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17 页/共 32 页

那高婕妤把皇帝劝回宫去,自己妆成花朵儿模样,又令宫女当筵歌舞,在一旁装尽娇媚,劝皇帝饮酒。无奈玄宗总因想念着惠妃,酒落愁肠,便觉得凄凉无味。夜间在床上总是长吁短叹,不能成寐。高婕妤无法可想,便暗暗地约同后宫中诸妃嫔,在御苑中安排下盛大的筵宴,不但是庖龙炙风,且调齐了六百名歌舞的宫女,候着天子一到,便齐齐地歌舞起来。配着悠扬宛转的音乐,娇滴滴的歌喉,软绵绵的舞态,真令人骨醉魂销!时值秋深,居然满园红紫,垂丝剪彩,装点作春花模样。   玄宗皇帝举目看时,见两旁随侍的妃嫔,如武贤仪、郑才人、陈才人、王美人、阎才人、卢美人、钟美人、柳婕妤、郭顺仪、刘才人、皇甫德仪、钱德妃、刘华妃和高婕妤,大半是玄宗平日宠爱的。玄宗生平最欢喜公主,这时高婕妤也悄悄地把那班公主和驸马唤进宫来陪宴,如:永穆公主和驸马王繇、常芬公主和驸马张去奢、常山公主和驸马窦泽、晋国公主和驸马崔惠童、新昌公主和驸马萧衡、临晋公主和驸马郭潜曜、卫国公主和驸马杨说、贞阳公主和驸马苏震、信成公主和驸马独孤明、楚国公主和驸马吴澄江、昌乐公主和驸马窦锷、永宁公主和驸马裴齐邱、宋国公主和驸马杨徽、齐国公主和驸马裴颍、成宜公主和驸马杨洄、广宁公主和驸马苏克贞、万春公主和驸马杨锜、寿昌公主和驸马郭液、乐城公主和驸马薛履谦、新平公主和驸马姜庆初,一对对佳儿佳婿,围绕着皇帝。玄宗见人多热闹,才慢慢地把悲哀忘去。   这许多妃嫔,却长得各有动人之处。高婕妤口齿伶俐和百灵鸟似的,能说能笑;刘华妃却是静默幽雅,明眸一睐,含羞微笑,令人见之意远;钱德妃却苗条得可爱;皇甫德仪又丰柔得可玩;刘才人的淡装,郭顺仪的礼服,互相辉映,顾盼宜人;柳婕妤的点额妆,眉心微蹙,令人可怜;钟美人的醉颜妆,双颊胭脂,却又红得可伶;卢美人的细腰,阎才人纤手,令人一见心醉;此外,王美人、陈才人、郑才人、武贤仪,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之处。这一班妃嫔,都深承帝王恩泽的。当时,玄宗见了,回想前情,便各赏彩缎十端,黄金百两。一场歌舞,直热闹到天色傍晚。玄宗见钱德妃柳腰儿转侧得可爱,便倚醉攀住德妃肩头,手拉手儿,临幸钱妃宫中去。   从那天御苑宴会以后,玄宗皇帝勾起往日旧情,便依次轮流着到各妃嫔处临幸去,一时雨露普及,惹得一班望幸的妃嫔们,夜夜在宫中金钱暗卜。后来给玄宗知道了,索性命诸妃嫔以金钱赌赛,胜者得侍帝寝。一时,宫中金钱之戏,甚是盛行。玄宗在一旁眼看着诸妃嫔争夺自己的身体,心中甚是得意。   这时,高力士出使在闽粤一带地方,在次年春季回宫,采办得许多奇花异草,又有鹦鹉、白鹤、彩鹿、金鸡,散放在御花园中。一时哄动了合宫的妃嫔,引逗玩弄着。玄宗也命在勤政楼为高力士洗尘,赐宴,高力士在当筵说些闽中风景,粤地人物。君臣二人,直饮到黄昏月上,力士又悄悄奏道:“臣此次奉便南行,已为陛下物色得一枝解语花在此!愿陛下屏退左右,下阁观赏。”玄宗听奏,真的只带一个小太监下阁去,只见月移花影,满地如绣,映照在月石台阶上,一片皎洁。廊下铺设着宝座。玄宗皇帝才坐定,只觉远远一阵香风,从花下吹来,夹着环珮丁当的声音。向阶下望去,只见一对雉尾,拥着一个美人儿,冉冉地从花下行来,走上白石台阶。月光照在她粉脸上,看时,玄宗心头不觉一惊,真是搓脂摘粉,羞花闭月,又妩媚,又白净。看她披着雾縠云裙,手握一枝梅花,疏影横斜,几疑是月里嫦娥,下临尘世!直看到那美人盈盈下拜,娇声称:“奴婢江采苹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莺声呖呖,再得玄宗皇帝忙亲自下座伸手去扶起。向粉脸看时,只见眉弯入鬓,星眼羞斜,把个皇帝乐得连连呼着美人,当夜便在翠华西阁临幸了。   因江采苹性爱梅花,第二天,圣旨下来,便封她为梅妃。   这梅妃幽娴贞静,玄宗坐对美人,闺房静好,宛似新婚夫妇一般。梅妃天性爱洁,她妆台绣榻,打扫得绝无点尘。说也奇怪,玄宗在别个妇子房中,那妃子歌着舞着说笑着,百般讨皇帝的好儿,这皇帝玩过一两天,便觉玩腻了,便丢开手找别个姐子玩去了。独有这梅妃,她陪伴着皇帝在屋中,也不歌,也不舞,也不说笑,只是静静的。玄宗和她说话,她总是抿着珠唇,微微一笑。在这一笑中,便显露出无限娇媚神气来,把个风流天子,整日迷住在妆阁中。一连十日不坐朝,把满朝文武盼得望眼欲穿。高力士进宫去探望,总见这玄宗怀中拥着梅妃,拿着彩笔,画着眉儿,有时捧着那双玉也似的纤手,替梅妇修着指甲。高力士看这情形,也不敢进去惊扰。直到大祭之期,李林甫进宫去面请圣上祭祀皇陵。玄宗是一刻也不能离开梅妃的,如今要出宫有十多日的分别,如何舍得下,便想把梅妃带去。   只因祖宗定例,非皇后不能亲与祭祀。玄宗一心想把梅妃立为皇后又怕臣下不服,便亲自和梅妃去商量着。谁知自承恩幸以后,已有了三个月身孕,不耐车马之劳。玄宗满心欢甚,便放梅妃在宫中静养,自己摆驾出宫,带了文武百官祭祀陵寝去。   满心待梅妃产下皇子来,便立她为皇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廊阁纡耸骊山宫龙凤腾舞华清池   玄宗出得京城,只见山环水绕、一带苍翠,却也不觉心旷神怡;一时把温柔滋味,丢在脑后。祭过皇陵,皇帝住在山下行宫里;这时初夏天气,玄宗靠南窗坐下,清风拂树,花雨缤纷。远远地见林外一片水光,有一群村童,在水中出没游泳为戏,衬着碧波,那儿童精赤着身体,愈显得娇洁可爱。玄宗触景生情,便想起六宫妃嫔,个个是白玉也似的肌肤,惊鸿也似的姿态,倘能个个把衣裳脱去,露出娇嫩的身体来,在碧波中游泳着,一来也不辜负了她天生成一身好肌肤,二来传在后世,也是一段风流佳话。   当下急回宫去,原想和梅妃商量如何建造浴池,如何使各妃嫔在池中游戏。谁知玄宗和梅妃,只分别得十多天,把个梅妃却害成相思病了。玄宗进宫去看时,只见她双鬓飘蓬,眉峰蹙损,那粉庞也消瘦了许多。玄宗看了,十分心疼,便终日陪伴着梅妃,在房中料理汤药,寸步不离。这梅妃原是娇怯怯的身躯,又因怀孕在身,一连五六天身体发烧,便把腹中的皇子小产下来了;这一小产不打紧,从此梅妃的病势,愈见虚弱。   玄宗皇帝一面痛惜这个流产的皇子,一面传御医给梅妃服药调理;梅妇在病中,自不能与皇帝寻欢作乐,反把这位风流天子久旷起来。   玄宗每日在宫中,除照料汤药以外,闲着无事,便想起造浴池的事体来,便召高力士商议此事。高力士听玄宗说要造浴池,便奏道:“洗浴以温泉为最妙,先帝在日,常驾幸骊山温泉就浴;那处泉水温暖,浴之又可以却病延年。骊山下原有行宫一座,而今不如就那座行宫改造,将温泉遮盖在内,不论冬夏,俱可入浴。”玄宗听了高力士的话连说:“妙妙!朕如今下旨内藏府官,多发内帑;即着卿为朕督造骊山浴宫,不必节省金钱,总以精美为是。”