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1 页/共 22 页

这日早起,吴振楚正在草坪中做工夫,忽见那个写信的少年,匆匆忙忙的走来,望着吴振楚问道:“师傅起床了么?”吴振楚看少年的神情,料是有很紧急的事要见师傅,忙答应起来了。少年头也不回的跑了进去,吴振楚心想:我多亏了这人,才得到这里来学武艺,二年来几番想下山去看他,只因不肯间断工夫,不曾去得,此时难得他自己到这里来了,我应该进去问候问候才是。他究竟姓甚名谁,我还不知道,也没问过师傅,我如今快要下山回凤凰厅去了,今生今世,能不能再到这地方来,便是来了,能不能再和他见面,都还说不定。今日若是错过了,将来十年、二十年后说起来,还是一桩恨事。想罢,即整理了身上衣服,向庙里走来。刚进了庙门,只见瞿铁老跟着那少年,旋说旋向外走,看瞿铁老的脸色,和少年一般的带着些愁苦的样子,一望就知道是心中有忧愁抑郁的事。二人说话的声音很细,听不出是说些什么。吴振楚本待迎上去招呼,但见二人只顾一路说着走来,急匆匆的神气,却又不敢上前,妨碍二人的正务,只好拱立在一旁等侯。瞿铁老走近跟前说道:“我有事须下山走一遭,大约须半个月以后才得回来,等歇你那些师弟来了的时候,你对他们说,各人在家做半个月工夫再来。”瞿铁老立着和吴振楚说活,少年好象很着急,怕耽搁了时刻似的,连催快走,瞿铁老就跟着少年走了。吴振楚心里好生纳闷。   一会儿,众小孩来了,吴振楚将师傅吩咐的话告知他们。众小孩笑道:“那是我们的师叔,就住在离这里不远。他从来是安闲无事的,不知今日如何这么忙迫?”吴振楚听了喜问道:“你们认识他么?他这般年轻,我们师傅这么大的岁数,怎么是师兄弟呢?”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答道:“你比我们大这么多岁数,不也是师兄弟吗?”吴振楚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师兄弟本不在年纪大小,只是你们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吗?”众小孩道:“怎么不知道!我们这一带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缪大少爷。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房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年四季不洗脸,脸上也一点儿污垢没有。终年是那件黑大布罩衫,冬天不见他怕冷,夏天也不见他叫热。谁留他吃饭,他就在谁家吃饭。我们家里割稻子、收麦子的时候,一遇了天气不好,大家忙得不了,他就来替我们帮忙。他本是一个读书人,做起田里工夫来,比我们老作家还来得惯便。他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生活。”吴振楚问道:“他家就只他一个人吗?”小孩摇头道:“师傅说他家里人很多。”吴振楚道:“你们刚才说,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怎么又说他家里人很多呢?”小孩道:“他本是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我们还到他家里去玩耍过,夜里油灯也没有,不知道他家里很多的人,都藏在什么地方?”吴振楚听了这种小孩子口吻,忍不住笑问道:“他时常到这庙里吗?”小孩道:“师傅倒时常下山去看他,不曾见他庙里来过。”吴振楚道:“师傅说话的口音,和你们本地的口音不同,缪大少爷也不象是本地的,你们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吗?”众小孩都说不知道。   吴振楚便不再问了,众小孩各自归家练习,只留下吴振楚独自在庙里用功,好在他本来是不和众小孩同学同练的。过了三、五日,一个人在庙中觉得寂寞难过,偶然想起缪大少爷,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何不趁这时分,去那茅屋里玩玩呢!师傅是跟缪大少爷同去的,或者能在那里遇见师傅,岂不甚好?这庙里虽没人看守,大概不至有偷儿进来。我前年上山的时候,在山底下人家借宿,那人家夜里的大门就那么大开着不关,我问他不关门怎的不怕盗贼,他说自从师傅到这山上住着,四周十里之内,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盗贼。我师傅的威名能保得十里之内的人家,不入盗贼,岂有自己庙里倒保不住的道理!心里这么一想,竞象有十分把握的,连庙门也不带关,就放心大胆的走下山去。二年多不曾下山,一旦跑出来,觉得天宽地阔,山川争媚。依着前年来时的道路,一面浏览景物,心旷神怡的向东走去。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觉走到了前年坐着休息、与缪大少爷相遇的地方。忙停了步一想,暗道:不好了,走过了头了,怎么直走到了这里,却没看见那所茅房呢?哦,是了!原来那日跟着他走,一路不曾留神记认。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因天色已不早了,心里记挂着要赶路,迳跑了出来,并没回头瞧那房子一眼,又过了这么久,心里已没有那房子的形式,所以在跟前走过,一时也没看出来。当下回头又走,一步一步的留着神,看山势情形,心中确实能记忆,那茅房坐落在一条山溪的小石桥东首,此时走到小石桥上,朝东首看时,哪里有什么茅房的踪影呢?只见一片青草,不仅没有曾建筑房屋的基础,连破砖头碎瓦屑也不见有半点。随走到青草坪中,仔细寻觅足以证明茅房在此地的物件,须臾寻见了一块方青石,认得是自己坐过的。暗自寻思道:怪道走过了头,原来这茅房早拆毁了,一点儿遗址都没有,教我从哪里去寻找?嘘唏徘徊了好一会,也无从推究这茅屋是何时拆毁的,更猜想不出缪大少爷的行踪,乘兴而来,只得败兴而返。   谁知回到庙中,更有使吴振楚败兴的事情发见了,什么事呢?原来吴振楚当时回到庙中,进自己房中一看,床上的被褥都翻乱了,桌凳也移开了平时安放的地位。看了这意外的情形,不由得不吃惊,急忙走近藏银的床底下一看,一百串大钱不曾动,只那一百两银子和一包散碎银子,不知去向。吴振楚立起身,长叹一声道:“这银两合该不是我命里应享受的,藏在这地方,居然有人敢来偷了去,岂不是怪事!好在我带这钱出来,原是准备送给师傅的,我只要学得下武艺,便连这一百串钱偷去,也只当是师傅收受了。”   又过十来日,瞿铁老回来了。吴振楚说了失窃的情形,瞿铁老甚为惊异,亲到吴振楚房中,问被褥桌凳移动的样子。吴振楚照那日的形式,做给瞿铁老看,瞿铁老只管把头摇着。吴振楚问道:“师傅为什么看了不住的摇头呢?”瞿铁老道:“我因看这贼来得太希奇,本地方不端的人,因有些畏惧我,不敢在近处动手。近处没有大富人,外来的盗贼,不屑在此地动手。至于我在这庙里,休说本地方的人,便是江湖上,也少有不知道我是一文钱没有的,有谁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行窃呢?并且这偷银子的人,举动也太奇怪,将被褥翻乱还可说得过去,是恐怕有金银藏在被褥底下,至于这桌凳,底下空洞无物,一望可知,如何用得着移开呢?”吴振楚本是一个粗心的人,听了只觉得是奇怪,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也懒得仔细研究,只继续着苦练工夫。练满了半年,便问师傅可以下山了么?瞿铁老道:“乃得照前次的样试试看。”   瞿铁老这回左手拿了一条旱烟管,右手仍用两个指头,拈着一条虎筋,边吸着旱烟,边跨上木桩,教吴振楚拉扯。吴振楚尽力拉了一下,虎筋不曾拉断,瞿铁老也不曾拉动,只见旱烟斗上的烟灰,被拉得掉下了些儿。吴振楚正心中惭愧,瞿铁老倒兴高彩烈的跳下来笑道:“行了,只这一下工夫,已是不容易找着对手了。我在这里,虽收了不少徒弟,只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大,你要算是我的大徒弟,因此不能模模糊糊的放你下山去。如今你的武艺,在怀抱绝艺的山林隐逸之士当中,就出手不得,然在江湖上,尽管横行南北,包你不会遇见对手。不过在我门下学武艺的人,待人接物,务以礼让为先,非到万不得已,不许动手打人,尤不许伤人要害。你此番成功下山,一切行为,务必谨慎。倘若仗着所学的工夫,无端将人打死或打伤,哪怕在数千里以外,我得信非常迅速,那时决不轻恕你。”   吴振楚道:“不敢欺瞒师傅,弟子此番倾家荡产出来学武艺,为的是要报仇雪恨。弟子只要将仇人制服了,以后断不敢轻易和人动手。”瞿铁老点头道:“既是为报仇学武艺,那就不在此例,只是你的仇人是谁,用得着这么苦练了工夫去报复?”吴振楚道:“仇人却是个无名小卒,和弟子同乡的,姓陈名志远,痨病鬼一般的东西,倒有些儿本领。”瞿铁老很惊诧的阔道:“谁呢,陈志远吗?”吴振楚应“是”。瞿铁老仰天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和他有仇?”吴振楚看了瞿铁老的神气,也惊讶道:“师傅倒知道他吗?他和弟子的仇,深得很呢!师傅为什么叹气?”瞿铁老道:“你的仇人既是陈志远,快不要说报复的话了。”吴振楚问道:“为什么呢?师傅和他有交情么?”瞿铁老摇头道:“不是,不是!可惜你不早把这话说给我听。”吴振楚道:“早说给师傅听怎样。”瞿铁老道:“早说给我听,也不至教你受这二年半的辛苦。”吴振楚听了,仍是不懂,同为何可以不受这二年半的辛苦。瞿铁老道:“你要报陈志远的仇,休说练这二年半,不是他的对手,便练到和我一样,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这一辈子,也不要望有报复的时候。”   吴振楚见是这么说,知道自己师傅不会说谎话,登时想起从前受的羞辱和二年半的白辛苦,只气得伏在瞿铁老跟前痛哭。不知瞿铁老怎生摆布,哭振楚的报仇究竟怎生报法,且俟第四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四回    巧报仇全凭旱烟管    看比武又见开路神   话说瞿铁老见吴振楚竞伏地痛哭,连忙搀扶起来说道:“不必这么伤感。