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3 页/共 56 页

伯良听她仍和那夜一般口气,心中未免着恼,但犹以为红珏怒气未消,指望劝得她回心转意,言归于好,所以不敢发作,强自笑道:“你说出笑话来了。既在一起,就是夫妇,哪有什么假借的,外间人人叫你袁家奶奶,难道你没有听见么?虽然未有你的庚帖,但那一千块头身价,莫非你也忘了不成?综而言之,这是桩极小之事,我错也罢,你错也罢,彼此肚里明白。至于前夜我动手打你,委实是我错的,但也是一时之怒,为甚缘故,你肚子里更为明白。现在话过休提,我劝你仍旧好好儿回去。你若恨我常在外间嫖赌的话,自此以后,我除却应酬之外,决不出门,在家陪伴着你。你也不可再多向外走了,倘觉厌烦,不妨小姊妹那里跑跑,或请他们来家叉叉麻雀,也是消遣之法。至于拆开这句话,休得说起,我委实坍不下这个台。到底我也在场面上走走的,若被人说一句某人同女的拆开了,这不是很难为情的么!便是你自己也未必见得光辉呢。请你自己肚里回想回想,我这句话到底有错没错!”   这几句话连老三、无双二人听了,也暗暗赞成,觉得伯良真是宽宏大度,不说别的,就是适间红珏骂他钝他的话,可算得尖刻到极点了,他非但不动怒,反虚心下气的劝她,这种好脾气的男人,若被我们嫁着了,再也不肯同他拆开的。不知红珏是何居心?这样百折不回,若非润生面上的关系,早已劝她跟着伯良走了。但红珏听了伯良这些话,一条硬心肠,也未尝不软了下来。无如适间润生有言在先,无论如何,不再跟伯良回去。现在若变计跟他走了,如何对是住润生。她倒不想着不跟伯良回去,如何可对得住伯良。可见她一窍不通,被色字迷住了呢。当下她仍将头一阵子乱摇,说:“你休多费唇舌了,我闻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成则成,不成则罢,何用这许我夹嬲。老实告诉你,姓袁的饭,我现在吃不来了。别的没有话,那一千块头,是你替我垫着还债的。我到你家以来,没做过外快生意,所以仍旧没有钱还,待我寻着户头,再同你算账便了。”   她说这句话,意思便是要赖掉他一千块钱。伯良气昏了,也没听得明白,只有姓袁的饭现在吃不来了两句话,直钻进他的心内,知道红珏去志已决,劝也徒然,所以呆得半晌不能说话。老三、无双二人,见此情形,都替伯良可怜,暗怪红珏心辣。红珏看了她二人面色,已知她们的存心,深恐再挨下去,自己心思虽然拿得定,不为伯良所移,只愁她两个倒要帮着伯良劝我回去了。无如伯良又挨着不即出去,真是没法可施。不得已只可硬一硬头皮,对伯良说:“少爷你请坐罢,爱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去。”又对老三、无双二人说:“我们上去咧。”   她两个也觉看见这种情形,心中颇不舒服,因此知难而退,三个人一同上楼,把伯良一个人阴干在下面。楼上润生不知他们交涉如何,隔着楼板听话,又不十分真切,心中焦灼万分。好容易见她们上来,即忙迎上去,问话儿怎样了?无双、老三都冷冷的不做声。红斑也只回了句没有怎样四字,就此一语不发。润生更觉纳罕,看她三个人面上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吓得他也不敢开口了。于是楼上四个人呆对着。楼下伯良眼看着红珏弃他不顾,上楼而去,这一股气自泥丸宫直透涌泉穴,四肢百骸,无不充满。惜乎在别人家内,若在自己家中,他便把房子拆掉了,也消不得他心头之火,当时惟有长叹一声,唤娘姨关门,自己怒冲冲出来,往王巧林那里诉苦去了。娘姨报告红珏,说:“少爷已去。”老三、无双二人听了,都摇头不语。红珏却对娘姨发火道:“去就去了,难道要我请他回来不成?”   娘姨受了个没趣,赶紧脚底下明白,走了出去,里面四个人仍旧鸦鹊无声了多时。第一个是老三开口,她见时候不早,唤底下人端整夜饭。无双便欲告辞,老三说:“决无此理,姊姊既然到我这里来了,应该用了晚饭去。倘若要紧走,就是瞧我做妹子的不起了。”红珏亦劝她休走,无双只得坐下。红珏本预备着她来吸烟的,所以早已挑来两块钱烟膏,此时摆开烟具,自己动手,打好了一个烟泡,装上斗子,始让无双吸烟。老三也下楼指挥底下人做菜去了。润生见红珏一个人闲着,忙问她适才同伯良究竟怎样的接洽?红珏说:“并无别样说话,他仍旧劝我回去,我的意思,也觉回家的为妙。”润生大惊道:“你答应他了没有?”   红珏道:“答应虽没有答应,不过我想天下人的面貌,是容易看见的,天下人的心,却很不容易看见,必须年深月久,方能试验出来。我觉几年以来,姓袁的待我并没大错,就是这一回打我,归根结蒂,还是我自己对他不住,男子汉谁没有气恼的,今儿他自知粗莽,亲自登门谢罪,也算至矣尽矣了。我现在丢开他,虽然容易,只恐日后跟的人,反不如他,那时我非但自己回想起来,懊悔煞,更不免被他暗下笑煞呢。”润生听了,不胜气愤说:“你怎晓得后来的人不如他呢?”红珏对他看了一眼道:“你以为抵得上他的么?”润生道:“自然比他要胜过几倍。”红珏微笑摇头道:“只恐未必。”润生脸都气红了,说:“你休看杀别人,我自信年纪虽轻,爱情却还懂得。自从相识你以来,有几个从前相熟的倌人大姐们,着人来叫我去,我都回绝了不去,这就是同你要好的明证。”   红珏笑了一笑说:“只恐眼前虽好,日久便要厌烦了。这种男人,世界上多得很呢。”润生赌神罚咒,说:“你若从袁某人那里出来了,肯跟我,我一辈子决不负你,倘有负心,天诛地灭如何?”红珏道:“但愿你能不失信,我就吃苦些也愿意的,只愁你口不应心罢了。”润生道:“一定不失你信。”