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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金玉即收了悲容,立起身复斟上一杯酒,递到张燕宾嘴唇边说道:“只怪我不懂世故,你原是来这里图快活的,倒弄得你不快活,不是岂有此理吗?你说要寻快活的事说说,我却想出一件快活的事了,只看你肯做给我瞧瞧么,我瞧了便真快活。”张燕宾忙问道:“什么快活的事,快说出来,只要你能瞧着快活,我一定肯做给你看。”不知周金玉说出什么快活事来,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八回
陈广泰劫狱担虚惊
齐保正贪淫受实祸
话说张燕宾问周金玉,要看了什么事才快活,周金玉笑道:“你的力大,就拿你的大力给我看看。”张燕宾笑得跌脚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出这样呆话来了。力是什么东西,可以拿给人看的吗?我通身是力,你如何能看得见呢?”周金玉笑道:“既是不能给人家看,人家又如何知道你的力比旁人大呢?你不肯做给我看也罢了。”
张燕宾见周金玉怪自己不肯做给她看,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分辩道:“委实不是我不肯做,只要你说应如何做给你看,我就如何做给你看。可惜你这里,没有大石块和很重的东西,若是有时,我学霸王举鼎的样子,举给你看也使得。”周金玉喜笑道:“我问你一句话,看你说是不是谣言,我前几天,听得有从城里头来的人对我说,县衙里许多捕快,去捉拿一个大强盗,抖出铁链来,把强盗锁了,强盗居然把铁链扭成两段,就逃跑了。我想铁链何等坚牢,人的手怎么能扭的断,我便不相信这话。你的力大,你可相信有这种事么?”
张燕宾笑道:“扭断一条铁链,算得了什么希奇。铁链到我身上。我并不用手去扭,只大喊一声,就能变成几段,你相信不相信呢?”周金玉摇头笑道:“我更不相信。你明知我这里没有铁链,所以是这么说。我不要铁链,只用绳把你缠住,你若能一喊就断,我便相信你是真的了。”张燕宾道:“你快拿绳来,我就做给你看。别人不相信我没甚要紧,惟有你,非教你相信我不可。”
周金玉听了,笑嘻嘻的,四处寻觅绳索,楼上地下寻了一会,没有寻着可用的绳索,仅寻了一绺散麻,拿上来向张燕宾道:“见笑见笑,我家连一根绳索都没有,只有这点儿散麻,单缠你两只手是够的了。”张燕宾哈哈笑道:“看你要怎生缠法,听凭你缠便了,缠好了,给我一个信,我若要喊第二声才断,就算我骗了你。”说时,将两个手掌合拢来,伸给周金玉缠。
周金玉把散麻分开来,接成几尺长,接的时候,嫌干麻打不牢结头,拿向洗脸水里面浸湿了,才一箍一箍的,将张燕宾两只手腕捆了一个结实,捆好又倾了半杯酒在上面,站开来大声喊道:“捆好了,捆好了!”喊声未了,猛听得房外如雷的一声答应,随即蹿进两个壮士来。张燕宾初听周金玉喊“捆好了”,还以为是和自己说话,及听得房外有人答应,才知道落了圈套,但他并不害怕,忙运起全身气力,大吼一声,以为手腕的麻必应声而断。谁知散麻的性质,与铁链完全不同。铁链是硬东西,只要力大,一拗即断,麻是软的,又用水和酒浸透了,岂是人力所能拗得断的,一下不曾拗断,倒把手腕上的皮捋破了。异常疼痛,心里才有些着慌起来。正要下死劲拗第二下,蹿进来两个壮士的单刀,已分左右砍下。张燕宾料知两手被捆,不能抵敌,将身往后一蹲,避开了两面刀锋,一跃上了临窗的桌子,打算从窗户蹿下楼去。两壮士哪里肯放松半点,举刀直向下部砍进来。张燕宾抬腿踢飞了这把刀,那把刀已砍下,任凭他有登天的本领,也避让不及,只听得“咯喳”一声,右腿上的膝盖骨早削去了一大块,。一只脚便站立不牢。两壮士一拥齐上,把张燕宾活捉了。原来这两个壮士,一个是谢景安,一个是蔡泽远。何载福和卢用广、刘清泉并许多徒弟,都在楼下,将这一所房子包团了。捆手的计策,是齐保正想出来,和周金玉的母亲商量好了,告知了周金玉,教她见机行事的。周金玉看透了张燕宾的性情举动,所以能指挥如意,不费多大气力,就活捉了一个这般如生龙活虎的大盗。
谢、蔡二人将张燕寅擒住,一声吆喝,登时拥上楼十多个人,拿出铁链来,恐怕被张燕宾拉断,何载福抽出尖刀,在张燕宾两边肩窝上戳了两个窟窿,把两条铁链穿了两边琵琶骨。不论有多大本领的好汉,一被擒穿上了琵琶骨,就万没有免脱的希望了。张燕宾咬紧牙关,听人摆布,一不叫痛,二不求饶,只临走的时候,用极严酷的面目望着周金玉,冷笑了声说道:“你当婊子的本领很够。好,我认识你了!”这两句话,吓得周金玉遍身发抖,连忙向床后躲闪。
一干人将张燕宾捕去后,天色已亮了。陈广泰来周家探望,是在张燕宾被捉的第二夜。何载福等将张燕宾解到县衙,杜若铨随即派人将吕祖殿的行李,并金道人押去检查研讯,所以陈广泰这夜到吕祖殿,见房中空洞无物。
陈广泰一心想救张燕宾出狱,不敢逗留,连忙进城,飞奔县衙,果然县衙里不曾防范有人劫狱,除照常所有更夫之外,并没添加看守的人。陈广泰挟着头等的轻身本领,又在三更过后,因此直寻到张燕宾所关的牢里,绝无一人知道。张燕宾那间牢房,没关第二个人,只张燕宾一个。禁卒因知张燕宾武艺好,怕他越狱,用铁链将张燕宾两手缚住,高商的吊在楼袱上。
陈广泰一见张燕宾被吊着的情形,不由得心中难过,轻轻扭断铁链,推开牢门进去,先将壁上的油灯吹灭,才低声喊了两声“燕宾”。张燕宾已听出是陈广泰的声音,忙答道:“陈大哥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呢?”陈广泰耸身攀住楼袱,想解开铁链将张燕宾放下来。张燕宾止住道:“不要去解,解下来也没用,我横竖逃不了。承你的情,快下来,我好趁这时候,和你说几句话。”陈广泰道:“为什么逃不了呢?”说着,仍动手解那铁链。论陈广泰的力量,扭断那条铁链并不为难,不过高高的吊在楼袱上,须用一手攀住楼袱,一只手不好用力,解了两下解不动,心里就有些慌急起来。张燕宾道:“我不听你的话,悔也来不及了。如今我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后跟,肩窝又戳了两个大窟窿,便劳你救了出去,也是一个废人了。快不要白劳神吧。你来得很好,我只求你将周金玉那个没天良的婊子,砍成肉酱,替我出了这口怨气,我就含笑入地了。我在广州所得的金银珠宝,全数埋在吕祖殿后山一株大桧树底下,我也用不着了,你、我结交一场,都送给你吧。”
陈广泰耳里虽听他说话,口里也不答应,将身体倒转来,用两脚钩住搂袱,腾出手来,挽着铁链,只两三下,便“喳喇”一声,拗成了两段。张燕宾跟着响声,掉下了地。陈广泰也一个跟斗翻下来,哪有工夫说话,连链条都不及下,提起张燕宾往肩上一搁,驮着就跑。跑不到两、三步,好象背后有人把张燕宾拖住了,陈广泰急回身一脚踢去,却不曾踢着什么,正自惊讶,张燕宾说道:“我脚上的铁链还没有解下,如何能向外跑呢?”陈广泰叹道:“怎么不早说,可不把我急死了。”遂复将张燕宾放下,刚待弯腰,除去他脚上的铁链,猛听得外面有多人大声喊:“拿住!不要放走了劫狱的强盗!”陈广泰大惊,举眼望牢门外,只见火光照耀得透亮,但他虽则惊慌,却仍不舍得丢下张燕宾就走,还是张燕宾催他道:“快走!同死在这里无益,你替我报了仇,比救了我还好。”话没说完,牢门已被人堵住了。
原来陈广泰寻到张燕宾这间牢房的时候,看守张燕宾的禁卒,凑巧登坑去了,回头走进牢房,就听得陈广泰扭锁的声音,遂又听得在牢里说话,知道是劫狱的来了。禁卒一个人胆小,不敢声张,悄悄的退出来,报知杜若铨,吓得杜若铨屁滚尿流,一面火急传齐本衙捕快前来捉拿,一面派人飞调何载福。带领会把式的人前来帮助。陈广泰心想:张燕宾既然被捉,可知县衙里不无好手,哪敢再事迟延呢!只对张燕宾说了一声:“报仇是我的事”,即掣出单刀来,大呼一声:“当我者死!”冲出牢门,没人敢挡,都纷纷向两旁退让。那些捕快们。没一个有多大的能为,见了陈广泰那把雪亮般的单刀,舞动起来。映着火光,照得各人眼花撩乱,躲闪都惟恐躲闪不了,还有一个敢大胆上前的吗?陈广泰冲到空处,一跃上了房檐,更无人能上房追赶。陈广泰恐天光亮了,不能越城,慌忙逃到城外,不觉心中暗悔道:“我若早知番禺县衙的捕快们尽是些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何妨从容将燕宾脚上的链条扭断,驮着他一同逃走呢!这也是他命该如此,翻悔也无用了。”这夜因天色快亮了,只得仍到前几夜藏躲的地方,藏躲起来。
第二夜起更的时分,陈广泰即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昨夜偷听的所在,听得房里有男子的声音说道:“请姑娘快点儿吧。我老爷是个性急的人,疑心又重,我在这里耽搁久了,他不会怪你,一定又要骂我不是东西。”说罢,嘻嘻的笑。陈广泰觉得诧异,忙用倒挂金钩的身法将脚尖钩住房檐,身子倒垂下来,从窗缝朝里面张望,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跟班模样的人,涎皮涎脸的立在床头,望着周金玉痴笑。周金玉坐在床沿上,低头思量什么似的,忽抬头对那跟班啐了一口道。“你还自以为是个东西吗?你老爷不向我问你便罢,若问我时,看我不把你这东西无礼的情形,说给你老爷听。你好大的胆,你和二姨太的勾当,打算我不知道!”
