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4 页/共 22 页
伤同道痛哭小英雄
看广告怒骂大力士
话说霍俊清听了刘震声哭诉的话,错愕了半晌,心想这事真是出人意外,也不能责骂刘震声,也不能归咎于摩霸的哥哥,只能怪摩霸的气量过于褊仄。但是,这么一来,教我怎生对得起李爷呢?正要止住刘震声莫哭,打算出去看有没有解救的希望,只见李富东泪流满面的走了进来,见面就跺脚叹气道:“霍爷,你看!这是从哪里说起。我的老运怎的这般不济,仅仅一个如意些儿的徒弟,都承受不了,还要是这么惨死,真比拿快刀割我的心肝更加厉害。”
霍俊清也两眼流泪的叹道:“谁也想不到有这种岔事闹出来。这只怪我这小徒不是东西。”李富东连忙摇手,止住霍俊清的话,一面弯腰拉了刘震声的手,一面用袍袖替刘震声揩了眼泪道:“怎么能怪他呢?”接着就温劝刘震声道:“刘大哥心里快不要如此难过。我徒弟的性情我知道。他今日悬梁自尽,可知你昨日对他很客气。他在我跟前二十多年,我索知他是这么的脾气,服软不服硬,最要强,最要面子。他赌输了房屋,没得交割你,刘大哥若一些儿不客气,硬问他要,倒没事了,他决不会自尽。你越是对他客气,用言语去宽慰他,他心里越觉难过,越觉没有面子,做不起人。这全是由于我的老运不济,谁也不能怪。”
霍俊清问道:“已解救过了,无望吗?”李富东悠然叹道。“哪里还用得着解救,大概巳经去世好几个时辰了。”霍俊清道:“李爷若不强留我师徒久住在这里,或者还不至出这种岔事。”李富东摇头道:“死生有命,与霍爷师徒住在这里有什么相干!”李富东虽则是这么说;然霍俊清师徒总觉得心里过不去,走到摩霸的尸体跟前,师徒都抚尸痛哭了一场。就在这日,辞了李富东和王老头,回天津来。闷闷不乐的过了两个多月。
这日正是三月初十,霍俊清独自坐在账房里看账。忽见刘震声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红红绿绿的纸,上面印了许多字迹。霍俊清掉转身来问道:“手里拿的什么?”刘震声笑道:“师傅看好笑不好笑,什么俄国的大力士跑到这天津来卖艺,连师傅这里也不来拜望拜望,打一声招呼。这张字纸便是他的广告,各处热闹些儿的街道都张帖遍了。我特地撕几张回来,给师傅看看。”
霍俊清伸手接那广告,旋正色说道:“我又不是天津道上的头目,他俄国的大力士来这里卖艺。与我什么相干。要向我打什么招呼?”说着,低头看那广告,从头至尾看完了一道,不由得脸上气变了颜色,将广告纸往地下一摔,口里连声骂道:“混帐,混帐!你到我中国来卖艺,怎敢这般藐视我们中国人,竟敢明明白白的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
刘震声问道:“广告上并不曾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师博这话从哪里听得来的呢?”霍俊清道:“你不认识字吗?这上面明说,世界的大力士只有三个:第一个俄国人,就是他自己;第二个是德国人;第三个是英国人。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说我中国人当中没有大力士吗?他来这里卖艺,本来不与我相干,他如今既如此藐视我中国人,我倒不相信他这个大力士,是世界上第一个,非得去和他较量较量不可!”
刘震声正待问怎生去和他较量的话,猛听得门外阶基上有皮靴声响,连忙走出来看,原来是霍俊清的至好朋友,姓农名劲荪的来了。这农劲荪是安徽人,生得剑眉插鬓,两目神光如电,隆准高颧、熊腰猿臂。年龄和霍俊清差不多,真是武不借拳、文不借笔,更兼说得一口好英国活,天津、上海的英、美文学家,他认识的最多。想研究中国文学的英、美人,时常拿着中国的古文、诗词来请农劲荪翻译讲解,研究体育的英、美人,见了农劲荪那般精神、那般仪表。都不问而知是一个很注重体育的人,也都欢喜和他往来议论。那时中国人能说英国活的,不及现在十分之一的多,而说得来英国话的中国人,十九带着几成洋奴根性,并多是对于中国文字一窍不通,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认得、都写不出,能知道顾全国家的体面和自己的人格的,一百人之中大约也难找出二、三个。这农劲荪却不然,和英、美人来往,不但不敢对他个人有丝毫失敬的言语和失体的态度,并不敢对着他说出轻侮中国的国体和藐视一般中国人的话。有不知道他的性格而平日又欺凌中国人惯了的英、美人,拿阼一般能说英国话的洋奴看待他,无不立时翻脸,用严词厉色的斥驳,必得英、美人服礼才罢。不然,就即刻拂袖绝交,自此见了面决不交谈。英、美人见他言不乱发,行不乱步,学问、道德都高人一等,凡和他认识的,绝没一个不对他存着相当的敬仰心。他生性喜游历,更喜结交江湖豪侠之士,到天津闻了霍俊清的名,就专诚来拜访,彼此都是义侠心肠,见面自易投契。
这日,他来看霍俊清,也是为见了大力士的广告,心里不自在,想来和霍俊清商量,替中国人争争面子。刘震声迎接出来,见面就高兴不过,来不及的折转身高声对霍浚清报告道:“师傅!农爷来了。”说罢,又回身迎着农劲荪笑道:“农爷来的正好,我师傅正在生气呢!”
农劲荪一面进房,一面笑答道:“我为的是早知道你师傅要生气,才上这里来呢!”霍俊清已起身迎着问道:“这狗屁广告,你已见着了么?”农劲荪点头道:“这广告确是狗屁,你看了打算怎样呢?”霍俊清道:“有什么怎样,我们同去看他这个自称世界第一个的大力士,究竟有多大的力?你会说外国话,就请你去对他说,我中国有一个小力士,要和他这个大力士较量较量。他既张广告夸口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大概也不好意思推诿,不肯和我这小力士较量。”农劲荪高兴道。“我愿意。担任办交涉,我求之不得,哪里用得着你说出这一个请字呢!”