红珏对他亲亲热热的看了一眼道:“这就是了。”润生大喜,今夜他仍在这里吃过半夜餐才走。无双因晓得俊人不回公馆,故同他们谈谈说说,吸吸烟,差不多东方发了白,她方兴辞欲走。红珏将老三的包车夫,从暖烘烘的被窝中唤起来,送他回去。自此之后无双又同老三结了个小姊妹,闲来没事,便到她这里来,带道看看红珏,彼此购今说古,吐雾吞云,很为有趣。润生更没一夜不来相陪红珏。光阴易逝,转瞬工夫,已半个月过去了。红珏见伯良方面,自那日亲自登门,触了个霉头回去之后,竟毫无举动,心中颇解纳罕。着人出外打听,方知他早已把王巧林娶回家里。红珏始恍然大悟他不来的缘故,渐渐也有些疑惑到自己的秘密戳穿,也许是巧林搬弄是非。但事已至此,何用再放在心。况自己也不预备再跟伯良过日子了,所以虽闻他娶王巧林的消息,倒也并不吃醋。暗忖他既已讨了人,对我方面,大约取放任主义的了,我何必再在这里守着,累润生住既未便,往来又疲于奔命,因同老三商量,搬往小房子中居住可好?老三没有主见,便又请无双过来商议。无双说:“别的不打紧,只恐他见你住在这里,扳不到你的差头,故取放任主义。若闻你已与别个男人住在一起,他忽然出场干预起来,你没同他正式离异,他尚有管束你的权柄,娶妾乃是另一问题,你倒不可不防。”   红珏急道:“若是这样,常被他阴干在这里,也叫人如何了局呢?”无双听说:“皱紧眉头,没法可想,看看红珏、润生两人,都急得眼泪汪汪,仿佛要哭出来了,无双安慰他们:“休得担忧,做姊姊的自有道理,且让我慢慢儿想一个万全之策。”说罢,睡倒床上,抽了几筒烟,忽然坐起身,笑说有了,对润生道:“小老二,你快去看一所房子,须要秘密些看对了,就将那边的器具物件搬过去,也不可让左右邻舍知道你迁居何所。”又对红珏说:“你可往外间一班小姊妹那里,扬言回苏州去住,一方面悄悄的搬往新屋中去,只消自己脚头紧些,不轻露面,这里若有人来问时,也说你往苏州去了,照此避过了三五个月风头,再串个人出来,到伯良面前,探探口气,说你已在苏州嫁了人,看他表示如何?他动怒的,劝劝他。他若不动怒,你们就可出面,不妨说是苏州所嫁的了。”   红珏、润生二人听说,都赞不绝口。便是老三也暗暗佩服她的计较高明,不愧是个老资格人物。当夜画策既定,次日润生便如法泡制。因贪地方冷静,所以房子借在宝昌路上,不知红珏合与不合,故令她自己也去看看。事有凑巧,恰被伯良的朋友碰见。红珏虽不认得他,他也却认得红珏。这人还没知道伯良已与她绝了,还当伯良要搬场,所以一见面,就问他府上可是要乔迁了,伯良问他何来此言?那人说:“看见尊夫人在宝昌路某里认房子呢。”   伯良知他指的红珏,当时一笑而罢。后来忽闻外间传言,红珏回苏州去了,心中未免诧异。再叫人往那朋友所说的地址打听,果然新近有一男一女,两个娘姨,一个姑娘,搬进去住了。伯良此时方知他们的用意,暗骂你们敢在我面前掉此枪花,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岂不被你一辈子当我阿木林了。想要办他们吃官司,登在报上,反损自己的名誉。不过我娶她时候,一千块钱身价,那天在杨家,仿佛听红珏说过一句,暂时没钱,待寻着了户头还你,现在她不是有了户头么,我这笔钱,正可要她出来,何犯着让他们适意。伯良存心如此,他自己并不出马,却托了一个做包探的朋友,往见红珏,说袁某托他来的,现在你们既在一起了,他也不愿意拆散你们的鸳鸯,不过那一千块钱身价,你曾亲口答应,有了户头还他的,所以他命我代表来取,你马上可以给我带去的最好,约期来拿也好,就是大家请一个律师到公堂上交割,亦无不好,请你们大裁决断。   红珏等初见伯良着人来此,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不觉惊得呆了。后来听他出的条件,并不太苛,只要还一千块钱,想想花了这笔钱,就可一刀两断,却也未为不美。但平白的要出松一千块钱,未免又有些儿肉痛,当时决断不定,因约那人明天回音。红珏意思,要打个折头。伯良决意不允,讲了三天价,仍旧拿出一千块钱完事。这方面纠葛了清,红珏便欲大大的请一回客,叫姊妹朋友们都晓得自己同姓袁的断绝关系,现在跟了姓徐的,日后有事,也好出面,免得鬼鬼祟祟的掩在这里,被人背后谈论,反觉难听。和润生商量,润生自然乐从。于是红珏择日大宴宾客,无非是她平日往来的一班姊妹们。有些认得润生,有些不认得润生。红珏一一为他们介绍相见,仿佛开了一场文明结婚的喜筵。润生得意非凡,出去逢人夸张,自不消说。红珏倒并不阻止他告诉朋友,她以为知道这件事的人愈多,他们也愈开阔的。不过这一来,伯良索去一千元,请客免不得又要将房屋布置得像模像样,统计所花,约有二千金左右,这笔钱教润生卖掉身子也不够,自然都由红珏挖的腰包。你想她乃是一钱如命的人,过后怎不肉痛,不过同哑子吃了黄连一般,叫不出的苦罢了。偏偏润生还不争气,有一天回来,对她说:“外间朋友们,都说我弄着有钱的老被,现在发财了,何必再吃别人的饭,为什么自己不弄些本钱开爿店呢。我也想,你有银子,存在银行里,为何不交给我,帮你做做买卖,岂不大家有益。”   红珏听了,暗想我已贴却这许多钱,原来你还想我的好处,老实说,我的银子,来也不易,去也烦难,从前跟伯良时候,六七年夫妇的情分,尚未肯轻落他手,何况与你初交,当时她便笑了一笑说:“这是闲人之言,生意买卖,我们俩都是外行,这好处也不必想,我看你还是吃人家饭的稳当呢。”润生被她回绝,不免大大不悦。正是:欲念炽时成眷属,贪心起处便参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五回天理循环请君入瓮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自此之后,润生便不十分肯听红珏的话了。