个老婆,倒也不曾追究。这样过了好多年,武太爷亡故了,私奔他这位夫人,既不能到他家中去做主人,未免飘零失所,探知自己丈夫,现在湖北做官,因即寻到湖北,但自己那敢去面见他,只可挽人进去游说,可否泼水重收。她丈夫一听这句话,非常赞成,说那有什么不可的道理,本来她应该回到我这里来的。我自她走开之后,也没续娶,虚位而待。既然她愿意回来,你可通知她择一个黄道吉日,我这里着人去迎接她回衙就是。有这丈夫,竟有这个夫人,居然约定日期回去。那天她丈夫在堂上挂灯结彩,又烧红烛,打发彩舆,迎这夫人回衙。大堂上还贴一副新对,是他自己的手笔。上联写‘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下联写:‘绸缪天下事,壮怀销尽食鱼斋’。那时我正在湖北办矿,故而知之甚细。外间晓得此事的颇少,现在武氏后辈,竟有这般风说,可见前因后果,冥冥中未尝没人主持,不过世人有些瞧得见,有些瞧不见罢了。”
红珏听他讲故事,听出了神,两眼望着他嘴唇动,连酒都忘却喝了。媚月阁在旁边说:“詹老爷快用酒罢,别只顾翻老话,连菜都冷咧。”枢世连称是是,于是二人重复畅饮。枢世仗着酒兴,对红珏颇露戏谑的意思。红珏假作痴呆,也不睬他。不多时贾少奶奶来了,媚月阁忙替红珏介绍,枢世因贾少奶是他朋友贾渠琢的奶奶,虽然彼此见惯,却未便将轻薄情形,露在她的眼内,故贾少奶一来,倒反累他大受拘束,草草吃罢酒饭,自己退到外房间去坐了。媚月阁因贾少奶来了,终得吸烟,故把烟盘摆开,让贾少奶横了,教红珏也去抽一筒,你们二人谈谈,我到外边张罗客人。说罢,自去应酬詹枢世。里面贾少奶装好一筒,让红珏吸,红珏说:“我是没瘾的,你先吸罢。”
贾少奶便自己先吸,吸罢再打烟泡,口闲着,便和红珏讲讲从前生意上的情形。一路讲去,渐讲到眼前媚月阁搭这一所场子。红珏说:“如此排场,开销未免太大了。她是前辈先生,从前做惯了富商大贾,眼光看得大了,所以出手也比众不同,不晓得时下一班嫖客,那能与从前相比。从前开销既省,客人的出手又大,所以容易赚钱,现在开销样样大了,客人又都十分精刮,碰一场和,收他十二块钱,扣去下脚,还要办和菜应酬他们白兰地、鸦片烟、香烟、雪茄、糖食、水果,一切算起来,委实不能够本,而且自己还得做奴做婢的服侍他们,岂非大不合算。所以我前一节,还有个场子搭在外面,这一节也包给别人咧。”
贾少奶听说,不觉触动心事道:“我也因媚老二出来至今,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彼此要好姊妹,不能坐视不救,所以她那一天到我家中商量搭场子的事,要我合做,我正当打算让她赎几件首饰,小吃小做,弄一节的,不意她又在做手那里掮了二千元,去赎首饰,却把我的二千元做开场资本,弄得这般大排场,买了个小的,又不能凑用,倒反要做衣裳给她穿。现在二千块本钱早已完了,做下花头,收一个用一个,到大月底房钱还不知从何出产。我几乎替她急煞,她倒还同没事一般,反教我不必担忧。你想如此光景,教我怎能不忧。她自然光一个身子,做手那里掮的钱,有着首饰,日后大不了仍把首饰拿出去,就没话了。我那二千块钱,难道能把墙壁上漆的油刮下来,人家肚子里吃的饭挖出来么?所以替姊妹们帮忙,往往要帮出气来的。”说时颇有余忿。红珏道:“此话固然不错,不过事已至此,教她也是没法想的。但愿后来生意好些,爬回来也容易得很呢。”
两人里面烟铺上说话,外房詹枢世也在那里烧烟。媚月阁坐在对面陪着他。枢世追问媚月阁,几时同红珏相识的?媚月阁说是外间叫来的姊妹,认得尚未多时。枢世便要救媚月阁做个媒人,替她两个介绍。媚月阁笑说:“人家规规矩矩,又是客客气气的,你说这些话,不怕被她打耳光吗?”枢世道:“你还当她规矩人么?老实告诉你,她外间路道粗得很,我亲眼目睹有好几个了。”媚月阁笑道:“你休说坏她,况你们又是旧相识了,何须叫别人介绍。”枢世也笑道:“没人介绍,终不免难为情开口呢!”媚月阁道:“这个我不管,请问你那天答应我请客的?到底几时才请?”
