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3 页/共 22 页

农劲荪笑道:“今日秦先生倒是来的凑巧,这人既是受了伤,遇着秦先生,总算是他的幸运。”秦鹤岐也很自负的神气说道:“我倒不曾听说程先生善于治伤的话,不知何以会把受伤的人扛到这里来求他治。我既和他要好,他如果委我治,我是不能推诿的。”正说着,就听得里面脚步声响了出来,霍、农二人都望着通里面的门,即见一个宽袍缓带的老者,从容走了出来。看那老者的五官端正,颔下一部花白胡须,约有四。五寸长短,身体虽不魁伟,却是精神饱满,气宇不凡,满脸堆笑的走出来,两眼并不看布床上的病人,笑迷迷的望着秦鹤岐拱手道:“秦鹤翁来得正好,真想不到有这么凑巧的事。”边说边用两眼打量霍、农二人。秦鹤岐引二人迎上去,慎重其事的将彼此介绍了。程友铭只略道了几句仰慕的客套活,即内二人拱手告罪道:“今日因有一个朋友的朋友和人口角,被人用碗砸伤了头颅,性命只在呼吸,俗语所谓病急乱投医,竟扛到我这里来,求我诊治。我从来不懂伤科,却又把秦鹤岐忘记了,只好答应尽尽人事。委屈两位宽坐片刻,一会就奉陪谈话。”   霍、农二人见程友铭有这么要紧的事,自然情愿在旁等候。程友铭这才邀秦鹤岐走近布床,轻轻揭开蒙在头面上的毡毯,对秦鹤岐说道:“请鹤翁瞧瞧,伤系用磁碗劈的,如今劈进许多碎磁到头骨里面去了,人已昏迷不醒,只有一口气不曾断绝,看应如何诊治?鹤翁治好了他,不但他和我那朋友感激,连我都感激不尽。”秦鹤岐点头道:“哪里说到感激的话上头去。我本是挂牌的伤科医生,治伤是我职务,不过磁屑劈进了头骨里面,要取出来却非容易,不曾扛到医院里去求治么?”   那个同来三十多岁的男子接着答道:“广慈医院和宝隆医院都曾扛去求治过了,因在两个医院里用爱克司光照了,才知道有许多碎磁劈进了头骨,不然我们也不得知道。两医院里的医生,都是一般说法,可惜劈在头部,若劈在身上或四肢上,哪怕再厉害几倍,也不难将碎磁取出来,限期痊愈,头上是不能施用手术的。”秦鹤岐就伤处翻看了几遍,苦着脸说道:“这种重伤,果是使人束手,如今的鲜血还流出不止,我也没有这手段,能将头骨里的碎磁取出来。不把碎磁完全取出,就是将外面的伤处用药敷好了,也是枉然。程老师打算尽尽人事,还是仰仗程老师看怎生办法?”霍元甲、农劲荪看了伤处,也惟有摇头太息。   程友铭迟疑着说道:“鹤翁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治伤的,休说是这么重的伤。我的打算,是因为我近年做的工夫当中,有一种运气提升的方法,平日也试验过,只要不是过于笨重的东西,还勉强能提升得起。我思量这类碎磁劈进了骨里,除了把它提升出来,不好着手,但是取出碎磁之后,伤处应该用什么药,或敷或服,我都不得而知,那是非求鹤翁帮忙不可的。”   秦鹤岐高兴答道:“程老师能提升出磁屑来,伤处我包治是不成问题的。”程友铭遂向那同来的男子说道:“受伤的人既沉重到了这一步,谁担任诊治的也不能保险不发生意外。如今我自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治,治好了不用说是如天之福,只是万一因我用提升的力量过大了一点儿,就难免不发生危险,那时你能担保不归咎于我么?”那人听了连连作揖道:“你老人家说的哪里话!世间岂有这般糊涂不通情理的人,受伤的家里衣衾棺木都已准备好了,如何能归咎你老人家?”   程友铭对霍元甲等三人道:“我若是原在上海挂牌做医生的,这话我就可以不说,我既不做医生,治病不是我的职责,自量没有治好的把握,何苦送人家的性命呢!那时人非鬼责,我真难过呢!”说罢,左手将右手的袖口往胳膊上一捋,端端正正的立在受伤的头颅前面,闭目凝神的好一会,将右掌心摸着伤处,离头皮约莫有二、三寸高下,缓缓的顺着手势旋转,表示一种精神专注的样子来。掌心虽是空处从容旋转,然仿佛有千百斤轻重,非用尽平生之力旋转不动似的。经过不到一分钟时刻,只见程友铭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暴出来,比黄豆子还大,再看受伤人的头颅,也微微的照着掌心旋转的方向,往两旁掉动,就和掌心上有绳索牵着动的一般。如是者约莫又经过了一分钟,只见程友铭的右掌,越旋转越快,离伤处也越切近,伤者的头颅,也跟着益发掉动得快了。在旁边看的人,没一个不聚精会神的目不转睛望着。右掌心看看贴着头额了,猛听得程友铭口喊一声“起!”右掌就和提起了很沉重的东西一般,随着向上一拔。作怪,受伤的已抬进来几分钟了,一没有声响,二没有动作,经程友铭这么一治疗,身体也随着那右掌向上一震,并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哎哟!”那同来的男子忙口念阿弥陀佛道:“好了,好了!从受伤到此刻,已昏沉沉的经过二十四小时了,口里不曾发出过声息,如今已开了口,大概不妨事了。”程友铭将右掌仰转来给众人看道:“侥幸,侥幸!险些儿把他的脑髓都提拔出来了。”霍元甲等看他掌心上血肉模糊,有无数的碎磁混杂在血肉中间,不由得吐舌摇头的叹服。   程友铭对秦鹤岐道:“头骨里面的碎磁,大约没有不曾吸出的了。这伤口便得仰仗鹤翁帮忙。”秦鹤岐当即掳起长袍,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巾包儿来,笑道:“我的法宝是随身带着走的,就替他敷起来吧,免得淌多了血不好。”边说边打开手巾包,选了些丹药调和敷上。受伤的已半张两眼,望着那同来的男子,发出很微弱的声息说道:“我还有命活着么,这是什么地方,我想你将我扶起来坐坐使得么?”秦鹤岐已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不但此时坐不得,便再迟两、三日,也得看伤口好到了八成,才能竖起腰肢来坐坐。我现在再配几料丹药给你,每日按子、午两时,自己去敷上便了,不必要我亲自动手。”程友铭和那同来的男子,都向秦鹤岐殷勤称谢。秦鹤岐调了几包丹药递给那男子,程友铭教扛夫仍旧扛抬出去,然后邀霍、农二人与秦鹤岐,到里面书房里就坐。   霍元甲先开口问道:“听得秦鹤翁说,程先生所做的是易筋经工夫,不知先生这易筋经,与现在书坊中所印行的有没有多大的区别?”程友铭道:“我是得自口授的,动作与书上所载的只略有区别,不过书上关于紧要的都没有记载,并且动作也有许多错误的地方。只是若有人能照着书上的做去,果能持之有恒,所得的益处也不在小。”秦鹤岐指着程友铭对霍元甲说道:“他还有一种工夫,是现在一般练武艺的人所难做到的。他遍身的肌肉,都能动弹,苍蝇落在他身上,无论在哪一部分,他能将皮肤一动,使苍蝇立脚不牢,直跳了起来,我可以要他试给两位看看。”程友铭笑道:“霍先生是当今鼎鼎大名的拳术家,我这个不过是一种小玩意,你何苦要我献丑,算了吧!”霍元甲立起身笑道:“我懂得什么武艺!今日特来拜访,就是为想见识老先生惊人的道艺。老先生不要客气。”秦鹤岐对程友铭道:“霍、农二位虽是初次相会,然都不是外人,不妨大家开诚相见,你做给他看了,他免不得也要做点儿给你看。”程友铭笑道:“教我抛砖引玉,我就只得献丑了。不过此刻天气这么寒冷,我的把戏是得将一身衣服脱的精光,才好玩给人看的。”秦鹤岐笑道:“好在你的把戏,是从来不问寒暑的。”   程友铭遂向霍、农二人拱手道:“恕我放肆。”随即将宽大的皮袍卸下,露出上半身肉体来。霍元甲注意看他身上的肌肉,虽不及壮年人的丰肥,然皮肤白嫩,色泽细润,望去仿佛是十四,五岁女孩子的嫩皮肤,通体没有老年人的皱纹,不由得对农劲荪点头称赞道:“用不着看他做什么工夫,只专看他这一身肌肉,便可知道是了不得的内功了。寻常的老年人,岂有这般白嫩的肌肉?”农劲苏也连连点头。只见程友铭将腰间的裤带解了,盘膝坐在炕上,露出小腹来,两手据膝,不言不动,好象是调鼻息的模样,不过一分钟的时候,霍元甲已看出他上身肌肉之内,似乎有无数的爬虫在里面奔走,连头面耳根的皮肤内都有。秦鹤岐指点给霍、农二人看道:“这便是易筋经里易筋的重要工夫,周身的气血筋络皆可以听他自由支使。我曾用黄豆试验过,拿一颗黄豆,随便放在他身上哪一部,黄豆立刻向上跳起来,就和有东两在皮肤里弹了一下的样子,可惜这里没有黄豆,大约拿纸搓一个小团子试验也行。”说着,即从书案上撕了一片旧纸,揉成一团,两个指头拈着,轻轻往程友铭肩窝里一放。秦鹤岐的手还没有收回,那纸团已经跳起一尺多高,直向炕下滚去了,霍、农二人都非常惊服。   程友铭已下炕披上衣服笑道:“这种玩意,做起来于自己的身体确有不少的好处,不过做给人看,是没有多大看头的。这下子得请两位做点儿给我见识见识了。”霍元甲也不推辞,当即聚精会神使了一趟家传的武艺。程友铭看毕,对秦鹤岐说道:“硬工夫做到了这一步,总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怪不得京、津各报纸称赞霍先生为剑仙。”秦鹤岐要求农劲荪做点儿工夫看,农劲荪便推辞不肯做,秦、程二人也不勉强。因天色已晚,霍元甲和农劲荪作辞出来,彼此叮咛后会,自有一番言语,无关紧要,不去叙它。   且说次日霍元甲等上了去天津的轮船。离开了上海,刘震声才向霍元甲说道:“可笑彭庶白那小子,他知道什么工夫,倒对我说师傅的武艺练出毛病来了,这不是笑话吗?”霍元甲问道:“他何时对你说,是怎么说法的?”   刘震声道:“昨日师傅同农爷跟秦鹤岐出去的时候,彭庶白不是在客栈里和我谈话的吗?他显得很关切的样子对我说道:”我对贵老师的武艺人品,都是极端佩服的。中国若多有几个象贵老师这般肯努力替中国争面子的人,外国人也决不敢再轻视中国人、欺侮中国人了。我心里越是钦佩,便越是希望贵老师能久在上海,多干些替中国人争面子的事。上海不比别处,因华洋杂处,水陆交通便利,报馆又多,所以消息极为灵通,只要有一点儿特别的举动,不到几日,消息就传播全国了。即如明年与奥比音比赛的事,将来必是全世界闻名的。能打倒一个外国大力士,此后的外国大力士断不敢轻易到中国来卖艺,在报纸上乱吹牛皮。这种事不但关系贵老师个人名誉,其关系国家的体面并且很大。不过我有一句话,本不应由我这个与贵老师新交的口中说出来,只是我因为爱护贵老师的心,十分迫切,不说出来,搁在心里非常难过,只得对老哥说说,请老哥转达霍先生。‘我当时听彭庶白说的这么慎重,以为必是很紧要的话,也就很客气的答道:“承彭先生盛情关切,无论什么话,请对我说,我照着转达便了。’彭庶白道:”前日我不是陪贵老师到秦先生家里,演了些武艺给秦先生瞧吗?当时贵老师告辞出来之后,我和秦先生谈起贵老师的武艺,他推崇佩服是不待说,但是他觉得外家工夫专重手脚,很容易将内部应做的工夫忽略,每每手脚上的工夫先成,内部的工夫还相差甚远。这是练武艺的普通毛病。犯了这种毛病的,和人较量的时候,不遇劲敌还罢了,一遇劲敌,便是仗着自己的气劲能取胜于人,然自身内部总多少得受些损伤,就是因为内部工夫相差太远,禁受不起大震动的缘故。霍先生也就不免有这类毛病。我见秦先生这般说,就劝秦先生将这番意见和贵老师商量,我逆料贵老师是个襟怀宽大的豪杰,必能虚中采纳,无如秦先生说,交浅不宜言深,不肯直说。我想贵老师这种人物,中国能有几人,万一因有这点儿毛病,使他身体上发生了变态,岂不令仰慕贵老师的人心灰气短!所以我宁肯冒昧说出来,请老哥转达。‘“   霍元甲听到这里,即截住话头问道:“这些话在上海的时侯,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直待此刻开了船才说?”刘震声不明白霍元甲责备说迟了的用意,随口答道:“一来忙着要动身,没工夫说;二来就是恐怕说出来,师傅听了生气。并且我想这些话,是彭庶白自己说出来的,假托秦鹤岐的名,好使人家听了相信。我当时只冷笑了一笑,并没回答什么话。”霍元甲正色问道:“你何以知道不是秦鹤歧说的?”刘震声道:“秦鹤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他说话,不象是一个不通窍的人,何至无缘无故的说师傅这些坏话呢?”   霍元甲指着刘震声生气道:“你这东西,真是不识好人。这番话怎么谓之坏话?人家一片相爱的热忱,说一般人不能说、不肯说的好话,你听了不向人道谢,反对人冷笑,不是糟踏人吗?你要知道,他说我有这种毛病,我如果自问没有,他说的话于我没有妨碍。若我真犯了这个毛病,不经他说破,我不知道,说破我就改了,岂不于我有很大的益处吗?专喜受人恭维的人,学问能希望有长进么?”几句话责备得刘震声低头不敢开口。   农劲荪在旁笑道:“这却也怪震声不得,只怪中国的拳术家,素来门户之见极深。不同家数、不同派别的,不待说是你倾我轧,就是同一家数,同一派别的,只要是各自的师承不同,彼此会面都得存些意见,不是你挑剔我,便是我轻视你,从来少有和衷共济的。震声是个没多心眼儿的人,见彭庶白忽然说四爷的武艺有毛病,无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他怎肯相信呢?