高力士领了圣旨,便向内藏府去领了金钱,立刻召募八万人夫。赶往骊山,动工建造。亏他运用巧思,又去觅得了许多巧匠,日夜赶造;共经过二年的时间,把一座精巧壮丽的行官造成了。   在这二年之中,高力士又打发内侍官,向各路去搜集珍宝玩物,搬进行宫去装点起来。工成之日,便奏请天子临幸。玄宗在宫中,正闷得慌;听说浴宫完工,便轻衣减从地驾幸骊山去。皇帝骑在马上,那文武百官,前后簇拥着;看看到骊山脚下,远远望去,见山抱树绕,林中起一条白石甫道,路尽头树深处,藏着一座精美的行宫。那宫殿全倚着山脚造的,楼阁起伏,半显半隐;那屋顶全是白石造成。玄宗望见外面的模样,便称叹说:“好一个幽静的所在!”进得宫来,那屋宇十分宏壮,画角飞帘,果然不用说它;便是那人在殿中走着,地势渐渐地高耸,地面上不露行级,行走又不十分吃力,不知不觉已走到山腰。只见眼前起一座飞桥,足足有五六十丈长,七八丈宽;两旁雕栏文窗,推窗一望,只见远处平畴绿野,错落帘前,近处奇峰翠障,奔赴脚下。那桥下又万紫千红开遍。一股清泉,宛转奔腾,从林中流出,向桥上经过,流向宫墙里去;只见水面上热气熏腾,这便是著名的骊山温泉。玄宗下得桥来,已是行宫的后苑;回看那座长桥,真如天半玉楼,又如飞龙就饮。   玄宗赞叹道:“真神工也!”说着,已进入后苑,在织锦回廊上走着。那回廊全是雕梁文砖,绿窗锦槅,这也不去说它;最可爱的,是那路径回环曲折,人在两处行走,看看槅窗相近,忽然又被花对遮槅,相离渐远,往还追随,便有咫尺天涯之感。   玄宗大笑道:“先隋炀皇帝有迷楼,朕却有迷廊!”   绕了半天,才出了迷廊,眼前便是一片池汤,上面飞栋雕梁,遮着一层明瓦,十分宽敞。分作东西两池:东池称为龙泉,酉池称为风池。那龙泉是雕成一只大龙,在池面上团团盘住,梁柱尽是龙身,龙头在西面池角上俯着,张大了嘴,一股泉水从龙口里喷涌出来;凤池却雕成接连的五色云章,作为梁柱,一只彩凤,浮在东面池角上,张着翅儿,装成戏水的模样,那温泉便从彩凤的两翼下流出,恰恰水没着凤翅,看不出流水的痕迹来。一隐一现,十分巧妙。这时水面上浮着翠色的荷叶,红色的莲花;那荷叶是以翠玉琢成,大如桌面,莲花是以红玉琢成,大如蒲团,浮在水上,生动有致。龙泉中又有一头白玉琢成的骏马,备为皇帝入浴时乘坐之用;那凤池中的彩风,却备皇妃入浴时乘坐用的。最可爱的,那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绿砖砌成,映得水也成了碧绿色。沿池边种着龙须瑶草,四周围着白石雕栏。栏外走廊,十分宽阔,陈设着锦椅绣榻,预备出浴入浴时随意起坐。这龙凤两池,水面宽阔,只有十丈方圆;此外又隔分长汤浴池四十余间,环回砌以文石,为各妃嫔入浴之处。入水的一面,筑成银镂漆船,或白香木船;水中叠瑟瑟及沉香为山,仿着瀛洲方丈模样,为各妃嫔入水休息之地。最巧妙的,各池水设一总机括,只须将机括一搬,那池水立刻退尽,池底绿砖,一齐显露出来。高力士陪侍天子,在池旁口讲指划,说出许多妙处来,把个玄宗听得心花怒放,把这座行宫,赐名华清官,那浴池便赐名华清池。回宫去拣了一个天气晴和之日,下诏命六宫妃嫔,和公主、王妃、内外命妇,尽入华清池试浴。那许多命妇和王妃公主,听说天子赐浴,便个个打扮得粉白紫绿,珠围翠绕,准备朝天子去。   到了这一天,玄宗先在华清正宫中赐宴,众夫人和公主妃嫔等,满屋子脂粉少妇,螓首蛾眉,钗光鬓影;只听得环珮玎珰,衣裙悉瑟,传杯递盏,静悄悄地领着御宴。饮到半酣,只见高力士进殿来,高声传话道:“万岁驾到!”慌得众夫人齐齐站起,分班候着。妃嫔和公主站在前面,夫人们站在后面。   只听得殿廊下云板响亮,接着小太监唵唵喝道的声儿,万岁的小羊车,直到庭心停住,靴声橐橐地走上殿来,慌得众夫人齐齐跪倒。万岁爷走上殿去,在中央宝座上坐下,那梅妃却陪坐在一旁。有小太监唱着各夫人各公主妃嫔的名儿,唱完了名,只听得娇滴滴的一阵唤:“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玄宗看时,见一屋子黑黡黡的云髻齐俯,那花香粉味,充满了殿宇。皇帝心中甚是快乐,忙传旨赐众夫人华清池汤沐。众夫人领旨,谢过恩,由宫女上来,引导入后苑华清池中,脱去衣裙,一个一个露出白润的身体来,走下分间的长汤浴池中洗着身体。那温泉天然温暖,润着肌肤,十分舒畅;每一间浴池,却有宫女二名伺候着。那宫女们早已将上下衣服脱去,只腰间围着短罗裙,入水扶侍着。众夫人游入池心,戏弄一回,去坐在银漆船头上;宫女献上御赐的祛寒葡萄酒一杯,众夫人饮下。   宫女拿浴巾替她在浑身上下洗抹着,洗得身体洁净,又下水戏弄一回,扶上岸去,在锦廊下白石凳上坐着。又有宫女替她抹干了身体,重整过云髻,穿齐整了衣裙,出殿去谢过皇恩。皇帝赐各夫人银花一朵,缀在鬓儿上,才各各告辞出宫去。   这里众妃嫔公主在殿上陪伴着万岁饮酒,传李氏兄弟,带领歌姬舞女上殿来歌舞着。那李龟年和李彭年兄弟二人,各领一班宫女,教授歌舞,制成《渭州曲》,教成惊鸿舞,唱来宛转抑扬,舞来翩翩飘忽。玄宗看了,甚是叹赏,传旨各赏龟年、彭年黄金千两。梅妃见万岁爷爱惊鸿舞,便亲自下座来舞着,经李彭年略一指点,居然也进退中节,宛转多姿;玄宗看了,更是甚欢不尽,亲自下座把梅妃的腰肢扶住。梅姐舞罢,也娇喘细细地软伏在万岁肩头;玄宗送过一杯酒在梅妃唇旁,梅妃就万岁手中饮下,归座去。接着众妃嫔要争万岁的宠爱,各个离席来,歌的歌,舞的舞;歌的珠喉宛转,舞的柳腰起伏,真令人目迷心醉。玄宗看到快乐的时候,便传旨各赏彩缎二端,玉搔头一支,众妃嫔分占了四十余间浴池,各各有宫女服侍着,卸去衣裙,顿时百余条皓腕齐舒;数十个玉肩斜露;那长汤浴池,虽说分着间儿,一齐在目。   玄宗和梅妃自有宫女扶着,入龙泉凤池沐浴。有四个宫女,扶着梅妃入水去,斜坐在凤背上,玄宗看时,雪肤花貌,衬着她那副娇羞宛转的神韵,真欲令人看煞。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只见梅妃蛾眉紧锁,珠唇失色,嘤咛一声,早已晕倒在那彩凤背上;慌得众宫女把梅妃扶上岸来,替她摩着酥胸,一声一声地在她耳旁唤着,慌得玄宗皇帝也在水中跳起来,把梅妃水淋淋的身体搂在怀里,拍着肩儿唤着。那梅妃哇地一声,从喉底里转过气来;宫女把她拭干了身体,扶出外房去,玄宗也无心洗浴,穿上衣服,跟出外屋来。便有御医进来请脉,奏说娘娘一时气闭,是不妨事的。玄宗看梅妃,果然神气清醒,依旧说笑自如,便也放了心,吩咐把梅妃扶进寝室去睡着养神;自己究竟舍不下那众妃嫔,便又返身走入浴池去。   看时,那众妃嫔正隔着窗儿泼水戏要,那粉脸上都被水沾得胭脂淋漓;玄宗看了,不觉大笑。那妇娘们见万岁驾到,一齐在水中躬身接驾;玄宗含笑,向众妃嫔招着手儿,众妃嫔一齐水淋淋地奔上岸来,把个皇帝团团围住,跳着唱着。