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2 页/共 22 页

胡九亲自指挥着脚夫,将所有行李包扛安放妥当了,照例到彭纪洲太太面前请了安出来。大家用过了晚膳,吩咐一切人早些安寝,即对彭庶白说道:“我带你同去玩一个把戏,你愿意去么?”彭庶白问道:“带我去哪里玩什么把戏?我们去了,留下他们在这里不妨事么?”胡九道:“就到隔壁去玩一个把戏便回来,我们从后院里翻过去,但是你不可高声。”彭庶白虽知道隔壁必是八个强盗歇宿的火铺,然猜不出他去玩什么把戏,少年人好事,自是欣然答应。   胡九当下携着彭庶白的手,悄悄走到后院子里,看两边都有丈多高的土墙障隔了。胡九在彭庶白耳边轻轻说道,“你能跳过这墙去么?”彭庶白摇头道:“我不敢跳。”胡九即挽着他的胳膊,只一耸身就提起彭庶白身体腾空,筒直如脚下有东西托住的一样,并不如何迅速,缓缓的由墙越空而过,脚踏了实地。彭庶白看那边楼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里面透出有灯光来,因窗户太高,在地下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胡九用手指着那窗户对面给他看,原来是一株很高大的树,彭庶白知道是要他爬上树枝。好看见窗户里面的情形,遂缘了上去,果然看见窗户里面,有八个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坐了,方桌中间安放一个烛台,插着一枝大蜡烛,八人好象会议什么大事。那八人的装束象貌,不待细看,已能认识就是骑马约八个强盗,议论的是什么话,因相离太远,说话的声音又不大,一句也听不明白。   正待低头看胡丸有什么举动,猛见窗户上有黑影一晃,即分明看见胡九飞了进去,头朝下,脚朝上,倒悬在方桌当中,口街了那枝旱烟管,就烛火上吸旱烟,只吓得那八个强盗同时托地跳了起来。有抽出单刀来要动手的,却又有些害怕的神气,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即有一个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快通出姓名来。“胡九已翻身落下来,声色俱厉的向八人叱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真瞎了眼么?嗄嗄!连我胡九都不认识了?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手段。“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响亮。   彭庶白在树枝上听得分明,以为八个强盗受了胡九这般呵叱,必有—番反抗的举动,谁知,八人都吓得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一动。再看胡九时,已没了踪影,并没看见是如何走了的,也不见他从窗口出来,不由得觉着奇柽,正拿眼向那楼上搜索,猛听得胡九的声音在树下喊道:“把戏玩过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彭庶白倒吃了一惊,忙跳下树来。胡九伸手又将彭庶白的胳膊挽住,身体不知不觉的就腾空而起,越过了土墙。回到前面房里。彭庶白问道:“刚才那么腾空翻过墙去,既不是纵跳,是腾云驾雾么?”胡九笑着摇头道:“哪里是腾云驾雾,我固能腾云驾雾就好了,这不过是运气飞腾之法罢了!”彭庶白道:“这法子我能学么?”胡九道:“有谁不能学?但是不容易学。你将来虽不是仕宦中人,然也不是能山林终老的,这种学问不易讲求,也不必讲求,有防身的本领就够了。刚才我在那边楼上,玩了那么一回把戏,他们若是识相的,立刻就得过这边来,向我请罪,我决不能拿嘴脸给他们看,这事要留个好人给你做。你在后边房里听着,我口里尽管说定要取他们的性命,你听到他们求情不准的时候,便出来替他们说几句求情的话,我把这面子做到你分下,以后的事情好办些。”   彭庶白道:“他们既是怕了你,立时撤开手不做这批买卖就完了,无端还跑到这里来请什么罪,求什么情呢?”胡九正色道:“这不是你们当公子少爷的人所能知道的。”正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敲店门,胡九挥手对彭庶白道:“必是那些狗东西来了,你且去后房里等着吧。”彭庶白心里还有些疑惑不是那八个强盗,以为另有来落店的人,先从门缝中朝外面一看,只见店小二开了店门,跨进门来的,不是那八个强盗又还有谁呢?为首的一个进门便问:“胡九太爷住在哪间房里?”彭庶白连忙躲入后房,心想:胡九的威望真不小!只看这八人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和白天那种雄抖抖的样子比较起来,便可知道他们心里委实害怕极了。彭庶白是这般心理想着,昕那八人已走进了前房,忙就门缝中张望,只见八人中有一个随手将房门关上,也不说话,也不作揖,一个个拜佛也似的,排列着跪下去,朝着胡九一起一伏拜个不停止,并且把额头碰在地下,只听得咚咚的响。   胡九踞坐在土炕上,理也不理。碰了不计数的响头,为首的一人停止了,其余七人才跟着停止,就听得胡九用很和平的声音说道:“你们来干什么的?”为首的一人才开口说道:“我们罪该万死,实在不认识是九太爷,若早知道有九太爷在这里,我们就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跟上来转这妄念了,特地过来磕头,求九太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去。”胡九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眼睛里有我么?怎么说出不认识的话来!本也难怪,你们都是后起的英雄,哪里把我这个三十多年躲在家里不敢出头的脚色看在眼里呢?你们要知道,我虽是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敢出头,不知道有了你们这些大英雄、大豪杰,但是陕西省还是陕西省,并不曾变成陕南陕北。那句不认识我的话,恐怕哄骗三岁小孩也哄骗不过去。你们打算做这一大批的买卖,难道就不问问来头?我胡九的面貌,你们可以说不认识,难道连我胡九的声名也不认识?我从城固动身到这里,只差三、四日路程要出陕西境了,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码头,多少山寨,倒不曾遇见有因我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便不认识我的人,可见你们存心想斗斗我这个老东西,要栽我一个跟头,好显显你们的脸子,想不到我这老东西肚皮里还有几句春秋,没奈何,只得过来敷衍敷衍。主意是不错,做得到时,脸子也显了,财也发了,做不到时,不过说几句不费本的话,碰几个不值价的头,世间最便宜的事,只怕除了这个没有了。老实对你们讲,你们若出了陕西境再跟上来,那么你们是主,我是客,恶龙斗不过地头蛇,我只好让你们一脚。此地还在陕西境内,不能和你们客气,各自值价些,九太爷没精神一个一个的动手,你们自己去把脑袋瓜子摘下来,最后一个由九太爷亲自动手。这事怨不得我九太爷太狠,去吧。”   胡九说这番话的声调,并不严厉,看八个人跪在地下,简直全体抖的和筛糠一样,又不住的碰响头,只求饶恕了这一遭。胡九这才厉声喝道:“休得在这里啰唣,谁有工夫和你们纠缠?”八个人一面碰头求饶,一面哭泣起来了。   彭庶白心想这是时候了,遂走了出来,对胡九说道:“九爷的话,我已听得明白了。他们果然太慢忽了,使九爷的面子下不来,不过这番有家伯母同行,她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过,平日杀鸡杀鸭都不忍看的,若因护送她老人家,了却他们八条性命,在他们固是罪有应得,家伯母心里必很难过,望九爷暂息雷霆之怒,饶恕了他们这一遭,如下次再敢这么对九爷慢忽,那时我也不敢再求情了。”胡九缓缓的点头道:“既是侄少爷来替他们说话,太太不愿意伤生,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爷份上,便饶恕了他们。”   八个人想不到有彭庶白来说情,听了胡九饶恕的话,登时如奉了赦旨,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欢喜感激的样子,对胡九碰了几个头,掉过身躯来又对彭庶白叩头。胡九道。“你们这些东西,确是没长着眼睛,哪里配在绿林中混。姑无论这番有我九太爷同行,你们不应胡里胡涂动这妄念。便是我九太爷不在内,你们做一批买卖。也应打听这批买卖有多少的油水。你们可知逆这里十几副包扛里面,扛抬的是什么东西?”为首的一个答道:“我们看包扛的分量。估料不是银两,便是洋钱。若是衣服裁料,不应有这般沉重。”胡九哈哈笑道:“你们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如何配做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过如今在绿林中混的,象你们这般瞎眼睛的居多,因此才不能不要人护送,若都是有眼力的,十几包扛古书,难道还怕强盗劫了去给盗子盗孙读吗?你们且坐下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八个人都斜着半边屁股坐了,彭庶白也坐在胡九旁边。胡九向八人说道:“你们大约都知道我还有一个年将九十的老母,我其所以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出头,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这一趟去桐城的差使,我原是不能接受的,无奈来头太硬,我推却不了,只得忍心动身。此刻在陕西境内遇了你们,倒得了一个通融的办法。你们自己推举出两个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人来,代替我护送到桐城,我在城固县衙里等你们的回信。”   八个人听了,竟象得了好差事的一样,即时欣然推出两个人来,说道:“我等如何够得上在九太爷面前说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话,只是我两人在同伙的里面,略混的日子多些,河南、安徽都去过几趟,这番能替九太爷当差,我们的面子也就很有光彩了。