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9 页/共 22 页
金光祖哈哈大笑道:“黄汉升八十岁斩夏侯渊,我七十八岁怎么算老!你尽管把你师傅传授的本领尽量使出来,畏惧你的也不是神拳金光祖了。”
罗大鹤望了望王五和金禄堂道:“两位听了,可不是我姓罗的欺负老年人。”罗大鹤说这话,就是防两人暗中帮助金光祖的意思。金光祖已明白罗大鹤的用意,即教王五和金禄堂退开一边,让出地盘来,对罗大鹤说道:“你固能欺负得下我这老年人,算是你的本领,要人帮助的,也辱没‘神拳’两字了。”
罗大鹤至此才不说什么,只高声应了个“好”字,彼此就交起手来。这一老一少,真是棋逢对手,两方都不肯放松丝毫。初起尚是一来一往,各显身手,斗到二百多个回合以上,两人忽然结扭起来,都显出以性命相扑的样子。
金禄堂恐怕自己祖父吃亏,多久就想跳进圈子去给罗大鹤一个冷不防。王五看出金禄堂的意思,觉得不合情理,又见金光祖并未示弱,几番将金禄堂阻住了。金禄堂这时见罗大鹤和自己祖父已结扭在一团,明知打这种结架,照例是气力弱的人吃亏,自己祖父这般年纪,如何能扭得过罗大鹤,再也忍耐不住,逞口喝了一声,刚要跳进圈子,金光祖、罗大鹤二人已同时倒地。随听得“唧喳”一声响,金光祖两脚一伸,口中喷出许多鲜血来,已是死了。罗大鹤就在这“唧喳”一声响的时候,一耸身跳了起来,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便直挺挺的站着不动。
金禄堂看了自己祖父,被罗大鹤打得口吐鲜血而死,心中如何不痛恨,一时也就把性命不顾了,窜到罗大鹤跟前,劈胸就是一掌打去。作怪,罗大鹤竟应手而倒,连一动也不动。王五也觉得奇怪,赶上前看时,原来直挺挺站着不动的时候,便已断气了。
金禄堂心痛袒父,抚着金光祖的尸大哭。王五也不胜悲悼,洒了几行热泪。装殓金光祖时,解出胸前的铜镜,已碎裂做几块了。罗大鹤死后,遍身肌肉都和生铁铸成的一般,惟腰眼里有一点指拇大小的地方,现出青紫的颜色,竟象是腐烂了的。
王五十分可惜罗大鹤这般一身本领,正在英年好做事的时候,无端如此葬送,心中甚觉不快,自己拿出钱来,替罗大鹤棺殓埋葬,直待金、罗二人的坟都筑好了,沽酒祭奠了一场,才快快的取道回北京来。
这日方到大名府境内,从一处乡镇上经过,忽见前面一家小小的茶楼门口,立着两匹很高大的黑驴,骨干都异常雄骏,鞍辔更鲜明夺目。两驴的缰索,都连鞭搭在判官头上,并没栓住,也无人看守。茶店出进的人挨驴身擦过,还有几个乡下小孩,大概是不常见这种动物,也有立在远处,抓了泥沙石子向两驴挥打的,也有拿着很长的竹枝树桠,跑到跟前戳驴屁股的。两驴都行所无事的睬也不睬,动也不动。王五骑着马缓缓的行来,这种种情形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不诧异,暗想这两条牲口,怎调得这般驯顺,骑这两条牲口的人,大约也不是寻常俗子,我口中正觉有些渴了,何不就到这茶楼喝杯茶,借此瞧瞧骑这牲口的人物。
王五心里想着,马已到了茶楼门首,翻身跳下马来,正待拴住缰索,只见茶楼门里走出两个华服少年来。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生得剑眉隆准,飘逸绝伦;一个年才十五、六岁的光景,一团天真烂漫之气,使人一见生爱。就两少年的装束气度观察,一望便能知道是贵胄豪华公子。两少年边走边回头做出谦让的样子,原来跟在两少年背后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见那汉子的装束,象个做工的人,面貌也十分粗俗,不过眉目之间,很有一种精悍之气,步履也矫健非常,跨出茶楼门,向两少年拱了拱手道:“公子请便,后会有期。”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带着几分傲慢的态度。两少年却甚是恭顺,拱立一旁,不肯上驴,直等那汉子提步向东走了,才跳上驴背向西飞驰而去。王五看了三人的举动,不觉出神,拴好了马,走进茶楼,在临街的楼檐下拣了个坐位。
这茶楼虽是在乡镇上,生意却不冷淡。楼上百十个座头,都坐得满满的。王五喝着茶,听得旁边座位上,有两个人谈论的话,好象与刚才所见的情形有关,随看两人也是做工的模样。只听得那一人说道:“我多久就说郭成的运气快要好了。从前同场赌钱,总是他输的回数居多,近一个月以来,你看哪一场他不赢!他如今衣服也做了几件,粮食也办得很足,连脾气都变好了,不是转了运是什么!”这一人答道:“你的眼皮儿真浅,看见有两个富贵公子和郭成谈话,就说他是转了运,赢几回钱,做几件衣服,算得什么!只一两场不顺手,怕不又把他输得精光吗?并且我看郭成,若不改变性子,他这一辈子,也就莫想有转运的时候。他仗若会点儿把式,一灌醉了几杯黄水,动不动就打人。刚才这两个阔公子,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是据我猜想,一定是闻他的名,特来跟他学武艺的。”那人听到这里,即抢着说道:“你说我眼皮儿浅,他不是转了运,怎么忽然有阔公子来跟他学武艺呢?教这样阔公子的武艺,不比做手艺强多了吗?”这人连连摆手说道:“阔公子是阔公子,与郭成什么相干!大名府的大少爷,你难道能说不是阔公子吗?那大少爷不也是跟着郭成学武艺的吗?请问你,他曾得了什么好处,倒弄得把原有的一份差使都革掉了,还挨了六十大板。你说他要转运了,我看只怕是他又要倒霉了呢!这两个阔公子不做他的徒弟则已,做了他的徒弟也不愁不倒霉。他的老娘七十多岁了,就为他的脾气不好,急成了一个气痛的毛病,时常发了,就痛得要死。他的老婆,也为他动不动打伤了人,急得躲在我家里哭,说他在府里当差的时候,结的仇怨太多,若再不和气些儿,将来难保不在仇人手里吃亏。”那人点头道:“这倒是实在话。你瞧,他又来了。”
王五朝楼梯口看时,只见刚才送那两个少年的汉子,正走了上来。不知这汉子是谁,那两个少年是谁家的公子,且俟第三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七回
周锡仁输诚结义
罗曜庚枉驾求贤
话说王五见那汉子上楼,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在百十个座头上都看了一遍,好象寻找什么人似的,最后看到王五座上,恰巧和王五打了个照面,似乎要寻找的人已寻着了的样子,脸上登时露出喜色,走到王五跟前,抱了抱拳笑道:“五爷已经不认识我了么?才几年不见,五爷更发福了。”王五连忙起身拱手,一面口里含糊答应,一面心里思量,面貌虽仿佛记得是曾在哪里会过,但是一时连影子都想不起来,只得让坐说道:“惭愧,惭愧!竟想不起老哥的尊姓大名了。”