玄宗一件崭新的龙袍,被水沾得湿透了肩袖,玄宗非但不恼,看她们赤着玉也似的身体,站在面前,忙得他丢了这个,又抱那个,更把一件袍儿尽染上脂粉水儿去。玩笑多时,各妃嫔才拭干身体,穿上衣裙。玄宗也另换了一件袍儿,一群妃嫔簇拥着一位风流天子,从织锦回廊中走去。   玄宗一瞥眼,只见一个女子,露着上半身,隔着廊儿,在花窗下斜倚着。看那女子背着身儿,云髻半偏,香肩斜(享展),衬着苗条的腰肢儿,已是动人心魂;待她一回过脸儿来,那半边腮儿,恰恰被一朵美蓉花儿掩住,露出那半面粉靥来,娇体丰润,也分辨不出花光人面,真可称是国色天香。玄宗虽有三宫六院的妃嫔,终日赏玩着;娇小的,丰腴的,浓妆淡抹的,虽见了许多,却不曾见有如此绝色的美人儿。不知不觉把皇帝的魂儿绊住,那脚踪儿也不由得向美人身旁行去;众妃嫔见万岁爷洼定全神,在隔廊的美人身上,便也知趣,一齐悄悄地退去,只留着高力士随侍在皇帝身后。玄宗正向美人身畔走来,看看已近在咫尺,谁知却被雕栏隔住,可望而不可接。看那美人却也放刁,见万岁爷行来,她便佯羞低头,一转身和惊鸿一般,向廊东头行去。玄宗正想上前去招手唤住,一转念今日有各路亲王妃子放进宫来游玩。那美人也须是亲王的妃子,却不可冒昧召唤。狠一狠心,又想丢下手走开;看那美人在前面缓缓地行走着,看她腰肢袅娜,凌波微步,真好似轻云出岫一般,看了叫人爱煞。玄宗便也隔着廊儿,跟定了那美人的脚踪儿走着。高力士也默默地跟随在身后,亦步亦趋地沿着回廊,转弯抹角地走着。上面说过这织锦回廊,原建造得十分巧妙,倘不得门径,便够你绕一辈子也绕不出来。如今玄宗皇帝是有意跟踪那美人,那美人儿也有意引逗这位风流皇帝,只向那典折幽密处行去。看看两面只隔着一重回廊,但绕来绕去,总不能接近;看看已赶上了,不知怎么一绕,那美人儿被花障儿遮住,忽已不见了,一转眼已在身后出现。玄宗急急转身走去,依旧是被一重雕栏隔住;看那美人,只是掩袖一笑,转向别处去了。   急得玄宗皇帝只是抱怨那建造这织锦回廊的工匠,如此捉弄人。   待玄宗走到那美人站立的地方,已是去得无影无踪;高力士向四处走廊上去找寻,那美人早已绕出回廊,向别殿游玩去了。玄宗见跟不上这美人,只得垂头丧气地也出了回廊,出了后苑,走在飞桥上,向下望去,一瞥眼儿又见方才那美人,出没在桥下花树之间。这时身旁多了两个侍婢,一个手中捧着一个胆瓶,瓶中插着二三朵折枝芙蓉;一个手中拿着拂尘帚儿,时时在美人儿身体四周拂去空中的飞虫,和那蜂儿蝶儿。这美人儿只低着头沿着溪水边慢慢地行去,玄宗在桥上遥指着,对力士说道:“你看这模样儿真可写入图画呢。谁家这可喜娘,总有时将她宣召在朕当面,待朕看一个饱呢!”高力士到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便奏对道:“这有何难?陛下自己的媳妇儿,少不得由陛下看一个饱也!”玄宗见说,不觉一惊,忙问他:“是谁家的王妃!”高力士忙奏道:“那妇人便是寿王的妃子杨氏。”玄宗一听,真是自己的媳妇儿,不觉满面羞惭,忙自己掩饰着说道:“怪道呢,这孩子自从武惠妃生下地来,怕不能养大,自幼抱在宁王府中管养;元妃看教他,好似亲生儿子一般,那媳妇儿也在宁王府中娶的,不常到朕宫中来,一家子翁媳,反觉生疏了,想来真觉好笑!”说着,便哈哈大笑。   高力士听了玄宗的话,便奏请道:“可要去召这杨氏来进见?   ”玄宗忙摇着手道:“不必,不必!”说着,便走下桥去,在那甫道上低头默默地走着,半晌,不觉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瑁儿这孩子,真好艳福也!”玄宗说了这句话,才觉自己说得太忘形了,忙又自己掩饰着说道:“想俺大哥在世的时候,俺弟兄们何等的亲热,终日吃也在一处,玩也在一处,卧也在一处。还记得朕初即位的时候,离了众弟兄,孤凄凄的一个人住在宫中,心中好不烦闷,便把俺大哥召进宫来,依旧和他在一处儿玩着喝着。还记得有一天,是朕和大哥对坐着,尝那内厨房新制的荷叶羹;大哥正满嘴含着羹汤,不知怎的,错了喉,一个喷嚏,喷得朕满脸满胡须尽是羹汤。俺大哥急得满脸通红,忙拿自己的袍袖替朕拂拭着;朕怕大哥心中羞惭,便唤内侍们上来,收拾干净。这时黄播绰在一旁,笑奏道:‘这不是宁王错喉,这是宁王喷帝!’俺和宁王两人听了,撑不住呵呵大笑起来。至今想来,还是很有味儿的呢!”   玄宗说着,已走进了华清正宫;想起梅妃方才晕倒在浴池中的,便重入寝宫,探视梅妃的病情去。这一晚,玄宗和梅妃,是第一夜临幸这华清行宫;梅妃得玄宗如此宠爱,便支撑着病体,百般承迎。但是看玄宗神气,却大变了,不论一言一笑,总是怔怔的,好似魂不守舍,心中别有心事一般,一任梅妃如何装娇献媚,玄宗总是淡淡的神情。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来,玄宗便离了寝宫,出御便殿,悄悄地招高力士召进宫来。这高力士原眠息在殿帷中的,一听说圣上召唤,便急急进宫来;一看万岁孤凄凄的一个人坐在屋中,看他脸色,便知道昨夜失眠。见高力士进来,也好似不看见的一般,只是怔怔的;高力士心中禁不住惊慌,他认作昨夜万岁和梅妃闹翻了,又疑是自己得了什么罪,万岁正震怒呢。忙悄悄地爬下地去,跪在一旁。半晌半晌,只听得玄宗打着手掌,自言自语地道:“这美人儿正可爱!叫朕心下好难抛下也!”高力士听了,才恍然知道皇帝依旧在那里想念那寿王这妃子杨氏。看万岁那痴痴的神气,甚是可怜,便奏道:“万岁若爱那杨氏,奴才却能替万岁爷去召进宫来见一面儿。”玄宗叹着气说道:“俺们翁媳见一面儿,有什么意思,眼见得朕这相思害到底也!”说着,又连连地叹气。高力士听了玄宗的话,心中一转念,便得了主意;便抢上一步,在玄宗耳旁,低低地说了一番话。玄宗听了,也连声赞说:“好主意!   好主意!朕便依卿的主意行去。”玄宗自从和高力士在背地里商量得了主意以后,便觉玄宗每日笑逐颜开;他也不找众妃嫔游玩,也不在梅妃屋中勾留,每日只打扮得遍体风流,在书房中静养,兹有高力士伴在一旁。   再说那寿王的妃子杨氏,真是长成国色琼姿,世居在永乐地方,自幼儿父母双亡,在叔父家中养大。十八岁选人寿邱,为寿王妃子。如此美人,夫妻自然十分恩爱;但自从那日在华清宫赐浴回来,不知怎的,心中总留着一个皇帝的风流影儿,从此茶饭也少进,睡眠也不安,便是夫妻之间,也便觉得淡淡的,一任寿王百般宠爱,那妃子却越觉得可厌,总是远远地避着。这样一天一天地下去,夫妻之间,忍无可忍:在半夜时分,他两口子便大闹起来,合府内外的人,都慌得不敢睡觉,挨到天明,他们去把宁王夫妇二人请来。那寿王自幼在宁王府中养大的,见了宁王的元妃,两口子便诉说不休;杨氏却一口咬定,说愿入庵当姑子去。一任你那宁王夫妇如何劝说,那寿王如何求告,这杨氏如铁石铸成的心肠一般,总是啼啼哭哭的。在府中又留了三天,杨氏却寻死寻活地吵闹不休。元妃看看,实在留不住了,便劝着寿王说:“这妇人心肠已变,放她当姑子去吧。”这寿王没奈何,把自己心爱的美人儿,生生地眼看她辞别出府去。   