九太爷尽管安心回城固县去,我两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胡九点头,问了两人的姓名并履历。次日早起,胡九亲自带着两人见过彭纪洲的太太,禀明了原由,饭后即分途动身,胡九仍回城固。   两强盗继续护送去桐城,一路上真是兢兢业业的,丝毫不敢大意。究竟这两个强盗,也是有些资望的,沿途有两人打着招呼,得以安然无恙的到了桐城。彭太太因他两人一路辛苦了,拿出一百两银子,交彭庶白赏给两人。两人哪里肯受呢?竭力推辞着说道:“只求少爷一封信,我两人好带回去销差,蒙太太,少爷的恩典,不责我两人沿途伺候不周,求少爷在信上方便一两句,使九太爷知道我两人不敢偷懒,我两人就感激少爷的恩典了,有什么功劳敢领太太、少爷的重赏?”   彭庶白道:“不待你们说,我的信已写在这里了。这一点儿银子,并不算是赏号,只给你两人在路上喝一杯酒,我信上也不曾提起。这是家伯母一点儿意思,你们这般推辞,家伯母必以为你们是嫌轻微了。”两人露出很为难的神气说道:“不是我两人不受抬举,敢于推却,实在因这回是九太爷的差使,不比寻常,无功受赏,怎敢回去见九太爷的面呢?”彭庶白道:“我信上不提这事,你们也不对九太爷说,九太爷从哪里得知道呢?”两人连忙摇手道:“受了赏回去不提还了得,提了不过受一番责骂,勒令即时将银两退回,若瞒下去不说,那么我们就死定了。”   彭庶白问道:“九太爷既有这么厉害,你们何以又跟上想打劫我们的行李呢?”两人叹道:“我们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九太爷忽然会替人护送行李,我等园距离城固县太远,又素来知道九太爷早已不问外事,所以才弄出这么大的笑话来。我们绿林中自从有了他胡九太爷,也不知替我们做了多少挡箭牌,救了我们多少性命?我们不服他,又去服谁呢?不怕他,又去怕谁呢?”彭庶白点头道:“既是这般的情形,我信上写出你们不肯受银子的情形来,是我家太太定要你们受的。写明白了,九太爷便不能再责骂你们。”两人不好再说,只得收了信和银两,作辞回城固。   这日到了,胡九正和彭纪洲同坐着闲谈,门房上来禀报,彭纪洲也想看看这两人,遂教传了进来。两人进见,先向胡九碰了几个头,才对彭纪洲叩头,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银两,送给胡九。胡九随手送给彭纪洲,彭纪洲看了信说道:“辛苦了你两个。这一点点银子,说不上赏号两个字,你们喝杯酒吧!”两人望着胡九,不敢回答。胡九看了信,问了问沿途的情形,说道:“既是大老爷和太太的恩典,赏给你们银两,你们叩头谢赏便了。”两人这才接受了,然仍是先碰头谢了胡九的赏,再向彭纪洲叩头谢赏。彭纪洲事后向人谈起这事,还叹道:“皇家国法的尊严,哪里赶得上一个盗首!”   彭纪洲这回进京引见之后,便回桐城休隐了。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把父亲死了。他母亲是江苏人,因亲戚多住在上海,彭庶白又是少年,性喜繁华,便移居到上海来。从胡九手里学来的武艺,虽不曾积极用苦功练习,然每日也拿着当一门运动的功课,未尝间断。凡是练过武艺的人,自然欢喜和会武艺的来往。江、浙两省人的体魄,虽十九孱弱,而上海又是繁华柔靡的地方,然因上海是中国第一个交通口岸,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这里,其中会武艺的也就不少,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只要耳里听得某人的武艺高强,他一定去登门拜访。虽其中有不免名过其实的,但是真好手也会见得不少。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卖武的,他不遇着便罢,遇了只要工夫能勉强看得上眼,他无不竭力周济。因此,很有许多人称道你疏财仗义,而尤以一般在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感情极好。上海所谓“白相朋友”,稍稍出头露脸的,无不知道他彭大少爷,都不称他的名字。奥比音在上海卖艺,他已看过了,他也很佩服奥比音的力量了得,只因他的心理,不与霍元甲相同,虽看了奥比音夸大的广告,只认作是营业广告招来的法门,并不感觉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国人、欺侮中国人的意思。又因他自己的武艺,并无十分惊人之处,加以是文人体格,就是感觉外国人有欺侮中国人的用意,也没有挺身出头替中国人争面子的勇气。这次在张园看了黑人与自人比赛的武剧,也觉得黑、白二种人的身手都极笨滞,并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艺,无论与白人或黑人比赛,决不至失败,但是不曾动这个去请求比赛的念头。他看过比赛之后,忽听得那个当通译的朋友,说起霍元甲来交涉与黑人孟康比赛的事,不禁触动了他少年好事之心。他久闻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这回来了上海,便没有要与盂康比赛的事,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访的,何况有这种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后面呢!当下向姓萧的问明了霍元甲的寓处,乘兴前来拜访。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气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见了,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农劲荪一见彭庶白,即觉得这少年丰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视。彭庶白访霍元甲不着,本已将一团的高兴扫了大半,打算去马路上闲逛一会再来。他既不曾与霍元甲会过面,自然没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头,谁知刚待走如那客栈的大门,迎面就遇着三人回来,当时从那大门出进的络绎不绝,在彭庶白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霍元甲等三个人的精神气宇,与同时出进的那些人有别。他曾听得姓萧的说,去与孟康办交涉的是三个人,心里登时动了一下,然觉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询问,暗想:这三人若是住在这客栈里的,必有霍元甲在内是无疑的了,若不是住在这客栈,也是来这里访朋友的,就是我猜错了,且看他们瞧不瞧旅客一览表,并向帐房或茶房问活也不,心里如此想着,两眼即跟在三人背后注意。只见三人径走到一间房门口站住,有一个茶房从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来,将房门开了,放三人进去,彭庶白暗自喜道:“我猜的有八成不错了。”连忙回身到帐房探问,果然所见的不差,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   彼此见面谈了一阵,彭庶白说道:“庶白听得敝友萧君说,霍先生已与孟康交涉妥当了,约了明日带律师去亚猛斯特朗家里订比赛的条约,不知道将订些什么条约?外国大力士或拳斗家比赛,十九带着赌博性质,输赢的数目并且很大,每有一次比赛,输赢数十万元的,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赛金钱的话么?”霍元甲摇头道:“这倒没听他说起。”随向农劲荪问道:“是不曾说么?他若说了,农爷必向我说。”农劲荪笑道:“今日是不曾说,或者在明日订条约的时候说出来也未可知。”霍元甲问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难道都是大富豪么,怎的能一赌数十万元的输赢呢?”彭庶白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不要说大富豪,连有中人赀产的都不多,其所以能赌这么大的输赢,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钱,就和我们中国人斗蟋蟀一样,输赢与蟋蟀本身无关。蟋蟀是受人豢养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略有声名的,无不受几个大富豪的豢养,就是到各处卖艺,也是受有钱人的指挥,完全自动的绝少。日本人虽不敢公开的赌搏,然大力士与柔道家受富豪贵族的豢养,也和西洋人一样。”   霍元甲道:“原来外国会武艺的人,是这般的人格,这般的身份。我若不是因他们太欺负我国人了,不服这口气,无端找他们这种受人豢养、供人驱使的大力士比赛,实不值得。”彭庶白道:“霍先生是何等胸襟、何等气魄的豪侠之士,完全为要替国人争面子,才荒时废事的来上海找他们比赛。这一点不但我等自家人知道,就是外国略明白中国社会情形的人,也都能知道。并且所比赛的是武艺,至于他们的人格如何,身份如何,与比武是没有关系的。德国大力士森堂与狮子比武,霍先生也只当他们是狮子就得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彭庶白接着说道:“据敝友萧君说,明日订条约的时侯,霍先生这边也得带律师去,不知这律师已经聘请了没有?”农劲荪道:“我们刚从张园回来,律师还不曾去聘。”彭庶白问道:“农先生有熟识的律师么?”农劲荪道:“没有!”彭庶白道:“这种事原不必有熟识的律师,不过律师照例是有些敲竹杠的,熟律师比较的容易说话。庶白在上海居住的时间路久,倒有熟识的律师,这类替国人争面子的事,庶白可以去找一个愿尽义务的律师来。”   农、霍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连说:“拜托。”彭庶白道:“庶白还认识几个专练武艺的人,人品都很正直,并多是在上海住了多年的。他们不待说,必也是景仰二位先生之为人的,我想介绍与二位先生见见,不知尊意怎样?”霍元甲喜笑道:“我正苦此地的朋友太少,有彭先生给我们介绍还不好吗!此地专练武艺的朋友,我本来应该一到岸就去登门拜访,无奈不知道姓名、住处,不能前去拜会。就是彭先生,我们也应该先到府上奉看,难得先生倒先到这里来。今日就劳神请介绍我们去拜那几位朋友何如呢?”