遇着买长买短,要钱用的时候,红珏也教润生拿出来,她还说:“女子嫁了男人,原是靠他吃饭过日子的,若仍要自己开销,要男人做什么呢?”润生本晓得红珏手中略有积蓄,以为弄着了她,一生吃着不尽,岂知遇着她牢守关闭主义,件件开销要自己花钱,而且管束得非常严紧,出入须有一定时候,误了钟点,便不免盘问根底,牵枝接叶,比着娘教训儿子还利害几分,因此更有十二分的不愿意。同居未及一月,气倒淘了好几场咧。那日润生又要出去,红珏看他揩脸,梳头发,照着镜子,分清了头路,又把生发水洒上许多,换了双新洋袜,新鞋子,穿袍着褂,把一顶新买的灰色白边呢帽,拿在手中。红珏看他打扮,也不做声,等他色色定当,将要出门,始问道:“你到哪里去?”润生说:“有朋友约着吃茶。”红珏问朋友为何约你吃茶?润生说:“因他欠我五块钱,约的今天在茶馆中还我。”   红珏说:“原来你是要钱去的,不是借钱去的。既为要钱而去,缘何这般的打扮,鞋袜都换新的,若为借钱,或者要打扮体面些,好哄哄别人呢。”润生不睬他,正待走时,又被红珏唤住了,问他多少时候可以回来?润生答道:“大约两个钟头。”红珏指着钟说:“现在刚八点钟,两个钟头,便是十点钟,算你路上来去一刻钟,你在十点一刻回家,是不是?你把身边的表和钟上对一对准,免得少停看错了。”润生笑答道:“决不看错的。”说着跑了出去,究竟是否赴那朋友之约,我且休管,只说他回来时候,已十一点钟有余。红珏见了他,不问别话,先问他:“钟上什么时候了,我看不仔细,你告诉我。润生知道就有问题发生,先说:“我同几个朋友闲谈闲谈,不知不觉已这般时候咧。”红珏说:“我问你几点钟?没问你同朋友闲谈的话,你别缠错了。”润生始说:“钟上十一点零五分。”红珏又问:“你出去什么时候呢?我倒忘怀了。”润生不言。红珏说:“你为甚没回答呢?难道你也忘怀了不成?”润生无奈,只得答道:“八点钟。”   红珏道:“啊哟,你说两个钟头回来,现在不是三点钟有余了么!请你拿表出来看看,还是你的表慢,或者我的钟快了。”润生红着脸说:“我对你说过了,因同朋友闲谈,忘了时候。”红珏道:“奇怪了,你出去时候,说为要钱,回来便变作闲谈,究竟是闲谈或是要钱,请你想想清楚,别前言不答后语呢。”  润生不语。红珏陡把粉脸一沉说:“你原来还要掉我的枪花。我从姓袁的那里出来,也因他常在外间不回家内,所以跟了你,预备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作伴的。谁知你现在专门掉我枪花,时常溜在外面,我跟你所靠什么?银钱既没姓袁的那里使用适意,场面又没他那里阔绰,我降格从你,若仍和当初一般的在家独守,倒不如不出来了。”   润生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及姓袁的,不觉老羞成怒,顺手把台上两只茶杯,甩在地下,厉声道:“你既知道我不及姓袁的,为什么要出来跟我呢?若说我多了一个女人,未必就和吃了官司一般,脚都不能向外搬了,朋友也不能相聚了。谁家妇女拿男人这般管束的?真正岂有此理。”说罢一发很,又将钟旁摆设的一对洋磁人儿也摔碎了。红珏见他挺撞,不免怒气填胸,就此嚎啕大哭。润生却一味的招掷物件,把娘姨吓得魂灵出窍,劝又劝他们不住,只得分头去请红珏的姊妹们前来劝解。无双这一天,恰因懒于起身,便连底冻在床上,得知红珏家中淘气消息,晓得他男女两个,性情都是暴躁的,深恐闹出大事,只得起来。又因没梳过头,发髻困扁了,便拿一条线毯兜着出来,坐黄包车前去解劝,心中以为半夜三更,决没别人看见的,岂知刚被俊人在途相遇,追踪而往,险些儿闹出一场大大的笑话。现在无双将一情一节,告诉俊人知道。俊人叹息道:“上海很有班女人,适意日子不肯过,却偏要嬲着出来,及至知道光景不如从前,可已悔之无及了。即如红珏后来结局虽不可知,然而眼前岂不枉惹许多烦恼么。”   无双默然。俊人今夜本预备往卡德路姨太太那里去的,现在既来之,不得不姑安之,便在无双这里住过一宵。次日早起,急忙赶到卡德路公馆中,姨太太已哭了一夜。因她身子有病,要求俊人多陪她几时,俊人答应她夜夜陪的,昨儿一夜未去,不免累她望穿了盈盈秋水,想想自己有病在身,他还忍心丢我不问,冤苦之极,不觉痛哭。俊人又不能不竭力安慰,这一天大好工夫,也就消磨在镜台妆阁之间。伯宣所托他设法,为姨奶奶开脱虐婢的罪名这件事,竟忘一个干干净净。傍晚时候,俊人正在楼上伺候姨太太服药,忽然娘姨上来报说:“有客人求见老爷。”   俊人不知是谁,匆匆奔到楼下,一见面才知就是伯宣。俊人见了他,也想起昨儿他所托的话来,暗暗说声惭愧,却见伯宣满头流汗,面色张皇,说话也有些气喘,对着俊人说:“俊俊俊翁,今天这件事,究竟怎么样办?现在他们判小妾押女所三月,这这这便如何是好?”俊人听说,也陡的吃惊不校暗想这案怎样办得如此之重,实是我误他的事,没请个律师辩护的缘故。此时不能承认自己疏忽,只可假作痴呆,说那律师怎样办呢?伯宣惊道:“我没听得有律师埃”   俊人假意失惊道:“阿哟,那一定是律师弄错堂期了。昨夜我从清和坊出来,当时便替你去找寻律师,恰值他应酬未回,我便留一张字条,在他家内,开明案由,教他今天早起到堂的,难道他昨夜没回家不成?这可糟了,现在怎样呢?”伯宣嘘气说:“还有怎话,早已判决的了。本来小妾不肯上堂的,我因昨儿听了你老兄的金口玉言,所以教她放大了胆前去,偏偏我自己银行中事忙,不能陪她,只命一个娘姨相伴上堂。