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6 页/共 22 页
李梓清整练了三年之后,有半年不见师傅到来,心中甚是思慕。只苦于这三年之中,曾屡次请问他师傅的法讳。和常住的庵堂庙宇,他师傅总不肯说,这时想去探望,也无从打听。只得仍在家中,不断的研练。但他专心在武艺上做工夫,谋生的方法,一些儿没有研究,前几年被骗不尽的十分之二的产业因不善营运,坐吃山空,又几年下来,只吃得室如悬磬,野无青草,看看的在家安身不住了。好在他父母早死,终年打熬筋骨,也没心情想到成家立室,孑然一身。在家既存身不住,就素性将家业完全变卖了,出门谋生,在大江南北,混了十多年。只因性情生得太耿介,又是傲骨峥棱,混迹江湖十几年,只落得一个铁汉的头衔。他守着他师傅的训示,不肯和人较量,真有眼力的人,知道他的本领,才肯赀助他,俗眼人哪里能看出他的能耐?为的他片刻不离那把单刀,江湖上人才称他为“单刀李”,其实他的单刀,好到什么地步,知道的人也就很少。
谢鹤楼虽也要算是李梓清的一个知己,只是谢鹤楼丝毫不懂得武艺,李梓清所感激的,就是感激谢鹤楼那句“当今之世,哪里去寻找足下这般有骨气的人”的话,情愿拿出自己的真实本领,把谢景安教成一个好汉。后来蔡泽远也要拜师,李梓清原不想收受,奈谢景安一再恳求,谢鹤楼也在旁劝了两句,李梓清方肯一同教授。
李梓清在谢家住了两年,两个徒弟的工夫成功了十分之六。这日,忽有一个行装打扮的人,年纪仅三十左右到谢家来,说要见李梓清,说着,便和李梓清在僻静地方,立谈一会去了。李梓清即向谢鹤楼作辞,谢鹤楼问他去哪里,何时方能再见,李梓清不肯说出去处,只说后会有期,仍带着来时的单刀、破席,昂然去了。谢鹤楼猜不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来的希奇,去的古怪,知道江湖上是有这类奇人,行止是教人不可捉摸的,也就不加研究了。不过儿子谢景安,既经练了两年武艺,和蔡泽远两个,在广东已有小霸王的徽号。平常负些拳脚声名的人,不和这两个小霸王交手则已,交手总是被打得皮破血流,求饶了事。
那时,刘清泉才从湖南衡阳,跟着刘三元练成了武艺回来,正想收几个资质极好的徒弟,显扬声名,听说有谢、蔡两个这么好的世家子弟,如何不想收纳呢?特意设一个教武的厂子,在谢公馆紧邻,胡乱收几个亲戚朋友的儿子做徒弟,每日大声吆喝着,使枪刺棒,并贴一张字条在厂门口,上写:“不问老少男女,打得过我的,我拜他为师;打不过我的,他拜我为师,凡不愿从师的人,不要来打,谁输了做徒弟,不能翻悔。”
这字条一贴出来,谢景安看了,便找着蔡泽远说道:“这个姓刘的,偏在我家紧邻设厂,又贴上这样字条,必是有意想收我们做徒弟,又怕我不从,他面子上难看,所以是这么做作,我们不要去上他的当。我们也不想收人做徒弟,要和他打,须等他出了这厂,他赢了,我不拜他,他输了,也莫拜我,偏不中他的计,你说对不对?”蔡泽远踌躇道:“但怕这姓刘的,未必真能赢得了你、我,若本领果比你、我强,够得上做你、我的师傅,你、我正苦李师傅走了,寻不着名师,就拜了他还不好吗?”谢景安一想不错,就拉了蔡泽远,同到刘清泉厂里。
刘清泉见二人来了,欢喜得如获至宝,拱手迎着二人说道:“久闻两位少爷的大名,只恨自己的俗事太多,没工夫到尊府奉看。今日两位赐临,想必是来指教的。”蔡泽远也拱了拱手答道:“特地前来领教的。”对清泉听了特地前来领教的话,不觉笑逐颜开,让二人就坐,笑嘻嘻的问道:“厂门口贴的那字条,两位已看见了么?”谢景安嘴快答道:“不看了那字条,也不到这里来了。”刘清泉仍是嘻嘻的笑着问道:“两位的尊意,以为何如呢,没有翻悔么?我教武艺不比别人,平常教师若是收了两位这般的人物做徒弟,必然眼睁睁的望着一笔大大的拜师钱,拜师以后,还得层出不穷的需需索索,我则不然,简直一文钱也不向两位开口。”
谢景安听了,心里好生不快,暗想:这姓刘的真是狂妄,我们和他并不曾见过面,不待说没有见过我们的本领,就能预先断定,是他赢我们输吗?我倒不相信,他能操胜券。谢景安心里这么想,口里正待批评刘清泉狂妄,蔡泽远已开口答道:“我们如要翻悔,尽可此刻不上这里来。不过你的话,只就你打赢了的说,若是你的拳头,不替你争气,竟打输了,又怎么说呢?”谢景安听了这几句话,正中心怀,不觉就大腿上拍一巴掌,说道:“对呀!看你输了怎么说?”