汉子笑道:“怪不得五爷想不起,只怪那时在贵镖局里打扰的人太多。俗语说得好,一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我姓郭,单名一个成字,大名府人,因少时喜练些拳脚,略能在江湖上认识几个有本领的人,大家谈到当今豪杰之士,没一个不是推崇五爷的。有好些人投奔五爷,得了好处,因此我也到贵镖局里,想五爷赐教些拳脚,无奈那时和我一般住在贵镖局里的,约莫有二、三百人,五爷每日的应酬又忙,总轮不到有我和五爷谈话的时候。我整整的在贵镖局里打扰了四个月,虽隔不了几日,五爷就得来我们八个人住的那间房里一趟,有时见面向我们说几句客气话,有时也坐下来谈论一会,然而我同房八个人当中,只我的年纪最轻,最是拙口钝舌,不会说话,在没见五爷面的时候,心里打点了好多话,想在见面的时候,说出来请求指教;及至五爷来了,陡然间觉得一肚皮的话,不好从哪里说起,即有时打定了主意,而同房的人每次总是好象有意与我为难,自五爷进门便争先恐后的说起,非说到五爷起身走到隔壁房里去了再不住口,是这么挫了我几次,兴致也就挫得没有了。逆料便再住下去,三、五个月也不过是跟着大家吃饭睡觉,想得五爷指教武艺,是决办不到的事,也没当面向五爷告辞,就回了大名府。”
王五听郭成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一大阵,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名为好客,实在是胡闹。真有本领的好汉,休说断不肯轻易到我那里来,即算肯赏光来了,若不自己显些能为给我看,或是素负盛名的,我何尝知道是真有本领的好汉。那时我以为是那么好客,必能结交许多豪杰之士,其实不那么好客倒好了,越是那么好客,越把天下豪杰之士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即如老哥赏脸,在敝局住了四个月,连话都不能和我说一句,幸亏老哥能原谅。我应酬太忙,不周不到之处是难免的,倘若换个气度不及老哥宽宏的,不要怪我藐视人吗?很对老哥不起,老哥如有指教的地方,如今敝局已没有宾客了,看老哥何时高兴,即请何时枉顾。敝局此刻既没有宾客,我自己一身的俗事也摆脱了许多,比几年前清闲了几倍,老哥有指教的地方,尽有工夫领教,断不至再和前次一样,失之交臂了。”
郭成欣然答道。“从前五爷是使双钩的圣手,这几年江湖上都知道五爷改使大刀了。五爷使双钩的时候,我想五爷指点我使双钩的诀窍,如今五爷改使大刀,我更想从五爷学大刀了。我也知道大刀比双钩难使,只是能得五爷指点一番,江湖上的老话,算是受过名师的指点,高人的传授,究竟与跟着寻常教师练的不同。五爷既允许我参师,我就在这里叩头了。”说时,已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也不顾满茶楼的茶客,都掀眉睁眼的望着。
王五起初和郭成说的,原不过初会面一番客气话。自从王五受过山西老董那番教训之后,久已谢绝宾客,辞退徒弟,几年不但没传授一个徒弟,并不曾在不相干的人跟前,使过一趟拳脚,谈过一句武艺,从前那种做名誉、喜恭维的恶劣性质,完全改除净尽了。就是有真心仰慕他本领并和他有密切关系的好青年,诚心要拜他为师,他也断不会答应。郭成是个何等身份的人,平日的性情举动怎样,王五一些不知道,怎么会随口便答应收做徒弟昵?照例说的几句客气话,万不料郭成就认为实在,竟当着大众,叩头拜起师来。郭成这么一来,倒弄得王五不知应如何才好,心里自是后悔不应该说话不检点,不当说客气话的人,也随口乱说,以致弄假成真,然口里不便表明刚才所说全是客气话,不能作数,只得且伸手将郭成扶起,默然不说什么。
郭成双手捧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送到王五面前,又叫了几样点心,给王五吃。王五心想,这郭成平日为人行事,我虽不知道,只是就方才这两人谈论的言语推测起来,又好赌,脾气又大,七十多岁的老母为他急得气痛,老婆为他急得在邻家哭泣,他都不肯将脾气改变,其人之顽梗恶劣,就可想而知了。他如今想从我学武艺,当然对我十分恭顺,这一时的恭顺哪里靠得住。我此刻若说不肯收他做徒弟的话,显见得我说话无信,倒落他的褒贬,不如且敷衍着他,慢慢看他的行为毕竟怎样。方才谈论他的是两个做工的粗人,他们的眼界不同,他们以为是的,未必真是,他们以为不是的,也未必真不是。看这郭成的五官也还生得端正,初看似乎粗俗,细看倒很有一团正气的样子,两只眼睛更是与寻常人的不同,大概做事是很精明强干的。我局里也用得着这种帮手,便收他做个挂名的徒弟,也没什么使不得!王五是这般左思右想了好一会,才决定了将错就错,且教郭成到镖局里帮忙,一时想起骑驴的两个少年来,即向郭成问是什么人?
郭成见问,仿佛吃惊的样子说道:“师傅不曾瞧出两人的来历么?”王五摇头道:“只在这茶楼门外见了一面,话也没交谈一句,怎生便瞧得出他们什么来历。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是哪一家做官人家的大少爷么?”
郭成点头道:“我并不认识他们。据他两个自己说,姓吕,是亲兄弟两个。他父亲曾在广西做过藩台,如今已告老家居了。他兄弟两个生性都欢喜练武,只苦寻不着名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的本领很好,特地前来要拜我为师。哈哈,师傅,你老人家说,直隶一省之内享大声名、有真本领的好汉,还怕少了吗?如果真是诚心拜师,还怕寻不着吗?哪里有轮到我头上来的道理呢!我练武是欢喜练武,但是外面的人,休说决不至有替我揄扬,乱说我本领很好的话,就是全不懂得工夫的人,有时替我瞎吹一阵,然而他们兄弟既是贵家公子,不是闯荡江湖的人,这类瞎吹的话又如何得进他们耳里去,并且寻师学武艺,总得打听个实在,也没有胡乱听得育人说某人的本领很好,就认真去寻找某人拜师的道理。因此,他两人说的这派不近情理的话,我虽不便驳他,心里却是不信。”
王五问道:“他们住在哪里,今日才初次在这里和你见面吗?”郭成点头道:“据他们说,就住东离城不远的乡下。今日我和这个同行的伙计,在这边桌上喝茶,眼朝街上看着,忽见两人骑着两头黑驴走过,我因见那两头牲口长得实在不错,我小时跟着父亲做了好儿年驴马生意,从来没见过有生得这么齐全的牲口,不由得立起身,仔细朝两头牲口和两人打量。两人一直走过去了,我看了两人的情形,心里不免有些泛疑,猜度他十九不是正经路数。我那年从师傅镖局里归家之后,就在大名府衙里充了一名捕班,在我手里办活了的盗案,很有几起疑难的,两年办下来,便升了捕头。什么乔装的大盗,我都见过,办的日子一久,见的大盗也多,不问什么厉害强盗,‘不落到我跟里便罢,只一落我的眼,不是我在师傅跟前敢说夸口的话,要使我瞧不出破绽,也就实不容易。今日我见了他两个,心里虽断定十之八九,只是我的捕头,在几个月以前已经因醉后打了府里的大少爷,挨了六十大板之后革了,尽管有大盗入境,也不干我的事,要我作什么理会,当下也就出他们骑着牲口过去了。谁知两人去不一会,又骑着那牲口飞也似的跑回来了,一到这楼下,两人同时跳下,将鞭子缰绳往判官头上一搁,拴都不拴一下,急匆匆的走上楼来,竟象是认识我的,直到我跟前行礼,自述来意。师傅,你老人家是江湖上的老前辈,看了他们这般举动,能相信他们确是贵家公子,确是闻我的名,特来拜师的么?”