寿王看看杨氏登车,自己却撑不住那泪珠儿扑扑索索地落下来。宁王夫妇,伴着寿王在府中,早夕劝戒;又传府中的姬人来歌舞,劝着寿王的酒。可伶寿王这时滴酒难咽,又选几个绝色的妓女,到寿王寝室中去伴寝;一连三夜,竟是各不相犯的。杨妃在府中时,原有贴身两个侍女,一名永清,一名念奴,却也长得伶俐美貌;如今杨妃已带着出府去,丢下这寿王,愈觉得冷清清的没了手脚。   隔了几天,皇帝圣旨下来,替寿王选定了韦昭训的女儿韦氏,配与寿王为妃子。玄宗特赐黄金万两,彩缎千端,为新妃子的见面礼儿。寿王见是父皇特旨替他娶的妃子,却也不敢怠慢;看那新妃子,一般也长得美丽贤淑,得了新欢,便了忘了旧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翁占媳杨贵妃承宠兄通妹虢夫人守寡   寿王妃子杨氏,带了她贴身两个侍女,永清、念奴,出了王府,真的进万寿庵做姑子修行去。那店中老姑子,替她取个法名,唤做太真,既不责她絮素念经,也不劳她打扫佛堂。主婢三人,在店中自由自在地度着岁月。挨到第二年春天,高力士受了皇帝的密旨,悄悄地来在庵中,把杨氏宣召进华清宫去。   原来这杨氏出寿王府,入万寿魔,全是高力士的计策。买通了永清、念奴二人,时时劝杨氏,丢下寿王,进宫去得万岁爷的宠爱,少不得享荣华富贵,正位六宫,至少也封一个贵妃娘娘。杨氏究竟是一个女流之辈,享荣华的心重,爱寿王的心薄;她在华清宫中,见皇帝对着她霹出痴痴癫癫的样子来,不觉又感动了她的柔肠。心想自己长得这一副绝世的容颜,也不可辜负了自己,如今难得这多情天子,如此流连,便是拼着失了节,也是值得的。她如此一想,便听信了永清、念奴的话,决意和寿王决绝了,推说是做姑子修行去,假此遮掩人的耳目。   如今高力士把她悄悄地迎进宫来,在华清宫西阁中召见。   永清、念奴两婢,簇拥着杨氏走近皇帝身前去,盈盈跪倒。只听得娇滴滴的声音道:“婢子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玄宗一见这杨玉环,喜得心花怒放,忙吩咐平身,又令高力士看座,赐杨玉环坐下。此时美人咫尺,玄宗且不说话,目不转睛地向杨氏浑身上下打量着。只见她云髻低覆,玉肩斜(享展);那脸蛋儿长得丰艳圆润,在妩媚之中,另具一种柔和的神韵。红红的粉腮儿,花娇玉晕,真令人目迷神往。   玄宗皇帝两道眼光,憨孜孜地注定在杨氏两面粉腮儿上;把个杨玉环看得娇羞腼腆,低下粉脖去,只是弄着衣带。玄宗看够多时,便传旨赐杨氏在风池中沐浴;这里传御厨房摆一桌盛筵,在华清宫西廊。玄宗也退入后宫去,换了一身轻衫,早在西廊上坐着。   半晌,杨氏浴罢出来,看她穿了一件银红衫子,雅淡梳妆,愈觉她容光焕发,莹洁可爱。玄宗上去,从袖子里握住杨氏的手,托在掌上,细细把玩;见她柔纤白净,好似白玉琢成的一般,不禁赞叹道:“好美的手也!”永清在一旁,斟过一杯酒来,递在杨氏手中;杨氏捧着,献与玄宗。玄宗就杨氏手中饮了,心中一乐,不觉呵呵地笑着。忙唤高力士把盏,杨氏也饮了一杯,两人携着手并肩儿坐上席去,传杯递盏。玄宗尽逗着杨氏说笑,又不住地赞叹杨氏的美貌。杨氏欠身谢道:“臣妻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俱。”玄宗也褒奖几句道:“美人世胄家,德容兼备,取供内职,深惬朕怀!”说着,便把杨氏拥在杯中,两人浅斟低酌,轻伶热爱;说不尽的同心话,喝不尽的合卺酒。玄宗饮到半酣,便提起笔儿来写道:“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宵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不行乐何妨?愿此身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写成,便传李氏弟兄,率领两班歌舞姬人上殿来,把皇帝这词儿谱入曲中歌着。李龟年才思十分敏捷,当下也制成两阕歌词,依着笙萧,分两队砍唱起来。第一队姬人,齐趁着娇喉唱道:“囊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贷总甘让,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这一队歌声才息,那一队接着唱道:“蒙奖,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美天上。须仿冯嫕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智侍君旁。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这两队歌姬,一酬一答,唱得悠扬夺耳。玄宗不觉大乐,传谕李龟年黄金百两,彩缎十端。这一席酒,直喝到月照瑶阶,高力士上来奏道:“月上了,启万岁爷撤宴。”玄宗听奏,便离席道:“朕与美人,同步阶台玩月一回。”说着,扶住杨氏的玉肩,向月台上走来。那李龟年又制成歌儿,在月台上作乐。   歌姬道:“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旁,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此夕欢娱,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   前队唱毕,接着后队唱道:“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真是笙歌嘹亮,在这月明夜静时候,那三宫六院,处处闻得这歌声。玄宗听了砍词,倍添兴趣,便吩咐打道西宫。一簇宫女内侍们随侍着,玄宗和杨氏,迤逦向西宫走来。   看看走到西宫廊下,玄宗便吩咐左右回避,只留这永清、念奴两侍女,扶着玄宗和杨氏走进寝宫去。屋子里面红烛高烧,绣帏低挂;永清、念奴服侍皇帝和杨氏二人,除去冠戴,卸去外衣,退出房门外去候着。这里玄宗看杨氏只穿一领杏绿小衣,烛光摇曳,映射在粉庞儿上,别有丰采。玄宗且不唤睡,就灯光下面细细地把玩杨氏姿色,低低地唤着美人。一回儿从杯中取出一支金钗,一个钿盒来,递与杨氏,说道:“朕与美人偕老之盟,今夕伊始,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杨氏接过金钗钿盒,深深拜倒在榻前,口称:“谢万岁海样深恩!   ”玄宗趁势亲自把金钗替杨氏插在云髻上,一手把杨氏扶起,搂住腰儿,相视一笑,同进罗伟去。这一夜恩爱,龙飞凤舞,直到次日近午时分,才见宫女出到廊下来,卷起帘子,打开窗幕。