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20 页/共 32 页
玄宗念罢,杨贵妃又跪下去,谢恩拜着。说道:“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这一夜,玄宗和杨贵妃二人,在月坛上唧唧哝哝,深情密意地直谈到斗转参横,才双双携着手回宫,重圆旧梦去。
杨贵妃见皇帝对她恩情如旧,便也把她姊姊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召进宫来,一般地宴饮游玩着。那虢国夫人,因受过玄宗的恩宠,诸事便比姊妹们娇贵些,便是玄宗,也常常把珍贵的物品,独赐与虢国夫人享受。那虢国夫人仗着天子的威力,在外面便十分放纵起来。玄宗愿赐有虢国夫人宅第,与韩国、秦国两夫人的宅第,一般大小;虢国夫人却自以谓是天子的外宠,不甘与姊妹同等,便向玄宗另求宅第。玄宗便说道:“卿爱谁家宅第,便可购入,朕与卿付价可也。”虢国夫人领旨出宫。
这时京师地方,只有中书韦嗣立的宅第,最是广大。这日韦家诸子弟,饭后无事,正在庭院中闲坐着;忽然见一乘步辇,直抬进中庭停下,一个贵妇人,从辇中扶出,数十个娇艳侍婢簇拥着。看那妇人时,旁若无人。那韦家诸内眷,看了十分诧异,那韦老夫人上去问:“贵夫人是谁家眷属?光降寒舍,有何事故?”那夫人也不答话,只问:“汝家的宅子,将售于人,其价如何?”韦老夫人更是诧异,忙摇手道:“夫人当是误听人言,此屋是先夫旧庐,何忍舍去。”一话未毕,忽见有工役数百人,一拥而入。韦家子侄,纷纷上去拦阻;那工役不由分说,径相登屋上楼,纷纷将屋瓦揭去,楼窗卸下,那石块瓦片,如雪点似地落在庭心里。韦老夫人见来势汹汹,不可理喻,只怕自己子女吃了工役的眼前亏,便先率领家中女眷,慌慌张张地避出。那韦家男子,也只搬出了一些琴书;那细软衣服,俱被这班工役抛弃在路旁。直到第三天上,那虢国夫人才打发人去对韦家说:“京师西城根,有空地十数亩,便赏与韦家,换此宅第。”到此时,那韦老夫人才明白,那天到宅中来的那个穿黄罗披衫的贵妇人,便是宫中赫赫有名的虢国夫人;自知势力不能相敌,便也只得忍性耐气的迁避到西城根去,草草建了一座房屋住下。
这里虢国夫人占住了韦家的房屋,便大兴土木。画栋雕梁,倍极华美。一时京师地方,便是长生殿也不及虢国夫人的宅第精美。不说别的,单说那灰粉涂壁一项,合着百花的香汁,和在泥粉中,涂在墙上,满屋子永永生香。那房屋又造得十分严密,没有一丝罅隙可寻。工成以后,虢国夫人拿钱二百万,和金珠瑟瑟三斗,赏与圬墙的工人;那圬者却不顾而去。虢国夫人十分诧异,忙打发婢子去问圬者:“二百万工资,尚嫌少乎?
”那圬者笑道:“请夫人再加二百万,亦不为多。”婢子问:“是何神工,却需如此巨值?”那工人只说:“请夫人明日观吾侪之神工也。”到了明日,虢国夫人便亲自去察看圬墙的工程;见细腻芬芳,墙根塑着鱼龙水怪,果然是十分工细的工程。
忽见那圬者,负着一个大斛子,进屋子来;揭开盖子看时,却满满地盛着一斗螈蝎,蠕蠕乱动着。虢国夫人见了害怕,急避出屋去;那圬者随手把一斛螈蝎倒在屋中当地,把屋子所有的门窗四周,密密关闭起来。这盈千累万的虫儿,顿时在满室中爬走,虢国夫人在屋外四周察看,见窗槅门缝,都十分严密,没有一个虫儿能钻得出来的。虢国夫人大喜,便又加赏了二百万钱。从此这虢国夫人的宅第,得了大名。
在这年冬天,京师忽起大风,虢国夫人宅第中的大树,被暴风连根带土拔起,直落在虢国夫人的卧室顶上,轰天价的一声响亮,直把虢国夫人从梦中惊醒过来,急急避出屋子去。第二天风停天朗,命工匠上屋去,把那大树抬下来看时,那树身竟是合抱不交的。虢国夫人忙命人上屋子去查看,屋脊可曾打坏;谁知撤去屋瓦来看时,下面满衬着木瓦,屋脊便不曾打坏。
便是那屋瓦,也俱是精铜铸成的,任你重大的压力,它都不受损伤。虢国夫人造成这座宅第,玄宗在暗地却花去一千万两银子。虢国夫人受了天子这样重大的赏赐,心中如何不感激。从此常见她跨着小白骢,后面跟随着一个小黄门,大宫中进出着。
那小白骢的骏健,小黄门的瑞秀,和虢国夫人的美丽,唐宫中人称作三绝。后人有一首诗道:“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
便是说她这时候的情形了。
却说玄宗和虢国夫人在暗地里虽意惹情牵,但与杨贵妃自从那七夕私誓以后,两个人的情爱,便也一天一天似增加起来了。从此每年到七月七日的夜间,令京师宫廷内外,下至民间,都举行乞巧之宴。长生殿中,到了这一晚,只见天上一弯明月照着,六宫粉黛,齐在月坛四下里花间石上游戏。那月坛上排列长案,陈设着奇巧的瓜果香花;同时六宫中都供养着牛女两星,替万岁爷祈求长生不老之福。那妃嫔们各各在香案上供一小金盒,捉一蜘蛛,闭在盒中,至夜午开盒,视蜘蛛网的稀密,以卜得巧的多少。一时民间妇女,都学着宫中风气,京师地方,蜘蛛大贵。在七夕前数日,便有蜘蛛市场;最大的蜘蛛,为进贡万岁用的,价值白银一百两。玄宗又命巧匠在长生殿前,用锦彩结成百尺高楼,四面用五色长线数千道,挂在树梢,宛如蛛网。入晚,那长线上依着线的颜色,挂着各色灯笼,望去好似五色繁星。楼上可容宫眷数十人,楼的最高层,供着牛女二星的座位,贵妃亲自上楼去拜祭,楼下声乐大作。
到月上的时候,各宫妃嫔都上楼来手擎九孔针,用五色线,向月穿之;穿过时,称为得巧。玄宗赐红缎两端,称为贺巧。
在这时候,满园挤着五六千宫女,及各宫妃嫔,在花间草上,游嬉无忌。各宫女携着丝竹,就各处吹弹起来;满园只听得笙歌嘹亮,笑语如篁。在这时候,宫女拿彩绸掩住双目,在草地上作迷藏之戏;玄宗故意在宫女身旁走过,任宫女上去捉住,便赏小金锭一枚。玄宗也集数十妃嫔,在大草地上捉迷藏;被万岁捉得的妃嫔,须歌一曲,玄宗赐以脂粉金珠。又在各处空旷地方,设着秋千架;宫嫔身系五彩飘带,坐上架去;下面宫女,扯动绳索,直把这宫嫔送在半天里。那飘带临风吹动着,好似临虚仙子,宫中称作半仙之戏。这热闹的游玩,直到天明始散。玄宗觉得很有兴味,每到八月十五夜,玄宗与杨贵妃在太液池边祀月,绕着太液池,结着五色的灯彩;那宫女数千人,临水望月,也和七夕一般的热闹。玄宗和贵妃在摘星楼上饮酒赏月,李龟年领着歌姬舞女,在筵前酣歌恒舞。玄宗看了,十分快乐,直到月色西斜,还不肯罢休。传谕左右,在池西岸别造百尺高望月台,为朕与妃子他年望月之用。太液池中,植有千叶莲数十株,每至八月盛开,玄宗与贵戚诸王,在池边置酒宴赏。又在池边置五王帐,邀五王弟入宫,长枕大被,玄宗即晚与诸兄弟同卧起。
诸王中唯宁王最是风流放诞,王有紫玉笛一枝,终日把玩不丢手;这时也携着玉笛进宫来,玄宗命贵妃唱《水调歌头》,宁王吹玉笛和之。笛声嘹亮,歌声娇脆,甚是动人。宁王将玉笛挂在帐中,这晚五王正在池边陪玄宗宴饮,杨贵妃觑着无人,便悄悄地走进宁王帐中,偷吹着紫玉笛,但吹不成声;正把弄时,忽见宁王掩入,便与妃子并肩坐下,把着妃子的玉臂,教她掩着笛眼学着吹去,呜咽成声。妃子不觉倒在宁王肩头,嗤嗤娇笑。在这笑声里,玄宗也掩入帐来,妃子依旧与宁王并肩儿坐着,毫不避忌。玄宗相对坐下,看宁王教妃子吹着笛子嬉笑着。后人张祜诗道:“梨花深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便是说杨贵妃偷吹宁王玉笛的故事。当时贵妃在帐中嬉笑了一阵,又随着玄宗至池边,赏花饮酒;玄宗一手指着池中千叶莲花,一手指着杨贵妃道:“菡萏虽娇,怎如我之解语花耶!