王五道:“这话却难断定。不见得贵家公子就不能闻得你的声名,你的声名更不见得就只江湖上人知道。你既是一个被革的捕头,他兄弟若真是强盗,特地来找着你,故意说要拜你为师,却有什么好处。你当了几年捕头,眼见的大盗自然不少,便是我在镖行里混了这半辈子,还有什么大盗没见过吗?一望就知道不是正经路数的果然很多,始终不给人看出破绽的也何尝没有。总之,人头上没写着‘强盗,两个字,谁也不能说一落眼,就确实分辨得出来。”
郭成见王五这么说,不敢再说自已眼睛厉害的话,只得换转口气,说师傅的话不错。王五接着问道:“他兄弟要拜你为师,你怎么说呢?”郭成道:“我说两位听错了,我哪里有什么本领够得上收徒弟。纵说我懂得两手毛拳,可以收徒弟,也只能收那般乡下看牛的小孩做徒弟,如何配做两位的师傅。两位现在的工夫,已比我强了十倍,快不要再提这拜师的话,没的把我惭愧死了。两人咬紧牙关,不承认曾经练过武艺,我便懒得和他们歪缠。”
王五道:“他们怎知道你在这楼上呢?”郭成道:“他们原是不知道的。因先到寒舍找我,我每日必到这里喝茶,家母、敝内都知道,将这茶楼的招牌告知了他两人,所以回头就跑到这里来。我刚才送他们走后,回家问家母才知道。”
王五道:“你打算怎样呢?”郭成道:“且看他们怎样?即算他们所说是真的,是诚心要拜我为师,凭你老人家说,我正在拜你老人家为师,岂有又收旁人做徒弟的道理!不论他们如何说法,我只是还他一个‘不’字。我回家只将家母和敝内食用的东西安排停当了,能勉强支持两三个月,即刻就动身到师傅局子里来,哪怕跟师傅这种豪杰当一辈子长随,也是心悦诚服的。当捕头的时候,平日担惊受怕,一旦有起事来,没有昼夜,不分晴雨,稍不顺手,还得受追受逼,便办的得意也是结仇结怨,反不如做泥木手艺的来得自在,只是做手艺太没出息,所以情愿追随师傅。”
王五见郭成的言谈举动也还诚实,略略的谈论了一会武艺,本领也很过得去,当下便拿了二十两银子,教郭成将家事处理停当,即到会友镖局来,直把个郭成喜得心花怒发。
王五起身下楼,郭成恭送到门外,伺候王五上马走了,仍回到茶楼上。那两个同做手势的伙伴,迎着郭成笑道:“郭大哥真是运转兴隆了,今日只一刻工夫,凭空结识了三个骑驴跨马的大阔人,又得了那么一大包银子。去,去,去!我昨夜输给你的钱,今日定得找你捞回来。”郭成正色说道:“什么骑驴跨马的大阔人,你们道那两个后生是谁,那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大概是来邀我入伙的。我家世代清白的身子,岂肯干那些勾当!刚才走的这位,是北京会友镖局的王五爷,是我的师傅。我只有帮他出力做事的,他便再阔些,我也不能向他要钱。他送我这包银子,是给我安家的,我怎敢拿着去赌钱,此后我寻着了出头的门路,得认真好好的去干一下子,吃喝嫖赌的事,一概要断绝了。你两个多在这里喝杯茶,我有事要先回家去。”
郭成随即付清了茶钱,回到家中,将遇见北京王五爷及拜师拿安家银两的事,详细对他老母说了。他老母道:“你刚才回来一趟,急匆匆的就走了,我的记性又不好,那两个找你的少爷,还留了一个包袱在这里,说是送给你的,我忘记向你说。”
郭成忙道:“包袱在哪里?”他老母在床头拿了给他,打开来一看,里面几件上等衣料,和一小包金叶,约莫有十多两轻重。衣料中间,夹了一张大红帖,上写“贽敬”两个大字,下写“门生周锡仁、周锡庆顿首拜”一行小字。郭成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不好怎生摆布,暗想:怪道两人在茶楼上见我的时候,没提曾到我家的话,也有情理,我是一个已经革了的捕头,他两个就要在大名府做案,也用不着来巴结我,若真是闻名来拜师的,这就更希奇了。郭成一时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仍将包袱裹好收藏。
次日清晨,郭成方才起床,周锡仁兄弟就来了,见面比昨日更加恭顺,更加亲热,仍是执意要拜在郭成门下。郭成笑道:“我若有本领能收徒弟,象两位这般的好徒弟,拿灯笼火把去寻找也寻找不着,何况两位亲自找上门来,殷勤求教呢?”周锡仁见郭成抵死不肯,并将包袱拿出来要退还,遂改了语气说道:“我兄弟实在是出于一片仰慕的热诚,既是尊意决不屑教诲,就请结为兄弟何如?”
郭成便自思量:我有何德何能,可使他两人这么倾倒。我本是一个贫无立锥的人,也不怕他沾刮了我什么东西去,我又没有干什么差事,只要我自己有把握,行得正,坐得稳,更不受了他什么拖累。我若拒绝他们过于厉害了,反显得不受抬举似的。我看走了眼色,他们原是好人,倒也罢了,如我所见的不差,我太拒绝得使他们面子上过不去,反转头来咬我一口,岂不是自讨苦吃!郭成心里这么一思忖,即笑着说道:“我既没有惊人的本领,又没有高贵的身份,一个被革斥的府衙捕头,论理还不敢和两位平行平坐,如今承两位格外瞧得起我,降尊要和我结拜,我心里哪有个不愿的,不过觉得罪过罢了。”
周锡仁、周锡庆见郭成允许了,都喜不自胜。周锡庆即去外面买了香烛、果品,并叫了一席上等酒菜,就在郭家和郭成三人当天结拜,歃血为盟。凡是结拜应经过的手续,都不厌烦琐的经过了,论年齿自是郭成居长,周锡仁次之,周锡庆最小。经过结拜手续之后,周锡仁兄弟都恭恭敬敬的登堂拜母,并拜见大嫂,又送了些衣料、食物给郭成的老母,然后三人开怀畅饮,直谈论到黄昏以后才去。第二日一早又来了,谈论了一会,觉得在家纳闷,就邀郭成去外面游逛。从此每日必来。每来一次,必有一次的馈赠,每次的馈赠,总是珍贵之品。
郭成随处留神,察看二人的行动,只觉得温文尔雅,最是使人亲爱。二人对郭成的老母,尤能曲体意志。郭成虽不是个纯孝的人,然事母并不忤逆,少时虽因生性暴躁,手上又会些把式,时常和人相打,使他老母受气,然他老母责骂他,他只是低头顺受。这时有两个把兄弟替他曲尽孝道,他心中自是欢喜。但郭成越是见周锡仁兄弟这般举动,越是疑惑,不知是什么用意,心里惦记着和王五有约,满想早日动身到北京去。无奈每日被周锡仁兄弟缠住了,直延宕了半个多月。这日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向周锡仁说出有事须去北京的话来。周锡仁也不问去北京干什么事,更不问多久可回来,只说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们兄弟再痛饮一场,便放大哥去。郭成高兴,说就是明早动身。周锡仁兄弟这日又叫了酒席,替郭成饯了行,约了等郭成从北京回来,再团聚作乐。郭成送二人去了,就检点随身行李。家中有两个把兄弟半月来所馈赠的财物,已足够一家数年温饱之赀了,尽可放心前去。
这夜郭成将行李拾夺停当,准备次早即行首途。胡乱睡了一夜,天光还不曾大亮,猛听得有人敲得大门响,郭成猜疑又是周锡仁兄弟来了,忙起床打开门一看,哪里是周锡仁兄弟呢?只见有两个从前在府衙里同当捕班的人,见面就叫了声郭大哥道:“不得了,不得了!大哥得救我们一救。”郭成初见时,很吃了一惊,及听得“大哥得救我一救”的话,才勉强将心神镇定了,问道:“什么事不得了,教我怎么救?”两捕班已走进门来说道:“大哥好安闲自在。你知道我们已经被逼得体无完肤了么?”郭成摇头道:“我离衙门已这么久的日子了,衙门里的事,你们没来说给我听,我如何知道!你且说为什么案子,受逼得这样厉害。”
捕班长叹一声道:“当日有大哥在府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办不破的盗案。我们都托大哥的福,终年是赚钱不费力。自从大哥离衙之后,一般大盗吓虚了心,仍不敢在府境做案,好几个月都很安静,直到十多日以前,大概那般东西已打听得大哥不在府里了,竟敢在离城三、五里地李绅士家里打劫起来,劫去的金银珠宝共值十多万。我们有了这一件案子,已经够麻烦,够辛苦的了,谁知李家第二日才报了案,就在这夜,离城更近的黄绅士家,又被劫去好几万,还杀伤了事主黄绅士的儿子。这儿子便是直隶总督的女婿,才到一十五岁。大哥请想想,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这两案报后,仅安静了一夜,以后就更不成话了,一连八夜,居然在城里出了八处同样的乱子。上头只管在我们腿上追赃,为要顾他自己的前程,哪里还顾我们的性命,并且还禁止我们不许张扬,一日紧似一日的限逼。幸亏菩萨保佑,这三夜倒安静,我们昨夜全班简直挨了一通夜的逼。大家思到大哥身上,知道若有大哥在府里,断不至有这么要命的乱子闹出来。如今既闹到了这个糟样子,没有大哥出头,便将我们全班兄弟都活活的逼死,连家眷都上笼子,也是不中用的。我们大家商量妥当了,此刻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因图延挨一时的活命,没到大哥这里请示,已将大哥向上头保荐了。我两个此时是奉了堂谕,特来请大哥同去的。”
郭成听完这一段话,不禁怔了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诸位兄弟才真是胡闹。我又不是个世袭的捕头,已经革役大半年了,怎么有案子起来,又来保我呢?诸位都是吃这碗饭的人,好差事却不曾见诸位保我,我如今吃自己的饭,倒教我做公家的事,诸位平日没事的时候得了薪饷,此时正是应当出力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尽管府里太爷有堂谕,我决不能同到府里去。太爷不是不知道我脾气坏,今日有事仍得用我,当日又何必因一点儿小事,将我打了又革呢?请两位回去,就拿我这话禀报也没要紧。俗语说得好:”不做官,不受管,不当役,不受饬‘。若在平日,两位肯赏光到寒舍来,我应当殷勤款留,这时一则府里的案情重大,两位肩上的担负更不轻松,不敢多使两位耽搁!二则我自己家里的事正忙,改日再迎接两位来多谈。“