你且将你和陈志远怎样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恨的原因,说给我听,我或者还有一点儿法设。”吴振楚这才揩干了眼泪说道:“弟子和他结仇的原因,说起来本是弟子的不是,不过弟子虽明知错在自己,却万分丢不开当时的痛楚,忘不掉当时的羞辱。就是弟子在家乡的声名。若不能报复陈志远,也就不堪闻问了。”随即将幼年时与陈志宏兄弟结交首尾,及再次受辱情形,大略说了一遍。瞿铁老微微的点头笑道:“幸亏你多在此练了半年,如今还有一点儿法子可设。若在半年以前下山去,就无论什么人也没有方法。”吴振楚听得还有法设,顿时不觉心花都开了,笑问道:“有什么法子,请师傅说出来,也好使弟子快活快活。”瞿铁老笑道:“我有一件法宝,可暂时借给你带下山去,你拿了这法宝,保可以报陈志远的仇。”吴振楚欣然说道:“师傅肯是这么开恩,将法宝借给弟子,弟子但能报复了陈志远的仇,不仅今生今世感师傅天高地厚的恩典,来生变犬马也得图报答师傅,只不知是一件什么法宝,现在师傅身边没有?”   瞿铁老笑道:“法宝自然是随身带着的,岂有不在身边的道理!不过我这法宝,说值钱,是无价之宝,说不值钱,便一文钱也不值。”吴振楚道:“这法宝果能给弟子报仇,哪怕一文钱不值,也是法宝。师傅借给弟子,弟子敢当天发誓,只对陈志远使用一次,使过了即送还师傅,决不损伤半点,请师傅尽管放心。”瞿铁老随手将旱烟管递给吴振楚道:“我也知道你决不会损伤半点,不过得仔细些,提防遗失了。”吴振楚伸手接了旱烟管,以为瞿铁老要腾出手来好从身边取法宝,等了一会,不见他从身边拿出什么法宝来,只得问道:“师傅的法宝在哪里?师傅拿给弟子呢,还是要弟子自己去拿呢?”瞿铁老指着旱烟管笑道:“这不就是法宝吗!”吴振楚不觉怔住了。他本是一个性情极暴躁的人,至此已禁不住心中生气,逞口而出的说道:“原来师傅还是和弟子开玩笑,寻弟子开心的啊!”瞿铁老正色说道:“你这话怎么讲!谁寻你的开心,你敢小觑这旱烟管么,你知道什么?这旱烟管的身量,说起来得吓你一跳,便是封神传上广成子的翻天印,也赶不上它。你知道什么,敢小觑它么?”   吴振楚见瞿铁老说得这般认真,思量师傅是个言行不苟的人,况在我痛哭流涕求他的时候,他岂有和我开玩笑的道理!我刚才这两句话,太说的该死了,再不谢罪,更待何时,随即双膝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刚才回师傅的话,罪该万死,千万求师傅念弟子粗鲁无知,报仇的心思又太急切,所以口不择言。”瞿铁老扶起他来说道:“这条旱烟管,本来不能顷刻离我身的,因见你哭的可怜,又见并不是真有了不得的大仇恨,非将陈志远杀死不可,才肯把他暂借给你使用一回,谁知你倒疑心是假的了。”吴振楚一面诺诺连声的应是,一面看这旱烟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所在。这旱烟管通体是黄铜制的,烟嘴、烟斗和中间的烟管相连,是整的,不能象平常的旱烟管,随意将烟嘴、烟斗取下来。烟斗底下有一个小窟窿,用木塞子塞了。以意度之,必是因烟斗取不下来,吸食过久了,管里填满了烟油烟垢,烟斗是弯的,不好通出来,留了这个窟窿,通烟油、烟垢便当些。平时因恐泄气不好吸,所以用木塞子塞了。这烟管和寻常烟管特别不同的地方就在这点,以外的烟荷包,和配挂着好看的零件,一切都与旁人的早烟管一样,实在看不出有可以当做法宝的好处来,只得说道:“法宝是到了弟子手里,但是,应该怎生祭法,师傅还不曾把咒词传给弟子。”   瞿铁老道:“用这法宝没有咒词。你只好生带着归家,迳到陈志远家里去,见面就双手将这法宝高高的捧着,尽管大胆叫陈志远跪下。他一见这法宝,你叫他跪下,他决不敢违抗。你不叫他起来,他就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起来,你便可当面数责他,或用法宝打他一顿,不过不能伤他的要害。你自觉仇已报了,就带着法宝回家,你法宝不离身,陈志远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决不能奈何你。”吴振楚半信半疑的问道:“师傅这法宝,只能暂时借给弟子。有法宝在身,陈志远是不能奈何我,然一旦将法宝退还了师傅,陈志远不又得找弟子报仇吗?”瞿铁老笑道:“冤冤相报,本无了时,只是我知道陈志远的为人,你尽管找他报仇,他但能放你过去时,没有不放你过去的。你和他既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人,而你与他结仇的原因,错处又不在他,你这番回去只要略占了些上风,就应该知道回头,将前事丢开,彼此做个朋友,岂不彼此都没有冤仇了吗!”   吴振楚听了这些话,心里总不觉有些疑惑:这旱烟管,不知是不是可以制服陈志远的法宝,然当下除了依遵瞿铁老的话,没有旁的方法,遂和瞿铁老作辞,仍挑了那一百串钱,下山回凤凰厅来。这番回家,不比前番出来,须随处停留打听,得多耽搁时日,这回一帆风顺,没经过多少日子,便到了凤凰厅。   吴振楚在凤凰厅城里的声名既大,城里的人,不论老幼男女,不认识吴振楚的绝少。当他两次受辱,及倾家出门的时侯,风声已传遍了满城,很有不少的人替陈志远耽忧,都说吴大屠夫不回来则已,回来定得与陈志远见个高下。陈志远终日坐在家中,事奉寡嫂如事老娘一样,也不出外寻师傅练武艺,只怕将来要败在吴大屠夫手里。这些话也有人说给陈志远听,陈志远只当没有这回事的,从容笑着说道:“我和吴大屠夫有什么仇?他是出门做生意去了,毫不与我相干。”这日吴振楚回到了凤凰厅,消息又登时传遍了满城。有一部分人,亲眼看吴振楚挑着一百串钱回来的,就推测吴大屠夫这番出门,必是不曾找着师傅,所以仍旧将挑去的师傅钱挑了回来。也有人说,若不曾找着师傅,练好了武艺,吴大屠夫是个要强争胜的人,决不肯仍回凤凰厅来。这两种推测,都有相当的力量。一般好事之徒,就拥到吴振楚的寓所,想探一个明白。吴振楚也不敢将带了法宝回来的话,对一般人提起,又不敢迟延,恐怕陈志远逃避。到家随即更换了衣服,慎重将事的提了那法宝旱烟管,大踏步走到陈志远家来,正遇着陈志远立在大门口。吴振楚见面,心中不由得有些害怕,惟恐法宝没有灵验,则这场羞辱,比前两场必然还要厉害。待不上前去吧,一则已被陈志远看见了,一则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退缩也是丢脸。逼得没有法使,只得回忆师傅吩咐的话,试用双手将旱烟管高高的捧起来,且看效验怎样?想不到这旱烟管的力量真比广成子的翻天印还要厉害,陈志远原是闲立在大门口,意态十分潇洒,一见吴振楚的旱烟管捧起来,立时改变了态度,仿佛州县官见着督府一般,连忙抖了抖衣袖,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对吴振楚请了个安,起来垂手侍立,不敢抬头。   吴振楚得了这点儿效果,胆就壮起来了,放下脸来说道:“陈志远,你自己知罪么?”陈志远躬身答道:“是!知罪!”吴振楚道:“你不应该两次羞辱我,今日见面,我非打你不可!”陈志远只连声应“是”,不敢抬头。吴振楚喝道:“还不跪下!”陈志远应声,双膝往地下一跪。吴振楚举着旱烟管,没头没脑的就打,打得陈志远动也不敢动一动。一般看热闹的人都说:“吴大屠夫这番出了气了。”吴振楚听了这种声口,觉得自己有了面子,即停手说道:“我的仇已报了,你起来吧,我要回去了。”陈志远立起身来,吴振楚转身要走,陈志远极诚恳的挽留道:“很难得吴大老板的大驾光临,请进寒舍喝杯水酒。我还有要紧的话说。”吴振楚心想这法宝不离身,他是奈我不何的,且看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和我说,随即点头应允。陈志远侧着身体,引吴振楚到家里,推在上座,吴振楚只紧紧的握住法宝,陈志远并不坐下相陪,即进里面去了。好一会,才亲自搬出一席很丰盛的酒菜来,仍请吴振楚上座,自己主席相陪,只殷勤敬酒敬菜,并不见说什么要紧的话。   吴振楚心里好生疑惑,实在想不出陈志远怕早烟管的理由来。他是个生性爽直的人,至此再也忍不住了。陈志远又立起来敬酒,吴振楚伸手按住酒壶说道:“我酒已喝够了,用不着再喝,并且我心里有桩事不明白,酒喝的越多越是纳闷。如今我的仇已报过了,知道你是个度量宽宏的人,不必因刚才的事记恨我,我愿意从此和你做一个好朋友,不知你心里怎么样?”陈志远道:“只要吴大老板不嫌弃我,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吴振楚喜道:“我今日骂也骂了你,打也打了你,我知道我的本领,比你差远了,只是你为什么见了这旱烟管,就俯首帖耳的,由我骂,由我打,还要留我喝酒,这是什么道理?我真不懂得,还得请你说给我听才好。我因存心从此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不妨问你这话。”   陈志远笑道:“你至今还不懂得这道理吗?”吴振楚道:“我实在是不懂得。若懂得,也不问你了呢!”陈志远道:“你不是瞿铁老的徒弟吗?”吴振楚很诧异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瞿铁老的徒弟?”陈志远笑道:“我若不知道,也不怕这旱烟管了。”吴振楚道:“我虽是瞿铁老的徒弟,只是瞿铁老交这旱烟管给我的时候,并不曾向我说出你怕这东西的道理来。我一路疑心这东西靠不住,直到刚才,方相信这玩意儿真有些古怪。但是,象你这么有能为的人,怎的倒怕了这一尺长的早烟管,这道理我再也猜不透。”   陈志远道:“瞿铁老不曾说给你听,怪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和我算是一家人了,不妨说给你听。我和瞿铁老,原是师兄弟。我们师兄弟共有三人,大师兄就是瞿铁老;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我师傅的儿子,年纪很轻,性情很古怪,文学极好。我们师傅姓缪,师弟叫缪祖培,一般人都称他缪大少爷。”吴振楚听到这里,跳起来说道:“原来你是我的二师叔。我到瞿铁老那里去做徒弟,就是三师叔缪大少爷写信教我去的。”陈志远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们三个人当中,论为人正直无私,居心仁厚,算瞿铁老为最;论为人机智多谋,学问渊博,就得推三师弟;只我没什么好处,就只师傅传下来的工夫,我比他两人略能多领会些儿。在四个月以前,我师傅老病发了,我得信赶去,想顺便邀瞿铁老同行,才走到那笔锋山下,就见你昂头掉臂的向山下走来。