彭庶白略沉吟了一下说道:“用不着二位先生亲劳步履,并且各人住的地址不在一方,今日辰光也不甚早了,庶白有一个办法,虽然简慢一点儿,但是很便当。我今晚七点钟,请农、霍二先生并这位刘君到一枝香大菜馆晚膳,将那几个要介绍的朋友和熟识的律师,都约到一枝香相见。我也不做虚套,不再发帖相请了。”霍、农二人因欢迎彭庶白介绍律师与专练武艺的朋友,也就不甚谦辞。这夜便由彭庶白介绍了六、七个武术家和在上海有些场面的绅士相见了,执律师业的也有几个。   席间,彭庶白将霍、农二人的历史、来意,大略介绍了一番。农劲荪接着把霍元甲的性情、抱负以及在天津逼走俄大力士,这番来找奥比音不遇,明日将与黑人孟康订条约比赛的话,详细演说了一遍,说得在座的人无不眉飞色舞,鼓掌称赞。几个当律师的,都欣然愿尽义务。但是只用得着一个,当下由几个律师中推定了一个,负责同去办理这交涉。霍元甲问了各武术家的住处,准备日后拜访。   次日早饭后,彭庶白特雇了两乘马车,带同那律师到客栈里来。霍、农、刘三人正在客栈里盼望,亚猛斯特朗住在徐家汇,路程很远,农劲荪叫茶房雇马车,彭庶白拦住道:“我特地雇两乘马车来,就是准备与三位分坐的。”霍元甲笑道:“这如何使得!”彭庶白忙抢着说道:“霍先生这种举动,凡是中国人都应当尽力赞助,方不辜负霍先生这番替中国人争面子的热心,何况庶白是久已钦仰霍先生、农先生的人,又是素性欢喜武事的,将来叨教的日子长,望两位先生以后不要对庶白存心客气”   霍元甲、农劲荪都是慷爽性质,见彭庶白一见如故,也就不故意客气了。当即五人分乘两辆马车,直向徐家汇奔来。一会儿到了,霍元甲看亚猛斯特朗的住宅,倒是一座三层楼,规模很大的洋房。农劲荪拿出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向门房说了来意。那门房似乎己受了他主人的吩咐,看了名片,并不说什么,也不先进里面通报,随即将五人请进一间很宏敞、很精丽的客室坐了,复向彭庶白等三人索名片,三人都拿了名片给他,才转身通告去了。不一会,就听得有通电话的声音。农劲荪笑对霍元甲道:“这电话多半是通给律师和那孟康的,他说我们都已来了,请即刻到这里来,不是通给律师是什么呢?”   霍元甲还不曾回答,亚猛斯特朗已出来了,宾主相见,农、劲荪替律师、彭庶白介绍了。亚猛斯特朗道:“我们外国人和中国人角力的事,上海租界上还不曾有过先例,工部局能不能领取执照,此刻尚不可知。鄙人已约了一个在巡捕房里供职的朋友到这里来,大家讨论讨论。”农劲荪道:“角力的事,在上海租界上虽没有先例,然在备外国是普通常有的事,工部局没有不许可的理由。并且,孟康君昨日与英国大力士角力,工部局能许可,岂有霍君与孟康君角力,便不许可的道理。无论章程法律,皆不能因对人而有区别。”亚猛斯特朗道:“鄙人也希望工部局不发生障碍。”农劲荪将这话译给霍元甲听,霍元甲已蕴怒说道:“岂有此理!他们若借口工部局不许可来推却比赛,我决不能承认工部局应有这无理的举动。”那律师笑道:“不会有这种事。角力是任何国家法律所许可的,工部局除却有意作难。断无不发执照的道理。”   几人正这么谈论,忽见房门开处,走进四个外国人来,黑人孟康走在最后。亚猛斯特朗起身向双方介绍,彼此相见,自有一番应酬故套。原来同进来的三个西人,一个是在上海执律师业的,一个是在工部局供职的,一个是孟康的朋友。相见已毕,一共宾主十人,分两边围着一张大餐台坐下,先由亚猛斯特朗开口说道:“大力士角力,存世界各国原是普通常有的事,照例没有多少条约磋商。不过鄙人在中国住了多年,知道中国的武术,绝对不与各国的武术相同,常有极毒辣的方法,只须用一个指头,就能断送对手的性命,这种武术,究竟是很危险的。外国大力士角力,差不多有一定的方法,从没有用一个指头便能断送对方性命的。鄙人主张要订的条约,就是为霍君是中国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的方法必也是很毒辣的。盂康君不知道中国武术,两下角力起来,应该有一种限制,才可避免伤害性命的危险,不知霍君的意思以为怎样?”   农劲苏将这番言语译给霍元甲听了,霍元甲道:“看他说应该有什么限制?”农劲荪向亚猛斯特朗说了,亚猛斯特朗起身与盂康等四人低声商议了好一会,方回到原位说道:“鄙人知道中国武术,拳头脚尖果然很厉害,就是用头撞,用肩碰,都能撞碰死人。孟康君的意思,要角力须限制霍君不许用拳,不许用脚,不许用头,不许用肩,肘也是用不得的,指头更不能伸直戳人。霍君对于这几种限制能同意,再议其他条约。”   农劲荪听了这类毫无理由的限制,已是很气忿了,但因角力的主体是霍元甲,不能不对霍元甲翻译,就由他自己驳复,只得照样向霍元甲说了。霍元甲怒道:“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照他这样的限制,何不教我睡在地下不动,听凭他那大力士槌打呢!他既是这么怕打的大力士,我就依了他的限制,他还是免不了要另生枝节的。农爷对他说吧,他不敢与我角力,只说不角就得了,不用说这些替他们外国人丢脸的活。”   农劲荪气忿不过,也就懒得客气,照着霍元甲的意思,高声演说了一遍,只说得几个外国人都羞惭满面,没一个有话回答。霍元甲愤忿极了,立起身望着同来的四人道:“走吧!象这种大力士,不和他比赛也罢了。”刘震声、彭庶白也同时立起身来。亚猛斯特朗还勉强带笑说:“请坐下来慢慢商议。”农劲荪和那律师都说:“孟康君既是存心畏惧,还是不与霍君比赛的最妥当。”说话时,霍元甲已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去了。   五人仍同回到客栈,霍元甲一肚皮没好气的当先走进栈房,只见茶房迎上来说道:“刚才有个西崽来找霍老爷,说是从静安寺路来的,留了一封信在霍老爷房里桌上。”霍元甲回头对农劲荪道:“静安寺路必是沃林。我的运气倒霉,你瞧着吧,一定也是和今天一样,通知上必有种种留难。”边说边走进房,一手就从桌上取了那封信递给农劲荪。不知信中写些什么,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八回    霍元甲二次访沃林    秦鹤岐八代传家学   话说农劲荪拆开那信看了一遍,笑道:“四爷,恭喜你!信中说已得了奥比音的同意,约我们明天去他家里谈话。”霍元甲道:“我看这番又是十九靠不住的,外国人无耻无赖的举动,大概都差不多。今天的事,不是昨日已经得了那盂康的同意的吗?双方律师都到了场,临时居然可以说出那些无理的限制来,只听那亚猛斯特朗所说我应允了他这些限制,再议其他条件的话,即可知我就件件答应他了,他又得想出使我万不能承认的条件来。总而言之,那黑东西不敢和我较量,却又不肯示弱,亲口说出不敢较量的话来,只好节外生枝的想出种种难题,好由我说出不肯比较的话。究竟奥比音有没有和我较量的勇气,不得而知,他本人真心愿意与我较量,便没有问题,若不然,一定又是今日这般结果。较量不成没要紧,只是害得我荒时废事的从天津到这里来,无端在此地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细想起来,未免使人气闷。”   农劲荪安慰他道:“四爷尽管放心。我看沃林虽也是一个狡猾商人,然奥比音决非孟康可比。奥比音的声望,本也远在孟康之上,并且白人的性质,与黑人不同。白人的性质多骄蹇自大,尤其是瞧不起黄色人。黑人受白人欺负惯了,就是对黄色人,也没有白人那种骄矜的气焰,所以孟康对四爷还不免存了些畏怯之念,我料奥比音不至如此。”霍元甲叹道:“但愿他不至如此才好。”   彭庶白不知道与沃林约了,在此等候通知的事,听不出霍、农二人谈话的原委。农劲荪向他述了一遍,他便说道:“沃林他既知道霍先生是特地从天津来找奥比音角力的,如果奥比音不愿意,他何妨直截了当的回复不角,并且奥比音已不在上海了,沃林尤其容易拒绝,与其假意应允,又节外生枝的种种刁难,何如一口拒绝比赛的为妙呢?沃林信里只约霍先生明日去他家里谈话,我不便也跟着去,明日这时分我再到这里来;看与沃林谈话的结果怎样?”说毕,同着那律师作辞去了。   这夜,霍元甲因着急沃林变卦,一夜不曾安睡。第二日早点后,即带着刘震声跟农劲荪坐了马车到沃林家来。沃林正在家中等候,见了农劲荪即道歉说道:“这番使霍君等侯了好几日,很对不起。鄙人为霍君要与奥比音比赛的事,特地就到南洋走了一遭,将霍君的意思向奥比音说了,征求他的同意。尚好,他闻霍君的名,也很愿意与霍君比赛,并很希望早来上海实行,无奈他去南洋的时候,已与人订了条约,一时还不能自由动身到上海来。不过,比赛是决定比赛了,鄙人昨日才从南洋回来所以请霍君来谈谈。”   农劲荪对霍元甲译述了沃林的言语,霍元甲听了,顿时笑逐颜开的问道:“他不曾说什么时候能比赛么?”农劲荪道:“还不曾说,且待和他谈判。他既决定了比赛,比赛日期是好商量的。”遂对沃林说道:“奥比音君去南洋的条约,何时满期,何时方能来上海比赛,已与沃林君说妥了没有呢?”沃林道:“鄙人前次已与霍君谈过的,此刻已近年底了,鄙人的事务多,不能抽闲办理这比赛的事,明年一月内的日期,可听凭霍君选择。”农劲荪笑道:“这话鄙人前次也曾说过的,阳历一月,正是阴历年底,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底也是不能抽闲。我看,比赛之期既不能提早,就只得索性迟到明年二月,不知奥比音可能久等?”沃林踌躇了一会说道:“他本人原没有担任旁的职务,与人角力或卖艺,本是他生平唯一的事业,教他多等些时,大约是不生问题的。”   农劲荪将这话与霍元甲商量,霍元甲道:“既是教他多等些时不生问题,那就好办了,只是我们是要回天津去的,此时若不与沃林将条约订好,将来他有翻覆,我们岂不是一点儿对付的办法也没有?”农劲荪点头道:“那是当然要趁此时交涉妥当的。”遂向沃林说道:“前次沃林君曾说霍君与奥比音君比赛。得赌赛银子一万两,这种办法,霍君也很欢迎,并愿意双方都拿出一万两银子,交出双方推举的公正人管理,比赛结果谁胜了,谁去领那银两。关于这一层,不知奥比音君有无异议?”沃林道:“鄙人已与奥比音君研究过了,他觉得一万两的数目过大了些,只愿赌赛五千两。”农劲荪笑道:“一万两的数目,原是由沃林君提议出来的。霍君的志愿。只在与奥比音大力士角力,并没有赌赛银两的心思,因沃林君说出非赌赛银两不可的话,霍君为希望角力的事能于最近的时期实现,所以情愿应允沃林君这种提议。如今奥比音君只愿赌赛五千两,我想霍君是决不会在这上面固执的。”便与霍元甲商议,霍元甲道:“做事这么不爽利,真有些教人不耐烦。他说要赌一万两,我不能减价说赌五千,他如今又只要赌五千,我自然不能勉强要赌一万。赌一万也好,赌五千也好,总求他赶紧把合同订好,象他这样说话没有凭准。我实在有些害怕。农爷要记得订合同的时候,务必载明如有谁逾期不到的,须赔偿损失费银一千两。”   农劲荪点头对沃林说道:“霍君虽没有定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心,不过因沃林君要赌赛一万两,他已准备着一万两银子在这里。