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22 页/共 32 页

一转顾间,这妇人忽随地而灭。众人见了,一齐惊惶起来。一转眼,那妇人又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国忠喝问:“是何妖妇,胆敢戏弄丞相?”那妇人长叹一声,说道:“我实惜高祖、太宗之社稷,将被一匹夫倾覆;公不解为宰相,虽处辅佐之位,无辅佐之功。公一死小事耳,可痛者,国自此弱,几不保其宗庙,乱将至矣!”她说完了话,大笑着,出门而去。如今果然闹得京师亡破,皇室播迁。   那玄宗带着众宫眷,西出长安,一路风餐露宿,关山跋涉。   将军陈元礼,统领三千御林军,一路保护着圣驾,在前面逢山开路,遇水填桥。忽而在前面领路,忽而在后面押队,兵士们奔波得十分辛苦;到晚来,还要在行宫四周宿卫,通宵不得睡眠。那军士们心中,已是万分怨恨。那时因长途跋涉,后面输送粮食,十分困难;只留下一二担白米,专供应皇上御膳用的。   便是那文武大臣,都吃着糙米饭,军士们吃的更是粗黑的麦粉,每人还不得吃饱。原是每人领一升麦粉的,这一日到了益州驿,军士们在驿店中打尖,上面发下麦粉来,每人只有六合。军士们大哗起来,围住军粮官,声势凶凶的,几至动武。那军粮民对众军士道:“这是杨丞相吩咐的,只因粮食不敷,每人减去四合麦粉。”内中有一个胖大的军汉,跳起身来,大声喝道:“什么杨丞相,俺们若没有这奸贼,也不吃这一趟辛苦了!这奸贼总有一天叫他知道俺弟兄们的厉害!”他一句话也没说完,便有一个军尉,在一旁喝住他;那军士们非但不服号令,反大家鼓噪起来,说军尉欺压军士。正扰乱的时候,那大将陈元礼恰从行宫中出来,见了这情形,便喝一声:“砍下脑袋来。   ”便有校刀手上去,咯嗒一声,把那胖大军汉的头斩下,便在行营号令,才把军心震服。   看看夜静更深,官店里忽然并头儿踱出两头马来。在店门口执戟守卫的军士,认得骑在马上的,一个是杨丞相,一个却是虢国夫人,身上披着黑色斗篷,骑在马上,愈觉得妩媚动人。   他兄妹二人,虽在逃难时候,却还是互相调笑着,一路踏月行去;清风吹来,那守卫兵隐约从风中听得杨国忠说道:“明日在陈仓官店相候吾妹。”以下的话,便模糊听不清了。他兄妹二人,偷着并骑出去,在野外月下偷情。直到三更向尽,还不见杨丞相回店来。守卫兵直立在门外守候着。他日间跑了一天路,已是万分疲倦了,如今夜深,还不得安眠,冷清清一个人站在门外,由不得那身躯东摇西摆地打起瞌睡来了。看他两眼眬着,实在支撑不住,便搂住戟杆儿,将身倚定了门栏,沉沉睡去。正入梦的时候,猛不防杨丞相从外面回来;他见这守卫兵睡倒在门槛上,便赶上去,擎着马鞭子,飕飕几声,打在那军士面颊上。一鞭一条血,打得那军士爬在地上,天皇爷爷地直号。直打得杨丞相手酸,才唤过自己的亲兵来,喝令把军士捆绑起来,送去右龙武将军斩首。那陈元礼明知这军士不至犯死罪,但丞相的命令,如何敢违,便推出辕门;正要开刀,只见将士们进帐来跪求,口口声声求大将军寄下人头。待到得蜀中,再杀未迟。看看挤满了一屋子的将军,陈元礼深恐军心有变,便吩咐看在众将士面上,暂时寄下那军士的脑袋。那军士松了绑,进来叩头,谢过元帅不杀之恩;陈元礼吩咐打入军牢,自有他弟兄轮流到牢中去送茶送饭,劝慰探望。这一夜,御林军士便借着探望为由,军牢中挤满的是军士,商量大事,十分热闹。第二天,万岁启驾,御林军也拔队齐起,从辰牌时分,走到午牌时分;走的全是山路,崎岖曲折,军士们走着,甚是辛苦。看看走到马嵬坡,前面一座小驿,玄宗吩咐驻驾,令军士们休息造饭,饭后再行。杨贵妃在车中颠顿了半天,只觉筋骨酸痛,便也随着皇帝下车,进驿门去休息。略进茶汤。玄宗携住杨贵妃的纤手,踱出庭心,闲望一回,只见屋宇低小,墙垣坍败。不觉叹着气道:“寡人不道,误宠贼臣,致此播迁,悔之无及!妃子,只是累你劳顿,如之奈何!”杨贵妃答道:“臣妾自应随驾,焉敢辞劳?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便好。”   杨贵妃说着,一举目,只见隔院露出一带红墙,殿角金铃,风吹作响。便问高力士道:“巷中走去,有一门可通。”杨贵妃便欲去拜佛,玄宗便伴着她,从夹巷中走去;到得佛院看时,却也甚是清洁。殿中间塑着庄严佛像,杨贵妃见了,不由得上去参拜,口中默默祝祷着:“早平贼难,早回京师。”拜罢起身,向院中看时,只见一树梨花,狼藉满地。杨贵妃不禁叹道:“一树好花,在风雨中自开自落,甚觉可怜!”说着,又从夹巷中回至驿店。   玄宗传谕,命六军齐发,今夜须赶至陈仓官店投宿。高力士便传旨出去,右龙武将军陈元礼,奉了圣旨,便发下号令去,令六军齐起。谁知连发三次号令,那军士们非但不肯奉令,却反而大声鼓噪起来。陈元礼全身披甲,出至门外,喝问:“众军为何呐喊?”那三千军士,齐声说道:“禄山造反,圣驾播迁,都是杨国忠弄权,激成变乱;若不斩此贼,我等死不护驾!   ”那声音愈喊愈响,震动山谷。陈元礼正颜厉声地喝道:“众兵何得如此无礼!杨丞相是国家大臣,天子国鼠,谁敢轻侮?   ”谁知陈元礼这句话不曾说完,只见那三千杆长枪,一齐举起,枪尖儿映着月光,照耀得人眼花。便有随营参军,上去悄悄地拉着陈元礼的袍袖,陈元礼才改着口气,大声道:“众军不必鼓噪,暂且安营,待我奏过圣上,自有定夺。”   众兵士正要散去,只见那杨国忠,骑着高头大马,后随着一个吐蕃使臣,远远地向驿店中行来。这来的,原是吐蕃和好使;国忠正要带他去朝见天子,给众军士瞥见了,便齐声喊道:“杨国忠专权误国,今又欲与蕃人谋反。我等誓不与此贼俱生!   要杀杨国忠的,快随我等前来”说着,三千军士,把枪一举,拍马向杨国忠赶去。杨国忠见势不佳,便拨转马头,向坡下逃去。谁知山坡下早已埋伏下一队军士,一声呐喊,跳出来拦住去路;杨国忠见不是路,便又向西绕过驿店后面逃去。两路兵飞也似地追赶上去,看看追近,众兵士齐声大喊起来。杨国忠的坐骑吃了一惊,把后蹄儿向天一顿,却把个杨国忠直掀下马来。众兵赶上,刀枪齐举,把个杨丞相,立时砍成肉泥;那吐蕃使臣,也死在乱兵之中。众国士恨杨国忠深入骨髓,便抢着去吃杨国忠的肉,顷刻肉尽,便把脑袋割下来,正要去见天子;只见御史大夫魏方进,从驿店中出来,喝问众兵道:“何故杀丞相?”一句话未毕,众兵大怒,只喊得一声:“杀!”魏方进便也被众人杀死。又从驿店中搜出杨国忠的两个儿子来:杨暄身中百箭而死,杨朏亦被乱刀杀死。   驿店门外,喊杀声,号哭声,嚷成一片。玄宗正在行宫中,只听得围墙外喊声震天,把个杨贵妃吓得玉貌失色;玄宗也不觉慌张起来。忙问:“高力士,外面为何喧嚷?快宣陈元礼进见!”