刘清泉看了二人天真烂漫的神情,伸手指着厂门说道:“我输了的话,那字条上不是也说了的吗?我一些儿不翻悔,立刻拜打输我的人为师,拜师钱要多少给多少,决不争论。”蔡泽远摇头道:“我们两人都不收徒弟,也不要拜师钱,只要你这一辈子见我们一次面,给我们叩一次头,就算是你狂妄无知的报应。你不翻悔,便可动手。”
刘清泉毫不动气,一迭连声的应道:“我若输了,准是这么办,说话翻悔,还算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但是两位将怎生打法咧,一齐来呢,还是一个一个的来呢?”谢景安道:“自然一个一个的来。我两个一齐打你一个,打输了你,也不心服。来来来,我和你先打了,再跟他打。”说着,跳起身,卸去了外面的长衣。刘清泉也不敢怠慢,二人就在厂里,一来一往,各逞所长。谢景安的本领,毕竟还欠四成工夫,哪里敌得过刘清泉的神力呢?走不到十个回合,谢景安看看支持不住了,满心想跳出圈子来,让蔡泽远来打,叵耐刘清泉存心要用软工夫收服这两个徒弟,使出全副的本领来,一味和谢景安软斗,把谢景安困住在两条臂膊里面,如被蜘蛛网缠了。不痛不痒的,只是不得脱身。
蔡泽远见谢景安斗得满头是汗,想胜固然做不到,就是想败也做不到,不由得气往上冲,也不管怎样,奋勇攻了上去。他不攻上去,谢景安还不至打跌,刘清泉见加上一个生力军,也怕力敌二人,万一有些差错。关系非浅,因此趁蔡泽远进步夹攻的时候,先下手将谢景安打跌,再以全力对付蔡泽远。
蔡泽远的年纪,虽比谢景安大两岁,本领却不相伯仲。谢景安打不过,蔡泽远自然也是不济。但是,刘清泉在谢公馆紧邻设厂,写那字条的时候,何以就有把握,知道一定打得过谢、蔡二人呢?这必须将刘清泉学武艺的来头,叙述一番。看官们才知道刘清泉这样举动,确有几成把握,不是行险侥幸的。
他的师傅刘三元,那时在湖南的声名,连三岁小孩都是知道的。第一是湘阴县的米贩,听得刘三元三个字,没一个不吓得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打。最奇的是刘三元得名,在七十岁以后,七十岁以前,并没有人知道刘三元的名字。据说刘三元周岁的时候,他母亲抱着他,走四川蛾眉山底下经过,忽来了一只绝大的白猿,将他掳上山洞去。牝猿用乳将他养大,遍身长了几寸长的猴毛,老猿并传授给他武艺,十几岁走出洞来,灵根未泯,见了人,能知道自己不是猿种,跟着人下山,所跟着的人姓刘,就也姓刘,取名本是山猿两个字,后因这两字太不雅驯,才改了连中三元的“三元”。这话虽说荒唐,然刘三元在湖南的徒弟,至今还是很多,所打的拳脚,象猿猴的动作,还可说武艺本有一种猴拳,但他的徒弟,无不异口同声的说。刘三元身上的猴毛,临死还不曾脱落干净,两脚也和猿猴一样,能抓住树枝,倒吊起来,能端碗拿筷子,与手无异的吃饭。这也就是不可解的事了。
他在什么时候,因什么事到湖南来的,少有人知道。初来也没人从他学武艺,他自己对人说,他三十岁的时候,正是洪秀全进湖南的那年,他在常德,被发军掳了他去,教他喂马。马有病躺在地下,一见他来,那马自然会立了起来。他生性欢喜骑马,有一天,骑死了发军三匹马,带兵官抓着他要打,他怕打,情急起来,顺手将抓他的军官一推,那军官身不由已的,跌了一丈开外,连忙上前扶起一看,已口喷鲜血,顿时被推死了。吓得他不要命的逃走,背后有几百兵追赶,骑着马追的,都赶他不上,竟逃了出来。他从此才知道自己的气力大,普通人受他一下,准被打死。从发军里逃出来之后,和一个逃难的女子配合,居然成了家室。夫妻两个,做些小本买卖度活,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金万。