”五位王爷,都举杯庆祝娘娘娇姿,贵妃也陪饮了一杯。
玄宗性爱名花,又爱美人,常说道:“坐对名花,不可不与美人人赏。”一日,玄宗与贵妃同幸华清宫中,此时玄宗宿酒初醒,凭着妃子肩头,同看着庭中木芍药;玄宗走下栏杆边去,亲折一枝,与妃子同嗅着花味。道:“此花真醒酒妙品也!
”命杨益往作岭南长史,献千叶桃花五百珠,玄宗命植后苑中。
明年,桃花盛开,玄宗与贵妃日逐在花下宴饮;头上繁花盛开,如张锦幕。玄宗笑道:“不独萱草可以忘忧,此花亦能消恨。
”便离席去,亲折一枝,插在贵妃宝冠上着:“戴此助卿娇态百倍矣!”
杨贵妃养一头白色鹦鹉,宫中称作“雪衣女”,随贵妃已多年,甚是驯善;每随玄宗坐宫中如意小车游行御苑,必置雪衣女于小车竿头。所有宫中歌唱的《清平调》、《行乐诗》,此鹦鹉都能背诵,一字不错误。玄宗与杨贵妃都爱之。此鹦鹉原是林邑国进贡的,初养在金笼中,玄宗时时把玩;这时大臣苏頲,初入相,常奏劝道:“书云:鹦鹉能言,不离飞鸟。臣愿陛下深以玩物为戒。”但此雪衣女,十分聪慧,能通人意。一日,贵妃临镜梳妆,鹦鹉忽飞上镜台,对贵妃作人言道:“我昨夜做一梦,见一上飞鹰来捉侬去。”玄宗命贵妃教鹦鹉念《多心经》,自度灾厄。此鹦鹉便日夜念着《心经》。后玄宗与贵妃游别殿,仍放雪衣女在小车竿上;忽有飞鹰下来,咬住鹦鹉颈子,在右太监急上前救护,从鹰爪下夺得,早已气绝而死。玄宗与贵妃皆为之流泪。在后苑中筑起一鹦鹉冢,每日令宫女取鲜鱼果实祭之。
玄宗除笙歌外,又爱挝鼓。宁王长子,汝南王琎,亦能打鼓。汝南王面如冠玉,胜于其父,玄宗甚是钟爱他,常把琎传唤至宫中,亲自传授鼓调。汝南王生性敏慧,一经指点,便能会意。玄宗每有游幸,便令汝南王追陪左右;常使琎戴砑绢帽打曲,玄宗自摘红槿花一朵,置于汝南王帽沿上。三物都是极滑,久之方能安下。汝南王便奏《舞山香》一曲,花能不落,玄宗大喜,赐琎金器一橱。常对左右夸称:“真花奴姿资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降人世的。”宁王在一旁拜谢。
便说:“小孩子不足称。”玄宗笑说道:“大哥不必过虑,阿瞒自能相人;帝王之相,须有英特奇越之气,不然也须有深沉包涵之度,若我家花奴,但端秀过人,却无帝王之相,可不必替他担忧呢。”花奴是汝南王的小名,玄宗每与兄弟诸王讲谈,总自称阿瞒。当时玄宗又说:“花奴举止娴雅,能得公卿间令誉。”宁王又谢道:“若如此,臣乃输之。”玄宗笑道:“若此时一条,阿瞒亦输大哥矣!”宁王又谦谢。玄宗道:“阿瞒赢处多,大哥亦不用太谦。”左右见皇帝兄弟如此谦爱,便齐声欢贺。玄宗生平最不爱听琴,一闻琴声,拨弄未毕,便喝令弹琴者速去,又令内宫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朕挝鼓解秽。
当时乐官黄幡绰,深明乐理,玄宗时时召幡绰进宫。一日,屡召幡绰不至,玄宗大怒,便一连打发十数个太监去召唤十数次;待幡绰进宫,走至殿旁,玄宗正在殿上打鼓。幡绰停步听鼓声,知皇帝余怒未息,便止住内侍,令莫去通报。半晌,殿上鼓声停住,又改作别调,声曲和平。才打三数声,黄幡绰便走上殿去。玄宗问幡绰,何故久召不至?绰奏称有亲故远适,送至郊外。玄宗便点着头,待玄宗一曲鼓罢,便对黄幡绰道:“幸汝来稍迟,若在朕怒时来,必挝汝矣。适方思之,汝在宫中供奉已有五十日之久,暂一日出外,亦不可不放他东西过往。
”黄幡绰便伏地谢恩。此时左右有相偶语窃笑的,玄宗便问:“汝辈有何事可笑?”左右便将方才黄幡绰进宫来听陛下鼓声,知余怒未已,便嘱内侍稍缓通报的情形说了。玄宗心中甚奇之,故意厉声说道:“朕心脾肉骨下事,安有待官奴闻小鼓能料之耶?今汝且谓朕心中如何矣?”黄幡绰急走下阶去,面北躬身大声道:“奉敕监金鸡。”玄宗不觉大笑而罢。
又有宋开府,名璟,性虽耿介不群,亦深好声乐,更善打羯鼓。玄宗召之入宫,论鼓事道:“不是青州石末,即是曾山花瓷,捻小碧上掌下须有朋肯之声,乃是汉震第二鼓也。且□用石末花瓷,固是腰鼓掌下朋肯声,是以手拍,非羯鼓明。盖所谓第二鼓,左用杖右用手指也。”又开府对玄宗讲论打鼓之法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此即羯鼓之能事也。山峰,取不动之意;雨点,取碎急之意。即陛下与开府兼善两鼓也。而羯鼓偏好,以其比汉震稍雅细焉。开府之家悉传之。东都留守郑叔则祖母,即开府之女。今尊贤里郑氏弟有小楼,即宋夫人习鼓之所也。开府孙沇,亦工之,并有音律之乐。贞元中进《乐书》三卷,皇帝览而嘉之,又知是开府之孙,遂召赐对坐,与论音乐,喜甚。数日,又召至宣徽,张乐使观焉。曰:“有舛误乖滥,悉可言之。”沇曰:“容臣与乐官商榷讲论具状条奏。”皇帝使宣徽就教坊与乐官参议数日,然后奏二使奏。
乐工多言沇不解声律,不审节拍,兼有聩疾,不可议乐。皇帝颇异之,又宣召见,对曰:“臣年老多病,耳实失聪;若迨于声律,不至无业。”皇帝又使作乐,曲罢问其得失,承答舒迟,众工多笑之。沇顾笑者,忽愤然作色,奏曰:“曲虽妙,其间有不可者。”上惊问之,即指一琵琶云:“此人大逆戕忍,不日间廉即抵法,不宜在至尊前。”又指一笙云:“此人神魂已游墟墓,不可更留供奉。”帝愈惊奇,令主乐者潜伺察之,旋而琵琶者,为同辈告讦,称六七年前,其父自缢,不得端由,即令按审,遂伏其罪。吹笙者,乃忧恐不食,旬日而卒。皇帝因此愈加知遇,面赐章绶,累逢召对,必令察乐;乐工即沇,悉惴恐胁息,不敢正视。沇惧罹祸,辞病退休。
玄宗昔年在东都时,白昼假寐,梦见一女,容貌十分美艳,梳交心髻,大袖宽袍,拜倒在床前。玄宗问:“汝是何人?”