二人齐声说道:“太爷对不起大哥,我们何时不拿着说,何时不代大哥委屈。大哥难道就不念我们同事几年,没事对不起大哥的情分吗?这种案子,在我们没能为的脓包,就觉得难上加难,一辈子拚命也办不活,然拿着大哥的本领去办,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大哥这回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实在情愿来生来世,变猪变狗的报答大哥。”郭成连连摇手道:“办不到,办不到。诸位兄弟有私事教我帮忙,我若说半句含糊话,也不算是个汉子。惟有这回的公事,决不能遵命。”
郭成的话才说到这里,虚掩着的大门,忽有人推开了。郭成眼快,一看暗道不好了,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打革郭成的大名府知府,姓罗,名曜庚,是个捐班出身,又贪又啬的人,这番竟肯屈尊枉驾,亲到一个已经革斥的捕头家来,也实在是完全为保持禄位的心思所驱使,并不是真能礼贤下士的好官。
郭成见是罗曜庚亲来,只得趋前跪接。罗曜庚连忙双手扶起道:“本府今日才知道你是个好汉,所以特来瞧瞧你。你在衙里当差几年,没出过一件麻烦的案子,自从你走了,近来简直闹得不成话。衙里少不了你,还是跟本府一阵回衙里当差去吧!”说着,拉了郭成的手要走。不知郭成怎生摆布,且俟第三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八回
论案情急煞罗知府
入盗穴吓倒郭捕头
话说郭成见罗曜庚拉住自己的手要走,竟是不由分说的样子,只是急得心中乱跳,明知罗知府既亲自降尊来接,空言推诿是不能了事的,只得说道:“请大老爷返驾,下役马上就来。”罗曜庚笑道:“本府是走路来的,不妨一向走回去。”郭成没得话说,诚惶诚恐的跟着罗曜庚,直走到知府衙门。
罗曜庚这回所以不坐大轿,不开锣喝道的摆官架子,仅带了一个亲随,步行到郭成家里,原因就为郭成是个已革的捕役,论自己的身份,断没有现任知府拜已革捕头的道理,坐着大轿招摇过市,外面知道的人必多,于自己的官格官体面都有很大的关系。然罗曜庚知道,郭成的强项性格,当那斥革郭成之后。已觉有些后悔,打了就不应革,革了就不应打,如今已斥革了这么久,自己有急难的时候,再去求他,他推托不来,没有办法!倘若郭成有意刁难,将打发去传堂谕的捕班哄出了门,就一溜烟往别处去了,或藏躲在什么地方。他既不当役,又没犯罪,简直没有强制他的方法。为要顾全自己的禄位,在势除了趁派出的捕班不曾回报的时候,亲来郭成家迎接,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时既已将郭成弄到衙里,就在签押房中,用款待有资格绅士的礼貌款待郭成,先向郭成道了歉意,才将半月来所出重重盗案,一桩一桩的述了,末了要求郭成办理。
郭成道:“大老爷这般恩典,栽培下役,下役自然应恢感激图报。不过下役闲居了大半年,一切办案子的门道都生疏了。就是一件平常的盗案,大老爷委下役去办,下役也不见得能和当役的时候一般顺手,何况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子!下役敢断定,做这几桩大案的强盗,是从外路来的,不是本地方的人。近三夜安静,必是已携赃逃出境了,大老爷若在四、五日以前委下役办理,或者还有几成可望办活,此刻做案的既已出了境,不问叫有多大本领的人去踩缉,也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可望破案的了。”
罗曜庚一听郭成的话,不由得脸上急变了颜色,口里不住的说道:“这却怎么得了!旁的还好说话,就是黄家的那案!上峰追得急如星火,耽延了这么多日子下来,本府受申饬尚在其次,教本府怎好再去讨限呢?”说完,急得搔耳抓腮,半晌忽抬头对郭成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能在三日之内,能将这案办活,本府赏你三千两纹银,五日之内就只二千两了。”
郭成心想,三千两纹银,也不在少数,这些案纵说不见得定是周锡仁两兄弟做的,然他两人总脱不了关系。他两人找我拜把,必别有用意,仰慕我本领的话,不待说是假的。我与他两人绝无渊源,无端那么待我,哪有什么真心?我即算朝他待我的好处着想,也只能设法替他两人开脱一番。他们这种行为,总不正当。我既要当个汉子,终不能和他们呼同一气。罗大老爷今日亲到我家求我,我的面子也算十足了,如今更许我这么多的赏银,寻常当一辈子捕头的人,哪里容易遇着这种机会?我此刻不答应吧,一则对不起罗大老爷,二则显得我不是个能干人。万一周锡仁兄弟找我拜把和每次馈赠礼物的事,传出去有人知道了,而周锡仁兄弟又破了案,和盘托出的供将出来,我岂不好端端的,也成了一个坐地分肥的大盗窝家吗?并且罗大老爷担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在自己肩上,亲自将我接到这里来,我就想不答应去办,他也决不会依我。等到他恼羞成怒,弄翻了脸硬压迫我去办,把我的母亲、妻子押起来!我不答应就办我通伙,那时我没得方法躲闪了才答应去办,也就太没有体面了。郭成想到了这一层,随即向左右和门外望了一望。
罗曜庚会意,起身看门外无人,连忙将耳凑近郭成口边。郭成低声说了几句话,罗曜庚仍回到原位,放高了声音说道:“你还嫌本府悬的赏轻了吗,怎么没有回答?”郭成道:“不是下役敢不遵大老爷的吩咐,无奈这些案子,下役实在办不了。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不答应去办。论大老爷待下役天高地厚的恩,只要拚着性命能办得了的事,也应该拚命去办,怎敢更望大老爷的赏呢!”罗曜庚听了,陡然沉下脸来,厉声说道:“你这东西,好不识抬举,你以为此刻不在役,本府便不能勒令你去办吗?本府因曲全你一点儿颜面,好好的对你说,并许你的重赏,你竟敢有意刁难起来。你们这般东西,生成的贱骨头,不把你的家眷收押,好生对你讲,你是要推三阻四的,不肯出力的。”说罢,朝外面高叫了一声:“来!”即进来一个亲随。罗曜庚气呼呼的,吩咐叫人即刻将郭成的家眷概行拘押,好生看管。随掉转脸指着郭成道:“给你两天限,办活了便罢,违了半刻的限,仔细你的狗腿。郭成慌忙跪下来哀求道:”下役的母亲今年七十三岁了,千万求大老爷开恩,不加拘押。“罗曜庚叱道:”放屁!不拘押你的母亲,你哪里肯竭力去办!你有孝心,怕你母亲受苦,就得赶紧去办,滚吧!“郭成连连叩头说道:”无论如何,总得求大老爷宽限几日,两天的限,实在……“下面不曾说出,罗曜庚已就桌上拍了一巴掌,喝道:”住口!多一刻也不成。“说了这一句,就此怒容满面的,大踏步进去了。不一会,已将郭成的母亲和妻子,拘进了府衙。罗曜庚着人看管,非待郭成将劫案办了,不能开释。
郭成哀求至再,没有效果,只得垂头丧气的出了府衙,一路愁眉苦脸走到家中。正打算拾夺应用的东西,做一包袱捆了,驮着出门,踩缉盗案,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喊“大哥”,郭成一听那声音,知道是周锡仁来了,口里一面答应,心里一面思量:他来得正好。我和他两兄弟虽每日同在一块儿,混了半个多月,然总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一次也不曾到他们家里去。他们所说的住处,究竟是不是确实的,我也没去过。此刻难得他们肯来,且看他们的神气怎样?郭成迎出去,只见周锡仁蹙着双眉说道:“我以为大哥已动身到北京去了,谁知竟出了意想不到的岔事,害得老伯母和大嫂,平白的受这种屈辱。我方才在路上遇着,很觉得诧异,到府衙里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因此特地来瞧大哥,一则问候问候,一则看大哥打算怎么办法,若有使用我兄弟的地方,请大哥尽管不客气的直说,凡是我兄弟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周锡庆也接着说道,我是不能帮大哥做什么事,只跑腿报信的差使,大哥肯教我去做,我也能去。”
周锡仁放下脸,朝周锡庆叱了一声道:“大哥心里正在难过,你也和平时一样的嘻皮涎脸。”叱得周锡庆低头不做声。郭成才开口道:“承两位老弟关切,感激不尽。不过这回许多案子不似我以前经手的案子好办,并不是寻不着线索,也不是做案的远在天边,不能捕获,这其中实在有种为难之处,虽承两位老弟的盛意,肯为我出力,无奈我……”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接着叹了口气道:“世上真只有蛮不讲理的官,没有蛮不讲理的百姓。我吃的是自己的饭,穿的是自己的衣,凭什么可以压迫我做官家的事。就是这么不作理会吧,七十多岁的老娘,陷在监牢里受罪,我便是个禽兽,也不能望着老娘受罪,自己倒和没事人一样。”
周锡仁听到这里,连忙点头说道:“大哥也不必焦虑,世间没有不了的人,便没有不了的事。有大哥这般本领,哪有办不活的案子。我兄弟自从与大哥结义,一响都是在大哥这里打扰,大哥不曾去过寒舍一次,今日老伯母和大嫂都不在家,在这里觉不方便,并且大哥看了家中冷淡的情形,心里更要难过,我想邀大哥去寒舍淡谈,心中快活点儿,办事韵精神也好一点,不知大哥的意思怎样?”