时光易过,他已有七十岁了,这日因事到了湘阴。湘阴的米贩子最多,最是横行霸道。凡是当米贩子的,每人都会几手拳脚,运起米来,总是四、五十把小车子,做一路同走,有时多到百几十把。不论是抬轿挑担,以及推运货物的小车,在路上遇着米车,便倒霉了。他们远远的就叫站住,轿担小车即须遵命站住,若略略的支吾一言半语,不但轿担小车立时打成粉碎,抬轿的人,坐轿的人,挑担的人,推小车的人,还须跪下认罪求饶,轻则打两个耳光,吐一脸唾沫了事,一时弄得性起,十九是拳脚交加,打个半死。湘阴人没有不知道米贩子凶狠可怕的,抬轿挑担的人在路上遇了米贩子,情愿绕道多走几里,不愿立在路旁,让米贩子走过。米贩子在路上不遇着让路的人,都推着米车走得十分迅速,有时他们自己内伙里比赛,竟是飞跑如竞走一般,一见前面有人让路,便大家故意装做行走不动的样子,半晌才提一步,又每把米车相隔两、三丈远,百多把米车,可连接几里路,让路的须站着,等米车都走过了,方能捉脚。所以都情愿绕道多走几里,免得立在道旁呕气。刘三元一到湘阴,就听得这种不平的举动,只气得他须眉倒竖,存心要重重的惩治米贩子一番,以安行旅。不知刘三元用何方法惩治,且俟第二十四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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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刘三元存心惩强暴
李昌顺无意得佳音
话说刘三元存心要惩治湘阴的米贩,打听得这日有一大帮米贩,足有百四、五十人,走西乡镇龙桥经过。刘三元便在朋友家,借了一匹马,骑着迎上去。不曾到镇龙桥,就远远的看见无数小车,如长蛇一般的蜿蜒而至。刘三元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便拨风相似,向小车冲去,约莫相隔还有四、五十步远近,走前面的几个米贩,照着旧例,齐声高喝:“站住”。刘三元哪里肯听呢,辔头一拎,两腿一紧,那马如上了箭道,扬鬃鼓鬣,比前更快了。
走前面的几个米贩,突然见了这样一个不知回避的人,都不由得大怒,满目村怒的话,向刘三元骂起来。刘三元也只作没听得,转眼奔到第一把小车面前,并不将马勒住,只把缰索略向右边带了一下,那马就从小车旁边,挨身冲了过去。那一段道路,并不甚仄狭,骑马过去,本不至妨碍小车,但刘三元既是存心挑衅,怎肯好好的冲过,故意将脚尖在米袋上拨了一下,米贩便掌不住,连车带人翻下田去了。一霎眼又奔到第二把车,也是如此一脚拨翻。后面的米贩见了这情形,都不约而同的将车往地下一顿,一片声只叫“打!”和刘三元相离不远的米贩,早有三、五个抢到马跟前,争着伸手来夺辔头。刘三元一面扬手止住,一面滚鞍下马说道:“且慢动手。我跑不到哪里去,要打只管从容。”那几个先到跟前的米贩,看看刘三元这种神色自若的样子,又听了这几句话,倒怔住了,没一个敢冒里冒失的动手。翻下田去的两个已爬了起来,。各人提着各人的率扁担在手。第一个跑上前,向刘三元喝骂道:“你这老杂种,什么东西戳瞎了眼。是这么乱冲乱撞?”第二个趁着第一个喝骂的时候,冷不防就是车扁担,向刘三元头上打来。刘三元仍装作没看见,也不躲闪,也不拦挡,拍的一声响,正打在顶心发上。却是作怪,车扁担一着头顶,就如打在石头上一般,将车扁担碰得脱手飞去。刘三元见碰飞车扁担,才回头说道:“我教你们不用忙,我跑不到哪里去,就来不及的打做什么呢?”