那跟班做出胁肩谄笑的样子,跪一脚在楼板上说道:“姑娘要打我,要骂我,要罚我,我听凭姑娘,只求姑娘高抬贵手,放我过去。我不但不曾得罪姑娘,就是前夜的事,我在老爷跟前,也很帮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若不相信,等歇去问二姨太就知道,我不是这时在姑娘面前讨好了。”
周金玉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胡说!什么事要你在老爷跟前帮我说话?”那跟班道:“姑娘哪里知道,我老实说给姑娘听吧:姑娘还不明白我老爷的脾气。我老爷的醋劲,比这屋子还大,他见姑娘看上这个强盗,几日不到我家来,只气得每日在家里对大姨太、二姨太乱骂,说姑娘绝无天良,他对姑娘如何如何的恩爱,姑娘心中简直没有他的影子。他并说要将姑娘驱逐,不许在这镇上居住。那时就亏了我教二姨太帮姑娘说话,说姑娘此刻既吃了这碗饭,比不得讨进了屋的姨太太。老爷听了二姨太的话,才把驱逐姑娘的念头打退了。直到前日,老爷带着我进城,知道姑娘走的那客是个江洋大盗,老爷的气便更大了。对我说,姑娘一定知情,要把姑娘一同拿到县衙里去。我就说,姑娘是一个可怜的人,走的客是强盗,姑娘必不知道,若知道时,也不至将那镯头拿给老爷看了。当时还替姑娘表白了多少话,老爷的气才渐渐的消了,不然,老爷肯这么替姑娘设法把强盗拿住吗?连何老爷都说,若不是老爷的妙计,姑娘的能干,便再多些人,也不见得能把强盗拿住。”
周金玉问道:“你刚才说你老爷的话,是真的么?”跟班道:“你不信,我可以当天发誓。”周金玉点头道:“我相信了。我也老实对你说,你老爷待我虽是不错,但我心里不爱他是实。论年纪,他比我大了那么多,他若是命好,他的儿女儿媳,多有我这么大了,就凭着天良说,我怎得有真心爱他。莫说我此刻还在外面,心里想和准要好,便和谁要好,决爱不到他这干姜一般的老头子身上去。就是他已经讨到家里来了的两个姨太太,你老爷待她们,不比待我好么,能逼着她们爱你老爷么?她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勾当,哪一点儿能瞒得我。你是一个好东西,就不会奸了二主母,还替大主母拉皮条。”
跟班笑道:“你要做了我家的三姨太,我总可算得是你的心腹人。我的嘴紧得很,不问什么人,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要紧的话,便将我活活的打死,我也决不肯说。二姨太就欢喜我这一点儿,所以肯和我要好,大姨太若不是因我的嘴紧,也不肯教我做引线了。”
周金玉正待答话,一个老婆子走进房,对周金玉说道:“时候不早了,阿林哥来了这么久,尽管在这里闲谈,齐老爷不等得发躁吗?不要再耽误了,你们两人就去吧。”
陈广泰听了,才知道这跟班叫阿林,心中不由得暗喜道:听这一对狗男女的话,可知捉拿燕宾,是这阿林的主人出的计策,教这婊子实行的。原来阿林的主人,还是因为和燕宾吃这婊子的醋,才设计把燕宾拿去。照这样看来,燕宾的仇人,还不完全是这婊子。刚才老婆子说什么齐老爷,大约设计拿燕宾的,就是这姓齐的东西了。我此刻既于无意中得了燕宾的仇人,岂可随便放过,何不跟着这一对狗男女,看那姓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再听得什么相关的话来也未可料。陈广泰一面思量,一面张望周金玉,开箱更换了衣服,对镜理了理青丝,匀了匀粉脸。那阿林便从壁上取下一个琉璃灯笼来,点了一枝烛,插在里面,照着周金玉下楼去了。
陈广泰遂翻身上了屋,在屋上跟定那个灯笼,走过了十多家门户,到一处很大的公馆式房屋门口,二人住了脚。阿林敲响门环,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即听得开门的人笑声说道:“阿林,你也还没忘记要回来吗?老爷已气得在里面大骂起来了。”阿林的声音回答道:“怪得我么?姑娘身体不快,睡了不肯起床,我只少磕头了。”边说边向里面走,以后便听不清了。陈广泰察看这房屋的形势,估料上房在那一方,赶过去朝下细听,果听得有人在下面,骂阿林回迟了的声音。阿林照着对开门人答的话,才申辩了两句,就听得大喝一声“滚下去”,阿林便没开口了。
陈广泰寻着便于偷看、又相离不远的所在,伏下身子张望,只见一间陈设十分富丽的房子,对面炕上摆了一副鸦片烟器具,一个烟容满面的男子横躺着烧烟。两个轻年丽服的女人,一个坐在男子的腿边,握着粉团一般的小拳头,替男子槌腿,一个立在男子背后,左手端着一支光可鉴人的银水烟袋,右手拈着一根纸搓,装水烟给男子吸。周金玉和男子对面躺在烟炕上。陈广泰料想这个男子,必就是什么齐老爷,这两个妖精,不待说是什么大姨太、二姨太。那炕旁边有一个小门,大约是通后房的,我何不转到后房去,隔的近些,他们说话,不更听得明白些吗?若听出根由来,果真捉住燕宾是这烟鬼设的毒计,我就要动手替燕宾报仇,到了他们身边也容易些。主意打定,即抽身从屋上绕到后面,跳落丹墀。
这时已在二更以后,齐家的用人,都趁主人在追欢取乐的时候,少有差使,一个个偷着睡了。陈广泰挨进后房,所以没人知道,侧耳贴在壁上一听,只听得周金玉的声音,带笑说道:“怪道人家都说,三个鸦片烟鬼,可抵一个诸葛亮,象你这样的鸦片烟鬼,我看只一个就足够抵一个诸葛亮了。”不知陈广泰听出姓齐的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九回
送人头为友报怨
谈往事倾盖论交
话说陈广泰在齐家后房,偷听得周金玉说齐保正这个鸦片烟鬼,足抵一个诸葛亮,即听得齐保正呼呼的抽了一口鸦片烟笑道:“你这个小蹄子,还在这里说笑话打趣我!不错,我这鸦片烟鬼,是可以抵得一个诸葛亮。但是你这小蹄子,知道昨夜县衙里出了大乱子么?”