我料见面必然寻仇,连忙躲过一边,让你过去。及至山下看时,庙里一个人也没有,向山下的瞿铁老徒弟家一打听,知道已在数日前,和缪大少爷同下山去了。又打听了你到那里拜师的情形,回身上山,取了你一百多两师傅银。因怕你在山上用不着银钱,无缘无故不会去床底下翻看银两,隔多了日子发觉出来,或不免诬赖许多同学的小兄弟,所以故意将椅子移开,被褥翻乱,使你回去一望,就知道失窃。”   吴振楚又跳起来指着陈志远笑道:“好,好,好!师叔偷起侄儿的银子来了。我说旁人哪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到那山上去偷银子!”陈志远笑道:“我并不需银子使用,是有意和你开玩笑的,银子还是原封未动,就还给你吧!”旋说旋从怀中摸出那银包来,递到吴振楚面前。吴振楚连忙推让道:“这银两本是应送给师傅的,师傅不受,就送给师叔也是一样。”陈志远大笑道:“那么我便真个成了小偷了。”吴振楚再想让,陈志远已继续着说道:“我那日从笔锋山赶到师傅家,师傅已病存垂危,不住的向家里人问我到了没有?我一到,师傅就勉强挣扎起来吩咐道:”我练了这身武艺,平生只传了你们三个徒弟。我知是我这家武艺,将来必从你们三人身上,再传出许多徒弟来。不过我这家武艺不比寻常,倘传授不得其人,贻害非同小可。我上面虽有师承,然法门到我手里才完备,就以我为这家武艺的师祖,我也居之无愧。我如今快要死了,不能不留下几条戒章来,使你们以下的人,有所遵守。‘师傅说到这里,就念了几条戒章,教三师弟写了。接着说道:“戒章虽然写在这里,只是若没有一个执掌戒章的人,就有人犯了戒,也没人能照戒章去处罚他。你们三人之中,只有大徒弟为人最正直,这戒章暂时交他执掌,将来再由他委正直徒弟执掌。自后无论是谁的徒弟,见了执掌的人,就和见了我一样。我这条旱烟管,此时也传给大徒弟,将来大徒弟委执掌戒章,也连同旱烟管一同传给,犯了戒章的,即用这旱烟管去责打,如敢反抗,便是反抗师祖,须逐出门墙之外。’师傅吩咐完了,就咽了气。所以我一见你捧出这旱烟管,我就知道是瞿铁老给来报复我的。”   吴振楚听出了神,至此忽然双手擎着旱烟管,立起来说道:该死,该死!既是这么一个来历,这旱烟管不应我执掌,就交给师叔,将来求师叔转交给师傅吧!“陈志远道:”你师傅并非交你执掌,也没教你托我转交,你带回好生供奉着便了。“吴、陈二人的冤仇,就此解决。后来又过了两年,陈志远的寡嫂死了,陈志远替侄儿成立了家室,置了些产业,自云入山修道,就辞别亲友,不知去向。吴振楚的武艺,如今凤凰县城里正在盛大行已有不少的徒弟。   吴振楚的事,既已在这夹缝中交代清楚了,如今却要接叙霍元甲师徒和农劲荪在上海与沃林订约的事。   话说这吴振楚去了之后,霍元甲对农劲荪说道:“我见震声喜孜孜的进来说,有人要会我,我满心欢喜,以为是沃林那里打发人来了,谁知却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农劲荪笑道:“我也以为沃林那边派来的。这姓吴的电是活该要来上海跑这么一趟,他到天津不害病,固然可以看得见四爷,我那日从四爷栈里出来,在街上遇见他,若不是他眉目问带些杀气,估料他不是善良之辈,也得上前问他的姓名来历。他一提是特地到天津找四爷的,我岂有个不引他见四爷之理!”霍元甲道:“就是农爷那时引他来见,我也决不至收受他做徒弟,并不是因霍家迷踪艺不传外人,如果真有诚实好学的人,我也未尝不肯破例,即如震声在我那里,表面上虽不曾成日的教他使拳踢腿,然骨子里和他时常谈论的,有哪一拳哪一脚不是霍家迷踪艺的精髓!我其所以决不肯收这汉子做徒弟的原因,只是为他生成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一望就知道不是个好玩意儿,此时拒绝他很容易,日后懊悔就难了。”农劲荪连连点头应是。   霍元甲道:“方才因这汉子一来,把我的话头打断了,我们还是到沃林那边去催促一番么?”农劲荪说:“好!”于是三人又往静安寺路去访沃林。这时沃林不在家,有个当差的中国人出来说:“沃林到南洋去了,就在这几日之内仍得回上海来。”霍元甲听了,心中好生不快,对农劲荪说道:“一般人都说外国人最讲信用,原来他们外国人的信用是这么讲的。他自己约我们在上海等通知,既要到南洋去,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呢?”农劲荪道:“这当差的既说就在这几日内仍得回上海来,他必是自己没有把握,若写信或打电报去和奥比音商量,一则难得明了,一则住返耽搁时日,不如亲自走一遭,当面商量妥洽,再来应付我们。这倒不是随便推诿的举动,没奈何,只得耐烦再等几日。”   霍元甲勉强按纳住火性归寓。这夜,连晚膳都懒得用。次早,和同寓的许多天津商人在一个食堂里用早点。霍元甲生性最怕招摇,虽和许多天津商人住在一块,并不曾向人通过姓名。这一般天津商人当中,没有一个脑筋中没有霍元甲的名字,却没一个眼睛里见过霍元甲的面貌。因此,霍元甲在这客栈里住了好几日,同住的没一人知道。每日同食堂吃饭,霍元甲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正在一块儿用早点。霍元甲听得隔桌一人和同坐的说道:“才去了一个外国大力士,如今又来了两个外国大力士,不知外国怎么这么多大力士,接连有得到上海来!”同坐的答道:“外国若没有这么多大力士,如何能有那么强梁呢!我中国若有这么多大力士,也接连不断的到外国去,一照样显显本领,外国人也不敢事事欺负我们中国了。”霍元甲听了这类没知识的话,虽觉好笑,然如今又来了两个外国大力士的那一句话,入耳惊心,禁不住想向那人打听个明白,只是还踌躇不曾开口,随即就听得那同坐的问道:“如今来的两个,也是英国人吗?你怎么知道又来了两个呢?”那人道:“是不是英国人却弄不清楚,我是刚才看见报上有一条广告,好象说是一个白国的大力士,一个黑国的大力士,约了今日下午在张园比武。”同坐的说道:这倒好耍子,有一个白国的大力士,居然有一个黑国的大力士和他配起来。可惜我今天没工夫,不然,倒要去张园瞧瞧这把戏。“   霍元甲听了这些胡说乱道的话,料知便向他们打听,也打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看农劲荪已用完早点回房去了,遂也起身走到农劲荪房中,只见农劲荪正立在桌子跟前,低头翻看报纸。霍元甲开口问道:“方才那人说又来两个大力士的话,农爷昕得么?哪里有什么黑国、白国,只怕是信口乱吹的。”农劲荪抬头答道:“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今早看报,不曾在广告上面留神,没看出来。就因听得那人说是在报上看见的,所以连忙回房,向报上寻那条广告。还好,很容易的被我寻着了。两个外国大力士,今日午后在张园比武,这些话那人说的不错,只是一个是白种人,一个是黑种人,这广告标题,就是‘快看黑种人与白种人比武’。四爷若高兴去瞧,我就陪四爷去一趟。”   霍元甲道:“他们黑种人、白种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比武?比武就比武,为什么要在张园比?更为什么要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招徕看客?这哪里是认真比武,借着比武骗钱罢了。这广告上也自称大力士吗?”农劲荪点头笑道:“当然是大力士。若不是大力士,平常人打架,有谁肯花钱去看。”霍元甲道:“既是一般的自称大力士,一般的到中国招摇撞骗,我来上海干吗的,为什么不高兴去!奥比音打不着,就打打这两个也是好的。总之,我抱定宗旨,不问是哪一国的大力士,到中国来不卖艺骗钱就罢,要卖艺骗钱,便要不给我知道才好,知道是免不了要和他见个高下的。我不幸被他打输了,才心甘情愿让他们在中国横行。”农劲荪笑道:“这自是变相的卖艺骗钱方法,不然,也不是这么招摇了。”   这日午餐,霍元甲的饭量比最近三、四日,差不多增加了一倍。吃了午饭,仍是师徒二人,跟着农劲荪到张园。广告上载的午后二时开幕,这时还不到一点钟,场内的中、西看客,已是拥挤得连足都插不进了。依霍元甲的意思,进场不等开幕,就要农劲荪先去和那两个自称大力士的交涉。农劲荪不肯鲁莽,说他们今日广告上载的,是白种人与黑种人比武,并没载出黄种人来。他们凭这广告,招徕这么多看客,在势已不能临时更改,惹起许多看客的反对。并且,我们事前一次也不曾和他们接洽,此次突如其来,他们猜不透我们是何等能耐的人,而比武又是大之关系性命、小之关系名誉的事,这时去交涉,眼见得他们决不肯一口承认,十九也是和在天津与俄国大力士交涉一样。我们既花了买入场券的钱,何不等到看了再说,免得去碰他们的钉子。霍元甲只得依从。   一会儿,两个自称大力士的出场了。西人的体魄,本来比中国人高大。这两个自称大力士的,体魄更比一般西人高大。晃晃荡荡的走出场来,俨然和一对开路神相似。那立在右手边的黑人,就象是一座铁塔。姑不论两人的力量如何,就凭这两副体魄。已能使一般看客吃惊。两人出场,对着行了一鞠躬礼,并不开口说话,分左右挺胸站着。随即有两个西人出来,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西装中国人在后面,先由中国人向看客说明比武的次序,原来用种种笨重的体育用具,比赛力量,最后才用拳斗。不知二人比赛谁胜谁负,霍元甲如何与二人交涉,且俟第四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五回   会力士农劲荪办交涉   见强盗彭纪洲下说辞   话说两个大力士在场上,各用数百磅重的体育用具,做了种种的比赛。白种人比不过黑人,在场看的白种人面上,一个个都现出不愉快的颜色。休息十来分钟后,两个大力士都更换了拳斗家的衣服,带了基皮手套,由那两个跟着出场的西洋人,立在场中,将两力士隔断。二人手中都托着一只表,各自低头看时刻。在这时,两力士各做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看表的看得是时候了,彼此对着看了一下,急忙几步往后退开,口里同时呼着一、二、三,三字刚才出口,白力士已如饿狼抢食一般的,向黑力士扑去。黑力士当胸迎击一拳,虽击中了,却不曾将白力士击退,白力士想伸手叉黑力士的脖子,没叉着,顺势就将黑力士的脖子抱住了。   看客中的西洋人,全是白种,看了这情形,莫不眉飞色舞,有鼓掌的,有高声狂吼的。无奈白力士不替白种人争气,力量没黑力士的大,虽抱住了脖子、禁不住黑力士将身一扭,扭得白力士立脚不牢,身体跟着一歪,黑力士趁势挣脱了手,就是一拳,朝着白力士脸上横打过去。