这时,在后面的那百多个米贩,都放了车子,提了车扁担,渐渐的包围拢来,一个个磨拳擦掌的,恨不得把刘三元打死。刘三元提高着声音说道:“米车是我撞翻的,与我这马不相干。我知道你们是免不了要打我的,打我不要紧,这马在这里有些碍手碍脚,我且将这畜牲送到前面桥上,回头再来给你们打。”众米贩以为刘三元要借此逃走,争着嚷:“不行,不行!”刘三元不理,伸直两条臂膊,往马肚皮底下一托,凭空将马托了起来。马的四蹄既已悬空,无处着力,头颈身体略动了动,便伏在臂膊上不动了。刘三元托着向前走,遇米车就跳了过去,一连跳过十几辆米车,才到镇龙桥上,放下马来,一手揭起一大块桥石,一手将缰索压在桥石底下,回头又是几跳,跳到了原处。众米贩看了,都吓得伸出舌头来,收不进口。
刘三元反着两手,往背后一操,盘膝向地下一坐,口里喊道:“你们要打我,怎么还不动手呢?会打的快来打吧,我还有事去,不要耽搁了我的正事。”众米贩在平日虽是穷凶极恶,然这时见了刘三元这般神力,却都乖觉了,知道动手必没有便宜可占,大家面面相觑,平日凶恶的气焰,一些儿没有了。刘三元坐在地下连喊了好几遍,见没人肯上前,遂立起来问道:“你们爽直些说一句,还是打不打呢?”众米贩都望着翻在田里的两个,两个只得答应道:“若把撞翻了的车子扶起来,我们就放你过去,不打你了。”刘三元听了,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仍旧往地下一坐,说道:“还是请你们打。我一身老骨头,三天不挨打,就作痒作胀,难得你们人多,饱打一顿,松松我的皮,倒可舒服几天。所以我情愿挨打,不愿扶车子。”
米贩觉得两人的话说错了,换了一个人出来,说道:“你这老头子,也不要放刁。我们大家没事,你去干你的正事,我们赶我们的路程。你的年纪这么大了,又只一个人,我们都是些年轻力壮的,百几十个人打你一个,打死了你,吃人命官司不打紧,就是以少欺老、以多欺少,太不公道了些。”湖三元抬头看说话的这人,满睑刁猾的神气,心想:这东西必是惯会欺负行人的坏蛋,这时候居然还能说得这般冠冕,可想见他平日的凶横,若不重惩他一番,世间也真没有公道了。随翻眼对那说话的人冷笑道:“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公道吗?只怕你们今日才讲公道,讲的太迟了些,又偏遇着我这个不懂得公道的人,你们再讲多些,也不中用。老实说给你们听吧:你们讲公道不打我,我却不讲公道要打你们了。”刘三元的话才说了,身子就地下一个溜步,溜到那说活的跟前,一扫腿过去,那人的腿弯便如中了铁杵,仰天一交,倒在地下。刘三元思量走第一、第二的两个,必是他们同伙中最凶悍的,所以众米贩都瞧着二人的神气,既以扫腿打倒了这人,掉转身躯,又将二人打倒。
众米贩见刘三元动手,其中也有些冒失不怕死的,就还手和刘三元打起来。但是他们自己这边的人太多了,动手就碍着自己,找不着刘三元下手。刘三元的身体,比猿猴还来得灵巧,几起几落,蹿入人丛之中,举起两个栗暴,拣众人实在地方,每人一下,打得众人个个叫苦。隔得远的,知道不妙,都撒腿逃跑;被打倒了的,逃跑不了,都哀声求饶。刘三元觉已打得十分痛快,方住了手,高声喊那些逃跑的人转来。众米贩见刘三元停手不打了,都一步一步的挨了过来。刘三元向大众说道:“你们可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打你们么?你们平日仗着人多势大,到处欺负行人,不问是什么地方的人,只要是到过湘阴的,谈到湘阴的米贩,没一个不是咬牙切齿的痛恨。这湘阴的道路,难道是你们私有的产业?你们凭那一种道理,只教人家让你们的路,你们不能让人家的路?我刘三元并不是湘阴人。这次到湘阴来,也没有多久,而你们欺负行路人的事,我两个耳里,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以为你们固有多大的本领,才敢如此欺人,特地到这里来领教领教你们的手段。原来你们只会欺负那些下苦力的人,真应了你们湘阴的俗语,‘牛栏里斗死马,专欺负没有角的牛’。我从此就在湘阴住着,你们若再敢和从前一样,欺负抬轿挑担的行路人,你们欺负一次,我就打你们十次。你们仔细着便了。”说完之后,从桥石底下取出缰索来,一跃上马,飞也似的去了。