并且他明知彭庶白、秦鹤岐都是标榜内家,更是格格不相入,他听了只冷笑了一笑,没拿言语抢白人家,还算是跟随四爷的日子久了,学了些涵养工夫,若在几年前,怕不和彭庶白口角起来了吗?四爷还记得摩霸的事么?彭庶白虽没明说是秦鹤岐的徙弟,然听他称呼和言语,已可知彭庶白是以师礼事秦鹤歧的。彭庶白对他拿着秦鹤岐的话,说他师傅的武艺有毛病,他居然能忍耐住不回答,你还责备他不该没向人道谢,就未免太冤枉了。”说的霍元甲也笑起来。霍元甲于此等处,虽然虚心听话,只是他限于外家工夫的知识,心中并不甚相信自己内部工夫与手脚上的工夫相差悬远,更不知要补偏救弊,应如何着手。在船上谈论过这次之后,他身上担负的事情多,也就没把这番话放在心里。   到天津后,农劲荪自回寓处,霍元甲仍是忙着经理生意。才过了几日,这日正在监着几个工人打药材包,刘震声忽进来报说,有一个姓李的同一个姓刘的,从北京来看师傅。霍元甲迎出来看时,认得前面身材高大的是李存义,后面的身体也很壮实,不曾会过。宾主相见后,李存义对霍元甲介绍那人道:“这是我师弟刘凤春,他因久闻霍四爷的名,今日有事到了天津,所以特来拜会。”这李存义是董海川、李洛能的徒弟,在北五省的声名极大,因他最善用单刀,北五省的人都不称他的名,只称他为“单刀李”。为人任侠尚义,遇有不平的事,他挺身出来帮助人,往往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少年时候,在北五省以保镖为业。他的镖没人敢动,他同业中有失了镖的,求他帮忙,他答应了,哪怕拚性命也得将镖讨回来。因此不论是哪一界的人,看了他的为人行事,无不心悦诚服的推崇他是一个好汉。他和大刀王五是同行,又是多年要好的朋友。王五死于外人之手,他悲伤的比寻常人死了兄弟还厉害。他因在天津的时候多,认识霍元甲在王五之先,这回霍元甲特地去上海找奥比音角力的事,他在北京已听得人说,他也是一个切齿痛恨外人在中国猖狂的,听得人说起霍元甲去上海的事,他喜的直跳起来,急切想打听出一个结果。正愁无便到天津去,凑巧这日他师弟刘凤春急匆匆的跑来,一见他的面便苦着脸说道:“我有大不了的事,大哥得帮我的忙,替我想想法子。”李存义吃惊问道:“老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到这般模样,请坐下来从容说给我听。只要是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帮忙。”不知刘凤春说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来,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一回    碎石板吓逃群恶痞    撒灰袋困斗老英雄   话说刘凤春见李存义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坐下来说道:“年来虽承大哥的情,将我做亲兄弟看待,然我舍间的家事,从来不曾拿着向大哥说过,料想大哥必不知道我舍间的情形。我先父母虽是早已去世,我名下并没有承受遗产,只是我的胞伯,因在外省干了半生差事,积蓄的财产还不少。我伯父没有儿子,在十年前原已将我承祧伯父做儿子的,就是我现在的敝内,也是由伯父替我婚娶的。无如我伯母生性异常偏急,因嫌敝内不是她亲生儿子的媳妇,觉得处处不能如她的意,每日从早到晚,啰哩啰唆的数说不住口,并且时常闲言杂语的,骂我不该成日的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我伯父是个懦弱不堪的人,历来有些畏惧伯母,因伯母没有生育,本打算纳妾的,争奈伯母不肯答应,所以只得将我承祧。及至承祧过去,又不如意,伯母却发慈悲,许可伯父纳妾了,但是须将我承祧的约毁了,等我夫妻出门之后,方可纳妾。我伯父再三说,凤春夫妻并不忤逆,又是没有父母的人,便是不承祧给我做儿子,我如今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忍将他夫妻推出门去。我伯母听了不依,就为这事和伯父大吵大闹起来。我这时心想,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出外谋生,难道不受伯父养活,便没有生路吗?为我俩夫妻使伯父伯母吵闹不和,我再不走也太无颜了,因此即日带了我媳妇出来,情愿在翠花作坊里做工。夫妻克苦度日,我在北京的生活情形,大哥是亲眼看见的。我以为我夫妻既经出来了,伯母必可以许伯父纳妾,谁知竟是一句假话。伯父也无可如何,直到一月以前,伯父的老病复发,不能起床,教伯母打发人到京里来追我回去,伯母只是含糊答应。可怜伯父一日几次问。凤春回来了没有?其实伯母并不曾打发人来北京叫我。前几日,我伯父死了,伯母还不打算叫我回去,不料我刘家的族人当中,有好几个是素行无赖的,我伯父在日,他们曾屡次来借贷,多被我伯父拒绝了。这回见我们父已死,又没有儿子,就有族人来对我伯母说,要把儿子承继给我伯父做儿子。我伯母明知他们这种承继,完全是为要谋夺遗产,自然不肯答应。可恶那些无赖,竟敢欺负我伯母是个新寡的妇人,奈他们不何,居然不出分说的大家蜂拥到我伯母家来,将伯父的丧事搁在一边不办,专一点查遗产的数目。家中猪牛什物,随各人心喜的自由搬运出去,只把我伯母气得捶胸顿足的痛哭。这时却思念起我夫妻来了,立刻专人到这里来叫我夫妻回去。我曾受过我伯父养育之恩,又曾承祧给他做儿子的,论人情物理,我夫妻本当立刻奔丧前去才是,只是我知道我同族的那些无赖,多是极凶横不法的东西,我若是从来住在我伯父家里不曾离开,如今也不畏惧他们。无奈我夫妻已到北京多年,没有回家去了,这时一个人要回去,那些东西定有与我为难的举动做出来。大哥的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多,胆量见识都比我好,我想求大哥跟我同回家去,没有是非口舌固是万幸,万一他们真要与我为难,我有大哥在跟前,就不愁对付他们不了,不知大哥青为我辛苦这一趟么?”   李存义道:“你老弟有为难的事,我安有坐视不肯帮忙的?不过我和你是师兄弟,不是同胞兄弟,你姓刘,我姓李,你和异姓人有纠葛,我不妨挺身出头帮助称,如今要和你为难的,是你刘家的族人,而所争执的又是家事,我如何好插足在中间说话呢?”   刘凤春道:“凡事只能说个情理。他们那些东西,固是以族谊为重的,就不应该有这种谋夺遗产的举动做出来。他们既不讲族谊,我便可以不认他们做族人,拿他们作痞棍看待,也不为过。大哥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到那里见机行事,若真个异姓人不好说话,何妨在暗中替我作主,使我的胆量也壮些,”   李存义叹道:“有钱无子的人死了,象这种族人谋夺遗产的事实在太多,情形也实在太可恶。若在旁人,我决不能过问,如今在老弟身上的事,我陪你去走一遭就是,看他们怎么来,我们怎么对付。他们肯讲理,事情自是容易解决,就是他们仗着人多势大,想行蛮欢负孤儿寡妇,我们也是不怕人的。我近来正想去天津走一趟,看霍四爷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的事情怎样?”   刘凤春道:“霍四爷不就是霍元甲吗?”李存义道:“不是他还有谁昵!”刘凤春道:“我久闻他的名,可惜不曾会过。这回若不是因奔丧回去,倒想跟大哥去会会他。大哥怎么知道他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呢?”李存义道:“我也正听得人说。我与他虽有点儿交情,但是我这番在北京,已有多时不去天津了,久不和他见面,只听得从天津来的朋友说,他见新闻纸上登载了外国大力士在上海卖武的广告,便不服气,巴巴的跑到上海去,要找那个大力士比武,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此去顺便会会他,并不须绕道耽搁时刻,老弟有何不可跟我同去。霍四爷为人最爱朋友,他若听说你族人欺负你伯母,谋夺遗产的情形,他必是一腔义愤,情愿出力帮助你对付那些无赖。”刘凤春道:“我与他初次相交,怎好拿这类家事去对他说呢?”李存义笑道:“我这话不过是闲谈的说法,并不是真个要你说给他听,求他出头帮忙。我们事不宜迟,今日就动身去吧。”刘凤春自是巴不得李存义立刻动身。当下二人便动身到天津来,会见了霍元甲之后,李存义替刘凤春介绍了,彼此自有一番闻名仰慕的客套话,不用细说。   李存义开口问霍元甲道:“听说四爷近来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是几时才回来的?”霍元甲笑问道:“老大哥怎么知道我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李存义道:“从天津去北京的朋友们,都说四爷这番到上海替中国人争面子去了,说有一个西洋来的大力士,力大无穷,通世界上没有对手,一到中国就在上海卖艺,登报要中国人去与他比武,已有多少武艺了得的人,上去与他比赛,都被他打的不能动了。四爷听了这消息不服气,特地到上海去,要替中国人争回这场面子。我在北京听了这话,虽相信四爷的手段,不是寻常练武艺的可比,只是不知道那西洋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太子,终觉有些放心不下,总想抽工夫到天津来打听打听,可恨一身的穷事,终日忙一个不得开交,哪里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呢!今日因凤春老弟有事邀到天津来,我思量既到了天津,岂可不到四爷这里来看看,到底四爷去上海,是不是为的这么一回事?”   霍元甲点头笑道:“事倒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其中也有些不对的地方。那大力士是英吉利人,是否通世界没有他的对手,虽不可知,只是他登报的措词,确是夸大的吓人。中国人并没有上去和他比赛的,只我姓霍的是开张第一个,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花费了不少的银钱,巴巴的跑到上海去,不但武没有比成,连那大力士是怎生一个模样,也没有见着。承老大哥的盛情关切,不说倒也罢了,说起来我真是呕气。”   李存义连忙问:“是何道理?”霍元甲只得将在上海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李存义道:“这也无怪其然,休说那奥比音是外国人,初次与中国人比赛,不能不谨慎,就是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较量拳脚,若是不相识的人,也多有要凭证人,先立下字据才动手的。不过四爷既没有与奥比音见过面,更没见过他的手段,怎肯一口答应他赌赛这么多的银两呢?”   霍元甲笑道:“他的手段,我虽不知道,我自己的手段,自己是知道的。不是我敢在老大哥面前说夸口的话,我这一点点本领,在中国人跟前,哪怕是三岁小孩子,我也不敢说比赛起来能操胜券,和外国人比,不问他是世界上第几个大力士,我自信总可以勉强对付的了。”李存义道:“四爷平日并不曾与外国人来往,何以知道外国人便没有武艺高强的呢?”霍元甲道:“我也没有到过外国,也不认识外国人,但是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在外国多年的。他结交的外国朋友最多,他并且是个会武艺的。他曾对我说过,拳脚工夫,全世界得推中国第一。中国的拳脚方法,哪怕是极粗浅、极平常的,外国拳斗家都不能理会。外国的大力士,固然是专尚蛮力,就是最有名的拳斗家所使用的方法,也笨滞到了极处。日本人偷学了我国的掼交,尚且可以横行天下,我们还怕些什么呢?”李存义道:“论四爷的本领,不拘和什么好手较量,栽跟斗的事,是谁也能断定不会有的,我是一个完全不知道外国情形的人,因见外国的枪炮这么厉害,种种机器又那么灵巧,以为外国的大力士,本领必也是了不得的,所以不免有些替四爷着虑,既是这般说,我却放心了。”   霍元甲笑道:“我说一句老大哥听了不要生气的话,我这回掼下自己的正事不干,巴巴的跑到上海干那玩意,就为的见此刻象老大哥这么思想的人太多了,都是因看见外国强盛,枪炮厉害,机器厉害,一个个差不多把外国人看待得和神仙一样,休说不敢和外国人动手动脚的比赛,简直连这种念头也不敢起。是这么长此下去,中国的人先自把气馁了,便永远没有强盛的时候。殊不知我中国是几千年的古国,从来是比外国强盛的,直到近几十年来,外国有些什么科学发达了,中国才弄他们不过。除了那些什么科学之外,我中国哪一样赶他们不上?我中国入越是气馁,他外国人越是好欺负。我一个人偏不相信,讲旁的学问,我一样也不能与他外国人比赛,只好眼望着他们猖獗,至讲到拳脚工夫,你、我都是从小就在这里面混惯了的,不见得也敌不过他外国人。