枢世道:“快咧!早则明天,迟则后天,我一定要到你这里请客了。我今天到这我这里来,也是特地来通知你一句的。我想你这里碰和一场,不过十二块钱头钱,哪能够你应酬的本,所以我打算碰过了和,再摇一场摊,或者推场牌九,替你抽几个头,你道好不好?”媚月阁听了,自然欢喜,说:“不知你请的什么客?”枢世道:“自然都是官场中人。不过我有句话对你说,这牌和将军,都不用你们的,临时我着人送过来,混在你们一起,用时由你们搬出来,算是你们自备的,别样你们都不用管帐,只消多预备几两好鸦片烟请他们就是。”媚月阁晓得将军是骰子的别名,听枢世说要自己带了牌同骰子来,她也是久闯沙场的老将了,岂有不知其中大有蹊跷的道理,因对枢世说:“且慢,你若打算照应我,可要说说明白,不能拿我扮猪头三,你所请的,究系什么样人?这件事干得干不得,也须调查调查清楚,别闹出事来,带累我们受罪,这可不是儿戏的。”
枢世听她几句话,道破了隐事,不觉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是老门槛了,告诉你,这件事决无妨碍,前途并不是我的朋友,乃是我们保险公司中一个伙计名唤杜默士的介绍而来,这人从前在公司中办事,颇为能干,自从公司更换经理之后,因与他意见不合,才辞歇出来。一向不弄着生意,常在外间跑客栈,兜揽保险赚佣钱为事。日前他偶然遇着我,提起有一班议员,由别省到此预备进京开国会的,腰缠都十分充足,承他们瞧得我起,请我碰和吃酒,惜乎我自己结交他们不起,不然这班都是瘟生,赌里头很可刮他们几个钱呢。我因说,我们倒是天天在外间应酬的,你何不介绍我们,同这班人相识,赌时候你也搭一脚,赢不赢瞧你运气罢。他听了我的话,果然替我们介绍认得了这班人。你明儿看见了他们,准得发笑,因他们眼睛还不止生在额角头上,简直生在帽子顶上,架子大得什么似的,品貌不扬,也弄着一根打狗棒,看见女人,穷凶极恶,恨不得吞了下去,这种人也算国民的代表,无怪中国人越弄越被外国人瞧不起了。他们赌钱,嫌麻雀牌输赢不十分畅快,打算弄牌九,我因恐别处堂子内拆小头的太多,容易闹出事来,想你这里倒还幽静,而且头钱也落得让你多赚几个,至于自己带牌同骰子,也是默士的主意,因他有一副乱筋牌和两颗死人骨头做的将军,是他摸熟的,带来了也不是一定要用,无非看事行事,倘有机会,弄他一二万银子,大家分分,横竖只此一次,他们又是就要动身走的,这外快落得赚他。我们方面,还有老施同琢渠两个,就起来谁不是官场中人。就使他们吃过了苦头,心中明白了,决不能指我等体面官场为翻戏党的。既有我等保驾,你还害怕什么!”
媚月阁听了,也觉詹枢世、施励仁等都是有差使的,他们身份比我重得多了,倘无把握,他们也未必肯冒风险,干这件事,有他们挡在前面,我尽可赚他一票头钱用用,也许他得手之后,还有份头分给我,亦未可知。自己有个小姊妹,当初也因联络翻戏党发的财。不过当初那种做翻戏的,大都是无业游民,故而时时还愁惹祸。现在听说很有班官场中人杂在里面,同他们联络,真可高枕无忧,坐享利益,这机会不可错过,因即欢然启口道:“既承詹老爷们照应,我自然不怕什么,不过彼此讲明白了,临时应对也好留神些儿,不致疏失,并无别的缘故,你还当我怕么?”
枢世笑道:“我也想你这种人,不致如此怕事。既然不怕,格外好办了。待我们约定日子,再来通知你预备酒菜就是。”媚月阁连声称谢。枢世吸了几筒烟坐起身说:“你里面有着客,我不来耽搁你工夫了。不过我托你的事,你还得替我着意几分才好。”媚月阁听说,倒被他呆了一呆道:“你说的什么事啊?”枢世笑道:“就是里面那个人,你几时才可替我介绍?”媚月阁听说,也不觉笑了道:“詹老爷,最欢喜说笑话,我还当你讲正经呢。”枢世大笑。媚月阁送他走后,始回亭子房间,见贾少奶、红珏二人,烟已吸罢了,却仍横在榻床上嗑瓜子讲话。红珏见媚月阁进来,慌忙起来让她说:“你这里来吸烟罢,我要走咧。”媚月阁道:“你为何要紧走呢?”多坐一刻谈谈何妨。”
贾少奶也留她再坐一会,自己起身,让媚月阁吸烟。于红珏重复坐下,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吸烟的吸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说话的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十一点钟时候。红珏先走,媚月阁见无外人,始把詹枢世要借她这里赌钱,这件事能办不能办,同贾少奶商量,并说据他说也有你家少爷在内,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道:“这倒没听他说起,不过他新近结识了他们,常在一起叉麻雀。日前曾告诉我,这班都是很好的吃户,陪着他们,身子虽然劳苦,一年开销倒可以在这上头出产的,并未说起别的话。也许这还是临时发生的计较,少停我回去问一问就明白了。”