若沃社君愿践前言,霍君是非常希望的。如定要减少做五千两,好在还不曾订约,就是五千两也使得。但是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内不能比赛,是得仍回天津去的,明年按照合同上所订日期,再到上海来,是这般一来一往。时间上、金钱上都得受些损失。这种损失,围是为角力所不能不受,不过万一奥比音君不按照合同上所定的日期来上海,以致角力的事不能实行,那么这种损失,就得出奥比音君负赔偿的责任。翻转来说,若霍君逾期不到,也一般的应该赔偿奥比音君的损失,这一条须在合同上订明白。”沃林也笑道:“这是决无其事的。霍君既提出这条来,合同是双方遵守的,就订明白也使得。”   农劲荪道:“雹君这方面的保证人和律师,都已准备了,只看沃林君打算何日订立合同?鄙人与霍君为这事,已在这里牺牲不少的时间了,订合同的日期,要求愈速愈妙。”沃林问道:“霍君的保证人,是租界内的殷实商家么?”农劲荪道:“当然是租界内能担保一万两银子以上的商家。”当下双方又议论了一阵,才议定第三日在沃林家订约,比赛的时日,也议定了阴历明年二月初十。因霍元甲恐怕正月应酬多,羁绊住身体不能到上海来,赔偿损失费,也议定了数目是五百两。霍元甲心里,至此才稍稍的宽舒了。   三人从沃林家回到客栈里来,彭庶白已在客栈里等候,见面迎着笑道:“看霍先生面上的颜色,喜气洋洋的样子,想必今日与沃林谈话的结果很好。”农劲荪笑道:“你的眼睛倒不错,竟被你看出来了。今日谈话的结果,虽不能说很好,但也不是霍四爷所料的那么靠不住。”随即将谈话的情形述了一遍。彭庶白道:“沃林前次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话,是有意那么说着恐吓霍先生的,及见霍先生不怕吓,一口就应允他,他有什么把握敢赌赛这么多银子?恭喜霍先生,这回的比赛,一定是名利双收的了。”霍元甲道:“比赛没有把握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奥比音并不曾要求和我比赛,我既自觉没有胜他的把握,何苦是这般烦神费力的自讨没趣呢?若教我与中国大力士比赛,无论那大力士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敢说有把握,对外国人确有这点儿自信力,所虑的就是后天临时变卦。只要不变卦,订妥了合同,事情总可以说有几成希望。”彭庶白道:“角力时应有限制的话,沃林曾说过么?”农劲荪道:“那却没有。”彭庶白道:“今日他不曾说,后日料不至说。外国人虽说狡猾,也没有这么不顾面子的,霍先生放心好了。后日与沃林订过了合同,还是就回天津去呢,还是再在此地盘桓些时呢?”霍元甲道:“我若不是为要等候沃林的通知,早已动身回去了。我在天津因做了一点小生意,经手的事情原来很多,不是为这种重大的事,决不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只待后天合同订好了,立刻便须回去,巴不得半日也不再停留,后天如不能将合同订好,也决心不再上这东西的当了。总之,过了几天,有船便走。”   彭庶白道:“可惜这回与霍先生相见得迟了,还有一个老拳术家,不能介绍与霍先生会面。”霍元甲连忙问道:“老拳术家是谁,怎么不能介绍会面。这人不在此地吗?”彭庶白道:“这人祖居在上海,前夜我已请了他,想介绍与霍先生在一枝香会面,不料他家里有事,不能出门。昨日我到他家,打算邀他今日到这里来看霍先生,无奈他的家事还不曾了,仍是不能出来。这人姓秦名鹤岐,原籍是山东人,移家到上海来,至今已经过九代了。不知道他家历史的,都只道他家是上海人。”   霍元甲登时现出欣喜的样子说道:“秦鹤岐么,这人现在上海吗?”彭庶白点头道:“先生认识他吗?他从来住在上海,少有出门的时候。”霍元甲笑道:“我不听你提起他的名字,一时也想不起来。我并不与他认识,不过我久已闻他的名。我在几年前曾听得一个河南朋友说过,因家父喜研究伤科,无论伤势如何沉重,绝少治不好的。有一次有个河南人姓杜名毓泉的,来我家访友,定要看看我霍家迷踪艺的巧妙,不提防被我一脚踢断了他一条腿,他自谓已经成了废人,亏了家父尽心替他医治,居然治好了,和没有受过伤的一样。他心里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偶然与我谈论现在伤科圣手,据他说在不曾遇到家父以前,他最钦佩的就是秦鹤岐。我问他秦鹤岐是何许人,他说是上海人,不但伤科的手段很高,便是武艺也了不得。我那时忘记问秦鹤岐住在上海什么地方,有多大年纪了,后来我到天津做生意,所往来的多是生意场中的人,因此没把秦鹤岐这名字搁在脑筋里,到如今已事隔好几年了。今日若不是有你提起他来,恐怕再过几年,便是有人提起他,我也想不起来了。”   彭庶白笑道:“一点不错,他是祖传的伤科。他的伤科与武艺,都是祖传,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传到他手里,已是第八代了。据他说,他家的武艺,简直一代不如一代。他祖传的本是内家工夫,他的叙父的本领,虽赶不上他祖父,然端起一只茶杯喝茶,能随意用嘴唇将茶杯的边舐下来,和用钢剪子剪下来的一般无二。他自谓赶不上他叔父。只是以我的眼睛看他的本领,已是很了不得了。”   霍元甲喜问道:“你见过他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呢?”彭庶白道:“我亲眼看见他做出来的武艺,有几次已是了不得,而当时我不在场,事后听得人说的,更有两次很大的事,上海知道的极多。一次我与他同到一个俱乐部里玩耍,那俱乐部差不多全是安徽人组织的,因组织的份子当中,有一半欢喜练练武艺,那俱乐部里面,遂置了许多兵器和砂袋、石担之类的东西,并有一块半亩大小的草坪。只要是衣冠齐整的人,会些武艺,或是欢喜此道的,都可直到里面练习,素来的章程是这么的。这日我与秦鹤岐走进那草坪,只见已有二、三十个人,在草坪中站了一个圈子,好象是看人练把式。我固是生性欢喜这东西,他也很高兴的指着那人圈子向我说道:”只怕是来了一个好手,在那里显工夫,我们何不也去见识见识呢!‘我说;’那些看的人看了兴头似乎不浅,我们今日来得好。,他于是牵了我的手走到那圈子跟前,不看犹可,看了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身材比我足高一尺,足大一倍的汉子,一手擎着一把铁把大砍刀,盘旋如飞的使弄着。那把刀是一个同乡武举人家里捐给俱乐部的,科举时代练习气力的头号大刀,重一百二十五斤,放在俱乐部将近一年了。俱乐部内喜武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能使得动那把刀。那汉子居然能一只手提起来使弄,那种气力自然也是可惊的了。当下秦鹤岐看了,也对我点头道:“这东西的力量确是不错,你认识他是谁么?‘我说:”今日是初次才看见,不认识是谁?’我正和他说话的时候,那汉子已将大刀放下了。看的人多竖起大指头,对那汉子称赞道:“真是好气力。这种好气力的人,不但上海地方没有,恐怕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那汉子得意扬扬的说道:”这刀我还嫌轻了,显不出我全身的力量来,我再走一趟给你们看看。’围着看的人不约而同的拍掌,口里一迭连声的喊‘欢迎’!秦鹤岐也笑嘻嘻的跟着喊‘欢迎!’那汉子剥了上身的衣服,露出半截肌肉暴起的身体,走了一趟,并踢了几下弹腿,却没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看的人吼着叫好,吼的那汉子忘乎其所以然了,一面做着手势,一面演说这一手有多重的力量,如何的厉害。我听了已觉得太粗俗无味了,向一个俱乐部里的人打听他的来历,才知他也是我们安徽人,姓魏名国雄,曾在第七师当过连长,到处仗着武艺逞强,没有遇过对手。我因这魏国雄谈吐太粗俗无味了,拳脚又并不高明,仅有几斤蛮力,已显露过了,懒得多看,拉了秦鹤岐的手,待去找一个朋友谈话,忽听得他高声说道:“有些人说,好武艺不必气力大,气力大的武艺必不好,这话完全是狗屁。只要真个气力大,一成本领,足敌人家十成本领。我生成的气力大,仅从师练了一年武艺,南北各省都走过,有名的拳教师也不知被我打倒了多少。‘说时手舞足蹈,目空一切的样子,使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在场的也有几个练了多年武艺的,虽听了这话,面子上也很表示不以为然的神气,但是都存心畏惧魏国雄的气力太大,不敢出头尝试。哪知道秦鹤岐是最不服人夸口的,已提步要走了,忽转身撇开我的手,走进圈子,向魏国雄劈头问道:”你走南北各省,打倒多少有名的拳教师,究竟你打倒的是哪几个?请你说几个姓名给大家听听。既是有名的,我们大家总应该知道。’魏国雄想不到有人这般来质问,只急得圆睁着两眼。望着秦鹤岐半晌才说道:“我打倒的自然有人,不与你相干,要你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曾说打倒了你。‘秦鹤岐笑道;’你只说打倒了南北各省多少有名的拳教师,又不说出被打倒的姓名来,好象南北各省有名的拳教师,都被你打倒了似的。区区在南北各省中,却可称得起半个有名的拳教师。你这话,不说出来便罢,说出来,我的面子上很觉有些难为情,若不出来向你问个明白,在场看热闹的人,说不定都要疑心我也曾被你打倒过。我并不是有意要挑你的眼,说明了才免得大家误会。我这个拳教师是不承认你能打得倒的,不但我自己一个不承认,并且我知道我江苏全省有名的拳教师,没一个曾被你打倒过。你果是曾打倒过的,快些把姓名说出来。‘秦鹤岐这般说,那些面子上表示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气壮心雄起来了,也有问他到山东打倒了谁的,也有问他到安徽打倒了谁的。这个一言,那个一语,问得魏国雄委实有些窘急了,举起两手连向左右摇着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这话是吹牛皮的,我打倒过的人,姓名我自然知道,不过我不能破坏人家名誉,便不能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你们不相信的,尽管来试两手。’说毕。对秦鹤岐抱了抱拳说道:“请教尊姓大名。‘秦鹤岐笑道:”好在你不肯破坏人家的名誉,就把姓名说给你听也不要紧,便是被你打倒了,喜得你不至对人宣布。你是想打倒我么?要打也使得。’话不曾说完,魏国雄有一个同来玩的朋友,看了这情形不对,连忙出来调和,想将魏国雄拉出来。