我的意思并不在打胜了一个外国人,好借此得些名誉,只在要打给一般怕外国人的中国人看看,使大家知道外国人并不是神仙,用不着样样怕他。”   李存义拍着大腿说道:“四爷这话丝毫不错。如今的中国人怕外国人,简直和耗子怕猫儿一样了,尤其是做官的人怕的厉害,次之就是久住在租界上的人。四爷约了在上海租界上比赛,是再好没有的了,巴不得将来有人在北京也是这么干一次。我明年倘若能抽出些工夫来,决定陪四爷到上海去,也助助四爷的威风。”   霍元甲喜道:“老大哥固能同去,我的胆量就更大了。我以为这种事,是我们练武艺的人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一切的勾当,都可以暂时搁起来,且同去干了这件大事再说。不是老大哥自己说起愿同去,我不能来相请,既有这番意思,我便很希望多得一个好帮手。”李存义欣然说道:“四爷和人动手,哪用得若帮助的人!我也因为觉得这种事,是很大很重要的,才动了这同去看看的念头,且到那时再说。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四爷,有一条最要紧的,不知道那合同上写明白了没有,两下动起手来,拳脚是无情的东西,倘使一下将奥比音打死了,那五千两赌赛的银子,能向他的保证人要么?”霍元甲踌躇道:“这一条在合同上虽不曾写明白,不过既是赌赛胜负,自然包括了死伤在内。他不能借口说我不应将他打死或打伤,便赖了五千两银子不给。好在明年到上海去,未较量以前,免不了还得与沃林会面,预防他借口,临时补上这么一条也使得。”   李存义因刘凤春急于要回去奔丧,不便久谈,随即告辞出来。从天津到刘凤春的伯父家里,只有十来里路,没一会工夫就走到了。还相离有半里路远近,就迎面遇见两个年约三十来岁的粗汉,扛着一张紫檀木的香几,气吁气喘的跑来。李存义也没注意,刘凤春忽立在一旁,向李存义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快看吧,这便是我的本家。”李存义也立在道旁,让扛香几的过去,两个粗汉望了刘凤春一眼,同时现出很惊讶的神色,似乎想打招呼,因刘凤春已掉转脸去,只得仍扛着向前走。刘凤春不由得旋走旋哭起来说道:“我伯父刚去世几日,连肉还没有冷,他们就这么没有忌惮的闹起来了。”李存义看了这种情形,也蓄着一肚皮的怒气,心里计算要如何给点儿厉害他们看。刘凤春号啕大哭的奔进大门,见堂中停了一具灵柩,以为是已经装殓好了的,就跪在旁边哭起来。李存义一进大门,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见堂上堂下的人,各人脸上多现些惊慌之色,也有怒目望着刘凤春的,也有带些讪笑神气的。堂上毫没有居丧的陈设,灵柩的盖还竖在一边,再看柩内空空的,并没有死尸,连忙推着刘凤春说道:“且慢哭泣,尊伯父还没有入棺,且到里面见了伯母再说,有得你哭泣的时候。”   正说着,猛听得里面有妇人哭泣的声音,一路哭了出来。刘凤春一看,是自己伯母篷头散发的哭出来了,平日凶悍的样子,一点儿没有了。刘凤春忙迎上去叩头,他伯母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哪里知道你的娘被人欺负得也快要死了啊!”刘凤春自从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之后,原是称伯父母为父母的,到他伯母逼着他夫妻出门的时候,便不许他夫妻再称父母了。此时刘凤春心里还是不敢冒昧称娘,及听得伯母这么说了,才敢答道:“我爸爸刚去世,谁敢欺负我娘!这是我的师兄李存义,因听得爸爸去世了,特来帮忙办理丧事的。你老人家放心,不要着急,家里的情形我已知道了。我刘家便没有家法,难道朝廷也没有国法了吗?且办了爸爸的丧事,再和这些混帐忘八蛋算帐。怎么爸爸去世了这几日,还不曾装殓入棺呢?”   他母子说话的时候,李存义看拥在堂上的那些族中无赖,已一齐溜到下面一间房里去了。便上前对刘母施礼道:“请伯母不要着急了,小侄这回同来,就是为听得凤春老弟说起贵族人欺侮伯母的情形,存心来打这个不平的。世间不肖的族人也多,谋夺遗产的事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过,然从来没有听说象这样搁着死者的丧事不办,公然抢劫财物如贵族人的。这还了得。小侄是异姓人,本不应来干预刘家的事,不过象这样的可恶情形,不要说我和风春是师兄弟,就是一面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忍耐住不过问。我料想他们此时在下边屋子里,必是商量对付凤春的方法,这件事得求伯母完全交给小侄来办,不但伯母不用过问,便是凤春也可以不管,不问弄出多大的乱子来,都由我一个人承当。”刘凤春母子还不曾回答,只见那些族人都从那屋子里蜂拥出来,走在前面的几个痞棍,神气十足的,盘辫子的盘辫子,捋衣袖的措衣袖,显出要行蛮动手的模样,口里并不干不净的大声说道:“是哪里来的杂种!谁不知道刘老大六十多岁没有儿女,今日忽然会钻出这么大的儿子来。我们族人不答应,看有谁敢来替刘老大做孝子,经我们族人打死了,只当踏死了一个蚂蚁,拖下来打。”边骂边拥到院子里来。   李存义看了这情形,险些儿把胸脯都气破了,急回身迎上去,拱着双手高声说道:“你们现在昕我说几句,刘凤春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不是今天与昨天的事,他的媳妇是他伯父、伯母给他娶的,事已十多年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近年来凤春因在北京做生意,回家的时候稀少,谁知你们因此就起了不良的念头!”   李存义的话才说到这里,众族人中有一个大叱了一声,其余的也就跟着齐向李存义连连的喊叱,只叱得李存义虎眉倒竖,豹眼圆睁,大声吼着问道:“你们有话何不明说,是这般放屁似的叱些什么!”其中即有一人应声说道:“刘凤春承继的事,刘家同族的固是人人知道,不过毁继的事,也是人人知道。倘不毁继,何至两口子被驱逐到北京去学做翠花。在十年前已经驱逐出去了,如今忽然跑回来做孝子,这种举动,只能欺负死人,不能欺负活人。”李存义道:“这些话,我不是刘家的人,不和你们争论。刘凤春是不是在十年前曾被他承继的父亲驱逐,此刻他父亲已死了不能说话,但是他承继的母亲尚在,如果他母亲开口,说出不认刘凤春做儿子的话,刘凤春还赖在这里要做孝子,你们当族人的,尽管出头治刘凤春以谋夺遗产之罪,若他母亲已承认他是儿子了,便轮不到你们族人说话。”   当下就有一个形象极凶恶的族人,伸拳捋袖的喝骂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轮不到我们当族人的说话,倒应该轮到你这杂种说话吗?这是我刘家的事,不与异姓人相干。你是识趣的,快滚出去,便饶了你,休得在这里讨死。”李存义听了这些话,心里自是忿怒到了极处,只是仍勉强按纳住火性,反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我本不姓刘,不能过问刘家的事。但是我看你们也不象是姓刘的子孙,谁也不知你们是哪里来的痞棍,假冒姓刘的来这里欺孤虐寡,想发横财。我老实说给你们听,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给我李存义知道便罢,既是已给我知道了,就得看你们有多大的能为,尽管都施展出来。我素来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你们若仗着人多势人,想欺负凤春母子和我李存义,就转错念头了。专凭空口说白话,料你们是不肯相信的,且待我做个榜样给你们瞧瞧。”李存义当进刘家大门的时候,早已留神看到天井里,有一条五尺多长、一尺多宽、四寸来厚的石凳,大概是暑天夜问乘凉坐的,看见这石凳之后,心中便已有了计算了。此时说了这篇话,几步就抢到那石凳旁边,并排伸直三个指头,在石凳中间只一拍,登时将石凳拍的哗喳一声响,成了两段,并拍起许多石屑,四散飞溅。众族人眼睁睁看了这种神勇,没一个不惊的脸上变了颜色。李存义乘势说道:“我看你们都做出要用武的样子,这是弄到我本行来了,你们自信身体比这石凳还要坚硬,就请上前来尝尝我拳头的滋味。”   其中也有两个年轻,略练了些儿武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打算上前和李存义拚一下,却被年老的拉住了说道:“我们族间的家事,用不着和外人动武。我们且看他姓李的能在刘家住一辈子!”说罢,如鸟兽散了。李存义这才一面帮着刘凤春办理丧葬,一面教刘凤春的母亲出名,具禀天津县,控告那些掠夺财物的族人。凑巧遇着一个很精明的县官,查实了刘家族人欺凌孤寡的情形,赫然震怒,将那几个为首凶恶的拘捕到案,重责了一番,勒令将抢去的钱财器物,悉数归还,并当官出具甘结,以后不再借端到刘凤春家中滋事。‘   此时刘凤春的武艺,虽赶不上李存义那般老到,然也有近十年的工夫,寻常拳教师,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就因从此须提防着族人来欺负的缘故,越发寒暑不辍的用苦功,不多时也在北方负盛名了,如今在北几省说起刘凤春,或者还有不知道的,只一提“翠花刘”三字,不知道的就很少了。   李存义帮着刘凤春将家务料理妥当之后,因刘凤春不能即时回北京,李存义只得独自回天津,复到曲店街淮庆药栈,会见霍元甲,约定了次年去上海的日期,才回北京度岁。   此时李存义在北京住家,有许多喜练武艺的人,钦佩他的形意拳工夫一时无两,都到他家里来,拜他为师,从事练习,因此他的徒弟极多。不过从他最久、他最得意的徒弟,只有尚云祥、黄柏年、郝海鹏几个人。他自己是个好武艺的人,也就欢喜和一般会武艺的结交。北京是首都之地,这时还有些镖行开设着,武艺高强的,究竟荟萃的比较外省多些,凡是略有些儿名头的,无不与他有交随,常来往,因此他家里总是不断的有些武术界名人来盘桓谈论。尤其是新年正月里,因有拜年的积习,就是平日不甚到他家里来的,为拜年也得来走一趟。   这日来了一个拜年客,他见面认得这人姓吴名鉴泉,是练内家工夫的,在北京虽没有赫赫之名,然一般会武艺的人,都知道吴鉴泉的本领了得。因为吴鉴泉所练的那种内家工夫,名叫太极,从前又叫做绵拳,取缠绵不断及绵软之意,后人因那种工夫的姿势手法,处处不离一个圆字,仿佛太极图的形式,所以改名太极。相传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创造的,一路传下来,代有名人。到清朝乾、嘉年问,河南陈家沟子的陈长兴,可算得是此道中特出的人物。陈长兴的徒弟很多,然最精到最享盛名的,只有杨露禅一个。杨露禅是直隶人,住在北京,一时大家都称他为“杨无敌”。杨露禅的徒弟也不少,惟有他自己两个儿子,一个杨健侯,一个杨班侯,因朝夕侍奉他左右的关系,比一切徒弟都学得认真些。只是健侯、班侯拿着所得的工夫与露禅比较,至多也不过得了一半。班侯生成的气力最大,使一条丈二尺长的铁枪,和使白蜡杆一般的轻捷。当露禅衰老了的时候,凡要从露禅学习的,多是由班侯代教,便是外省来的好手,想和露禅较量的,也是由班侯代劳。有一次,来了一个形体极粗壮的蛮人,自称枪法无敌,要和露禅比枪。露禅推老,叫班侯与来人比试。那人如何是班侯的对手,枪头相交,班侯的铁枪只一颤动,不知怎的,那人的身体,便被挑得腾空飞上了屋瓦,枪握在手中,枪头还是交着,如鳔胶粘了的一般。那人就想将枪抽出也办不到,连连抽拨了几下,又被班侯的枪尖一震,那人便随着一个跟斗,仍旧栽下地来,在原地方站着。那人自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就是班侯也自觉打的很痛快,面上不由得现出得意的颜色。不料杨露禅在旁边看了,反做出极不满意的神气,只管摇头叹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班侯听了,心里不服,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只怔怔的望着露禅。露禅知道班侯心里不服,便说道:“我说你不是劲儿,你心里不服么?”班侯这才答道:“不是敢心里不服、不过儿子不明白要怎么才算是劲儿?”杨露禅长叹道:“亏你跟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太极,到今日还不懂劲。”边说边从那人手中接过那枝木枪,随意提在手中,指着班侯说道:“你且刺过来,看你的劲儿怎样?”他们父子平日对刺对打惯了的,视为很平常的事,班侯听说,即挺枪刺将进去,也是不知怎的,杨露禅只把枪尖轻轻向铁枪上一搁,班侯的铁枪登时如失了知觉,抽不得,刺不得,拨不得,揭不得,用尽了平生的气力,休想有丝毫施展的余地,几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杨露禅从容问道:“你那枪是不是劲儿?”