高力士急急传谕出去,只见陈元礼跟着进来,拜倒在地。   口称:“臣陈元礼见驾。”玄宗问:“众军为何呐喊?”陈元礼奏道:“臣启陛下:杨国忠专权召乱,又与吐蕃私通,激怒六军,竟将国忠杀了。”玄宗听了,不觉大惊失色;杨贵妃听说哥哥被乱兵杀死,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玄宗睁大了双眼,半天,说道:“呀,有这等事!”说着,又低下头去,沉思了半晌,说道:“这也罢了,快传旨启驾!”陈元礼叩了头,起来,急急出去,对众兵高叫道:“圣旨道来,赦汝等擅杀之罪,作速起行。”   谁知众军士听了,还是把个驿店团团围定,三千军士,直挺挺站着不动。陈元礼看了诧异,忙问:“众军士为何还不肯行?”接着又听那军士齐声叫道:“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护驾!”陈元礼听了,也不禁吓了一跳,只喝得一声:“无礼!”那军士个个拔出腰刀来,竟要抢进驿店来了。   慌得陈元礼忙转进去,见了万岁,便哭拜在地。口中奏道:“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玄宗忙问:“众兵为何不肯起行?   ”陈元礼只得奏道:“众军士道来: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起行。望陛下念大局为重,割爱将贵妃正法。”   接着,只听得“噗通”一声,那杨贵妃听了此言,早已晕倒在地。玄宗忙去扶起,搂在怀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白绫三尺贵妃毕命短剑一挥夫人轻生   玄宗怀中搂着贵妃,不禁流下泪来,回头对陈元礼说道:“将军!杨国忠纵说有罪当诛,如今已被众兵杀了。妃子日处深宫,不问外事,国忠之事,于她何干?”陈元礼只是叩着头道:“圣谕极明,只是军心已变,如之奈休!”玄宗面有怒容,说道:“如何将军也说此话,快去晓谕众军士,莫再不知高低,出此狂言。”陈元礼吓得低下头去,喏喏连声。正要退去,只听得驿门外军士们又是一阵鼓噪,喊声震天,口口声声说:“快杀下杨贵妃的头来!”陈元礼急跪倒在地,叩着头道:“听军士们如此喧哗,教小臣如何去传旨!”杨贵妃也跪倒在一旁,呜咽着说道:“万岁呵!事出非常,教臣妾惊吓死也!妾兄既遭乱兵杀死,如今又波累臣妾;这是妾身和众军士前生注定的冤孽,看众兵如此凶横,谅来也躲避不得。万岁爷龙体为重,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望吾皇抛舍了奴吧!”杨贵妃话不曾说完,止不住嘤嘤啜泣。玄宗看了,心如刀割,一手拉住贵妃的手,只是顿足叹气。猛可地见有七八个兵士,冲进驿门来,大喊道:“不杀贵妃,死不护驾!”陈元礼急拔佩剑上去,砍倒了一个,其余的兵士才退出去。杨贵妃看了,只喊得一声:“万岁!”早又晕绝地去。陈元礼又说道:“臣启陛下,贵妃虽说无罪,国忠实其亲兄。今在陛下左右,军心难安;若军心安,则陛下安矣。愿陛下三思。”玄宗也不及听陈元礼的话,只搂抱着杨贵妃,一声一声“妃子”唤着;杨贵妃“哇”的一声哭着,醒来又止不住悲悲切切地呜咽着。忽见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进来,说道:“启万岁爷,外厢军士已把守门武士打死;若再迟延,恐有他变,这怎么处!”玄宗道:“陈元礼快去安抚六军,朕自有道理。”陈元礼就了一声:“领旨!”急急回身出去。   玄宗只听那驿门外又起了一片呐喊之声,高力士又急忙进来,奏道:“万岁爷不好了!那陈将军奉旨出去,不曾说得半句话,军士们鼓噪起来,齐说快拿贵妃头来,不必罗唆!竟有一队军士,要冲进门来;陈将军没奈何,拔刀亲自杀死了几个。   谁知军士们大怒,三千人一齐向陈将军拥来,陈将军力难支架。   万岁爷快传谕去禁止!”玄宗听了,忙把贵妃交给永清、念奴扶持着,大跳步亲自向驿门外走去。一眼见陈将军满面流血,头盔倒挂,一手擎剑,向众兵士支架着。那军士们来势甚凶,陈元礼且战战退;看看退进驿门来,一眼见玄宗皇帝直立在门中,众军士立刻如潮水一般直向门外退去,口称“万岁”,一齐拜倒在地。口称:“万岁爷快打发贵妃登天!”陈元礼也高叫道:“万岁爷自有道理,众军士不得喧哗。”说着,两眼不住地望着玄宗。当时有京兆司录韦锷随驾在侧,低声奏道:“乞陛下割恩忍爱,以宁国家。”那军士们不见皇帝下旨,人人变了脸色,大家拿手去摸着刀枪,陈元礼看了,急站在当门,高叫道:“众兵不得无礼,万岁爷快要降旨了!”说着,保护着玄宗,退进院子去。   玄宗走至马道北墙口,便站住脚,叹道:“堂堂天子,不能庇一妇人,教朕有何面目去见妃子!”说着,那永清、念奴扶着杨贵妃,从马道迎接出来,跪下地去,奏道:“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臣妾自尽,以定军心。   陛下得安稳至蜀,妾魂魄当随陛下,虽死犹生也!”玄宗一见杨贵妃这可怜样子,心中又不忍起来,扶住贵妃,说道:“妃子,说哪里的话,你若死了啊,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愿抛弃你也!”说着,把靴尖儿一顿,扶住了贵妃,转身欲进屋子去;正在这时候,忽听得门外震天价唿喇喇的一声响,接着地面也震动起来。玄宗和杨贵妃脸上都变了色,高力士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外面兵士,不见圣旨,便耐不住一拥挤,把门外照墙推倒了。情势万分危急,望万岁爷快传谕旨,立赐娘娘自尽,实国家之福也!   ”接着左右大臣,及陈元礼,也齐身跪倒,口称:“万岁爷聪明神智,当机立断,不可再缓。”杨贵妃也哭着说道:“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国家。”接着,众大臣也说道:“娘娘既慷慨捐生,望万岁爷以社稷为重,勉强割恩吧!”玄宗到此时,弄得左右为难,眼向左右看着,半晌,一顿足,说道:“罢罢!   妃子既执意如此,众臣工又相逼而来,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凭娘娘吧!”说着,举手把袍袖遮着脸,那泪珠直向衣襟上洒下来。   玄宗一放手,贵妃倒在地下,捧住玄宗的靴尖,呜咽痛哭。   那左右大臣见皇帝下了旨,便齐呼:“万岁!”陈元礼便急急走出驿门去,对众军士大声说道:“众军听着,万岁爷已有旨,赐杨娘娘自尽了。”