白力士避让不及,被打得栽倒在一丈以外。中国人的看客,一齐拍掌叫好,西洋人就怒发冲冠了。西洋的习惯,白人从来不把黑人当人类看待,是世界上人都知道的。这番白人居然被黑人打败了,在场的白人怎得不以为奇耻大辱,有横眉怒目、对黑力士叽咕叽咕咒骂的,有咬牙切齿、举着拳头对黑力士一伸一缩的,有自觉面上太没有光彩,坐不住,提脚就走的。种种举动。种种情形,无非表示痛恨黑力士,不应忘了他自已的奴隶身份,公然敢侮辱主人的意思。   刘震声看了这些情形,便问农劲荪道:“这许多看的洋人,是不是都和这个打输了的力士是朋友?”农劲荪笑道:“其中或者有几个是朋友,决不会都是朋友。”刘震声道:“一个个都象很关切的,见这力士打输了,都做出恨不得要把那黑东西吃下去的样子,我想不是至好的朋友,这又不是一件不平的事,怎得做出这种样子来!”   农劲荪正待回答,只见场上的公证人已宣布闭幕。看客纷纷起身,便也起身对霍元甲道:“我们此时可以去交涉了。”霍元甲笑道:“我正看的心里痒得打熬不住了,象这样的笨牛,居然也敢到中国来耀武扬威,若竟无人给点儿厉害他看,就怪不得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说中国人是病夫了。”农劲荪引着霍元甲师徒,还没走进内场,迎面遇着那穿西服的中国人,农劲荪忙向那人点头打招呼。那人初走出来的时候,显得昂头天外、目无余子的样子,及见农劲荪那种堂皇的仪表,穿的又是西服,更显等精神奕奕、魁伟绝伦,大约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连忙脱帽还礼。农劲荪走近前说道:“刚才见先生代大力士报告,不知先生是不是担任通译?”那人应道:“虽是兄弟担任通译,不过是因朋友的请托,暂时帮帮忙,并不曾受大力士之聘请。开幕的报告完了,兄弟的职务也跟着完了,但是先生有何见教,兄弟仍可代劳。”   农劲荪表示了谢意,从袋中摸出准备好了的三张名片来,对那人说道:“今日两位大力士登场,名义上虽是私人比赛,然登报招徕看客,看客更须买券才能入场,实际与卖艺无异。敝友霍元甲特地来拜望两位大力士,并妄想与大力士较一较力量。这位便是霍君,这位是霍君的高足刘震声君,都有名片在此,这是兄弟的名片。论理,本不应托先生转达,不过要借重先生,代我等介绍到大力士跟前,兄弟好向大力士表明来意。”   那人接过名片看了一看,连连点头道:“兄弟很愿意代诸位介绍,请随兄弟到这里来。”农劲荪三人,遂跟着那人走入内场。农劲荪看两个大力士,都在更换常服。有几个服饰整齐的西人,围着一张餐桌,坐着谈话。那人上前对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须的西人,说了几句话,将三张名片交了,回头给农劲荪等三人介绍,众西人都起身让坐。农劲荪很委婉的将来意说明,众两人面上都露出惊愕的样子,一个个都很注意霍元甲。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略略的踌躇了一下,对农劲荪等陪笑说道:“同诸三位坐待一会,我与大力士研究一番,再答复三位。”农劲苏忙说请便,只见众西人也都跟着走过一边,和两个大力士窃窃私语。一会儿,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带了那个比赛胜了的黑大力士过来,和农劲荪等相见,二人也都拿出名片来。原来那西人叫亚猛斯特朗,黑力士叫孟康。亚猛斯特朗向农劲荪道:“霍君想比赛,还是象今日这般公开比赛呢,还是不公开比赛呢?”农劲荪问霍元甲,答道:“自然是要象今日这般的公开比赛,不然我说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外间也没人知道。”农劲荪述了要公开的话,亚猛斯特朗道:“既是要公开,双方就得凭律师订立条约,免得比赛的时候,临时发生出困难问题。”农劲荪道:“凭律师订条约,自是当然的手续,不过两位大力士,还是作一次和霍君比赛呢,还是分作两次比赛呢?”亚猛斯特朗遭:“只孟康一人,愿意与霍君比赛,比赛的时间与地点,须待条约订妥之后,再与霍君共同商议,只看霍君打算何时同律师来订条约?”农劲荪与霍元甲商量了一会,就定了次日偕同律师到亚猛斯特朗寓所订约,当下说妥了,作辞退了出来。   霍元甲—路走着对农劲荪笑道:“此间的事真料不定,我们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为的是要和奥比音较量,近来时刻盼望的就是沃林的通知,做梦也没想到沃林的通知还没到,又来了这两个大力士,并且很容易的就把比赛的事说妥了,这里倒没有沃林那么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农劲荪回头对刘震声笑道:“你瞧你师傅,这几日等不着沃林的通知,急得连饭也吃不下,这时见又有笨牛给他打了,他就喜得张开口合不拢来。不过据我看来,四爷且慢欢喜着,这里也不见得便没有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刘震声道:“他就是有意刁难,也不过和沃林一样,要赌赛银两。沃林要赌赛一万两银子,尚且难不住师傅,难道这里敢更赌多些?在师傅就只虑赌的太多,一时找不着担保的铺户,不然,是巴不得他要求多赌。多赌一百两,多赢一百两,横竖不过三拳两脚,这银子怕不容易到手吗?”农劲荪笑道:“但愿这里也和沃林一样,只以要赌赛银两为要挟,不节外生枝的发出旁的难题才好,世间的事本来都不容易逆料。”   三人一路谈论着,回到寓处,正走进客栈门,只见迎面走出来一个仪容俊伟、服饰华丽的少年,步履矫健异常,绝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浮薄少年的气概。农劲荪不由得很注意的向他浑身上下打量,而那少年却不住的打量霍元甲。霍元甲倒不在意,大踏步的走进去了。农劲荪回房向霍元甲说道:“刚才在大门口。遇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倒象是在拳脚上用过一会儿苦工夫的人,四爷留神看他么?”霍元甲摇头道:“我心中有事,便是当面遇着熟人,人家若不先向我打招呼,我也不见得留神。并且这客栈门口,来往的人多,我从来出入,不大向左右探望。是一个什么样的后生,农爷何以见得他是在拳脚上用过苦工夫的?”   农劲荪还不曾回答,即见刘震声擎着一张名片进来说道:“这姓彭的在外面等着,说是特拜访师傅和农爷的。”农劲荪起身接过名片,看上面印着“彭庶白”。三个字,下方角上有“安徽桐城”四个小些儿的字,心想:莫不就是那个后生么?遂递给霍元甲看道:“四爷可认识这彭庶白?”霍元甲道:“不认识。既是来看你我,总得请进来坐。”刘震声应是出去,随即引了进来。农劲荪看时,不是那少年是哪个!主宾相见,礼毕就坐。彭庶白向霍元甲拱手笑道:“庚子年在新闻纸上,第一次得见先生的大名,那种空前绝后的豪侠举动,实在教人不能不五体投地的佩服。当时新闻纸上,不见农先生的大名,事后才知道农先生赞助的力量很大,象农先生这般文武兼资的人物,成不居名,败则任咎,更教人闻风景仰。庶白本来从那时便想到天津拜望两位先生,只因正在家中肄业,家君监管得严,不许轻易将时光抛废,抽身不得,只好搁在心中想望丰采。嗣后不久,家君去世,在制中又不便出门。去年舍间全家移居上海,以为不难偿数年的积愿了,谁知家君去世,一切人事都移到了庶白身上,更苦不得脱身。想不到今日在张园看大力士比武,同学萧君对庶白说,霍先生和农先生都到了这里,霍先生要找孟康大力士较量,因我替大力士当通译,霍先生等是由我介绍去见亚猛斯特朗的,所以知道。庶白得了这消息,立时逼着萧君,要他引到内场,见两位先生。他说已不在内场了,不过霍先生曾留了住处在亚猛斯特朗那里,他从旁看得分明,当下就将霍先生的寓处,告知了庶白。庶白不敢耽搁,从张园迳到这里来,这里帐房说不曾回来,庶白正打算等一会儿再来,走到大门口,凑巧迎面遇着。庶白虽不曾拜见过两位,然豪杰气概究竟不比寻常,回头再同帐房,果然说方才回来的便是。今日得遂庶白数年积愿,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霍元甲听彭庶白说完这一段话,自然有一番谦逊的言语。这彭庶白虽才移居上海不久,然对于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上海有些体面的绰士,和有些力量的商人,彭庶白不认识的很少,后来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及创办体育会种种事业,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讲到彭庶白的历史,其中实夹着两个豪侠之士在内。彭庶白既与霍元甲发生了种种的关系,在本书中也占相当的地位,自不能不将他有价值的历史,先行叙述一番。不过要叙述彭庶白的历史,得先从他伯父彭纪洲述起。   彭纪洲是古文家吴挚甫先生的得意门生,文学自然是了不得的好。只是彭纪洲的长处,却不专在文学,为人机智绝伦,从小便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难事,更生成一种刚毅不屈的性质。当未成年的时候,在乡间判断人家是非口舌的事,便如老吏断狱,没有人能支吾不服的。吴挚甫器重他,也就是因这些举动。当时人见他在吴挚甫先生门下,竟比他为圣门中的子路,即此可见得彭纪洲的为人了。彭纪洲的学问虽好,只是科名不甚顺遂,四十五岁才弄到一个榜下即用知事,在陕西候补了些时,得了城固县的缺。   彭纪渊到任才两、三个月,地方上情形还不甚熟悉。这日,接了一张词呈,是一个乡绅告著名大盗胡九,统率群盗,于某夜某时,明火执仗,劈门入室,被劫去银钱若干,衣服若干,请求严拿究办。彭纪洲看了这词呈,心想,胡九既是著名大盗,衙里的捕快,总应该知遭他些历史,遂传捕头朱有节问道:“你在这里当过几年差了?”朱有节道:“回禀大老爷,下役今年五十岁,已在县衙当过二十年差了。”彭纪洲道:“你既当了二十年的差,大盗胡九在什么年间才出头犯案,你总应该知道。”朱有节道:“下役记得,胡九初次出头犯案,在三十年以前。这三十年来,每年每月汉中道二十四厅,县中,都有胡九犯的盗案。这三十年当中,胡九的积案累累,却不曾有一次破获过正凶。只因胡九的踪迹,飘忽不定。他手下的盗党已破案正法的不少,只胡九本人,连他手下的盗党,都不知道他的踪迹。