那女子答称:“妾是陛下凌波池中龙女,看守宫廷,保护圣驾,妾实有功。今陛下洞晓钧天之音,乞赐一曲,以光族类。”玄宗便在梦中对女子弹胡琴,拾新旧之曲声,为《凌波曲》,龙女再拜而去。醒来,尽记其曲调,自抱琵琶习而翻之。集文武臣僚于凌波池,临池奏新曲;池中波涛涌起,复有神女出池心。
视之,便是所梦之女。玄宗大悦,向丞相李林甫说知,便在池上筑庙,每年祭祀不绝。后玄宗制成《凌波曲》因梦见十仙子,又制成《紫云回曲》。二曲既成,遂赐宜春院及梨园子弟并诸王。这时有善舞的女伶,名谢阿蛮的,玄宗与杨贵妃御清元小殿,看谢阿蛮舞,宁王吹玉笛,玄宗打羯鼓,贵妃弹琵琶,马仙期奏方响,李龟年吹笛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打象拍,齐唱《紫云曲》、《凌波仙子》二曲,从朝至午,酣歌不休。只有贵妃女弟秦国夫人,这时端坐在一旁静听,待歌停乐止,玄宗对秦国夫人道:“阿瞒乐部,今日幸得供奉夫人,请夫人赏赐。”秦国夫人微笑,奏对道:“岂有大唐天子阿妻无钱用耶?
”便赏三百万贯为一局票。玄宗接票,命群臣谢赏。玄宗又独向虢国夫人乞赏,虢国夫人即取杨贵妃玉搔头赐与玄宗。笑道:“大唐天子阿姨,不能赏大唐天子,今代大唐贵妃赏大唐天子。
”玄宗便向贵妃谢赏,合座大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唐天子斗鸡杨国舅私妹
安禄山在外任节度使时,常有奇珍异宝,献与贵妃,便是乐器一项,共有三百事。管笙具用媚玉制成,皆非世所常见者。
每一奏动,便觉轻风习习,声出天表。贵妃所用琵琶,是逻沙檀寺人白季贞出使蜀地回京时所献,其木温润如玉,光可鉴人,月金缕玉文,隐约如双凤。所用弦线,是末诃弥罗国在永泰元年时进贡的,是国中渌水蚕丝制成的,光莹如绩珠瑟瑟。玄宗朝,诸王郡之妃之姊妹,皆奉贵妃为师,自称琵琶弟子;贵妃每授一曲,各郡妃均有献奉。独谢阿蛮无物可献,贵妃对阿蛮道:“尔贫无以献师长,待我与尔。”便命宫女红桃娘红粟玉臂一支,赐与阿蛮。当时玄宗尚有一虹霓屏风,赐与贵妃,称为异宝。
某日,玄宗在百花院便殿读《汉成帝内传》,不觉神往;杨贵妃从身后走来,伸手替皇帝整理衣领。问道:“万岁看何文书?”玄宗笑说道:“卿且休问,倘被卿知,便又将缠人不休,教人去寻觅了。”贵妃果然追问不休,玄宗便说:“汉成帝得美人赵飞燕,身轻弱不胜风,只怕被风吹去:成帝便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托盘,飞燕在盘中歌舞;又造一七宝避风台,间以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说着,又向贵妃身上下打量着,笑说道:“此则卿可无虑,任风吹不动也!”因杨贵妃身体丰润,故玄宗以此语戏之。贵妃心中不乐,冷冷地道:“《霓裳羽度》一曲,可比前古。”玄宗忙揽着贵妃腰肢道:我才戏汝,便生嗔乎?卿莫恼,朕记得有一屏风,当尚藏在上方,待令内官觅出,即以赐汝。”屏风是以“虹霓”为名,屏上雕刻前代美人之形;每一美人,长可三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杂厕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木犀为押,络以珍珠瑟瑟,嵌缀精妙,迨非人力所能制。此屏原是隋文帝所造,以赐义成公主;随公主辗转入北朝。唐贞观初年,灭去胡国,此屏又随萧后同归中国。玄宗此时,便将此屏赐与杨贵妃。贵妃取去,陈设在高楼上。一日,杨贵妃午倦,就楼上偃息;方就枕而屏风上诸女悉下,至床前,自通所号,曰:裂缯人也,定陶人也,穹庐人也,当炉人也,亡吴人也,步莲人也,桃源人也,班竹人也,奉五官人也,温肌人也,曹氏投波人也,吴宫无双返香人也,拾翠人也,窃香人也,金屋人敢,解珮人也,为云人也,董双成也,为烟人也,画眉人也,吹箫人也,笑嬖人也,垓中人也,许飞琼也,赵飞燕也,金谷人也,小鬓人也,光发人也,薛夜来也,结绮人也,临春阁人也,扶风女也。贵妃虽开目,而历历见之。只是身体不能动,口不能发声,诸女各以物列坐。俄而,有纤腰会人近十余辈,曰楚章华、踏谣娘也。诸美人乃连臂而歌之曰:“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杨造得小杨收。”又有二三伎人,自称是楚宫弓腰,看她绰约花态,弓身玉肌。一一向贵妃递名帖,复一一归屏上。贵妃似梦靥初醒,惶惧不可名状;急走下楼,便令将高楼封锁。贵妃以为妖异,从此不敢再见此屏。
玄宗又赐贵妃碧芬裘一袭,披在身上,可以避暑;只因贵妃身体肥胖,比常人格外怕热。这时与玄宗在兴庆宫避暑,天气十分炎热,贵妃一时娇喘细细,香汗涔涔。太宗时林氏国进贡此碧芬裘,碧芬兽是驺虞与豹相交而生,大才如犬,毛色碧绿如黛,香闻数十里,原是希世之宝。玄宗命内府官取出,赐与杨贵妃。每到大暑天,贵妃便披上这碧芬裘,顿时汗收喘止,十分凉爽。又有玉鱼一对,每至夏月,杨贵妃把玉鱼含在口中;此玉出自昆冈,含在口中,顿时凉沁心脾。一裘一玉,贵妃每至夏天,总是少不得它的。贵妃天生丽质,眼中流的泪,身上流的汗,色艳丽好似桃花。初承恩召,与父母相别,贵妃流泪登车,这时天气甚寒,泪落在地,结成红冰。在盛暑时候,衣轻绡之服,使数侍儿在两旁交扇鼓风,尚不能解热。每有汗出,红腻多香,拭在巾帕之上,色鲜艳如桃花。贵妃不能多饮酒,每值宿酒初醒,便觉肺润肺腑。如此娇态,玄宗见之,便愈觉可爱,皇帝宠爱愈甚,贵妃的娇态亦愈甚。
一日,正是秋深,玄宗欲与妃子游园,贵妃说秋园风景萧杀,见之令人不快。玄宗再三强之,贵妃总卧床不起;玄宗抱之在怀,低问:“妃子爱观何戏?”杨贵妃道:“臣妾久闻陛下在藩府时,每至清明节,便作斗鸡之戏,臣妾颇思一观,以解昼困。”玄宗听说,笑道:“不是妃子提及,朕几把这最有趣味的游戏忘怀了。”但这斗鸡的事,也不是轻易便可以玩的。
当即下诏,在长生殿与兴庆宫间,筑一斗鸡坊;命黄门搜索长安市上的雄鸡,金毛铁爪,高冠长尾的数千头,养在鸡坊中。
又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之调弄驯养,进退冲决,都听人号令。