班侯直到这时分才心悦诚服了。   吴鉴泉的父亲吴二爷,此时年才十八岁,本是存心要拜杨露禅为师,练习太极的。无奈杨露禅久已因年老不愿亲自教人,吴二爷只得从杨班侯学习。杨班侯的脾气最坏,动辄打人,手脚打在人身上又极重,从他学武艺的徒弟,没一个经受得住他那种打法,至多从他学到一、二年,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再学下去了。吴二爷从十八岁跟他学武艺,为想得杨班侯的真传,忍苦受气的练到二十六岁,整整的练了八年。吴二爷明知有许多诀窍,杨班侯秘不肯传,然没有方法使杨班侯教授,惟有一味的苦练,以为熟能生巧,自有领悟的时候。谁知这种内家工夫,不比寻常的武艺,内中秘诀,非经高人指点,欲由自己一个人的聪明去领悟,是一辈子不容易透澈的。这也是吴二爷的内功合该成就,凑巧这回杨班侯因事出门去了,吴二爷独自在杨家练工夫,杨露禅一时高兴,闲操着两手,立在旁边看吴二爷练习,看了好大一会时间,忽然忍不住说道:“好小子,能吃苦练工夫,不过工夫都做错了,总是白费气力。来来来,我传给你一点儿好的吧!”吴二爷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又高兴又感激,连忙爬在地下对杨露禅叩头,口称:“求太老师的恩典成全。”杨露禅也是一时高兴,将太极工夫巧妙之处,连说带演的,尽情说给吴二爷听。吴二爷本来聪颖,加以在此中已用过了八年苦功,一经指点,便能心领神会。杨班侯出门耽搁了一个月回来,吴二爷的本领已大胜从前了,练太极工夫的师弟之间,照例每日须练习推手,就在这推手的里面,可以练出无穷的本领来。这人工夫的深浅,不必谈话,只须一经推手,彼此心里就明明白自,丝毫勉强不来。杨班侯出门回来,仍旧和吴二爷推手,才一粘手,杨班侯便觉得诧异,试拿吴二爷一下,哪里还拿得住呢?不但没有拿住,稍不留神,倒险些儿被吴二爷拿住了,原想不到吴二爷得了真传,有这么可惊的进步。当推手的时候,杨班侯不曾将长袍卸下,此时一踏步,自己踏着了自己的衣边,差点儿跌了一交。吴二爷忙伸手将杨班侯的衣袖带住,满口道歉,杨班侯红了脸,半晌才问道:“是我老太爷传给你的么?”吴二爷只得应是。杨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里去了,无可挽回,只好勉强装作笑脸说道:“这是你的缘法,我们做儿子的,倒赶不上你。”从此,杨班侯对吴二爷就象有过嫌隙的,无论吴二爷对他如何恭顺,他只是不大睬理。   吴二爷知道杨班侯的心理,无非不肯拿独家擅长的太极,认真传给外姓人,损了他杨家的声望。自己饮水思源,本不应该学了杨家的工夫,出来便与杨家争胜,只得打定主意,不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招杨家的忌。自己的儿子吴鉴泉,虽则从小就传授了,然随时告诫,将来不许与扬家争强斗胜。一般从杨家学不到真传的,知道吴二爷独得了杨露禅的秘诀,争着来求吴二爷指教。吴二爷心里未尝不想拣好资质的,收几个做徒弟,无奈与杨家同住在北京,杨健侯、杨班侯又不曾限制收徒弟的名额,若自己也收徒弟,显系不与杨家争名,便是与杨家争利,终觉问心对不起杨露禅,因此一概用婉言谢绝。   一日,吴二爷到了离北京三十多里的一处亲戚家里做客,凑巧这家亲戚有一个生性极顽皮的小孩,年龄已有十五、六岁了,时常在外面和同乡村的小孩玩耍。小孩们有什么道理,三言两语不合,每每动手打起来。他这亲戚姓唐,顽皮小孩名叫奎官。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顽皮,气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不动手则已,动手打起来,总是唐奎官占便宜。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多是小户懦弱人家的小孩,只要不曾打伤,做父母见长的,有时尚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将自家小孩责骂一顿,吩咐以后不许与唐奎官一同玩耍罢了,也没人认真来找唐家的人理论。惟有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头打坏了,打得鲜血直流不止。李家虽不能算是这乡村里的土豪恶霸,然因一家有二、三十口男丁,都是赶脚车和做粗重生活的,全家没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李家在这乡村居住的年代又久,左邻右舍,非亲即故。这日忽见自己家里的小孩,哭啼啼的回来,脸上身上糊了许多鲜血,初见自然惊骇,及盘问这小孩,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这小孩的父亲、哥子便大怒说道:“这还了得?唐家那小杂种,专一在外面欺负人,也不知打过人家多少次了,如今竟敢欺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决不能饶恕他。”这小孩原来只打坏了鼻头,鼻血出个不止,并没有受重大的损伤。无如李家是索来不肯示弱让人的,有意教这小孩装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躺在门板上,用两个扛抬起来,由小孩的父亲、母亲哭哭啼啼的,率领一大群男女老少,磨拳擦掌拥到唐家来。登时喊的喊,骂的骂,将唐家闹的乌烟瘴气,俨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样。唐家除了唐奎官是个顽皮小孩,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轻重利害而外,一家男女多是老实忠厚人,从来不敢做非分的事。奎官平日在外面顽皮撞祸,因不曾有人闹上门过,家里人终是睡在鼓里,哪里知道呢?如今陡然弄得这样的大祸临门,一家人都不知不觉的吓慌了手脚。唐奎官的父亲,和吴二爷是姨表兄弟,此时年纪已有五十来岁了。奎官是他最小最钟爱的儿子,当下看门板上躺着的小孩,鲜血模糊,奄奄一息,问明缘由,见说是和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种模样,特地扛到这里来,非要奎官偿命不可。奎官的父亲,还不相信奎官有这般胆量、这般凶恶,敢平白将人打到这样,一叠连声的叫奎官出来对质。哪知道奎官乖觉得厉害,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就逆料着这场是非必然上门,独自躲在大门外探看动静。当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拥前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被唐奎官看见了,哪敢回家送信,早已一溜烟逃跑的无影无踪了。他父亲大叫了几声“奎官!”没人答应,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寻找,也寻找不着,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闹的凶狠了。奎官的父亲以为这小孩伤重要死了,自己的儿子又逃的不知去向,心里又慌又急,竟不知这交涉应如何谈判,其余的人也不知怎生处理才好。   亏得吴二爷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门板上小孩的面容呼吸,都不象是曾受重伤的,鲜血分明从鼻孔里流出来。鼻孔流血是极平常的字,见自家表兄弟吓得没有主张,便对姓李的说道:“你们用不着这么横吵直闹,就是打死了人,照国家的律例,也不过要凶手偿命,只这么吵闹是不能了事的。如今凭你们一方面说,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此刻奎官不在家里,不能当面问他,究竟是不是他打伤的还不能定。”小孩的父亲不待吴二爷说下去,即吼起来截住说道:“不是他打伤的,难道我们来诬赖他?我们东家不下马,西家不泊船,单单扛到这里来,不是唐奎官打伤的是谁打伤的?此刻他自己知道打伤了人,畏罪潜逃了,我们只知道问他的父兄要抵命。”吴二爷点头道:“不错,他们小孩在一块儿玩耍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本不能断定不是唐奎官打的。我只问你:还是亲眼看见唐奎官还是听得这孩子说的呢?”李家的人说道:“有许多同玩的小孩看见,他受伤的也是这般说,若是我们大人在旁边看见,就由那小子动手打吗,打了就放他逃跑吗?”吴二爷道:“打伤了什么地方?我也略知道一点儿伤科的药方,且待我看看这伤势有救无救!”说时,走近门板跟前,只一伸手握小孩的脉腕,便不由得大笑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好好的一个人,就只出了几滴鼻血,此外毫无伤损,怎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扛尸一般的扛到这里来,把人家小孩吓的逃跑不知去向,这是何苦!”   几句话说得李家的人恼羞成怒,群起指着吴二爷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我们与唐家理论,和你什么相干?你不要在这里神气十足。唐奎官这小子,专一在外面欺负人家小儿女。这一带几里路以内的小孩,谁没被他打过?这回大胆打到我们李家来了,你去外边打听打听,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负的?现在我家的人已经被他唐奎官打伤到这般模样,有目共见,难道能由你一个人说毫无伤损就罢了不成!”吴二爷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有伤的果然不能由我一个人说无伤,但是本没有受伤的,又何能由你们硬赖有伤呢?”旋说旋向唐奎官的父亲道:“老弟不要着急,这些东西分明是一种无赖敲竹杠的行为,我担保这小孩除了几滴鼻血之外,毫无伤损,且听凭他们吵闹,不用理会。第一要紧的是奎官这孩子,被他们这般其势汹汹的一来,吓得逃跑的不知去向,须赶紧派人四处寻找,提防真个弄出乱子来。次之,就得打发人拿老弟的名片,去将本地方明理的绅士多请几位到这里来,凭他们判断,能了结便了结,倘不能了结,哪怕告到官府,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场官司,事到临头也说不得了!”   唐奎官父亲素知道吴二爷是个老成谨慎的人,见他这么说,料知他必有把握,当下也就把勇气鼓起些儿来了,加以自己心爱的儿子奎官被吓得逃跑了,经吴二爷一提醒,越发着急,也不与李家的人争论,即依着吴二爷的话,派人分头照办。李家的人因为历来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实可欺,才有这种欺诈的举动,以为唐家看了这鲜血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孩,又有同去的人一号哭吵闹,必然吓慌了手脚,托人出来求和,赔偿若干医药费了事,决无人能看出是装伤诈索的举动。想不到偏巧遇着吴二爷来了,这种举动,如果认真打起官司来,自是李家理屈,并且装伤诈索的声名,传扬出去也不好听。暗忖唐家既有吴二爷作主,这番十九讨不了便宜,与其等到本地方绅士来了,说出公道话来,弄得面子上难看,不如趁那些绅士还不曾来的时候,想法子先站稳脚步。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以为这事是坏在吴二爷手上,若没有吴二爷,唐家的人是好对付的。本来李家的人,多是野蛮性质,心里既痛恨吴二爷,就想动手且把吴二爷打走了再说。   吴二爷此时的年纪,已将近六十了,专从表面上,如何看得出是身怀绝艺的来,故意与吴二爷辩论,骂出许多粗恶不堪的话来,打算激怒吴二爷先动手。吴二爷虽然年老,却是忍耐不住,这边既存心要打吴二爷,当然三言两语不合,便动起手来了。吴二爷手中拿着一根尺来长的旱烟管,哪里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烟管,受着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只有十多个男子,不过一霎眼工夫,都被敲的抱着手腕跑了。