陈广泰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忙将身子更凑近了些,就听得周金玉说道:“什么大乱子?我不知道。”齐保正道:“我也料你不知道,不过说出来,真要吓你一跳。谁知那狗强盗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昨夜三更过后,竟胆敢独自一个人,跑到县衙里劫狱,险些儿被他把张燕宾劫去了。”周金玉失声叫着哎呀道:“那还了得吗?你怎么知道的呢?那劫狱的强盗,拿住了没有呢?”齐保正道:“我知道说出来,必然吓你一大跳,若能拿住了劫狱的强盗,倒好了。我今早因有事到城里去,顺便去瞧瞧何老爹,因为何老爹前日曾许我,事情成功了,在五千花红中,提一成送给我。我虽不在乎这一点儿银两,但是你不能不算是这件案子的出力人,论情论理,都应派一份花红给你才对。前日仓卒之间,忘记向何老爹说明这话,打算今日去和他说,我自愿把份下的一成,也送给你。及我走到何家,他家的人对我说,何老爹昨夜四更时候,被杜大老爷传去了,还不曾回来。我说杜大老爷有什么事,在四更时候把老爹传去呢?他家人起初不肯实说,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什么事。我说:”不要紧,我是和老爹同事的人,断不至误老爹的事。‘他家人才请我到里面说道:“这事我们老爹吩咐了,不许张扬。因为昨夜三更过后,来了劫狱的强盗,想将张燕宾劫去,杜大老爷恐怕本衙里的捕快们敌不过劫狱的强盗,火速派人调老爹去帮助。老爹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不许把劫狱的话向人说。’我当时听了何家人的话,只吓得我目瞪口呆,以为张燕宾必已被人劫去了,杜大老爷逼着何老爹去追赶,所以这时没有回来。我所怕的,就是怕那狗强盗得了活命,必来寻仇报复,我又不会武艺,如何防备的了呢?那时在何家,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亏还好,等不到半个时辰,何老爹回来了,我开口就问张燕宾怎么样了,何老爹摇着头答道:”这事情糟透了,只怪杜大老爷太不小心。我原说了,这强盗非同小可,一句口供都不曾问出来的时候,得加班防守,一怕有他同党的来劫牢,二怕他自料没有活命,在牢里自尽。杜大老爷不听我的话,说用铁链悬空吊起来,万无一失。哪晓得这强盗的余党,胆大力也大,居然一个人乘禁卒出恭的当儿,偷进牢房,把吊手的铁链已经扭断了,亏得脚上的铁链不曾扭断,禁卒已知道了,传齐了本衙的捕快班,先行捕拿,一面通知我,前去助阵。好在那强盗因人少心虚,不敢恋战,掼下张燕宾跑了,“周金玉听到这里,逞口而出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齐保正笑道:”你这小蹄子,就高兴得念佛么?我索性再使你高兴一会子,何老爹说,等他得信赶封县衙里时,劫牢的强盗已逃去好一会了。他一见杜大老爷的面,杜大老爷就苦着脸说道:“你看这事怎么了?我悔不听你的话,以致有此失着‘何老爹答道:”大老爷的鸿福,不曾被劫去,就是大幸了,此后加意防范,仍属不迟。’杜大老爷听了,光起两眼,望着何老爹道:“此后还要加意防范什么,你刚才没到牢里去看吗?‘何老爹很觉这话来得诧异,忙答:”实不曾去牢里。’杜大老爷道:“张燕宾已经自己碰得脑浆进裂,死在牢里了,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广泰在后房听得这话,禁不住一阵心酸,险些儿哭出声来,不由得咬牙切齿,痛恨齐保正和周金玉两个,想就此蹿到前房,一刀一个宰了这两个狗男女,只因恐怕以下还有要紧的言语,不曾听得,勉强按纳住火性,昕齐保正继续说道:“我当时见何老爹说张燕宾自尽了,倒也放下一件心事。何老爹却说:”张燕宾死与不死,无关紧要。因张燕宾生时,已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脚筋,两手又穿过了琵琶骨,便不死也是个废人,没有报仇的力量了。倒是来劫牢的那东西,有些可怕,那东西若不和张燕宾十分知己,便不肯冒险来救他;若不是有很大的本领,必不敢单身来干这种惊人的事。那东西说不定就是前次逃走的陈广泰。旁人没要紧,只周金玉留神一点儿,为的是张燕宾是在她家里被拿的,便是捆手的事,外面知道的人也很多,难保陈广泰不听得说,到周家替张燕宾报仇。‘“
周金玉插嘴呼着哎呀道:“这样说起来,我怎么得了呢?我自从前夜到如今,不知怎的,心神总是不定,好象有大祸临头似的,心里慌得厉害。照何老爹这话说起来,我却如何得了咧!齐老爷可怜我,救救我吧!”齐保正鼻孔里了哼一声道:“我能救你么?你也要我救么?你前几日,不是和张燕宾搅得火一般热,把我丢到脑背后去了的吗?此时倒认得我姓齐的老爷了!”说罢,格格格做鹭鹚笑。
周金玉便哭起来,齐保正又抽了一口鸦片烟说道:“我故意这么说,逗着你玩的,谁认真和强盗吃醋吗?我今夜教阿林接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在这里躲避躲避的意思。”周金玉止了哭声说道:“多谢齐老爷的意思,我周金玉不会忘记。休说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难免不到我那里来寻仇,就是没有这回事,我听得张燕宾在牢里自尽了,我一个人也不敢照平常的样,睡在那楼上。前昨两夜,我妈都陪我坐到三更过后,我还是睡不着。我妈劝了我许多话,安慰了我许多话,直到天光快亮了,才糊糊涂涂的睡了,一合上眼,就仿佛张燕宾立在我跟前,做出临走时望着我说那两句恶话的样子。我一惊醒来,便是一身大汗,如今他死了,我更是害怕。”
齐保正道:“他临走时,望着你说了什么恶话?”周金玉道:“不要再提了,我害怕得很。”齐保正笑道:“真是小孩子的胆量,到了我这里,还怕些什么?我素来不相信有鬼,并且即算有鬼,这种在生做强盗的鬼,也不敢到我们这种人家来,你放心就是了。”
陈广泰哪里能再忍耐得下,抬腿一下,便将那扇向前房的门板哗喳一声,踢得飞起来,身子跟着蹿将进去,房中一男三女,同声都叫“哎呀!”齐保正翻身起来,喝问:“是谁?”“谁”字不曾喝出,陈广泰已手起刀落,连头带肩,劈倒在炕上,回手一刀,即将周金玉的粉头砍下。在陈广泰的意思,原没打算杀齐保正两个姨太太的,奈两个姨太太命里该和齐保正、周金玉死在一块,当时见陈广泰杀倒了二人,都吓得大声喊:“强盗杀死人了!”陈广泰被喊得气往上冲,不暇思索,也就一个给了一刀。杀死了四人之后,心里忽然转念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出出胸中恶气,随即割下齐保正的半边脑袋和周金玉的脑袋,两绺头发做一个结纽了,提起来暗祝道:你们俩不要怨我,你们今世不能成夫妇,来生再作结发的夫妻吧。就死人身上的衣服,揩去了刀上鲜血,不敢停留,提头飞身上屋,径向县城奔来。抓着更夫,问明何载福的家,把一顾半人头,送到何家屋梁上挂了,回身到吕祖殿山后,寻到张燕宾窖的珠宝,并他自己的珠宝,做一个大包袱捆了,改了行装,星夜向湖南进发。
脱离了广东境,就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一路之上,绝没人知道他是一个大盗。陈广泰到长沙之后,便不似当日在福州、广州的狼狈情形了。他的仪表,本来并不丑陋,有了钱,自然会高车驷马,衣履鲜明。初到的时候,还不敢露出胨广泰的真姓名来,后来住了几个月,打听得广州官厅对于这桩案子。只雷厉风行的认真办了两个月,因到底没有证据能断定是陈广泰的凶手,张燕宾又不曾招一句口供,就自尽死了,只好仍提刘阿大等一班小偷儿,再三严讯陈广泰的行为。刘阿大一班人,倒有些天良,始终咬定陈广泰只教过他们的武艺,不但不曾帮同偷盗,并且连他们偷盗的行为,陈广泰都一点儿不知道。全赖这套口供,把悬赏缉拿陈广泰的案子,无形的和缓下来了。