刘震声也欢喜得要跳起来,向农劲荪问道:“我同去也行么?”农劲荪道:“哪有不行的道理。广告上说六点钟开幕,此刻已是五点一刻了,今日初次登场,去看的人必多,我们得早些去。”刘震声道:“广告上说头等座位十块钱一个人,二等五块,我们去坐头等,不要花三十块钱吗?”农劲荪没回答,霍俊清说道:“你胡说!我们又不是去看他卖艺,去和他较量也要钱吗?他若敢和我较量,他的力真个比我大,莫说要我花三十块,便要化三百块、三千块,我也愿意拿给他,不是真大力士,就够得上要人花这么多钱去看他吗?”农劲荪点头道:“不错,二位就更了衣服去吧。”
霍俊清师徒换了衣服,和农劲荪一同到大力士卖艺的地方来,见已有许多看客,挤拥在卖入场券的所在。农劲荪当先走进入口,立在两旁收券的人伸手向农劲荪接券,农劲荪取出一张印了霍元甲三字的名片来,交给收券的人道:“我们三人不是来看热闹的,是特来替你们大力士帮场的,请将这名片进去通报一声。”这收券的也是天津人,天津的妇人、孺子都闻得霍元甲的声名,收券的不待说也是闻名已久,一见这名片,即连忙点头应是,让霍俊清三人进了入口,转身到里面通报去了。
这时不到六点钟,还不曾开幕。三人立在场外,等不一会,只见刚才进去通报的人,引着一个西装的中国男子出来。农劲荪料想这男子,必是那大力士带来的翻译,即上前打招呼说道:“我等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见满街的广告,知道贵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我等异常欢迎,都想来赡仰瞻仰,不过广告上贵大力士自称世界第一,觉得太藐视了我中国,我等此刻到这里来,为的要和贵大力士较一较力,看固谁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
那翻译打量了三人几眼,随让进一问会客室。请三人坐下说道:“兄弟也是直隶人,此次在这里充当翻译,是临时受聘的。汉文广告虽系兄弟所拟,然是依据英文广告的原文意义,一字也不曾改动。如今三位既有这番意思,兄弟也是中国人。当然赞成三位的办法。只是依兄弟的愚见,这位这番举动,关系甚是重大,敝东既敢夸口自称世界第一个大力士,若言藐视,也不仅藐视我中国,法、美、日、意各大国,不是同样的受他藐视吗?这其间必应有些根据,现在我们姑不问他根据什么,他免不了要登场演艺的,且屈三位看他一看,他演出来的艺,在三位眼光中看了,也能称许是够得上自称世界第一,那就没有话说,若觉得够不上,届时再向兄弟说,兄弟照着三位说话的意思,译给敝东听,是这么办法似觉妥当些。”农劲荪不住的点头道:“是这么办最好。”霍俊清也说不妨且看看他。于是那翻译,就起身引三人入场,在头等座里挑了三个最便于视览的座位。请三位坐了,一会儿派人送上烟、茶来,又派人送上水果、点心来。
这时已将近开幕,看客渐渐的多了。头等座里除了霍俊清等三个中国人外,全是西洋人。那些西洋人,见三个中国人坐在头等座里,并且各人面前都摊了许多点心、水果,比众人特别不同,都觉得诧异,很注目的望着。其中有和农劲荪认识的英国人、美国人,便趁着未开幕的时分,:过来和农劲荪握手,顺便打听霍、刘二人是谁。农劲荪即对英、美人将来意说明,并略表了一表霍俊清的历史。英、美人听了,都极高兴,互相传说。今日有好把戏可看。
一刻掌声雷动,场上开幕了。那翻译陪同着一个躯干极雄伟的西洋人出场,对看客鞠躬致敬毕!那西洋人开口演说。翻译照着译道:“鄙人研究体育二十年,体力极为发达,曾漫游东、西欧,南、北美,各国的体育专家多曾会晤过,较量过体力,没有能赛过鄙人的。承各国的体育家、各国的大力士承认鄙人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此度游历到中国来,也想照游历欧美各国时的样,首先拜访有名的体育家和有名的大力士,奈中国研究体育的机关绝少,即有也不过徒拥虚名,内部的组织极不完备,研究体育的专家更是寻访不着。也打听不出一个有名的全国都推崇的大力士,鄙人遂无从拜访。鄙人在国内的时候,曾听得人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全国的人都和病夫一般,没有注重体育的。鄙人当时不甚相信,嗣游历欧美各国,所闻大抵如此,及到了中国,细察社会的情形,乃能证明鄙人前此所闻的确非虚假。体育一科,关系人种强弱、国象盛衰。岂可全国无一完善专攻研究的机关?鄙人为欲使中国人知道体育之可贵,特在天津献技一礼拜,再去北京、上海各处献技,竭诚欢迎中国的体育专家和大力士,前来与鄙人研究。”
演毕,看客们都鼓掌,只气得霍俊清圆睁两眼,回头瞪着一般鼓掌的中国人,恨不得跳上台去,将一般鼓掌的训斥一顿才好。农劲荪恐怕霍俊清发作,连忙拉了他一把,轻轻的说道:“且看这大力士献了技再说,此时犯不着就发作。”霍俊清最是信服农劲荪的,听了这话,才转身望着台上,板着脸一言不发。看那演台东边,放着一块见方二尺的生铁,旁边搁着两块尺多长、六七寸宽、四五寸厚的铁板,演台西边摆着一条八尺来长、两尺来宽、四寸多厚的白石,石旁堆着一盘茶杯粗细的铁箍,仿佛大轮船上锚的链条。那大力士演说罢,又向看客鞠了一躬,退后几步,自行卸去上衣,露出那黑而有毛的胸脯和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膀来,复走到台口,由那翻译说道:“大力士的体量重三百八十磅,平时的臂膊大十八英寸,运气的时候大二十二英寸,比平时大四英寸,胸背腰围运用气力的时候,也都比平时大四英寸。这一幕专演筋肉的缩胀和皮肤的伸缩给诸君看。”翻译说毕。立在一旁。
大力士骑马式的向台下立着,一字儿伸开两条手膀,手掌朝天,好象在那里运动气力,约有一分钟久,翻译指着大力士的膀膊对看客说道:“请诸君注意,筋肉渐渐的膨胀起来了。”霍俊清三人坐的最近,看得分明,只见那皮肤里面仿佛有许多只小耗子在内钻动,膀膊胸腰果然比先时大的不少。坐位远的看不清晰,就立起来,遮掩了背后的人,更看不见,便哄闹起来。大力士即在这哄闹的声中,中止了运动,走到那盘铁链跟前,弯腰提起一端的铁环,拖死蛇似的拖到台心。翻译说道:“这铁链是千吨以上的海船上所用的锚链,其坚牢耐用不待说明,诸君看了大约没有不承认的。大力_ 士的力量,能徒手将这链拉断。”看客们听了,登时都现出怀疑的神色。
农劲荪、刘震声二人,不曾试演过。也有些疑惑是不可能的事。大力士将提在手中的铁环,往右脚步尖上一套,用不丁不八的步法,把铁环踏住,然后拿起那链条从前胸经左肩绕到背后,复从右胁围绕上来,仍从左肩绕过,如此绕了三、四周,余下来的链头,就用两手牢牢的握住。当铁链在周身围绕的时候。大力士将身体向前略略的弯曲围绕停当,两手牢握链尾一些儿不使放松,慢慢的将身体往上伸直,运用浑身气力,全注在左肩右脚,身体渐摇动渐上伸,到了那分际,只听得大力士猛吼了一声,就在那吼声里面,铁链条从左肩上反弹过去,“啪”的一声响,打在台上。原来用力太猛,铁链挣断了,所以反激过去。台上的吼声、响声未了,台下的欢呼声、鼓掌声已跟着震天价响起来。农劲荪留神霍俊清淡淡的瞧着,只当没有这回事的一般。
大力士挣断铁链之后,从右脚上取下那铁环和剩下的尺多长铁链。扬给台下人看了一看,解下身上缠绕的铁链,仍堆放在原处,又向看客鞠了一躬,带着翻译进去了。看客们都纷纷的议论,说真不愧为世界的第一个大力士。头等座里的西洋人,便都注目在霍俊清身上。农劲荪正待问霍俊清看了觉得怎样,台上的大力士又大踏步出来了,遂截住了话头,台上的翻译已指着放在东边台口的那方生铁道:“这方生铁足重二千五百斤,中国古时候的西楚霸王,力能举千斤之鼎,历史上就称他力可拔山,以为是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大力士能举二千多斤,比较起西楚霸王来超过倍半以上,真不能不算是世界古今第一个大力士了。大力士在南洋献技的时候,曾特制一个绝大的木笼,笼里装着二十五个南洋的土人,大力士能连人带笼举将起来,土人在里面并可以转侧跳动。这回只因大力士嫌木笼太笨,而招集二十五个人也觉得过于麻烦,才改用了这方生铁。但是大力士的力量,还不止二千五百斤,这方生铁已经铸就了,不能更改,只得另添这两块铁板。这铁板每块重一百斤,合计有二千七百斤。据大力士说,惟有德国的大力士森堂,能举得起二千五百斤,所以称世界第二个大力士,彼此相差虽仪二百斤,然力量到了二千斤以上,求多一斤都不容易,这是大力士经验之谈。相差二百斤,就要算差得很远了。诸君不信,请看大力士的神力。”说完退开,远远的站了,好象怕大力士举不起生铁,倾倒下来打伤了他似的。
这时大力士身上,穿了一件贴肉的卫生汗衫,两边肩头上贴着两条牛皮,遮盖着两条臂膀,是防生铁磨破汗衫伤了皮肤的,两个膝盖上系了两方皮护膝,护膝里面大约填塞了两包术棉,凸起来和鹤膝相似。大力士先将那方生铁,用两手推移,慢慢移至台心,方向台口蹲下身体,两手攀住生铁的一边,往两膝倒下。就在这个当儿,从里面走出四个彪形大汉的西洋人,分左右立在大力士旁边,以防万一有失,生铁跌下来不致惊了台下的看客。大力士伸两手到生铁的下方,缓缓的将生铁搬离了地,搁在膝盖上面、停了一停。立在东边的两个助手,每人双手捧起一块铁板,轻轻加在那方生铁上面。大力士一心不乱的运足两膀神力,凭空向头顶上举将起来,演台座位都有些摇摇的晃动,满座的看客没一个不替大力士捏着一把汗,悬心吊胆的望着,全场寂静静的没一些儿声息。
大力士双手举起那方二千七百斤的生铁,约支持了半分钟久,两膀便微微的有些颤动,举着这么重的东西颤动,自然牵连得演台座位都有些摇荡似的,吓得那些胆小嘴快的看客,不约而同的喊道:“哎呀!快放下来,跌了打伤人呢!”胆壮的就嗔怪他们不该多事乱喊,你啐一口,他叱一声,一个寂静的演场,登时又纷扰起来了。
大力士初次到中国来,在欧美各国游历的时候,从来不见过这般没有秩序的演场,这时被扰乱得很不高兴,他不懂得中国话,以为看客们见他手颤,口里喊的是轻侮他的话,又见叱的叱,啐的啐,更误会了,以为叱的是叱他,啐的也是啐他,哪里高兴再尽力支持呢!就在纷扰的时候,由两边四个健汉帮扶,将生铁放下来了。
霍俊清回头对农劲荪道:“这小子目空一切,说什么只有德国的森堂能举二千五百斤,什么中国没有体育家,没有大力士,简直当面骂我们,教我怎能忍耐得下!我不管他有多少斤的实力,只要他跟我在台上较量。若他的力大,我打他不过,被他打伤了或打死了,他要称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他尽管去称。伤的死的不是我,只怪他太狂妄,不能怪我打伤了他。我在这里等你,请你就去和他交涉吧!”