媚月阁即托她回去打听少爷,这班人惹得惹不得,我还不知他们的来历,所以心内终觉有些不敢呢。贾少奶也说:“此事果以小心谨慎为妙。如若不知底蕴,我也决不让少爷同他们一起胡闹的。”这夜贾少奶回家,果然动问琢渠这件事,琢渠大笑,问她如何晓得的?贾少奶说在媚老二那里听来。琢渠笑道:“这是老詹起的意。这几天叉麻雀我们都赢的,惟有他陪输,所以着了急,才同杜默士商量翻他们,因默士推牌九是出名的好手,拍笋头捞浮尸件件精工,便自己不动手推庄,专做下风,他也能认得牌筋。而且他还有两颗骰子,据说是赌鬼骨头所做,自己有个秘诀,要紧关头上,叫单就单,叫双就双,万无一失。老詹答应分给他一分利益,还邀我同施励仁两个入伙,赚了钱四份开拆。万一事情不顺手,蚀却开消,归我三个人公摊。因默士目下没有生意,只能拿进不能拿出的缘故,我想现在这班人,委实可恶得很。在上海还好,到了内地,他们仗着有点势头,横行不法,惟利是图,有了事非但不能代表人民,倒反为人民的大害。古时民有三害,现在民有五害。第一就是他们;第二轮着武人;第三官吏;第四强盗;第五窃贼。这班人的钱,刮他几个,大是阴功积德,所以我也极愿意搭他一脚。这件事还是今儿饭后议定的,我正打算告诉你,不道你倒先晓得了。”
贾少奶道:“你别跟着他们混闹。这班人既为议员,一定也有几分势力,此时你们翻了他的钱,日后报复起来,如何了得!”琢渠笑道:“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早调查明白了。这班人现今虽为议员,从前都做过官,内地地皮不知被他们刮了多少,所以各人都有百十万家资,就使输掉十万八万,也不伤他们脾胃。况我们的心,又不十分很辣,只消弄他五六万,也就够了,何致于闹出事来,况老詹、老施都是真正官场中人,谅他们也疑心不到我等翻他的钱,一定还说自己手气坏呢,奶奶你尽管放心,这回我洋钱到手之后,可一准化三千块钱,买副大金刚钻环子给你了。”贾少奶本来还想劝琢渠不必与闻这件事,免得身担风险,听琢渠有大金刚钻环子买给她,那里还肯阻当,一时心花怒放,樱桃口笑得同胡桃口一般。正是:休笑人心今扫地,要知钱势古通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三回计出万全迷龙有阵功亏一篑缚虎何人
一宵易过。第二天一早,就有三位客人,到贾公馆找寻琢渠说话。其时琢渠还睡在床上,被阿宝将他唤醒,贾少奶也被他手一动带醒了,说:“这般早,谁来找你?”琢渠笑道:“一定是老詹几个了,他们害的想钱病,连睡都忘却咧。”因命阿宝请他们楼下暂坐,自己即忙穿衣起来,草草净过面,奔到楼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枢世、励仁、默士三个宝贝。枢世正同励仁谈话。他们书房中挂的方凯城所写一副“焚香默坐,抱膝长吟”四言大对,乃是方振武送给琢渠的。枢世说:“他笔走龙蛇,大有帝王之气,怪道有现在的局面。”
励仁说:“你别忒杀称赞了,不见近日报上,此老被群小所愚,四面楚歌,朝不保夕,只恐连总长一席,也恋栈不得,你看他写的字,圆头圆脑,没有拖脚,无怪作事也圆活不定,没有结束的了。”琢渠下来,他们也不再议论空话,枢世即对琢渠说:“昨儿我们议的那件事,现在再也不能耽搁咧。前途这几天内,一定要动身进京。他们有班同僚,由别省来的,今儿早车已进了京,只剩他们这一省,因有点儿琐事未了,故此不能动身。但一二天内,就可了结的。今夜若不实行,只恐不及下手咧。”琢渠道:“你不是昨儿已在媚老二那里接洽好了么,此时就去关照,今夜很来得及预备。”
枢世笑道:“内务部的电报来得好快,我本也预备今夜的,只是默士来说,今夜上海道台请他们吃晚饭,恐他们没工夫,如何是好?”琢渠道:“那就难了。”枢世道:“为此我们才找你智多星设法呢。”琢渠道:“那有何法可想!一则他们没分身法,不能两面赴筵。二则我等不及上海道的场面阔,不然也可同时请他们,令他们不得不弃了那边,到我们一边来。为今之计,惟有令默士跟着他们脚跟跑,想必官场酬酢,不致有多少工夫耽搁,待那边散席,马上拖他们翻到我们这边来,岂不一样。”励仁接口道:“这主意我也想过的了。”
默士说:“上海道不比别人,别人请他们,他自己还可老老面皮,跟着他们去吃。上海道那里,怎能走得进去,况帖子上没他的名字,他们也决不肯带他去呢。”琢渠听说,皱皱眉头道:“这样难道默士不能预先约好他们,那边散了席,到我们这边来吗?”默士道:“贾先生你还不知,他们这班人,明里头算是一种大人物,其实最是口不应心,当着你的面,连天答应,及至一转背,什么事都忘了,我已试了他们好几次,没一次说话有信用的,惟有当面绊住他们,或可不失约,不然,我可以赌咒,他答应了也是不来的。”琢渠摇头道:“照此说来,今晚是没指望的了,只得等到明天,再作道理咧。”
枢世道:“只愁他们明儿要动身上路,那岂不是好多天心思,白丢在无用之地么!而且你们都已刮到几个钱,说来还气得过,惟有我肉里钱也输掉三百多,想起来更冤枉呢。”琢渠笑道:“那是你自己没福气弄钱,有所说,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就有机会也是没用的。”枢世垂头丧气,很觉难受。忽然看见了方凯城一副对,说当年方四少爷来的时候,原说要往别处去的,不是你设法弄了个女人给他,就此将他留住了么?现在不知可以再照这法儿办一办否?琢渠听说,面上一红道:“你要留他们,应该早几天设法才是。现在船到江心补漏迟,他们将要动身,那边又是急事,刻不容缓,别说女人了,即使请你太太去,也未必留得他们住呢。”
枢世叹了一口气。励仁道:“我看这班人,都是色中饿鬼,不如教默士先去哄一哄他们,假说有个绝好去处,就把媚老二当主脑人物,说她是方老四最知己的相好,当年大有名望,想必方老四三字,他们也晓得的,只消默士口头说得好些,谅他们未必晓得媚老二是个半老徐娘,待那边散了席,默士约他们在栈房中会齐同来,横竖一回头主顾,这回上了手,也不指望他们第二次交易的。今天只要哄他们来了,我们都在那里相候,见了面,就不让他们走,多少终得弄他们几个,你道如何?”