众米贩等刘三元走的不见影子了,才扶起第一、第二两把米车,忍气吞声的走了。湘阴的米贩,自从刘三元惩治了这次之后,再也不敢向人使出从前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了。有几个年老的湘阴人,从前曾受米贩欺负过的,听了这回的事,心里痛快的了不得,出外又遇着些米贩,就故意高声喊道:“我刘三元在这里,你们敢不让路么?”湘阴的米贩,闻刘三元的名,无不心惊胆战的,忽然听得说是刘三元叫让路,哪里敢支吾半句呢?连忙都把米车让过一边,等假刘三元过去。刘三元威名之大。即此可以想见了。
刘三元在湘阴既显了声名,就有好武艺的人,从他练习拳脚的。刘清泉从小就喜习拳棒,在广东已从了好几个名师,因有朋友从湖南来,说起刘三元的武艺,得自仙传,不是寻常教师的拳脚所能比拟万一,刘清泉听了心动,径到湖南寻找刘三元。在衡阳遇着了,果然不是寻常家数,便拜刘三元为师,朝夕不离的相从了七年。刘三元承认刘清泉的工夫在自己之上,教刘清泉只管回广东,大胆收徒弟,刘清泉才别了刘三元,回广东来。所以对于谢景安、蔡泽远二人。自觉有十成把握。
这日,谢、蔡二人既打输,也就心悦诚服的拜刘清泉为师。不到几年,二人都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本领。只因二人都是世家子弟,既不依赖收徒弟谋衣食,又不在江湖上行走,有本领也无处使用,也没多人知道。何载福当捕头的时候,遇了疑难案件,十九找刘清泉帮忙。刘清泉总是指挥自己的徒弟去办。然以谢、蔡二人是少爷身份,教二人出力的时候最少。这回因已知道陈广泰的本领非凡,而帮同陈广泰犯案的这人,虽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然绝对不是无能之辈,是可以断定的。刘、卢二人的徒弟虽多,工夫能赶得上谢、蔡的甚少,所以不能不把这两个得意的徒弟找来,帮办这件大案。
闲言少说。书归正传。这日黄昏时候,何载福来到文刘清泉家;刘、卢二人并许多徒弟,正聚做一处,议论夜间截拿的办法。见何载福到来,卢用广迎着先开口说道:“我可给老哥一个喜信,也教老哥快活快活。”何载福喜笑道:“什么喜信?我听了快活,老弟必也是快活的。”卢用广点头道:“我们自然先快活过了。”刘清泉和众徒弟,都起身让何载福坐了。卢用广指着在坐一个三十多岁、工人模样的人,对何载福说道:“喜信就是他送来的。”
何载福一看,不认识这人,遂抬了抬身,向这人问道:“老哥贵姓?”这人忙立起身,还不曾回答,卢用广已向何载福说道:“不用客气,这是小徒李昌顺。他本是一个做木匠的人。从我练了几年拳脚,工夫也还将就得过去,所以我今日叫他来帮忙。刚才我们大家在这里议论,谈到陈广泰,他才知道连日广州出了这么多案子,是陈广泰做的。他说他知道陈广泰现在的住处。我们不相信,以为他是胡说。我说县里悬了五千两银子的赏,指名捉拿陈广泰,你如何到这时才知道呢?他说:”我终日在人家做手艺,不大在外面走动。悬赏捉拿陈广泰的告示,我就看了也不认识,又没人向我说,我怎生知道咧!‘我又说’你既不大在外边走动,陈广泰现在住的地方,你又怎生知道的呢?‘他说’这事很是凑巧。前几日,吕祖殿的金道人叫我去他那里做工。我因是老主顾,也没问做什么工,随即带了器具,同到吕祖殿,原来是西边房里一扇朝后房的门破了,要我修整。我看那门破得很希奇,象是有人用脚踢破的,并且看那门的破处,就可以见得踢破那门的人,脚力很不小,因为门闩、门斗都一齐破了,若非力大的人,怎能把门斗都震破咧!我心里觉得奇怪,便问金道人:那门是如何破的?金道人道:快不要提了吧!