农劲荪知道霍俊清素来是个极稳健的人,他说要上去较量,必有七、八成把握,决不是荒唐人冒昧从事的,当下即起身说道:“我且去谈判一度。他如有什么条件,我冉来邀你。”霍俊清点头应“好”。
农劲荪向内场行去,只见那翻译也迎面走来,笑问农劲荪道:“先生已见过了么,怎么样呢?”农劲荪看那翻译说话的神情,象是很得意的,估量他的用意,必以为大力士既已显出这般神力来,决没人再敢说出要较量的话,所以说话露出得意的神情来。农劲荪心里是这么估量,口里即接着答道:“贵大力士的技艺,我等都已领教过了。不过敞友霍元甲君,认为不能满意,非得请贵大力士跟他较量较量不可,特委托兄弟来和贵大力士交涉,就烦先生引兄弟去见贵大力士吧!”
翻译听完农劲荪的话,不觉怔了一怔,暗想:霍元甲的声名,我虽曾听人说过,然我以为不过是一个会把式的人,比寻常一般自称有武艺的人略高强点儿,哪里敢对这样世界古今少有的大力士,说出要较量的话呢?当初他未曾亲见,不怪他不知道害怕,如今既已亲目看见了三种技艺,第一种或者看不出能耐,第二种、第三种是无论谁人见了,都得吐舌的,怎的他仍敢说要较量呢?他说认为不满意,难道霍元甲能举得再重些吗?只是他既派人来办交涉,我便引他去就得了。我巴不得中国有这么一个大力士。翻译遂向农劲荪说道:“贵友既看了认为不满意,想必是有把握的。先生能说得来俄国话么?”农劲荪道,“贵大力士刚才在台上说的不是英国话吗?”翻译连忙点头,转身引农劲荪到内场里面一间休憩室,请农劲荪坐了,自去通知那个大力士。
农劲荪独自坐在那里,等了好一会,仍是那翻译一个人走了来,问农劲荪道:“先生能完全代表贵友么?”农劲荪道:“敝友现在这里,用不着兄弟代表。兄弟此来,是受敝友的托,来要和大力士较量的。若大力士承认无条件的较量,兄弟去通知敝友便了。如有什么条件,兄弟须去请敝友到这里来。”翻译道:“那么由兄弟这里派人去请贵友来好么?”农劲荪连说:“很好!”翻译即招呼用人,去请霍俊清。
不一时,霍、刘二人来了,翻译才说道:“敝东说他初次来中国,不知道中国武术家较量的方法,不愿意较量,彼此见面作谈话的研究,他是很欢迎的。”霍俊清笑道:“他既自称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难道中国不在世界之内,何能说不知道中国武术较量的方法呢?不较量不行,谁愿意和他作谈话的研究!他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国人都和病夫一般,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却怕我这个病夫国的病夫做什么哩!烦足下去请他到这里来吧。我霍元甲是病夫国的病夫,在世界大力士中一些儿没有声名的,也没有研究过体育,也不曾受全国人的推崇,请他不必害怕,我此来非得和他较量不可。”
霍俊清说时盛气干霄,翻译不敢争辩,只诺诺连声的听完了,复去里面和大力士交涉。这回更去得久了,约莫经过了一点多钟,霍俊清三人都以为在里面准备比赛,那翻译出来将农劲荪邀到旁边说道:“敝东已打听得霍先生是中国极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甚是钦佩,但确是因未曾研究过中国的武术,不敢冒昧较量。他愿意交霍先生做个朋友,如霍先生定要较量,可于交过朋友之后再作友谊的比赛,教兄弟来将此意,求先生转达霍先生。”
农劲荪道:“霍先生的性情,从来是爱国若命的。轻视他个人,他倒不在意。他一遇见这样轻视中国的外国人,他的性命可以不要,非得这外国人伏罪不休。贵大力士来中国卖艺,我等是极端欢迎的,奈广告上既已那们轻藐中国,而演说的时候更加进一层的轻藐,此时霍先生对于大力士已立于敌对的地位,非至较量以后没有调和的余地。大力士当众一干的轻藐中国,岂可于交过朋友之后作友谊的比赛?假使没有那种广告并这种演说,兄弟实能担保霍先生与大力士做好朋友,此刻只怕是已成办不到的事了,只是兄弟且去说说看。”
农劲荪回身将和翻译对谈的话,向霍俊清说了一遍。霍俊清道:“好不知自爱的俄罗斯人,侮辱了人家,还好意思说要和人家做朋友。我如今也没有多的话说,只有三个条件,听凭他择一个而行。”农劲荪忙问哪三个,霍俊清道:“第一个,和我较量,各人死伤各安天命,死伤后不成问题;第二个,他即日离开天津,也不许进中国内部卖艺;第三个,他要在此再进中国内部卖艺也行,只须在三日内,登报或张贴广告,取消‘世界第一’四个字。他若三个都不能遵行,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农劲荪随将这条件,说给那翻译听了。那大力士不敢履行第一条,第三条也觉得太丢脸,就在次日动身到日本去了,算是履行了第二条。
农劲荪觉得霍俊清这回的事,做得很痛快。过了几日,又来淮庆会馆闲谈,谈到这事,农劲荪仍不住的称道,霍俊清叹道:“这算得什么!我虽则一时负气把他逼走了,然他在演台上说的话,也确是说中了中国的大毛病。我如今若不是为这点儿小生意,把我的身子羁绊住了!我真想出来竭力提倡中国的武术。我一个人强有什么用处?”农劲荪极以为然说道:“有志者事竞成。你有提倡中国武术的宏愿,我愿意竭我的全力来辅助你成功,但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是霍俊清后来办精武体育会的伏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一下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五回
金禄堂试骑千里马
罗大鹤来报十年仇
话说王五自从在李富东家,替霍俊清夸张了一会,作辞回北京来,草草的过了残年,心中为着谭浏阳殉义的事,仍是怏怏不乐,总觉得住北京腻烦的了不得。
光阴迅速,匆匆到了三月。这日,有个虞城的朋友,新从家乡到北京来,特地到会友镖局来瞧王五。那朋友闲谈虞城的故事,说起虞城西乡大塔村,有一家姓胡的,世代种田为业,算是大塔村里首屈一指的大农户。胡家养了几匹骡马,每年产生小骡、小马,也是一宗很大的出息。他家有一匹老牝马,已经多年不生小马了。胡家的人,几番要把那匹老牝马宰了,可是作怪,那匹老牝马好象有知觉似的。胡家这几日一打算要宰它,它就不吃草料,并且拚命的做工夫,以表示它不是老而无用、徒耗草料的东西。胡家人见它这样,便不忍宰它了,屡次皆是如此。到去年十月,那牝马的肚子,忽渐渐的大起来,十二月二十九的那日,居然又产下一匹小马来。那匹小马的毛色真是可爱,遍身头尾漆也似的乌黑,只有四条腿齐膝盖以下,雪一般的白得好看。胡家人便替它取个名字,叫做“乌云盖雪”。那马下地才半月,就比寻常半岁的马还要大许多。胡家因是才生出来的小马,没给它上笼头。谁知那马出世虽才半月,气力却是大的骇人,和它同关在一间房里的骡马,被它连咬带踢的简直闹得不能安生。最好笑的,那马竟知道孝顺。平日那匹老牝马和旁的骡马关在一块儿的时候,老牝马太弱,常抢不着食料,甚至被旁的骡马咬踢得不敢靠近食槽。自从小马出世,每逢下料的时候,小马总是一顿蹄子,将旁的骡马踢开,让老牝马独吃。胡家人见了,只得将骡马都隔开来,如今才得两个多月,已比老牝马还要高大,凶恶到了极处,什么人都不敢近前,靠拢去就得被它踢倒。春天正是嫩草发芽的时分,家家的骡马,都得放出来吃青草。胡家的骡马,自然也一般的放出来。那乌云盖雪的马,既没有笼头,人又近前不得,便毫无羁绊,一出门就昂头竖鬣的乱蹿乱跑,蹿到别人家的马群里,别人家的马就得倒霉,十有八九被它踢伤。老牝马吃饱了青草,将要归家了,只伸着脖子一叫,小马登时奔了过来。同回胡家。左右邻居的马,三回五次的被小马踢伤了,养马的都不服气,一个个跑到胡家来论理,问为什么这么大的马,还不给它上笼头?胡家不能护短,只好一面向人陪不是,一面拿笼头给小马上了,但是笼头虽然上了,仍是没人能捉得它住。哪怕身壮力强的汉子,双手拉住绳索,它只须将头一顺,那汉子便立脚不牢。
胡三的气力,也是大塔村的第一个,他偏不相信拉不住。这日,他做了一个新笼头,给小马套上了,就一手把笼头挽住,牵出大门来。那马才跨出门限,即将头往前一扬,放开四蹄便跑。胡三有力也施展不出,两脚悬了空,两手死死的把笼头握住,打秋千似的吊跑了半里多路,遇了一片好青草地,那马低下头来吃草,胡三才得脚踏实地。从此,胡家把那马监禁起来,再也不敢开放。胡家人说,如有人能骑伏那马,自愿极便宜的卖给那人。