琢渠道:“这到也是一法,不过千斤重担,都要默士一人肩当了。”枢世听说,就对默士作揖。默士还礼不迭说:“詹大人何必如此,岂不折杀了我!”枢世道:“一切拜托你咧。”默士道:“我一准照施大人的吩咐行事,不过他们究竟能否不失信,现在我不敢说,须待他散席回转栈房,才能算数。若不回栈,休怪我办事不力。皆因这班人同耗子一般,得洞便钻,别说我是个人,就变了猫,也不容易找他们得着呢。”琢渠说:“那个自然。”
枢世却很不受用道:“你休事情没着手就预备伸后脚,推托在前头了。少年人办事,终得一往向前,有进无退,那才不愧为大丈夫。”默士不敢同他争辩,诺诺称是。励仁在旁边听得替默士不平起来说:“老詹,你统共不过输了几百块钱,为何这等穷极无赖,责备人家终要责在理上。默士说的话,申明在先,并不为差,你就一连串的像煞有介事骂人,这是那里说起。你有本领一往向前,何不同默士调一调地位,横竖你也认得他们的,就请你自己去招呼他们。若请他们不到,你也不是大丈夫。”
枢世听说,面涨绯红。脸一沉,就要同励仁顶嘴。琢渠晓得他们两个,虽然是一窠里人物,但有时候伺奉贵人,往往要彼此妒忌,闹出气来,大则挥拳,小则翻脸,肚中意见颇深。此时恐他两人旧病复发,慌忙劝阻,说:“自己人休生意见,少停教默士竭力去办就是。我被你们清早闹了起来,点心还不曾吃,想你们也未必吃了点心来的,让我做个小东,请你们三马路镇江馆子内,吃肴肉面好不好?”
当下四个人一同出来,因新闸离三马路很远,彼此雇黄包车坐了,真所谓小吃大汇钞,往来车钱,倒比点心钱贵上一倍。吃罢面,彼此分手。枢世、励仁各往局中办公。琢渠回家。默士却往栈房中去绊住那班人。媚月阁那里,有枢世打发人送牌前去,关照定菜,我且不用絮絮。单表琢渠回到家中,他奶奶还蒙头而卧。琢渠也觉侵晨被枢世几个唤了起来,并没睡适意,所以看见了别人好睡,他鼻管中几条磕睡虫,也跃跃欲试,打了个呵欠,身不由己,又向床上横将下来。不一会已呼呼睡着了。贾少奶并不晓得琢渠走了出去,又回来趁热被头,一觉醒来,见床上多了一个男人,不觉大吃一惊。仔细观看,方知是他少爷,不由心中大怒,也不管他睡着醒着,使两个指头夹住他面颊上一块肉,狠命拧了一下,将琢渠自睡梦中痛醒,叫声啊哟做什么!贾少奶说:“你为什么事出去?又不声不响掩回来吓我?”
琢渠道:“我并未吓你。适才因你睡着,没敢惊动你,自己横在旁边,也横着了,分明一片好意,怎说我吓了你呢?”贾少奶道:“我正在做梦,有个贼打从隔壁跳窗口过来,一脚爬到我床上,睁开眼睛,刚巧看见你,怎的教我不吓。”琢渠道:“这是你梦中的贼吓你,并不是我吓你,怎拿我晦气?”贾少奶嗤的笑了。琢渠摸摸面上,说:“你拧得我好痛。”拿镜子照照,颊骨上已起了胡桃大一搭紫块,啧啧道:“面上被你拧紫了,少停朋友们看见,岂不又要取笑。你为什么单看中我面上颊骨上拧?腿上臂上的肉也一样的,何以不换一搭地方呢?”
贾少奶不睬他这句话,却问他姓詹的侵早唤你出去做什么?琢渠便把适才他们谈论的话,照说一遍。贾少奶道:“别的我不管,惟那副金刚钻环子,你已答应了我,无论你们事体成不成,这东西我可一定要的。”琢渠道:“你又要不讲理了。事情得手,当然我要买给你。倘不得手,只好彼此认晦气,作为罢论咧。”贾少奶怒道:“放屁!谁同你作为罢论。男子汉讲话,哪有缩出缩进之理,今儿我先对你讲明白了,别样可以作罢,金刚钻环子务必要买,你昨儿亲口答应了我,此时又图抵赖,还有甚面目见人!”