小儿入鸡群,如与群儿戏狎。永谷之时,疾病之候,小儿均能知之。养之百日,便可使斗。由护鸡坊谒者王承恩,率领群鸡至殿庭;玄宗与贵妃同御殿上观斗鸡,文武左右,侍从如云,分列两廊。王承恩年才十二三,为五百小儿长;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执铃拂,领群鸡,兀立广场,顾盼如神。群鸡一闻号令,便竖毛掇翼,砺嘴磨爪,抑怒待胜,进退有节,鸡冠随鞭指低昂,不失常度。胜负既定,胜者在前,败者在后,随童子后,归于鸡坊。贵妃观之,不觉大乐。从此京师地方,家家都事斗鸡。诸王、世家、外戚家、公主家,以及各侯伯家,倾家破产市鸡,以偿鸡值,更以金银博彩,往往一掷千金,毫不吝惜。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家弄假鸡。
玄宗一日出游,见有儿童名贾昌的,面貌俊秀,在云龙门路旁玩弄木鸡。玄宗便收入为鸡坊小儿,衣食于右龙武军。贾昌为人忠厚谨密,因此日邀皇帝爱宠,贵妃亦日赐金帛。开元十三年,玄宗封禅乐岳,使贾昌笼鸡三百随驾出发。贾昌父贾忠,恐儿年幼,便相随以行,至泰山下,贾忠病死,玄宗恤以万金,赠官上大夫。贾昌奉父柩归葬雍州,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十四年,玄宗幸华清宫温泉,命贾昌衣斗鸡衣冠来见。当时天下号贾昌为神鸡童。民间唱着歌谣道:“生儿不容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
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至开元二十三年,玄宗为贾昌娶梨园弟子潘太同女为妻,男服佩玉,女服绣襦,皆为内府所赐。昌妻潘氏,雅善歌舞,为贵妃所宠爱;夫妇在宫中供奉四十年,玄宗爱之不衰。当时人皆羡之。
玄宗一生因太平无事,在宫中日事游宴,更是爱好音乐。
一日,玄宗正坐朝,以手指上下按其腹。朝退,高力士问道:“陛下顷间屡以手指自按其腹,岂圣体有小不适?”玄宗笑道:“非也,朕昨夜梦游月宫,诸仙奏上清之乐,嘹亮清越,殆非人间所得闻,酣醉久之,又令奏诸乐以送吾归。曲调凄楚动人,杳杳在耳。朕醒时,以玉笛寻之,尽得之矣。方坐朝之际,深虑或有遗忘;怀藏玉笛,时以手指上下寻之,非体有不安也。”高力士再拜贺曰:“此非常之事也。愿陛下为奴婢一奏之。”玄宗便依声吹之,其音寥寥然不可名言。力士又再拜,且请万岁赐乐名。玄宗笑言曰:“此曲名《五色云》。”次日,下诏,将曲名载之乐章。玄宗又制《圣寿乐》,令教坊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
宜春院伎女,教一日,便能上场;唯搊弹家弥月不成,至戏日,玄宗令宜春院人为首尾,搊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
宜春院亦有工拙,必择优者为首尾;首即引队,众所瞩目,故须能者。乐将阕,稍稍失队,余二十许人,舞曲终,谓之合杀,尤要快健,所以更须能者也。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各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纳怀中。观者忽见众女衣绣炳焕,莫不惊异。凡欲出戏,所司先进曲名,上以墨点者即舞,不点者即否,谓之进点。戏曰:内伎出舞,教坊人唯得舞伊州,五天来重叠不离此两曲,余尽让内人也。垂手罗,回波乐,兰陵王,春莺半社,渠借席,鸟夜啼之属,谓之软舞。凡楼下两院进杂妇女,上必召内人姊妹入内赐食,因谓之曰:“今日娘子不须唱歌,两饶姊妹并两院妇人。于是内伎与两院歌更代上舞台唱歌,内伎歌则黄幡绰赞扬之,两院人歌则幡绰辄訾诟之。
有肥大年长者,即呼为屈突干阿姑;貌稍胡者,即云庆太宾阿妹。随类名之,标弄百端。诸家散乐,呼天子为崖公,以欢喜为蚬斗,以每日长在至尊左右为长八。凡伎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以其常在上前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宫中酣歌恒舞,终年不休,朝廷大事,付之丞相。于是大臣弄权,日相倾轧,玄宗日被群小播弄,却冥无知觉。
当时握朝大权的,内外共有四人:一是李林甫,二是杨国忠,三是安禄山,四是高力士。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三人,俱与高力士勾结,内外呼应,高力士坐得其利。安禄山原是杨国忠一力提拔起来的,后来仗着杨贵妃的宠爱,其势几乎驾杨国忠而上之;但因杨国忠是国舅之亲,又与虢国夫人私通,夫人新得玄宗宠爱,其势亦甚盛,不可轻侮。其时最使他二人畏忌的,便是那李林甫。李林甫这时年纪已老,手段更辣;身为首相,文武都听他指挥。四方贿赂,具集丞相府中。杨国忠心怀妒忌,常与高力士勾通,在玄宗跟前说林甫罪恶。
这李林甫在开元初年,便握大权;当时宫中武惠妃有宠,妃子、寿王、盛王,与林甫结好,林甫愿拥护寿王为万岁计。
惠妃亦在皇帝跟前保举林甫,丞相裴光廷夫人武氏,是武三思之女,李林甫在裴家出入,见武氏美丽,便与私通,不久裴光廷死,武氏替林甫在武惠妃前说情,玄宗便使林甫代光廷为大丞相。光廷夫人,从此与林甫双宿双飞,恩情甚是美满。那高力士,原是武三思家的奴仆,因光廷夫人是旧主,便也在皇帝跟前极力为林甫说项。林甫宠位日高,当时满朝中唯右丞相张九龄是忠义之臣,林甫令牛仙客常在帝前道九龄之短,九龄愤而退位。从此林甫独步朝堂,威福擅作。唐时有三丞相,每入朝,左右二丞相,躬身侧步,独李林甫在中昂头阔步,旁若无人;当时朝中称为一雕挟两兔。
林甫常在玄宗前说寿王贤孝,劝皇帝立寿王为太子;但玄宗因杨贵妃旧为寿王妃,欲避嫌,便立肃宗为太子。林甫恚恨,便与太子妃兄韦坚友善,使任重职,将覆其家,藉以摇动东宫。
后韦坚犯法,入狱,累及太子,太子绝妃以自明。林甫又使魏林使诬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欲举兵拥护太子,玄宗不信,以问林甫。林甫道:“此事太子必与谋。”玄宗道:“吾儿在内,安得与外人相闻?此妄语耳!”林甫数欲危太子,未和志。一日,从容对玄宗奏道:“古者立储君必先贤德,非有大勋力于宗社者,莫若立长。”玄宗沉思久之道:“长子庆王,往年猎,为豽伤面甚。”林甫答称:“破面不愈于破国乎?”玄宗闻林甫语,心中颇动,便道:“朕徐思之。”但太子在当时以谨孝闻,内外无间言,故飞语不得入。