王五听了,心中一动,暗想我年来正愁没访得一匹好马,那马若合该是我骑的,必然一骑就伏,价钱多少倒没要紧。好在我此刻正苦住在北京腻烦,借此去外面走走也好。当下向那朋友问了虞城县大塔村的路径。镖局里的事务,本来是委人料理的,自己在家不在家没有关系。就在第二日,带了些银两,骑上一匹长途走马,动身向河南开封道虞城县走来。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这日已到了虞城县,向人探问大塔村,喜得很容易寻找。大塔村的地方不小,进了大塔村口,还得走十来里才是胡家。王五问明了道路,要见那马的心切,遂将坐下的马加上两鞭。王五骑的这马,虽不是千里名驹,然也不是寻常易得之马,一日之问也能行走五百里路,只因齿老了,故想更换。
这时王五进了村口,两鞭打下去,便追风逐电的向前驰去。才跑了二、三里路,王五在马上听得背后一声马叫,忙回头来看,只见相隔半里远近,一匹漆黑的马四蹄全自,向自己走的这条道路比箭还快的飞来。马背上坐着一人。低着头,伏着身子,好象用双手紧紧的揪住马项上的鬃毛。那马跑的太快,那人又低着头看不出年纪像貌。王五一见那马的脚步,心里好生羡慕。打算将自己的马勒开一边,让那马过去。只是哪里来得及,自己的马不曾勒住,那马已从背后一跃飞到了前面,转眼就只见一团黑影了。王五倒大吃一惊,暗想:世上哪有这般猛烈的马,便是这个骑马的人,本领也就了不得,我这回为此马长途跋涉,只怕来迟了一步,马已有主了。但我既到这里来了,少不得要去见个实在,能因马结识一个英雄,也不白跑这一遭,仍催着坐下马,不一刻,到了一个大村庄。
庄门外立着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那乌云盖雪的马,也系在门外一棵树上。王五知道就是这里了,随跳下马来,即有一个满头满脑一身都是污泥的老头。走过来向王五拱手道:“刚才冒犯了老哥,很是对不起!”王五估量这老头的年纪,至少也有七十多岁,见他遍身是泥,那马的肚皮腿股,也糊满了污泥,料知刚才骑马的,必就是这老头,所以有冒犯对不起的话,遂也拱手答道:“老丈说哪里话!没有老丈这般本领,不能骑这马;没有这马,也显不出老丈的本领。小子本特为这马从北京到这里来,老丈既来在小子之前,小子只好认命了,但得因马拜识了老丈,也算是三生有幸。请问老丈的尊姓大名,府上在哪里?”
老头先请教了王五的姓名,才答道:“老朽姓金,名光祖。”王五不待老头说下去,连忙拱手笑问道:“老丈不就是宁陵县人,江湖上人称为神拳金老爹的吗?”金光祖也拱手笑道:“不敢!承江湖上人瞧得起老朽,胡乱加老朽这个名目,其实懂得什么拳脚,更如何当得起那个‘神’字!象老哥的大刀,名扬四海,那才真是名副其实呢!老朽今年七十八了,怎么用得着这样的好马,只因小孙听得人说,这里生了一匹好马,横吵直闹的要来这里瞧瞧。我虑他年轻不仔细,俗言道得好:”行船跑马三分命‘,越是好马越是难骑,因此不敢教他一个人来。我离马背的日子,也太久了些,这马又是异乎寻常的猛烈,险些儿把我掼了下来。“
金光祖说着,回头对立在那马跟前的一个后生招手道:“禄儿,快过来!见见这位英雄,这是很不容易见着的。”那后生见招,忙走了过来。金光祖指着王五向那后生说道:“这位便是无人不知的大刀王五爷。”随又向王五说道:“小孙金禄堂,多久仰慕老哥的威名,往后望老哥遇事指教指教。”
金禄堂对王五作了一揖,说了几句钦仰的话。王五看金禄堂二十来岁年纪,生得仪表很不俗,心想他能知道爱马,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便有心结纳他,好做一个镖局里的帮手。只是当时同立在人家的门外,不便多谈。金禄堂也为那马分了精神,见自己的祖父骑了,也急想骑着试试,便向王五告了罪,将腰间的带子紧了一紧,金光祖在旁说道:“禄儿得当心这畜牲。它别的毛病一些儿没有。就只跑得正好的时候,猛然将头往下一低,身体随着就地一滚,若稍不留意,连腿都得被它折断。这毛病要提防它,也还容易,你两眼只钉住它两个耳朵,将要打滚的时分,两个耳朵尖必同向前倒下,你一见它两耳倒下……”金光祖说到这里,金禄堂接口说道:“赶紧将缰往上一拎,它不就滚不下了吗?”金光祖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亏你在这时说出来。就这一拎,不怕不把你的小性命送掉!你以为这也是一匹寻常的劣马吗?便是寻常的劣马,不上辔头,不上嚼口,也拎它不起,何况是这洋的好马呢?这马一头的力足有千斤,又光光的套上一个笼头,你坐在它背上,两膀能有多大的力?它的头往下,你能拎得它起来吗?它口里若上了刺嚼,因为怕痛,才能一拎即起,如今是万万拎不得的,你务必记取明白。它的头一往下低,两耳又同时朝前倒了,就赶快把你自己的右腿尖往它前腿缝里插,它自然滚不下了。还有一层,这畜牲欢喜蹿高跳远,你万不可拿出平常骑马的身法手法来,想将它勒住,一勒就坏了。象这样的好马。你骑在它背上,须得将你自己的性命完全付托给它。它遇若高堪要蹿上去,你尽管由它蹿上去;遇着极宽的坑它想跳过去,你也尽管由它跳过去。越是顺着它的性子,越不会出乱子。它虽是畜牲,然它若自顾没蹿高跳远的能耐,你就打它,它也不肯跳。这畜牲能蹿一丈三、四尺高。能跳二丈来远。你须记取:它蹿高的时候,你的身体须往后仰。等它前脚已起后脚用力的时候,你的身体便向前略栽,它才不觉吃力。若是它将要起前脚的时候,你将身体向前压住,它后脚用力的时候,你又将身体往后压住,它本有蹿一丈三、四的能耐,是这么一挫压,使得减退四、五尺了,岂不坏了吗?我刚才骑它,因跑过几亩水田,所以弄得浑身是泥。你要骑得十分当心才行。”
金禄堂也不答话,笑嘻嘻的走到树下,解下绳索来。那马见绳索已解,便四脚齐起,乱蹦乱跳。金禄堂也不害怕,凭空向马背上一个箭步,已身在马上了。那马将头扬了两扬,支开旧蹄就跑。
金光祖到王五跟前说道:“难得在这里遇见老哥,我想屈尊到寒舍盘桓盘桓,不知尊意以为何如?”王五既有心要结识金禄堂,自己又左右闲着无事,便欣然答应。二人站着谈话,谈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金禄堂已骑着那马,如飞而至,遍身头顶,也和金光祖一样,糊满了污泥。金光祖爱惜孙儿。恐怕他骑得累了,忙上前抢住笼头。那马接连被骑了两次,也累得乏了,比前驯良了许多。金禄堂滚下马背,摇头吐舌的说道:“就方才这一点儿时间,已来回跑了六十多里路,在马上看两边的房屋、树木,只见纷纷的往后倒下去,多望两眼,头目就昏眩了。人家都说火车快的厉害,我看这马比火车还要快的多呢!我买了它回去,看何时高兴,我得骑到南京去,和火车比赛比赛。”金禄堂这时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后来南京办劝业会的时候,能果然将这马骑到南京,特地专开一个火车头,马在前头,车头在后边,十里以内,火车真个追这马不上。这是后话,趁这时表过不提。
再说当日金光祖,见已将这马骑服了,即问胡家要多少马价。胡家开口要一百两银子,金光祖并不还价,随如数兑了一百两银子。王五遂跟金光祖、金禄堂,带了那匹乌云盖雪的马,一同到宁陵县金家来。王五在金家住了几日,和金光祖公孙谈论拳脚,甚是投机。金光祖的儿子金标,出门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金禄堂的本领,全是金光祖传授的。
这日,王五正和金光祖坐在房中谈话,只见金禄堂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姓罗的,说是湖南人姓言的徒弟,有事要见爷爷。”金光祖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改变了颜色。停了一停才抬头问金禄堂道:“那姓罗的多大年纪了?”金禄堂道:“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身材很是高大。”金光祖道:“你已说了我在家么?”金禄堂摇头道:“我说你老人家不在家,他说没有的事,若真不在家,他也不会来了。”金光祖面上很露出踌躇的样子,王五在旁见了,猜不出是什么缘故,想问又不好开口。金光祖长叹了一声道:“冤家路窄,躲也躲避不了。禄儿请他在外面坐坐,我就出来见他。”