清朝的法律,命、盗、奸、拐为四大案,办理本比较以外的案子认真。不过那时官场的习惯,在这个县官任上,出了这回大案件,这个县官因自己前程的关系,不由得不认真办理。这县官一调了任,下任的接手来办,就觉得是前任遗下来的案子,只要苦主追求不急,便成了照例的拖案。齐保正既没有亲生儿子,周金玉的母亲又不是有能力追求官府的人,林启瑞的翠镯已得物归故主,其余的东西就也不放在心中了。其中只有李御史,追的厉害些,然拖延几个月下来,又已有张燕宾死在牢里,明知再追也无用,不能不忍痛把这事放下。
大家一松懈,陈广泰自然在长沙心安理得无所顾忌了。他虽在广州,因收徒弟受了大累,然他并不因此灰心。听说湖南会武艺的很多,自己技痒起来,便想会会湖南的好手。在湖南略略负些儿时望的把式,会过了好几个,动手都不上三、四个回合,总是被陈广泰打跌了,于是就有人劝陈广泰,在长沙设厂,教些徒弟。陈广泰想起自己师傅教自己多传徒弟的话,遂真个设起厂来。只因打来打去,从不曾遇着一个对手,少年人气盛心雄,不由得就目空一切了。这日,正在兴高采烈的向一般看的人夸海口,不提防罗大鹤从人丛中跳了出来,将手里做小生意的篾篮往地下一掼,要和陈广泰见个高下。大凡练武艺的人,自己的能耐到了什么程度,看人的眼力必也得了什么程度。有本领的人,与有本领的人相遇,只须看得一举一动,听得三言两语,虽不能说看得如何明白,能断定工夫做到哪一步,然工夫深浅必能得着一个大概。
陈广泰一见罗大鹤从人丛中跳出来的身法,很和自己的师傅身法仿佛,就知道这人的本领,不是那些不中用的把式所可比拟,恐怕随便交手,万一有个差错,当众一干面子有些下不来,只得慎重将事,把罗大鹤请到里面,很客气的攀谈起来。陈广泰将自己的师傅因见了鹰与蛇相斗,悟出字门拳的历史,对罗大鹤说了。罗大鹤笑道:“原来如此。这事真巧极了,我前、昨两日,看了你的身手,心里就有些疑惑,怎么有几处竞和我相同呢?因思量我师傅手创这路八拳之后,除了我,不曾教过第二个徒弟,以为不过是偶于相同罢了,如今听你说出来历,你、我简直可说是一家的工夫呢!遂也将自己师傅手创八拳的来历,述了一遍给陈广泰听。二人就此成了好友。陈广泰自愿将已经收来的徒弟,让给罗大鹤教,自己却回江西原籍,另辟码头。陈广泰在江西,很干了几件有声有色的大事,至今江西武术界的老前辈,谈到”陈广泰“三个字,少有不知道的,并且谈起来。少有不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的,可以见当时的精彩了。后文自当一件一件的细写出来,暂时只得将他搁在一边。
再说罗大鹤,当时受了陈广泰移交的几个徒弟,从事教练。这日,罗大鹤在街上行走,打一家屠坊门口经过,那屠坊正在宰猪。只见一个身体十分肥胖的人,一只右手捉着猪耳朵,往杀猪凳上一搁,随用左手按在猪颈上,那猪躺在凳上,便只能张开口叫唤,不能动弹。胖子从容不迫的,右手从盆里拿起尖刀来,对准猪咽喉,一刀刺下,随手即抽了出来,刀上不见一点血迹。罗大鹤看了,暗暗纳罕,估量那胖子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宰的这只肥猪,倒足有三百多斤。暗想:这胖子的实力,怕不有七、八百斤吗?更难得他手脚,也有这么轻快,我有心想收几个好徒弟,陈广泰移交给我的,虽不能说不好,然大都不过比平常入的体格天分略高一筹,将来的造诣,看得见的没什么了不得,若能象这个胖子的资格,教练起来岂不是事半功倍吗?但不知他肯不肯从我学习?我何不借着买肉,去和他攀谈一番。一面思量着,一面走上前去。
那胖子将猪杀死,即交给两个伙计模祥的汉子刨毛破肚,自己却去帐房里坐着。罗大鹤料想他必是老板,遂向他点了点头,叫声“老板”,说道:“我多久不曾尝过肉味了,想买两斤肉吃吃。不过我是一个穷人,难得有钱买肉吃,要请老板亲自动手,砍两斤精带肥,没有骨朵的,使得么?”胖子即立起身,笑容满面的答道:“使得,使得!”遂走到肉坊,提刀砍肉。罗大鹤问道:“请问老板贵姓大名?”胖子道:“我姓黄,叫长胜。”罗大鹤笑道:“我刚才看黄老板杀猪,有那么大的气力,又有那么快的手脚。莫不是罗大鹤师傅的徒弟么?”黄长胜道:“我不知道罗大鹤是什么人?我们做屠坊的,从来少有带徒弟的。并且长沙城里没第二个屠夫,能和我一样杀猪,也没听同行中有过什么罗大鹤!”
罗大鹤笑道:“黄老板弄错了。我说的罗大鹤不是屠夫,是一个上打东、西两广,下打南、北二京,没有敌手的好汉。他的徒弟,都是力大无穷、手脚极快。我以为黄老板若不是他的徒弟,如何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和这么快的手脚?”黄长胜现出不快的脸色说道:“我倒不相信罗大鹤的徒弟,能和我一样杀猪。”罗大鹤道:“他的徒弟,岂但能和黄老板一样杀猪,他们杀牛都是这般杀法,杀猪算得什么!我曾看见罗大鹤自己动手,杀一只极大的肥猪,一条极大的水牛,还不用刀呢?”黄长胜问道:“不用刀,却用什么咧?”罗大鹤做着手势道:“就这么用手,对准猪咽喉戳进去,和用刀杀的一般无二。”
黄长胜掉头笑道:“岂有此理!牛怎么杀的呢?难道也和杀猪一样,用手对准牛咽喉,戳进去吗?”不知罗大鹤怎生回答,且俟第三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回
黄长胜杀猪惊好汉
罗大鹤奏技收门徒
话说罗大鹤见黄长胜问:“牛怎么杀?”晃了晃脑袋笑道:“他杀牛么,他杀牛与杀猪不同。人家杀牛,都得用绳索缚住牛蹄,将牛绊倒。罗大鹤杀牛,全不用费这些麻烦,只伸直五个手指,往牛肚子里一戳,随手就把牛的心花五脏抓了出来。牛禁不住痛,倒地喘几口气便死了”。
黄长胜摇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相信,敢和我赌彩么?”黄长胜问道:“赌什么彩?怎样赌法?”罗大鹤道:“罗大鹤是我嫡亲老兄,如今住在小吴门罗家大屋。你不相信有这样的事,看赌什么彩,说妥了,我同你到罗家大屋去,要我老兄当面杀一条牛你看。”
黄长胜绝不踌躇的说道:“什么彩我都不赌。如果罗大鹤真能照你刚才说的杀死一条牛,我自愿赔一条牛的钱,并立时拜他为师。若是你说假话,应该怎么样?”罗大鹤道:“也照你的样,送一条牛的钱给你,也教他拜你为师。”黄长胜道:“好!大丈夫说了话,是没有翻悔的呢!”罗大鹤笑道:“谁翻侮,谁不算汉子。我此时回去,便对家见说明白,你明日上午,到罗家大屋来看便了。我有工夫就来接你,但怕我没工夫来,也没要紧。”黄长胜道:“你不来,怎么使得呢?我并不曾和令兄见过面。”罗大鹤不待他说完,连忙接口说道:“我来,我来!你在这里等着便了。”
原来罗大鹤本有从牛肚中抓心花五脏的能耐,所以敢和黄长胜赌彩。当下与黄长胜约定了,给了肉价,提了肉归家,顺路到卖牛肉的店里。租了一条大黄牛。湖南的风俗,或是发生了瘟疫,或是人口多病,六畜不安,多有租一条黄牛,到家里来杀了,祭奠土神的。每条黄牛的租价,不过七、八百文,至多一串钱。罗大鹤这次租牛,比寻常租牛祭土神的略有不同,因得在牛肚皮上戳一个窟窿,价饯比寻常也略贵点儿。
次日早饭后,罗大鹤在家里安排好了,走到黄长胜屠坊里来。黄长胜正在家中等候,罗大鹤道:“我已和家兄说明了,他教我来请老板去。我今天原约了朋友,有要紧的事,得出城去。只因昨天和黄老板约了,不能不抽空亲来一趟,就请同去吧!我领你和家兄见过面,当面把昨日赌彩的话说明了后,便不干我的事了,我还要出城去呢!”黄长胜点头道:“只要见了令兄的面,说明了昨日的话,你有事要出城,你尽管去好了。”