林甫每次奏请,必先遗赠左右金帛,先通皇帝意旨,以固恩信。下至庖夫御婢,皆得林甫厚贿,甘为丞相效奔走。其后皇帝春秋见高,怠于坐朝,便深信林甫不疑。玄宗一味沉蛊酒色,深居燕适,朝廷大事,一任李林甫任意播弄。林甫心阴密,好诛杀,喜怒不现于面;初与进接,貌若可亲,胸中崖井深阻,人不可测。每兴大狱,连坐数百人。王鉷、吉温、罗希奭,为李丞相爪牙。前丞相李适之,为林甫排去,适之子名霅,一日盛治酒筵,在家召客,客畏林甫,乃终日无一人往者。丞相家中有一堂名月堂,形如眉月;林甫每欲兴大狱,构陷大臣,即居月堂,苦思终日。若见林甫面现喜色出堂,即其家立碎矣。
林甫子,名岫,深明大义,见其父权势熏灼,心常畏惧。一日,随父游后园,见园工嬉酣林下,优游自得。便跪地泣曰:“大人居位久,枳棘满前,一旦祸至,虽欲比若人不可得也!”林甫不乐,斥曰:“势已骑虎,毋多言!”是时玄宗恩宠日隆,凡御府所贡,远方珍鲜,使者传赐相望;帝食有所甘美,必赐之。尝诏百僚,在尚书省收阁四方贡物,收阅毕,举贡物悉赐林甫,用大小辇送至其家。一日,林甫从幸华清宫,玄宗赐御马武士百人,女乐二部。当时薛王别墅,广大美丽,在京师为首屈一指;玄宗又举以赐与林甫。李丞相平日高车肥马,衣服侈靡,最爱声伎,姬妾满房,选俊美男女五十人,出入自随。
唐至宰相,皆丰功盛德,不务权威,出入骑从减少,人民见丞相车马,不甚引避;至李林甫,因结怨日深,时虑刺客,于其出入,必以驺骑先事清道,百步传呵,人民避走,丞相府第,皆重门复壁;林甫卧室,一名数迁,即家人亦莫知所在。
皇帝停朝;百官悉奔走其门,衙署一空,左丞相陈希烈,因正直不阿,虽坐守衙署,卒无人入谒。林甫未曾学问,发言鄙陋,闻者窃笑。久之,又兼安西大都护朔方节度使,俄兼单于副大都护。朔方副使李献忠不服,起兵反,声讨李林甫,便退还节度使。王鉷为李林甫私党,至是以贿败;玄宗诏李丞相治状,林甫大惧,不敢见鉷。因以杨国忠代为御史大夫,审问王鉷贿案。林甫素薄视国忠,又以贵妃故,虚与结纳。国忠至是时,权威益盛,贵震天下,二人交恶,势如仇敌。
李林甫家有一奴,号苍璧,性敏慧,林甫甚信任之。一日,忽猝然而死,经宿复苏。林甫问彼:“死时到何处?见何事?
困何又得活?”奴曰:“死时固不觉其死;但忽于门前见仪仗,拥一贵人经过,有似君王;奴潜窥之,遽有数人走来擒去,至一峭拔奇秀之山。俄至一大楼下,须臾,有三四人,黄衣小儿曰:‘且立于此,候君旨。’见殿上卷一朱翠帘,依稀见一贵人,坐临砌阶,似专断公事;殿前东西立仗卫,约千余人。有朱衣人携一文簿奏言:‘是新奉命乱国革命位者,安禄山及禄山后相次三朝乱主,兼同时悖乱贵人定案。’殿上人问朱衣曰:‘大唐君隆基,君人之数虽将足,寿命之数未足,如何?’朱衣曰:‘大唐之君,奢侈不节俭,本合折数,但缘不好杀,有仁心,故寿命之数在焉。’又问曰:‘安禄山之后数人,僭为伪王,杀害黎元,当须速之,无令杀人过多,以伤上帝心虑,罪及我府。事行之日,当速止之。’朱衣奏曰:“唐君绍位,临御以来,天下之人安居乐业,亦已久矣。据世运推迁之数,天下之人,自合罹乱惶惶;至于广害黎元,必不至伤上帝心也。
’殿上人曰:‘宜速举而行之,无失安禄山之时也。’又谓朱衣曰:‘宜便先追取李林甫、杨国忠也。’朱衣曰:‘唯。’受命而退。俄又有一朱衣,捧文簿至,奏曰:‘大唐第六朝天子复位,乃佐命大臣文簿。’殿上人曰:‘可惜大唐世民效力甚苦,方得天下治,到今日复乱也!虽嗣主复位,乃至于末代,终不治也。’谓朱衣曰:‘但速行之。’朱衣奏讫,又退。及将日夕,忽殿上有一小儿,急唤苍璧,令对见。苍璧匍匐上殿,见殿上一人坐碧玉床,衣道服,戴白玉冠,谓苍璧曰:‘当即回,寄语林甫,速来归我紫府,应知人间之苦也。’放苍璧回阳。
林甫闻言,知不久于人世,从此精神懊丧,语言恍惚。林甫私党吉温,知李丞相势且倒,急投国忠,谋夺林甫政。林甫知之,大怒伤肝,呕血数升。玄宗知之,犹以马舆从御医,珍膳继至,诏旨存问,中官护起居。病剧,巫者视疾云:“见天子当少闲。”玄宗闻之,欲往丞相宅视这,左右谏止;乃诏林甫出廷中,帝登降圣阁,举红巾招之,林甫已不能兴,左右代拜。杨国忠适使蜀回,谒李丞相。林甫下床垂涕,托后事,曰:‘死矣!公且不食而死。玄宗拜杨国忠为右丞相,兼文部尚书集贤院大学士,监修史崇玄馆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更兼旧时节度使、采访使、判度支,一人领四十要职,皆贵妃在旁前为之说项。一时国忠权侵中外,便穷追李林甫生前奸事,毁林甫家。帝以为功,封卫国公。
国忠与虢国夫人兄妹通奸,路人皆知。虢国夫人居宣阳坊左,国忠在其南。国忠自宫廷出,即还虢国夫人第,郎官御史白事者,皆随以至。兄妹居同第,出并骑,互相调笑,施施若禽兽然,不以为羞,道路耻骇。每遇大选,就虢国夫人第唱补;堂上杂坐女兄弟观之,士之丑野蹇伛者,呼其名,辄笑于堂,声彻诸外。士大夫诟耻之,恬不为怪。此时玄宗皇帝时临幸杨丞相家,铦、锜二兄弟,韩国、虢国、秦国三姊妹宅第,连绵相望,玄宗幸国忠第,必遍幸五家。在虢国夫人第中,欢宴最久;皇帝第一次临幸,便赏赐不计其数。驾出有赐,名曰饯路;驾返有劳,称曰软脚。远近馈遗阉稚、歌儿、狗马、金贝,门如山积,贿赂公行,毫无顾忌。国忠盛气骄愎,百官莫敢相向。
此时满朝唯安禄山仗贵妃宠爱,骄傲不相让。国忠原与禄山互通声气,禄山未得幸前,因兵败押至京师,几至处死,幸投国忠门下,得以身免;故林甫擅权之时,国忠常与禄山同谋倾轧。及林甫卒,国忠气焰日甚,禄山在朝,有两虎不相容之势。国忠常在玄宗前毁禄山,玄宗因禄山为贵妃所亲昵,心怀疑忌,亦急欲为调虎离山之计。林甫在日,亦曾上计,谓以陛下雄才,国家富强,而夷狄未灭者,因用文吏为将,畏矢石,不身先士卒;不如用蕃将,彼生而雄伟,马上长行,诚天性然也。若陛下感而用之,使必死,夷狄不足图也。今因国忠时时不满意于禄山,将相不和,是国家的大患,便与贵妃言之,欲遣安禄山领兵边防;那安禄山自得孙孝哲母,重续前缘,恩情颠倒,便亦不甚思念贵妃。禄山身躯日胖,两臂垂肉,终日张臂而行;入宫每多顾忌,深以为苦。非妃子宣召,亦少入宫廷。
贵妃念之虽甚切,然亦不便形诸辞色;见皇帝问,亦只得唯唯承诺,却暗暗使人与禄山通消息。