跟来的老弱妇孺,见男子被打跑,也都随着跑出去,仅剩了躺在门板上装伤的这个小孩,不跑心里害怕,要跑却又记着父母吩咐装伤的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吴二爷忽然凑近他身边,举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嘻嘻的说道:“你这小子还在这里装什么假,你瞧他们不是都跑回去了吗?”小孩子果然容易上当,真个一蹶劣爬起来,跳下地就待往外跑。吴二爷一把拉住笑道:“这门板是你家的,并没有多重,你自己肩回去吧!”这小孩已有十四、五岁了,乡间十四、五岁的小孩,挑动几十斤的担子是极平常的事,一片门板没有肩不起的,听了吴二爷的话,哪里顾得自己是装伤的人,当即将门板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了。吴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   唐家的人也多以为这一场骇人的祸事,就此不成问题了,请来了本地几位绅士,听说这种情形,大家笑谈了一阵,各自回家去了。唐奎官也找寻了回来,经他父亲责罚一顿,便是吴二爷也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了。谁知才过了一夜,次日绝早,吴二爷还睡着没有起床,唐家的人就到他床前将他推醒,说道:“不得了,门外来了许多李家的人,指名要你出去见个高下。”吴二爷毫不在意的答道:“要见高下就见高下,我去会他们便了!”说着正待起来,他表兄弟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说道:“二哥,这事怎么办?李家那些混帐东西,简直象要来找你拚命的样子。我刚才出去瞧了一下,都是金刚一般的汉子,至少也有百十个。二哥这么大年纪了,怎好去与他们动手呢?”吴二爷已披衣坐起来说道:“岂有此理!难道这里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吗?老弟刚才出去,他们对老弟怎么说?”他表兄弟道:“他们倒没说旁的话,只说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昨夜已显得好本领,今日特来见个高下。”吴二爷问道:“他们手上都带了家伙没有?”他表弟道:“好象多是空手,不见有带了兵器的。”吴二爷道:“他们昨夜已和我动过手的,如今又来找我,可知是存心要与我为难。我活到六十岁,不曾被人家吃住过,若今日被他们一吓便不敢出头,也没面目再回北京见人了。只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这回又不曾带鉴泉同来,少了一个帮手,不免吃亏些。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方法可想了。老弟快去弄些儿点心给我吃了充充饥,免得斗久了疲乏。”他表弟着急道:“二哥难道真个出去与他们打吗?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尽管二哥的武艺了得,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如何能敌得过百多个凶汉?并且昨夜是为我家奎儿的事,打了他们,万一二哥出去,有个一差二错,教我良心上怎么对得起二哥!“吴二爷连连摆手道:”此时岂是说这类客气话的时候,他们既指名和我见个高下,我不出去,难道你出去能行吗?“他表弟道:”我出去有什么不行?这地方谁也知道我不会武艺,他们决不至动手打我,只要二哥赶紧从后门去避开一时半刻,我就去向他们说,二哥昨夜已经回北京去了。“吴二爷听了不由生气道:”快收起你这些不象汉子说的话。我宁可伸着脖子把头给他们断了,也不肯从后门逃跑。休得再多说闲话,耽误时刻,使他们疑心我畏惧,快去弄点心来!“   他表弟知不能劝阻,只得跑出去一面弄点心,一面打发人从后门飞奔去北京,给吴鉴泉送信。吴二爷在里面用点心,大门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来了。吴二爷也不理会,从容用过了点心,结束了身上衣服,依旧提了那根尺来长的旱烟管,缓缓的踱出大门。唐家大门外是一块很大的草坪,只见无数的健汉,坐的坐,立的立,将这草坪团团围困了数重,只有四五个象把式装束的大汉,在草坪中来回的走动,仿佛是等待厮杀的样子,各人手中果然多没有兵器,不过每人的腰间都凸出来,却看不出是缠了什么?吴二爷看了这情形,明知这些凶汉存心要和他久斗,使他疲乏,但他既不屑偷逃,就只得死中求活,打算仗着生平本领,冲出重围。当下走到大门外,便含笑向围住的人说道:“你们就是因昨夜诈索不遂,反被我打跑了,不服这口气,此时特地邀齐了帮手来图报复的么?”在坪中走动的五个大汉,见吴二爷出来,连忙分做四方立着,中间一个边向吴二爷打量边回答道:“不差,不差!难得你这种好汉到我们这地方来,我们是要领教领教的。”这大汉答话,周围坐在地下的,都立了起来,一个个准备抵敌的神气。吴二爷并不与坪中五个大汉交手,大踏步向围住的人跟前冲去,五个汉子哪里肯放呢,一齐打过来。只见吴二爷两条胳膀一动,先近身的三个同时都跌倒一丈开外,后两个忙低下身体抢过去,以为不至远跌,谁知才一靠近吴二爷的大腿,就身不由己的腾空又抛去一丈多远近,只跌得头晕眼花,险些儿挣扎不起。吴二爷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直向重围外走去。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齐声喊道:“这老鬼近身不得,你们快拿灰袋撒去,打瞎他两眼,看他如何走?”   吴二爷万分想不到五人这般一喊,四围的人登时各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布袋来,石灰即弥空而下。吴二爷的两眼,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时明亮,加以眯了石灰,顿时痛的热泪直流,睁眼不得,既不能睁眼,便不能举步,只得立住不动。众人见吴二爷紧闭双目,呆立不动,那敢怠慢,蜂拥上前,拳足交下。不知吴二爷被众人打得怎样,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二回    服仙丹决计收徒弟    出王邸飞箭杀追兵   话说吴二爷紧闭双目,立着不动,明知自己双眼既不能睁开,想动手打出重围是办不到的。逆料众人当中,没有了不得的武艺,身上就给他们打几下,也不至受如何的伤损,只运起全身的气功来,听凭众人摆布。众人见吴二爷闭目不动,果然争着上前,拳足交下,初打时并不觉得有异,打踢了几十下之后,动手的才不由的叫起苦来。原来挥拳的,拳头忽然肿得和碗口一般大;踢脚的,脚杆肿得和吊桶一般粗,并且麻木得如失了知觉。哪些还不曾打着吴二爷的看了,才知道是这般打不得,登时改变了方法,揪住吴二爷的辫发,拖翻在地,打算用力大的人将他按住,拿带来的石灰袋压塞七孔,使他不能通呼吸,便不愁闷不死他。   吴二爷以为他们只是用拳脚敲打,但须把气功运起来,使自己皮肤中发生反射抵抗,已足对付了,谁知他们竟下这种毒手?吴二爷两眼原已痛的不能睁开,只听得压在身上的人喊拿石灰包来,才觉得是这般听凭他们摆布不妙,但是想挣扎起来,压在身上的人哪里肯放松半点呢?任凭吴二爷的内功好到如何程度,怎奈年纪大了,没有持久的力量。这边人多,可以替换着动手,吴二爷几下不曾挣扎得起,就只好咬紧牙关等死,便是气功也提不起来了。他表弟看了这危急情形,只得跑出来向众人说道:“你们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是这般以多胜少,就把他这个老头儿处死了,也算不得你们有本领,并且你们都是本地方人,果然打出了人命,有谁能脱的了干系?”众人中为首的出来答话道:“我们不预备和他打一场人命官司,也不到这里来了。京兆人谁不知道他吴二爷是个好汉,好汉出门被人家打死了,照例只当是打死一只狗。”他表弟道:“这是什么话!你们若凭证人说好了比武,个对个打死了,自然打不起官司,告不成状,如今你们一百多个精壮汉子,丛殴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还用石灰袋将他的双眼弄坏,你们自问天良说得过去么?”他表弟从来老实不会说话,这回情急无奈,逼得说出这些话来,却发生了效力。众人既觉悟了是这么打出人命来,免不了受累,再看吴二爷已昏死过去了,只吓得一窝蜂逃跑。他表弟见他昏死在地,也吓得什么似的,连忙教家里人拿姜汤来灌救。   姜汤还不曾取来,只见吴二爷已张开两眼,一面用手揉着,一面说道:“老弟请过来搀扶我一下,我这番吃了这种大亏,不恨别的,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收几个徒弟,以致这么年纪出门,还是单身一个人!若有徒弟,哪怕他们再来多些,我也不至吃这般结实的亏。”他表弟道:“这些混帐东西也太可恶了,邀集一百多人来打一个人,若不指名去告他们,他们也太把我们当好欺负的了。好在他们为首几个人的姓名、居处,我都知道,这回事是因我家闹出来的,打官司需用的钱,便要我卖田当地,我也情愿拿出来,只要出了这口恶气。”边说边搀扶吴二爷起来,吴二爷摇着头说道:“这有什么官司可打!在你看起来,以为他们一百多人来打我一个,算是欺负我,在我却以为他们越是来的人多,越是瞧得起我,我若是存心畏惧他们,你既经指点我,教我走后门暂且避开一步,我何妨依你的避开呢?为的是不情愿示弱,哪怕就被他们打死了,我若喉咙里哼了一声,也算不得是个汉子。休说他们连伤我的能为都没有,凭什么配和我打官司?”他表弟既是一个老实怕事的人,怎么会存心和人家打官司呢?其所以对吴二爷这么说,为的是恐怕吴二爷为他家小孩在外闯祸的事,吃了这大的亏,心里不甘,不是这般说说,显得他太不懂人情了,见吴二爷这么说,便道:“为我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害二哥如此受累,不设法出这口恶气,教我心里怎生过得去?”吴二爷道:“这些话不用说了,倒使我听了不快活,只快去雇一辆车来,送我回家去。我得好好的将养几日,方得复原。”   正说着,只见一个少年飞奔前来。原来是吴鉴泉在家得了那人的报告,哪敢怠慢,恨不得插翅飞到这里来,无如路隔二、三十里,便是飞也来不及。吴鉴泉见面闻知了相打的情形,只气得磨牙顿足,悔恨不曾随侍父亲左右,当即雇车伺候吴二爷一同回家。吴二爷睡在床上,忽将吴鉴泉叫到床前,流泪说道:“我实在是年纪老了,血与气原来都不如少年时充足,这番因相持过久,身上虽不曾受伤,气分上却伤损得太厉害。内家工夫最要紧就是这个气字,如今气分受伤到这步田地,我自知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其所以在唐家的时候不说这话,并不是怕丧我一生的威名,实是怕传播出去,使后来练武艺的人以我为鉴戒,说内功是招打的幌子,不肯教子弟学习。我生平的武艺,早已尽情传给你了,除平日常对你说的诀窍外,并没有其它诀窍。工夫只要吃得苦,持之有恒,自然由熟生巧,由巧通神,自己没有工夫做到,尽管所有的诀窍都懂得,也是不中用的。我没有旁的遗嘱,只依着我平日所传授的,朝夕不间断的下苦工夫做去,便算是你克家令子。我一生没收外姓徒弟,是我一生的恨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将来工夫练成之日,不可再和我一样不肯传人。”   吴鉴泉听得自己父亲吩咐这些话,忍不住伏在床沿痛哭起来。吴二爷道:“你何须如此悲伤!世间没有不死的人,我如今活到了六十多岁,还不是应死的时候到了吗?我这回便不和他们打这一场,也是免不了要死的。你一个人没有帮手,赶紧去预备后事吧。有一句俗语道得好:”父母老死,风流孝子‘,不要哭了。“吴鉴泉恐怕哭得自己父亲难过,只得勉强收住哭声,拭干眼泪,忽见当差的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道人,要见少爷有话说。吴鉴泉道:”我没有熟识的老道人,去回他我此刻有事没工夫见客,请他改日再来吧!“当差的道:”已是这么回过了,他说他的事最要紧,若少爷不出去,他自会进来。“吴二爷对吴鉴泉道:”他既这么说,想必是有紧要的事,去见见何妨呢?“吴鉴泉只得出来,走到厅堂上,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道人,身穿青色道袍,顶上头发散披在脑后,如青丝一般,并不花白,脚下青袜套着麻绾草鞋,象是从远道来的。吴鉴泉见是不曾会过的,便走上去抱了抱拳说道:”道长有何贵干见访?