因此胡九的盗案,历任大老爷费尽心力,都只能捕获他手下几个盗党,或追还赃物。”彭纪洲听了怒道:“混帐!胡九是强盗,不是妖怪,既能犯案,如何不能破案?国家靡耗国帑,养了你们这些东西,强盗在境内打劫了三十多年,你们竟一次不能破获,要你们这些东西何用!如今本县给你三天限,若三天之内不能将胡九拿获,仔纽你的狗腿便了。”朱有节见了彭纪洲那盛怒难犯的样子,不敢再说,诺诺连声的退去了。   次日一早,彭纪洲连接了四张词呈,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众明火抢劫,中有两张所告的被劫时刻并是同时,而地点却相隔百多里。彭纪洲看了不觉诧异道:“胡九做强盗的本领,纵然高大,一般捕快都拿他不着,然他没有分身法,如何能同时在相隔百多里的地方,打劫两处呢?他若不与捕快们通气,哪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盗案,一次也不曾破获过的道理?并且黑夜抢劫,强盗不自己留名,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领,不是存心与做官的为难,又何苦处处留下名字?据朱捕头说,汉中道二十四厅,县,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可见得并非与做官的为难,这其中显有情弊。世间也没有当强盗的人,连自己盗魁的踪迹都不知道的,这必是一般捕决受了胡九的贿,代胡九隐瞒。若是上司追逼得急,就拿一两个不关重要的小盗来塞责了案。胡九不在我辖境之内犯案便罢了,既是两夜连犯了五案,而五案都指名告他,我不会能办个水落石出,拿胡九到案,断不放手。”   彭纪洲主意打定,无非勒限城固县所有的捕快,务拿胡九到案。可怜那些捕快,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一个个都逼得体无完肤,各人的家小都被押着受罪。众捕决只是向彭纪洲叩头哀求,异口同声说:“胡九实在是谁也拿不到手的,若能拿到手,不待今日,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彭纪洲心想不错,胡九便有钱行贿,难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没一个没受他的贿,各捕快都有家小,胡九能有多少钱行贿,能使各捕快不顾自己身体受苦和家小受罪,是这么替他隐瞒呢?彭纪洲想罢,即问众捕快道:“胡九究竟有什么本领,何以谁也拿不到手呢?”众捕快道:“从来没有人知道胡九的本领究竟怎么样,只是无论有多少人将他围住,终得被他逃掉,霎霎眼就不见他的影子了。”彭纪洲又问道:“胡九平日停留在仟么地方,你们总应知道。”众捕快面面相觑,同声说:“委实不知道。”彭纪洲只得暂时松了追逼,心里寻思如何捉拿的方法。寻思了一日,忽然将捕头朱有节传到跟前说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能拿胡九到案,是实在没有拿他的力量。本县如今并不责成你们拿了,本县自有拿他的方法。不过胡九的住处,你得告知本县。你只要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了,以后便不干你们的事。你若连能的住处都隐瞒不说,那就怨不得本县,只好严行追逼,着落在你们身上,要胡九到案。本县说话,从来说一句算一句的,永远没有改移。你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便算你销了差,此后胡九就每夜犯案,也不干你的事了。”   朱有节暗想:这彭大老爷自到任以来。所办的事,都显得有些才干。他此刻是这么说,自必很有把握。他说将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之后,就不干我的事了,他是做官的人,大约不至在我们衙役跟前失信,我又何妨说出来,一则免得许多同事的皮肉受苦,家小受屈,二则倒要看看这彭大老爷,毕竟有什么方法去拿胡九。二十四厅、县的捕快,三十年不曾拿着的胡九,若真被一个读书人拿着了,岂不有趣!朱有节想停当了,即说道:“既蒙大老爷开恩,不追逼下役,下役不瞒大老爷说,胡九的住处实是知道,不过不敢前去拿他。”彭纪洲点头道:“你且说明胡九住在哪里?”朱有节道:“他家就在离城两里多路的山坡里,只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彭纪洲道:“他家有多少人?”朱有节道:“只胡九一人。胡九有一个八十多岁的母亲,已双目失明了,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里,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彭纪洲道:“你可知道他母亲为什么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么?”朱有节道:“胡九事奉他母亲极孝,因自己行为不正,恐怕连累他老母亲受惊,所以独自住着。”彭纪洲道:“既知道自己行为不正,将连累老母,却为什么不改邪归正呢?”朱有节道:“这就非下役所知了。”彭纪洲道:“胡九在家的时候多呢,还是出外的时候多呢?”朱有节道:“他夜间终得回那茅屋歇宿。”   彭纪洲问明白了,等到初更时候,换了便装衣服,教朱有节提了个“城固县正堂彭”的灯笼,在前引导,并不带跟随的人,独自步行出城,到胡九家来。在路上,又向朱有节问了一会胡九的年龄、相貌。两里多路,不须多大的工夫就走到了。朱有节停步问道:“胡九的家,就在这山坡里,请大老爷的示。这灯笼吹灭不吹灭?”彭纪洲道:“糊涂虫!吹灭了灯笼,山坡里怎么能行走。你不要胆怯,尽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门。”朱有节也不知彭纪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走到茅屋跟前,用指头轻轻的弹那薄板大门,里面有人答应了,随即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彭纪洲借着灯笼的光,看那开门的人,年约五十多岁,瘦削身体,黄色脸膛,容貌并不堂皇,气概也不雄伟,眉目间虽有些精彩,然没一点凶悍之气,绝不像一个积案如山的大盗,和朱有节所说的年龄、相貌一一符合,知道这人便是汉中二十四厅、县捕快拿不着的胡九了,遂大踏步跨进大门。   这人初见着灯笼及彭纪洲,面上略露点儿惊异的意味,然立时就回复了原状,侧身让彭纪洲进了大门,忙端了一张靠椅,让彭纪洲就坐。彭纪洲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这人上前拱手问道:“先生尊姓?此时到寒舍来,有何见教?”彭纪洲带着笑容,从容答道:“我就是才来本县上任不久的彭纪洲,你可是胡九么?”这人听了,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正是胡九。”彭纪洲也连忙起身,伸手将胡九扶起道:“这里不是公堂,不必多礼,坐下来好说话。”胡九趁势立起身,告罪就下面一张小凳子坐了。彭纪洲道:“胡九,你可知道,已有五户人家指名告你,统率凶徒,明火执仗,抢劫财物的事么?”胡九低头应道:“胡九实不知道。”彭纪洲道:“某某五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呢?”胡九道:“既是指名告的胡九,自应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是你做的,便说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说不是你做的。怎么说自应是胡九做的呢,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好汉子说话,不要含糊!”胡九道:“是!”彭纪洲补问一句道:“五家都是你做的吗?”胡九道:“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你可知道某某两家;相隔百多里,却是同时出的案子么?”胡九道:“是!胡九知道。”彭纪洲笑道:“你姓胡,这真是胡说了。你不会分身法。怎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案子?只怕是代人受过吧!本县爱民如子,决不委屈好人,你如有什么隐情,尽管在本县前说出来。”   胡九道:“谢大老爷的恩典。胡九并没有什么隐情可说!”彭纪洲道:“汉中二十四厅、县,三十年来,你县县有案,你既做了这么多的大案。一次也不曾破过,论理,你应该很富足了,为什么还是单身一个人。住在这么卑陋的茅房里,劫来的金银服物,到啊里去了呢?”胡九道:“胡九手头散漫,财物到手,就挥霍完了,因此一贫如洗。”彭纪洲道:“你好赌么?”胡九道:“胡九不会赌,不曾赌过。”彭纪洲道:“好嫖么?”胡九道:“胡九行年五十,还是童身。”彭纪洲道:“你住的这么卑陋茅房,穿的这么破旧的衣服,不赌不嫖,所劫许多财物,用什么方法一时便挥霍得干净,你有徒弟么?”胡九道:“没有徒弟。”彭纪洲又问:“有很多的党羽么?”胡九答:“一个党羽也没有。”彭纪洲不由得忿然作色道:“胡九,你何苦代人受过,使二十四厅、县的富绅大商受累,三十年来所有的盗案,分明都是一般无赖的小强盗,假托你名义做的。你一个堂堂的好汉,何苦代他们那些狐朋狗党,受尽骂名?此时还不悔悟,更待何时?”   胡九听了这几句话,如闻青天霹雳,脸上不觉改变了颜色,错愕肾了半晌说道:“敢问大老爷,何以知道是旁人假托胡九的名义?”彭纪洲仰天大笑道:“这不很容易知道吗?姑无论你没有分身法,不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劫案,以及到处自己报名种种破绽,即就你本身上推察,也不难知道,世岂有事母能孝,治身能谨能检的人,屑做强盗的道理?你不要再糊涂了,‘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以你这种人物,无论被人骂一辈子强盗,至死不悟,也太不值得了!”   胡九忽然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道,“真是青天大老爷,明见万里。