提起来又是气人,又是笑人。前四日,有个公子模样的人,到我这里来,见东边配房空着,要向租住些时,房钱不问多少,照数奉纳。我问他为什么要租这里的房子居住,他说从广西到这里来看亲戚,因为亲戚家里人太多了,有些吵闹,他是爱清净的人,这地方极相安。我那房横竖空闲着,就答应租给他。问他的姓名,他说姓张,名燕宾。第二日便把行李搬来,在那房里住了。人倒真是一个爱清净的人,也没有朋友来往。昨日我因有事进城去了,到夜间才回来,就见这门破了,问小徒才明白是对房姓张的客人,来了一个鲁莽的朋友,那时张客人也不在家。小徒两个在这房里因下棋吵嘴,张客人的朋友在外面听错了,以为里面有人相打,来不及的跑进来劝解,见房门关了,便一脚踢成了这个样子,你看是不是又好气又好笑。金道人是这么说、我心想:金道人是个不懂工夫的人,所以不在意,我倒要看看这他张客人和张客人的朋友,毕竟是怎样的人,有这大的脚力?我修整了门之后,恰好有两人从外边进来,到东边配房里去了。我在窗眼看得明白,走前面的漂亮人物,我不曾见过、不认识,走后面的那个。我在街上见过多次,就是卖武的陈广泰。暗想:怪不得也有这么大的脚力,当时也没向金道人说,就回来了,因此我说知道陈广泰的住处。“
卢用广述李昌顺的话到这里,何载福点点头,接着说道:“事情又隔了几日,只怕此刻又不住在那里了呢?”刘清泉道:“那却不见得。他们做强盗的人,今日歇这里。明日歇那里,是没能耐的人胆怯。有能耐的,必不如此。自已住的地方不破露,决不肯轻容易迁徙的。他们在这里的案子,虽说做的凶,但这些办案的举动,不仅不能惊动他们,他们见了这些不关痛痒的举动,反可以坚自己的心,不妨安然在这里做下去。老哥只番这几日的案子、越出越凶,便可知道了。”何载福、卢用广都点头道是。
刘清泉又说道:“我们知道了他们住的地方,并没旁的好处,去吕祖殿拿他们是做不到的,打草惊蛇。反而误事。他二人若海阔天空的一跑,我们的人便再多些。也奈何他们不了。我们知道他们的住处,好处就在今夜。堵截的道路有一定,免得张天罗地网似的把人都分散了,自己减了自己的力量。”何载福道:“这话一些儿不错。我正愁不知贼人的来去路,偌大一个广州城,黑夜之中,怎好布置?这两个贼又不比寻常,谈何容易的将他们拿住。如今既知道他们落在吕祖殿,我们今夜专在西方角上布置就得了。有这多人专堵一方,除非贼人有预知之明,不来便罢,来了总有几成把握使他们跑不了。”当下,就有三个老头,调拨二、三十个徒弟,在西方角上把守,只等陈广泰、张燕宾到来。不知陈,张二人来了与否,拿住了不曾,且俟第二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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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逛乡镇张燕宾遇艳
劫玉镯陈广泰见机
话说陈广泰、张燕宾二人,住在吕祖殿,一连做了六夜大窃案。张燕宾本来是胆大包身,陈广泰的胆量,也因越是顺手越大。二人都看得广州市如无人之境,白日装出斯文模样,到处游逛,看了可以下手的所在,记在心头,夜间便前去实行劫抢。县衙里的举动,绝不放在心上。
这夜行窃回头,已是三更过后,陈广泰的眼快,见街上有五人一起行走,蹑足潜踪的,仿佛怕人听得脚步声响,不由得心中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徒弟刘阿大一班人,去哪里行窃。其实。这时的刘阿大等,都已被拘在番禺县牢里,哪里能自由出来。重理旧业呢?不过陈广泰在县衙里的时候,不曾见着他们,不知道实在情形。这时看了五人在街上走路的模样,不能不有这个转念,连忙伏身在檐边,朝下仔细一看,已看出走当中的那人,就是杜若铨知县,心里吃了一惊,遂向张燕宾做了个手势,运用起工夫,匆忙向吕祖殿飞走。