金禄堂应“是”去了,金光祖随回头向王五说道:“十年前,有一个湖南人姓言的,因闻我的名,特地找到这里来,在这里住了三日,要和我交手。那姓言的,原来是一个读书人,本领确是不弱,和我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我用擒拿手伤了他。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道:”我们十年后再见。我若没有和你再见的缘法,也得传一个徒弟,来报这一手之仇‘。当时姓言的说完这话走了。十年来,我虽上了年纪,然不敢荒废工夫,就是防他前来报复。“王五道:”姓言的若是自己来,或者可怕。这姓罗的,是他的徒弟,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本领。区区不才,如老丈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尽可代劳,和他见见高下。“金光祖摇头说道:”使不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请老哥在旁,替我壮壮胆量。“说着起身,进里面更换衣服,用一块寸来厚的护心铜镜,藏在胸前衣襟里面,装束停当,拉了王五的手,同来到外面厅堂上,只见金禄堂陪着一个魁伟绝伦的汉子,坐在厅堂上谈话。
那汉子背上还驮着黄色包袱,不曾放下。见金光祖出来,那汉子起身抱拳笑道:“久闻神拳金老爹的大名,今日才得来领教。老爹还记得十年前用擒拿手点伤辰州人言永福的事么?小子罗大鹤,就是言永福师傅的徒弟。这回奉了师傅之命,特来请教老爹。”金光祖也抱拳当胸的答道:“但愿老哥能青出于蓝。我虽老迈无能,但是既有约在先,不能不奉陪大驾。”罗大鹤即将背上的黄包袱卸了下来。不知与金光祖如何较量,罗大鹤是怎生一个来历,且俟第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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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言永福象物创八拳
罗大鹤求师卖油饼
话说金光祖在十年前,用擒拿手点伤了的言永福,原是湖南辰州的巨富。言永福的父亲言锦棠。学问甚是渊博,二十几岁就中了举,在曾国藩幕下多年,很得曾国藩的信用,由乐山知县,升到四川建昌道,就死在雅安。言永福是在四川生长的。他虽是个读书种子,然生性喜欢拳棒。那时四川的哥老会极盛,哥老会的头目,有个姓刘名采成的,彭山县人,拳棒盖四川全省。言锦棠做彭山县知事的时候,刘采成因犯了杀人案子,被言锦棠拿在彭山县牢里,论律本应办抵。但言永福知道刘采成是四川第一个好汉,想相从学些武艺,亲自到牢监里和刘采成商量,串好了口供,又在自己父亲跟前,一再替刘采成求情,居然救活了刘采成的性命。刘采成从死中得活,自然感激言永福,将自已平生本领。全数传授给言永福。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言永福既是生性欢喜武艺,又得这种师傅,哪有不成功的道理。因此只苦练了五年,他的年纪才得二十岁,在四川除刘采成外,已是没有对手。后来言锦棠病死在建昌道任上,言永福扶柩归到辰州。辰州的木排客商会法术,会武艺的极多,论到武艺,也没有人及得言永福。言永福在家守了三年制,心想:中国这么多的省份,这么多的人民,武艺赛过自己的必然不少,我独自住在这穷乡僻壤的辰州,一辈子不向外省走动,便一辈子也见不着了不起的好汉。我如今既已闲着在家无事,何不背上一个黄包袱,去各省访访朋友呢?若能遇上一、两个强似我的人,得他传授我几手惊人的技艺,也不枉我好武一生。
言永福主意已定,遂略带了些盘川,背上黄包袱,历游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到湖北住了三年。所到之处,凡是负了些声名把式,以及江湖上卖艺之徒,言永福无不一一指名请教,共在南七省游了十个年头,与人交手在千回以上,却是一次也不曾逢过对手。于是从湖北到河南。闻得神拳金光祖的威名,便直到宁陵县来拜访。论到言永福的本领,并不弱似金光祖,也是一时大意了些,被金光祖用擒拿手,将言永福的臂膊点伤了。言永福当时知道不能取胜,遂向金光祖说了十年后再见,若自己无再见的缘法,当教一个徒弟来拜赐的话,即退了出来。言永福出金光祖家,暗想北方果有好手。我初进河南。就逢了这么一个对手,还亏得受伤不重,不至妨碍生命,若再进山东、直隶一带去,只怕更有比这金光祖厉害的,本领得不到手,弄得不好,倒送了自已的性命,不如且回辰州去,加工苦练几年,好来报这日之仇,遂从宁陵仍回辰州原籍。
他本来是一个富家公子,也曾读过诗书,他生性除好武而外,还有两种嗜好:一好养鹤。家中养了一、二十只白鹤,每日总有一两次,凭着栏干看那一,二十只白鹤,梳翎剔羽。再有一种嗜好,说起来就很好笑了,他最欢喜吃那用米粉做的油炸饼。但是,自己家里做的,不论如何做得好,他又不欢喜吃,专喜吃那些小贩商人挑着担子,旋炸旋卖的。他家虽是辰州的巨富,然因他生性爱挥霍,加以不善经营,又因急于想研究高深的技艺,就不惜银钱,延纳各处武术名家,终日在家研究拳脚。如此不三、四年工夫,言永福的拳脚倒没了不得的进步,而言锦棠一生宦囊所积的巨万家私,已容容易易的花了个一干二净。还亏言永福少时,曾随着他父亲读书,就凭着他胸中一点文学,就在辰州设馆,教书度日。
俗语说得好:“穷文富武。”大凡练武艺的人,非自己的生活宽舒,常有富于滋养的饮食来调补不可。言永福的生活,既渐次艰难起来了,各处的武术名家,不待说不能延纳在家,就是他自己的武艺,也因心里不愉快,不能积极的研练,十年报仇的话虽不曾完全忘掉,然自知实行无期,只得索性把研究武艺的心思放下,专教一班小学生的“诗云”、“子曰”,倒也能支持生活。但他的好武念头,已因穷苦而减退,而好鹤与好吃油饼的心思,却依然如故。不过家中养的鹤,不似从前那么多的成群结队罢了。仅留了一只老白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只白鹤,有了多大年纪。据他说,那只鹤还是他父亲言锦棠在十几岁的时候饲养的,言家已养了六十多年,言永福将这只鹤爱同性命。
这日用过早饭,言永福刚教了小学生一遍书,就伏身在栏干上面,看那鹤亮着翅膀,用它那长而且锐的嘴,梳翅膀上的羽毛。正看得有趣的时候,忽见那鹤耸身一跳,两翅一扑,便跳过了天井那边,随着用长嘴向青草里啄了一下。言永福的眼快,早看见青草里面,钻出一条六、七尺长的青蛇,伸颈扬头的张开大口,向白鹤的喉颈咬去。白鹤不慌不忙的,亮起左边的翅膀,对准青蛇七寸上一扑,长嘴就跟着翅膀啄下。可是青蛇也敏捷的厉害,白鹤的翅膀方才扑下,蛇已将头一低,从翅膀底下一绕到了白鹤背后。白鹤的两腿,是一前一后立着的,青蛇既绕到了背后,就要在白鹤后腿上下口。言永福看下,心中着急,惟恐自己心爱的鹤被蛇咬坏,正打算跳过栏干去将蛇打死。谁知那鹤更灵巧,后腿连动也不动,只把亮在后面的左翅膀,挨着后腿掠将下来,翅梢已在蛇头上扫了一下,只扫得那蛇缩头不迭。不过蛇头上虽被扫了这一下,却仍不肯退去,且比前更进咬的快了。言永福很注意的看那鹤,竟是一身的解数。
蛇、鹤相斗了三个时辰,蛇自低头去了。言永福独自出了好一会神,猛然跳起身来?仰天哈哈大笑,将一班小学生都吓了一惊,不知先生什么事这般好笑。言永福狂笑之后,把那些小学生都辞了不教,对人说是有要紧的事,没有闲工夫教书了。其实,言永福辞退学生之后,并不见他做什么要紧的事,只终日如失心病人一般,独自在房中走来走去。有时手舞足蹈一会,有时跳跃一会,无昼无夜的,连饮食都得三番五次的催他吃,不然,他简直不知道饥饿。是这么在家里闹了三五个月,忽改变了途径,每日天光才亮,他就一人跑到后山树林中去了。他家里人不放心,悄悄的跟到山中去看他,只见他张开两条手膀,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学着白鹤的样式,在树林中翩翩飞舞。茶杯大小的树木,只手膀一掠过去,就听得哗喳一声响,如刀截一般的断了。地下斗大一个的石头,一遇他的脚尖,便蹴起飞到一两丈高。是这么又过了几月,才回复以前的原状。仍招集些小学生在家教读。
又过了些时,有一日下午放了学,言永福到自家大门外散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肩上挑着一个炸油饼的担儿,走近言永福跟前放下。言永福见了,禁不住馋涎欲滴。摸了摸怀中,只得两文铜钱,就拿着向那炸油饼的汉子,买了两个油饼吃了,到口便完,兀自止不住馋涎,呆呆的望着那汉子炸了又炸,怀中没有钱,不敢伸手。那汉子却怪,炸好了一大叠油饼,双手捧了,送给言永福道:“先生喜欢吃,尽管吃了再说。我每日打这里经过,先生不拘何时有钱,何时给我好啦!”