这许多案子,实在不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究是谁人做的呢?”胡九道:“正是青天犬老爷所说的,一般无赖之小强盗做的。”彭纪洲道:“那般小强盗和你有仇吗?胡九道:”并没有仇。“彭纪渊道:”既没有仇,何以抢劫之后,都向事主说出你的名字呢?“胡九道:”他们怕破案,因此说出胡九的名字来。“彭纪洲道:”他们怕破案,你住在离城没三里路的所在,难道不怕破案吗?“胡九道:”求青天大老爷恕胡九无状,胡九是不怕破案的。“彭纪洲道:”你不怕破案,难道不怕辱没祖宗,遗臭万年吗?怎么不到案声辩呢?“胡九低头不做声,彭纪洲道:”本县知道了。本县问你,你敢到本县衙门里去么?“胡九道:”青天大老爷叫胡九去,胡九怎敢不去!“彭纪洲道:”好汉子,埋没真可惜。你约什么时候,到本县衙里去,本县好专等你来。“胡九略踌躇了一下道:”明日下午去给青天大老爷禀安。“彭纪洲立起身道:”明日再见。“仍大踏步走出来,胡九躬送到大门外,彭纪洲走了十来步,才听得胡九关门进去了。   朱有节提着灯笼在前,归途更觉容易走到。彭纪洲回到县衙,和绍兴师爷吴寮说道:“我刚从胡九家里回来,与胡九很谈了不少的话。”吴寮即时现出惊讶的脸色问道:“胡九不是著名的大盗吗,东家和他谈了些什么话?”彭纪洲将所谈的话略述了一遍,并把已约胡九明日下午到衙里来的话说了,接着问他:“若道真个来了,应该怎生对待他,有何高明的计策,请指教、指教。”吴寮一面捻着几根疏秀的乌须,一面摇头晃脑的说道:“只怕那东西不见得敢来,他若真个来了,确是东家的鸿福,三十多年之久,二十四厅、县所有捕快之多,办他不到案,东家到任才得三个多月,不遣一捕,不费一钱,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这样凶悍的著名积盗骗进了衙门,不是东家的鸿福是什么?东家惟赶紧挑选干役,埋伏停当,只等他到来,即便动手,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乘他冷不防下手,哪怕他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给他逃跑的份儿。这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鬼使神差的,居然答应亲自到衙门里来。”   彭纪洲见吴寮说得扬扬得意的样子,耐不住说道:“照老先生说的办去,就只怕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将越发层出不穷,永远没有破获的一日了。”吴寮没了解彭纪洲说这话的意思,连忙答道:“东家不用过虑,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只要捕获了胡九,就永远清平的。哪一件案子,不是胡九那东西干的,实在是可恶极了。”彭纪洲气得反笑起来问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都拿胡九不着,不知老先生教兄弟去哪里挑选能拿得着胡九的干役?”吴寮沉吟道:“拿不着活的,就当场格毙,也是好的。”彭纪洲大笑道:“胡九既肯到这里来,还拿他干什么?他若是情虚,岂有个自投罗网之理。兄弟约他来,是想和他商量这三十年中的许多悬案,丝毫没有诱捕他的心思。兄弟是此间父母官,岂可先自失信于子民?胡九明日来时,他就一一供认不讳,三十年中的盗案,尽是他一人做的,他自请投首吧,若不自请投首,我一般放他自去,等他出了衙门之后,兄弟再设法拿他,务必使他心甘情愿的,受国家的刑罚。”   吴寮见彭纪洲这么说,自觉扑了一鼻子的灰,不好再说了。等到夜深,彭纪洲悄悄的传朱有节到里面,吩咐了一番言语,并交给朱有节五十两银子。朱有节领命办事去了,彭纪洲便一意等候胡九,好实行自己预定的计划。不知预定的是什么计划,胡九毕竟来与不来,且俟第四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六回    买食物万里探监狱    送官眷八盗觊行装   话说彭纪洲独自带了捕头朱有节,夜访胡九回衙,便已完结,如今要继续写下去,只得接着将那事叙出一个原委来,然后落到彭庶白在上海帮助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上去。在一般看官们的心里,大概都觉得在下写霍元甲的事,应该直截痛快的写下去,不应该到处横生枝节,搁着正文不写,倒接二连三,不惮烦琐的,专写这些不相干的旁文,使人看了纳闷。看官们不知道。在下写这部《侠义英雄传》,虽不是拿霍元甲做全书的主人,然生就的许许多多事实,都是由霍元甲这系线索牵来,若简单将霍元甲一生的事迹,做三、五回书写了,则连带的这许多事实,不又得一个一个另起炉灶的写出许多短篇小说来吗?是那般写法,不但在下写的感觉趣味淡薄,就是诸位看官们,必也更觉得无味。   如今且说彭纪洲这夜拿了五十两银子给朱有节,并吩咐他如何布置去后,独自又思量了一会应付的方法才就寝。次日午饭过后,彭纪洲正在签押房和吴寮闲话,果然门房进来传报道:“有胡九来给太老爷禀安求见,现在外面候大老爷的示下。”吴寮一听胡九真个来了,脸上不知不觉的惊得变了颜色。彭纪洲也不作理会,只挥手向门房说道:“请他到内花厅里就坐。”门房应是,去了一会,彭纪洲才从容走到内花厅去,只见胡九并没就坐,还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下面。看他身上的衣服,却比昨夜穿的整齐些,然也不过一个寻常乡下人去人家喝喜酒时的装束。彭纪洲因昨夜胡九家里的灯光不大明亮,不曾看清楚他的面貌,此时看他眉目生得甚是开展,不但没有一点儿凶横暴戾之气,并且态度安详,神情闲逸,全不是乡下人畏见官府的缩瑟样子。彭纪洲看了,故意放重些脚步,胡九听了,连忙迎上前叩头,彭纪洲双手扶起来笑道:“私见不必行这大礼,论理这地方原没有你分庭抗礼的份儿,不过我到任以来,早知道你是个孝子,是个义士,幸得会面,不能似寻常子民相待。就这边坐下来好说话。”胡九躬身答道:“胡九罪案如山,怎敢当青天大老爷这般优礼?”彭纪洲一再让胡九坐,才敢就下面斜着身子坐了。   彭纪洲说道:“你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在千万人之中,也难寻出第二个你这般的人物,你自已可知道是很不容易的么?天既与你这般才智,使你成就这般人物,应该如何努力事功,上为国家出力,下替祖宗增光,方不辜负你这一身本领,即算你高尚其志,不愿置身仕途,何至自甘屈辱,代一般鼠窃狗偷的东西受过,上为地方之害,下贻祖宗之羞!我看你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何以有这般行径,难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胡九道:“大老爷明见万里,不敢隐瞒。胡九在三十年前,确是圣汉中道的有名剧盗。那时跟随胡九做伙伴的,也委实有不少的人。胡九因生性不喜自己做事拖累别人,无论太小案件,做了都得留下胡九的名姓。汉中道各厅、县的有名捕头,也知道胡九是捕拿不着的,,每到追逼急迫的时候,只得捉羊抵鹿,搪塞上峰,始这救弄成了一种惯侧。所以胡九就手了三十年,而那些没有担当的鼠辈,自己做了案子,还是一股脑儿推在胡九身上。并非胡九情愿代他们受过,只困胡九自思不该失脚在先,当胡九未洗手的时候,伙伴中替胡九销案的事,也不是一次、二次。人家既可以拿性命去替胡九销案,胡九便不好意思不替他们担负些声名。并且近三十年来,历任汉中道的各府县官,公正廉明的极少,只求敷衍了事的居多,官府尚不认真追究,胡九自没有无端出头声辩的道理。”   彭纪洲道:“我现在却不能不认真追究了。我要留你在这里,帮助我办理那些案件,你的意思怎样!”期九道:“理应伺候大老爷,不过胡九有老母,今年八十五岁了,胡九不忍离开,求大老爷原谅。”彭纪洲道:“这是你的孝思,八十多岁的老母,是应该朝夕侍奉的,但是你只因有老母不能离开呢,还有旁的原因没有呢?”胡九道:“没有旁的原因。”彭纪洲即起身走到胡九跟前,胡九不知是何用意,只得也立起身来,彭纪洲伸手握了胡九的手笑道:“既没有旁的原因,你且随我到里面去瞧瞧。”胡九的威名震动汉中三十多年,本领气魄皆无人及得。他生平不曾有过畏惧人的时候,就是这番亲身到城固县衙里来见彭纪洲,已可见得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丝毫畏怯的念头。不知怎的,此时彭纪洲走近前来握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彭纪洲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概,把他五十年来不曾畏惧人的豪气慑伏下去了。看彭纪洲笑容满面的,并无相害之意,不好挣脱手走开,不禁低着头,诚惶诚恐的跟前同走。   直走到上房里面,彭纪洲忽停步带笑说道:“胡九,你瞧这是谁?”胡九才敢抬头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年约五十来岁,态度很庄严的妇人,正从坐位上站起来。胡九料知这妇人必是彭纪洲的太太,先请了个安,方向他自己的母亲跪下问道:“娘怎么到这里来了的?”他老娘见了胡九,即生气说道:“你这逆畜还问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嗯!我生了你这种儿子,真是罪该万死,你欺我不知道,瞒着我在外边无法无天的犯了若干劫案,幸亏青天大老爷仁慈宽厚,怜我老聩糊涂,不拿我治罪,倒派朱捕头用车将我迎接到这里来,家中用的人,也蒙青天大老爷的恩典,拿了银子去开发走了。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告你打劫的案子,堆积如山。你在小时候,我不曾教养,以至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求青天大老爷按律重办便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吩咐你,你心目中若还有我这个老娘,就得伏伏贴贴的听凭青天大老爷惩办,如敢仗着你的能为,畏罪脱逃,我便立时不要这条老命了。”