玄宗起身梳洗,又转身坐在妆台畔,笑孜孜地看杨氏梳妆着,直到傍晚时分,内宫传出圣旨来,册封杨氏为贵妃,拜高力士为骠骑将军,追赠杨贵妃父杨玄琰为太尉齐国公,又拜贵妃叔父杨玄珪为光禄卿,兄弟杨铦为鸿胪卿,杨锜为侍御史,杨钊为司空。这杨钊,便是杨国忠,善权变,工心计,早与高力士约为兄弟;后来玄宗传见杨锜,见他面貌长得清秀,便招做驸马,把武惠妃的女儿太华公主下嫁给杨锜为妻。从此杨氏一间显贵,势焰日盛。   如今再说那杨国忠,原是杨贵妃的从堂兄,素性淫恶,少年时候,在家乡永乐地方饮酒赌博,银钱到手辄尽,一到无钱时候,便向各处亲友中强借硬索;那亲友们个个厌恶他,渐渐地没有人理睬他了。国忠在家乡乏味,便投军去,强横多力,临阵十分勇敢;只是平日在军中,专一欺弄良懦,结交无赖,鱼肉人民。有人告到节度使张宥跟前,照军功国忠有功当升,只因他横行不法,便把国忠传至帐前,痛痛地责打了五百棍,打得他皮开肉绽,受伤卧倒在营房中。待创伤养得痊愈,朝廷换了一个新都尉下来,查出杨国忠种种罪恶,便把他军籍革去,逐出营来。这杨国忠越是穷困无路,终日在荒山野地里拿弓箭射些野兽充饥;恰巧遇到当地的一个土豪,名唤鲜于仲通的,带了数十名庄客,人山去围猎;见这杨国忠状貌魁梧,勇猛有力,便收留他回庄院去。闲着无事,令他看管庄门;杨国忠一改从前的凶横的行径,专一当面逢迎,背后放刁。那鲜于仲通看他很是识趣,又能趋奉,便也渐渐地信用着他,使他掌管庄客的口粮。谁知杨国忠却暗暗地克扣银钱,时时短少庄客们的口粮,弄得众人动怒。这时杨国忠腰包里搜刮得颇有几文银钱,见众人怨恨,他便一溜烟逃回家去,到蜀州地方,依靠他的叔父杨玄琰。这叔父在外行商,家中颇积蓄些钱财;谁知这年冬天,他叔父客死在他乡,家中只抛下了一间细弱;他叔母甄氏,只生有四个女儿。长女杨玉珮,次女杨玉筝,三女杨玉钗,四女杨玉环;个个出落得风流娇艳,妩媚动人。国忠护送她母女五人,扶柩回乡去;沿途车船上下,国忠却十分小心地伺候着。   甄氏甚是感激,待到蒲州家乡,甄氏便留着国忠在家中代为照料门户,撑持家计,从此国忠留住在他婶母家中,甚是安乐。   日子一久,他渐渐地放出本性来,在外面酗酒赌博;他婶母甄氏,身体本来虚弱,终年卧病在床,家中一切银钱出入,统由次女杨玉筝掌管。这杨玉筝不但长得艳丽妩媚,且又风骚动人;那两弯蛾眉,一双剪水明眸,再也没有人赶得上她那种玲珑剔透的了。终日娇声说笑,莺鸣燕语一般,满屋子只听得玉筝的声音。她说话时,眉尖飞舞,眼波流光,那一点樱桃似的朱唇,真叫人看了爱煞。杨国忠因是一家兄妹,平日穿房入户,都不避忌;那玉筝妹子,又终日赶着国忠哥哥长哥哥短地说着话,好似小鸟依人一般。两人眉来眼去,风言悄语,已是关情的了。只因碍着姊妹们的耳目,不可以下得手。   这时长夏无事,杨国忠在外边赌输了钱,急急赶回家来;找他妹妹玉筝要钱去翻本。谁知一走进内室,他姊妹们各在房中,午睡未醒;国忠蹑手蹑脚地溜进他二妹妹房中去,一眼见杨玉筝上身只遮着一方猩红抹胸,露出雪也似的肩颈。两弯玉臂,一伸一屈,横搁在凉席上。下身系一条葱绿色散脚的罗裤,两弯瘦棱棱的小脚儿,高搁在床沿上,套着紫色弓鞋。腰间系一条褪红色汗巾,巾上满绣着鸳鸯。看她柳腰一搦,杏靥半贴,矇眬睡眼,香梦正在酣呢。杨国忠眼中看着这样的美色,接着又是一阵阵兰麝幽香,送进鼻管来;由不得他心旌大动,色胆如天。他也顾不得兄妹的名分,竞上去把个白璧无暇的杨玉筝推醒了。这杨玉筝一段柔情,正苦无聊;今得哥哥伶借她,年幼无知,竟把全个恩情,用在国忠身上。玉筝平日手中有的是钱,便暗暗地送与国忠,拿到外面饮酒赌博去。他兄妹二人,暗去明来,这恩爱足足过着二年的光阴。   杨国忠在外面越发放荡得厉害。他手中一有钱,便又在外面养着粉头,渐渐有些厌恶玉筝了;又因向玉筝手中讨生活,不得大笔银钱供他挥霍,他起了一个歹意,在夜深觑着玉筝浓睡的时候,便悄悄地起来,打开箱笼,盗得一大笔银钱细软,出去带着那粉头,一溜烟地逃走了。这一去有五六年工夫,不见他的影踪。他婶母甄氏和一家姊妹,都怨恨国忠;独有玉筝春花秋月,寄尽相思。甄氏以一门细弱,无可依靠。在三年之中,打点着玉珮、玉筝、玉钗,一齐出阁。嫁得少年夫婿,却也十分欢乐。家中只留下小女杨玉环一人,奉着病母,苦度晨昏。甄氏便携着女儿,流寓在京师地方。   正盼望一个亲戚来慰问寂寞,忽然那多年不见的杨国忠,又找上门来。甄氏见了自己的侄儿,正要责备他不该不别而行;谁知国忠不侯他婶母开口,便天花乱坠地说:“如今寿王府中,正选王妃,何不把玉环妹子献进府去?倘得中选,也图得一门富贵。”又说:“如今自己在京师行商,颇有资财,又结识得宫中许多有权势的太监。倘把妹子送进府去,只须俺从中说一句话,又不怕她不中选。”一番花言巧语,富贵之事,人人贪心的;何况甄氏是妇人见识,听了国忠一番话,早已打动了心肠。当时便依国忠的意思把杨玉环的名儿,报进府去;到检验的日期,有两个宫里妈妈到杨家来察看,果然中了选,娶进宫去,册立为王妃。从此杨家便显赫起来,家中亦时有贵人来往;国忠仗着推荐之功,便也久住在他婶母家中。恰巧这时杨玉筝新丧了丈夫,回家来守寡。他兄妹二人久别重逢,堕欢再拾,竟公然同起同卧,欢娱不止。直到杨玉环被玄宗召进宫去,册立为贯妃;杨国忠因贵妃外戚,也被召进宫去朝见天子。玄宗见他对答便捷,性情爽利,很是合意,便升任为金吾兵曹参军。   又传见杨贵妃三位姊姊,长姊玉珮,封为韩国夫人;次姊玉筝,封为虢国夫人;三姊玉钗,封为秦国夫人。各赐巨大府第,盛列棨戟。就中以虢国夫人,仗着自己的面貌动人,便常常进宫去,和贵妃相见;便是见了玄宗皇帝,也不避忌。皇帝唤她为阿姨。从此三位夫人,恩宠日隆,声势煊赫。   虢国夫人在宫中出入,那命妇公主,见了都排班站立,不敢就位。虢国夫人府中,常有各处台、省、州、县官,进献珍宝,奔走请托,门庭若市,财币山积。夫人家中豪奴,在外横行不法;这日虢国夫人从宫中回府,在大街上遇到建平公主和信成公主的舆仗,那驸马都尉独孤明,乘马在后面护卫着。前队与虢国夫人的卤簿相撞,两方各不相让;虢国夫人的豪奴,便侍强殴打。一时街道拥挤,人声鼎沸起来。虢国夫人大怒,吩咐转过马头,重复进宫去,在皇帝跟前申诉;圣旨下来,追夺二位公主的封物,又革去驸马独孤明的官职。从此虢国夫人在大街上出入,不论大小官员遇到了,乘舆的下舆,骑马的下马,让在道旁,候夫人的舆仗过去,才敢行走。   如今再说杨贵妃深居中宫,终日得玄宗皇帝轻伶热爱,真是受尽恩宠,享尽荣华。那皇帝每日除坐朝以外,行走坐卧,与贵妃寸步不离;每有饮宴,必令李龟年率全部乐队,在筵前鼓吹。那声调抑扬顿挫,甚是悦耳。贵妃便问:“鼓吹的是什么曲调,却如此动听?”永清偷偷地诉说:“这曲调名《惊鸿》,原是梅妃制就的。那梅妃还有惊鸿舞,是万岁爷所最爱的。”   贵妃听说《惊鸿舞》是梅妃制成的,心想如今万岁虽说一时宠爱全在妾身,但这梅妃的遗曲,天天在万岁耳旁鼓吹着,保不定一旦勾起了万岁的旧情,重复爱上了梅妃,那时自己岂非也要被万岁抛弃了么。