我以为有你老兄在内照顾,便可诸事无碍的,岂知适间娘姨回来报信,说奶奶押起来了。又说堂上连口供都没问着她,只凭巡捕房律师的声诉,就判押女所三月,这分明被告一面没有律师,我以为你老兄和我知己之交,决不致作弄女流,但这件事究不知怎样办的,我实在不明白得很。”说罢,眉尖紧皱,双手乱搓,切齿摇头,大有不信任俊人意思,只是赧于出口罢了。俊人也十分内愧,忙道:“伯翁你休着急,这件事务须调查一个明白,究竟属于律师辩护失败,或是他误期未到,然后再定方针。”   伯宣顿足道:“还有什么方针!告诉你,堂上没有我们的律师,教谁替她辩护呢?”俊人说:“不妨事,虽然判决了,还可要求复审的。”伯宣喜道:“可以要求复审么?”俊人道:“这个自然。因会审公堂,没上诉机关,判决如有不服,尽可要求复审,那是一定之理。”伯宣听说,一脸愁云,顿时开霁,说话也和平不少,对俊人道:“这样仍劳俊翁的大力,你讲的那个律师,拜烦马上伴我同去一趟,让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俊人说:“昨儿那人既已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休得再请教他,不如另换一个律师便了。”伯宣道:“随你大裁就是。”   当下俊人上楼,禀明姨太太,始伴着伯宣同去请律师,讲明案情,幸亏尚有要求复审的理由。不过这一堂某国领事判决,必须待下一堂原领事复审,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搁几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来幸他们所请的律师颇有面子,复审之下,竟得易科罚金,免罪出来,然而姨太太已因惊成病,未几就玉殒香消,与世长辞。伯宣一场官司,花费银子半千以外,丫头还不免发济良所留养,可谓人财两空。但他犹深感俊人帮助请律师的恩德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这一桩虐婢案初次判决,喧腾各报,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几个女朋友,都得消息。贾少奶欢喜非凡,等琢渠回来,拿报纸他看,说:“你见过一件新闻没有?”琢渠道:“可就是赵家那句话么?”贾少奶说:“正是。你快替我写封信到北京去告诉媚老二,她知道了一定欢喜。”   琢渠摇头道:“你们这班女人,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人家既已遭了这种晦气之事,我辈朋友,只恨不能帮她守守秘密,如何再可给她传扬开去,坍朋友的台,我可没工夫写信,明儿齐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馆要搬场了,房子内布置还没定当,我明天一早就要帮他们去收拾,他们定在饭后三点钟进宅,时间十分局促,我今夜非早些儿安睡不可。”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你这般替他们起劲,得到多少好处没有?”琢渠笑道:“好处须望后来呢,焉有相与得不多几时,就转别人好处念头的。”贾少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拍人家马屁拍了一世,到现在仍旧是一个穷汉。须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领吃饭,那才是真能为,拍马屁的有几个发财呢!”   琢渠笑道:“你一开口就是这许多唠叨,我要睡了,没工夫同你多话,你吸你的鸦片烟罢。”说着自己解衣上床先睡。少奶奶手中装烟,口内还唧咕着,但琢渠已呼声震耳,早向黑甜乡中觅取富贵去了。次日他醒时,少奶奶还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琢渠不敢惊醒她,自己蹑足下床,叫人打水净面,买一团粢饭吃了,先往大马路糕团铺中,定一百馒头羔,开地名叫店中人饭前送去,一面又到木器店内,问知家伙俱已送去了,他忙慌赶到马霍路齐八所借的新房子内,却见一班木器司务,已七手八脚的,在楼窗口吊物件。琢渠又三脚两步奔到楼上,因刀疤老五昨儿曾亲自嘱咐他,某物安置某处,某地设床,某地置橱,恐别人不知,错排地位,因此不得不亲自指挥。   做书的趁他忙碌之际,偷闲为列公交待,这刀疤老五,并非男子,乃是一个女郎的芳名,因她鬓脚旁边,有一条深而且长的刀疤,故而有此诨名。据说这刀疤来历,甚为希奇,乃是一个做包打听的外国人所砍,为何下此辣手?实因嫉妒起见,此女的品行,已可想见。但这老五年纪犹不满二十,出落得十分齐整,粉面上虽然有这一条刀疤,却还不逊她抚媚之致,有几个熟悉内容的人,都说她拜过老头子,是个女帮匪。然而观其人娇小玲珑,真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丰韵。齐八同她相识未久,乃是琢渠的介绍。琢渠却在他姘妇凤姐那里得识老五,虽然知道她名气不好,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结富豪,故也顾不了这些小节。自以为老五虽然放荡,若与齐八相交,钱既可以任其花用,男的品貌亦甚翩翩,料不致中道而废的。   老五亦久慕齐八的大名,当初玉玲珑出殡时候,她也曾亲睹一切,心羡她遗下的十万金刚钻,尚未有受主。