琢渠还欲争辩,贾少奶翻身向里睡了,说:“我夜间不曾睡醒,你休叽叽咕咕,闹得人家睡不着。不做声的横一会,要多话还是出去。”琢渠便不敢再为开口,心中估算,这件事又是湿手搭干面,遭着容易,洒开烦难。别的还不打紧,倒是少奶奶一副金刚钻环子,倘那边顺手,目无他碍,否则准有几场交涉。都是自己空口白嚼的坏外,想来不胜后悔。看少奶奶不多工夫,就已睡着。自己上了心事,一时竟不能再睡,挨到一点钟光景起身,命阿宝端整开饭吃了,出来没事,便到他姘妇凤姐那里坐坐。刚值凤姐有病,睡在床上,见了琢渠,眼泪汪汪说:“你怎的多时不来看我了?我几次想打发人来请你,又怕你府上雌老虎利害,只以为你早晚一定要来此的,谁知人心肠比铁还硬,一连有半个月光景,不让我见面,我为记挂你,才害的病,一个人睡在床上,好不孤苦寂寞。想想为人在世,做了女子,真正苦杀。不比男子娶了三妻四妾,除掉这边,还有那边,到处为家,何等适意。女人一世单靠着个丈夫,丈夫没有情义,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说到这里,鼻子管嗅了几嗅,眼泪就向枕边直滚下来。琢渠最怕她唠叨这些话,又见她哭了,心中很是难受,顿足说:“你还讲那些话做什么!我若不记挂你,今儿也不到这里来了。这几天委实别处有事,没工夫来。你有病,何不给我一个信。我晓得了。也早来咧。现在你可曾请郎中看过?药吃过没有?寒热如何?大约不碍事罢?”
凤姐不答应,却拿手帕掩住脸只顾哭。琢渠无奈、只得在床沿上坐下,拉开她手帕说:“哭什么呢!病势到底怎样了?”凤姐仍不做声。琢渠急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为何哭不住的,有话尽顾好好儿讲。况你身子又不舒服,哭了岂不更增病势,教我也心痛的,快说呢!”凤姐道:“我有什么话说,你不来有谁出主意,替我请郎中吃药呢?病煞也只可听天由命罢咧。”琢渠顿足说:“该死,娘姨们怎不替你请郎中的?凤姐说:“他们哪里有请郎中的钱!”琢渠道:“你呢?”凤姐道:“我连房钱也欠了两个多月咧,这几天小菜钱也都是他们垫的。”
琢渠听了,已晓得这是多天没给她开销起的病,不是病入膏肓没药医的,一摸身边,只带一百块钱票,还须晚间预备做赌本,虽然要翻别人的钱,但自己身边也不能中带本钱,一百元不够数,少停还得向励仁通商,倘再多给了凤姐,本钱岂不更短。不得已,只可拿十块钱钞票给她,说:“我今儿还有别的用度,不能多给你钱。这里你先把十块钱用了,明后天我再带来给你如何?”凤姐见他摸了半天,只摸出十块钱钞票,不由心中大不受用,那肯接他的钱,说:“我横竖不请郎中吃药,用不着什么钞票,你留着自己用罢。”
琢渠道:“这是那里话,我本来要多给你些的,皆因今儿身边没多带钱,外间还有应酬,来不及回家去取,故而先给你十块钱应用,其余改日带来,又不是不肯给你钱用,你为何不愿意拿我的呢?”凤姐冷笑道:“承情你给我十块洋钱,教我还了房钱好呢?或者还了什么好?”琢渠道:“我原不是给你这般用的。因你身子不舒服,先给你请医服药调理之用。其余开消,我明儿一准送来,这个请你先收了罢。”凤姐还不肯接他的,琢渠便把那钞票,塞在她枕头底下,不意凤姐枕下,还有一张硬纸,琢渠手指触着,不知是甚东西,随手抽出一看,原来是张小照。凤姐见他抽出此物,不由面色陡变,慌忙自琢渠手中抢下,然而琢渠已看得明明白白,照片上是个西装少年,风度翩翩,一脸滑气,自己也认得此人,乃是做西医的陶子尧,专在外间拈花惹草,名誉大为不佳。照片既在凤姐枕下,个中情形,不问可知,一时醋火勃发,心中大怒,厉声问凤姐:这是谁的照片?凤姐红着脸道:“是我表弟的小照,你难道不认得么?”
琢渠喝道:“放屁!你表弟姓什么?”凤姐答道:“姓王。”琢渠鼻管里哼了一声道:“姓王么?再问你照片上这个人姓什么?他不是做医生的陶子尧么?怪道你现在害病,大约没病时候,天天晚上请医生,所以医出病来了,好不个不要脸的货,亏你还说记挂我患的病,把孤老的小照,藏到枕头底下,犹对人装腔作势,我晓得你做生意的出身,不是东西,爱色爱财,无情无义,今儿方被我着底看穿,问你还有何话要说?”这句话骂得颇为着力,所以凤姐的粉同,也由红泛青,老羞成怒,狞笑一声道:“贾大少,你既然晓得我们做生意的出身下贱,只爱银钱,不讲情义,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们做女子的,两只肩胛扛张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原靠什么吃饭。当初承你见爱,包我的时候,答应五十块钱一月。后来因你没有差使,进款烦难,同我情商打折头,每月只三十块钱开销。试想上海地方,房钱多大,吃的用的没一样不是价钱一天天有涨无缩,从前五十元的时候,已不免每月亏空,哪禁得再打一个六折,你虽然一句话,教我们吃饭不能少吃一顿的,房钱也不能减人家一丝一毫的,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况添了一个小的,雇奶娘工钱之外,还要给他饭吃,你非但不肯加我几个,倒反有时付不出,积到下一个月才付,我们的嘴,难道也可以封起来,挨到下一个月才吃饭的么?这时候不挂招牌,就为你是场面上人,顾全你面子,不教你坍台的缘故,免得被人说一句某人包了女的养不起,却让她开后门吃饭。这句话谅必你也当不起呢。现在你又两个月不给我开消了,今天向你开口,亏你疴屎不大,给我十块洋钱,倒反搭足架子,放出做老公的面孔,还骂我不要脸偷汉。老实说,做男子要放出做男子的颜色,若无颜色,还是随随便便为妙。做了女人,谁爱偷汉,但吃饭也是要紧的。既然你现在看穿我不是东西了,我也不说别的话,问你倘要独吞天下,必须担得下这点肩负,否则我不管你,你也休得管我。”