她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焦灼起来。耳中听着那一阵阵乐声,反觉十分难受,便推说有病离席,退回寝官去。玄宗见贵妃身体不适,便也不忍去惊扰她,自己便守在外屋里,随手拿起一本书看着解闷儿。都永清服侍贵妃睡下,念奴却伺候着万岁,一室中静悄悄的,贵妃在床上不觉沉沉地入梦去了。   只听得窗外有人轻唤娘娘的声音,玉环急从床上坐起,室中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忙唤永清,又唤念奴,半响不见有人答应。那窗外却又听得有人唤道:“娘娘快请!”玉环忍不住,亲自走出廊下去看时,只见一个女孩,宫女打扮的,站在帘前。   玉环不由得动怒起来,喝问:“俺好好的正睡得入梦,你一个人大惊小怪的,在这里嚷什么!还不快出去么!”那女孩却笑嘻嘻地回说道:“娘娘莫错认了,俺原不是宫人也。”玉环问道:“你不是宫人,敢是别院的美人吗?”那女孩儿又摇摇头说道:“儿家原是月宫侍儿,名唤寒篁的便是。”玉环又问:“月中仙子,到此何事?”寒篁回说:“只因月主嫦娥,向有霓裳羽衣仙乐十部,久秘月宫,未传人世;知下界唐天子知音好乐,娘娘前身,原是莲莱玉妃,特令俺来请娘娘到桂官中去,重听此曲,将来谱入管弦。使将天上仙音,留作人间佳话,岂不是好?”玉环听仙女如此说法,心想:“俺正要制一曲,胜过那梅姐的《惊鸿曲》;如今有仙乐可听,待俺去偷得宫商,谱入曲中。天上仙曲,终胜人间凡响。”当下玉环并不迟疑,跟定那仙女走去。   一路冷露寒风,砭人肌骨。玉环十分诧异,便问道:“正是仲夏天气,为何这般寒冷?”那仙女答道:“此即太阴月府,人间所传广寒宫是也。”玉环抬头看时,只见迎面一座穹门,弯弯如月。仙女道:“来此已是,便请娘娘进去。”玉环心中一喜,便自言自语道:“想我浊质凡胎,今日得到月府,好侥幸也!”门内繁花杂树,中间露出一条甫道;玉环和仙女二人,迤逦行去,看四周景色,清幽明媚,令人神爽,一眼见那壁拔地栽着一丛桂树,繁花点点,从风中吹来,异香扑鼻。玉环问道:“此地桂花怎开得恁早?”仙女答道:“此乃月中丹桂,四时常茂,花叶俱香。”玉环走向树下去,盘桓一回,口称:“好花!”正玩赏的时候,只见一群仙女,齐穿着素衣红裳,个个手执乐器,从桂花树下吹奏而来。那声调铿锵,十分悦耳,顿觉身体虚飘飘的,如升天际。玉环连连贷叹道:“好仙曲也!   ”那仙女在一旁说道:“此便是《霓裳羽衣之曲》。”玉环再留神看时,只见那群仙女,各各雪衣红裙,云肩垂络,腰系彩带,在那一片芳草地上,分作两队;一队吹打着,一队歌舞着。   隐约听得那歌词道:“携天乐花丛斗拈,拂霓裳露沾;迥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清艳。纵吹弹舌尖,玉纤韵添;惊不醒人间梦魇,停不住天宫漏签。一枕游仙,曲终闻盐,付知音重翻检。”   听她歌喉,字字圆润,响彻云霄。歌息,舞罢,乐停。玉环才好似梦醒过来,叹道:“妙哉此乐!清高宛转,感我心魂,真非人间所有呢!”眼见那一群仙女冉冉地退入花间去,只留一片清光,照彻林间。玉环忽然记起嫦娥来,便道:“请问仙子,愿求月主一见。”那仙女却笑说道:“要见月主,还早呢!   你看天色渐暗,请娘娘回宫去罢。”说着,把玉环身躯轻轻一推;一个翻身,跌出月洞门外。只听“啊哟”一声,醒来原是南柯一梦。但仙乐仙歌,洋洋盈耳;减字偷腔,隐约可记。   玄宗坐在外室,听得贵妮在床上娇声呼唤,忙进房来,挨身坐在床沿上慰问着。贵妃拥拥衾斜倚,掠鬓微笑。这时已近黄昏,玄宗传内侍的床前搁一矮几,陈列几色肴馔,便在床头和妃子两人浅斟低酌起来。妃子只得倦眼朦胧地饮下几杯酒,两颊红艳,分外可爱。玄宗看了,十分怜惜,便命撤去杯盘,携着姐子的纤手,双双入睡去。直到次日清晨,皇帝出宫坐朝,玉环方从枕上醒来;默记广寒宫中的《霓裳羽衣曲》,字字都在心头。便吩咐永清婢子,到御苑中去收拾荷亭,安排笔砚,预备制曲。又吩咐念奴婢子,就西窗下安排晓妆。自己只披得一身轻衫,把云鬓略拢一拢。永清扶着到荷亭去,耳中只听得鸳声上下,燕声东西;默忆仙曲,宫商宛然。便提起笔来,按谱就腔,填就词句。永清忙着在一旁打扇添香。贯姐一边慢填,一边低唱;间有不妥之处,便反复吟咏,多时才把曲儿制就。   便回头问永清:“什么时侯了?”永清回答说:“晌午了。”   “万岁爷可曾退朝?”答称:“尚未。”贵妃起身,带若小宫婢,回宫更衣去。又叮嘱永清在此侯着,万岁爷到时,速即通报。这里妃子才进宫去,那玄宗已退朝下来。他原约着万岁爷在荷亭纳凉的,待玄宗到荷亭,不见妃子,便问永清道:“你娘娘在何处闲耍?”一眼瞥见案上有笔墨排列着,永清便回奏说:“娘娘在此制谱,方才更衣去了。”玄宗见了曲谱,便坐下来,逐句推敲,轻吟低唱,音节甚是清新,不觉叹道:“妃子啊,美人韵事,都被你占尽了!莫说我这嬉好绝世姿态,只这一点灵心,有谁及得你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冰盘献荔枝温池赐香汤   夜深人静,山高月明;这座华清宫,正傍着骊山西麓。靠山峦一带,宫墙蜿蜒西去。这时宫墙里,朝元阁上,灯火明灭,照出五七个人影来。原来自从那日,杨贵妃制就《霓裳羽衣曲》以后,先教与永清、念奴二官婢念熟了,每夜传伶官李龟年,带领唱曲的马仙期,打铁拨的雷海青,弹琵琶的贺怀智,打鼓板的黄幡绰,在朝元阁上,教授曲谱歌词,以便传入梨园,依声歌舞。因此歌声笛韵,每夜从朝元阁上度出来。   这时早已引动了长安市上一个少年,名史李謩的。他自幼儿精通音律,一支铁笛,大江南北,都是有名。如今他适巧在京师遨游,打听得贵姐制有《霓裳羽衣》新曲,颇思一听新声,苦于宫中秘曲,民间无从传闻。在日间悄悄地走到骊山脚下,绕到宫墙后面去,只见危楼高耸,斜阳照着露云“朝元阁”三个字来。他又打听得李龟年每夜在阁上教歌,便于夜深人静之时,袖中怀着铁笛,倚身在宫墙下,听楼头仙乐仙歌。乐声止处,一缕娇喉,唱着第一阕道:“骊珠散迸入拍初,惊云翻袂彤,飘然回雪舞风轻,飘然回雪舞风轻。约略烟蛾态不胜。”   宫墙内娇声唱着,宫墙外铁笛和着。第一阕唱罢,接着唱第二阕道:“珠辉翠映,凤翥鸾停。玉山蓬顶,上元挥袂引双成,萼绿回肩招许琼。”   第三阕唱道:“音繁调骋,丝打纵横;翔云忽定,慢收舞袖弄轻盈,慢收舞袖弄轻盈。飞上瑶天歌一声。”   那李謩在宫墙外静听数阕唱完,不觉低声赞道:“妙哉曲也!真个如敲秋竹,似戛春冰;分明一派仙音,信非人世所有。   被我都从笛中偷得,好不侥幸!”他启言自语地赞叹着,一抬头,见阁上寂然无声,人灯俱灭。回头看天际河斜月落,斗转参横,便也袖着铁笛回去了。   这李龟年在宫中领了歌曲,便去传授梨园子弟,细细拍奏;又教一班歌伎,表演羽衣舞。日夜辛苦教练,待得纯熟,便去奏明皇上。玄宗因六月初一日,是杨贵妃的生辰,特令设宴在长生殿中,李龟年带领歌舞子女,也候在殿下,听传旨试演。   