那三千军士,又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里面高力士,去把杨贵妃扶起。贵妃向众大臣说道:“愿大家好住,善护陛下;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高力士递过一幅白罗巾去,杨贵妃接在手中。玄宗呜咽着说道:“愿妃子善地受生!”杨贵妃也说道:“望万岁爷勿忘七夕之誓。   ”永清、念奴,扶着拜谢过圣恩,高力士上去,扶过来,说道:“那边有一座佛堂,正是娘娘的善地。”杨贵妃也说道:“待我先去礼拜过佛爷。”回过脸儿去对玄宗说了一句:“万岁珍重!”便倚住高力士肩头,向佛堂行去。玄宗眼眶中满包着泪珠,望着贵妃去远,不见影儿了。永清、念奴二人上去扶住,回进屋子去。   那高力士扶杨贵妃进了佛堂,跪倒在蒲团上,口中祝祷着道:“佛爷,佛爷!念俺杨玉环罪孽深重,望赐度脱!”高力士也在一旁跪下祝祷着道:“愿佛爷保佑俺娘娘,好处生天。   ”祷毕,去把贵妃扶起;自己跪下,说道:“娘娘有甚话儿?   快吩咐奴婢几句。”杨贵妃道:“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要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这薄命人了!”说着,不禁又呜咽起来。高力士道:“奴婢把娘娘的话切记在心。”杨贵妃住了悲声,又说道:“高力士!我还有一言。”说着,从怀中拿出钿盒来,从髻上除下金钗来,交与高力士道:“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时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不可遗忘!   ”高力士接过钗盒,口称:“奴婢晓得。”贵妃还想嘱咐几句话,铁听那佛堂门外又有一群军士,高叫道:“杨妃既奉旨赐死,何得停留,稽迟圣驾!”接着唿啷啷一声,众军士把庙门打开,蜂拥进来;高力士急上前拦住,大声说道:“众军士不得近前,杨娘娘即刻归天了!”杨贵妃在佛堂上,听得众军士鼓噪,便也不敢延挨,急急走出院子来,向四处寻找;一眼见院中一株梨花树,便叹道:“罢罢,这一枝梨花树,便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说着,跪下,向空叩谢圣恩,口称:“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也不得相见了!”高力士上去,只说得一句:“奴婢罪该万死!”便帮着贵妃,把罗巾套在粉颈子上,向空中一吊,便气绝身死。那门外的军士,还是一声声地催逼着;高力士解下贵妃颈上的罗巾来,擎在手中,拿出去给军士们看。说道:“杨妃已死,众军速退!”那军士们却仍是兀立着不动,高力士去把陈元礼请来,陈元礼问众军士道:“众军士为何不退?”那军士们齐声说:“未见杨妃尸体,军心未安。”陈元礼便率领数十名军士,走进院子来;高力士把杨贵妃的尸身,陈设在庭心里,上用锦被覆着。那军士们绕成一个圈儿,围定了杨妃的尸体,陈元礼上去,用手臂挽起杨妃的颈子来,军士们见杨妃果然死了,便齐喊一声万岁!退出门去,立刻解了围。   那高力士拿了那幅白罗巾,和金钗钿盒去见皇帝,跪奏道:“启万岁爷,杨娘娘归天了!”那玄宗靠定在案头,怔怔地出神。高力士跪在一旁,候了半天,玄宗好似不曾看见。高力士又奏道:“杨娘娘归天了!有自缢的白罗巾在此,还有金钗钿盒在此。”玄宗才跳起身来,接过罗巾去,大哭道:“妃子!   妃子!兀地不痛煞寡人也!”高力士忙劝道:“万岁且免悲哀,收拾娘娘遗体要紧。”玄宗道:“仓卒之间,怎生整备棺槨?   也罢!权将锦褥包裹,须要埋好,记明,以待日后改葬。这钗盒就与娘娘殉葬吧。”高力士答应一声:“领旨!”正要起去,忽见小黄门头顶冰盘,献进荔枝来。玄宗见了,又是一场嚎啕大哭;吩咐高力士,拿荔枝去祭着妃子。高力士祭殓已毕,抱着妃子尸身,??在马嵬西郊外一里许道北坎下埋葬下。杨妃死时,年只三十八岁,銮驾驻扎在马嵬驿中,初因军士要杀贵妃,不肯护驾,如今已杀了贵妃,只因玄宗皇帝哭念贵妃,也不肯启驾。一连在驿店中住下了五天五夜,陈元礼和高力士二人,天天劝皇上启驾,玄宗顿足说道:“咳!我不去四川也值甚么!   ”陈元礼与高力士商议,取美酒置在皇帝案头;皇帝终日兀坐案头,闷闷地不说一句话,见有美酒,便一杯一杯饮着。直把个皇帝吃得醉醺醺的,高力士悄悄拉马过来,扶皇帝上马。众军士一声呐喊,掌起大旗,浩浩荡荡,投奔陈仓大路而来。   这陈仓原是一个热闹去处,人民殷富,市烟繁盛;杨国忠在这地方,置有田产房屋。如今时局变乱,杨国忠早把一家姬妾,珍宝细软,搬运在陈仓别业中,不料自己在马嵬坡被乱兵杀死,丢下心爱的姬妾财帛,都孝敬与陈仓县令薛景仙一人享用。那薛景仙,原是杨丞相的心腹,做了十年相府家人;只因杨国忠有产业置在陈仓地方,特派薛景仙放到此处来,做一位县令,藉便可以照管杨丞相的财产。这杨丞相何处置有田庄,何处造着房屋,何处藏有银钱,别人都不甚清楚,只有薛景仙一人知道;又哪一位姬人最是年轻,哪一位姬人最是美貌,哪一位姬人最是风骚,薛景仙在相府中日子伺候得最久,也只有薛景仙一人知道。杨国忠的正夫人裴氏,名柔,原是蜀中的妓女,长得白净肌肤,妩媚容貌。薛景仙已久看在眼中,记在心头;如今天从人愿,杨国忠把一家细弱,都寄托给薛景仙。虢国夫人和裴氏,事住着一个院子。那虢国夫人的轻盈姿态,风骚性格,又是叫这薛景仙魂梦颠倒的。到这时候,一听说杨丞相被乱兵杀死,他便老实不客气,把杨国忠一生辛苦积蓄下的财帛田屋,和姬妾奴婢,他便一齐霸占了去。一面打发一队兵士,来取裴氏和虢国夫人二人。   虢国夫人正在妆楼上淡扫蛾眉,忽见她的幼子名徽的,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哭嚷道:“强盗杀进来了”那虢国夫人住在这别院,只因自己长得美貌,却时时怕有强人来欺侮她;如今听说果然强盗来了,她便掷下画眉笔,一手拉她儿子,一手拉住她女儿,急急奔下楼去。只听那前面院子里呐喊声一阵紧一阵,便知大事不好,急转身向后花园奔去,走过那西书房,只见夫人裴氏,一手扶着小姐,站在书房门口发怔。一见了虢国夫人,两人便对拉着手,对哭着。虢国夫人说道:“快逃生要紧!这不是啼哭的时候。”裴氏把两只小脚儿,连连顿着,哭道:“叫我何处去逃生!”虢国夫人把手指着那后门,拉着裴氏的手,走出了书房,向后园门奔去。这座后门,远隔着一片湖水,湖面上架着九曲长桥,她姑嫂二人,向桥上奔去。