琢渠听了这片话,不啻火上添油,心中异当暴躁,恨不得伸拳捋臂,痛打凤姐一顿。又因她正有病在身,打伤了免不得被她借端讹诈,又是洋钱晦气,想想外间结交女人,原适意在几个钱上,贪图便宜,无有不自取其辱的。自己在凤姐身上,用钱虽说不多,阴的暗的,足有数千金之谱,现在还受她这般奚落,照她说话,开消不过,故而偷汉,似乎也有她的道理,驳也驳她不过,闹出来自己坍台,还是走他娘的路罢。因此他受了凤姐的说话,倒反一语不发走了出去,颇出凤姐意料之外。凤姐本预备激他冒火,打一顿,好大大的讹诈他一票,彼此一刀两断,自己去跟陶子尧的。此时见他不声不响走了,倒弄得不上不下,守也不好,嫁也不好。这是后话。且说琢渠一口气出来,也不再弯别处,径到居仁里媚月阁家中。本来媚月阁这时候还未起来,因被枢世打发人来定菜,要她自己调排,不得已才提早两点钟起身。大凡睡得迟的人,要她早起身,就不啻抽他的筋,腰酸腿木,一百二十个不舒服。媚月阁此时虽然起来了,也呵欠连连,眼皮难掌,比之晚间更困倦要睡。若非事在心上,她早缩回被窝中,再续她的黄粱好梦去了。正当洗脸的时候,琢渠进来,面红筋涨,气喘吁吁,一望而知是和什么人淘了气来的,媚月阁却以为一定贾少奶又给他受了委曲,故此赶到这里来告诉我听。近来他夫妻俩一淘气,就来告诉我,我倒变了他们夫妻两个中间的公证人了,因对琢渠点点头,请他坐了,说:“你今儿来得很早,为何面有怒容?难道又是少奶奶同你淘气不是?”
琢渠想这件事是告诉不得媚月阁听的,只能含糊对答,假意笑了一笑,说:“并没淘气的话,我因在外间吹了风,所以面上发热,你今天真起身得早呢,真正难得!”媚月阁又打了一个呵欠,自己摇摇头,笑道:“起来虽然起来了,瞌鬼还没退呢。说也笑话,从前我在外间,生意忙不开,客人到齐了,我也不管,要睡尽顾要睡。现在难得有一两个花头,我倒反异常迁就,办什么自己不着手,托付别人,终觉放心不下,真正是志气短了,无怪人也穷咧。”琢渠道:“这也是你老法家的手段,迁就迁就,生意自然来咧。”媚月阁一笑说:“你中饭用过没有,这里便饭好不好?只是没可口的小菜,打发人到雅叙园去叫罢。”
琢渠忙说:“老二不必客气,我中饭早吃过了,你请自便,我这里横一会。”说罢,就在烟榻上横了下来。见烟灯还没点火,他便划根洋火燃着了,揭开牛筋盒子,见里面还有半盒鸦片烟剩着,他素来给少奶奶打烟惯了,横到榻上,不觉技痒难熬,就此动手,大打烟泡。媚月阁还以为他吸烟解闷,自己净面嗽口既毕,又叫二姐替她梳头,一边通头发,一边吃了浅浅一碗饭。梳妆定当,琢渠已打了不少烟泡,叫声老二来抽烟罢。媚月阁本来吃过饭要吸烟的,走到榻床旁边,见烟盘中黑压压一大堆烟泡,惊道:“你原来自己没吸,只顾打烟泡的。”琢渠笑道:“正是来替你当差。”媚月阁道:“罪过煞了,你也抽一筒罢。”琢渠笑道:“我没福气,吸了烟就要头眩。你横上首这一面,我和你对调。”两人换了方向,媚月阁便拿他打就的烟泡装吸。琢渠问她近来生意,媚月阁摇头道:“不必提起。”
原来贾少奶奶同媚月阁合股这件事,瞒着琢渠,一来恐他不许,二来琢渠倘晓得她有钱放在生意上,一定要抱怨她不肯垫本贩土,有好买卖不做,却去干那赔钱交易。故此贾少奶不敢告诉琢渠媚月阁生意上的话。此时媚月阁对他说起生意清淡,琢渠听了,摇头叹息道:“开堂子原不是容易做的买卖,不比开张店铺,还可以用跑街先生,兜揽主顾,生意不佳,无妨减价招徕。开堂子这两样都不适用,就是看客人,也不过熟客那里走走,不能把陌生的拉回来。所以你当初发起做场子,我就不十分赞成。后来你听了她的话,决意要干,我也不便反对。现在你不是吃着苦了么,可惜我在外间难得做东道主人。不然有花头,一定要拉到你这里来做,也好帮你点儿小忙。”
媚月阁道:“只要请你放在心上,得有机会,照应照应我,我也感激你的。”渠琢道:“这个自然。我不做主人便罢,做主人一定到你这里来。”媚月阁便问:“今儿你们请的客,究是怎样路道?何为平空想起出他们的花样来呢?”琢渠大笑,即将昨儿告诉他少奶奶的话,对媚月阁说了一遍。媚月阁听他讲的和詹枢世大略相同,不过多出枢世输了钱,生出极主意这件秘密,正是起意来由,媚月阁更为定心。两人吸烟谈话,到五点钟先景,枢世、励仁先后来了。枢世告诉琢渠,默士已有电话报告,前途听他说有这个去处,都十分欢迎,约定晚间一定同来。据说道台请他们五点钟晚膳,就是现在时候,光景不到上火就好散席了。默士现在旅馆中坐守他们回去,你我少停对他们只说偶然到此游玩,真是巧遇,我们三个,正缺搭子,叉不成麻雀,你们几位来了,正好凑麻雀搭子。不过我们三个不能全体入局,必须撇出一人,待八圈碰满之后,撇出的人说:叉麻雀一场人太多,不如摇摊推牌九,也好利益均沾,这样方可指引他们上道。如若他们本钱所带不多,我身边有二千钞票,励仁也带三千,谅必他们几个人身旁,四五千也许有的,待他们和盘托出,我们就有一万资本,将这一万资本借给了他,再括回来,更借一次,便是二万。教他们出立收据,默士作保,明儿便好着他前去坐讨,不怕他们少我半个,你道好不好?”