这日玄宗早朝初罢,便临幸长生殿。只因时候尚早,二班宫女,正忙碌着铺设筵席。那李龟年却已在殿前候旨。玄宗便命高力士去视妃子晨妆完未。高力士去不多时,只见一群宫女,簇拥着杨贵妃,轻移宫扇,走上殿来。看妃子时,却换了一身鲜艳的云裳;走近皇帝身前盈盈参拜。口称:“臣妾杨氏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玄宗忙伸手去,把妃子扶起,说道:“这万岁千秋,愿与妃子同之。”贵妃坐定,玄宗道:“今日妃子初度,寡人特设长生之宴,同为竟日之欢。”杨贵妃忙离席谢道:“薄命生辰,荷蒙天宠,愿为陛下进千秋万岁之觞。”说着,宫女捧过金杯来,贵妃献与皇帝。玄宗饮了,又把身前玉杯,高力士斟上一满杯酒,递与贵妃道:“为妃子添寿。”杨贵妃谢过恩,两人相对坐下。阶前仙乐齐奏,殿上传杯递盏。正欢乐时候,那高力士上来奏称:“启万岁爷娘娘,国舅杨丞相同韩、虢、秦三国夫人,献上寿礼贺笺,在宫门外朝贺。”玄宗取过礼笺来,递与妃子看去。回头传谕道:“生受他们,丞相免行礼,回朝办事去。三国夫人,候朕同娘娘回宫,再赐筵宴。”高力士才得传旨下去,又走上席间来,奏道:“启万岁爷,涪州海南贡进鲜荔枝在此。”玄宗忙命取上来。   只见三个小太监,头顶着三个大冰盘,盘中满堆着鲜红的荔枝。   杨贵妃见了这荔枝,不禁笑逐颜开。原来贵妃生长蜀中,爱食荔枝;待选入中宫,便有各路节度使,按时贡献。南海涪州一带所产荔枝,色鲜味美,尤胜蜀中;便命地方官一路设备驿马,到初夏荔熟,采下藏在冰囊中,飞骑按站递送。人马竭力奔驰,人饥马乏,沿路倒毙,又踏死行人的,不计其数。待献进宫去,一般的色香味美,丝毫不走,费去数十万财力,作践十百条性命,只博得妃子食荔枝时候的盈盈一笑。玄宗的宠爱杨贵妃,真是无以复加。杜牧诗中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真是实在情形。后人谱《长生殿传奇》,有一折进果的道得好;我如今附写在此,看官不妨参读,可见当时贡使之劳,驿骚之苦,并伤残人命,蹂躏田禾。以见一骑红尘,足为千古警戒。   末扮使臣持竿挑荔枝篮作鞭马急上过曲柳穿鱼:一身万里,跨征鞍,为进荔枝受艰难;上命遣差不由己,算来名利怎如闲。巴得个到长安,只图贵妃看一看。白自家西川道使臣,为因贵妃娘娘爱吃鲜荔枝,奉敕涪州,年年进贡。天气又热,路途又远,只得不惮劳苦,飞马前去。作秩马重唱巴得个三句跑下副净扮使臣持荔枝篮鞭马急上撼动山南诲荔枝味九甘,杨娘娘偏喜啖。来时连叶包缄,封贮小竹篮。献来晓夜不停骖,一路里怕耽,望一站也么奔一站。白自家海南道使臣,只为杨娘娘爱吃新鲜荔枝,俺海南所产,胜似涪州,因此敕与涪州并进。但是俺海南的路更远,这荔枝过了七日,香味便减,只得飞驰赶去。鞭马重唱一路里二句跑下外扮老田夫上十捧鼓田家耕种多辛苦,愁旱又愁雨;一年靠这几茎苗,取来半要偿官赋。可怜能得几粒到肚,每日盼成熟,求天拜神助!白老汉是金城县东乡一个庄家,一家八口,单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早间听说进鲜荔枝的使臣,一路上抄着径道行走,不知踏坏了人家多少禾苗,因此老汉特到田中看守。   望介那边两个算命的来了!小生扮算命瞎子手持竹板,净扮女瞎子弹弦子同行上蛾郎儿住褒城,走咸京,细看流年与五星;生和死,断分明,一张铁口尽闻名。瞎先生,真圣灵;叫一声赛神仙,来算命。净老的,我走了几程,今日脚痛,委实走不动;不是算命,倒在这里挣命了!小生妈妈,那边有人说话,待我问他。叫介借问前面客官: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外这是金城东乡,与渭西乡交界。小生斜揖介多谢客官指引。内铃响外望介呀,一队骑马的来了!叫介马上长官,往大路上走,不要踏了田苗。小生一面对净语介妈妈,且喜到京不远,我们叫向前去,雇个毛驴子与你骑。重唱瞎先生三句走介末鞭马重唱前巴得个三句急上冲倒小生净下副净鞭马重唱前一路里三句急上踏死小生下外跌脚向古门哭介天呀!你看一片田禾,都被那厮踏烂,眼见的没用了。休说一家性命难存,现今官粮紧急,将何办纳?好苦也!   净一面作爬介哎呀!踏坏人了!老的呵,你在哪里?作摸着小生介呀!这是老的,怎么不作声,敢是踏昏了?又摸介哎呀!头上湿渌渌的!又摸闻手介不好了!踏出脑浆来了!   哭叫介我那天河!轴方教命!外转身作看介原来一个算命先生,踏死在此。净起斜福介只求地方叫那地马的人来偿命!   外哎!那跑马的呵!乃是进贡鲜荔枝与杨娘娘的,一路上来,不知踏坏了多少人,不敢要他偿命!何况你这一个瞎子?净如此怎了!哭介我那老的呵!我原算你的命,是要倒路死的;只是这个尸首,如今怎么断送?外也罢,你那里去叫地方,就走老汉同你抬去埋了吧!净如此多谢,我就跟着你做一家儿,可不是好。同抬小生哭诨下丑扮驿卒上小引驿官选,驿官逃!马死单单剩马屪。驿子有一人,钱粮没半分;拼受打和骂,将身去招架,将身去招架。白自家渭城驿中一个驿子便是。只为杨娘娘爱吃鲜荔枝,六月初一,是娘姨的生日,涪州海南两处进贡使臣,俱要赶到;路由木驿经过,怎奈驿中钱粮没有分文,瘦马刚存一匹,本官怕打,不知逃在哪里去了,区区就便权如此驿。只是使臣到来,如何应付,且自由他!末飞马急急令黄尘影内日衔山,赶赶赶!近长安。下马介驿子,快换马来,丑接马末放呆篮整衣介副净飞马上一身汗雨四肢瘫,趱趱趱!换行鞍。下马介驿子,快换马来!丑接马副净放呆篮与未见介请了!长官也是进荔枝的?未正是。副净驿子,下程酒饭在那里!丑不曾备得。末也罢,我们不吃饭了,快带马来!丑两位爷在上,木驿只剩有一匹马,但凭那一位爷骑去就是。副净唗!偌大一个渭城驿,怎么只有一匹马?快唤你郡狗官来,问他驿马哪里去了!丑若说起驿马,连年都被进荔枝的爷们骑死了。驿官没法,如今走了。副净即是驿官走了,只问你要。丑指介这棚内不是一匹马么?末驿子,我先到,且与我先骑了去。副净我海南的,来路更远,还让我先骑。末作向内介恁麻郎我只先换马,不和你斗口。副净扯介休恃强,惹着我动手。末取荔枝在手介你敢把我这荔枝乱丢!副净取荔枝向末介你敢把我这竹笼碎扭!丑劝介请罢休。免气吼。不如把这瘦马同骑一路走。副净放荔枝打丑介胡说!前腔我只打你这泼腌脏死囚!末放荔枝打丑介我也打你这放刁顽贼头!副净克官马,嘴儿大油。末误上用,胆儿似斗!同打介合鞭乱抽,拳痛殴,打得你难挨那马自有。丑叩头介前腔向地上连连叩头,望台下轻轻放手。末副净若要饶你,快换马来。丑马一匹,驿中现有。末副净再要一匹。丑第二匹,实难补凑。末副净没有只是打!丑且慢纽,请听剖,我只得脱下衣裳与你权当酒!脱衣介末白谁要你这衣裳!副净作看衣披在身上介也罢,赶路要紧,我原骑了那马,前站换去。取果上马重唱前一路里三句跑下末快换马来我骑!丑马在此。