“那道人两眼不住的将吴鉴泉打量,也合掌当胸答道:”贫道从武当山来此,有道友托贫道带一颗丹药,送给这里吴二爷,请你转交给他吧。“旋说旋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吴鉴泉。   吴鉴泉只当是自己父亲有朋友在武当山,不敢怠慢,忙伸双手接了,一面让道人就坐,一面捧着纸包到吴二爷床前来,将道人说话的情形说了,并呈上纸包。吴二爷听说是武当山来送丹药的,忙挥手教吴鉴泉将道人请进来。吴鉴泉复转身走出厅堂,谁知那道人已不见了,随即追出大门,向两头张望,不但不见那道人,连过路的人也没有。吴鉴泉觉得诧异,回身问当差的,也说不曾看见那道人走大门出去。吴鉴泉又在四处寻觅了一阵不见,才回到吴二爷床前,把这怪异的情形说了。吴二爷打开那纸包,便闻到一种异香扑鼻,非兰非麝,包内一颗梧桐子大小的丹药,半边火也似的红,半边漆一般的黑,放入掌心中,团团旋转不定。吴二爷对吴鉴泉笑道:“合是我命不该绝,这必是张三丰祖师赐我的丹药,你快去厅堂上摆设香案,待我挣扎起来,当天谢了祖师活命之恩,再服这丹药。”   吴鉴泉此时年轻,心里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吴二爷自服下这颗丹药,精神陡长,比前越发健朗了。从此,有资质好的徒弟来拜师,吴二爷便不拒绝了。吴、杨两家的太极拳法,虽都是由杨露禅传授下来的,然因吴二爷招收徒弟的缘故,杨家这方面的人,对之总觉有些不满,但又不便倡言吴二爷所学的非杨氏真传。   杨露禅死后,京城里便喧传一种故事,说杨露禅在将死的前一日,就打发人通知各徒弟,说师傅有事须出门去,教众徒弟次日上午齐集杨家,师傅有话吩咐,众徒弟见老年的师傅要出门,自然如约前来送别。次日各徒弟走到杨家门首,见门外并无车马,不象师傅要出门的样子,走进大门,只见露禅师傅盘膝坐在厅堂上,班侯、健侯左右侍立。众徒弟挨次立在两旁,静侯露禅师傅吩咐。露禅师傅垂眉合目的坐着,直待所有的徒弟都到齐了,才张眼向众徒弟望了一遍,含笑说道:“你们接了我昨日的通知,以为我今日真是要出门去么?我往常出门的时候,并不曾将你们传来,吩咐过什么话,何以这回要出门,就得叫你们来有话吩咐呢?因为我往常出门,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仍得回家来和你们相见。这回却不然,我这回出门,一不用车,二不用马,这一去就永远不再回家,永远不再和你们会面,所以不能不叫你们来,趁此时相见一次。至于我要吩咐的话,并没有旁的,就只盼望你们大家不要把我平日传授工夫的抛弃了,各自好好的用功做下去,有不明白的地方,可来问你们这两个师兄。”说时手指着班侯、健侯。说毕,教班侯附耳过来,班侯连忙将耳朵凑上去,露禅师傅就班侯耳跟前低声说了几句,班侯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现出极欣喜的颜色。露禅师傅说完了,杨班侯直喜得跳起来,拍掌笑道:“我这下子明白了,我这下子明白了!原来太极拳有这般的巧妙在内。”众徒弟见杨班侯这种欢喜欲狂的样子,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争着拉住杨班侯问:“师傅说的什么?”杨班侯连忙双手扬着笑道:“此时和你们说不得,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你们各自去发奋练习,到了那时候,我可以酌量传授些给你们。”这里说着话,再看露禅师傅时,已是寿终正寝了。这种故事一喧传出来,京内外会武艺的朋友,便有一种议论道:“杨班侯是杨露禅的儿子,班侯的武艺,是露禅传授的,父子朝夕在一处,有什么秘诀,何时不可以秘密传授,定要等到临死的时候,当着一干徒弟的面,是这般鬼鬼祟祟的传授?究竟是一种什么举动,既是秘传,就不应当着人传,当着不相干的人也罢了,偏当着一干徒弟。这些徒弟花钱拜师,就是想跟杨露禅学武艺,你杨露禅藏着重要的秘诀不传,已是对于天良道德都有些说不过去了,却还要故意当着这些徒弟,如此鬼鬼祟祟的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接受秘传的杨班侯,更加倍的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并且声明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当时在场的徒弟,果然是心里难过,独不解杨露禅父子那时面子上又如何过得去的。事后还有一种议论,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因自己两个儿子都在京师教拳,声名不小,恐怕这些徒弟也都在京师教起太极拳来,有妨碍自己儿子的利益,所以特地当着众徒弟,做出这番把戏来,使外边一般人知道杨露禅的秘传,直到临死才传给儿子,旁人都不曾得着真传授,不学太极则已,要学太极就非从杨家不可。这是一种为子孙招徕生意的手段,其实何尝真有什么秘诀,是这么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明白!又有一种议论,就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完全为对付吴二爷的,因为吴二爷原是杨班侯代替杨露禅教的徒弟,班侯见吴二爷精明机警,存心不肯将真传授予,想不到自己出门去了,杨露禅不知儿子的用意,将秘诀尽情传给了吴二爷,杨班侯回来,险些儿败在徒弟手里,背后免不得抱怨老头子,不为子孙将来留地步。因此杨露禅临终的做作,不教杨健侯附耳过来,却教杨班侯附耳过来,无非要借此表示真传是杨班侯独得了。   以上三种议论和那故事同时传播,因之杨、吴两家表面上虽不曾决裂,骨子里都不免有些意见。杨班侯的脾气生成暴躁,既不肯拿真工夫传授徒弟,又欢喜拿徒弟做他自己练习工夫的靶子,时常把徒弟打得东歪西倒,以致徒弟望着他就害怕,没有一个在杨班侯手里练成了武艺的。就是吴二爷,若没有杨露禅是那么将真传授予,也是不会有成功希望的。   庚子那年,大刀王五是个与义和团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尚且横死在外国人手里,杨班侯的拳名不亚于王五,又是端王的拳师傅,怎能免得了嫌疑呢?当联军还不曾入京的时候,就有人劝杨班侯早走,无奈杨班侯生成的傲性,一则仗着自己的武艺好,不怕人,二则他一晌住在端王邸里,真是养尊处优,享从来拳教师所未尝享过的幸福,终日终夜的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好不舒服,如何舍得这种好所在,走到别处去呢?但是联军入京,很注意这端王邸,就有一队不知是哪一国的兵,竟闯进端王邸里来了。幸喜杨班侯早得了消息,外兵从大门闯进,杨班侯骑了一匹快马从后门逃出,手中并没有抢着兵器,仓卒之间仅夹了一大把马箭,打马向城外飞跑。刚跑出城,就见从斜刺里出来一队外兵,大喊站住,杨班侯不懂得外国语,不作理会,更将两脚紧了一紧,马跑得越发快了。那一队外国兵不知杨班侯是什么人,原没有要捉拿他的打算,只因看见他胁下夹着一大把马箭,又骑着马向城外飞跑,一时好奇心动,随意呼喝一声,以为中国人见了外国兵就害怕,一经呼喝便得勒马停缰不跑的,打算大家将那一大把马箭夺下来,作为一种战利品。不料杨班侯不似一般无知识的中国人胆小,公然不作理会,并且越发跑的快了。这一队外兵看了,不由得恼怒起来,在前面的接着又喝了几声,杨班侯仍是不睬。这外兵便拔步追上来,因是从斜刺里跑过来的,比从背后追上来的容易接近,看看相距不过几丈远近了,杨班侯抽了一枝箭在手,对准那外兵的脑门射去,比从弓弦上发出去的还快,不偏不倚的正射在脑袋上,入肉足有二、三寸,那外兵应手而倒。跟在后面追的见了,想不到这人没有弓也能放箭,心里大吃一惊,正要抽出手枪来,不提防杨班侯的第二枝箭又到了,也是正着在脑袋上,仰面便倒。以后的兵这才各自拔出枪来射击,而这些兵的枪法都很平常,又是一面追赶,一面放枪,瞄准不能的当,只能对着杨班侯那方面射去,哪里射得着呢?有一颗子弹恰好从杨班侯的头顶上擦过去,将头皮擦伤了少许,杨班侯大吃一惊,不敢坐在马上,将身体向旁边横着,亏得是一匹端王平日最爱的好马,能日行七、八百里,步行的外国兵如何能追得上呢?一转眼工夫,子弹的力量就达不到了。杨班侯自从这次逃出北京,以后便没了下落。有说毕竟被外国人打死了的,有说跟随端王在甘肃的,总之不曾再回北京来。   吴二爷服过那颗丹药,又活了七、八年,传了几个好徒弟。吴二爷死后,吴鉴泉继续着收徒弟,在北京的声名也很不小,和李存义是忘年之交。   这日到李存义家拜年,李存义陪着谈了几句新年照例的吉利话,吴鉴泉说道:“我去年便听得许多人传说,静海霍元甲去上海寻找一个外国大力士比武,在上海住了不少时候,直到年底才回天津,你去年腊月不是去天津走了一趟吗,可会着了霍元甲没有呢?”李存义点头道:“我也是因听得有许多人这么说,久想去天津打听个实在,叵耐一时只是抽身不得,凑巧凤春为他族人争产的事,邀我去他家帮忙,我不能推托,得顺便到淮庆会馆见了霍四爷,去上海寻找外国大力士比武的话是实,但是至今还不曾比得,不过已订好了条约,在今年二月下半月仍在上海比赛。霍四爷邀我同去上海帮帮场面,我心里未尝不想趁此去上海玩玩,只恐怕临时又有事情耽搁。”   吴鉴泉道:“怎么去年巴巴的跑到上海去找外国大力士比武,当时又不比,却订条约到今年二月才比,是什么道理呢?”李存义便将听得霍元甲所说的原因说了,吴鉴泉道:“原来有这些周折,这种事情只霍元甲干的下,旁人不是没有霍元甲那般本领,但苦没有霍元甲那般胸襟胆量,年轻的经验不多,不敢轻于尝试,年老的世故太深,既不曾与那大力士会面,决不敢订赌赛几千两银子的条约。胜了果然很好,万一有失手的地方,被那大力士打输了,一辈的声名就从此扫地,还得赔出五千两银子来,这不是天地间第一糟透了的事吗?李存义笑道:”这种和人比赛的事,若在被人逼迫的时候,哪怕这人就长着三头六臂,著名天下无敌,我也得和他拚一拚,决不害怕退缩,没有被人逼迫,无端教我去寻人比赛,就明知有十分把握,自己也鼓不起这口气来。你要知道霍元甲其所以这般,拿着和外国大力士比武的事,当他生平第一件大事在这里干,其中还有一个外边人不大知道的原因,并不完全关于他的胸襟胆量。“   吴鉴泉忙问其中有什么原因,李存义道:“霍四爷有一个最相契的朋友、姓农名劲荪,听说是一个文武兼全的好汉,并且在外洋留学多年,外国的新学问也了不得。他在外国的时候,眼里时常看见外围人欺负中国人的举动,和新闻纸上瞧不起中国人的议论,已经心里很难过了。回到中国来,住在天津,在天津的外国人,又常有欺负中国人的事情做出来,他看了更加呕气。自从与霍元甲结交,平时谈话,总是劝勉霍元甲做一个轰轰烈烈的汉子,多干些替中国人争气的事给外国人看,也好使外国人知道中国还有人物,不是好欺负的。霍元甲本是一个很爽直的汉子,因农劲荪的学问好,心中钦佩到了极点,农劲荪平日和他谈论劝勉的那些话,他随时牢记在心,总想干出些替中国人露脸的事来,以慰知己。偏巧有一个不走运的俄国大力士,早不到中国来,迟不到中国来,偏偏在霍元甲要寻外国人出气的时候?跑到天津来卖武,并在广告上吹了一大篇的牛皮,简直不把中国人看在眼里。霍元甲看了那广告,登时气得去找那大力士比武,竟把那大力士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武虽不曾比成,把那大力士吓得不敢在天津停留,并不敢去中国各处卖武,就那么转身回他本国去了,也是一桩痛快人心的事。别处的外国人,知不知道那回事不能断定,在天津的外国人,料想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那回事已可算是替中国人露脸不少了。”   吴鉴泉道:“怪道霍四爷情愿搁下自己的正经买卖不做,花钱废事的去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原来有那么一个朋友终日在身边劝导。我虽没有想和外国人比赛的心思,然我因不曾见过外国人的武艺,不知究竟是怎么一种身法、手法,倒想同霍四爷到上海去看看。他既邀你老前去帮场,你老何妨前去替他壮一壮声威!那条约虽是霍四爷一个人订的,只是认真说起来,这不是霍四爷一个人的事。他打胜了,我们大家有面子,他若打败了,也是我们大家失面子。”李存义点头道:“你这话不错。他若是订条约赌银两,和中国人比赛,我们可以不理会,胜败都只关系他一人。你真个打算到上海去看么?我一定同去就是了。”吴鉴泉正色道:“我岂敢在你老跟前乱说!我并且打算日内去天津走一遭,一则到亲戚家拜年,二则趁此去瞧瞧霍四爷。我久闻他的名,还不曾有机缘和他见面。”李存义道:“你去天津再好没有了,就请你代我致意霍四爷,我决定同他去上海替他助场,只看他约我何时动身,我按时去天津会他便了。”吴鉴泉道:“这是不待你老吩咐的。”说着,起身作辞走了。   