看看奔到跟前,忽听得唿喇一声响亮,那两扇后门,一齐倒地;一大群强人,各各手执刀剑,杀进门来。虢国夫人喊一声不好,带着她女儿,转身又向湖对岸逃去。   看看奔进了一座大竹林中,那裴氏一蹲身,坐在地下,只有哭泣的份儿。虢国夫人到此时,也不觉凄然泪下。耳中只听得一阵阵喊杀,夹着墙坍壁倒的地声音。裴氏说道:“想我们年轻女子,一旦落在贼人手中,还有什么好事;倒不如俺们趁贼人不见,早寻个自尽吧。”一句话不曾说完,只见虢国夫人从裙带下解下一柄羊角尖刀来,一闭眼,向粉脖子上抹去。她儿子、女儿眼快,急上去攀住他母亲的手臂,哭嚷道:“母亲若死了,却叫孩儿去靠谁?”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事。母子三人,抱头艰哭了一回,忽见虢国夫人含着一眶眼泪,睁大了眼睛,咬一咬牙齿,只把刀尖向她儿子胸前一送,又向她女儿咽喉上一抹,接着两声“啊哟”,这一对玉雪也似的儿女,一齐倒下地去死了。裴氏在一旁,看了这形状,吓得腿也软了。   一蹲身坐在地上,哭着说道:“夫人慈悲,快把俺这薄命的女儿,也送她上天去吧!”一句话未了,虢国夫人竟也抢上去,一刀戮在腰眼里;只见一个粉脂娇娃,倒下地去,只嚷了一声:“妈!”两眼一番,死过去了,裴氏看了,心如刀割,一纵身上去,抱住女儿的尸身,嚎啕大哭。这时虢国夫人,好似害了癫狂病一般,两眼直射,云髻散乱;看着地下倒着的尸身,只是哈哈大笑,笑够多时,她忽然仰天一声大叫,拿刀子用力向自己颈子上抹去。那鲜红的血,和泉水似的,直涌出来。接着虢国夫人的娇躯,倒在地下,那泥土也染着一大滩血。裴氏看了,便也不哭;急上去从虢国夫人手中抢得那柄尖刀,回手向自己酥胸口刺去。只见竹林子外奔进一群强人来,把她手中尖刀夺去;一人一条玉臂,拉着便走。可怜裴柔原也是一个绝世美人,竟不能免强人之手,送去充作薛景仙的姬妾;那虢国夫人,因气管尚未断,一时痛醒过来,血流满颈,直延挨到第二天,才气绝身死。薛景仙吩咐,将她子女的身体,一并抬出东郭十余里道北白杨树下埋葬。   第三日,陈元礼御林军赶到,又从深山中搜寻出杨国忠的第三子杨晞来杀死,又杀杨国忠的同党翰林学士张渐、窦华、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都是逃在深山中,被乡民搜出来的。那杨国忠的四子杨晓,逃去汉中地方,被汉中王瑀捉住,活活打死。杨氏一门俱已杀尽,军心大快。独是玄宗皇帝心中凄凉万状,三千御林军士,簇拥着勉强上道,骑在马上,长吁短叹。高力士在一旁,故意指点着远山近水,玄宗如何有心赏玩。勉强又行了一程,到了扶风地面,驻跸在凤仪宫内。高力士收拾寝枕,玄宗只是怔怔地忘了睡眠;又献上酒肴,玄宗也是沉沉的忘了饮食。整日里淌眼抹泪,废寝忘餐。高力士看了,心中也是愁闷;也曾劝过几次,玄宗终是念着妃子,少也要唤三百遍,常常自言自语地说道:“空做一朝天子,竟成千古罪人!”一个人不停步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忽然有一个农人,名郭从谨的,煮得一盂麦饭,献进宫来。   高力士见皇上终日愁眉不解,正无可劝慰;今见有野老献饭,便欲借此分解万岁的愁怀。便传进话去,奏道:“扶风农人郭从谨特煮一盂麦饭,特欲进献万岁。”玄宗听了,却不觉欢喜起来,忙传旨召扶风乡老郭从谨进宫来。那郭从谨头顶麦饭,进宫来跪倒在当殿。口称:“草莽小臣郭从谨见驾。”玄宗便问:“你是何处人氏?”那郭从谨奏道:“小臣生长在扶风地方,如今六十岁年纪了,托圣天子庇宇,年年风调雨顺,国泰年丰;如今听得御驾出巡,来到扶风地面,小臣特备得一盂麦饭,匍匐奉献。野人一点忠心,望吾君莫嫌粗粝。”玄宗笑说道:“寡人晏处深宫,从不曾尝得此味;难得汝一片忠心,如今生受你了!高力士,快取上来。”玄宗就那瓦盂吃了几口麦饭,连称:“好香甜的饭儿!”那郭从谨在一旁又奏道:“陛下今日颠波,可知为谁而起?”玄宗也问道:“你道为着谁来?”郭从谨奏道:“陛下若赦臣无罪,愿当冒死直言。”玄宗命高力士扶此老人起来,又传谕老人:“从直说来。”那郭从谨便高声说道:“都只为杨国忠,依势猖狂,招权纳贿;他与安禄山朋比为奸,流毒十年,天怒神怨。”玄宗叹道:“国忠弄权,禄山谋反,教寡人如何知道?”郭从谨奏道:“这安禄山久已包藏祸心,路人皆知,去年有人上书告禄山谋反,谁知陛下反赐诛戮,从此言路尽塞,谁肯冒死上言?”玄宗叹着气道:“此皆朕之不明,以致于此!从来说的,斟量明目达聪,原是为君的当虚心察访。朕记得姚崇、宋璟为相的时候,屡把直言进谏,使万里民情,如在同堂。不料姚、宋亡后,满朝臣宰,一味贪位取荣。郭从谨呵!倒不如你草野之臣,心怀忠直,能指出叛臣奸相。”郭从谨奏道:“若不是陛下巡幸到此,小臣如何得见天颜。如今话已说多了,陛下暂息龙体,小臣告退。   ”玄宗便在衣带上解下一方佩璧,赐与郭从谨说:“拿去做个纪念吧!”郭从谨得了璧,连连叩头谢恩。   郭从谨退去,高力士又上去奏称:“现有成都节度使差遣使臣,解送春彩十万疋,来得行宫,候万岁爷发落。”玄宗传旨道:“春彩照数收明,打发使臣回去。”玄宗和郭从谨谈论一番,心中略觉宽舒;内侍献上御膳,玄宗也略略进了半盏。   起身闲行到宫门口,忽记得那春彩十万疋,如今嫔嫱散尽,歌舞停息,要这春彩何用?便唤高力士:“可召集御林军将士,来宫口听朕面谕。”高力士便在宫门外高声叫道:“万岁爷宣召龙武军将士听旨。不须一刻工夫,那班将士,全身甲胄,齐集在宫门口,口称:“龙武将军叩见万岁爷!”玄宗对众将士道:“将士们听朕传谕,如今变出非常,劳尔等宵行露宿,远涉关山。今日大难已脱,奸相已除,尔等远离故乡,谁没有个父母妻儿之念?此去蜀道难如登天,朕不忍累尔等抛妻撇子,就今日便可各自回家。朕待独与子孙辈慢慢地挨到蜀中。高力士可将使臣进来的春彩,分给将士,以为回乡盘费。”众将士听了万岁谕旨,不觉一起落下泪来,同声说道:“万岁爷圣谕及此,臣等寸心如割!自古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臣等不能预灭奸贼,使陛下有蒙尘之难,已是罪该万死。如今臣等护从陛下至此,便死也愿从行。从来说的,军声壮天威,这春彩臣等断不敢受,请留待他日记功行赏。”玄宗道:“尔等忠义虽深,但朕心实有不忍,还是各回家乡去吧。”当时陈元礼在一旁,便忍不住说道:“呀!万岁爷如此厌弃臣等,莫不因贵妃娘娘之死,有些疑惑么?”玄宗道:“非也。只因朕此次蒙尘,长安父老,颇多悬望;你们回去呵,烦为传说,只道是朕躬无恙。”众军士听了,齐声说道:“万岁爷休出此言,臣等情愿随驾,誓无二心!”玄宗点头叹息道:“难得众军一片忠义,只今天色已晚,今夜就此权驻,明日早行便了。”