魏国雄仗着那一身比牛还大的气力,看秦鹤岐的身材又不高大,有些文人气概,不象一个会武艺的人,已存了个轻视的心,哪里肯就是这么受了一顿羞辱出去呢?一手把那朋友推得几乎跌了一交,说道:“我出世以来,没受人欺负过,哪怕就把性命拚了,也得试两下。‘说到这里,已恶狠狠的举拳向秦鹤岐面上一晃,跟着一抬右腿,便对准秦鹤岐的下阴踢来。我这时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见秦鹤岐并不躲闪,迎上去只将左臂略荡了一荡,碰在他脚上,就和提起来抛掷过去的一般,魏国雄的高大身体,已腾空从看的人头顶上抛过去一丈五、六尺远近,才跌落下来,只跌得他半晌动不得。秦鹤岐跑过去把他拉起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姓名叫秦鹤岐,你以后对人就说秦鹤岐被你打倒了也使得。’魏国雄羞得两脸如泼了鲜血,一言不发的掳起剥下的衣服就跑。魏国雄既走,留在草坪中的那把大刀,依然横在青草里面,本是魏国雄拿到草坪里去的,如今魏国雄走了,谁有这力量能将那刀移回原处呢?当时就有一个常住在俱乐部的同乡,笑对秦鹤岐道:“秦先生把魏国雄打走了,这把大刀非秦先生负责搬到原处去不可。我们平日四个人扛这把刀,还累得气喘气急,秦先生能将魏国雄打倒,力量总比魏国雄大些。‘秦鹤岐笑道:”我却没有他那么大的蛮力,不过这刀也只有一百多斤,不见得就移不动。’旋说旋走近大刀,弯腰用一个中指勾住刀柄上头的铁环,往上一提便起来了,问那同乡的要安放何处?那人故意羁延时刻,一面在前引着走,一面不住的回头和秦鹤岐说话,以为一个指头勾住的决不能持久,谁知秦鹤岐一点儿没露出吃力的样子,从容放归原处。这两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   霍元甲连连点头称赞道:“只就这两事看起来,已非大好手干不了,不是魏国雄难胜,难在打的这么爽利,不是内家工夫,决打不到这么脆。就是中指提大刀,也是内家工夫。魏国雄的气力虽大,然教他用一个指头勾起来,是做不到的。”   彭庶白道:“准英雄能识英雄,这话果然不错。我曾将这两事说给也是有武艺的人听,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替秦鹤岐吹牛皮。他们说,秦鹤岐的手既没打到魏国雄的身上,又不曾抓住魏国雄的脚,只手膀子在魏国雄脚上荡了一荡,如何能将身材高大的魏国雄,荡的腾空跌到一丈五、六尺远近呢?我也懒得和他们争辩。霍先生的学问,毕竟不同,所以一听便知道是内家工夫。”霍元甲笑道:“这算得什么。你曾听说过他家工夫的来历么?”   彭庶白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八代的祖传。他八代祖传自何人,倒不曾听他说过。他家原来住在浦东,虽是世代不绝的传着了不得的武艺,然因家教甚严,绝对不许子弟拿着武艺到外边炫耀及行凶打架,就是伤科也只能与人行方便,不许借着敛钱。所以便是住居浦东的人,多只听说秦家子弟的武艺好,究竟好到怎样,附近邻居的人都不知道。直到秦鹤岐手里,才在浦东显过一次本领。那次的事,至今浦东人能说得出的尚多。那时浦东有一个茶楼。招牌叫做望江楼,是沙船帮里的人合股开设的。沙船帮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属于个人的,照例都在那望江楼会议,船帮不会议的时候卖客茶,遇有会议就停止客茶不卖,是这般营业已有好几年了。因为上茶楼喝茶的,早起为多,而船帮会议多在下午,所以几年也没有时间上发生过冲突。秦鹤岐在浦东生长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那望江楼是船帮中人开设的。这日下午。他在外边闲逛,忽然高兴走上那茶楼喝茶,这时茶楼上还有几个喝茶的客。他才坐了一会,那几个客都渐渐的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正觉的没有兴味,也待起身走了,忽听得梯子声响,仿佛有好多人的脚声,他只道是上楼喝茶的客,回头望楼口,果然接连上来了四、五十个人,看得出都是些驾船的模样。他心想必是新到了一大批的船,也没作理会,仍旧从容喝茶,随即就有一个堂倌过来说道:”请客人让一让座头,我们这里就要议话。‘秦鹤岐既不知道那茶楼的内容,陡然听了让座头的话,自然很觉的诧异,反质问那堂倌道:“什么话,我的茶还没喝了,你怎么能教我让座头给人。你们做买卖是这般不讲情理的吗?’那堂倌道:”客人不是外路人,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茶楼是船帮开的,照例船帮里议话,都在这楼上,议话的时候,是不能卖客茶的,此刻正要议话了。‘秦鹤岐生气道:“既是议话不能卖客茶,你们便不应该卖茶给我,既卖了给我,收了我的钱,就得由我将茶喝了,不能由你们教我让座头。若定要我让也使得,只须你老板亲自来说个道理给我听。’堂倌道:”老板不在店里,就是老板回来,也是要请客人让的。‘堂倌正在与秦鹤岐交涉,那上楼的四、五十个驾船模样的人,原已就几张桌子围坐好了的,至此便有几个年轻的走过来,大模大样的向堂倌说道:“只他一个人,那里用得着和他多说,看收了他多少茶钱,退还给他,教他走便了。’堂倌还没有答应,秦鹤岐如何受得起那般嘴脸,已带怒说道:”谁要你退钱!你收下去的钱可以退,我喝下去的茶不能退。你们定要我走,立刻把招牌摘下来,我便没得话说。‘这句话,却犯了船帮中人的忌讳,拍着桌子骂他放屁。船帮仗着人多势大,也有些欺负秦鹤岐的心思,以为大家对他做出些凶恶样子来,必能将他吓跑,哪知道这回遇错人了。秦鹤岐竟毫不畏惧,也拍着桌子对骂起来。年轻的性躁些,见秦鹤岐拍桌对骂,只气得伸手来抓秦鹤岐,秦鹤岐坐着连身都没起,只伸手在那人腰眼里捏了一下,那人登时立脚不稳,软瘫了下去,仰面朝天的躺在楼板上,就和死了的人一样。那些驾船的见秦鹤岐打死人了,大家一拥包围上来,有动手要打的,有伸手要抓的。秦鹤岐这时不能坐着不动了,但又不能下重手打那些人,因为真个把那些人打伤了,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待不打吧,就免不了要受那些人的乱打,只得一个腰眼上捏一把,顷刻将四、五十个人,都照第一个的样捏翻在地。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茶楼,把几个堂倌吓的不知所措。喜得茶楼老板不前不后的在这时候回来了,堂倌将情形说给他听,好在那老板是个老走江湖的人,知道这是用点穴的方法点昏了,并不是遭了人命,连忙走上楼,看秦鹤岐的衣冠齐整,气宇不凡,一望就料定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即带笑拱手说道:“我因有事出门去了,伙计们不懂事,出言无状,得罪了少爷,求少爷高抬贵手,将他们救醒来。我在这里赔罪了。’说罢,就地一揖。秦鹤岐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么?‘老板答道:“这茶楼生意,暂时是由我经手在这里做,一般人都称我老板,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老板,这茶楼是伙计生意,不过我出的本钱,比他们多些。话虽如此,只是生意是我经手,伙计们得罪了少爷,就是我得罪了少爷,求少爷大度包涵吧。’秦鹤岐刚待开口,楼梯响处,接连又走上十多个人来,看这十多个人当中,竟有大半是秦鹤岐索来认识的本地绅耆。原来有一个精干些儿的堂倌,料想打翻了这么多人在楼上,这乱子一定是要闹大的,也来不及等老板回来,匆匆溜出门,跑到本地几个出头露面的绅耆家里,如此这般的投诉一遍,求那些绅耆赶紧到望江楼来。那些绅耆都没想到是秦鹤岐干的玩意,以为若真个闹出了四、五十条命案,这还了得,因此急忙邀集了十多个绅耆。一道奔望江楼来。其中多半认识秦鹤岐的,上楼一看,老板与秦鹤岐同站在许多死人中间,楼上并没有第三个人,都失声叫”哎呀“,问道:”凶手呢,已放他逃跑了吗?,秦鹤岐接声答道:“凶手便是我,有诸位大绅耆来了,最好。请你们将我这个凶手捆起来送官吧!‘众绅耆不由得诧异起来,有两个和秦家有交谊的,便向秦鹤岐问原因,问明之后,自然都责驾船的不应该倚仗人多,欺负单身客人,要秦鹤岐救醒转来,再向秦鹤岐谢罪。这件事传播得最远,当时浦东简直是妇孺皆知。”   霍元甲道:“真了不得。有这种人物在上海,我又已经到上海来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岂可不去拜他!你说他因家里有事不能出来,我邀你同去他家里拜他,使得么?”   彭庶白道:“霍先生高兴去,我当然奉陪。这几日他在家中不至出外,随时皆可以去得。   霍元甲回头问农劲荪道:“我打算后天不论合同订妥与否,得动身回天津去,明日须去邀保证人和律师,趁今日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去访访这位秦先生好么?”农劲荪笑道:“四爷便不说,我也是这般打算了。这种人物,既有彭君介绍,岂可不去瞻仰瞻仰!”于是霍、农二人带着刘震声,跟彭庶白同乘车向秦鹤岐家进发。   此时秦鹤歧位在戈登路。车行迅速,没多一会工夫就到了。霍元甲看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九世伤科秦鹤岐”的铜招牌,房屋是西洋式的,门前一道矮墙,约有五尺多高,两扇花格铁门关着,在门外能看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丹墀,种了几色花木在内。只见彭庶白将铁门上的电铃轻按了一下,即时有个当差模洋的人走来拉开了门,喊了一声“彭大少爷!”彭庶白问道:“你老爷在家么?”当差的道:“有客来了,正在客房里谈话。”彭庶白问道:“是熟客呢,还是亲诊病的呢?”当差的摇头道:“不是熟客,也不象是来诊病的。”说对望了望霍元甲等三人,问彭庶白道:“这三位是来会我家老爷的么?要不要我去通报呢?”彭庶白道:“用不着你去通报。”说罢,引霍元甲等走进客房。   霍元甲留神看这客房很宏敞,一个宽袍大袖的人,正在面朝里边演把式,一个身材瘦小、神气很精干的汉子,拱手立在房角上,聚精会神的观看。彭庶白回头低声对霍元甲道:“演手法的就是。”秦鹤岐似乎已听得了,忙收住手势,回身一眼看见彭庶白的背后立着三个气宇非凡的人物,仿佛已知道是霍元甲了,连忙向三人拱手,对彭庶白道:“你带了客来,怎么不说,又使我现丑,又使我怠慢贵客。”彭庶白这才为霍元甲三人一一介绍。秦鹤岐指着那旁观的汉子向三人道:“诸位认识他么?他便是南北驰名的开口跳赛活猴。好一身武艺。