琢渠拍手称妙。媚月阁晓得客人将要来了,不敢再吸鸦片烟耽搁,慌忙吩咐厨房中预备酒菜,自己同一班做手,也放出全副精神,等候阔客临门。不意他们这里搭足架子,接待客人,那班客人,却老不前来。自五点多钟等起,等到了九点多钟,还不见客人的踪迹。枢世等三人,都没吃晚饭,不免饥肠雷鸣,向媚月阁要点心充饥。媚月阁因所买细点,还须留在酒席上用,不能让他们先吃,只得叫人却做了几十个生煎馒头来请他们。三人吃的时候,琢渠对枢世说,光景他们不来了。默士原说的,这班人有口无心,答应不能算数,必须人到了,方作得准,如其当真不来,这老当可上得不校枢世还没接口,励仁已冷笑一声说:“你晓得什么,这里大元帅,派出参谋长,驻扎在阵地上,自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我们无名小卒,不必多言,静俟好消息就是。”
枢世听励仁用话钝他,自己正因等这班人不来,连默士也无回音回声,真是满肚皮的怨气,无有发泄之处,怎禁得再加励仁这句冷话,一时火从心发,将吃剩半个馒头,向励仁夹脸抛去,骂声:“放狗屁!请问你谁是元帅?谁是参谋?”励仁万不料枢工动怒,所以说罢这句话,正嚼着他自己一个馒头,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冷不防馒头飞来,正打在他眼上,再从鼻子旁边,滚到胸前衣幅上为住,一路经过之处,油渍淋漓,那件崭新淡黄花缎袍子,眼见就此遭坏,还有被枢世击中的那只眼睛,也不能睁开,因睫毛上都是肉汁,眼中着了咸气,流泪不止,那里还能视物。励仁这一怒,可比枢世更加一倍,也把自己吃剩的馒头向枢世抛去。究竟他现在只一只眼睛可用,枢世却两眼通明,见他馒头打来,向旁一闪,馒头落地。励仁见一馒头打他不着,随手抓一只玻璃杯,意欲再打。琢渠恐惹大祸,慌忙抢住他的手,不许再抛,说:“我好好讲话,你们怎的又发脾气?老二这里,客客气气,闹了他岂不难以为情。况客人也许就要来的,被他们碰见,成何体统!”
励仁怒气勃勃说:“你放手,我饶了这杂种不姓施。他为什么先拿馒头打我?我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关系,他敢如此无礼,你放了手,让我他拚个死活。”琢渠那肯放手,枢世见励仁如此狼狈,自己占了便宜,站在对面,只顾对他发笑。励仁更怒,意欲洒开琢渠的手。琢渠力大无穷,紧紧相持,励仁洒他不开,气得暴跳如雷,把媚月阁同房间中一班人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怎样方好。正当不得开交的时候,扶梯登登声响,一个人奔了上来,正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杜默士,众人都各一怔。琢渠松手,励仁、世枢两个,也不再打架了。枢世先问:“他们来了没有?”