罗大鹤遂引黄长胜到罗家大屋,教黄长胜在客堂里坐了,说是去里面通报家兄,故意到里面走了一转,出来对黄长胜说道:“请等一会,家兄牵牛去了,一刻儿就会转来。”黄长胜信以为实,就坐着等候,罗大鹤陪坐了一会,做出不安的样子,自言自语的说道:“牵牛怎的去这么久呢?又不是有多远的路。”黄长胜倒安慰他道:“没要紧,便多等一会,又有何不可!”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知道家兄的性格,实在疲缓的了不得,他身体的高矮肥瘦以及容貌,都和我差不多。我与他本来是双生子,就只性格完全与我两样。我的性子最急,今日约了朋友同出城,家兄不回来,我便不能去,此刻我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我心里急得很,请黄老板在这里再坐坐,我去催家兄快回,好么?”黄长胜只得应好。
罗大鹤即高声叫:“周春庭!”一个后生应声而出。罗大鹤道:“你陪黄老板坐坐,我去找你师傅回来。”周春庭应着“是”,陪黄长胜坐了。罗大鹤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到牛肉店牵了黄牛回来,进门便向黄长胜拱手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害黄老板等久了。舍弟因有事,出城去了,不能回来奉陪。他昨日和黄老板约的话,我已明白了。”黄长胜见了罗大鹤,心里暗暗惊疑道:分明是一个人,怎么说是兄弟,难道兄弟相貌相同,同到这么传神吗?但他心里虽这般疑惑,然罗大鹤向他拱手道歉,也只得立起身来,口里却不好怎生说法,只见周春庭在旁问道:“师傅在半路上,遇了二师叔吗?”罗大鹤摇头道:“哪里是半路上,我为这条劳什子牛,不知和那牛肉店里的老板说了多少话。你师叔若不去。恐怕此刻还没说妥呢!昨日你师叔从黄老板那里回来,将赌彩的话说给我听了之后,我就去租牛,很容易的说妥了。谁知我刚才去牵,那老板就变了卦了。他说租给我用刀杀可以,用手去牛肚里抓出心花五脏来,这牛死的太惨,他不忍心为多得这几百文钱,做这种惨事。我说左右是一死,有什么掺不惨,你们用刀将牛杀死之后。难道不破开牛肚皮,把心花五脏抓出来吗!那老板固执得什么似的,听凭如何说,总是不肯。我呕气不过。已打算不租他的了,刚待回来和黄老板商量,另买一条牛来,恰好你师叔来了。他的脾气,比我的大,听说那老板临时忽然变卦,只气得向那老板暴跳起来,说:”你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昨日家兄来向你租牛的时候,并没把用手杀的话隐瞒,谁教你当时答应!你当时若不答应,偌大一个长沙城,怕租不着一条牛吗!如今事到临头,那由得你变卦。你几十岁的人当老板,说了的话不作数,还了得吗?‘可笑那老板,生成的贱骨朵,我好好的劝他,打种种譬喻给他听,他固执不通。你师叔是那么一顿忿骂,他倒害怕起来,服服帖帖的答应了。“
黄长胜听了这派话,已疑心罗大鹤确是双胞兄弟,便对罗大鹤作揖说道:“昨日二师傅在小店,谈起师傅的武艺,我不是不相信,只因想见识见识,所以约了到师傅这里来,倒害得师傅和人动气,我心里很是不安。”罗大鹤慌忙答礼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请问黄老板的工夫是跟哪位师傅练的?昨日据舍弟回来说,黄老板的气劲如何好,手脚如何快,料想尊师必是个有名的人物。”
黄长胜笑道:“昨日二师傅问我是何人的徒弟,我听错了,因为我们做屠坊的人,没有什么师傅、徒弟。俗语说得好:”捉得猪叫,便是屠夫‘,从来没听说屠夫也带徒弟的。想学习杀猪的,只有到屑坊里当伙计,留心见几次,自己动手杀几次,屠夫的本领便完全得着了,因此二师傅问这话,我一时没想到,是问学武艺的师傅,我并不曾学习过武艺,连会武艺的朋友也没有交着。“
罗大鹤道:“生成有这么大的气劲,这么快的手脚吗?”黄长胜道:“我也莫明其妙。我父亲本是做屠夫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帮着我父亲杀猪,每日总得杀几只。我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我的气劲也跟着一年大似一年。直到二十岁,才自己动手杀。起初杀百多斤一只的猪,也得提上凳,用肘按住,才能杀死。后来气劲更觉大了,非二百斤以上的猪,便用不着上凳,只须提起来,往自己膝盖上一搁,就一点儿不费事的杀了。手快也是习惯成自然,我能将头上的帽子,放在血盆里,一刀将猪杀了,抽出刀来,从血盆里抢了帽子往头上戴,帽子上不沾猪血。”罗大鹤道:“你有这么好的资质,怎的不从一个会武艺的人,学习武艺呢?”黄长胜道:“我因不曾见过会武艺的人,想学也没人教。我那条街上,有个姓张的,混名叫张三跛子,人家都说他好武艺,教了许多的徒弟。我要张三跛子做武艺给我看,做得好我就从他学,他当时做了几个样子给我看,并说给我听,人家如何打来,应该如何接住人家的手,如何回打人家一拳,脚来该怎么接,头来该怎么接,说你若不信,尽管打来,好接给你看。我见他教我打,我就用杀猪的法子,朝他胸脯戳了一下,正正的戳在他胸脯上,等他用手来接,我和抽刀一样,早已抽了回来,他没接着,我还想戳他第二下,只见他连退几步,脸上变了颜色,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回去了,我还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他去后,好几日没见他的面。后来有人对我说,张三跛子被人打伤了,大盆大盆的吐血。我听了也不在意,不知他被什么人打伤了。隔了大半年,我这日在街上遇了他,顺口问他,吐血好了么?他而上很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我是做手法给你看,并不是跟你动手过堂,谁知你存心不善,冷不防一拳打在我胸脯上,我那时本打算回你一拳,转念一想,不好,我的拳头太重,你是个没练过把式的人,受不起一拳,倘有个一差二错,定遭人唾骂。‘我见张三跛子这么说,才吃了一惊,问他道:“你吐血,难道就是我那一拳戳伤的吗?怪道你那日,用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啊!’张三跛子却又摇头道:”我是说笑话,逗你玩的,你一拳怎能打的我伤!我本来有吐血的毛病,每年得发两次。‘他说着便走了,以后一次也没到敝店来过,平常是隔不了几日,就来买肉的。“
罗大鹤哈哈笑道:“原有一句俗语:”把式把式,怕的是猛势。‘张三跛子是个不成材的把式,怎能当得起你这样的大猛势!幸亏你没练过武艺,只要练上两个月,他胸脯上受了你那一拳,我包他没性命带回家去了。好,等我杀过了牛,也来做几样武艺给你看。你要知道,徒弟打死师傅,不要抵命的。你尽管照戳张三跛子的样,多戳我几下,看我够不够做你的师傅!“
黄长胜高兴,跟着罗大鹤到一块青草坪里,只见一条很大的黄牛,正低着头吃草。离黄牛不远,竖了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桩在青草地下,牛绦拴住桩上。罗大鹤叫周春庭拿一条粗麻索来。罗大鹤亲自动手,将麻索一头缚在牛的前腿上,一头缚在桩上,笑问黄长胜道:“你想看我抓牛肚子里的什么东西?只管说出来,我照着你说的,抓给你看就是。”黄长胜心里总不相信有这种本领的人,随口答道:“听凭师傅的意思去抓就得啦!”罗大鹤道:“不行,得你说出来,我照着你的去抓,才有兴味,随便去抓的,算不了希奇。”黄长胜笑道:“师傅定要我说,就请师傅把牛心抓出来,好么?”