言永福一听这话,心中好生欢喜,一边仲手接了油饼,一边问那汉子道:“听你说话,不是此地口音,怎的却来这里卖油饼呢?”那汉子笑道:“我本是长沙人,流落到这里。没有旁的生意可做,只得做这小买卖。先生要吃时,尽量吃便了。”言永福真个把一大叠油饼吃了。
次日这时候,言永福来到门外,那汉子已挑着担儿,并炸好了一叠油饼,歇在门外等候。见言永福出来,仍和昨日一般的,双手捧了那叠油饼,送给言永福道:“我知道先生欢喜吃,已炸好在这里了。”言永福虽则接了油饼往口里吃,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吃完那叠油饼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记一笔帐,十天半月之后,一总给你的钱。”那汉子摇头道:“只要先生欢喜吃,随意吃就是了。这一点点小事,用得着记什么帐。”言永福听了这活,很觉得奇怪,暗想:做小买卖的人,怎的有如此大方,如此客气?并且我看这人的神气,全不象是流落在这里,不得意才做小买卖的,遂问那汉子道:“你既是长沙人。为什么会流落在这里呢?”那汉子笑道:“这活难说!且过一会,再说给先生听吧!”说着,就挑坦担儿走了。自此,每日下午必来,来必双手捧一叠油饼,送给言永福吃。
如此吃了两个月,言永福几次给他钱,他只是不受。言永福吃得十分过意不去,对那汉子说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且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我怎好长久叨扰你呢!你若是手中富有,也不做这小买卖了?我看你很不象是个流落在此的人,你何不爽直些说出来,有什么事要求的,只要我力量做的到,尽可帮你的忙。我想你若没有求我的事,决不会如此待我。”那汉子听了,点了点头道:“我姓罗,名大鹤,在长沙的时候,早闻得辰州言师傅的名,只自恨我是一个粗人,不敢冒昧来求见。到辰州以后,打听得师傅欢喜吃这东西,便特地备了这个担儿,本打算每日是这么孝敬师傅一年半载,方好意思向师傅开口,求师傅指教我一些拳脚。如今师傅既急急的问我,我只好说出来了。”
言永福听了,心中异常高兴。满面堆欢的问道:“你既多远的来求师,又存着这么一片诚心,你自己的拳脚工夫,想必已是很有可观的了。”罗大鹤道:“我本来生性喜欢拳脚,已从师专练十个年头了。”言永福即教罗大鹤将油饼担儿挑进里面。湖南学武芝的习惯,拜师的时候,徒弟照例得和师傅较量几手,名叫打入场。罗大鹤这时是诚心求师,然他自己抱着一身本领。自然得和言永福教量教量,才肯低首下心的拜师,当下挑进油饼担,言永福即自将长衣卸去,向罗大鹤道:“你已有十年的工夫。我的本领能不能当你的师傅,尚未可定,你且把你的全身本领使出来,我二人见个高下再说。”这话下中罗大鹤的心怀,但口里仍说着客气话道:“我这一点儿本领、怎敢和师傅较量,只求师傅指教便了!”言永福不肯,二人便动起手来,只得三、四个回合。言永福一仰丢手,把罗大鹤抛去一丈开外,跌下地半晌不能动。罗大鹤爬起来,拜了四拜,言永福慌忙拉起说道:“你若是去年来拜我为师,我决当不了你的师傅。你此刻的本领,在南七省里,除我以外,已不容易找着对手,我能收你做徒弟,是我很得意的事,不过我有一句话,得预先说明。你应允了,我方肯尽我所有的本领传授给你。”罗大鹤道:“师傅有什么话,请说出来,我没有不应允的。”言永福道:“六年前,我在河南宁陵县,和神拳金光祖较量,被他用擒拿手点伤了臂膊。当时我曾说了,十年之后,我自己不能来报仇,必教一个徒弟来。论我此刻的本领,已打金光祖有余,就因路途太远,我的家境又不好,不能专为这事,跑到河南去。你既拜我为师,将来本领学成之后,务必去河南,替我报了这仇恨。”罗大鹤道:“这是当徒弟的应做的事,安有不应允之理?”