禄山见国忠与己相仇,便有谋反之意,每过朝堂龙尾道,必向南北睥睨,良久方去。又筑城于范阳北,号称雄武城;招兵积谷,养蕃中子弟八千人,为假子。教家奴善弓矢者数百人,畜大马三万,牛羊五万,汲引同类,各据要津。私与胡人往还,诸道岁输财百万,大会群胡,禄山踞重床,燎香陈怪珍,胡人数百,侍左右,引见诸贾,陈牺牲,女巫鼓舞于前以自神。阴令群贾市锦彩朱紫服数万为叛资。月进牛、骆驼、鹰、狗、奇禽异物以蛊帝心,而人不知。自以无功而贵,见天子盛开边,乃绐契丹诸酋,大置酒毒焉。既酣,悉斩其首,先后杀数千人,献馘阙下;帝不知,赐铁券封柳城郡公,又进乐平郡王。禄山生子十一人,玄宗以其长子庆宗为太仆卿,庆绪为鸿胪卿,庆长为秘书监。但安禄山的行为,却一天跋扈似一天。
当时有一位武将,名郭子仪的,本是华州郑县人氏,学得满腹韬略,秉性忠正,以武举出身,进京谒选。眼见杨国忠窃弄威权,安禄山滥膺宠眷,把一个朝廷,弄得个不成模样,因此他怀着满腹义愤,无处发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赐御香明驼私发辱宠臣内殿愤争
郭子仪闲住京师地方候选,每日闷坐无聊,满街听人谈论的,尽是杨国忠纳贿,安禄山谋反的话。他常常独自一人,向空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似俺郭子仪,未得一官半职;不知何时,方能替朝廷出力?”他到万分无聊的时候,便走向长安市上新丰馆酒楼中沽饮三杯,以遣客愁。他饮到半醉的时候,便提笔向那粉墙上写着两首词儿道:“向天街徐步,暂遣牢骚,聊宽逆旅。俺则见来往纷如,闹昏昏似醉汉难扶,哪里有独醒行吟楚大夫?待觅个同心伴侣,怅钓鱼人去,射虎人遥,屠狗人无!”
第二首词儿道:“俺非是爱酒的闲陶令,也不学使酒的莽灌夫,一谜价痛饮一豪粗;撑着这醒眼儿谁瞅睬?问醉乡深可容得吾?所街市恁喳呼,偏冷落高阳酒徒!”
郭子仪每天到这酒家饮酒,也走惯了。这一天,他向大街上走时,只见车马喧阒,十分热闹;他抓住一个酒保,问道:“咱这楼前那些官员,是往何处去来?”那酒保道:“客官,你一面吃酒,我一面告诉你听。只为国舅杨丞相,并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万岁爷各赐造新第,在这宣阳里中;四家府门相连,具照大内一般造法。这一家造来要胜似那一家的,那一家造来要赛过这一家的;若见那家造得华丽,这家便拆毁了,重新再造,定要与那一家一样,方才住手。一座厅堂,足费了上千贯银钞。今日完工,因此合朝大小官员,都备了羊酒礼物,前往各家称贺。那各家的官役,都要打从这楼下经过,因此十分热闹。”郭子仪听了,不觉把手向桌子上一拍,叹着气道:“唉,外威宠盛到这个地位,如何是了也!”他眼中看不进去,急回头向四壁闲看,只见那壁上也写上数行细字。郭子仪忙凑近身去看时,见是一首绝诗,便念道:“燕市人皆去,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下面写着李遐周题。这李遐周,是唐朝一个术士,能知过去未来。这首诗中,显藏着国家隐事。
郭子仪正逐句猜诈着,忽听得楼下又起了一阵喧哗之声,忙问酒保,楼下为何又这般热闹?那酒保拉郭子仪至窗前道:“客官靠着这窗儿往下看去,便知。”那郭子仪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胖大汉子,头戴金冠,身披紫袍,一群衙役簇拥着,张牙舞爪地过去。郭子仪忙问:“这又是何人?”那酒保道:“客官,你不见他的大肚皮么?这便是安禄山,万岁爷十分宠爱他,把御座的金鸡步障,都赐与他坐过;把贵妃的凤池温泉,也赐与他洗过浴哩。今日听说封他做东平郡王,方才谢恩出朝,赐归东华门,打从这里经过,是以这般威武。”郭子仪听了酒保的话,半晌说道:“呀,这便是安禄山么?他有何功劳,遽封王爵?我看这厮,面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也!你看他蜂目豺声,又是犬羊杂种,如今天子引狼入室,将来做出事来,人民涂炭,怕不与这题壁诗上的话相符事。”郭子仪长吁短叹,那酒保在一旁看了,十分诧异,便说道:“客官请息怒,再与我消一壶酒去。”那郭子仪这时,满腹的忧国忧民,如何再吃得下这酒去,便把酒壶一推道:“纵叫俺吃了千盏,尽了百壶,也难把这担儿消除!”说着,付过了酒钱,便跑回下处去。一见朝报已到,兵部一本奉旨授郭子仪为天德军使。郭子仪看了朝报,却自言自语地道:“俺郭子仪虽则官卑职小,便可从此报效朝廷。”
他自从那日在酒楼上见过安禄山,便心中念念不忘,每日在兵部尽心供职。那杨国忠只因安禄山在四方收罗英才,储为己用,杨国忠也托人在京师内地物色英雄,兵部尚书把郭子仪推荐上去,杨国忠初见郭子仪之日,郭子仪便说须防安禄山谋反。这一句话,深深中了杨丞相之意。当下杨丞相告以天子亦防安禄山肘胁之患,已遣之出外,率河东兵讨契丹去矣。郭子仪听了,连连跌足说道:“大事去矣!”杨国忠问是何故,子仪道:“禄山面有反骨,此去重兵在握,宛如纵虎归山,反中原必矣!”杨国忠听了子仪的话,亦不觉恍然大悟。一面表奏郭子仪为卫尉卿,统兵保卫京师;一面入宫面奏天子,说安禄山有反意,不可使久留在外。玄宗疑信参半,国忠再三言之,玄宗始下诏召禄山还朝。
安禄山在京师时,知杨丞相不能相容,便入宫与贵妃密议;杨贵妃劝禄山出外建立奇勋,再回朝来,替他在皇帝跟前进言,退去杨国忠,便可立禄山为相。禄山听了贵妃的话,又想到将来功成回朝,身为丞相,大权在握,那时出入宫廷,与贵妃早夕相见,谁也奈何他不得。因此他辞别玄宗,一意图功去。这时适值契丹弄兵,玄宗便命禄山率河东兵讨契丹。
贵妃自禄山去后,寂处宫中,时时想念;适有交趾贡龙脑香,有蝉蚕形状的五十枚,波斯人言老龙脑树节上方有,宫中呼为瑞在脑。玄宗赐贵妃十枚,贵妃私发明驼史,持三枚赠与安禄山。后又私赐金平脱装具玉合,金平脱铁面碗。禄山在军中,也时与贵妃通消息。明驼是一种驼鸟,腹下有毛,夜发光明,日行五百里;唯帝王有军国要事,可遣发明驼。今贵妃因爱禄山甚切,亦私发明驼,玄宗却不知道。那禄山受贵妃宠爱,便力求立功战场;兵至土护真河,禄山传令,每兵持一绳,欲尽缚契丹兵,连夜进兵三百里,直上天门岭。忽遇大雨,弓软箭脱,败坏不可用,禄山在后催逼前进,不肯停留。大将何思德劝道:“兵士疲于奔命,宜少息,待天晴再行。”禄山大怒,欲斩思德;思德大惧,便带领士卒,奋勇下山杀敌。何思德面貌与安禄山相同,那敌营中箭如飞蝗,齐向何思德射来,可怜何思德死于乱箭之下,手下数千兵士,尽向四处逃命。禄山见势不佳,忙拨转马头,落荒而走,后面契丹兵乘胜长驱。正危急时候,只听得空中呜呜一声响,一枝箭飞来,正中安禄山肩窝,顿时马仰人翻,滚下山涧去。幸他儿子庆宗,养子孙孝哲,紧随在后,忙下涧去,把禄山扶起,乘夜逃窜。看看到了平卢地界,有安禄山部将史定方,统兵十万把守着。