郭成正着急找不着周锡仁兄弟的住处,得了这个邀他同去的机会,还有个不愿意的么?不过此番同去的吉凶如何,心里没一些儿把握。只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也只好不大审计利害了,当下即答道:“我正为看不惯家里这种凄冷情形,想去外面逛逛,就去府上拜望一回也使得,不是在城外么?”周锡仁道:“在城外没多远的路,同走一会儿就到了。”郭成即驮了包袱,反锁了大门,陪同周锡仁兄弟一路出城。
步行了一里多路,只见野外有一头黑驴,正低头在那里吃草。郭成认得是周锡庆骑的那驴,刚想问周锡庆,怎么你的驴单独在这野外吃草,忽见周锡庆捏着自己的下嘴唇,吹哨子似的叫了一声,那驴便和奉了号令一般,抬头向四处一望,直朝着周锡庆奔腾而来。周锡仁对郭成拱手说道:“请大哥骑驴,我在前面引道。”郭成笑道:“那怎么使得!我一般生了两条腿,为什么不能同走?”周锡仁道:“这不是要客气的事。大哥有责任在身,岂可因行路将身体累乏,请上骑吧!这畜牲的脚步还好。”郭成哪里肯独自骑驴,教周家兄弟跟着走呢?回头对周锡庆说道:“老弟,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小,这驴平口又本是老弟骑的,今日仍是老弟骑吧!”周锡庆也不答白,笑嘻嘻的来推郭成上驴。周锡仁也帮着推挽,于是不由分说的,将郭成推上了驴背。
周锡仁放开脚步在前走,周锡庆跟在驴子背后,把郭成夹在当中。郭成也不畏惧,只觉得这驴行走起来,仿佛腾云驾雾,两旁的景物一瞬就飞一般的退后去了,看周锡仁在前面走的脚步,并不是尽力的奔跑,不即不离的,总在前面一丈远近。郭成有些着虑周锡庆年小力弱,追赶不上,回头看时,只见他行所无事的走着,一些儿不觉吃力的样子。郭成至此才暗暗吃惊,两兄弟的本领竟高出自己十倍以上,幸亏自己的眼还不错,不曾肯收两兄弟做徒弟,若自己托大略疏忽点儿,就更要丢人了。周锡仁不停步的走,郭成坐在驴背上,也不问话,直走到日落西山,郭成大约估计程途,至少也走了四百多里路。周锡仁忽然指点着前面山坡下一片青翠的森林说道:“那里就是寒舍了。”
郭成忙翻身下驴,两腿已坐得发麻发酸了,勉强行动了几步,才一同走到一所规模宏大的庄院。看门前的气派,俨然是王侯的邸第,大门敞开着,门内立着两排俊仆,好象知道有贵客降临,大家排班迎接似的。周锡仁握了郭成的手,向门里走着笑道:“今日辛苦了大哥,骑了这大半日的驴,只怕已累的很乏了。”郭成道:“两位老弟步行这大半日不觉乏,我便这般不中用吗?”说笑着,已进了一间大客厅。
郭成当了几年捕头,繁华热闹的地方也曾阅历得不少,不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然看了这问客厅中的陈设,会不因不由的觉得自己一身太污秽了,坐在这种天堂也似的客厅中太不相称。这时天色虽已黑了,客厅中因点了四盏绝大的玻璃灯,照耀得与白昼的光明无异。在平时看周锡仁兄弟,也只觉得生的比一般人漂亮而已,而在这客厅灯光下看了,便觉容光焕发,神采惊人,一言一动都有飘逸出群之概,心想:我在茶楼上初次看见他兄弟,不知怎的,心里能断定他两人是大盗,半月以来,越亲近越觉初次所见的不错,此时我倒有些拿不定了。看他兄弟的潇洒丰神,分明是神仙伴侣,寻常王孙公子就有他们这般富丽,也没他们这般隽雅,更安得他们这般本领!