过了两日,吴鉴泉果然动身到天津,先到亲戚家把新年照例的应酬手续办完了,便专诚到淮庆会馆来拜霍元甲。霍元甲也早久闻得吴鉴泉的声名,知道是练内家工夫的好手,当下接了吴鉴泉来拜会的名片,忙整衣迎接出来,看吴鉴泉的年龄,约莫三十多岁,生成的猿臂熊腰,魁梧雄伟,只是眉长目朗,面白唇红,堂堂仪表,望去很象是个斯文人模样,毫无粗暴的气习。霍元甲看了,不由得暗自思量道:练内家工夫的固是不同,若是不知道他会武艺的人见了他,有谁能看出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呢?一面忖想,一面趋步上前拱手笑道:“吴先生何时到天津来的?兄弟不曾去请安,很对不起。”吴鉴泉连忙行礼叩拜下去,慌的霍元甲回拜不迭。   宾主二人同进客室坐下,吴鉴泉开口说道:“久仰四爷的威名,真是如雷灌耳。去年听得一般朋友说起四爷去上海找外国大力士比武的事,更使我饮佩到极处。有谁能象四爷这样情愿自己受多大的损失,劳多少的精神,替中国全国的人争这口气呢?”霍元甲笑道:“惭愧,惭愧!这算得什么?不用说是白辛苦了一趟,并还不曾些赛,将来尚不知道胜负如何?就算是比赛胜了,也是我辈应该做的事,值不得称道。吴先生这么一恭维,倒使我又惭愧又害怕。我当时是被一种争强要胜的心思所驱使了,不暇思索,奔波到上海,一日气将条约订下来了,回天津后经我仔细一思量,觉得这番举动实在太鲁莽了些。中国人和外国人比赛武艺的事,在外国不知如何,在中国还是第一次。两下凭律师订条约,定期比赛,侥天之幸能胜过他,本可以说替中国人争争面子。但是拳脚无情,武艺更没有止境,倘若那大力士的工夫果在我霍四之上,不能侥幸取胜,我一个人的声名弄糟了,家产赔去了,都是我自作之孽,不能怨人,不过我存心想替中国人争面子,不曾争得,倒替中国人失尽了面子,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所以我仔细思量之后,不由得有此失悔起来了。”   吴鉴泉笑道:“四爷说哪里的话!这种豪杰的举动,谁听了都得钦敬,快不可存失悔之心。以四爷的能为,什么大力士配得上四爷的手!中国的好汉,四爷尚不知道打过了多少,何况一个外国鬼!‘单刀李’就因钦佩四爷的这番举动,情愿抽出些工夫来,陪四爷去上海壮一壮精神。我虽是一个无能之辈,也甘愿跟随四爷前去,呐喊助威。”霍元甲忙抱了抱拳头谢道:“感激,感激!不过拖累先生及李前辈,我心里委实有些不安。”吴鉴泉道:“自家人怎说得这般客气!”   刚说到这里,忽见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走前的身穿外国衣服,另有一种雄伟的气概,走后的虽是普通商人装束,但是比平常人显得分外的精壮。吴鉴泉料知不是寻常人物,先立起身来。霍元甲也起身介绍道:“这是我至好的朋友农劲荪先生,这是小徒刘震声。”接着向农劲荪介绍了吴鉴泉,彼此免不了都得说几句客气话。农劲荪坐定后,霍元甲含笑问道:“农爷去看余伯华怎样了?”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三回    方公子一怒拆鸳鸯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   话说农劲荪见霍元甲问去看余伯华怎样了的话,即长叹了一声说道:“无孽债不成父子,无冤愆不做夫妻”的这两句古话,依余伯华这回的事看来,确是有些儿道理。   余伯华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家业虽不甚富裕,然他家世代书香,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他本人没有同胞兄弟,堂兄虽有几个,只因分析多年了,名为兄弟,实际各不相顾。堂兄弟之中,有两三个处境还好,只他一个人最穷,也只他一个人面貌生得最漂亮,性情生得最温和,天资不待说也是最聪悟,少时际遇倒好,被一个远房族叔赏识了他。这族叔在京里做京官,嫌六安地方没有甚高明俊伟的师友,恐怕误了余伯华这般好资质,情愿受些损失,将余伯华带到北京来,留在自己身边,教了几年文学,就送进译学馆读书。余伯华天资既好,又肯用功,毕业时的成绩,比一般同学的都好,毕业后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年龄还不过二十六岁。当日在六安州的时候,他的堂兄弟,比他年长的不待说,多已娶妻生子,就是比他年轻的,也都订好了亲事。惟有他因家业不富,无人过问,此时从译学馆毕了业,又得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差事,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同乡同事中托人向他族叔说媒,要将女儿或妹子许配给他的,不计其数。他族叔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知道婚姻大事,须得由他本人作主,由家长代办的最不妥当,一既回绝,教说媒的去与伯华本人交涉。谁知余伯华眼高于顶,“听这些来说媒的女子。不是姿色平常,就是毫无知识,多不堪与伯华这种新人物匹配,一个一个的都被拒绝了,弄得那些同乡同事的人。没一个不说余伯华这样挑精选肥,东不成,西不就,看他将来配一个怎样天仙似的人物。余伯华也不顾人家议论,存心非得称心如意的眷属,宁可鳏居一世。   那时恰好天津报纸上,登出了一条中国从来没有的征婚广告。有一个原籍美国的女子,年龄十七岁了,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到中国来,十多年不曾回国。他父亲是个海军少将,死在中国,留下这一个未成年的女公子,遗产倒很丰富,约莫有二三百万,遗嘱将所有的财产,一股脑儿传给这个女公子。这女公子虽是美国人,然因出国的时候太小,对于他本国的情形都不知道,加以在中国住成了习惯,不情愿回本国去。只因自己是个年轻女子,管理这许多财产,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招一个合式的丈夫来家,帮同管理,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许多愉快。登报征婚的事,在中国自是希奇,在外国却甚平常。他登出来征婚的条件,并不苛细:第一,年龄只要在三十岁以内的;第二,学问只要能通中、英两国语言文字的;第三,体格只要五官端正,无疾病及无嗜好的。应征的以中国人为限,但不限省份。这三种资格,中国人有当选希望的自是车载斗量。她虽没有入中国籍,然她的姓名,多年就学中国人的样,姓卜名妲丽,广告上也就把这姓名登了出来。自从这广告登出后,一般年龄在三十岁以内、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纷纷投函寄像片去应征。卜妲丽拣那容貌整齐、文理清顺的,复函约期一一面试。整整的忙了两个月,而试了四、五百人,简直没有一个当意的,因为卜妲丽本人实在生的太美,看得那一般应征的不是粗俗不入眼,就是寒酸不堪,没有能与她理想中人物恰合的。   这时也有人和余伯华开玩笑的说道:“你选不着合意的老婆,这卜妲丽就选不着合式的老公,这倒是天生的一对好配偶。你何不好好的写一封信,和像片一同寄去,碰碰机缘呢?”余伯华笑道:“我选老婆若只是为家财,到此刻只怕是儿子都养了。卜妲丽仗着几百万财产,只要人家给像片他看,她就不拿像片给人家看,她若看中了我,愿意要我做她的丈夫,但是我和她见面的时候,若因她生得不好,不愿意要她做我的老婆,那时却怎么办呢?”毕竟不肯去应征。也是天缘凑巧,余伯华正在这时候,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来。他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人员,多是与外人接近的职务,一次在美国人家中,偶然遇见一个西洋少女,余伯华见这少女生得美丽绝伦,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见过,并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过的美人。向那美国人打听,才知道这少女就是登报征婚的卜妲丽。他不由得心里想道:我只道卜妲丽不过富有财产,姿色必很平常,不然何以没资格好的少年去向她求婚,要她自己出名登报来征婚呢?我因存着这种思想,所以任凭她登报,任凭朋友劝诱,只是不愿意投函寄像片去,不料我这理想竟是大错了。她既生得这般艳丽,我能与她成夫妇,岂非幸福?何不写一封信与像片同时寄去,看是如何?真是千里姻缘似线牵,他见了卜妲丽,满心欢喜;卜妲丽见了他,也是相见恨晚。既是两下都情愿,而两下又都没有障碍,自然容易配成眷属。   他两人成为夫妇之后,卜妲丽因不愿丈夫离开,教余伯华把差事辞了,一心安闲的过那十分甜蜜的日月。卜家原有极华丽的钢丝轮马车,余伯华还嫌那车是平常人坐的,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许多不便的所在,由他自出心裁,定制了一辆,用两匹一般高大、一般毛色的亚剌伯高头骏马。寻常西洋人所用驾驶马车的多是中国人,头戴红缨大帽,身着红滚边的马车夫制服。余伯华觉得这种办法,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国的官吏,因红缨大帽是做官人戴的,制服是模仿开气袍形式做的。所以,他的马车夫花重价雇两个年轻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当,用西洋贵族马车夫的制服。就是家中守门的,以及供驱使的男女雇役,也都是西人。   卜小姐极爱余伯华,无论大小的事,都听凭余伯华的意思办理;丝毫不忍拂逆。每日夫妻两个,必盛装艳服的,同坐了那特制的马车,出门寻种种快乐。卜妲丽从小欢喜在海岸上散步,余伯华每日必陪伴她到海岸闲行片时。天津的中、西人士,看了他们这样一对美满夫妻,无不在背地里叹为人仙中人。由是因羡慕而变为妒嫉,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余伯华夫妇的厄运便临头了。   最使一般人看了两眼发红的,就是卜妲丽拥有的数百万财产,都存心欺她年轻容易对付,无人不想沾染儿个上腰包,写危言恫吓的信来,向卜妲丽借钱的,中外人都有。卜妲丽年轻胆小,接了这类书信,真吓的不知所措。无系余伯华生性强项,说:“这是诈索的行为,无论中国法律与外同法律,都是不许可的。若凭这一纸恐吓的书信,就害怕起来,真个送钱给也们,此端一开,你我此后还有安静的日月吗?只有置之不理,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卜妲丽道:“他们信中多说了,如果我过了他的限期,没有回信给他们,他们自有最后的手段施行出来。我想他们所谓最后的手段,必是乘我们出外的时候,用危险品与我们拚命。他们都是些下等动物,不值钱的性命,算不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们如何值得与他们拚呢?‘余伯华摇头道:”不然,人虽有贫富贵贱等阶级的分别,然自己的性命,自己看得要紧,不肯胡乱牺牲,是不沦贫富贵贱的人都是一般的。他们尽管写信来吓我们,也不过是这么吓吓罢了。恐吓得生了效力,真个得了钱,他们自是心满意足,就是不生效力,他们也受不到损失。所谓最后手段的拚命,是要他们先自决心,拚着自己不要性命,方能施行的。试问他们拚性命来对付我们,即算如愿相偿,将我们的性命断送了,究竟于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并且他们与我两人无冤无仇,何苦拚着性命来干这种损人害已的事呢?“卜妲丽道:”话虽如此。我总觉得这些写信的人,是和强盗一般可怕的危险人物。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说来,世间应该没有杀人放火的强盗了。“余伯华道:”你所见也是,不过我们只可设法防范他们的最后手段,不能应允他们的要求,因为这种要求不应允倒罢了,应允了甲,就得应允乙,丙、丁来信,又得援例,将不胜其扰,非到财产散尽不止!“   卜妲丽点头问道:“他们最后的手段,究竟如何施行,信上不曾说出来,你、我不得而知。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我们怎生防范呢?”余伯华道:“不问他们各人准备的是什么手段,要而言之,不外侵害我两人身体上的安全,我两人只从保护身体安全上着想就得了。