这时朔方节度使阿思布,统帅雄兵,镇守边关;安禄山这时地位狭小,无可立足,见阿思布兵多地广,便令史定方带领大兵,出其不意,直攻阿思布。口称:“奉天子之命,取叛将阿思布首级。”那阿思布一时惊慌无措,便单骑出走,奔葛罗禄。安禄山便坐得数千里地方,领兵四十余万,声势甚大。葛罗禄酋长,畏唐皇加罪,便活捉阿思布,送安禄山营。当时禄山报入朝廷,说阿思布谋反,已将叛臣擒住。玄宗下旨,令安禄山解送京师。那时杨国忠和太子已知道安禄山兵败,和并吞阿思布的实情;便同进宫去,奏明皇上,玄宗不信,说且看禄山来京形状如何。
那禄山到京,已有他的心腹人告诉他,丞相和太子在天子跟前说的话。安禄山便至华清宫朝见天子,那时杨贵妃也侍坐在旁,一见禄山回朝,芳心不禁喜悦;禄山却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哭拜在地。口称:“臣儿生长蕃中,不识上国文字,蒙陛下宠爱过甚,使臣儿统兵在外;朝内杨丞相,因妒生恨,必欲置臣儿于死地,求陛下见怜!”玄宗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便竭力拿好话安慰他。杨贵妃忙命看酒,赐吾儿洗尘。这一天,安禄山吃得醺醺大醉,从宫中出来,回到府中,自有孙孝哲母子二人伺候。
孙孝哲见安禄山奸污了他的母亲,不但心中不愤怒,而且又百般承迎着,得安禄山的欢心。孙孝哲面貌既长得俊美,皮肤又生成白净;兼之语言伶俐,举动轻巧,禄山常常玩弄着他,拿他消愁解闷。孙孝哲的母亲作主,命孝哲拜禄山做义爷,孝哲每见义爷出外回家,总是寸步不离的。便是眼看着他母亲被禄山拥抱戏弄着,他也毫不觉得羞耻,反在一旁欢笑助兴。有一天,安禄山在朝门候旨,忽然衣带中断,正进退两难,孙孝哲在一旁,他衣袋中原带着针线的,便跪近身去,替他把衣带缝好。禄山大喜,回得府来,便把一个绝美的姬人,赏与孝哲做妻子。好今因孝哲在天门岭求了禄山的性命,回得认来,愈加把个孝哲宠上天去了。孝哲在禄山府中,出入内室,毫不避忌。禄山原有姬妾数十人,都和孝哲调笑无忌,渐渐地都和孝哲勾搭上手了。禄山却昏昏沉沉地睡在鼓中。
这一次,禄山进京来原来探听消息;他也曾几次偷进宫去,和杨贵妃相会。安禄山便悄悄把自己的意思对杨贵妃说了。在安禄山的意思,因贵妃深居宫闱,每次相会,颇不方便;此次禄山有兵四十余万,驻扎在边境,他想把妃子劫出宫去,同至边境,一双两好地过着日子,因此早已把府中的细软人口,陆续搬运出京,送至边境安顿。可笑满朝文武数千人,把守京城的兵士余万人,竟没有一人发觉安禄山的奸谋。这安禄山看看诸事停妥,便又偷进宫去,劝杨贵妃逃出宫去,图个天长地久。
杨贵妃听了这禄山的话,便笑说道:“痴儿!人皆为天子,汝独不能为天子乎?我大唐妃子也,不能学村妇私奔。”一句话提醒了安禄山,忙叩着头说道:“孩儿领娘娘旨意。儿去矣,娘娘珍重!”说着,便出宫来。
那杨国忠却略探知安禄山的行动,便又急急进宫去,报说安禄山谋反。这时贵妃在旁,便低低地说道:“将相不和,是朝廷之大患,愿陛下乾纲独断,明察万里。”玄宗被杨贵妃一句话,便又把疑心去了。命杨丞相且退,朕自有后命。当即下旨,拜安禄山为尚书左仆射,赐实封三千户,又赐奴婢第宅;又拜为总闲厩,掌管陇右群马。禄山奉旨入朝谢恩,又保举心腹吉温为副将军。此外封将军的五百人,拜中郎将的二千人,声势大震。禄山出京的时候,玄宗亲御望亭饯行,又脱御服,亲自替禄山披在肩上。禄山大惊,急急率领他的护卫兵马,匆匆告辞,奔出了淇门,驾着百余号大船,顺流而下。召募万余人规章,挽纤而行。日三百里,至范阳,夺去张文俨马牧,便占驻了范阳城。地方官把安禄山谋反的情形,雪片也似报上朝廷;那玄宗却只是不信,反把报信的人,捆送至范阳,交禄山监禁起来。
杨国忠打听得安禄山在外招兵买马,声势一天大似一天,便屡次入宫去劝谏,收回安禄山的兵权;玄宗又经太子几次劝谏,才稍有觉悟。欲召安禄山回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国事官。
太子劝暂把拜官的旨意留住,先打发黄门官璆琳,假着赐柑子为名,到范阳察看安禄山的情形。那禄山早知道来意,忙备下盛大筵席,款待那位黄门官;又赐璆琳黄金一千两,求他在天子跟前包瞒一二。那璆琳得了安禄山的好处,便回朝来奏知玄宗,说安禄山在范阳地方,甚是安分,并无谋反形迹。
谁知这情形,早已被杨国忠打听得明白,悄悄地去奏明玄宗,说:“安禄山如何强占范阳城池,那璆琳又如何受安禄山的贿赂。”玄宗听了,十分动怒,把璆琳传进宫去,严刑审问,那璆琳受刑不过,只得把安禄山如何谋反,如何行贿的情形,招认出来。玄宗和杨国忠商议,便推说璆琳忤逆圣上,命武士推出午朝门外,斩首。从此,玄宗心中,便时时防着安禄山,常常派遣使臣到范阳去察看禄山的动静;安禄山心中虚怯,每见朝廷使臣到来,就推病不出。那使臣奉了天子的命令,一定要见;安禄山没奈何,在堂上四壁埋伏下刀兵,才肯与使臣相见。玄宗又遣黜陡使裴士淹,到范阳去察看安禄山;守候了十多天,不得一见。裴士淹回朝去,不敢把这情形奏明,只说安禄山十分畏罪。
玄宗虽明知安禄山有反叛之意,但每日在宫中,听了杨贵妃劝谏的话,还是想望禄山回心转意;特下旨,赐禄山次子庆宗,娶宗室女为妻,宣安禄山进京观礼。那安禄山满肚子包藏着反叛的心思,如何敢再进京去;便上表推说病重,不能奉召。
又献马三千匹,车五百乘;每一辆车上,坐御卒三人。在安禄山的意思,便令这一千五百御卒,混进京师去,作为内应,暗袭京师;却被河南尹达奚珣,上了一本,说外臣兵马,非奉天子召命,不能擅入京城。玄宗便下谕,把安禄山车马留在京城外,又给安禄山手书,说道:“朕已为卿别治汤邑,十月,朕当待卿于华清宫相见。”安禄山见天子另赐他汤沐邑,得宗室女下嫁,愈觉荣宠,从此举动更是骄傲,越发不把众文武放在眼中。到了十月之期,安禄山带领十万大兵,驻扎在骊山下;自己进华清宫去,朝见天子。玄宗留心察看安禄山的举动,依旧是十分依恋,口口声声,自称臣儿;玄宗便也不去疑心他,一般地在宫中摆下筵席,赐安禄山饮宴。那杨贵妃便把安禄山悄悄地唤到无人之处,切切地劝他,不可谋反。又说:“万岁爷待你我恩情不薄,我儿纵有心事,也须忍耐着,候皇上千秋万岁以后,那时任凭你去胡作妄为,俺再也不来阻止你了。”杨贵妃说着,不觉淌下眼泪来;安禄山见贵妃这可怜形状,便也跪着,口口声声说:“孩儿敬遵娘娘的旨意,守候着罢了!”