言永福点头道:“我如今要传给你的本领,是我独创的。敢说一句大话,普天下没有我这种拳脚。我从河南被金光祖打了回来,请了无数的好汉,在家日夜谈论拳脚,为的是想报这仇恨。奈请来的人,都没有什么惊人的本领,皆不是金光祖的对手。许多人在我家闹了三、四年,我的本领不曾加高,家业倒被这些人闹光了。亏了一条大青蛇,和我家养的老白鹤相打,我在旁看了,领悟出一身神妙莫测的解数来。刚才和你动手所用的,就是新创的手法,这一趟新创的拳,只有八下,不是有高强本领的人,断不能学,学了也不中用。我替这拳取个名字,就叫做八拳。象你这种身体,这种气劲,学了我这八拳,听凭你走到什么地方,决不会遇着对手。”
罗大鹤听了,自是又钦佩,又欣喜。从此就一心一意的,跟着言永福研究八拳。研究拳脚有根底的人,用起功来,比较寻常人自然容易多少倍。罗大鹤只在言永福家,苦练了一年,言永福便说道:“你的八拳,已经成功了,但这一趟拳,我不是容易得来,不能不多传几个徒弟。你回长沙之后,须挑选几个资质好、气劲足,并曾练过几年拳脚的徒弟,用心传授出来,再到河南去。越是传授得徒弟多越好,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罗大鹤再拜受教,辞了言永福回长沙来。不知回长沙传了些什么徒弟,且俟第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七回
奉师命访友长沙城
落穷途卖武广州市
话说罗大鹤从辰州回到长沙,他家本住在长沙城内西长街罗家大屋里面。他临行受了他师傅的命令。教他多传授几个好徒弟,他到家之后,便到各处物色英才。这时恰好有一个江西南康人,姓陈名广泰的,从广东到湖南来,也是用一种极新巧的武艺,号召徒众,设了一个大厂,在小吴门正街。湖南练把式的人,稍有声名的,没有一个不曾和陈广泰交手,也没一个能在陈厂泰跟前走到十个回合。因此陈广泰的声名,妇孺皆晓,跟着他学本领的,共有一百七、八十人。
从来会武艺的人收徒弟,没有一次收到这么多的。陈广泰得意的了不得,每日从早至晚,专事教授,没有丝毫闲暇的时候。如此才教了两个月,罗大鹤从辰州回来了,闻得陈广泰的名,见资质好些儿的徒弟,一股脑儿被陈广泰收去了,心中不免有些醋意,遂假装一个小买卖的人,走到陈广泰教武艺的厂里,注意看陈广泰教徒弟的本领。一连看了三日,觉得陈广泰的工夫,实在不错,全看不出一些儿破绽,不过尚能相信自己的本领,不至斗陈广泰不过。
第三日,正在看的时候,忽听得陈广泰对一般徒弟说道:“我到湖南来设厂子,教徒弟,一不是为名,二不是为利,为的是要把我这绝无仅有的本领,在湖南开辟一大宗派,使湖南人不学武艺则已,要学武艺,则非学我这门拳不可。我教会你们这班徒弟,你们便可代我传授徒孙、徒曾孙。我自己就回江西原籍去,使江西人学武艺的,也都和湖南人一样。”
罗大鹤听到这里,不觉将手中提的做小买卖的篮子,往地下一掷,脱口而出的说道:“好大的口气!只怕我湖南由不得你江西人这般猖獗。”说着,跳进厂子,立了一个门户,招手教陈广泰来比赛。陈广泰一见罗大鹤的身段步法,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拱手招呼道:“小弟出言无状,冒犯了老兄,望老兄暂时息怒。我们同道的人,有话尽好商量,请老兄到里面来,坐着细谈,此间人多,不是谈话之所。”罗大鹤见陈广泰很谦恭有礼,并已当众陪了不是,不便再以恶语相向,只得立起身,也拱手道:“只看老兄有什么话商量?湖南地方轮到你们江西人来耀武扬威,我湖南人的面子,也太无光彩了。”陈广泰并不答话,只笑嘻嘻的邀罗大鹤到里面一间房内,让罗大鹤坐了,陪话说道:“兄弟一时冒昧,说话没有检点,望老兄不要放在心上。看老兄的身段,好象和兄弟同道,不知尊师是哪一位,老兄尊姓大名?”罗大鹤摇头笑道:“同道的话,只怕难说。因我师傅是辰州言永福,平生没有第二个徒弟,而我师傅传授我的武艺,也并没有师承。”罗大鹤说到这里,随将言永福因看了蛇跟鹤相打,新创八拳的话说了。陈广泰大笑道:“好嘛!我说同道,果是不差。老兄不知道我的武艺的来历,我的师傅,也正和言师傅一样,老兄若不相信,我不妨向老兄说个明白。”
原来陈广泰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陈翌园,在福建长乐做生意。陈广泰小时,异常顽皮。陈翌园因生意忙碌,也不大拘管他。这日,陈翌园走一条街上经过,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大圈子,好象看什么热闹,圈子里面,一片喊打的声音。陈翌园以为是江湖上人在哪里卖艺,自己有事的人,便懒得理会,才走了几步,耳里昕得三三五五的人议论道:“倒看这个瘦弱小孩不出,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能打翻长乐县几个有名的好手,这不是很希奇的密吗?”陈翌园听了这一类话,心里不免有些纳罕,暗想是哪来的十一、二岁小孩,有这样的本领?我既打这里经过,何妨停步挤进去看?陈翌园心中这么一想,随挤入人群之中,举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三三五五议论的瘦弱小孩,并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顽皮儿子陈广泰,这时正跟着一个身体魁梧、形象凶猛的莽汉,在圈子里一来一往的交手。那莽汉看看看招架不了,将要败下来,忽从人群中蹿出一个和尚,须眉如雪,发声如巨霆,向陈广泰大喝道:“孽障,还不住手;待要累死老僧吗?”陈广泰一听这声音,抬头望了和尚一眼,吓得慌了手脚的样子,连忙倒退了几步,垂手立在和尚跟前说道:“这回实在怪不得我,不听师傅的教训。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是小孩,碰碎了徒弟的酒瓶。不肯赔倒也罢了,反骂我瞎了眼,不该拿酒瓶去碰他,动手就打我一个耳巴。”陈广泰说时,用手指着一个形似痞棍、衣服撕破了、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红一块的人道:“酒瓶是这东西碰碎的,动手打我耳巴的也是他。师傅快抓住他要赔,不要给他跑了。”陈翌园看地下,果有一个碎了的花磁瓶,但认得不是自己家里的物件。只见和尚望了那痞棍一眼,也不说什么,伸手拉了陈广泰的手,分开人群就走。看热闹的人也都四散了。
陈翌园看那和尚慈眉善目,气度潇洒,料知不是作恶的僧人,想探明自己儿子的究竟,就跟在和尚背后。走到一座庙宇,陈翌园看那庙门上的匾额,写着“圆通庵”三个大字。和尚拉着陈广泰进庙去了,陈翌园也跟了进去。看庙宇的规模,并不甚大。正殿上冷清清的,一没有奉经拜忏的和尚头陀,二没有烧香礼佛的善男信女。那老和尚才走上正殿,忽回过头来,朝陈翌园打量了两眼。陈广泰也回过头来,连忙叫了声:“爹爹!”老和尚听得陈广泰叫爹,即掉转头向陈翌园合掌笑道:“原来就是陈居士,失敬了!”陈翌园上前施礼道:“小儿承老师教诲,感激感激。今日若不是在下亲眼见着,真有负老师傅栽培的盛意了。”老和尚大笑道:“彼此有缘,才得相遇。老僧在半年前,无意中遇见令郎,觉得他这种异人的禀赋,没有人作育他,太可惜了,随即把他招到这庵里来,略略的指点他一番,曾再四叮嘱他,不许他在外和人动手,并不许拿着在此地学工夫的话,对世人说出半字。今日老僧教他提了酒瓶,去街上买酒,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谁知他不听老僧的叮嘱,竟和人在街上动起手来!这只怪老僧平日管教不严,以致累及居士耽心,老僧很对不起居士。”旋说旋让陈翌园进方丈就坐。
陈翌园谦逊了一会,又道谢几句,请问老和尚的法讳。老和尚名广慈,住持这圆通庵,已有二十多年了。庵里有十多个和尚,并没一个知道广慈会武艺,广慈也从来没教过徒弟。这回收陈广泰做徒弟,是第一遭。当下陈翌园见广慈说自己儿子有异人的禀赋,又在街上亲眼看了和人相打的情形,他虽不是个好武的人,然能有这么个善武的儿子。心里自也欢喜。
半年来,陈广泰在圆通庵学武艺,是秘密的。自陈翌园见过广慈之后,竟将陈广泰寄居在圆通庵里。朝夕跟广慈研练。又练了两年,陈广泰年纪才一十四岁。他生性欢喜赌博,时常瞒着广慈,从一般无赖赌棍赌钱。一日,因赌和同场的口角,同场的哪里知道他有了不得的本领,见他年轻身体小,争持不下,就打将起来。赌场里人多,福建人的特性,就是会排挤外省人。陈广泰是江西人氏,同场的福建人,没一个不存心想欺压他的。十四、五岁的人,知道什么轻重,一动手便使出全副本领来,将满赌场的人,打了一个落花流水。登时被打死了的有六、七个,其余的也都受了重伤。