罗大鹤笑着点头道:“看你说的,倒象一个内行。牛肚里的东西,只一颗心最不好抓,要抓人的心,却是最容易的事。”黄长胜问:“是什么道理?”罗大鹤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因为人的心,都是歪在一边的,我看它歪在那一边,就从那边下手去抓,一抓便着了。惟有牛的心,不论黄牛、水牛,都是在当中的,不费点儿气力,抓它不出来。也罢,你既说了,我总得抓给你看。”说着,将衣袖捋上肩头,露出一条筋肉突起的右臂来,两眼在牛肚上端详了好一会,只见他手膀一动,那牛便四脚齐起,蹦了几尺高下。再看罗大鹤的手,已是抓住一大把血淋淋的东西,授给黄长胜看。那牛只蹦跳了两下,因前脚被麻索吊在木桩上,跑不开来,禁不住痛苦,登时倒在青草里,只痛得乱动乱滚。黄长胜看了,不由得吐出舌头来,半晌收不进去。
罗大鹤伸手给黄长胜看道:“你看是不是牛心,没抓错么?”黄长胜仔细一看,一颗鲜血淋漓的圆东西,不是牛心是什么呢!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双膝往地下一跪,一连叩了四个头说道: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罗大鹤很欢喜的收了这个得意徒弟。罗大鹤的声名,自从收了黄长胜做徒弟,又有赤手抓牛心的奇事,不到几日,就传遍了长沙城。想学武艺的,争着送赀敬,前来拜师。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老少,不论家资贫富,他只见一面,说:”这人可教“,便是一文钱没有,又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也肯收作徒弟。若他见面摇头,说:”很难很难“,就跪在地下求他,整千的送银子给他,他也是决不肯教的。有人问他:是什么原故?他就说,原故难说。有时被人问急了,便大声说道:”我也问问你看,黄牛象马,你可以拿来当马骑么?“因此,找到罗家大屋拜师的虽多,罗大鹤高兴收了的,只有扬先绩一个。
杨先绩的身体枯瘦如柴,年纪恰好三十岁,以前不曾从师学过一手拳脚,住在长沙乡下。杨家几代种田生活,家境并不宽舒。杨先绩因身体生得太弱,种田的工夫太劳苦,他连一担谷都挑不进仓,只得改业,挑着一副小小的杂货担,做些小本生意,哪里敢存个学习武艺的念头呢?离杨家不远,有个姓胡名菊成的,也是个做杂货生意的人。胡菊成的身体,不但二十分强壮,并且从师很练过好几年拳脚。乡下平常的教师,曾被胡菊成打翻的,十有七、八。胆量小些儿的,简直不敢和胡菊成动手。胡菊成只二十六岁,一般乡村教师见了他,都称老师傅,他还昂头天外,做出爱理不理的神气。不论遇着什么人,三言两语不一合,他总是两眼一瞪,开口就“乌龟忘八蛋”的骂起来。被他骂的,知道他凶恶。忍气吞声的不和他计较。他骂骂也就罢了。若牙齿缝里露出半个带些反抗意味的字来,便登时给一顿饱打。一乡的人,见了胡菊成的背影,都要吓的发说。但他却和杨先绩要好,时常邀杨先绩同出外做买卖。
杨先绩体魄虽弱,气魄却强,为人又异常机智,喜怒不形于色,见胡菊成有意拉拢,面子上也做得和胡菊成很要好。这日,胡菊成来邀杨先绩,同到省城里办货。杨先绩本有事进省,就和胡菊成一道走。在省城住了两日,胡菊成便闻得罗大鹤的声名了,对杨先绩说道:“听说来了一个姓罗的教师,在罗家大屋教打,声名大的很,你同我拆他的厂去。”杨先绩问道:“怎么叫做拆厂呢?”胡菊成笑道:“你连拆厂都不知道吗?”杨先绩道:“我又没练过武,知道什么拆厂!”胡菊成道:“他开了一个厂教徒弟,我不许他教,就是拆厂,你知道了么?”杨先绩道:“他教他的打,又不在你住的地方教,你如何能不许他教呢?”胡菊成笑道:“你真是个外行。这教打的事,不比教书和教旁的手艺,尽管他不在我住的地方教,我有本领就能去拆了他的厂子,他被我拆了,屁都不能放一个,赶紧滚蛋。我们会武艺的人,照例是这么的。我也不知拆过人家多少厂了。”杨先绩道:“我和你同去,怎生一个拆法?我完全是个外行,不要弄错了,反给人笑话。”胡菊成大笑道:“我要你同去,不过带你去看看,拆厂哪关你的事,有什么内行、外行?”杨先绩道:“既不关我的事,却要我同去干什么呢?”胡菊成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除了做杂货生意以外,什么也不懂得。拆厂就是去跟那教师过堂,我将他打败了,不许他再在这里教徒弟,就和拆倒了他的厂子一般,所以谓之拆厂,要你同去,是要你去看我打他。你这下子懂了么?”
杨先绩点头道:“懂是懂得了,不过你去打他,万一你打他不过,倒被他拆了你的厂,不是没趣吗?”胡菊成连连摇头道:“哪有这种事!我拆了无数的厂,不曾遇过对手,你尽管放心。并且我不教徒弟,也没厂子被人家拆,我们就去吧,我一定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给你看。”杨先绩没法,只得跟他同去。不知胡菊成怎生与罗大鹤过堂,毕竟谁拆了谁的厂,且俟第三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一回
闻大名莽夫拆厂
传噩耗壮士入川
话说胡菊成一鼓作气的,带了杨先绩去拆厂,走到罗家大屋,罗大鹤正在教周春庭、黄长胜一班徒弟的工夫。胡菊成趾高气扬的走进去,抬头向天说道:“闻罗大师傅的武艺高强,特来领教!”罗大鹤见有人要拆厂,只得停了教授,迎出来,见一个大汉子同一个和猴一般的人立在客堂里,就拱了一拱手道:“承两位来赐教,很好,请坐下来淡谈吧!”
胡菊成做出极骄矜的样子说道:“有什么话谈!你打得过我,算是你强,你教你的徒弟,我不能管你。你若打不过我,就得请你两个‘山’字叠起来,让这地方给我住住再说。”罗大鹤听了,故意装出不懂得的说道:“怎么叫做将两个‘山’字叠起来呢?”胡菊成大笑道:“这是我们的内行话。两个‘山’字打叠,名叫请‘出’”。罗大鹤也笑道:“我若打不过你,拜你为师好么?”胡菊成应道:“使得。”
罗大鹤道:“你我如何打法呢?”胡菊成道:“听凭你要如何打法都行。”罗大鹤道:“我有个最好的打法,非常公道。”胡菊成忙问:“什么打法?”罗大鹤道:“这门外草坪里有一个木桩,我用一只脚立在木桩上面,任凭你如何推打,只要推打得我下来,便算是你赢了。”胡菊成道:“你立在木桩上面,怎么好回手打我呢?”罗大鹤道:“回手打你还算得公道吗?尽你打个饱,我只不回手。这个打法,还不好吗?”胡菊成心想;哪有这样的打法?一只脚站在地下,尚且站不稳,何况站在木桩上面,岂有推打不下来的道理!也罢,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法子,他成心要讨苦吃,怨不得我。胡菊成心里高兴,口里却对罗大鹤说道:“你自己说出来的法子,我也不管你公道不公道,不过拳脚无情,彼此受了伤都不能啰唣,各自服药调理。”罗大鹤道:我说了不回手,你若再受了伤,自然不能向我啰唣。你打伤了我,算是你的本领,我立刻拜你为师。“一面说着,一面引胡菊成、杨先绩二人,到门口青草坪里来。
杨先绩心里有些疑惑,将胡菊成拉到旁边悄悄的说道:“我虽不懂得武艺,但据我看,这罗大鹤说出来的打法,有些不近情理。如果他不会邪术,便是极大的能为。若不然,他明知你是来拆他的厂子,他又不是一个疯子,怎么肯这么坏自己的事?你倒要小心一点儿才好。”胡菊成道:“他说了不回手,只有我打他,他不能打我,还愁打他不过吗?你不懂得,不用过问。”杨先绩便不做声了。
罗大鹤已掳衣跳上木桩,用一只左脚站住,右脚跷起来,使出朝天一炷香的架势,笑向胡菊成道:“你尽管使出全身本领来吧!”胡菊成看那木桩,有饭碗粗细,竖在草地,不过一尺高下,四周都是平坦草地,极好施展工夫,走上前,对准罗大鹤的肚皮,猛力一拳冲去,就和打在气泡上一般,一点也不得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暗想:他肚皮是软的,不受打,我何不从背后去,打他的屁股。随即转到罗大鹤的背后,又使劲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去,罗大鹤的身体不见摇动,胡菊成的拳头,倒打得痛彻心肝了,躲在罗大鹤背后,揉了几揉。谁知不揉还好,越揉越痛,越红肿起来。胡菊成的拳脚,是从乡村中蛮教师练的,最喜用头锋打人,从不知道于生理有妨碍。胡菊成的头锋,能将五、六寸厚的土砖墙,冲一个窟窿,头皮不受损伤。这时见拳打不中用,自己拳头反受了伤,只得使出他看家本领的头锋来。那一头冲去,不由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几步,一屁股顿在草地上,几乎昏死过去了。
杨先绩连忙跑上前搀扶,胡菊成半响才喘过气来说道:“好厉害的屁股,简直比铁还硬。我定要拜他为师,不可错过。”这时罗大鹤已跳下木桩,走过来笑道:“你拿大榔槌,在我屁股上打了那么一下吗?”胡菊成也不答话,忍住痛爬起来,双膝跪倒,叩头说道:“我是一个鲁莽人,师傅不要见罪,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罗大鹤扶起胡菊成道:“不敢当,请到里面去坐。”胡、杨二人复随罗大鹤到客堂就坐。胡菊成的脑袋,也渐渐肿起来,只得向罗大鹤求情道:“我悔不听我这个杨伙计的话。他原已料定师傅的本领高强,劝我不要动手的,只怪我太粗心鲁莽,自讨苦吃,还要求师傅做个好事,替我治好脑袋和拳头的伤。”
罗大鹤望了杨先绩一眼,笑道:“这不算是受了伤,只因你老哥当时练工夫的时候,不曾遇着个好师傅,打出来的劲不能过三,所以不能透到人家身上去,一遇了工夫比你硬的人,他的劲就把你的劲触的退回你自己身上去了。你这脑袋和拳头,便是你自己的劲被触回来,在里面作祟,也用不着敷药和吃药,只须按穴道揉擦几下,使那退回去的劲有了消路,肿就自然消了。”说时,走到胡菊成跟前,双手捧住胡菊成的脑袋,几揉几抹,再拉着那肿得和木鱼般大的拳头,也是几揉几抹,只痛得胡菊成两眼掉下许多泪来。
却是作怪,那肿头肿手经这么几揉几抹,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快,看看的回复原状了。胡菊成好生欢喜,向杨先绩道:“我就在这里从师傅学武艺,武艺不学成不回家去,请你去我家送个信,免得家里人盼望。”罗大鹤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收你做徒弟。你要学武艺,最好另找名师。”胡菊成道:“师傅以为我出不起师傅钱么?看师傅平日收徒弟,照例是多少师傅钱,我照样一文不少便了。”罗大鹤笑道:“不是!我收徒弟,一文师傅钱不要,只大家凑饭给我吃就得了。”胡菊成道:“然则师傅何以不肯收我做徒弟呢?”罗大鹤道:“我不能教你的武艺,你做我的徒弟,有什么用处咧!”