我闻他的大名已很久了,今日才得会面。”赛活猴过来与彭庶白四人见礼,秦鹤岐也替四人介绍了。彼此都说了一阵久闻久仰的客气话。   宾主方各就坐,霍元甲先开口向秦鹤岐说道:“几年前在静海家乡地方不曾出门的时候,就昕得河南朋友杜毓泉谈起秦先生的内家工夫了得,更是治伤圣手。已是很钦仰的了。这回遇见庶白大哥,听他谈了秦先生许多惊人的故事,更使我心心念念的非来拜访不可。”秦鹤岐笑道:“霍先生上了庶白的当了。庶白是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随时随地都替我揄扬,那些话是靠不住的。”   秦鹤岐说到这里?霍元甲正待回答,赛活猴已立起身来说道:“难得今日幸会了几位盖世的英雄,原想多多领教的,无奈我的俗事太多,只得改日再到诸位英雄府上,敬求指教。”说罢,向各人一一拱手告别,秦鹤岐也不强留,即送他出来,霍元甲等也跟着送了几步。因这客窒有玻璃门朝着前院,四人遂从玻璃门对外面望着,本来是无意探望什么的,却想不到看出把戏来了。只见赛活猴测着身体在前走,秦鹤岐跟在他背后送,赛活猴走几步又回头拱手,阻止秦鹤岐远送,秦鹤岐也拱手相还,接连阻止了两次。第三次,赛活猴已走到了阶基的沿边,复回头拱了拱手,乘秦鹤岐不留意,猛将两手向秦鹤岐两肋插下。说时迟,那时快,秦鹤岐毫不着意的样子,双手仍是打拱手的架势,向上一起,已轻轻将赛活猴两手挽在自己肘下,身体跟着悬空起来,就听得秦鹤岐带着嘲笑的声音说道:“你今日幸亏遇的是我,换一个人说不定要上你的当,又幸亏你遇的是今日的我,若在十年前,说不定你也得上我一个小当。须知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去吧!”吧字未说了,赛活猴已腾空跌出铁花格大门以外去了。   霍元甲看了,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好!”秦鹤岐掉头见霍元甲在玻璃门里窥探,连忙带笑拱手道:“见笑方家,哪值得喝好。”随说随转身回到客室里来,连眼角也不向大门外望望赛活猴,走进客室即对霍元甲说道:“这算得什么人物,他来访我,要看我的工夫,自己又不做工夫给我看,我请他指教几手,他又装模作样的说什么不敢不敢。我客客气气的把他当一个人,送他出去,他倒不受抬举了。并且这东西居心阴险,一动手就下毒手,我一则因有贵客在这里,没心情和他纠缠,二则因我近年来阅世稍深,心气比较几年前和平了,不然,只怕要对不起他。”   彭庶白笑道:“这东西照上海话说起来,便是一个不识相的人。你已做工夫给他看了,难道连工夫深浅都看不明白吗?”霍元甲也笑道:“他若看得出工夫深浅,也不至在这里献丑了。看他动手的情形,是个略懂外家工夫的脚色,如何能看得出秦先生的内家工夫呢?”秦鹤岐谦逊道:“见笑,见笑;象我这样毛手毛脚,真辱没内家工夫四个字了。”   秦鹤歧说话时喜做手势,霍元甲无意中看见他左手掌上有一道横纹,这种横纹,一落内行的眼,便看得出是刀伤痕,心里登时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秦先生左掌上怎的有这么一道痕呢?”秦鹤岐见问,即望着自己的左掌,还没有回答,彭庶白已抢着说道:“他这一道痕,却有一段很名誉、又很惊人的历史在内,霍先生听了,一定也要称道的。”秦鹤岐笑叱彭庶白道:“你还在这里替我瞎吹,有什么很名誉、很惊人的历史,你要知道,这真菩萨面前,是不能烧假香的。”   霍元甲道:“兄弟是个生性粗鲁的人,全不知道客气。秦先生也不要和我客气才好。”秦鹤岐道:“提起这道痕,虽说不到有什么名誉,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我本人一生,倒是留下这一个永远的纪念,就到临死时候,这纪念也不至磨灭。霍先生是我同道中人,不妨谈谈,也可使霍先生知道,租界上并不是完全安乐之土,我一条性命,险些儿断送在这一道痕里面了,这事到如今八年了。那时,寒舍因祖遗的产业,一家人勉强可以温饱,只为我手头略散漫了些儿,外边有一班人看了,便不免有些眼红,曾托人示意我,教我拿出几千块钱来结交他们。我不是不舍得几千块钱,只是要我拿出钱来结交,除了确是英雄豪杰,我本心甘愿结交的便罢,一班不相干的人,敲竹杠也似的要我几千块钱,我若真个给了他们,面子上好象太过不去了。”   霍元甲道:“那是自然。这般平自无故的拿钱给人,就有百万千万的产业,也填不了那些无底的欲壑。”不知秦鹤岐说出些什么历史来,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九回    杀强盗掌心留纪念    成绝艺肺部显伤痕   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即点头答道:“上海的流氓痞棍,可以说多得不能数计,若无端来敲我的竹杠,我便答应了他们,以后还能在上海安身吗?我当时只得一口回绝了来示意的人,谁知祸根就伏在这时候了。那班东西见我不肯出钱,便四处放谣言,要与我为难。当时也有些朋友,劝我随意拿出一点儿钱来,敷衍那班东西的面子,免得为小失大,当真闹出乱子来,追悔不及。三位和我是初交,不知道我的性格,庶白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生性欢喜算小的人,若他们的话说的中听,我未尝不可通融,只是他们显得吃得住我的样子,哪怕要我拿出一文钱,我也不甘心,因此遂不听朋友的劝,这是那年六月间的事。”   看看已快近中秋节了,那班东西大约是节关需钱使用,打听得舍间存有二、三千块钱的现洋,就集合了三、四十个凶暴之徒,其中也有十来个会些武艺的,半夜乘我不防备,撬开门偷进舍间来。他们原打算是文进武出的。我平日本来欢喜独宿,在热天尤不愿和敝内同睡。那夜九点钟的时候,我因做了一会功课,觉得有些疲乏了,上床安歇。但是透明的月色照在房中。使我再也睡不着,翻来复去的到十一点钟,刚要艨胧入睡,猛听得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立时惊醒转来,暗想房门是闩好了的,外面如何能开呢?一睁眼就看见月光之下,有几个人蹑手蹑脚的向床前走来,手中并带了兵器。我知道不好,翻身坐了起来。首先进门的那东西真可以,他隔着帐门并不看见我,只听我翻身坐起,就知道我坐的方向,猛然一枪朝我的肚皮戳来,枪尖锋利,帐门被戳了一个透明窟窿,幸得有帐门隔住了。我这么一起手将枪尖接过来,顺势一牵,他来势过猛,不提防我把他的枪尖接住了,只牵得他扑地一交,跌倒在床前。我顺势溜下床沿,一脚点在他背上,那时他既下毒手要我的性命,我也就顾不得他的性命了,脚尖下去,只‘哇’的叫了一声,就翘了辫子。第二个跟上来的,见我打翻了第一个,乘我不曾站起,劈头一单刀剁下。我既未站起,便来不及躲闪,并且也没看仔细是一把单刀,只得将左手向上一格,那刀已夺在我手中了。想不到那东西倒是一个行家,见单刀被我夺住,就随手往怀中一拖,经他这一拖,我手掌却吃不住了,不过当时也不觉着怎样,只觉胸头冒火,也趁他往怀中那一拖的势,踏进去右手便将他下阴撩住,连他的小肠都拉了出来,一声不响的倒地死了。第三个上来的,使一条齐眉短棍,来势并不甚凶狠,奈我因左手受了伤,弄发了我的火性,那东西身材又矮,我迎头。一拳下去,不容他有工夫躲闪,已脑浆进裂的死了。一连打死了三个,我的心不由得软了,暗想走在前面的三个,本领尚且不过如此;在后面的也可想而知,他们并没有劫去我什么贵重东西,于我有何仇怨,何必伤他们的性命,于是就存心只要他们不下毒手打我,我决不下毒手伤他们。可怜那些东西,哪有下毒手的能耐,见我已打死了三个,觉舍间的人都已惊醒起来了,只慌得一窝蜂的往外逃跑。各人手中的兵器,都掼在舍间,不敢带着逃跑,恐怕在路上被巡捕看见了盘诘。我也懒得追赶,连忙打发人去捕房报案,捕房西人来查勘,详细问了我动手的情形,似乎很惊讶的。“   霍元甲伸着大指头向秦鹤岐称赞道:“不怪他们外国人看了惊讶,便是中国会武艺的朋友听了这种情形,也得惊讶。实在是了不得,佩服,佩服!”农劲荪问道:“那些被打得逃跑了的东西,后来也就安然无事了吗?”   秦鹤岐摇头道:“那些东西怎肯就这么放我的手。喜得捕房的西人,料知那些东西决不肯就此罢休,破例送一杆手枪给我,并对我说道:”我知道你的武艺,足敌得过他们,不至被他们劫了财产去,但是一个人没有能制人的武器,究竟不甚安全,有了这杆手枪,就万无一失了。‘我得了那杆手枪之后,不到十多日,那些东西果然又来报仇了。这回来的早些,我还不曾安歇,忽听得舍间养的一只哈巴狗,对着后门乱叫。我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外面正在用刀拨门,我便朝门缝高声说道:“你们用不着费事,我和你们原无仇怨,就是那三个被我打死的人,他们若不是对我下毒手,存心要我的性命,我也断不至伤他们。如果那夜我不是安心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有命逃走么?老实说给你们听,你们实在不是我的对手,并且巡捕房送了我一杆手枪,你们真要进来讨死,我开门教你们进来就是。’说着,向天连开了两枪,一手将后门扯开。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只吓得抱头鼠窜,谁还有胆进来和我厮打呢?他们经了这次恐吓,直到现在相安无事,只我这手上的刀痕,就永远不得磨灭了。”   霍元甲道:“听庶白大哥说,秦先生的武艺,是多年祖传下来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派的工夫?”   秦鹤岐道:“谈到武艺的宗派,很不容易分别。霍先生也是此道中的世家,料必也同我一般的感想。因为工夫多得自口授,册籍上少有记载,加以传授工夫的,十九是不知书卷的粗人,对于宗派的传衍,如何能免得了错语。一般俗人的心理,照例欢喜认一个有名的古人做祖师,譬如木匠供奉鲁班,唱戏的供奉唐明皇,剃头的供奉关云长之类,不问是也不是,总以强拉一个有名的古人做祖师为荣。因此拳术家的宗派越衍越多,越没有根据,越没有道理。我曾听得一个拳术家自称是齐家的武艺,我不明白齐家是哪个,问他才知道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姑无论齐天大圣是做西游记的寓言,没有这么一个怪物,即算确有其人,究竟孙悟空传授的是哪个,一路传下来,传了些什么人,有无根据知道是孙悟空传的?这种宗派,霍先生能承认他么?不但这种宗派靠不住,便是内家、外家的分别,也是其说不一。有的说武当派为外家,少林派为内家,然现在许多武当派的拳术家都自称内家。本来内、外的分别,有两种说法,少林派之所谓内家,乃因少林派是和尚传下来的,从来佛学称为内学,佛典称为内典,佛家的拳术称为内家拳术,也就是这般的意思,并不是就拳术本身讲的。