说时声色供厉,现出非常气忿的样子,吓得胡九连连叩头道:“人家虽是告了孩儿,案子确不是孩儿犯的。三十年前,娘吩咐孩儿不许打劫人家,孩儿从那时就洗手不曾再做过一次案。青天大老爷如明镜高悬,无微不照,已知道孩儿的苦处,孩儿决不脱逃,求娘宽心,不要着虑。”   彭纪洲接着说道:“我如今已将你母亲接到这里来住着,你可以留在这里帮我办案了么?”胡九道:“蒙大老爷这么恩遇,胡九怎敢再不遵命!只是胡九尚有下情奉禀。”彭纪洲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胡九道:“在大老爷台前告胡九的那些案子,究竟是些什么人做的,胡九此时虽不得而知,然胡九既曾失脚,在盗贼中混过些时,仗大老爷的威福去办那些案子,是不难办个水落石出的。不过胡九得求大老爷格外宽恩,那些案子,但能将赃物追回,余不深究,若从今以后,有再胆敢在大老爷治下做案的,胡九一定办到人赃两获。”彭纪洲道:“那些狗强盗打劫了人家的财物,却平白的将罪名推在你身上,你还用得着顾恤他们吗?”胡九道:“不是胡九顾恤他们,实在胡九也不敢多结仇怨,在这里伺侯大老爷以后,就说不得了。”   彭纪洲知道胡九不敢多结仇怨的话是实情,便不勉强。从此胡九就跟着他老娘住在县衙里,彭纪洲特地雇了两个细心的女佣,伺侯胡母。胡九心里十二分的感激彭纪洲,竭力办理盗案,不到几个月工夫,不但把许多盗案的赃物都追回了,城固县辖境之内,简直是道不失遗,夜不闭户,无人不称颂彭纪洲的政绩。胡九在衙门里住着,俨然是彭纪洲的一个心腹跟班,终日不离左右的听候驱使。彭纪洲知道他是个有能为的人,不应将他当仆役看待,教他没事做的时候,尽可去外边休息,或去街市中逛逛,用不着在跟前伺侯,他执意不肯,并说受了大老爷知遇之恩,无可报答,非这般伺侯。心里不安。彭纪洲习惯起床的时候极早,夜间初更过后便安歇,胡九每夜必待彭纪洲睡了,才退出来自由行坐。彭纪洲的儿子,这时还小,有个侄儿,此时十二岁了。彭纪洲因喜这侄儿聪明,特地带到任上来教读,这侄儿便是前回书中的彭庶白。彭庶白这时虽年轻,不知道胡九有什么大本领,但是因胡九和平恭顺,欢喜要胡九带着他玩耍,胡九也就和奶公一般的,抽闲便带着彭庶白东游游西荡荡,有时高兴起来,也教彭庶白一些拳脚工夫。   彭纪洲的性格极方正,生平最恨嫖娼。自上任以来,因恐怕左右的人夜间偷着去外边歇宿,每夜一到起更的时分,他就亲自将中门上锁,钥匙带在他自已身边,非待次日天明不肯开门。在县衙里供职的人,知道他的性格如此,没有敢去外边歇宿的。不过那些当师爷的人,平日既不和彭纪洲一样,有起更就寝的习惯,如何睡得着呢?其中有欢喜抹牌的,夜间便约了几个同嗜好的同事抹牌,彭纪洲倒不禁止。胡九虽不会抹牌,却喜站在旁边看,时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安歇。   这夜胡九看四人抹牌,已经打过三更了,四人中因有一人输钱最多,不肯罢休。三人说时候不早了,再抹下去,非但明早不能起床,整夜的没有东西吃,腹中也饿的不堪了,这时候又弄不着可吃的东西,明日再抹吧!这人抵死不依道:“若是你们输了这么多,你们凭良心说肯收场么?我且到厨房里去搜搜看,或者搜得出可吃的东西来。”这人说着,独自擎着灯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道:“真不凑巧,厨房没一点儿可吃的东西。”三人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们了,饿着肚子抹牌,我们赢钱的倒也罢了,你是输钱的,岂非更不值得!”这人忽然指着胡九笑道:“我们不愁饿肚子了,现放着一个有飞天本领的胡九爷在这里,我们怕什么呢?来来来!你们每人做一个二百五,我也来一个二百五,凑成一串钱给胡九爷,请他飞出衙门去买东西来吃。”三人听了,都触动了好奇的念头,不约而同的附和道:这话倒不错。我们便不抹牌了,也得弄一点东西来充饥才好。胡九摇头道:“三更过后了,教我去哪里买吃的东西,并且中门上了锁,我怎样好点去。”这人道:“你不要借辞推诿,锁了中门,你便不能出去,还算得是是威镇汉中道的胡九么?我且问你:今夜锁了中门不能出去,大老爷亲自带了朱有节到城外访你的那夜,你如何能暗中跟着大老爷回衙,躲在屋瓦上偷听大老爷和吴师爷谈话呢?哦,是了!为你自己的事,就能在房上飞来飞去,没有阻挡,此刻是为我们的事,便存心搭架子了。”三人接着说道:胡九爷虽未必是存心搭架子,然不屑替我们去买的心思,大概是有的。我们在平日,诚不敢拿这种事劳动胡九爷,此刻实是无法,除了你胡九爷,还有谁能在这时候去外边买吃的东西呢?   胡九笑道:“定要我去买,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大老爷的性格,你们是知道的。他已锁上了中门,带着钥匙睡了,用意是不许人在夜间出去。我从房上偷着出去了,倘若弄得大老爷知道了,责备起我来,我岂不没趣!”这人道:“此刻满衙门的人都睡觉了,我们四个人求你去的,难道明日我们又去大老爷面前讨好,说给他听吗?你自己不说,我们决不使一个人知道,求你快去吧,多说话多耽搁了时间。”这人说时,凑了一串钱塞入胡九手中,胡九接了,仿佛寻思什么的样子,偏着头一会儿说道:“你们不要呆呆的坐着等候,还是抹牌吧,呆等是要等得不耐烦的。”   这个输了钱的人,巴不得胡九有这句话。三人不好再推辞,于是四人见胡九去后,又继续抹起牌来,边抹边盼胡九买点心回。不觉抹到了四更,还不见胡九回来,四人都不由得诧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无论买得着与买不着,总该回来了,难道他因黑夜在街上行走,被巡街的撞见拿去了么?”一人笑道:“巡街的都拿得住的,还是胡九吗?这一层倒可不虑,我只怕他有意和我们开玩笑,口里答应我们去买,教我们边抹牌边等,实在他回到自己房里睡去了,害得我们饿着肚子白等半夜。”一人笑道:“这也是可虑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且到他房里去看看。若他果然是这般坑我们,我们就要吵得他睡不成。”这人说着,即起身到胡九的房里看了一遍回来说道:“他床上空空的没有人,出去是确实出去了,究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一人道:“据我猜度,他必是因为三更过后,街市上没有吃的东西可买,然他是个要强的人,既答应了我们去买,非待买了东西,不肯空手回来,怕我们说他没有本领,旁人买不着东西的时候,他也一般的买不着,因此在外边想法设计的,也要买了东西才回来。”   四个人七猜八度的,直等到五更鸡报晓了,才见胡九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手提了一大包食物,向桌上放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等久了。”四个人看胡九气喘气促,满面流汗,好像累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不觉齐声告歉道:“真累苦了你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怎样去了这么久,并疲乏到这个样子呢?”胡九一面揩了脸上的汗,一面说道:“我这回真乏极了,你们的肚皮,只怕也饿得不堪了,大家且吃点儿东西再说。”四人打开那食物包,旋吃旋听胡九说道:“我有一个至好的朋友,犯案下在狱里,我多久就想去瞧瞧他,无奈抽不出工夫来,加以路程太远,往返不容易,也就懒得动身前去。今夜你们要我去买东西,我一时高兴起来,拼着受一番累,也得去走一趟,所以去了这么久。我心里又着急你们在这里等着要点心吃,哪敢怠慢,幸好赶回来还不曾天亮。”抹牌的问道:“你那朋友,在什么地方犯了案,下在哪个狱里?”胡九道:“在山东犯的案,下在济南府狱里。”抹牌的问道:“他下在济南府狱里,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瞧他呢?”胡九道:“他既下在济南府狱里,我不去济南府,如何能瞧得着他呢?”四人同声问道:“你刚才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就到了济南府走了一趟吗?来回一万多里路,就是在空中飞去,也没有这般快!”胡九叹道:“我还对你们说假话吗?并且我带了一点证据回来,给你们看看。此刻是十月半,这里的天气还很暖,济南今夜已是下大雪了,我头上的毡帽边里面,大概还有许多雪,没有融化。”说时取下毡帽来,四人就灯前看时,果然落了不少的雪在四周的窝边里面,这才把四人惊得吐舌。   一人问道:“你那朋友是干什么事的,犯了什么案下狱的呢?”胡九道:“我那朋友和三十年前的胡九一样,专干那没本钱的生涯。这回滑了脚,也是天仓满了。”这人又问道:“既是你胡九爷至好的朋友,本领想必也很不弱,怎么会破案下狱的呢?”胡九长叹了一声道:“本领大的人傲强盗便不破案,那么世界还有安靖的时候吗?有钱和安份的人,还有地方可以生活吗?我胡九若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洗了手,此刻坟上怕不已长了草了吗?我曾屡次劝告我那朋友,教他趁早回来,世间没有不破案,得了好下场的强盗,他若肯听我的劝告,何至有今日!大老爷平日因我办案辛苦,陆续赏赐了我一些银两,我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刚才一股脑儿送给我那朋友去了。”   又一人问道:“我料你那朋友本领必赶不上你,如果有你这般本领,休说不容易拿他到案,就是拿到了,又去哪里找一间铜墙铁壁的监狱关他呢?”胡九摇头道:“不然。我那朋友的本领,虽未必比我高强,然也决不在我之下。”这人道:“既有你这么大的本领,他何以不冲监逃走呢,难道是他情愿坐在监里等死吗?”胡九道:“哪有情愿坐在监里等死的人,冲监逃走的话,谈何容易,硬工夫高强的,才可以做到。我那朋友只有一肚皮的软工夫,硬工夫却赶不上我,软工夫无非是骗神役鬼,牢狱中有狱神监守,狱神在狱中的威权极大,任凭有多大法术的人,一落到牢狱里,就一点儿法术也施展不来了。”这人又问道:“你那朋友已经供认不讳了么?”胡九道:“岂但供认了,并已定了案,就在这几日之内要处决了。我若不是因他处决在即,今夜也不这么匆忙去瞧他了。”这人道:“论你的本领,要救他出狱,能办的到么?”胡九点头道:“休说救一个,救十个、百个也不费事。”