胡菊成听了,仍不懂是_ 什么意思,便问:“怎的不能教我的武艺?”罗大鹤指着杨先绩道:“我倒愿意收他做徒弟。”胡菊成忍不住笑道:“他通身没有四两气力,一天拳脚都不曾学过,年纪又已经三十岁了,怎么师傅倒愿意教他呢?”罗大鹤笑道:“就是为他不曾学过一天拳脚,我重新教起来容易。你若是从来没练过武艺,今日求拜师,我或者能收你也不一定。老实对你讲吧,你从前学的武艺,完全走错道路了。”胡菊成不服道:“从前即算走错了,难道还抵不了他这个一天不曾学过的吗?我也从头学过就是了。”罗大鹤摇头道:“哪有这般容易的事!譬如走路一般,本来要向南方走的,你却向北方走了几千里,如今要你回头向南方走,你不是要返回来,走儿千里白路,才得到原先动身的地方吗!他这个不曾走自路的,走一步就算一步,你如何能抵得了他。我收徒弟,不问年纪,哪怕是五十岁的人,只要他是真心想学,我自有方法教他。有没有气力,更没要紧,气力是操练出来的,除非害了病便不能操练。我看你这个伙计,一点儿病没有,他一对眼睛生得最好,使人一望使知道是个有悟性的人。他若肯真心从我学武艺,不惮劳苦,将来的成就,必在我现在几个徒弟之上。”
杨先绩因为自己的身体弱,哪里敢存个操习武艺的念头,这时听了罗大鹤的话,起初还疑心是罗大鹤有意打趣他,后来听出是实在话了,喜得直立起来,向罗大鹤问道:“师傅真肯收我做徒弟么!”罗大鹤只点点头,还不曾答应,杨先绩已跪拜下去了。罗大鹤欣然受了杨先绩的拜,立时叫周春庭、黄长胜一班徒弟出来,一一给杨先绩介绍了,杨先绩从此就做了罗大鹤的徒弟。论年纪,杨先绩比一般徒弟都大,真是后来居上,一般徒弟,都称他大师兄。杨先绩的体质虽然极弱,他的意志却是极强,见一般同学的都称他大师兄,他觉得师兄的本领,应比师弟高强,才当得起师兄两个字,因此不避艰难,日夜苦练。罗大鹤所教授的那种工夫,与杨先绩的体格又甚相宜,一教便会,同学的没一个赶得他上。
罗大鹤之得意固不待言。不过罗大鹤心中还觉有一层不满,只因罗大鹤从言师傅学成之后,自己最得力的是两种工夫,一种是气功,一种是力功,杨先绩的体格只宜练气功,不宜练力功,黄长胜虽能练力功,然因身体太胖,不能练到绝顶,为此存心想再物色一个好徒弟。
这日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乡里人,要见罗大鹤。罗大鹤以为是来拆厂的,见面却是一个很忠厚的长者。那人见了罗大鹤,恭恭敬敬的一躬到地道:“我姓陈,名宝亭,从乡下特地前来拜师的。”罗大鹤一边答礼,一边打量陈宝亭,不觉暗暗好笑,心想:我收徒弟,确说不论年纪,然而五、六十岁的人,快要进土了,莫说筋骨老了不能学武艺,便是能学,学成功就死,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不是笑话么。并且,这个陈宝亭,就在年轻的时候,他生成这样的筋骨,也不是能学武艺的人。当下只得忍住笑说道:“老先生怎的忽然想拜师学武艺呢?”陈宝亭长叹了一声说道:“说起来话长。并不是我忽然想拜师,实在是一向访不着好师傅,这回到省里来,才闻得你罗大师傅的声名,直喜得我什么似的。我家住在平江乡里,几代传下来,都是安分种田,没人做过犯法的事。不料近十年来,离我家不远,从浏阳搬来一家姓林的,他家的田,和我家的田相连的也有,相间的也有。他家人多强霸,欺我家人老实,他田里水不足,就强行把我田里的水放下去,他田里若水多了,就放到我田里来。几次和他论理,他睬都不睬,打又打他们不过,忍气吞声好几年了。我有五个儿子,大的三十岁,小的也有十六岁了。我忍气不过,便想教五个儿子练习武艺,练成了,好替我出这口恶气,无奈访了几年,没访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好师傅。”
罗大鹤听到这里,才知道他原来是替自己儿子寻师傅,便点头答道:“我收徒弟,和旁的教师收徒弟不同。那些教师,只要你肯出师傅钱,就没有不收的徒弟。我却要看人说话。你把五个儿子都领来给我看看,若有可教的,我包管从我学成回家,一定能替你出这口恶气。”陈宝亭答应着去了。
过了几天,果然把五个儿子领来,送给罗大鹤看。罗大鹤看了,只第四个名叫雅田的,好学武艺,就牧了陈雅田做徒弟。陈宝亭望儿子学成的心思急切,特地在厂子旁边租了一所房,趁三九极冷的天气,把陈雅田的衣服剥了,仅留一条单裤穿着,关在一间房里,自己坐在门外监守。陈雅田敌不住严寒,只得咬紧牙关苦练,每次须练得出三身大汗,才给衣服穿着休息休息。古话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雅田原有能学武艺的资格,又加以这么苦练,怎会不练成惊人的本领呢。罗大鹤因陈雅田的体格比杨先绩强壮,便专教他的力功,结果二人都练成了绝技,罗大鹤且自叹不如。不过陈雅田的性情偏急,见一般同学的工夫皆不及他,惟杨先绩在他之上,心里好生妒嫉。就因这一点妒嫉之心,后来闹出多少纠葛,然这是后话,且等后文再行叙述。
如今且说罗大鹤,在长沙教了三年拳脚,原打算就去河南,找神拳金光祖,替言师傅报仇。因他有个娘舅在平江开设药材店,这年就去四川采办药材,不料到四川后,一病不起,就死在四川。罗大鹤的舅母得了这消息,定要罗大鹤去四川搬取灵柩。罗大鹤无可推诿,只得搭船到四川去。
川河里的急流,谁也知道比箭还快。罗大鹤坐的是一条很小的货船,但船身虽小,在川河里行起上水来,也一般的没有百十人在岸上牵缆子,休想上去。这日,那船正行到急水滩头,岸上牵缆的人夫,一个个弯腰曲背拚命的向前拉扯,用尽无穷之力,才能上前一步。猛听得上流一阵吆喝之声,仿佛千军万马,奔杀前来一般。罗大鹤这船的人,大家抬头向滩前一望,都登时博得慌了手脚。原来上流一只大巴干船,载满了一船货物,二、三百名人夫牵缆,刚到湍流最急的地方,忽然牵缆一断,那只巴干船便如离弦之箭,“飚”的一声,往下直射将来。前后两船,在一条航线上行走,前船断缆,直流而下,后船自然适当其冲。前船牵缆的人夫吓慌了,无计可施,只有大家朝下流发干喊。罗大鹤这船的人夫,更吓得连喊声都发不出了,只呆呆的望着那只奔舟,朝自己船头冲下。这时罗大鹤坐在船舱里,听船上流吆喝之声,伸出头来探望,只见那只断缆的船,对准自己的船直冲下来。两船相离。已不过三、五丈远近了,艄公在船尾攀住舵把,“哎呀哎呀”的直叫。罗大鹤喊声“不好”,想抽篙撑抵,已来不及,只得蹿到船头,双手抢着铁锚,对那只船尾横扫过去。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那船尾受了这一下,不到眼睛一霎的工夫,两只船舷相擦,喳喇一声响,那船已奔向下流去了。岸上数百名人夫,不约而同的齐喝一声彩。不知高低,这一声彩却惊动了一个英雄。那个英雄是谁呢?如今要叙述罗大鹤入川的一段事故,便不能不另起炉灶,先把与罗大鹤故事有关的川中英雄历史叙述一番。