众军士齐称领旨,退去。   第二天,高力士依旧扶玄宗上马,军士排队先行。玄宗在马上,看着四面山色,不住地叹着气说道:“对此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怀,如何是好!”高力士奏道:“万岁爷途路风霜,十分劳顿,请自排遣,勿致过伤。”玄宗叹道:“高力士,朕与妃子坐则并几,行则随肩;今日仓猝西巡,断送她这般结果,教寡人如何撇得下也!”说着,不禁把袍袖抹着眼泪。一队旌旗枪戟,缓缓向山腰栈道行来。玄宗皇帝骑在马上,好似酒醉的一般,痴痴迷迷,歪歪斜斜,马蹄儿一脚高一脚低走着。高力士见了,忙赶上前去,拢住万岁的辔头,奏道:“前面已是栈道了,请万岁爷挽定丝缰,缓缓前进。”才走到半山上,忽然一阵风来,挟着雨点,向玄宗皇帝迎面扑来。   看那雨势,愈下愈大了。恰巧前面一座高阁,依着山壁造成。   高力士看看万岁爷须眉上都挂着雨点,淋淋漓漓地湿满了衣襟;他好似毫不觉得,只是愁眉泪眼地冒雨行去。高力士跳下马来,向前去挽住辔头,奏道:“雨来了,请万岁暂登剑阁避雨。”玄宗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向空中一望,兀自惊诧着道:“怎么好好的天,却下起雨来了。快吩咐军士们,暂且驻扎,雨住再行。”军士们听了,齐呼一声万岁。满山峡上支起篷帐来躲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蜀道中玄宗让位新殿上龟年骂贼   玄宗避雨,走上剑阁去;登高一望,只觉山风削面,冷雨敲窗,景象十分凄楚。耳中又听得一阵阵铃声呜咽,便问高力士道:“你听那壁厢不住的声响,聒的人好不耐烦,高力士,看是什么东西?”高力士忙奏道:“那是树林中的雨声,和着檐前铃铎,随风而响。”玄宗道:“呀,这铃声钩得人心碎,这雨声打得人肠断,好不做美也!高力士,拿着玉箫来吹着,待朕歌一曲解闷儿。”高力士便从靴统中拿出一支玉箫来,吹着。玄宗依声唱道:“枭枭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只见阴云黯淡无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叫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嵋山下少人行;雨冷斜风扑面迎。”   玄宗唱完这第一阕,不觉喉中悲哽,略停了一停。高力士箫声又吹着第二折,玄宗接着唱道:“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地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峻赠,似我回肠恨怎平。”   玄宗唱到末一句,心中万分凄凉,便止不住掩面呜咽起来。   高力士抛下玉箫,急上前劝慰。玄宗一时勾起了伤心,如何止得住,慌得那文武百官,都上阁来,跪求万岁爷暂免悲哀。   好容易劝住了玄宗的伤心,忽见递到太子的奏本,说太子率领诸亲贵,避难在灵武关。反贼安禄山,攻破京师,大掠宫廷;建设伪都于洛阳,自称天子。现由灵武郡太守郭子仪统带十万雄兵,收复京师,进逼洛阳,杀平贼寇,在指顾间事。请父皇回銮,早视朝政。玄宗看了这道奏章,略略开颜;便把太子奏本递与群臣观看,百官齐呼万岁。玄宗便与众大臣商议,京师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朕决意传位与太子,先在灵武设朝,俟郭子仪杀平贼寇,再回京师。文武官员听说玄宗欲退位,却齐声劝谏;无奈玄宗因死了贵妃,万事灰心。他看这天子之位,有如敝屣,一任百官如何劝说,玄宗便亲自写下诏书;当日遣发使臣,捧了传国玺册令,文武官员,一齐随同使臣回灵武关去,侍奉新天子登位。一面又下诏:拜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即率本军人马,火速进剿。众文武见劝不转玄宗的心意,只得辞别太上皇,回灵武去。玄宗亲自下阁,送众文武登程。这时风息雨止,高力士传谕军士们,前面起驾,一队人马簇拥着玄宗皇帝,依旧向万山丛杳中行去。   不多几天,便到了成都。玄宗太上皇,在行宫住下,依旧朝朝暮暮,想着杨贵妃,淌眼抹泪,长吁短叹地过着日子。这晚,玄宗在行宫中哭念贵妃,耳中听那风吹铁马,雨打梧桐,哭倦了不觉伏案睡去。恍恍惚惚,又到了那马嵬坡下。只见那杨贵妃,颈上挂着白色罗巾,飘飘荡荡地从那座佛堂中出来;玄宗急抢上去,跟在后面。听杨贵妃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杨玉环随驾西行,刚到马嵬驿内,不料六军变乱,立逼投缳。   ”说着,止不住嘤嘤啜泣。玄宗看了,心中万分怜惜,欲上去拉住妃子的衣袖劝慰一番;说也奇怪,任你如何奔跑,只见杨妃飘飘荡荡地走在前面,总是赶不上的。看杨妃哭泣一回,又追赶一回;走在一片荒野地方,她便站住了,望着前面烟树苍茫,贵妃又不禁凄苦起来。哭道:“不知圣驾此时到何处了!   我一灵渺渺,飞出驿中,不免望着尘头,追随前去。”看杨贵妃在一条崎岖山路上,正一颠一蹶地赶着;转过山坡,前面树梢上露出一簇翠旗尖儿来,杨妃口中说道:“呀,好了,望见大驾,就在前面了!”不免疾忙赶上去。看贵妃拽着翠裙儿,又赶了一阵;忽见迎面起了一阵黑风,风过处,把眼前的道路遮断了,那翠盖旌旗都不见了。杨贵妃不由得大哭一声,坐倒在地,喊一声:“好苦啊!”便一声“天”一声“万岁”地哭嚷着。玄宗在一旁看着,好似万箭穿心,只苦得不能近身去劝慰,只远远地站着,高声喊道:“妃子,莫苦坏了身儿,有朕在此看管着你。”一任玄宗如何叫喊,那贵妃兀自不曾听得。   一转眼,见那边愁云苦雾之中又有个女子,躲躲闪闪地行来;待走近身旁看时,原来便是虢国夫人。只见她满脸血污,后面追上两上鬼卒来,喝道:“哪里去!”便上去一把揪住。   那虢国夫人便哀声求告道:“奴家便是虢国夫人,当年万岁爷的阿姨。”那鬼卒大笑道:“原来就是你,你生前也忒受用了,如今且随我到枉死城中去!”说着,便不由分说,上去揪住一把云髻;玄宗看了,想起从前在曲江召幸的恩情,便扑身上前去救护,口中高喊:“大唐天子在此,不得无礼!”一转眼,那虢国夫人和二鬼卒,都失去了形迹。急向四面看时,那边又来一个男子,满身鲜血。飞奔前来,后面一群鬼卒,追打着那男子,跑到玄宗跟前,跪翻在地,不住地磕头求救道:“万岁爷,快救臣性命!”玄宗看时,原来便是杨国忠。