二人这一走,杜若铨也看见了。陈、张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对张燕宾计议道:“那瘟官亲自出来巡逻,可见得他是出于无奈了。我想广州的富人虽多,然够得上我们去下手的,也就不多了。常言道得好,得意不宜再往。我们此刻所得的东西,也够混这一辈子了,何不趁此离开广州,去别省拿着这点儿本钱,努力做一番事业。这种勾当,毕竟不是我们当汉子的人应该长久干的事。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张燕宾道:“你这话错了。我这回到广东来,原是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使普天下都知道有我张燕宾这个人,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汉,没想到天缘凑巧,我还不曾动手,就于无意中得了你这么一个好帮手,我的胆气更加壮了。我们当汉子的人,第一就是要威望,古言所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这回的事,正是你我立威望的好机缘。我的主意,并不在多得这些东西。只要弄得那些捕快们叫苦连天,广东的三岁小孩,捉到张燕宾三个字,使害怕不敢高声,就志得意满了。如今瘟官的赏格,只指出了你的名字,并没提起我,哪怕广州变成了刀山,我也决不就是这么走开。瘟官亲自巡逻,要什么鸟紧!还有林启瑞,是个发洋财的人,他家里值钱的珍宝最多,我们尚不曾去叨扰他。他这家的案子一做下来,又是给那瘟官一下重伤,不愁广州满城的人不诚惶诚恐。我们要往别处去,怕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寅时说走,卯时便出了广东境。”
陈广泰踌躇道:“我想,我们在广州做的案子,越做越多,决没有长久安然的道理。虽说如今在广州的捕快,没有你、我的对手,难道就听凭你、我横行,不到旁处请好手来帮助吗?依我的意思,与其贪图虚名,身受实祸,不如趁此转篷,倒落得一个好下场。”张燕宾听了,心里不快,忿然说道:“你原来是个器小易盈的人。你既害怕,就请便吧,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受你埋怨。我为人素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陈广泰见张燕宾生气,忙转脸陪笑说道:“快不要动气。我在穷无所归的时候,承你的情,将我当个朋友,替我出气,我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安肯半途抛却你,独自往旁处去呢?我过虑是有之,你不要多心,以为我是害怕。”张燕宾也笑道:“你的意思,怕他们到旁处请好手来帮助,这是一定会有的事,并不是你过虑,不过他们尽管去找好手,你、我不但用不着害怕,并且很是欢喜。他们好手不来,怎显得出你、我的能耐,如果他们找来的人,本领真个大似你、我,你、我又不是呆子,不会提起脚跑他娘吗?”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个极要强、极要声名的人,不到万不能立脚的时候,是不肯走的,只心里自己打算,口里也不多说了。
次日早点过后,二人到附近一处小市镇闲逛,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容貌装饰都十分动人。张燕宾不觉停步注目,魂灵儿都出了窍的样子。那女子却也奇怪,也用那两只水银也似的媚眼瞟着张燕宾,连瞬也不瞬一下,并故意轻移莲步,缓缓的走了过去,走过去还回过头来,望着张燕宾嫣然一笑。张燕宾也不约而同的回头一看,见了那流波送盼的媚态,即五中不能自主,也不顾镇上来去的人看着不雅,兀自呆呆的回头望着,如失魂丧魄一般。