这人道:“既是至好朋友,然则何以不救呢?”胡九摇头道:“我胡九肯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又何必在三十年前就洗手呢?并且我那朋友,自己不听我的劝告,弄到了这步田地,若还有心想我救他出狱,我也决不认他是我的好朋友,辛辛苦苦的去瞧他了。还好,他方才见了我,不曾向我说半句丢人的话,不过我做朋友的,自己洗手三十年,不能劝得他改邪归正,以至有今日,我心里终觉难过。”说罢,悠然长叹,自回房歇宿去了。   这抹牌的四个人,亲眼见了胡九这种骇人的举动,怎能不向人说呢?衙门中人虽都知道胡九是有大能为的人,然究竟没人见胡九显过什么能为,经过这事以后,简直都把胡九当神人看待了。这事传到了彭纪洲耳里,便问胡九是不是确有其事。胡九道:“怎敢在大老爷台前说谎话。”彭纪洲道:“此去济南府,来回万余里,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如何能行这么多路?”胡九道:“不是走去的,是飞去飞来的。从此间到济南,在地下因山水的阻碍,弯弯曲曲的来回便有万余里,从半空中直飞过去,来回不上二千里,那夜若不是在狱中谈话耽搁了些时,还不须两个更次的工夫呢!”彭纪洲听了,越发钦敬胡九身怀这般本领。居然能安贫尽孝,不胡作乱为,若这种人不安本分,揭竿倡乱起来,真是不堪设想了。彭纪洲在平时原不欢喜武艺的,见了胡九这般本领,心里不由得欣羡起来,只是自恨年纪老了,不能从事练习,而自己的儿子,此时才七、八岁,太小了也不能练习,只得要侄儿彭庶白认真跟着胡九学习。   彭庶白的天分虽高,无奈身体不甚壮实,年龄也仅十二岁,胡九传授的不能完全领会,不间断的学了两年,正在渐渐的能领略个中玄妙了,彭纪洲却要进京引见,想带胡九同行。胡九道:“胡九受了大老爷的深恩大德,理应伺候大老爷进京,但是胡九的老母年寿日高,体质也日益衰弱了,在大老爷这里住着,胡九能朝夕侍奉,如今大老爷既要进京,胡九实不忍撒下他,这私情仍得求大老爷宽恩鉴谅。”彭纪洲心想教人撒下年将九十的老母,跟随自己进京。本也太不近情了,便对胡九说道:“做官的味道,我也尝够了,这回引见之后,一定回桐城不再出来了,你不同我进京使得,不过我的家眷行囊,打算先打发回桐城去。这条路上原来很不好走,而我在城固任上,办理盗案又比历任的上手认真,这其中难保不结了许多怨恨,若没有妥当的人护送,我如何能放心打发他们动身呢?这一趟护送家眷回桐城的事,无论如何,你得帮我的忙。好在我进京不妨略迟时日,等你护送家眷到桐城回来,我才动身,在你去桐城的这若干日子当中,你侍奉老母的事,我一律代做,你尽可安心前去。”   胡九连忙道:“大老爷这么说,不但胡九得受折磨,就是胡九的母亲也承当不起。此去桐城这条路上,本来是不大好走,不过汉中道的绿林,知道胡九在这里伺侯大老爷的居多,或者他们有些忌惮,不敢前来尝试,所怕在汉中道以外出乱子。从城固由旱路去桐城,路上便毫不耽搁,因有许多行李,不能急走,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胡九思量年将九十的老母,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今日不知道明日,做儿子的何忍抛撒这么多的时日。然而太太带着许多行李动身,路上非有胡九护送,不仅大老爷不放心,便是胡九也不放心,万一在半途出了意外,虽不愁追不回劫去的行李,然使太太、少爷受了惊恐,便是胡九的罪过。胡九想了一个两全之道,不知大老爷的尊意怎样?大老爷允许了,胡九方敢护送太太、少爷动身。”   彭纪洲道:“只要是能两全的方法,哪有不允许的,你且说出来商量商量。”胡九道:“胡九虽则洗手了三十多年,然绿林中人知道胡九的还不少,沿途总有遇着他们的时候,在路上不论遇着那个,只要是有些声望的,胡九便请他代替,护送太太、少爷到桐城去,胡九仍可即时回来。”彭纪洲踌躇道:“绿林中人,不妨请他代替护送么?”胡九道:“有绿林中人同走,比一切的保镖达官护送都好,不是胡九敢在大老爷台前夸口,是曾经胡九当面吩咐的绿林中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不知侄少爷这番是跟太太回桐城呢,还是跟大老爷进京?”   彭纪洲道:“我进京引见之后,并不停留,用不着带庶白去,教他伺侯他婶母回桐城去,免得徒劳往返,耽搁光阴。”   胡九道:“那就更好了。侄少爷跟胡九也练了两年多武艺,虽没练成多大惊人的本领,然普通在绿林中混饭吃的人物,他已足够对付的了,就只他的年纪太轻,不懂得江湖行当,有一个绿林老手同行,由他去对付新水子(初做强盗、没有帮口的,称为新水子),本领充足有余。”   彭纪洲道:“这里面的情形,我不明白。总之我托你护送,只求眷属行囊,得安然无恙的回到桐城,我的心便安了,你的职责也尽了。至于你亲去与否,我可不问。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当下胡九遂决定护送彭纪洲的眷属动身。彭纪洲因接任的人未到,仍在县衙里等候。彭太太带着儿子彭辛白、侄儿彭庶白,并丫头、老妈一行十多口人,并彭纪洲在陕西收买的十几箱古书,做十几副包扛,用十几名脚夫扛抬了同走。胡九赤手空拳的,骑着一匹黑驴,口里衔着一枝尺多长的旱烟管,缓缓的大队后面押着行走。彭庶白原是跟着他堂兄弟辛白坐车的,行了几日之后,他忽觉得终日坐在车中纳闷,想骑马好和胡九在一块儿行走,就在半途弄了一匹马。他是会些儿武艺的人,骑马自非难事,一面跟着胡九走,一面在马上与胡九谈论沿途的山水风物。好在胡九是陕西人,到处的人情风俗都很熟悉,东扯西拉的说给彭庶白听。   这日行到一处,已只差三、四日的路程便要出陕西境了,忽有八个骑马的大汉,从小路上走出来,不急不慢的跟在胡九的后面走。彭庶自尚是初次出门的人,然看了这八个人,心里也猜疑不是好人。因八骑马之外,并没有行李,有六个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包袱,包袱的形式细而长,一望就使人知道包袱里面,有仿佛是兵器的东西。并且八个汉子的年龄、象貌虽各自不同,然看去都是很雄壮很凶恶的,又不是军人的装束,更不是做生意入的模样,不是强盗是什么呢?他心里这么猜疑,便与胡九并马而行,凑近胡九的耳根说道:“你瞧后面的八骑马,不是强盗来转我们的念头的么?”胡九点头道:“不是强盗是什么呢?”彭庶白道:“你一个也不认识么?”胡九道:“若有一个认识我,也不跟在我背后转念头了。”彭庶白道:“你不是时常说陕西的绿林,不知道你的很少吗,怎的这八人连一个也不认识呢?”胡九笑道:“我是说知道,不是说认识,我常说洗手了三十多年,衙门中同事的都还不相信,说既是洗手三十多年,不与强盗往来了,何以肯替那些强盗担声名,更何能将所有劫案的赃物都追了回来?我听了他们那些言语,也懒得争辩,你如今看这八个人,是这么不急不慢的跟着我们走,必是想动手无疑的了。我如果真不曾洗手,此刻尚没有出陕西境,就有人来转念头么?”   彭庶白道:“那些师爷们,都是些只能装饭的饭桶,说出来的话,也都和放屁一样。他们说的何足计较。他们也不思量,你既敢住在离城固县二,三里路的地方,听凭人家告你明火执仗,更公然敢到县衙里来和大老爷会面,可知是一个心里毫无惧怯的人,既是心里毫无惧怯,何必说什么假语呢?不过现在那些话也不用谈了,这八个狗东西,我猜是强盗,你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也看了是强盗,你打算怎么办呢?”不知胡九说出什么办法来,且俟第四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七回    玩把戏吓倒群盗    订条约羞煞西人   话说胡九见彭庶白问他打算怎么办,他随口说道:“我不打算怎么办,且看他们怎么办?”彭庶白摇头道:“等到他们动起手来,我们才防范,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呢!”胡九笑道:“他们还没有动手,我们怎么好先动手!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彭庶白想了一想道:“我是没遇过这种事的人,究竟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我们这一行的人虽多,认真动起手来,除了你一个人而外,只有我还能勉强保住自己,其余都是连自身且保不了的。他们有八个人,看情形一个也不弱。他们在白天动手倒罢了,所怕在黑夜动手,你一个人顾此失彼,到那时岂不为难!我想既已确实看出他们是强盗了,常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趁着白天,你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他们闻了你名头害怕,不敢动手,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他们不肯讲交情,不买你的帐,那就说不得,老实不客气给些厉害他看,也免得太太受惊。“   胡九也笑着摇头道:“你说老实不客气,我看你却太对他们客气了,要我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还太早了,再过三、四天之后,已走出陕西境了,那时要我出头打招呼,我便不能不去。”彭庶白道:“你这话我不明白。他们如何肯跟我们走三、四天之后,出了陕西境才动手呢?我看他们今夜不动手,明夜定要动手的。”胡九道:“他们要动手,我也不阻拦,看他们何时高兴便了。我说太早的话,是因为此地还是陕西境内。在陕西境内,只有人家来向我打招呼的,我出世就不曾向人家打过招呼,既出了陕西境,便要看各人的情面了。我几十年没有出来,或者有不和我讲情面的,我不能不先出头与人家打招呼。这八个东西,不是瞎了,便是聋了,公然敢跟在我背后,想显神通给我看,我还不看吗?你不知道,这也是难得的事。我几十年躲在家里不出来,说不定陕西省出了大英雄、大豪杰,我乐得见识见识,岂不甚好!你不要害怕,更不可去对太太说。”   彭庶白听了,才明白胡九的意思,是不把这八个强盗看在眼里,便也不再说什么了。这夜宿店,八骑马也在一处市镇上歇了。只因彭家眷属一行人马太多,占满了一家火铺,不能再容纳以外的旅客,八骑马只得在旁边另一家火铺里歇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