末取果上马重唱前巴得个三句跑下丑吊场咳,杨娘娘杨娘娘!只为这几个荔枝呵,铁关金锁彻夜开,黄纸初飞敕字回;驿骑鞭声砉流电,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一折词儿,虽说是后人铺张臆测之词;但在那时,作践民命,伤害田禾,实在有此情形。如今再说玄宗对贵妃说道:“妃子,朕因你爱吃荔枝,特敕地方飞驰进贡。今日寿宴初开,佳果适至,当为妃子再进一觞!”杨贵妃领旨饮酒,永清、念奴在一旁剥着荔枝,进献于万岁和妃子。李龟年带领一群《霓裳羽衣》的歌童舞女上殿来叩见天子,龟年奏道:“乐工李龟年,率领梨园子弟,叩见万岁爷娘娘。”玄宗传谕快把《霓裳羽衣曲》奏来。李龟年领旨下去,只听得殿前一片仙乐,更和迭奏。玄宗听了,也不觉心旷神怡。接着又有一队队舞女,在当筵依着声儿,娇歌曼舞,把满殿人的神魂儿全个儿迷住了。   玄宗也连连赞叹,说:“好舞姿也!”   歌息舞停,杨贵妃离席奏道:“此等庸姿俗舞,甚不足观;妾制有翠盘一架,请试舞其中,以博天颜一笑。”玄宗听说妃子能舞,且能在翠盘上舞,喜得他笑逐颜开。便说道:“妃子妙舞,募人从未见过。”回头便唤永清、念奴,可同郑观音、谢阿蛮二人,服侍娘娘上翠盘来。杨贵妃暂时告退,更换舞衣。   只见二十来个小太监,扛着一架七尺来高翡翠琢成的舞盘:那盘儿圆如月,滑润鲜艳;盘座雕成莲花模样,一柱承托;脚下又雕成四头玉鱼,昂首顶住。玄宗看了高兴,便唤高力士传旨,李龟年领梨园子弟按谱奏乐,又令把那羯鼓移上殿来,待朕亲自打鼓。只见杨贵妃花冠白绣袍,璎珞锦云肩,翠袖大红舞裙,那郑观音和谢阿蛮,也各穿一色的白舞衣,手执五彩霓硅,孔雀云扇,遮着贵妃上殿。永清、念奴簇拥着妃子,上了翠盘,乐声起处,那旌扇徐徐移开。玄宗打着鼓,杨贵妃在盘中,俯仰翩跹地舞起来。看她腰肢细软,盘旋跌宕;乐声愈起愈高,那舞姿也愈舞愈急。只见那翠盘上鞋尖点点,舞袖儿回风团团;愈转愈急,也分不出人影钗光。正缤纷历乱时,忽地乐停舞止,旌扇又合。永清、念奴二人上去,把贵妃扶下盘来,走在玄宗跟前,深深一拜。玄宗扶住贵妃腰肢赞道:“妙哉舞也!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真独擅千秋矣!”回头又唤宫娥看酒,待朕与妇子把杯。贯姐领了酒,玄宗便传旨,速把朕的十匹鸳鸯万金锦,一个丽水紫磨金步摇,取来赏与妃子,聊作缠头之赠。说着,又亲自从腰间解下一枚瑞龙瑙八宝锦香囊来,递与贵妃,说:“这个助卿舞珮。”贵妃一一领受。   玄宗见贵妃脸泛桃红,微润香汗;便吩咐备下温汤,朕与妃子一同入浴去。说着,携定贵妃的玉手,迤逦向华清池来。   这时那龙泉风池中,又有安禄山从范阳进贡来白玉雕成的鱼龙凫雁,杂浮在水面。玄宗和妃子解衣入水,那鱼龙奋鳞举翼,状似飞动;池中有银镂小舟,皇帝和妃子各各露着身体,坐在舟中,互通往来。又缝锦绣为各种花朵,浮在水面,任妃子戏弄着。玄宗游泳多时,才把妃子扶出水来。看她一搦腰肢,柔软无力,玄宗十分怜惜,便抚着进寝官一同睡去。   这里再说安禄山,原是营州柳城地方的胡人,本姓康,他母亲名阿史德,有邪术,住在突厥国中,入轧荦山,与人野合有妊,便生安禄山。当时便推说入轧荦山在斗战神前祷子而得。   禄山生时,有奇光上射天际,野兽尽鸣,望气的人说是祥瑞,报与范阳节度使张仁愿知道。张仁愿知是反叛降世,忙带领人马,亲自去搜捉。阿史德携子,遁入轧荦山中,后母再蘸胡将安延偃,禄山便冒姓安氏。在开元初年,延偃带禄山入中国,寄住在将军安道买家中,与道买的儿子约为兄弟。禄山渐渐长大,生性阴险,多智虑,善测人情,能通六蕃言语,充亘市郎。   善人牧羊,禄山盗羊,被人捆送节度衙门;节度使张守珐,喝令杀却。禄山大呼道:“公不欲灭两蕃邪?欲灭两蕃,便不当杀我!”张守珪听他说话有大志,又见他身体高大,皮肤白净,便释放他去。禄山和史思明游手无事,每日在山巅水涯,捕捉生物;于六蕃的山川水泉,地理颇熟。他们五人骑着马,能生擒契丹兵数十人,送至节度使。张守珪奇之,便拨一小队兵马,交安禄山统带。安禄山每战得胜,升为偏将。张守珪便收他为养子,官直升到幽州节度副使。时适御史中本张利贞到河北来采访,禄山百计献媚,多出金宝结纳左右;利贞回朝,在玄宗皇帝跟前,竭力说安禄山如何忠勇。圣旨下来,升禄山为营州都督;每有京师往来的官员,禄山深以财帛结纳。那官员们在皇帝跟前,都说禄山是好官。玄宗又升禄山为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   天宝二年入朝,先去拜见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位丞相,献上金帛无数。李林甫便奏称,如今契丹为患,宜重用蕃将。玄宗便拜禄山为骠骑大将军。玄宗退入后宫,兀自称赞禄山人物漂亮,身材魁梧,绝不绝口。杨贵妃听了,不觉心中一动。便奏道:“万岁得此大将,是国家之幸;臣妄拟明日在中宫赐安禄山宴,想他得臣妾赏宴,心中必愈知感激,愈肯为国家出力了。   ”玄宗听奏,连声说妙。又称妃子若为天子,定是圣明之主。   第二日,杨贵妃真的在中宫盛排筵宴,玄宗下旨,宣骠骑大将军安禄山进宫领宴。那安禄山便全身披挂,踱进宫来;一见贵妃,便拜伏在玉墀下,口称娘娘千岁!杨贵妃见安禄山果然长得身材魁伟,面貌漂亮;最可爱的,是一身肥白,举动从容。便娇滴滴的声音,传下懿旨去说:“大将军平身,上殿领宴。”其时适值玄宗退朝回宫,安禄山上去参拜过了;皇帝与妃子二人正中同坐一桌,禄山在下侧独坐一桌。禄山谢过了恩,入座领宴。阶下乐声大作,在饮酒之间,禄山便夸说自己在幽州两蕃一带的战功,如何手擒敌将,如何追亡逐北,说得天花乱坠,把个杨贵妃也听得眉飞色舞。贵妃见他口齿伶俐,语言有趣,便一句一句地问着话,安禄山也一一奏答。妃子看看禄山眉目清秀,年纪正在少壮,便不觉神往。禄山是何等灵敏之人,见了贵妃神色,岂有不知;他福至心灵,便离席拜倒在地,叩头不已。玄宗看了,很是诧异,忙问:“大将军为何多礼?   ”安禄山一边不住地叩头,一边奏道:“外臣罪该万死,有心腹之言,不敢奏明万岁和娘娘!”说着,不觉又流下泪来。玄宗忙用好话安慰着,贵妃也在一旁说道:“大将军有话不妨直说,俺这万岁爷,最是宽宏大量的。”玄宗也说:“恕将军无罪,有话快说!”安禄山才用袍袖拭去眼泪,奏道:“这原是臣一时孩儿之见,只因臣见了娘娘面貌,便想起臣的生母来,却与娘娘的面貌相似,是以心中万分悲伤;如今既蒙万岁和娘娘天样宏恩,恕臣无罪,臣该万死,求娘娘收臣为养子,则虽立赐臣死,心亦慰矣!”贵妃听了,不觉掩唇一笑,却不敢说话,只向玄宗脸上看看。谁知玄宗却一口允许,说便依将军之愿,收在贵妃名下为养子便了。乐得安禄山连连叩头,口中敢称父皇万岁,母亲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