正慌张的时候,那鬼卒赶上来,一把揪住杨国忠的衣领,大声喝道:“杨国忠,哪里走!”杨国忠用手抵抗着道:“呀,我是当朝宰相,方才被乱兵所害,你们做甚又来拦我?”那鬼卒骂道:“奸贼!   俺奉阎王之命,特来拿你,还不快走!”杨国忠道:“你们赶我到那里去?”那鬼卒冷笑着道:“向酆都城,教你剑树刀山上寻快活去!”正纷争着,那杨贵妃到了跟前,一见了杨国忠,便嚷道:“这不是我的哥哥,好可怜人也!”杨国忠见了自家妹子,正要扑上前去招呼,那鬼卒如何容得,早用槌打着,脚踢着推推搡搡地去了。   那杨贵妃见捉了国忠去,便自言自语道:“想我哥哥如此,奴家岂能无罪。虽承圣上隆恩,赐我自尽,怕也不能消灭我的罪孽。且住,前途茫茫,一望无路,不如仍旧回马嵬驿中去,暂避几时。”说着,便转身找旧路行去。玄宗见贵妃在前面独自行走着,便在后面追赶着,口中高叫道:“妃子,快随朕回行宫去。”那杨妃却不曾听得,兀自在前面走着。玄宗如何肯舍,便一步一步地在后面跟着;看看走到马嵬西郊道北坎下,白杨树上,用刀尖儿挖着一行字道:“贵妃杨娘娘葬此。”玄宗看了,也止不住眼泪潮水似一般直涌出来。那杨贵妃的魂儿,见了树下一堆新土,也不禁悲悲切切地说道:“原来把我就埋在此处了!唉,玉环,玉环!这冷土荒茔,便是你的下场头了!   且慢,我记得临死之时,曾吩咐高力士将金钗钿盒,与我殉葬,不知曾埋下否?就是果然埋下呵,还只怕这残尸败蜕,抱不牢这同心结儿!待我来对她叫唤一声,看是如何。杨玉环!杨玉环!你的魂灵儿在此,我如今叫唤着你,你知也不知。可知道在世的时候,你原是我,我原是你。呀,你如今直怎地这般推眠装卧!”玄宗站在杨贵妃身后,也撑不住频频把袍袖儿提着泪珠。正凄惶的时候,只见一个白髯老者,拄着拐杖行来。玄宗上去拉住问道:“你是何人?敢近俺妃子的葬地。”那老人见问,便道:“小神是此间马嵬坡土地,因奉西岳帝君之命,道贵妃杨玉环,原系蓬莱仙子,今死在吾神界内,特命将她肉身保护,魂魄安顿,以候玉旨。”说着,便上去,擎着手中的拂尘帚,向杨贵妃肩上一拂道:“兀那啼哭的,可是贵妃杨玉环鬼魂么?”杨妃答道:“奴家正是,老丈是何尊神?”那土地神说道:“吾神乃马嵬坡土地。”杨妃裣衽说道:“望神与奴做主。”土地神点着头道:“贵妃听我道来,你本是蓬莱一仙子,因微过谪落凡尘;今虽限满,但因生前罪孽深重,一时不得升仙。吾今奉岳帝敕旨,一来保护贵妃肉身,二来与贵妃解去冤结。”那土地神说着,伸手把杨贵妃颈子上的白罗巾解去。   杨贵妃又向土地神道着万福,说:“多谢尊神!只不知奴与皇上,还有相见之日么?”土地神便摇着头道:“此事非小神所知,贵妃且在马嵬驿佛堂中暂住幽魂,待小神复旨去也。”那土地神一转身,便不见了。   玄宗看杨贵妃一人独立在白杨树下,便赶上前去,向她招手儿,口称:“妃子快随朕回行宫去,莫再在此凄凉驿店中栖身。”那杨妃却睬也不睬,一低头,向马嵬驿佛堂中走去。玄宗也跟进佛堂去,一闪眼,却失了妃子所在,抬头看时,只见满天星斗,寒月十分光辉。那杨贵妃又从屋子里转出来,走在庭心里,抬头望着,自言自地说道:“你看月淡星寒,又到黄昏时分,好不凄凉煞人!我想生前与皇上,在西宫行乐,何等荣宠;今一旦红颜断送,白骨冤沉,冷驿荒垣,魂淹滞,有谁来怜惜奴身!”说着,从袖中拿出金钗钿盒来,在月光下把玩一回。只听杨贵妃凄凄地唱着《凉州曲》调道:“看了这金钗儿双头比并,更钿盒同心相映;只指望两情坚,如金似钿,又怎知翻做断绠。若早知为断绠,枉自去将他留下了这伤心把柄。记得盒底夜香清,钗边晓镜明,有多少欢承爱领;但提起那恩情,怎教我重泉目瞑?苦只为钗和盒那夕的绸缪,翻成做杨玉环这些时的悲哽!”   玄宗听了,点头叹息道:“想朕在长生殿中,最爱听宫女们唱《凉州曲》调;不想如今听妃子唱出这凄凉声音来。”接着,又听杨贵妃叹道:“咳,我杨玉环生遭惨毒,死抱沉冤,或者能悔前愆,得有超拔之日,也未可知。且住,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兄弟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不免趁此星月之下,对天哀祷一番。   ”说着,她便在当庭扑地跪倒,对着那星月,深深下拜。口中祝告着道:“皇天皇天!念俺杨玉环呵,生前重重罪孽,折罚俺遭白绫之难;今夜俺对天忏悔,自知罪戾,望皇天宥我。只有那一点痴情,做鬼也未曾醒悟;想生前那万岁爷待我的一番恩爱,到如今纵令白骨不能重生,也拼着不愿投生。在九泉之下等待俺万岁到来,重证前盟。那土地神说我原是蓬莱仙子谴谪人间,天呵,只是奴家如何这般业重。不敢望重列仙班,只愿还我杨玉环旧日的婚姻。”玄宗听贵妃声声记念着万岁爷旧日的恩情,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又见杨贵妃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跪在庭心里,左右不见一个宫女伺候他,心中万分不舍。便扑向庭心去,想把杨贵妃抱在怀中安慰一番。   忽见那土地神又从门外进来,向杨玉环说道:“贵妃,吾神在此!”杨贵妃便道:“尊神命吾守在马嵬驿中,但此寂寞荒亭,又不见我那万岁爷,却叫我冷清清地一人守着,好怕煞人!”土地神说道:“贵妃不必悲伤,我今给发路引一纸,千里之内,任你魂游罢了。”贵妃接了路引,道声万福。土地神转身别去。杨贵妃得了路引,不觉喜道:“今番我得了路引,千里之内,任我游行,好不喜也!且住,我得了路引,此去成都不远,待我看万岁爷去。”说着,便提着裙幅儿,向门外行去。玄宗见杨贵妃在前面走着,便急急追赶上去,口中高喊道:“妃子且慢走,待朕扶着你同行。”脚下愈跑愈快,口愈喊愈高,那杨贵妃却终是不能听得,独自一人,看她一颠一蹶地向荒山野路中行去。玄宗如何肯舍,便飞也似地赶去;忽被脚下石块一绊,一个倒栽葱,啊哟一声,睁开眼来一看,原来是一场大梦。   那高力士正拿手拍着自己肩头,一声一声“万岁万岁”地唤着。玄宗也不去睬他,只吩咐快开门儿,快迎接妃子去。说着,从被窝里直跳起来。高力士拿一袭龙袍,替万岁爷披在身上扶着,急急去开着房门看时,只见一片凉月,万籁无声,那一阵一阵冷风,吹在身上,令人打战。玄宗痴痴地望了半天,不觉哭道:“我那可怜的妃子!”高力士扶着,回至床上去睡倒,又是一番捣枕捶床的痛哭。高力士百般劝慰着,玄宗说:“妃子的魂儿,一定来在朕身旁了。”第二天下敕成都府,在行宫旁建造贵妃庙一座,招募高手匠人,用擅香木雕成杨贵妃生像一座。完工之日,先把生像送进宫了,由玄宗亲自送入庙来。   