默士喘息未止,一时不能回答。励仁先要紧向楼窗口张望,底下有人没人?枢世却两眼望着默士的嘴等他答话,只巴他说一句随后来了,他便可大大的奚落励仁一常单有渠琢旁观最清,看默士神然有异,不像得手回来光景,而且面带慌张,眼光四射,大似吃了惊吓而来的模样。因此不等默士开口,他已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果然不出所料,默士喘息了一阵,开口说:“险得很,我几乎和他们一同吃捉。”枢世惊道:“什么话?我问你他们来不来呢?”默士道:“你要望他们到这里来,今生休想,只好下一世了。”
众人都吃一惊。励仁在楼窗口听得这句话,也奔到默士旁边,问他此言怎讲?媚月阁和房中一班人,听他说话新奇,也都团团围困着,等他开讲。默士说:“他们适才往道台衙门赴宴,我在栈房中守他们回来,幸亏我跑栈房惯了,别房间客人也多熟识,闲着没事,便往别个房间走走。不意这时候突来许多包打听,在账房中守候捉人。我还当栈房中住着强盗,巡捕房得了消息,故差包打听来此兜拿。岂知他们并非拿强盗,却是外国人派来捉这些人的。枢世惊道:“反了!他们是国会议员,何等身分,外国人有何权力,可以派包打听来捉他们,岂不有损国体,这件事非请外交部同他们办一个大大交涉不可。”
默士说:“免了罢!不提还可,提起更把我们国民的台坍绝了,还说什么国体,你要请外交部同他们交涉,只恐他们先要教公使团同我们交涉咧。”枢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连励仁、琢渠二人,也听得莫名其妙,都张口结舌,等他续表下文。默士顿一顿说:“你想这班人混账不混账,他们来的时候,带有数十口皮箱,有几只寄在道台衙门中,有几口堆在客栈大厅上,只只都有他本省的封条,交叉贴着,堂皇冠冕。谁知里面尽是私土。”众人听说,都不知不觉道一声咦。默士道:“别说你们希奇,连神仙都参不穿透。当其时我等他不知道,事情实在凑巧,本来他们出去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肯回转栈房。这回因有我的约会,承他们的情,不曾失我之约,八点时候就赶了回来,恰如鱼儿落网,鸟儿投罗一般,一个个都被包打听截住,大约内中有个眼线,他们拿住人不搜别处,却先打开大厅上几口衣箱查看,箱箱尽是马蹄好土。这时候那班人从前神气活现,此刻不知丢向那里去了,都同小窃落在捕快手中一般,吓得索索乱抖,面色也和纸钱灰相仿,情形着实可怜。后来他们又到房间内搜寻证据,和捕拿余党。那时幸亏我在别房间内,不然迅雷不及掩耳,准被他们认作余党,捉了进去,有冤没伸处,这一来吓得躲在人家房间内,不敢露面。据说他们连人带土,一同押上汽车走的。又有人说他们从那里出去之后,又到道台衙门去搜出寄的几箱土。你想中国大员衙门,被外国包打听进去起贼,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也是上海官场的异彩。我听得这个消息,心知事情闹大了,日后株连的人,一定不少,自己也曾同他们一起多天,半件红衣裳早已披在身上,故而惊得呆了有一点多钟功夫,后来想起你们还在这里等候他们,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们一句。也是我等晦气,事情办得十拿九稳了,还闹这种天外飞来的岔子,教人梦想不到。如今他们已到巡捕房铁房子中去吃外国大菜,我们还等他什么。别的不打紧,只怕他们同做贼的一般,到了公堂上胡扳乱咬说出我们是他同党,那就坏事了。”众人听说,面面相觑,没一个做声得出。还是琢渠有见识,说:“这是你的多虑了。我们同这班人,不过席面上的交情,并无别项来往。况同席人有数十,就使他们存心拖害别人,也不致诬扳到你我的,何必过虑。”
枢世、励仁都说:“照啊!我们同他没甚交接,他们怎想得到扳害我们呢。”默士道:“不为别的,坏在他们今儿吃捉,恰巧是我约他们回转栈房,就被包打听抓了去的。我虽然出于无心,他们到了巡捕房中,一定要怨张怪李,研究这件事如何败露,倘想起我近来几天很巴结他们,而且今天又是我约他们回栈房的,有此两大关键,也许要疑心我做奸细,看破他们的秘密,出首报告,引他们上钩。这一来岂不和我们结下深仇,或在堂上扳咬我们一口。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们一般吃官司,我等岂不受累了。”枢世、励仁两个听说,又吓得做声不得。到底琢渠聪明,他听默士说牵枝接叶,言外带有挟持之意,有心驳他一句说:“你约他们之时,可曾告诉他,我等三人在这里等他们没有?”默士答道:“并未。”
琢渠道:“如此他们的怨恨,也不过集中在你一人身上,同我等是没关系的。”詹、施两个听了,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默士却大大失意。果然他心中打算偷鸡不着抓把米,就地弄些进款,晓得励仁、枢世二人极其怕事,故此有意张大其词,吓吓他们,自己好乘机敲他些竹杠,不意被琢渠一言道破,心中好不怨恨。顿了一顿说:“你们三位,原不碍事,我只得权避一时咧。但是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枢世颇为热心,接他口道:“你可是没钱用么,不妨事,这是我们累你的,决不叫你一个人受罪,我们三人会凑几十块钱给你就是。”说罢身边摸出二十块钱,励仁也是二十,琢渠因默士太可恶了,只给他十块钱,凑成五十之数。默士接了,道声谢先走。枢世发表说:“他们吃了官司,我们不必管他。既来之则安之,老二快叫人摆酒,吃饱肚皮,你也搭一脚,我们四个人碰十二圈和好不好呢?”
媚月阁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得弄酒给他们吃了,自己也凑上去打牌。听他三个始终没住口,一边弄牌,一边谈论这件事。励仁说:“怪道他们路过此间,却很喜欢结交本地绅商,浪掷应酬,我一向疑团难破,今日方知他们带了这些宝贝,打算搅户头脱手的。”枢世道:“他们不肯动身进京,一定为着东西没卖掉的缘故。这回破案,大约也不急于动身,兜消太滥,才被人暗地出了花样。”琢渠说:“我别的不佩服,只佩服他们手段通天,竟将贼证藏到道台衙门内,可谓想入非非。惜乎中国官场势力小,外国人势头大,不然剩的几箱土正好孝敬道台,又何致被他们搜了去呢!”谈谈说说,十二圈牌碰毕,他们三个,各认一场和钱,给了媚月阁三十六元,另加菜资,媚月阁这回虽不蚀本,却空欢喜白忙一场,连做书的也无端费却好些笔墨。正是:笑他枉耗千般计,容我闲传一卷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四回燕子窠下场怜贱妓虎狼窟历劫叹贫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