其实齐八早已变卖罄尽,赎回地产,但这是内部之事,老五那里知道。故闻琢渠说要替她同齐八介绍,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眼前还有个合肥张老四包着她,每月三百元贴费。现在既有十万金刚钻的希望,她自然也要弃旧从新的了。讲齐八也是攀花折柳惯的人,岂有不知老五声名狼藉之理。恰值自己独居无偶,得她相伴,却也未为不美,因此两个人便混到一处来了。起初并没借小房子,琢渠常伴齐八到老五家中。老五只有一个老母,抱的金钱主义,门户由她女儿开放,张来张好,李来李好,一切任其自由,自己并不过问。不过在她家内,有时张老四来时,彼此免不得要避面,所以齐八颇为不便,欲教老五割绝姓张的不来。老五推头姓张的乃是他娘的朋友,自己没法可阻止他,除非我们俩另搬一个去处,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逐步紧凑的主意。齐八正当心热之际,不辨利害,全权托付渠琢办理此事。琢渠不敢自专,又必一一禀承老五,所以这里木器布置,也都由老五亲口相授,琢渠如法泡制。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方得舒齐。老五等本约定三点钟进宅,岂知直到上火过后方来,由她娘一同伴送,随后齐八也坐着汽车来了,看见客堂中摆着馒头糕,问是那个送的?琢渠答:“是我的薄礼。”   齐八说:“又要拖费你了。”琢渠连称不成意思。当夜他们花了十块钱,叫一桌酒菜,就只老五母女,齐八同琢渠四个人吃,倒也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席散。两位旁边人各自回家。齐八同老五却是新房旧物,也不须作者烦絮,琢渠替他们竭力撮合此事,无非想与齐八交情自此更密,遇着一同到那里赌钱应酬的时候,赢时分红,输了也可以做做手脚,刮他些儿油水,就是个道理。做书的一言表明,不须为其细细措写。旧小说的老套,叫做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光阴却不管你有话无话,浑如星驰电掣般的一霎即逝。所以转眼工夫,已过了三四度月圆,又到新年时节。上海一班富贵人家,倒有一大半聚集许多刘盘龙的高足,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掷千万金而不惜者有之,偶输百十金,便已倾家荡产,寻死觅活者亦有之,赌徒怪态,真令人难以形容。   琢渠自然夜夜伴着齐八在赌博场中掏摸,便是老五也没一夜不到赌场,不过没和齐八赶在一处罢了。众人都知她相与了齐八,是个有钱主顾,彼此都转她钱的念头。老五坐上去摇摊,下风看准了宝路,都是一条线的下注。偏偏老五手气不佳,开出尽着重门,连日已输却不少。讲她自识齐八以来,因注重玉玲珑的十万金刚钻,想慢慢地哄他出来,所以小上头并不着意。倒是齐八问她,新年中要赌本不要?给了她一千块钱,那够老五一夜输。现在赌的,都是她年来自己私房积蓄,岂有不心痛之理。有一夜她搜搜括括,凑足三千块钱,预备前去翻本,岂知一出手,就去其三分之二,入了别人的腰包。老五气愤不过,放下骰盆,看榻床上有烟盘家伙放着,便想吸一筒烟,舒舒胸中的闷气,因即横上去抽签打泡。奈她不是吸烟的主顾,往时偶然抽一两筒烟,也是别人装现成了给她吸的。现在要她自己打烟,可比什么都难。太近火便要燃烧,离火远些,就不免点点滴滴,淋漓得灯芯罩上都是。老五恨他不过,将烟签丢在盘内,自言道:“人倒了霉,连鸦片烟都欺侮我咧。”   其时恰值另有一个赌客,也来吸烟,见老五这般模样,笑道:“五小姐可是自己不能装烟么?让我代劳罢。”老五一看,见是熟识的吴家奶奶,因也笑说:“烟很欺我们外行呢,怎的打了半天打不成。”吴奶奶笑道:“打烟泡原不是容易之事呢,好手装的烟,吸一筒可抵两筒。如打烟不合法,或者烧过了性,吸时既不进斗,并且淡而无味。所以我们老吸烟的用熟了装烟的,不肯轻换生手,就为这个缘故,难怪你们不吸烟的,打不成了。”说时即忙装就一筒烟,递给老五,老五连连道谢,吸完了。吴奶奶又自打烟泡,口空着,便同老五闲话,说:“五小姐这几天输得不少呢!”老五叹口气说:“七千出头了。”吴奶奶道:“也是你手气不好的缘故,一般邱老六,他哪一天不袋进三四千。还有做外国医生的小姚,他跟跟老六的辔头,也赢了好几千咧。”老五摇头不语。吴奶奶又问:“你们八少爷因何不来呢?”   老五说:“他嫌这里场面太小,所以不来。幸亏他没有来,若然看见我输这许多,怕不要怪我没脑子么!”吴奶奶说:“今年他光景赢的。”老五摇头道:“只恐未必,我没听得他提起赢的话,也许和我一样。”正说时,又有一个人过来,说:“你们二位讲些什么?”老五举目见是开裁缝店的金阿姐,也是她们素识,因道:“金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金阿姐道:“我不是同吴奶奶一起进来的么?你与她招呼,难道没看见我?”老五笑说:“我输昏了,并没顾着你,你为何许久不到我那里来呢?”金阿姐笑道:“五小姐自己不肯作成我们生意,就是来也没法。”老五笑道:“你只消来来,我觉得不过意了,自然有生意作成你。你只顾不来,难道叫我送上门来,给你不成?”   金阿姐笑了。吴奶奶问她:“你现在押进多少咧?”金阿姐说:“我候了半天,不敢下注,还是姚先生替我押了一注,赢进五十块钱筹码,今夜的东道够了。”吴奶奶道:“你只顾刮人的便宜头。”金阿姐笑道:“也要他们肯把便宜头我刮呢。”彼此一笑。