这场大人命官司一闹出来,陈广泰下了长乐县的监狱是不待说,陈翌园也就因这官司急死了。还亏了陈广泰未成年,又系自己投首,广慈拿了陈翌园遗下来的财产,上下买托,只监禁了三年,遇大赦放了出来,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得仍伴着广慈。住在圆通庵里。广慈才将自己武艺的来源,说给陈广泰听道:“你从我所学的武艺,和旁人的武艺不同。这种武艺,是我数十年心血,独自创出来的。我没有创这武艺之前,本住甘肃、陕西一带保镖,因保着一趟很重要的镖,被一个本领高似我的强徒劫去了,我身上还受了重伤。那镖既讨不回来,我又赔偿不起,只得逃到广西,在永宁州境内一座石山上,看见一只盘篮大的苍鹰,盘旋空中,两眼好象在石缝里寻觅什么。我当时以为是人家养的猎鹰,放出来猎野兽的。我两眼也跟着向石缝里寻找,寻了好一会,才看见石缝里面,藏着一条茶杯粗细的花斑蛇,只留出头尾在外,身子全被崖石遮掩了,蛇头伸了两尺来高。鹰飞到那一方,蛇头便对着那一方,鹰越盘越底,离蛇头约有五、六尺远近,忽然将翅膀一侧,刀也似的劈将下来。我在旁看了,以为那蛇必被鹰啄死了,谁豫那蛇的尾巴,甚是厉害。鹰伸着翅膀劈下来的时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蛇尾已弹了过来,正打在鹰翅膀上面。鹰被打了这一下,却不飞开,只一翻身,就在蛇尾上啄了一嘴。蛇头将要掉过来,鹰亮于开两翅,横摩过去,吓得那蛇连忙把头往石缝里一缩,鹰翅摩不着蛇头,一扑翅就飞土了半空。我这时倒觉得有趣,不舍得惊散了它们。再看那鹰,并不飞远,仍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蛇打盘旋,盘旋一会,又下来相斗一会。我看见一连斗了八次,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各不相同。斗过八次之后,苍鹰自飞向空中去了,彼此都不曾受伤。我从永宁州出来,到罗浮山,受我师傅的剃度,渐渐领悟了静中旨趣。心胸豁然开朗,就因苍鹰与花蛇相斗,悟出遍身的解数来。他八次有八次的斗法,我也就创出八样身法手法来,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精益求精的,成了八个字诀,因名这种武艺为字门。所有的手法,无一不是极简捷、极妥善,他人不易提防的。字门拳既成了功,特地到陕西,寻着从前劫我镖的人,报了那番仇恨。我原不打算传授徒弟的,只因数十年的心血湮没了可惜,才物色了你这个禀赋极强的徒弟,你这番受了这般重创,又听了我这武艺的来源,此后应该知道,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的时候,决不可轻易和人动手。你要知道,世间若没有第二个和我一般新创的武艺,便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
广慈说过这话,不到一月便圆寂了。圆通庵的和尚,平日都不欢喜陈广泰,而陈广泰又是个俗人,广慈既死,在圆通庵自然存身不住,只得对着广慈的塔,痛哭了一场,出了圆通庵。他因在福建犯过杀人的大命案,福建人最胆小,闻了陈广泰的名都害怕,谁也不敢近他。他在福建便无可谋生,辗转流落到了广州,仍是没有谋生的技艺,只好每日赶人多的地方,使几趟拳脚,求人施助几文钱度日。无奈他那种新创的字门拳,是极不中看的,外行看了,固然不懂得是闹些什么玩意,便是寻常会武艺的人看了,因为这种身手太来得不伦不类,全是平常不曾见过的,也都冷笑一声走了。遇着好行善事的人见了,可怜他是一个外省人,流落此地,横竖和开发乞丐一般,丢下一、两文钱,也不问他闹的是什么玩意。
陈广泰哪里理会得一般人都瞧不起他的武艺,还想在广东招收些学武艺的徒弟。一则要借此图谋衣食,二则想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只是卖艺了两、三个月,仅免了饿死,并无一人来从他学武艺。这日,陈广泰在街上卖艺,围着看的人却也不少。陈广泰使完了拳脚,照例拾了几文钱,正待换一处地方再使,偶掉头见人群中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两目炯炯,露出光芒。四肢身体,都象是很活泼的样子,不过身上衣服甚是褴褛。只因广东的气候热,广东人对于衣服皆不大注意,每有几十万财产的人,身上穿着和乞丐差不多的。陈广泰暗想:这后生的身体,生得这么活泼,两眼这么有神,他若肯从我学武艺,我用心教出来,必能成为一个好手。我师傅当时传授我武艺的时候,也是因见我的资质好,特地用方法劝我,从他老人家学武艺。我来广东这么久了,每日在街头巷昆卖武,广东人知道我武艺好的自然很多很多,但从不见有一个人来拜我为师的。我此刻既遇着了这么一个资质好的后生,何妨也学我师傅劝我的样,去劝他一番,看是怎样?
陈广泰主意已定,随即背上包袱,跟着那后生,走到人少的地方,紧走了几步,在那后生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道:“陡,请站住!我有话问你。”那后生见背后有人,于无意中拍自己的肩,又听了站住有话说的话,当下头也不回,一扭身就往前跑。陈广泰不知他为什么这般惊跑,提脚便追。不知那后生毕竟为什么惊跑,陈广泰追着了没有,且俟第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八回
收徒弟横遭连累
避官刑又吃虚惊
话说陈广泰见那后生一拍即跑,不知是什么缘故,随即追赶下去。陈广泰的脚步,何等迅速。在长乐从广慈和尚练武艺的时候,他能缠一串寸来长的爆仗在狗尾巴上,将爆仗的引线点着,狗被爆仗声惊得向前狂奔,他在后面追赶,不待爆仗响完,可将狗尾巴捞住。他两腿既能快到这一步,那后生何能跑掉?跑不到十步,就被陈广泰拉住了。
那后生见已被人拉住,脱身不得,惊慌失措的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街头卖武的,才安了心,忽把脸一沉问道:“你追我做什么,拉住我做什么?”陈广泰陪笑说道:“你不要动气,我有话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现在有什么职业,家住在哪里?”那后生听了,装出不屑的神气,晃了一晃脑袋说道:“我姓名、职业,家在哪里,你既一项也不知道,却要追赶我,拉住我问话,你要问的就是这几句话吗?”陈广泰笑道:“你且把这几项说给我听了,我自然还有要紧的话问你,若就只问你这几句话,也不追赶你,也不拉住你了呢!”那后生见陈广泰说得很慎重,低头思想什么似的,思想了一会,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你问我的姓名么?我姓刘,没有名字,人家都叫我刘阿大,我就叫做刘阿大,职业和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我家原不在广州,我到广州来的时候,总是寄居在亲戚朋友家里,我广州的亲戚朋友极多,随处可以住得。“
陈广泰点头说道:“你既无一定的职业,也愿意学习些武艺么?你若是愿意学习些武艺,我就愿意收你做徒弟,并不取你的师傅钱,你的意思怎样?”刘阿大笑了一笑答道:“学习些武艺,倒是我很愿意的,只是你教我学些什么武艺呢?”陈广泰见他说很愿意,心中甚是高兴,连忙说道:“十八般武艺,我无一般不精晓,不过你初学,必须先练一会拳脚,我才教你各般武艺。”刘阿大道:“你打算教我练的拳脚,是不是刚才在街头使的那些拳脚?”陈广泰一听这话,心中更加高兴,逆料刘阿大必也知道些拳脚,所以是这么动问,即连连点头答道:“一些儿不错。就是刚才使出来的那类拳脚,你看我那拳脚有多好!”刘阿大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出什么,掉转身躯就走。
陈广泰历世不深,人情世故都不大理会得,见刘阿大又待走,仍摸不着为什么?又一伸手把刘阿大拉住,口里问为什么不说妥就走?刘阿大回转头来,朝着陈广泰脸上呸了一口道:“你那种拳脚工夫,也想做我的师傅吗?不瞒你说。我徒弟的本领,还比你高。我看你只怕是穷的发昏了,亏你说得出,并不取我的师傅钱。你固真有本领,能做我的师傅,我不送你师傅钱,就好意思要你教武艺吗?”陈广泰万分设想不到,有这么一派话入耳:不觉怔了一怔,才说道:“我倒不相信你徒弟的本领,还比我高,你不要瞧不起我的拳脚,你敢和我较量较量么?我若是输给你了,立刻拜你为师,你输了就拜我,这般使得么?”刘阿大仰天大笑道:“有何使不得!前面有一块火烧坪,极好较量拳脚,要较量,可就去。”
陈广泰看看刘阿大这有恃无恐的样子,暗想他的本领,必也不小,不过自己仗着得了异人传授,从来和人交手不曾失败过,心里并不畏怯。当下刘阿大在前面走,陈广泰在后面跟着。行不到两百步远近,刘阿大趾高气扬的指着一片火烧了房屋的地基说道:“这所在不好动手吗?”陈广泰看了看点头道:“我的拳脚,无论在什么所在,都可以和人动手,并用产着这么大的地方。如今我让你先动手好么?”刘阿大已抢上风站着,听陈广泰这么说,便使出一个猛虎洗脸的架势,向陈广泰的面部扑来。陈广泰一见,就知道是一个好以大欺人、不中用的脓包货,也懒得躲闪,只将下部一低,用一个鹞子钻山入竹林的身法,迎将上去。刘阿大果不中用,连陈广泰的手脚都不曾看清,早已扑地一交,变成了一个狗吃屎的架势,面部在瓦砾上擦过,鼻端门牙都擦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