‘卜妲丽道:”我家的房产、器具以及装饰品,都早已保了火险,只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险,快点儿替你去保生命险好么?“余伯华笑道:”保寿险不过为死后得赔偿,与我们此刻保护身体上安全的目的绝不相涉。“卜妲丽也不觉笑起来说道:”我真转错念头了,你以为怎样才可以保全呢?“余伯华道:”我有方法,多雇几名有勇力有胆量的人,日夜分班在家中保护,不问谁人来拜会,我须教来人在门外等着,将名片传进来,你我许可会见,方引到客厅里坐着,你我再从屏风后窥看,确是可会的人,便出面相见。就在主客谈话的时候,雇来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卫护。你我没有要紧事,总以少出门为好,必不得已要出去时,至少也得带三、四个勇士,跟随左右护卫。是这么办法,我们花的钱有限,料想他们的最后手段,决不能实施出来。“卜妲丽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居处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有财产的应该享受快乐,似这般倒是受苦了。“余伯华道:”似这般朝夕防范,本来精神上不免感觉许多不自由的痛苦,不过我打算且是这么防范些时,看外面的风声怎样。那些写信的东西,没有旁的举动做出来便罢,若再有其他诈索方法使出来,你我何不离开天津、或去上海,或去香港呢?你我既离了此地,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使出来?“卜妲丽道:”我却早已想到离开天津这一着了,无奈此地的产业,没有妥当人可以交其经管。“余伯华道:”好在此时还用不着这么办,到了必须走开的时候,找人经管产业,决非难事。“   他两夫妻商议妥当了,余伯华就找着同乡的,物色了八个会武艺的年轻人,充当卫士,不理会那些写信的人。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西无赖,见恐吓信不发生效力,最后手段又因他夫妻防范严密,不能实行,一时也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本来已经可望暂时相安无事了,这也怪余伯华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一种骄蹇的样子,不用说妒嫉他们的人看不上眼,就是绝不相干的人见了,也都觉得他骄奢过分。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里玩耍,无意中开罪了现在直隶总督的方大公子。方大公子当时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说道:“余家这小子,太轻狂得不象样儿了,下次他若再敢这么无礼,真得揍他一顿。”方大公子左右的人当中,就有三四个是曾向卜妲丽求婚的,妒嫉余伯华的心思,也不减于那些写恐吓信的人,此时听了方大公子的话,正合他们的意思。他们终年伴着方大公子,知道方大公子性格是服软不服硬的,其中有一个最阴毒险狠的清客,便微笑了一笑说道:“大爷要揍旁人都容易,余家这小子的靠山来头太大,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方大公子一听这话,果然气得圆睁两眼喝问道:“那小子有什么靠山,来头如何大?”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样子说道:“大爷不要生气,晚生因为常见老师每遇与外国人有关连的案子,总是兢兢业业的,惟恐外国人不肯罢休,宁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只求外国人不来吵闹。余家这小子,本人有什么来头,大爷便是要弄死他,也和捏死只苍蝇相似,真是胖子的裤带,全不打紧,不过他老婆卜妲丽是个美国人,又有数百万财产,那东西是不大好惹的。余家这小子有这般靠山,所以晚生说这场是非不惹的好。”   方大公子冷笑道:“你只当我不知道卜妲丽是余伯华的老婆么,只要是外国人就可以吓倒我么?老实说给你听吧:象卜妲丽这样外国人,除了多几个钱而外,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国的外国人,并比不上稍有名头的中国绅士。不是我说夸口的话,我教余伯华怎样,余伯华不敢不怎样!”   那清客做出怀疑的神气说道:“论大爷的地位,要对付这小子本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一时抓不着他的差头,也不大好下手。如果大爷真能使这小子裁一个跟斗,跳起来称快的倒是不少。大爷不知道这小子,自从姘上了卜妲丽,那种气焰薰天的样子,简直是炙手可热,在大爷跟前尚且敢那们无状,地位声势赶不上大爷的,哪里放在他眼里!大爷平日不大出外,没听得外面一般人的议论,凡是在天津卫的,不问中国人外国人。谁不是提到余伯华,就骂这小子轻狂得不成话!”   方大公子道:“你这活只怕说的太过火了。中国人骂他有之,外国人也骂他做什么?”那清客连忙辩道:“晚生怎敢在大爷面前乱说,实在还是外国人骂的厉害,这也有个道理在内。卜妲丽本是美国人,照例应该嫁给美国人,即不然,也应该嫁给欧洲各国的人。如今卜妲丽偏嫁给世界人最轻视的中国人,并将数百万财产,一股脑儿交给余伯华管理,听凭余伯华挥霍,外国人看了已是眼睛发红,而余伯华这东西,还存心恐怕卜妲丽受外国人引诱,限制卜妲丽,不许随意接见外国人,有许多平日与卜妲丽有交情、时相过从的外国人,余伯华一概禁绝来往。大爷试想那些外国人,如何能不骂余伯华?”   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来道:“既是如此情形,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开呢?”那清客笑道:“晚生刚才不是说了一时抓不着他夫妻的差头,不好下手的话吗?那些外国人就抓不着他两人的差头,只好光起眼望着他们轻狂放肆。‘方大公子低头想了一想道:”哪有抓不着差头的道理,自己没有这力量也罢了,古人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犯不着无端多事,若不然,真不愁余伯华能逃出我的掌心。“   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头,替他们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气,见大公子这么说,即趁势谄笑道:“怨不得许多外国人都佩服大爷是智多星,天津卫多多少少中国人、外国人都没法奈何的余伯华,大爷若果能显出一点手段来,外国人从此必更加佩服大爷了。大爷何不干一回大快人心的事,也可以显显威风呢!‘方大公子是个好恭维的人,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维、二怂恿,即时高起兴来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好在我横竖闲着没有事干’借这小子来寻寻开心也好,不过我因地位的关系,只能在暗中划策,不能显然出面,最好得找两个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来,我当面指示他的办法,由他出面,再妥当也没有了。“那清客道: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休说两个,就要二十个也不难立刻找来,这事包在晚生身上。”   不多一会,那清客就找了两个因做小本经纪流落在天津的美国人来,一个叫摩典,一个叫歇勒克。方大公子问两人道:“卜妲丽的父亲,你两人认识么?”摩典道:“不但认识,我并和他有点儿交情。在十四年前,我与他同船从亚美利加到中国来的。”方大公子点头道:“只要认识就行了。余伯华和卜妲丽成为夫妇,原不干你我的事,不过余伯华这小子,吃了这碗裙带子饭,太骄狂得不象样了,眼睛哪里还瞧得见人呢?我也因外边怨恨他两个的人太多了,不由我不出来使他裁一个跟斗。只是我仔细思量,卜妲丽拥有数百万财产,古人说得好:钱能通神,我们不打算惹他便罢,要惹他就得下毒手,把所有的门路都得堵煞,使他无论如何逃不出这圈套。叫你们两人来,用不着做旁的事,只以卜妲丽的亲属资格,出名具一个禀帖进到天津县,告余伯华骗奸未成年闺女,谋占财产,恳请天津县严办。你们是外国人,不通中国文字,禀词并不须你们动手,我吩咐师爷们办好了,交你们递进去。天津县张大老爷,我当面去对他说明底蕴,嘱托他照我的计策办理,照例传讯的时候,你两人尽管大着胆子上堂,一口咬定与卜妲丽父亲是至戚,又系至交,曾受她父亲托孤重寄,今见卜妲丽甘受奸人诱惑,不听劝告,不得不出面请求维护。张大老爷有我事先嘱托了,临时必不至向你们追究什么话,你们不可情虚胆怯。事成之后,多少总有些好处给你们,但是事要机密,万不能将到了我这里及我吩咐的话,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语。”   这种下流西洋人,比中国的下流人还来得卑鄙势利,能见到总督的公子谈话,已觉荣幸的了不得,总督公子吩咐的言语,哪敢违拗,当下诺诺连声应是。次日,这种控告余伯华的禀帖,果然出摩典、歇勒克二人递进天津县衙里去了。张某是新升任的天津县令,到任就想巴结方大公子,苦没有机会,这事一来,正是他巴结的机会到了,哪里还顾得什么天良?只等摩典、歇勒克的禀帖到了,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打发八名干差,带了一纸张某的名片并一张拘票,飞奔到卜妲丽家里来,先拿出张某的名片,对守门的勇士说:“县里张大老爷有要紧的公事,须请尔大少爷即时同到衙门去。”,勇士照着话向余伯华传报,余伯华做梦也想不到有祸事临头,自以为无求于张某,他有事求我,应该先来拜我,我快要入美国籍做美国人了,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管不着我,不能凭一纸名片,请我去就去。想罢,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摆架子,随即挥手教勇士回复身体不快,正延了几个西医在家诊治,不能出门吹风。勇士自然不知道轻重,见主人吩咐这么回复,就也神气十足的出来,将名片交回差役,依余伯华的话说了。差役一则奉了上官的差使,胸有成竹,二则到这种大富人家办案,全仗来势凶猛,方可吓得出油水来。听了勇士的话,就冷笑道:“倒病得这般凑巧,我等奉命而来,非见了他本人的面,不敢回去销差。我们当面去请他,看他去也不去?”边说边冲进大门。勇士是余伯华派定专责守门的,连忙阻挡,差役也懒得多说,一抖手哨啷啷抖出一条铁链来,往勇士颈上便套。勇士虽受了余伯华的雇用,然决没有这胆量,敢帮着余伯华反抗官府,铁索一上颈,不但施不出勇力,且吓得浑身发抖起来,连向差役作揖哀求道:“不干我们的事。我们才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东家是干什么事的?”差役不作理会,留了两个在门口看守勇士,余六个冲到里面,也是勇士跳出来阻拦着,喝问:“哪里去?”众差役仍是一般的对付,抖出铁链来便锁。   余伯华正和卜妲丽在房中,议论张某拿名片来请的事,忽听外边喧闹之声,走出来看时,见勇士被锁着和牵猴子一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得勉强镇定精神,上前问为什么事捉拿他们?众差役正是要喧闹得声达内室,使余伯华听了出来探看,便好动手捉拿。余伯华既落了这个圈套,走出来讯问理由,即有两个极粗鲁的差役,各出袖中铁链,同时向余伯华颈上一套,并各人往前拖了一把,只拖得余伯华往前一栽,险些儿扑地跌了一交。余伯华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当向众差役说道:“我一不是江洋大盗,二不是谋反叛逆的人,你们是哪个衙门里派来的,我犯了什么罪?要传要拘,传应有传单,拘应有拘票,国家没有王法了吗?你们敢这般胡作非为!”一个差役听了余伯华的话,笑道:“啊呀,啊呀!请收起来吧!这样松香架子不搭也罢了,我们代你肉麻,我们若没有拘你的拘票在身边,就敢跑到这里来捉拿你吗?”余伯华道:“既有拘票,可拿出来给我看。”这差役道:“没有这般容易给你看的拘票,将你拘到我们上司面前,我们上司怪我们拘错了人,那时再给拘票你看也不迟。拘票是上司给我们做凭据的,不与你相干,走吧!自己值价些,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