其时有人招呼:“五小姐,上风瘟得什么似的,你还不来押几下,只顾讲空话做什么?”老五听说,慌忙押宝去了。金阿姐四顾无人,悄悄对吴奶奶道:“适间小姚又来缠我,你的意思究竟怎样,眼前主见打定了没有?”吴奶奶道:“又来了!我教你别再同他瞎缠,你还不听我的话,可晓得那人现往杭州唱戏,一两个月就要回来的,知道了决不干休,我固然难做人,便是你也大大的对他不住呢。”   金阿姐听说,呵呵一阵笑道:“我的好奶奶,你真是痴的了。莫说你同他不是结发夫妻,便是现在许多花烛夫妻,有时候少爷出门去了,少奶奶觉得一个人烦闷,随意同什么人玩玩,那也未为不可。就有人知道了,也晓得这是少奶奶散散心的意思。皆因少爷在外面,也未必肯一个人守着寂寞,寻花问柳,自在意中。所以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平等,大都如此。至于你说的那人,他在你前头,相识不知有多少女人了,这是你晓得的,还有他唱过戏的各码头,那一处不有十个八个旧相识。目下到了杭州,那里自然夜夜有人陪伴。惟有你还这般痴心等他回来,真是大犯不着呢!讲到小姚这人,你看他又长又大,状貌魁梧,而且待女人很有义风,当初花如是老七,从康家出来,没做几节生意,就嫁了他,两个人要好得什么似的,看戏游玩,都同乡下夫妻,寸步不离一般,我们常取笑他。后来还是老七自己遇着什么人,硬要上汉口去,小姚留她不住,两下始各走散的。他守到现在,未弄别的妇女,可见义风不保不但如此,听说他更有一桩特别好处,无人能及,所以妇人遇着了他,没一个不欢喜的。现在他为着你,已着实费点工夫,天天同着邱老六到这里来,并非是为赌钱的缘故,其实便是来看你的,我劝你可怜他一片情意,暂时就同他好好罢。且待那人回来了,再走开去不迟。”   吴奶奶在她说话时,停不烧,口内虽不做声,心中却颇着意,直等她话讲完了,始拿牙枪装烟,带笑说道:“阿金你休瞎三话四,我不懂你讲些什么话?”阿金姐犹欲有言,不期又有候补吸烟的人来,因赌场中吃烟的人很多,烟具却只两三副,不够他们使用,所以你抢我夺,颇为忙碌,抢不着的只可在一旁候补,于是二人也不便再开谈判。列位若嫌她们说得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可是在下也没法可施,因她们已不开口,叫做书的从何写起,只得有屈看官们暂熬一时,待她们再谈论时,重行交待便了。闲言休絮。当时吴奶奶见有人候她枪用,不便耽搁,匆匆吸完一筒烟,起身让别人横下去吸烟,自己走到赌台上,却见老五适才押别人庄的时候,赢回一千多些,现在自己又做上风,仍是瘟庄,吃轻配重,回回赔贴。吴奶奶不敢多押,只下十块五块的小注,居然也被她刮进了二百余元。但老五却早已不名一钱,倾囊而回,心中懊恼万公,觉年年赌钱,总是赢的。去年跟了齐八,大约晦气心上命,所以今年一败涂地,罗掘已尽,翻本不易,我跟他所望的就是玉玲珑遗下的许多首饰,但他从没给我一点,问及时也含糊对答,不知是何意见?若在往年,我钱不够用,向张老四开口,有求必应,现在倒反弄得十分尴尬,这边大好处没弄着,那边的小利益也失却了,如果偷鸡不着失把米,可真的大倒娘霉呢。这夜她决定主意,用最后手段,向齐八要求这十万金刚钻。不意齐八仍没着实回话,说:“我们这几天,正忙着赌钱呢,你那话儿且待慢慢的再拿便了。”   老五闻言,不免大大的不悦道:“从前我问你要的时候,你说隔几时拿给我,直到今日,还是这句话。讲现在新年头上,就使我问你借,你也得借几件与我,绷绷场面,况我也算跟了你,虽然有东西带没东西带,都是你家的场面,但我在小姊妹跟前,也坍台不下,担了嫁着你齐家阔少爷的好名气,谁不知道玉玲珑遗下金刚钻很多,现在我用来用去,仍是自己的几样,掉不出什么新奇花样,说出来叫人也不相信我同你要好。你现在赌了钱,难道连回家去拿一件东西的工夫都没有么?譬如你此时少吸一筒烟,马上就可回去拿了东西来,汽车来去,本来很快,耽搁不到你两筒烟时候,你若肯给我,立刻去拿。倘若不肯给我,也实说一句,休得推三话四。”   言时声色俱厉。齐八觉得这一件事,万万再瞒不住了,不如实告诉她,叫她死了这一条心,免得日后还要相缠,因对老五哈哈大笑道:“五小姐你休着急,也不必生气。我老实告诉你,所说的金刚钻,我自那人死后,早已变卖完了。皆因买他时候,我也是将地产做押款买的,他虽难得用着这个,困银箱的时候为多,但我那每月的押款利息,可已丢却好几千银子,就比租着用也贵得多呢。她在的时候,我果然没法可使。但她死后,我又何苦再留这些东西,担此重利,所以朋友劝我所蚀却几个,变卖了赎回押款,这还是同你相识以前之事。那一回你向我开口,倒不是我存心要瞒你什么,皆因我本来要买金刚钻送给你的,无奈暂时手头来不及。若说再做押款去买,那又未免太不上算了。其时恰值我们几弟兄,合的一笔公产,有变卖分现之识,所以我就想待这票钱下来买给你,故此告诉你,暂隔些时。后来不意他们讲价不合,就此不愿卖了,这件事不得不搁将下来。今年我打算赌里头赢些去买,又偏偏手气不佳,输却二万有余。倒是贾琢渠这厮,大得其法,有好几千块拖进了。所以你现在立逼着我,教我也没法可施,还是请你耐着心,略待几时,迟早我一定偿你的心愿便了。”   老五听完,心也凉了半截。虽然齐八没回绝她,但她的胃口不小,起初原欲独得玉玲珑所遗的十万首饰,所以安安稳稳,跟着齐八过日子,连眼风也不轻易给人一个。现在听说目的物都卖完了,情知再买时候,一定没玉玲珑那般多了,东西困银箱,押款担重利,齐八意在言外,我若只贪几件带的,老实说,何处弄不着,恋他何为,不过就此走散,未免太便宜他。因此当时默不做声,和平了结。