佛家照例称佛道以外的道为外道,自然称武当派为外家。武当派之所以自称为内家,乃是就拳术本身分别出来的。武当派拳术,注重神与气,不注重手脚,尚意不尚力,与一切的拳术比较,确有内外之分。究竟谁是内家,谁是外家,这标准不容易定,原也不必强为分别。谈到我祖传的武艺,也可以说是少林派,只是少林派的拳棍,创始于何人?一路流传下来,传了些什么人?当日少林寺是不是拿这拳棍工夫,与佛家修行的工夫一同传授,在何时失传的?我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仅根据秦氏族谱上的记载,那种记载是留示子孙的,大概还不至有夸张荒谬的毛病。我秦家原籍是山东泰安人,我九世祖海川公才移家浦东,武艺也由海川公传授下来的。寒舍族谱上所记载的,就是记载海川公学武艺的始末,说海川公少时即失怙恃,依赖远房叔父生活,叔父会武艺,多与镖行中人往来。海川公也就跟着练习武艺,因生性欢喜武艺,练习的时候,进步异常迅速,在家练了几年之后,十八岁便出门寻师访友。两年之间走遍山东全省,不曾遇着能敌得过他的人,休说有够得上做他师傅的。他偶然听得人谈起少林寺的拳棍天下无敌,遂打听去少林寺的路程,动身到河南少林寺去,及至到了少林寺一问,谁知与往日听得人所谈论的,绝不相符。一般人说,河南少林寺里面,有种种练习拳棍的器具,并有一条长巷,长巷两旁安设了无数的机器木人,地下竖着梅花桩。凡在少林寺学习武艺的,几年之后,自信武艺可以脱师了,就得脚踏梅花桩,双手攀动木人的机器,那木人便拳打脚踢的向这人打来,这人一路打出那条长巷,武艺就算练成功了。若武艺略差一点儿,万分招架不了,只要身上着了一下,立时跌倒梅花桩,寺里的师傅,即不许这徒弟下山,须再用若干时候的苦功,总以能打出长巷为脱师的试验。海川公以为寺中既有这种设备,所传授武艺之高妙,是不待说的了。到少林寺之后,才知道外边所谈的,完全是谣言,不但没有那种种的设备,少林寺的和尚,并没一个练习拳棍。海川公大失所望,待仍回山东去吧:一则因山东并没有他的家,二则因回山东也无事业可做,既已出门到了少株寺,何妨就在少林寺借住些时,再作计较。   那时,少林寺里有数百个和尚。他心想,俗语说:“人上一百,百艺俱全‘,数百个和尚当中,不见得就没有武艺高强的,住下来慢慢的察访,或者也访得出比我高强的人来。这种思想却被他想着了。不到几日,果然访出两个老和尚来。那两个老和尚,年龄都在八十以上了,并不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一个法名惠化,一个法名达光。两和尚的履历,满寺僧人中无一个知道,在少林寺已住锡二十多年了。到少林寺的时候,二人同来,又同住在一个房间,平日不是同在房中静坐,便一同出外云游,二人不曾有一时半刻离开过。满寺僧人并不注意到绝二人身上,也没人知道他二人会武艺。海川公在寺里借住的房间,凑巧与惠化、达光两法师的房间相近。海川公正在年轻气壮的时候,每夜练习武艺,三更后还不体息,独自关着门练习。哪里知道隔壁房里,就有两个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内。才住了十多日,这夜,海川公正在独自关着房门练工夫,忽听得有人用指头轻轻的弹门,海川公开门看时,却是惠化、达光两法师。惠化先开口说道:”我每夜听得你在这房里练武艺,听脚步声好象是曾下过一会儿苦工夫的,年轻人肯在这上头用功,倒也难得。我两人将近四十年没见人练拳了,因此特地过来瞧瞧,有好武艺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何如?’海川公此时的年纪虽轻,然已在外面跑了几年,眼力是还不差的,见惠化法师说出这番话来,料知不是此中高手,决不至无端过来要看人武艺。他原是抱着寻师访友的志愿到河南去的,至此自然高兴,连忙让两法师进房坐了,答道:“须求两位法师指教,我不过初学了几下拳脚,实不敢献丑。‘达光法师老实不客气的说道:”我看你的资质很好,若有名师指教,不难练成一个好手。你且做一点儿给我们看看,我两人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难道还笑你不成!’海川公因从来不曾遇过对手,气焰自是很高,这时口里不敢明说,心里不免暗忖道:“你这两个老和尚,不要欺我年轻,以为我的武艺平常,对我说这些大话。尽管你两人的武艺高强,只是年已八十岁了,不见得还敌得过我,我何不胡乱做几下给他们看了,使他们以为我的武艺不过如此,和我动起手来,我才显出我的真才实学,使他以后不敢藐视年轻人。主意打定,即向两法师拱了拱手道;‘全仗两位老师傅指教,武艺是看不上眼的’。说罢,随意演了一趟拳架子。惠化看了,望着达光笑道:”气力倒有一点,可惜完全使不出力来。你高兴么?和他玩两下。“达光含笑不答,望着海川公说道:”你工夫是做的不少,无奈没有遇着名师,走错了道路,便再下苦工夫,也没多大的长进。‘海川公听得惠化说使不出力来的话,心想:我是有意不使力,你们哪里会看工夫,只是也不动气的说道:“以前没有遇着名师,今日却遇着两位名师了,请求指引一条明路吧!’达光法师从容立起身说道:”我两人的年纪都老了,讲气力是一点儿没有,只能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我们因为年纪大了,再不把武艺传给人,眼见得就要进土了,你来与我试试看。‘海川公想不到八十多岁的老和尚,竟敢这么轻易找人动手,反觉得不好意思真个下重手打这年老的人,向达光问道:“老和尚打算怎生试法呢?’达光笑道:”随便怎样都使得,我不过想就此看看我的眼法如何?你练成了这样的武艺,想必与人较量的次数也不少了。我本不是和你较量,但是你不妨照着和人较量的样子打来。‘海川公遂与达光交起手来,只是二,三个回合以后,分明看见左边一个达光,右边也有一个达光,拳脚打去,眼见得打着了,不知怎的却仍是落了空。又走几个回合,又加上两个达光了,一般的衣服,一般的身法。海川公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达光的对手,并且已觉得有些头昏目眩了,哪敢再打,真是扑翻身躯,纳头便拜,再看实只有一个达光,哪里有第二个呢?连叩了几个头说道:“弟子出门寻师几年,今日才幸遇师傅,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拜过了达光,又向惠化叩了几个头,两老和尚毫不谦让,从此就收海川公做了徒弟。   海川公在少林寺内,足足的寄居了一十九年,还只学到两老和尚十分之七的本领。原打算完全学成了才离开两位师傅的,无奈那时还是清初入关不久,不知是因为哪一件谋逆的案子,牵连到少林寺里的和尚,忽一夜来了几千精兵,将少林寺围困得水泄不通,呐喊一声,火球火箭,只向寺里乱投乱射。满寺僧人都从睡梦中惊醒,缘到屋顶一看,哪里有一隙可逃的生路呢?只吓得众僧人号啕痛哭。海川公也是从梦中惊醒起来,急忙推开两位老师傅的房门一看,只见两位老师傅已对坐在禅床上嘘唏流泪,一言不发。海川公上前说道:“如今官兵无故将山寺包围,不讲情由的下这般毒手,寺中数百僧人,难道就束手待死?弟子情愿一人当先,杀开一条生路,救满寺僧人出去。在弟子眼中看这几千官兵,直如几千蝼蚊,算不了什么!‘惠化连连摇手说道:”这事你管不了。你原不是出家人,你自去逃生便了。’海川公着急道:“此刻后殿及西边寮房,都已着了火了,弟子独自逃生去了,寺中数百僧人的性命,靠谁搭救,不要尽数葬身火窟吗?‘达光长叹道:”劫运如此,你要知道逆天行事,必有灾殃。论你的能为,不问如何都可冲杀出去,只是万般罪孽之中,以杀孽为最重,此事既不与你相干,官兵也没有杀你之意,你自不可妄杀官兵,自重罪孽。此刻围寺的兵,只东南方上仅有五重,你从东南方逃去,万不可妄杀一人。此去东南方五、六里地面,有一株大樟树在道路旁边,你可在那树下休息休息再走。’惠化掐着指头轮算了一会,说道:“你此去还是东南方吉利,出寺后就不必改换方向,直去东南方,可以成家立业。‘海川公朝着两位老师傅叩头流泪说道:”弟子受两位师傅栽成的大恩十有九年,涓涯未报,如今在急难的时候,就是禽兽之心,也不忍弃下两位师傅,自逃生路。两位师傅要走,弟子甘愿拚死护送出这重围,两位师傅不走,弟子也甘愿同死在这里。’达光拍着大腿说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支吾!你没听得么,隔壁房上也着火了。‘海川公回头看,窗眼里已射进火光来,只急得顿脚道:”弟子逃了,两位师傅怎样呢?’惠化道:“你尚且能逃,还愁我两人不能逃么?你在那樟树下等着,还可以见得着我们。‘海川公被这一句话提醒了,即时走出房来,满寺呼号惨痛的声音,真是耳不忍闻,目不忍睹,急忙拣那未着火的房上奔去,借着火光,看东南角上围兵果然比较的单薄,心想要不杀一兵,除却飞出重围,不与官兵相遇,若不然,我又不会隐身法,这么多的官兵,如何能使他们不看见我呢?既是看见了我,就免不了要动手,师傅吩咐我万不可伤一人,可见得是教我飞出重围去。想罢,随即运动十九年的气功,居然身轻似叶,直飞过五层营幕,着地也不停留,奔到路旁大樟树下,才回头看少林寺时,已是火光烛天,还隐约听得着喊杀的声音。约莫在树下等候了半个时辰,忽见半空中有两点红星,一前一后从西北方绥缓的飞来,海川公觉得诧异,连忙跳上树颠,仔细看那两颗红星,越飞越近。哪里是两颗红星呢,原来就是两位老师傅,一人手巾擎着一盏很大的红琉璃灯,御风而行,霎时到了海川公头顶上。只听得惠化法师的声音说道:”你可去浦东谋生,日后尚能相见。’海川公还想问话,奈飞行迅速,转眼就模糊认识不清楚了。海川公就此到浦东来,在浦东教拳,兼着替人治病。一年之后,惠化、达光两位师傅同时到浦东来了。达光法师没住多久,即单独出外云游,不知所终。惠化法师在浦东三年,坐化在海川公家垦,至今惠化法师的墓,尚在浦东,每年春秋祭扫,从海川公到此刻二百多年,一次也未尝间断。“   霍元甲笑道:“怪道秦先生的武艺超群绝伦,原来是这般的家学渊源,可羡可敬!”秦鹤岐道:“说到兄弟的武艺,真是辱没先人,惭愧之至。霍府迷踪艺的声名,震动遐迩,兄弟久已存心,如果有缘到天津,必到尊府见识见识。前日听得庶白谈起霍先生到上海来了,不凑巧舍间忽然发生了许多使兄弟万不能脱身出外的琐事,实在把我急煞了。难得先生大驾先临,将来叨教的日子虽多,然今日仍想要求先生使出一点儿绝艺来,给我瞻仰,以遂我数年来景慕的私愿。”   霍元甲的拳法,从来遇着内行要求他表演,他没有扭扭捏捏的推诿过,照例很爽直的脱下衣服就表演起来。此时见秦鹤岐如此说,也只胡乱谦逊了几句,便解衣束带,就在秦家客室里做了一趟拳架子。秦鹤岐看了,自是赞不绝口。霍元甲演毕,秦鹤岐也演了些架式,宾主谈得投机,直到夜间在秦家用了晚膳,才尽欢而散。   次日,彭庶白独自到秦家,问秦鹤岐:“看了霍元甲的武艺,心里觉得怎样?”