郭成是这么胡思乱想,应对都失了伦次。周锡庆笑道:“大哥来了,家父还不曾知道,等我进去禀报一声。”郭成听了,才想起他兄弟还有父亲,深悔自己疏忽了,进门便应先提给老伯大人请安的话,这时只得连忙立起身,向周锡仁告罪道:“失礼,失礼!岂敢惊动老伯大人,我应进去禀安才是。”周锡仁也连忙起身答道:“托大哥的福,家君还康健,并生性好客,即刻就要出来的。”正说时,里面有脚步声响,随即有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一手支着朱红色的龙头拐杖,一手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黑竹竿旱烟筒,缓步走了出来,周锡庆紧跟在后面。
郭成偷眼看这老人,约有五十多岁年纪,慈眉善目,白皙脸膛,衣服甚是古朴,绝没一点儿豪华气概。周锡仁上前一步,垂手躬身说道:“孩儿已把郭大哥接来了。”郭成忙叩头拜下去,老人笑容满面说道:“辛苦郭大哥了,庆儿还不快搀扶起来!”周锡庆即扶起郭成,老人先坐下来,让郭成就坐。郭成见周锡仁兄弟,都垂手侍立在老人左右,哪里敢坐呢?老人笑道:“难得郭大哥远道光临,贵客岂可不坐?”随掉头向锡仁兄弟道:“你们也都坐着吧。”周锡仁兄弟同声应“是”,仍分左右,坐在老人背后。
郭成才沾半边屁股坐着,老人开口说道:“小儿多承郭大哥指教,感谢,感谢!他们生性顽劣,我又没有精神管教,很着虑他们在外面不懂得世情。如今承郭大哥不嫌弃他两人不成材,许他们在跟前指教,我心里便安逸了。我的年纪今年虽只有五十四岁,奈蒲柳之质,未秋先谢,已差不多象八、九十岁的人了。这也是由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才有目下这般现象。所虑的是一旦先犬马填沟壑,丢下来这两个不能自立顽儿,受人奚落,敢当面奉托郭大哥,永远念一点香火之情,我将来在九泉之下,也感念郭大哥的好处。”
郭成听了这番言语,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方为得体,只见老人回头对周锡仁低声说了一句,也没听出说的什么,周锡仁即起身进去,没一会,就从里面开上酒菜来。珍馐杂错,水陆并陈,筵席之盛,也是郭成平生所仅见。老人并不客气,自己巍然上坐,亲自执壶,斟了一杯酒给郭成。郭成惶悚万状,幸喜老人只略用了点酒菜,便起身对周锡仁道:“我在这里,郭大哥反觉得拘束,吃喝得不舒服。你们兄弟多敬郭大哥几杯吧。”郭成和周锡仁兄弟都立起身,老人自支着拐杖进去了。郭成至此,才回复了平时的呼吸。周锡仁兄弟也登时笑语风生了,连仆从都挥之使去,三人不拘形迹的饮宴起来。彼此无所不谈,都觉得十分痛快。郭成倒恨自己的眼睛不行,当了几年捕快,两眼看惯了强盗,便看了好人也错认是强盗了。口里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很对周锡仁兄弟抱歉,尤其觉得对不起周锡仁父亲一番借重拜托的盛意。
三人都吃喝得酒醉饭饱。约莫已到三更天气了,周锡仁道:“大哥今日劳顿过甚,应得早些安歇才是。我兄弟糊涂,一些儿不知道体贴,直闹到这时分,大哥不要见怪。”郭成笑道:“老弟说哪里话,承老伯大人和两位老弟瞧得起我,没把我当外人,才肯是这么赏脸赏饭吃,怎么倒说得上见怪的话呢?”周锡仁走到门口喊当差的,喊了两声没人应,随口骂道:“一般混蛋,难道一个个都挺尸去了吗?”周锡庆止住道:“是教人送大哥去安歇么?我们自己送吧。”对郭成笑道:“我兄弟出外的日子多,家君性情极是慈祥和易,轻易不肯动气骂人,因此宽纵得一般下人苟且偷惰,无所不至。只看我们还在这里吃喝,他们居然敢偷闲去睡觉,即可知道寒舍的纪纲不成纪纲了。”
郭成反笑着代下人辩护道:“今夜却不能全归咎尊纪,起初老弟挥手教他们出去的时候,不是吩咐了,说这里没有用你们的事,自己会斟酒,你们滚开些,休得探头探脑的张望讨人厌的吗?他们大约都知道两位老弟的脾气不似老伯,所以不敢上来。此刻已经半夜过了,再教他们伺候着,我也说句老弟不要见怪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周锡庆点了一枝蜡烛,擎在手中,向郭成道:“我送大哥去睡。”周锡仁拱手道:“床褥粗恶不堪,大哥胡乱休息一会儿吧。”郭成遂跟着周锡庆往里面走,穿房入户,经过几间好房屋,才到一处地方,好象是一个院落,凑巧一口风吹来,将烛吹熄了,黑洞洞的看不清地方形式。周锡庆跺脚道:“坏了,把烛吹熄了,喜得就在前面,请大哥紧跟着我来。”郭成便用手搭在周锡庆肩上,慢慢的走了几步。周锡庆停步推开了一扇房门,从门里射出烛光来。周锡庆让过一边说道:“请大哥进去安歇,明早再来奉陪。”郭成踏进房去,周锡庆说了声“简慢”,随手将房门带关去了。
郭成的酒,已有了几分醉意,又白天骑了那么多路的驴,此时也实在觉着精神来不及了,将床上的被抖开来,打算到门外小解了就睡。精神疲惫的人,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了,自己两个肩上所负的责任,更是有好一会不曾想起,一面解松裤腰,一面伸手开门,拉了一下不动,以为是向外推的,就推了一下,仍是不动。一推一拉的弄了几次,好象是从外面反锁了的,而门板触在手上,又冷又硬,不似寻常的木板门,心里不免有点儿诧异,下部尿急了,看门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窟窿,只得就对着那窟窿撒了一泡尿。听尿撒在壁上的声音,非常铿锵,就如撒在铁板上一样,不由的心里更加疑惑起来,醉意也惊退了些儿。匆匆系上裤腰,用指头往壁上一敲,就听得当的一声,不是铁板是什么?忙几步走到一张小桌子跟前,将一碗油灯剔亮了,端起来向壁上去照,大约有寸来厚的铁板。没一丝缝隙,照了三方,都是如此,连窗眼没一个。上面一方,因有床帐遮掩了,然不待照已能想到断无不是铁板的道理,这一来,却把郭成的醉意完全惊醒了,双肩上的责任,也一时涌上心头来了,不觉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油碗放下,就小桌旁边一张凳子坐下来,望着铁板壁出了会神,寻思道: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呢?我当捕头时,经办了那么多离奇盗案,何尝落过人的圈套,怎么今日落到人家圈套里,这么久的时间尚兀自不明白呢?难道死生真有一定,命里该当死在这里,自会糊里糊涂的朝这条死路上跑吗?我在茶楼上初见这两个囚头,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是强盗,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是答应罗知府承办这案的时候,我存心也是要办这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骗我到这里来,是那么强捉住我上驴,我就应该见机,想脱身之法才是,怎么会由他两个一前一后的夹着,和押解囚犯一般的走这么远的路呢?世间那有这种举动的好人,亏我还悔恨自己,不该错疑了他们,照这种种情形看来,我简直是自己命里该这么结果,才是这么痰迷心窍。
郭成心里自怨自艾的这般想着,两眼于有意无意之间,向四壁看有没有可以脱身的处所,一眼看到床当上的角落里,好象悬了一捆黑越越的东西,遂复起身,走到眼前一看,因灯光不甚明亮,看不清是什么,仍回身把灯剔大,端去照时,只差一点儿把郭成吓得连手中的灯都要抖落了。原来悬挂的是一大叠的人皮,有四肢完全的,也有断了手或脚的,也有连头皮须发都在上面的,有干枯了寒毛孔张得很大的,也有剥下来日子不多色泽鲜明的,总数约莫有二、三十张。每张上面,粘了一片红纸,纸上仿佛还有字迹。拖了那凳子垫脚,凑上去细看,不看到也罢了,才看了几张,已把郭成吓得“哎呀”一声,两腿就如上了麻药,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身体跟着往下一顿,倒下凳子来,将一碗油灯损在铁壁上,碰得撞钟也似的一声大响,房中即时漆黑了。不知红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字,能将郭成吓倒,郭成毕竟怎生脱险,且俟第三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九回
虚声误我王五殉名
大言欺人霍四动怒
话说郭成看了人皮上所粘字迹,登时将两腿吓软了,倒在地下,灯也损熄了,半晌才慢慢的爬了起来,暗想红纸上写的,都是某年月日,在某地所剥某府或某县捕头之皮,我如今捕头虽已斥革了,但是这番出来办盗案,所做仍是捕头的事,他们既已将我骗进了陷阱,逃是逃不了,难道他们还肯放我回去吗?他们若没有将我剥皮的心思,也不会把我关在这里了。郭成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得就联想到被拘押在府里的老母、妻子,觉得自己死在这里没要紧,将来老母、妻子如何过活?凡人在危难的时候,不涉想到自己的家庭身世则已,一想到这上面,心思就没有不扰乱的。郭成摸到床上躺着,一颗心胡思乱想,他这日骑了几百里的驴,本已疲劳过甚了,这时神思更倦,不知不觉的入了睡乡。
在睡乡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刻,猛然间“当啷”一声响,惊得郭成从梦中醒来,张眼一看,仍是黑洞洞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接着又听得“哑”的一声响,铁门开了,从门外放进光来。周锡庆的声音,在门外呼着大哥道:“还不曾醒来么?”郭成听那口气,来得十分柔和,全不象是含有恶意的,便连忙答应醒来了。周锡庆道:“是时候了,请去吃早饭。”郭成翻身起来,见周锡庆仍是笑嘻嘻的,和平时一般的神气,并没一些儿要加害的样子,心里略安了些,走出铁屋来,看天色已是中午时分了。跟着周锡庆走过几间房屋,都没一点陈设,看情形好象是才将器具搬开了的,直走到昨夜饮宴的客厅,只见周锡仁已立在厅中等候,酒席已安排好了,但是不见一个仆从。周锡仁对郭成拱手笑道:“昨夜很简慢了大哥,小弟心里甚是不安。此时腹中想必饥饿难挨了,就请用饭吧!”