如今再说安禄山破了京师,得了许多美女财帛,便迁都到洛阳城中,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这一日,新宫落成,便大集文武百官在新宫中,大开筵宴。那官员大半都是唐室的旧臣,如今见了安禄山,一般地也齐声高呼着“皇上万岁,万万岁!   ”安禄山高坐殿上,见了众官员,不觉哈哈大笑,说一声:“众卿平身!想孤家安禄山,自从范阳起兵,所向无敌,长驱直入,到得长安,那唐家皇帝,已逃入蜀中去了。眼看这锦绣江山,归吾掌握,好不快活!今日新宫落成,特设宴殿上,与众卿共乐太平。”接着,殿下轰雷似一声唤着:“万岁!”各自就坐,吃喝起来。酒至半酣,安禄山便传谕唤梨园子弟奏乐。   那班梨园子弟,当殿奏着乐器,齐声唱道:“当筵众乐奏钧天,旧日霓裳重按;歌遍,半入云中,半吹落风前。希见,除却了清虚洞府,只有那沉香亭院;今日个仙音法曲,不数大唐年!”   安禄山听罢曲子,不禁赞道:“奏得好!”便有张通儒出席奏道:“臣想天玉皇帝,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教成此曲,今日却留与主上受用,真用齐天之福也!”安禄山听了,又不禁哈哈大笑道:“卿真言之有理,再上酒来。”殿上殿下,正在欢饮的时候,忽听得殿角上发出一缕冷冷的琵琶声音来,接着带哭的声儿唱道:“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烽烟;叶堕空宫,忽惊闻歌弦。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怨。”   接着又大声哭唱道:“我那天宝皇帝呵,金銮上百官拜舞,何日再朝天!”   这一声唱,把合殿的人都听了停杯垂泪。安禄山不觉大怒道:“呀,什么人啼哭?好奇怪!”孙孝哲出立当殿道:“是乐工李龟年。”安禄山喝一声:“拿上来!”当有值殿禁军,把李家龟年、彭年、鹤年弟兄三人,一齐揪在当殿。安禄山大声喝问道:“李龟年,孤家在此饮太平筵宴,你敢擅自啼哭,好生可恶!”李龟年到此时,却也面无惧色,厉声说道:“唉,安禄山,你本是失机边将,罪应斩首;幸蒙圣恩不杀,拜将封王。你不思报效朝廷,反敢称兵作乱,秽污神京,逼走圣驾,这罪恶贯盈,指日天兵到来,看你死无葬身之地!还说什么太平筵宴。”安禄山被李龟年骂得拍案大怒,大声说道:“有这等事!这狗贼,骂得孤家如此凶恶,好恼好恼!孤家入登大位,臣下无不顺从;量你这狗乐工怎敢如此无礼!”说着,在殿上不住地拍案顿足,慌得左右大臣齐跪在当殿,奏道:“主上息怒,无知乐工,何足介意。如今命他重唱一折好的《凉州》曲子,赎过罪来。”李龟年也称愿唱一折新词儿,为诸位新贵人劝酒。合殿的官员,听李龟年说愿唱新曲,便大家替他求着,说:“看李龟年的新词唱得如何,倘再有冒犯,便当重罚。”   安禄山被众官面求着,缓下气来,便对李龟年说道:“孤家念你是先朝的旧臣,宽恕你一二;如今众文武既替你求饶,看在众文武面上,这一个死罪,且寄在你身上。倘有不是,定当杀却。你可知道朕杀死雷海青之事么?那便是不敬孤家的模样。   ”   李龟年听了,也不说话,便有值殿太监,替他送过琵琶来。   李龟年接在手里,琤琤瑽瑽地弹了一套,听他提高着嗓子,唱道:“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怒发上冲冠!我虽是伶工微贱,也不似他朝臣腼腆!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   他唱到这一句,猛不防擎起琵琶,向孙孝哲夹脸地打将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孙孝哲头也打破了,死在地下。那琵琶也打得粉也似碎,满殿的人齐声喝道:“这狗奴才该死该死,他辱骂俺们圣君贤臣不算,还敢当殿打死万岁的宠臣。”安禄山也高叫:“武士何在,快拉这贱奴出去看刀!”便有一队武士,应声上殿来,把这李龟年、彭年、鹤年三弟兄,横拽着拖下殿来。安禄山被李龟年骂了一场,酒也骂醒了,兴子也没有了,便站起身来,说道:“孤家心上不快,众卿且退。”众官员齐声答道:“领旨。”臣等恭送主上回宫。合殿的人,一齐跪倒;安禄山气愤愤地退进宫去。那孙孝哲的尸身,便有太监领去棺殓。众官员乘兴而来,没兴而返,纷纷退出殿去。一路上议论着道:“真是好笑,一个乐工,思量做起忠臣来了!难道我们吃太平筵宴的,倒吃差了不成。李龟年!李龟年!你毕竟是一个乐工,见识尚浅。”   谁知这李龟年弟兄三人,虽被武士揪出午门去,正要斩首,忽见那李猪儿手捧小黄旗,飞也似地赶出午门来,高叫:“刀下留人!主上吩咐,暂把李氏弟兄,寄在监中,好好看守着。   ”那武士们见李猪儿有小黄旗在手,便信以为真;又把龟年、彭年、鹤年三人,推入刑部大牢中去关着。到半夜时分,便有一个短小身材的人,从屋檐上跳进大牢去,把李氏弟兄三人,一齐救出;拿绳子捆住身子,一一缒出城外去。龟年、彭年、鹤年三人,得了性命,星夜向江南一路逃去。这救李龟年性命的人,便是李猪儿。李龟年原与猪儿不认识的,但猪儿为什么却要一力救龟年三人性命呢?这其中却另有一层缘故:李龟年虽得了性命,却做梦也想不到这救命恩人,究竟为的是什么。   原来这孙孝哲的母亲孙氏,在安禄山后宫多年;只因生性淫荡,深得安禄山宠爱。后来安禄山反进潼关,又得了一个民间妇人李氏。那天安禄山在行营中,左右不曾带得妇人,十分寂寞;便有手下军士,在民间搜得这妇人李氏,献进来。李氏长得娇艳面貌,白净身体,安禄山得了滋味,也十分宠爱起来。   李氏前夫,生有一子,便是这李猪儿;安禄山因宠爱他母亲,便也收猪儿为义子。见他人材俊美,性格聪明,与自己儿子一般看待。一日,禄山酒醉,忽然现出猪头龙身;自道是个猪龙,必有天子之分,因把李氏儿子的名字,顺口唤作猪儿。现在果然做了皇帝,那孙孝哲的母亲,早已替安禄山生了儿子,取名庆恩;这庆恩却长成聪明秀美,安禄山欢喜得和希世活宝一般。   从来说的,母以子贵;这安禄山既宠爱幼子,便把孙氏立做皇后,李氏立做贵妃。李猪儿见自己母亲,只做了一位贵妃,心中不甘;又加那孙孝哲因母亲做了皇后,便十分骄傲起来。二人常在宫中出入,大家不肯服气,见了面不是冷嘲热骂,便是相扭相打。   安禄山虽立孙氏做了皇后,但心中却甚是宠爱李氏;见孙孝哲和李猪儿两个拖油瓶,时常打吵,却也无法可治。李猪儿把这孙孝哲恨入骨髓,却暗暗地去与安禄山长子庆绪钩通一气。那庆绪现拜为大将军,手下有十万雄兵,帮着父亲东征西杀,功劳实是不小。满意此番父亲称帝,这太子的位份,总稳稳是自己的了;谁知安禄山因宠爱庆恩,颇有立庆恩为太子之意。