秦鹤岐伸起大指头说道:“论拳脚工夫,做到俊清这一步,在中国即不能算一等第一的好手,也可算是二等第一的好手了。不过我看他有一个大毛病,他自己必不知道,说不定他将来的身体,就坏在那毛病上头。”彭庶白连忙问道:“什么毛病?先生说给我听,我立刻就去对他说明,也使他好把那毛病改了,免得他身体上吃了亏还不知道。”秦鹤岐道:“这种话倒不便对他去说,因为大家的交情都还够不上,说的不好,不但于他无益,甚至反使他见怪。他的毛病,就在他的武艺,手上的成功的太快,内部相差太远。他右手一手之力,实在千斤以上,而细察他内部,恐怕还不够四百斤,余下来的六、七百斤气力,你看拿什么东西去承受,这不是大毛病吗?”   彭庶白愕然问道:“先生这话怎么讲?我完全不懂得。”秦鹤岐道:“你如何这也不懂得呢?俊清做的是外家工夫,外家工夫照例先从手脚身腰练起,不注意内部的。专做外家工夫的人,没有不做出毛病来的。霍家的迷踪艺,还算是比一切外家工夫高妙的,所以他练到了这一步,并不曾发生什么毛病。不过,他不和人动手则已,一遇劲敌,立刻就要吃亏,所吃的亏,并不是敌人的,是他自己的。你此刻明白了么?”彭庶白红了脸笑道:“先生这么开导,我还说不明白,实在说不出口,但是我心里仍是不大明白。”   秦鹤岐点头道:“我比给你看,你就明白了。我这么打你一拳,譬如有一千斤,打在你身上,果然有一千斤重。只是这一千斤的力量打出去,反震的力量也是有一千斤的。我自己内部能承受一千斤的反震力,这一千斤力便完全着在敌人身上,我自己不受伤损。若内部的工夫未做成,手上打出去有一千多斤,敌人固受不了,自己内部也受了伤,这不是大毛病吗?”   彭庶白这才拍掌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并且得了一个极恰当的譬喻,可以证明先生所说的这理由,完全不错。”秦鹤岐笑问道:“什么恰当的譬喻?”彭庶白道:“我有几个朋友在军舰上当差,常听得他们说,多少吨数的军舰,只能安设多少口径的炮,若是船小炮大,一炮开出去,没打着敌人的船,自己的船已被震坏了,这不是一个极恰当的譬喻吗?”   秦鹤岐连连点头道:“正是这般一个道理。我看他的肺已发生了变故,可惜我没有听肺器,不能实验他的肺病到了什么程度。”彭庶白惊讶道:“象霍元甲那样强壮的大力士,也有肺病吗?这话太骇人听闻了。”秦鹤岐道:“你只当我有意咒他么?昨天他在这里练拳,我在旁听他的呼吸,已疑心他的肺有了毛病。后来听他闲谈与人交手的次数,连他自己都不能记忆。北方的名拳师,十九和他动过手,他这种武艺,不和人动手便罢,动一次手,肺便得受一次损伤,我因玩敢断定他的肺有了病了。”   彭庶白紧蹙着双眉叹道:“这却怎生是好呢?象他这般武艺的人,又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实在令人可敬可爱。肺病是一种极可怕的病,听别人患了都不关紧要,霍俊清实在病不得。先生是内家工夫中的好手,又通医理,可有什么方法医治没有呢?”秦鹤歧遭:“医治的方法何尝没有,但是何能使他听我的方法甚治?他如今只要不再下苦功练他的迷踪艺,第一不要与人交手,就是肺部有了些毛病,不再增加程度,于他的身体还不至有多大的妨碍。若时刻存着好胜要强的心,轻易与人交手,以他的武艺而论,争强斗胜果非难事,不过打胜一次,他的寿数至步得减去五年。”   彭庶白很着急的说道:“我们与霍俊清虽说都是初交,够不上去说这类劝告他的话,只是我对他一片崇拜的热心,使我万分忍不住,不能不说。好在农劲荪也是一个行家,与霍俊清的交情又摄厚,我拿先生的话去向他说,他既与霍俊清交厚,听了这种消息,决没有不代霍俊清担忧的。”说毕,即作辞出来,直到客栈看霍元甲。不凑巧,霍元甲等三人都出外去了。彭庶白知道霍元甲明日须与沃林订约,事前必有些准备,所以出去了,只得回家。   次日正待出门,秦鹤歧走来说道:“霍俊清既到我家看了我,我不能不去回看他。我并且也想打听他今日与沃林订约的情形怎样,特地抽工夫出乘邀你同去。”彭庶白喜道。“这是再好没有的了,此刻虽然早了一点,恐怕他们去订约还不曾回客栈,但是就去也不要紧。那客栈里茶房已认识我了,可以教他开了房门,我们坐在他房里等候他们回来便了。”于是二人同到霍元甲的寓所来,果然霍元甲等尚未回来,二人在房里坐候了两小时,才见霍元甲喜气扬扬的回来了。秦、彭二人忙迎着问订约的情形,不知霍元甲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回    程友铭治伤施妙手    彭庶白爱友进良言   话说彭庶白见霍元甲喜气扬扬的回来,忙迎着笑道:“我和秦先生已在此恭候多时了,看霍先生脸上的气色,可以料定今日的交涉,必十分烦遂。”霍元甲不及回答,先向秦鹤岐告了失迎之罪,农,刘二人也都与秦鹤岐相见了,霍元甲才笑向彭庶的道:“这回托秦先生和大哥的福,交涉侥幸没有决裂,条约可算是订妥了,不过订的时期太远了些,教人等的气闷。”   秦鹤岐问道:“定期在什么时候?条约是如何订法的?”农劲荪接着答道:“今日订的约和前日所淡判的没有出入,双方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到了,条约上订明了赌赛银五千两,定期明年阴历二月二十日,仍是在张家花园比赛。如偶然发生了意外事故,不能如期来比赛,得先期通知延期若干日,然至多不得延至五日以外,若不曾通知延期,临时不到的,得向保证人索赔偿损失银五百两。我们这边的保证人是汇康钱庄,沃林那边的是大马路外滩平福电器公司。这约上并订明了从今日起发生效力,不得由一方面声明毁约,要毁约亦须赔偿损失五百两。”   彭庶白笑道:“农先生办事真想得周到,这么一来,便不怕他们再逞狡狯了。”秦鹤岐问道:“今日订约的时候,奥比音本人不在场,将来不致因这一层又发生问题么?”农劲荪摇头道:“那是不会有问题发生的。奥比音就在这里,他也不能作主,沃林教他和人比赛,他不能不和人比赛。沃林不教他比赛,他便不能比赛。这回订条约、赌银两,在霍四爷这方面,是纯粹的心思,想替中国人争面子,而在他那一方面,只算是沃林要借此做一回生意,想利用奥比音的大力,赢霍四爷五千两银子,旁的思想是一点儿没有的。”   秦鹤岐问霍元甲道:“日期既定了明年二月二十日,此刻尚在十一月底,先生还是在上海等候呢,还是且回天津,等过了年再来呢?”霍元甲摇头笑道:“我这回在此地已等得不耐烦了,何能再坐守在这里等到那时候?明日就得动身回天津去,过了年再来。”秦鹤岐道:“先生明年到上海来的时候,务望给我一个信,我还有几个同道的朋友,我很想给先生介绍介绍。他们平日闻先生的名,都甚愿意结识,无奈各人多有职务羁身,不能远离,所以未曾到天津拜访。这回先生到上海来了,原是彼此结交的好机会,偏巧我又被许多俗务绊住了,若不是先生肯惠临寒舍,只怕这回又错过了。我以为先生在此还有几日耽搁,昨夜有几个同道的朋友在寒舍谈起,他们还说要开欢迎会欢迎先生呢!”   霍元甲谦逊了几句,问彭庶白道:“前夜庶白大哥在一枝香给我介绍的,其中有没有秦先生的同道?”彭庶白道:“秦先生的同道,只有一个姓程的和一个姓李的,与我见过面,并没有交情,我所介绍的又是一类人,多半是上海所谓白相朋友,不是秦先生的同道。”霍元甲对秦鹤岐道:“我生性欢喜结识天下豪杰之士,既是先生同道的朋友,学问不待说是好的。我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住处,便没人介绍,我也得去登门拜访,何况有先生介绍呢?今日天色尚早,可否就烦先生引我们去拜会几个。”秦鹤岐踌躇道:“霍先生不是打算明天就动身回天津去吗?此时如何还有工夫去看朋友咧!”农劲荪道:“可以留震声在这里拾夺行李,我二人不妨抽闲同去。”   秦鹤岐道:“有一个姓程字友铭的,就在离此不远的一家陶公馆里教书,我且介绍两位去谈谈,他也是安徽人。”农劲荪接住问道:“是不是中了一榜的程镛呢?”秦鹤岐连连点头道:“正是中了一榜的程镛。农先生与他熟识么?”农劲荪道:“只闻他的名,不曾见过面。程先生在我安徽的文名很大,却不知道他会武艺。”秦鹤岐道:“他此刻的武艺,虽是了不得,但他的武艺并不是从练拳脚入门的。他也是得了不传的秘诀,专做易筋经工夫,不间断的已做了二十多年了,如今两膀确有千斤之力,遍体的皮肤都能自动。”霍元甲道:“易筋经的工夫,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吗?”秦鹤岐道:“岂但能做到这一步,据程友铭说,照他那般做下去,实在能做到辟谷数十日不饥,日食千羊不饱的境界。”霍元甲随即立起身说道:“这样可算是神仙中人了,我岂可到了上海,不去瞻仰一番?”秦鹤岐也起身对彭庶白道:“程先生你是会过面的,今日可以不去,因为他在人家教书,太去多了人不好。”彭庶白笑道:“我正想不同去,好在这里和震声哥谈谈,也可以帮着他料理动身的事。”于是霍,农二人遂跟着秦鹤岐到陶公馆来。   路上没有耽搁,不一会到了陶公馆。秦鹤岐取出自己的名片来,向陶公馆的门房说了特来看程老师的话,只见那门房接过秦鹤岐的名片,面上露出迟疑的神气说道:“先生若没有要紧的事,就请明日再来何如?”秦鹤岐看门房这种对待,不由得生气道:“没有要紧的事,也不到这里来了。你还没有进去通报,为什么由得你作主,要我们明日再来呢?”那门房见秦鹤歧动气了,才陪笑说道:“不是我敢作主,因为知道程老师此刻正有要紧的事,决没有闲工夫会客。方才有两个朋友来会,我拿名片进去通报,翟老师就是这么回复请明日来的。”秦鹤歧觉得很诧异的问道:“他此刻正有什么紧要的事,你可以说给我听么?”门房尚没有回答,忽昕得外面敲的门环响,门房一面走出房门去开门,口里一面念道:“只怕就是那人来了。”   霍元甲看了这门房的神气,疑心是程友铭吩咐了门房,来客不许通报,便也露出不快活的神气对秦鹤岐道:“既是程先生有要紧的事,不能见客,我们下次再来不好吗,何苦妨碍他的要事呢?”秦鹤岐只微微的点头不做声,只见们房将两扇大门打开,即有四个人扛抬一张番带软床,床上仰卧一人,用毡毯蒙头罩脚的盖了,看不出是死是话,是男是女,后面还跟着一个年约三十多岁,服饰整齐的男子,进门向门房说了两句话,因相隔稍远,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见门房对扛抬的人向里面挥手,好象是教扛抬到里面去。直抬到里面丹墀中放下,门房随手掩了大门,才回身走近秦鹤岐跟前说道:“程老师就为这个躺在布床上的人求他治伤,所以不能见客,并没有旁的事。”秦鹤歧问道:“这人受的什么伤,怎么请程老师治?程老师又不会做伤科医生。”门房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秦鹤岐道:“你不要管程老师见客不能见客,只拿我这名片进去通报一声就得了。”门房只得应是,擎着名片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