说罢,重复入席。禄山酒饮到半醉,因有事在心头,便辞别出宫来。安禄山因得皇帝的宠爱,便是进宫来,也是摆着全副执事,剑戟旌旗,在禁地上也喝着道进出着。
今日领罢宴出来,却巧遇到杨国忠,也进宫来。那杨国忠在宫门过道儿上,遇到了老公公高力士,两人谈起安禄山的跋扈都十分痛恨。那杨国忠道:“俺杨国忠外凭右相之尊,内恃贵妃之宠;不是说一句自尊的话,满朝文武,谁不趋承?独有安禄山这厮,外面假作痴愚,腹中暗藏狡诈;不知圣上因甚爱他,加封王爵,另赐汤邑。那厮竟忘了下宫救命之恩,遇事欺凌,出言顶撞,好生可恨!俺前日曾面奏圣上,说他狼子野心,面有反相,恐防日后有变,怎奈未蒙圣上听从!今日又赐安禄山这厮在内廷领宴,待俺也闯将进去,须索要当面说破,必要皇上黜退了这厮,方快吾心头之愿也!”高力士正听杨国忠说着,远远地却听得宫内有喝道的声儿,两人十分诧异。高力士急进宫去看时,见安禄山高据鞍马,左右喝道出来;高力士怕惹祸,便急急向别路中避去。
那杨国忠进来,两个正碰个着。杨国忠忍不住说道:“这是九重禁地,你怎敢在此大声儿呵殿?”安禄山听了,却冷笑道:“老杨!且听俺念出四句词儿来:脱下御衣亲赐着,进来龙马每教骑;常承密旨趋朝数,独奏边机出殿迟。俺做贵妃娘娘儿子的,又做郡王的,便呵殿这么一声儿,也不妨!比似你做右丞相的,要在禁地上喝道,却还早呢!”杨国忠听了,把个胡须气得倒竖,气喘吁吁地说道:“好好!好个不妨!安禄山,我且问你:这般大模大样,是几时起的?”安禄山却大笑道:“下官从来如此大模大样的,却谁能管得我!”杨国忠道:“禄山,你也还该自去想想,你只想,当日来见我的时候,可是这个模样的?”安禄山把手一摇,说道:“彼一时,此一时,说他怎的。”杨国忠拿手指着安禄山说道:“安禄山,安禄山!
你本来已是刀头之鬼,死罪难逃;那时候长跪在阶前,哀求着俺,保全你的性命,是何等一副面孔来?”安禄山也怒冲冲地说道:“赦罪加官,出自圣恩,与你何干?”杨国忠冷笑着道:“你听他倒也说得干净,可惜你全把良心昧了,把俺一番恩义,全付与流水飘萍。”安禄山说道:“唉,杨国忠!你道我失机之罪,可也记得你卖官鬻爵之罪吗?”杨国忠道:“住了,你道我卖官鬻爵,且问你今日的富贵,从哪里来的?”说着,便回顾左右道:“你们快把当年一个边关犯弁失意的模样,扮演出来与王爷看看。”
说着,便有两人跟随,搬两张坐椅过来,请杨丞相和安郡王坐下。走过一个跟随,把帽儿压在眉心,做出一副失意落魄的样子,站在当地,唱道:“腹垂过膝力千钧,足智多谋胆绝伦;谁道孽龙甘蠖屈,翻江搅海便惊人。”
接着自己表白道:“自家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俺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那时光满帐房,鸟兽尽多鸣窜。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投军,他道我生有异相,养为义子,授我讨击使之职。
去征讨西契丹,一时恃勇轻进,杀得大败逃回;幸得张节度宽恩不杀,解京请旨。昨日到京,吉凶未保。且喜有个结义弟兄,唤作张千;原是杨丞相府中干办,昨已买嘱解官,暂时松放,寻他通个关节,把礼物收去了,着我今日到相府中候示,不免前去走遭。”扮安禄山的那个亲随,表白完毕,又唱着词儿道:“莽龙蛇本待将河翻海决,反做了失水瓮中鳖。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早知道失军机要遭斧钺,倒不知丧沙场免受缧绁。蓦地里双脚跌,全凭仗金投暮夜,把一身离阱穴;算有意天生吾,也不争待半路枉摧折!”这词儿唱毕,杨丞相身后闪出一个真的张千来,唱道:“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两人作相见的样子,那张千道:“安大哥来了?俺丞相爷已将礼物全收着,你进府相见。”那亲随作着揖道:“多谢兄弟周旋。”张千道:“丞相爷尚未出堂,且到班房少待。”说着,转身便至杨丞相跟前跪倒,口称:“张千禀事。安禄山在外伺候。”杨国忠道:“着他进来。”张千应一声领钧旨,转身去把那扮安禄山的亲随,带至杨国忠面前;那亲随噗地跪倒在地,拿膝盖走着路,口称:“犯弁安禄山,叩见丞相爷。”那杨国忠装作大模大样地道:“起来!”那亲随叩着头道:“犯弁是应死的囚徒,理当跪禀。”国忠道:“你的来意,张千已讲过了;且把犯罪情由,细说一番。”那亲随应了一声遵命,便唱着道:“恃勇锐冲锋出战,指征途所向无前;不提防番兵夜来围合,转临白刃剩空弮。”杨国忠故意问道:“后来你却怎得脱身?
”那亲随接着表白道:“那时犯弁杀条血路,奔出重围,单枪匹马身幸免;只指望鉴录微功折罪愆,谁想今日啊,当刑宪。
”那亲随唱着,又叩着头唱道:“望高抬贵手,曲赐矜怜。”
那杨国忠在上面,拿腔作势道:“安禄山,你的罪名,刑书已定,老夫却无力回天。”那亲随又再三叩头求道:“丞相爷若肯救授,犯弁就得生了。可怜我这条狗命,全仗丞相爷作主!
”
那安禄山坐在一旁,看他主仆三人就在殿廊下演唱了半天;又听骂他狗命,叫他如何忍耐得,早跳下座来,过去一把拉住杨国忠的袍袖,狠狠地说道:“你这老贼!装神弄鬼的半天,句句凭虚捏造,污蔑小王。俺如今与你同去万岁前讲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