郭成看酒菜仍甚丰整,心里实在猜不透周锡仁兄弟的举动,只好听天由命,随口谦逊了两句,也顾不得起床还没洗漱,即就坐吃喝起来。周锡仁等到酒上三巡,即望着郭成说道:“大哥昨夜想必受了些惊恐,以为我兄弟对大哥起了不良的念头。其实我兄弟若不是真心和大哥要好,也不与大哥结拜了。大哥这回替罗知府办案,事虽出于不得已,然此次许多案件,大名府除了大哥,也实在没人配管。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这案既是大哥承办,我兄弟决不抵赖,大名府半月来所有的案子,全是我兄弟二人做的。兄弟当日交结大哥的意思,原知道大哥是大名府第一精明有眼力的人,受屈把差事革了,很有意拉大哥做个帮手,在大名府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大家远走高飞。兄弟正待教大哥带着老伯母和大嫂搬往别处去,大哥已安排上北京,我兄弟只道大哥已心心相照,用不着多说了。谁知罗知府却看上了大哥,而大哥也顿时忘却了从前的耻辱,自愿将老伯母做押当,想发那三千两银子的大财。我兄弟思量与大哥结拜一场,岂可因我兄弟两个把半生的英名丧尽。不过大哥的声名,果然要紧,我兄弟两个的性命,也不是一钱不值的。要两全之道,除了请大哥到这里来,凡事听小弟的主意而外,没有旁的方法。”
郭成听到这里,正要问老弟是什么主意,周锡仁已向周锡庆呶嘴道:“把那东西拿来。”周锡庆应了声“是”,即起身从隔壁房里,提了一个很沉重的麻布袋来,往桌上一搁,将杯盘震得跳起来。周锡仁接着说道:“舍间此刻已全家迁徙了,只留下我兄弟两个,准备陪大哥到案。这里一点儿东西,是我兄弟两个特地留下来孝敬大哥的。”说时,伸手扯开了袋日,露出一袋的金条银锭来。
周锡庆放下布袋,即出去牵着昨日给郭成骑的那匹黑驴,到了客厅门外丹墀里。周锡仁提了那袋金银对郭成道:“请大哥就此同行吧。我兄弟决不使大哥受累。”郭成见自己教罗知府拘押家眷的阴谋,已被周锡仁弟见道破,心里不出得有些惭愧,又见他兄弟这般举动,更是难以为情,一时也猜不透同去到案的话,是真是假,只得立起来说道:“两位既这样的盛情待我,我岂是毫无心肝的人,一些儿不知道感激!两位不肯丢我的脸,我更如何肯断送两位的性命呢?我的捕头原已革了大半年,办不了这案,也不能将我怎生追逼,两位因我就去到案的话,请快不要提了。”
周锡仁哈哈大笑道:“大哥到这时还疑心我说的是假话吗?”说着,将手中布袋递给周锡庆,对郭成招手道:“请随我来瞧瞧就明白了。”郭成只好跟着走,周锡仁引看了几间空房道:“舍间家眷不是完全走了吗?此时都已到了三百里之外,昨夜舍弟喊人送大哥安歇,没人答应,那时就已全家动身了。我兄弟若非真意要成全大哥的威名,这时还在此地吗?”边说边回到了席上,紧接着说道:“大哥如再疑心我兄弟,待大哥有不好的念头,我当天发个誓,立刻使我兄弟照这样粉身碎骨而死。”一面说,一面用五指往桌角上一抓,抓起一块木头来,两手只几搓,搓得木屑纷纷坠地。周锡庆将布袋搭在鞍上,高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郭成再想说话,周锡仁已不由分说,和昨日来时一般的拥郭成上了驴背,仍是周锡仁在前,周锡庆在后,将郭成夹出了大门。那驴放开四蹄,腾云驾雾也似的,直跑到天色昏暗才进了大名府城。同到郭成家中,周锡仁、周锡庆各从袖中抖出铁链来,套在自己颈上说道:“请大哥就此送兄弟二人去领赏吧!老伯母、大嫂也好出来。”郭成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宁肯受逼,决不肯做这遭天下万世人唾骂的事。”周锡仁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固执!我们结拜了一场,岂有眼见老伯母和大嫂被押,不设法救出来的道理?不用迟疑,就此去吧。”郭成道:“从井救人的事,也未免不近人情。大名府的案子,既是两位老弟做的,然则到案还有生理吗?”周锡仁大笑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向死路上走的?我兄弟若没有脱难的把握,也不敢做这种自投罗网的事了。不过有一句话,得先向大哥说明,兄弟在这里所做各案当中,以城外黄绅士家的最重,因伤了直隶总督的女婿,直隶总督早已着落在大名府身上要人。我兄弟一到案,自免不了是要解上去。大哥若念香火之情,将我兄弟缴案的时候,对罗知府只说这是两个大盗的头领,大名府的案子,不待说是他这一伙强盗做的,外府外县做的血案,至少也有百几十件在这两个身上。府里兵力单薄,防守不易,惟有尽夜往上解,使他的党羽措手不及,已经解上去了,便有意外,责任也就不在府里了。这段话最要紧,大哥务必说。我兄弟决不累大哥,不出大名府境,便放兄弟走,兄弟也不走。大哥听明白了么?”
郭成踌躇道:“听是听明白了,只是这种事教我怎么敢做呢?”周锡仁生气道:“这哪里是汉子说的话!今日不敢做,昨日怎的敢做?去吧!”郭成被摧逼得没有话可回答,只得答应去。周锡庆对着驮郭成的黑驴说道:“这里用你不着了,你自回去吧!”说着,在驴背上一鞭抽了,那驴自会扬头掉尾的去了。郭成随即将周锡仁兄弟牵进府衙。罗知府闻报,立刻坐堂问供,在灯光之下看了周锡仁兄弟的仪表,心里很惊疑,不相信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及问口供,都一一的承认了,并慷慨陈述在各家做案时的情形,与各家报案的禀词上无一处不符合。岁曜庚这才欣喜得什么似的。
郭成上前,照周锡仁的话说了一遍。罗曜庚能有多大见识,哪里识得破这里面的玄机奥妙!当下听了郭成的话,连说有理,定了就在这夜,挑选一哨精干兵丁,押解周锡仁兄弟动身,即时放了郭成的母亲、妻子,并如数发给了赏银。郭成叩谢了,领着母亲、妻子回家,心里高兴之中,总不免有些代周锡仁兄弟着虑,惟恐押解的人多了,二人不得脱身,万一在路上不曾逃脱,竟解到了总督衙门,那时逼起供来,追问赃物,若把结拜送金银的事供出来,却如何是好呢?郭成想到这一层,又非常害怕,如坐针毡的等了一日,计算须行八十多里,才出大名府境,队伍押着囚车,行走较平常为慢,要到黄昏时候方得出境。郭成等到了黄昏,心里就更加着急了,独自坐在院中,思量揣拟。
这夜的月色,甚是光明,才到初更时候,月光照在瓦楞上,如铺了一层浓霜。郭成在院中,举首向天空痴望,猛见瓦楞上,有两条黑影一闪,随即听得周锡仁、周锡庆两人的声音,在屋上各呼了声“大哥”。郭成这一喜,真是喜从天降,慌忙应道:“两位老弟回来了么?快下来好谈话。”
周锡仁答道:“我兄弟已平安到了这里,特地给大哥一个回信。大哥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我兄弟就在这里等候。”郭成道:“请下来坐一会吧,有话也慢慢地说。”周锡仁道:“对不起大哥,实在没工夫下来坐。我兄弟特地到这里来,为的是要讨大哥一句话,此后才好在江湖上行走。”郭成听周锡仁说这几句话的声音,来得十分严厉,只略停了一停,即高声答道:“好,我知道了。老弟拿去吧!”旋说旋伸着左右两个指头,往自己两只眼珠上一戳,即将两只眼珠血淋淋的钩了出来,朝屋一掼。只听得周锡仁兄弟,同时打了一个哈哈,以后便没听得一些儿声息了。