不过自这一夜谈判后,老五对于齐八方面,无可无不可,也不再怕他了。他一走自己便回娘家,张三李四,随意搭讪,又同没跟齐八时候一般模样。不过齐八有部汽车,汽车夫名唤阿根,老五自和齐八相与之后,因欲来往坐着汽车,光辉光辉,齐八便把汽车让给她用,自己倒反坐黄包车来往。老五却搭足少奶奶的架子,将阿根呼来唤去。讲做汽车夫的有多少好人,若使你手头松阔些儿,或者尚肯听你指挥,偏偏老五仗着齐八宠爱,小费上既一介不与,还要神气活现,做出一面孔东家娘娘的气势,阿根心中先已不服。他并知老五的出身,不是正路,因此更瞧她不起,背后常有闲言闲语,不过听的人没个敢告诉老五,老五也不能知道。现在他仍替老五开车,见老五如此模样,益发气愤不平,虽然不敢去告诉齐八,却常两腿跷在车门上,对人谈论说:“我开了好几年少爷们的汽车,现在又替婊子开车了。”   这句话若在齐八的门口讲,自然不致惹祸,偏偏他在老五娘家的门口高谈阔论,被一个底下人听得了,先去告诉老五之母,间接传入老五的耳内。老五得知,焉有不生气之理。依她心思,便欲唤阿根进来,打他几个嘴巴。禁不住老母苦苦相劝,说这班小人,惹他不得,宁可记在肚内,不可放在面上。老五气犹未息,虽不同阿根当面发作,这夜枕头旁边,却向齐八说了阿根许多的不好,要求马上歇他生意。齐八奉命,不敢不依。第二天起来,就将阿根工钱算清,叫他走路。阿根探知是老五作的梗,不免怀恨于心,刻刻图报。有一天刚值老五自娘处出来,没坐汽车,黄包车拖出弄堂口,恰被阿根看见,慌忙上前拦住去路,大骂:“嚼舌头的淫妇,无故弄掉我阿根饭碗,我横竖生意没有,预备进巡捕房吃官司去的,今儿先请你吃两记嘴巴。”说罢,伸出粗毛大手,将老五吹弹得破、又白又细的粉脸上,拍拍两下,打得清脆可听。打完,阿根也拔脚如飞逃去。老五当此时候,只有光着脸儿受打,并无抗拒之力。况那时正在白天,所以看见的人很多。就是没巡捕在旁罢了,一众闲人,谁肯硬出头去同汽车夫作对。因此眼看老五受打,并没个肯替她抓人的。阿根一跑,他们倒反拍手大笑,笑得老五面上火也似的又红又热起来,一半被打,一半却是害羞。那黄包车夫竟同木偶般的,呆立在马路中间,不能移步。老五又羞又痛,连连顿足,骂那黄包车夫:“死胚,还不拖我快走。”   那车夫也醒悟了,慌忙拖着她飞跑。众人的笑声,又同时并作。老五回转家中,羞愤不堪,想想要告诉齐八,将阿根拿住送巡捕房重办,又一想,自己嘴巴已被他打了,就是办了他,也收不回来,而且现在知道的不过目睹几个人,倘若一到公堂,登出报来,岂不张扬更广,我的台也更坍大了。况那阿根,这种杀胚,吃几天官司,并不在他心上,办重了,怨毒更深,日后出来,不知还要怎样的报复。倒不如这回忍气吞声,让他打两下出了气,后来便不致再有野蛮举动了。她这念头果然开通,惜乎早没转着,早转着了,又何致受此奇辱呢。这回她索兴瞒人瞒到底,便在齐八跟前,也绝口不道只字。不过她欲与齐八割绝之心,更为坚决。她心中不想别的,只图得当儿拿他几千走,也不枉费这数月心机。那天齐八赌罢回来,老五问他赢不赢?齐八叹口气说:“被别人赢去了。”   老五想他输得利害,现在光景弄不着了,忽想起齐八手指上的金刚钻戒指,泛头甚好,还是数十年前旧物,俗名叫做火油钻,现今市面上颇难觅取,据他自言重十二个克拉,足值七千余元,何不设法拿了他的走,免得闷在这里,不得出头之日了。主意既定,他候着齐八洗手净面的时候,看他卸下戒指,放在自己衣袋之内,洗罢再带,从不脱手。这倒不是齐八防老五起什么坏心,皆因他从前在堂子内,因洗手除戒指,忘却一只价值千余元的钻戒,受了损失,不敢随处乱丢,除下便置在衣袋里面,习惯成了自然。老五无处下手,心中好不焦闷。直至睡到床上,戒指仍在齐八手指上。老五心生一计,私自起指甲在自己雪白的颈项上,划了一条血痕,待齐八拥抱她的时候,假意叫声:“阿哟。”   齐八惊问所以,老五娇声说:“你戒指上镶脚,划碎我的颈项了。”齐八忙移电灯照时,果见她蝤蛴粉颈上,添了二分余长一道血痕。齐八好不心痛,慌忙抚摩安慰。老五娇嗔说:“你还不把这害人的东西除下,放在枕头边,难道划了我一下子不算数,更要划第二下么?”齐八连称不敢,一面将钻戒除下,置在枕边,老五方许他共梦。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老五心中有事先醒,探手枕旁,摸着钻戒,不由心中大喜,轻轻坐起身来,悄悄下床,偶一震动,齐八醒了,问她做什么?老五推头解溲,齐八一翻身又睡着了。老五穿好衣裳,撩起窗帘,看天已破晓,她早有存心,所以值钱的衣服,都预先搬回娘家,此时只披一件狐嵌一口钟,开房门出来,唤醒娘姨,说:“我有事出去,少停少爷问你,你只对他说我去了就是。”   娘姨不明就里,也惟有诺诺连声,不敢多问。老五出大门,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回娘家而去。这里齐八一觉睡醒,不见老五,唤娘姨问时,说少奶奶还是天亮时候走的,命我告诉少爷,说她去了,别无他话。齐八听了,大以为奇。一摸枕边,没了戒指,方知被老五起黑心,拿了他价值七千余金的戒指跑了,心中不胜愤怒。正是:价值连城钻戒失,波生平地陷坑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六回玉镜台前遭白眼流苏帐底进红丸   齐八万不料老五竟偷他的东西逃走,心中气愤已极,当时脸也来不及揩,雇黄包车坐到老五的娘家,见门还闭着,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把大门敲得震天价响,不知怎的里面也没人开,只一个娘姨,在楼上开窗下望,问什么人?