原来成都府管辖的乡下,有一家姓曹的富户,主人叫曹元简,是一个博学多闻的孝廉,在江苏、浙江两省做过好几任知县,晚年才生一个儿子,名叫仁辅。曹元简不知因何事挂误,把官丢了,就回籍教养这个晚生儿子。曹元简平日乐善好施,一乡的人都很感他的好处。曹仁辅年才十岁,因为家学渊源,文学已有些根柢了。乡人都说曹仁辅将来的成就,必在曹元简之上。这也是一般人因感戴曹元简的好处,就希望他儿子成立的好意思。却是天不从人之愿,曹仁辅正在谨读父书、须人维护的时候,曹元简一病呜呼死了。曹仁辅的母亲,是个极仁柔的慈祥老妇,只知道维护儿子,至于儿子应如何教督,是绝对不放在心上的。曹仁辅把父亲一死,失去了监督的人,虽是生长诗礼之家,不至为匪人引坏,然当曹元简在日,读书非经史不教曹仁辅寓目,曹元简死后,曹仁辅便无书不读了。有许多说部书,最能使血气未定之青年,玩物丧志的。曹仁辅读了些唐代丛书和剑侠传这一类的书,只小小的心肠,就把那些剑侠之士羡慕的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自成一个剑侠才好。他家里有的是钱,又没了监督的人,自然听凭他一个小孩子为所欲为。素来不敢踏进他家门的一般好勇斗狠的无赖子,自从曹仁辅心慕剑侠,想在风尘中物色剑仙,不敢轻视一般无赖,那些无赖便有进身之阶了。大凡富贵人家,想一个道德之士进门,使用八人大轿去迎接,也不容易迎接得来,只有这般贪图银钱酒食的无赖,就成群结党的,不招自来,挥之不去。
曹仁辅这时才一十四岁,身体发育已如成人。一般无赖子投他所好,替他网罗懂得些儿拳脚的人,教他的武艺。曹仁辅却是生成的体格宜于习武,那些半吊子教师能有多少本领,因图得曹仁辅的欢心,不能不各尽所长,争先恐后的传给曹仁辅。曹仁辅一学就会,二、三年下来,一般教师倒打不过曹仁辅了,一个个恭维得曹仁辅满心欢喜,随手将银钱衣物送给一般教师。成都境内懂些武艺的人,都知道曹仁辅的性情,第一喜有武术家找他过堂,第二喜打胜了听人的恭维话。他心里有了这两种喜事,便无所不可了。他生长富厚人家,不知物力艰难,只要找他过堂的人,肯向他开口,他决不露出一些儿难色。因此远近的武师,想得曹仁辅帮助的,就跑到曹家来,进门装出目空一切、豪气凌云的样子,高声说几句江湖内行话,明言要找曹仁辅见个高下。曹仁辅必欣然接待,解衣唾手,认真相打起来。动手就输给他手,却不大欢喜,必待走过多少合之后,还勉强招架一会,好好的卖个破绽,给他打跌了,才跳起身向他拱手说: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勇,如某手某脚,若不是我招架得法,躲闪得快,说不定要受重伤。曹仁辅听了这恰如题分的恭维话,直喜得心痒难搔,在这个时候,总是有求必应,多少不拘。到曹家来的武师,无一个不遂心满意,归家后,亲戚朋友得了消息,都来道贺。和曹仁辅家有关系的人,看了过不去,便将这些情形告知曹仁辅,劝他以后不要再上这种当了,他哪里肯信。他说:“会武艺的人,没有不好名的,常有拚着性命去求显名的,哪有故意输给我的道理!况且古来豪侠之士,自己有为难的事情,多不肯向人开口求助,如今这些肯向我开口,就是把我当个豪杰,我如何能学鄙吝鬼的样子,不帮助人家?”进言的碰了这个钉子,自此不肯再说了。不知曹仁辅闹成个如何的结果,且俟第三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二回
慕剑侠荡产倾家
遣刺客报仇雪恨
话说曹仁辅不听人劝说,不到几年工夫,即将曹元简遗传下来的产业,消耗殆尽,而远近武术家,用过堂方法来求他帮助的,仍是络绎不绝。曹仁辅手头无钱可赠,竟将衣服、古玩变卖了,去周济人家。曹仁辅的母亲,因见家境日益艰难,忧郁死了。曹仁辅孑然一身,更是没了牵挂,时常带些散碎银两在身边,出外闲游。遇见人有为难的事,便慷溉资助,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说给人听,自以为剑侠的举动,应该是这么不给人知道的。
这日,又来了一个武士找他过堂,说是贵州人,因闻曹仁辅的大名,特地前来请教的。曹仁辅听说是特地从贵州来的,心中欢喜的了不得,以为若不是自己的威名远震,怎得有千里以外的人前来造访。当下殷勤接待,在家住了三日。第四日,曹仁辅才和那武士较量手脚。二人正待动手的时候,忽外面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布贩。那布贩进门,见二人将要比武,即立在下面观看,不上来惊动二人。二人也不在意,斗了十多个回合,那武士被曹仁辅一腿踢去,仰跌了丈多远。曹仁辅想赶上去再打,武士已托地跳了起老,连连拱手道:“住了。这一腿真是非同小可,比武二郎打蒋门神的连环步鸳鸯脚还来得厉害。我这回算得没有白跑,虽花得不少的盘缠,然见了这般高明的腿法,也很值得了。”曹仁辅被恭维得心花怒放,也连连拱手答道:“我何敢上比古人,不过我这腿法曾经高人指点,名师传授,自信也过得去。老兄多远的前来赐教,真是迎接还愁迎接不到,岂有要老兄自费盘缠的道理?看老兄一路花费了多少,请说出一个数目来,我自当如数奉还。”那武士忙说:“这怎么使得!我们当豪侠的人,岂是贪财的鄙夫?”曹仁辅不服道:“老兄说哪里话,照老兄这样说来,简直把我当鄙吝的小人了。老兄不受我的盘缠没要紧,此后还有谁肯花钱费事的,再来光顾我呢?”那武士就笑嘻嘻的说道:“既是这般说,我若执意推辞,一则辜负了足下的盛情,二则妨碍了足下进贤之路,反对不起足下。听凭给我多少,我只得老着面皮,拜足下之赐了。”曹仁辅这才高兴了,随即跑到里面,拿了一封银子出来。
只见那个立在下面观看的布贩,这时已肩着一大叠形形色色的布走上来,向曹仁辅问买布么?曹仁辅连望都不望,挥手喝道:“不买,不买!快肩着出去吧。”那布贩笑道:“不买就不买,怎么要快肩着出去,我又不是来向你打抽丰的,便多在这里站一会儿,打什么鸟紧!”曹仁辅将手中银两交给武士,武士正待伸手去接,只见那布贩上前说道:“且慢!这银两我正用得着,给我吧!”曹仁辅两跟一翻,喝道:“你凭行么要我给你这银两?”布贩举着拳头说道:“就凭这一对拳头,要这点银两。”曹仁辅哪里把布贩看在眼里,气冲冲的问道:“你有什么本领,敢在我这里撒野?倘若打我不过,怎么样?”布贩笑道:“打你不过,你就得给我银子。”曹仁辅也哈哈笑道:“你倒想得好,你打我不过,我倒得给你银子?”布贩指着武士问道:“他打你不过,你却为什么给他银子呢?”曹仁辅道:“他是慕我的名,不远千里前来拜访,我自愿赠他银子,不与你相干。”布贩道:“我也是慕你的名来得比他更远,银子非给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