郭成从此就成了个没眼珠的人,什么强盗也分辨不出了,然他心里惦记着王五在茶楼上的约,恐怕王五盼望他去。这时郭成虽双目失明,一切行动都不方便,却很有了些财产,雇用了两个伺候的人,陪着他同到北京,在会友镖局住了些时。其时,西太后听得八国联军打到了北京,仓皇带着痨病壳子皇帝向西安逃跑。在北京的大官员,果然是走避一空,就是一般有点积蓄的商人,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北京居住了。郭成在这时就劝王五同去大名府,暂时避一避扰乱。王五笑道:“我开设这镖局子,为的是要仗着我们的本领,去保护别人,为什么无原无故的,也跟着一般胆小的人去躲避呢?我平日银钱到手,随即散给了一般为难的朋友,自己手中没一些积蓄。外国兵来,不见得抓着中国人就杀,我没钱的人怕什么?如果外国兵见中国人就杀,偌大一个北京城,至少也还有几十万人,有钱的有地方可逃,无钱留在北京的,若都死在外国兵手里了,我王五便逃得了这条性命,活在世上也只有这么多趣味,倒不如一同死在外国兵手里的爽快。”
郭成听王五这么说,知道王五处境也很为难,现做着镖行生意,各省都有镖趟子出去了,他自己身上的责任很重,越是时局不安靖,他越是耽心。有他坐在局里,便发生了什么意外,还可以有方法应付,他只一走动,会友镖局在这闹得乌烟瘴气的北京城里,必然登时如一个水桶炸了箍的一般,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的,团不拢来了。因此,便不勉强他,自带着两个服侍的人,同大名府去了。
王五自郭成走后,因联军在北京的威风极大,凡百举动,在略有心肝的中国人看了,没一件不使人伤心惨目。八国之中,尤以俄、德两国的兵为最残酷,不讲人道,就不愿出门,免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终日把局门紧紧的关着,坐在局里。想起这回肇祸的原因,不由得不痛恨那拉氏的无识,因此就联想到谭嗣同之死,更恨那拉氏刺骨。每想到伤心的时候,独自仰天大哭大号,却是一点儿眼泪也没有。平日王五的食量最大,他一个人一天所吃的,寻常五个人一天吃不了。自从联军入京,他只是喝酒了,仰天干号一阵便睡。局中无论什么人和他说话,他只呆呆的望着这人一声不做,若问他什么事,他总是回答一句:“以后再说”。
这日,王五刚才起床,忽有一大队德国兵士,由一个官长率领着,打开局门进来。其中有一个当翻译的中国人,进门就高声呼王子斌出来。王五听说有外国兵打到局里来了,反哈哈大笑着出来,问找王子斌有甚么事?翻译迎着说道:“你就是王子斌么?”王五点头道:“不错。找我有何话说?”翻译回头向那官长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那官长凶神也似的,对众兵士挥了挥手,口里叽哩咕啰说了一句,众兵士不由分说,一拥上前,来拿王五。
王五大喝了一声:“且慢!”腿起处,抢先的一个兵士,已被踢得从众兵士头上飞过去。同时,前后左右的德兵,纷纷的倒在地,杀猪也似的狂叫。王五正待趁这时候,追问见拿的理由。“拍!拍!拍!”陡然从人丛中几声枪响,可怜王子斌的本领虽大,只是和常人一般的血肉之躯,哪里抵挡得过无情的硝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为德国暴乱之兵所算了。王五临死的时候,只大呼了一声:“虚声误我!”当时的人士,没一个不为王五叹息,也没一个不为霍元甲欣幸。
这日是十月初间,霍元甲正在闲着没事,和刘震声谈论武艺,忽见农劲荪走了进来。刘震声连忙迎着笑道:“师傅正觉闲着没事干,农爷来得好,请坐下来和师傅多谈谈吧!”霍元甲笑着抬起身让坐说道:“我不知怎的,近来闷的慌,除了农爷那里,又没好地方给我走,知道农爷这时也快来了,所以坐在这里等侯。”农劲荪也笑着问道:“我有一个问题,看四爷说的怎样?”霍元甲道:“什么问题?我是没读书的人,不要给难题目我做才好呢!”
农劲荪道:“这问题倒是个难题目,就是要问四爷,闷的难过呢,还是气的难过?”霍元甲道:“闷要看是什么时候,气也要看是什么事情。你想与其受气,终不如独自纳闷的好些。”农劲荪拍手笑道:“对呀!四爷在家纳闷,哪里及得我在家受气的难过啊!”霍元甲正色问道:“有谁给气农爷受?”农劲荪道:“这气不是专给我一个人受的。我因一个人受不了,所以特地把这气送到四爷这里来,也让四爷尝尝这气的滋味,看比闷怎样!”边说边转身从洋服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卷折叠起了的报纸来,打开指着一行广告,给霍元甲看道:“请瞧吧!”
霍元甲就农劲荪所指点的地方一看,见有几个外国字,夹杂在中国字里面,便不肯往下看了,抬头对农劲荪道:“这里面夹了和我不曾会过面的外国字,我就懒得看了,还是请农爷把这上面的意思,说给我听的爽利些。”农劲荪笑道:“这外国字不认识没关系,是一个人名字,四爷既懒得看,我就从容说给四爷听也使得。这天津地方,自从那年四爷把那个世界第一的大力士赶走路,几年来再没有不自量的外国人敢来这天津献丑了。谁知如今却有一个牛皮更大的大力士,到了上海,和那个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的俄国人一般登着广告,牛皮还比较的来得凶些。那俄国人的广告上,只夸张他自己的力量,是世界第一,虽也含着瞧不起我中国人的意思,然广告上并不曾说明出来。四爷那时看了,已是气的了不得,如今这个是某国的人,名字叫做奥比音,广告上竟明说出来,中国人当中,若也有自负有气力的人,看了他的神力不佩服的,尽管上台和他较量,他非常欢迎。不过他的力量,不是寻常冒充大力士的力量可比,身体脆弱的中国人,万不可冒昧从事,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尝试。”
农劲荪才说到这里,霍元甲已气得立起身来,对农劲荪把双手摇着说道:“就是,不用再说了!你只说这人还在上海没有?”农劲荪道:“登他广告,特地从西洋到上海来卖艺,此刻当然还在上海。”霍元甲点头道:“这回也是少不了你的,我们就一同动身去找他吧!”农劲荪道:“我不打算陪四爷一道去,也不把这事说给四爷听了。他这广告上,虽没说出在上海卖艺多少日子,然估料总不止三、五日就走了。我这报是每日从上海寄来的,今日才见着这广告,昨日到的报还没登出,可见得他在上海还有些日子。”
刘震声在旁听了,直喜得几乎要狂跳起来,即时显出天真烂漫的神气,问霍元甲道:“师傅带我同去么?”霍元甲知道刘震声的年纪虽大了,说话举动,有时还不脱孩子气,这时看了他那急想同去的样子,倒把自己一肚皮的气忿,平下了许多,故意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回又想同去,你记得那年正月,同去李爷家,就为你胡闹,把好好的一个摩霸,急得悬梁自尽的事么?又想同去呢!”
刘震声因自己师傅平日素不说谎话的,此时忽听得这么说,登时如冷水浇背,不由得冷了半截,翻着两只失望的眼光,看看霍元甲,又看看农劲荪。农劲荪笑道:“你师傅去什么地方,我看总少不了有你这个。这回你师傅便真个不打算带你去,我也得要求你师傅,带你同去瞧瞧。”刘震声这才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谢谢农爷。上海地方,我只听得人说比天津热闹,还不曾去过一次呢!”
霍元甲低头踌躇了一会,向农劲荪道:“依我的性子,巴不得立刻就和你动身,才得畅快,无奈有许多零碎事情,都在我一人肩上,我若不交代停妥就走,于我个人的信用很有关系。我自己药栈里的事,还在其次,就是我曾代替朋友在一家银号里,前后借了三万串钱,差不多要到期了,我不能不在未动身之前,交涉妥洽,因这回去上海,有多少日子耽搁此时还说不定,万一来回须耽搁到一个月以上,就更不能不迟几日动身。”
农劲荪点头道:“四爷自己的事,四爷自去斟酌,即在商场上混,信用当然不是耍的事,我为人平生与人没有纠葛,只看四爷何时可走,便何时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