那孙孝哲见主上欲立庆恩为太子,这庆恩和自己原是同母弟兄,将来弟弟做了皇帝,那哥哥总也逃不了封王进爵;因此极力替庆恩在外面拉拢一班大臣,要他们帮着庆恩,在安禄山跟前进言,早早立庆恩为太子。这大将军庆绪,打听得这消息,心中如何不恨?李猪儿正也恨孙孝哲,便与庆绪钩通一气,一面也替庆绪在外面拉拢诸大臣,要他们帮着庆绪说话,劝安禄山立庆绪为太子;一来因庆绪年长,二来因庆绪有功。他们两家结党营私,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忽然见这不共戴天的仇家孙孝哲,被李龟年打死了,庆绪心中,如何不喜,李猪儿见无意中报了此仇,便一心要救李龟年弟兄三人的性命。他母亲正在后宫得宠,便由李氏偷得这小黄旗出来,救了李龟年的性命。   李猪儿又自幼儿学得一身纵跳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当夜李猪儿便亲自跳进刑部大牢去,把龟年、彭年、鹤年三人劫出牢来,偷偷地放他出城逃命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李謩题词看锦袜杲卿割舌殉孤城   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弟兄三人,在玄宗宫中,充当乐工,不独俸给富厚,又因妙制《渭州》乐曲,深得天子的宠爱。   在开元年中,李氏弟兄三人,在东都地方,大起第宅;广大崇隆,与当时公侯的府第相仿佛。玄宗特赐名通远里。龟年感激皇上的恩德,深入骨髓;只因安禄山也爱好音乐,便把梨园子弟,和李氏弟兄,都捉去洛阳宫中,听候召宣。那日龟年在当殿辱骂安禄山,自问必死;不料被那李猪儿救出大牢,放他弟兄三人,出城逃命。龟年沿路乞食,流落在江南地方;每见良辰美景,士人游宴,他便手抱琵琶,为人歌一曲《凉州》。听他歌曲的人,都不禁掩面流泪。打听得他是宫中乐工,便大家赏他些钱米。当时有一位诗人,名杜甫的,赠李龟年一首诗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士人看着可怜,便大家凑集了些束修,请他传授琵琶;这李龟年弟兄三人,也只得暂在江南地方安身。   如今再说杨贵妃当日仓皇自缢在马嵬驿佛堂梨树下,遗落下锦袜一只;圣驾过去,有一王妈妈,去打扫佛堂,便拾得这锦袜,收藏着,当作宝贝一般。这王妈妈,原在马嵬坡下,开一个冷酒铺儿度日;自从她拾得锦袜,被远近的住户知道了,都来铺中沽饮,兼看锦袜。那王妈妈收了人家酒钱,还要收看袜钱,生意顿时热闹起来。当时有一位书生,名李謩的,因被兵马拦阻,留住在马嵬坡下;打听得王妈妈酒店中,藏有杨妃锦袜,便也赶来看袜。这李謩,是富家子弟,打扮得甚是整齐;王妈妈见了,急捧出一个锦盒来,送与李謩观看。李謩才打开盒儿,便觉异香扑鼻;拿在手中,又觉滑腻温柔。由不得连声赞道:“妙呀!”只见那一弯罗袜,四周绣着云凤;翻过袜底来看时,又绣着“臣李林甫恭献”一行小字。李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爱不忍释。这时一旁走过一个道姑来,看着赞道:“好香艳的袜儿!”李謩道:“你看锦纹缜致,制度精工,光艳犹存,异香未散,真非人间之物也!”他说着,便向酒家要过一副笔砚来,就壁上题着一首词儿道:“你看薄衬香绵,似一朵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酒垆边,等闲携展。只见线迹针痕,都砌就伤心怨。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冤!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   那道姑接过锦袜去,也细细地看着,不觉叹着气,说道:“我想太真娘娘,绝代红颜,风流顿歇;今日此袜虽存,佳人难再,真可叹也!”说着,也提起笔来,在李謩写的词儿后面,接着也写道:“你看璅翠钩红,叶子花儿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流落,恨何穷?马嵬残梦,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   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李謩一边看那道姑在壁上题词,一面手中把玩着那只锦袜不释。忽见走过一个老人来,说道:“唉,官人看它作甚!我想天宝皇帝,只为宠爱了贵妃娘娘,朝欢暮乐,弄坏朝纲。致使干戈四起,生民涂炭。老汉残年向尽,遭此乱离;今日见那这只锦袜,好痛恨也!”他说着,夺过道姑手中的笔来,也在壁上写着一首词儿道:“想当日一捻新裁,紧贴红莲着地开。六幅香裙盖,行动君先爱。唉!乐极惹非灾,万民遭害。今日里事去人亡,一物空留在。我蓦睹香袎重痛哀,回想颠危泪乱揩!”   那老汉写毕,掷下笔来,兀自的跌足叹气。那王妈妈在一旁说道:“呀,这客官见了锦袜,为何着恼?敢是不肯出看钱么?”老汉听了,跳起来,喝道:“什么看钱!”王妈妈冷笑道:“原来是一个村老儿,看钱也不晓得。”那老汉听说他是村老儿,不禁咆哮起来,大声嚷道:“什么村老儿,俺万岁也见过来,却不曾见你这老淫妇!”王妈妈听他骂老淫妇,便顿时两眼直瞪,红筋直绽,赶上前去,一把揪住老汉的胸襟,要厮打起来。李謩忙上动劝住,说道:“些须小事,不必斗口,待小生一并算钱与你罢了。”说着,便拉着老汉,又邀着那道姑去同桌饮酒。李謩动问名姓,那老汉便说是郭从谨,原是扶风野老,万岁驻跸凤仪宫中时,曾进宫去献过饭来。如今要往华山访友,经过此马嵬坡下,走得乏了,特来沽饮三杯。那道姑说,是金陵女贞观主。彼此对饮着酒。那王妈妈来索回锦袜,道姑说道:“妈妈,我想太真娘娘,原是神仙转世;欲求喜舍此袜,带到金陵女贞观中供养仙真。未知许否?”那王妈妈笑道:“老身无儿无女,下半世的过活,都在这袜儿上,实难从命。”李謩接着说道:“小生愿出重价买去如何?”那王妈妈不曾答话,郭从谨却拦着说道:“这样遗臭之物,要它何用?”   大家正在说话的时候,忽见一个半老妇人,后面跟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子,怀中抱着琵琶,走进酒店来,向众酒客道了个万福,坐下来,把琵琶弹得忒楞楞响。顿开娇喉唱道:“咳!想起我那妃子呵,是寡人昧了她誓盟深,负了她恩情广;生拆开比翼鸾凰!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