这样死命叩门做什么?齐八问五小姐来没来?娘姨恶狠狠回了句没有来,就此闭上窗不睬他。齐八触了个霉头,只得再向别处找老五,那里有她的踪迹。齐八无奈,回转自家的公馆,闷闷不乐。他一班弟兄见了,纷纷议论说:“今儿老八又不知受了谁的委曲?”   齐八也不睬他们,吃饭时候,琢渠来了,齐八想起他是老五的介绍人,因将昨儿这件事对他说知,琢渠也甚吃惊,说:“我原晓得这位老五的声名不十分好,当时若非你八少爷自己看中意她,我也决不敢替你两个人拉拢的。现在她除拿你这只钻戒之外,还卷去什么别的物件没有?”齐八道:“别的虽没拿我,但这一只钻戒,已值七千多块钱了。”琢渠吐出舌头道:“看不出这姑娘有此辣手,不过八少爷难道就此同她甘休了不成?”齐八道:“这个我一定要追究的,不比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块的事,也许我就认吃一个亏。这钻戒的数目太大了,我非向她索回不可,只恨没处可找她的人罢了。”琢渠道:“难道她不躲在娘家那里么?”齐八说:“我也曾去找过她的了,她们娘姨回我说没去呢。”   琢渠笑道:“八少爷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就是她躲在那里,娘姨焉肯告诉你真话。所以你若要寻她,非得亲闯进去,搜一下子不可。”齐八亦以为然,问琢渠搜寻的方法。琢渠想了一会,笑道:“有了,你要遇着她,进前门万万不兴,因你这边一敲门,她楼上早有准备,老五很瘦小的身子,藏在冷角里,你陌生的休想找寻得着,所以惟有进后门的一法,而且还不能堂堂正正的叩门,最好乘人不备,同做贼般的掩进去。”齐八笑道:“他偷了我的东西,你还叫我做贼。”琢渠也笑道:“做侦探原同做贼的相差无几呢,而且时间既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太早了也许她还睡在床上,闭着房门,你也不便乱闯。太迟了恐她走了出去,你空跑一趟事小,这番若被他们知道,下遭就要预备你再闯,也不让你撞见她了。故此必须拣她梳头的时候去最好。现在一班时路朋友,梳头大概在三四点钟之间。因老五不吸鸦片烟,料相不致再迟,你也以这个时候前去为最妙。”   齐八皱眉道:“你的计虽高妙,但我只一个人,倘然身入重地,被他们人多手众,设或将我暗算,如何是好?”琢渠摇头道:“这就难了。要做侦探必须带几分冒险性质才兴,你没看过电影么?”齐八说:“这不能与电影同论。此事非得你和我同走一遭不可,因当初也是你的来头,现在休想置身事外。”琢渠笑道:“我原晓得你八少爷不肯饶放我的。适间进门时候,你对我一说,就预备着了。不过有句话一定要声明的,八少爷的事,我贾某当然出力,然而却不关老五是我的来头之故。出力乃是出在我们俩交情上,若说因我来头而为你出力,这倒变作我同老五有串通作弊的嫌疑了,我可不能担此冤枉责任的。”   齐八道:“这个自然。”琢渠一句话将身子撇出事外,心中颇为得意,遂献策道:“我和八少爷同走后门,恐有未便,最好你先由后门进去,我在三五分钟之后,也敲前门进内,这样你已到了楼上,不致让老五闻声逃走,二来就使他们要难为你,听得有人叩门,自然也不敢了。”齐八鼓掌称妙。当日琢渠就在他这里午饭,饭后陪齐八吸了几筒烟,不知不觉,已到三点钟时分。琢渠摸表一看,忙催齐八快些吸完这筒烟就走罢,时候到咧。齐八忙一口气吸完了烟,教人收下去挖灰,自己戴上帽子,和琢渠一同出来。也不坐汽车,雇黄包车到老五娘家的附近停下。二人步行到她家后门口,探头张望,恰巧后门开着,里面有个娘姨在灶上洗锅碗,大约是才吃罢中饭的光景。齐八见了,对琢渠说:“里面有着人,不能进去了。”   琢渠道:“那又何妨,到底不是真个作贼,何用怕什么人。你只消一闯上前,令他们措手不及就是了。”齐八说:“我若进去了,你可一定要敲前门的。”琢渠说:“这个自然,你放心便了。”   齐八始大着胆,闯后门入内。娘姨原认得他,却不防这样一个阔少爷,今天忽进后门,心中陡的一惊。虽然主人有命,某人来时,不可让他进内,但他已进来了,却又不便推他出去。正手足无措间,齐八已直闯过灶间,转入屏门后面,上扶梯了。娘姨大窘,直跟他到扶梯脚下,湿淋淋的两手,又不敢抓住他衣襟,只得在下面大声唤:“五小姐,八少爷上来了。”这一声嚷,分明知照齐八,老五确在楼上一般,齐八一气上楼,揭门帘进房,果然不出琢渠所料,老五正在房中梳头。她也听得娘姨叫唤,颇疑惑因何不闻敲大门声响。但既已上来,避之不及,也只可不避了,仍旧面不改色的坐在梳妆台旁边。齐八上来,她连头也不回,若无其事。齐八转到她面前,问她因何不别而行?老五说:“我出来时候,你不是在家里么?难道你自己没听得的,还要我告别不成?你们的礼节,也未免太大了。”   齐八说:“别的话不讲,你拿我的金刚钻戒指,快还了我罢。”老五摇头道:“谁拿你什么金刚钻戒指,我可没有看见。”齐八变色道:“你休抵赖,我晓得这戒指一定是你拿的。”说时听底下叩门声音,知是琢渠来了,心中益发胆壮,对老五说:“你非得马上拿出来还我不兴,不然我可要当你贼办了。”老五听说,也十分动怒,粉脸一沉,说道:“放屁,谁做贼来,偷了你什么东西?你有凭据没有?”齐八还未回言,琢渠已奔上来了,一跨进房门,就笑声大作,说:“哈哈,原来八少爷也在这里。”又道:“咦,你们两口儿面孔竖起着做什么?小夫小妻,淘气可难为情呢!”齐八同老五二人,都不做声。琢渠又问齐八:“八少爷因何这般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