陈广泰生性色情淡薄,见了张燕宾和那女子的情形,心中好生不快,提起手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张燕宾自觉有些难为情。搭讪着说道:“我们回头去那边逛逛好么?”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想跟踪那个女子,自己不愿意同去,便推故说道:“我肚内急得很,要去大解。你一个人去逛吧!”说着,装做要出恭的样子,向这边走了。
张燕宾此时一心惦记着那女子,无暇研究陈广泰是否真要出恭,急忙转身,追赶那女子。那女子向前行不到一箭路,复停步回头来望。张燕宾看了,心里好不欢喜,追上去报以一笑。那女子却似不曾瞧见,仍袅袅婷婷的向前走。张燕宾追上了,跟在后面,倒不好怎生兜搭,因张燕宾平日为人,并不甚贪图色欲。攀花折柳的事,没多大的经验,所以一时没方法摆布,只跟定那女子,走过了几十户人家。那女子走到一家门口,忽止了步,举起纤纤玉手,敲了几下门环,里面即有人将门开了。张燕宾忙退后一步,看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那女子遂进门去了,小丫头正待仍将大门关上,那女子在里面叫了一声,张燕宾没听清,不知遭叫的什么,小丫头即不关门,转身跟那女子进去了。张燕宾心里疑惑,暗想这是什么原故呢?这不是分明留着门不关,等我好进去吗?我自是巴不得能进去,不过青天白日怎好进门调戏人家的妇女,白受人家抢白一顿又不好发作,那不是自寻苦恼么?如此思量了一会,终是不敢冒昧进去。忽转念一想,我何不等到夜间,人不知鬼不觉的,前来寻欢取乐,岂不千妥万妥吗?照刚才他对我的情形看来,已象是心许了,夜间见是我,料不至于叫唤不依。
张燕宾有此一转念,便打算回头寻找陈广泰,才要提脚,只见那个开门的小丫头,走出门来,向自己招手。张燕宾这时喜出望外,一颗心反怦怦的跳个不住,糊里糊涂的含笑向那小丫头点了点头,走近前低声问道:“你招手是叫我进去么?”小丫头也不回答,笑嘻嘻的拉了张燕宾的衣角,向门里只拖。张燕宾的胆量便立时壮起来了,随着小丫头,走进一个小小的厅堂。小丫头指着厅堂背后的扶梯,说道:“上楼去!”小丫头说时,从扶梯上下来一个老婆子,也是满脸堆笑,仿佛招待熟客一般的让张燕宾上楼。
张燕宾看了这些情形,已料定是一家私娼,不由得暗自好笑,幸喜这里招我进来,不然,今夜若跑到这里来采花,岂不要给江湖上人笑话。随即大踏步跨上扶梯,抬头就见那女子,已更换了一身比方才越发娇艳的衣服,立在楼口迎接。张燕宾伸手携了她的皓腕,一同进房。房里的陈设,虽不富丽,却甚清洁。张燕宾是个爱清洁的人,其平日不肯宿娼,就是嫌娼寮里腌脏的多,清洁的少,此时见了这个私娼倒很合意,和那女子并肩坐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子说:“姓周,名叫金玉。”谈到身世,周金玉说是父母于前年遭瘟疫症死了,留下她一人,没有产业,又因原籍是贵州人,流寓广东,无身份的人她不愿嫁,有身份的人又不愿娶,因循下来,为衣食所逼,只得干这种辱没家声的事。张燕宾听了,心中非常感动,登时就存了个将周金玉提拔出火坑的念头,这日便在周金玉家吃了午饭,细语温存的直谈到黄昏时候,心里总不免有些记挂着陈广泰,曾约了今夜同去劫林启瑞家的,怕他在吕祖殿等得心焦,才辞别周金玉出来。
周金玉把张燕宾认作富家公子,竭力的挽留住夜。张燕宾推说家里拘管得严,须等家中的人都睡熟了,方能悄悄的出来到这里歇宿,大约来时总在三更以后。周金玉信以为实,临别叮咛嘱咐,三更后务必到这里来。张燕宾自然答应。
回到吕祖殿,陈广泰正独自躺在床上纳闷,见张燕宾回来,才立起身问道:“你去哪里游逛,去了这么一日?”张燕宾并不相瞒,将这日在周金玉家盘桓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并说自己存心要提拔周金玉出火坑。陈广泰听了,半晌没有回答。张燕宾忍不住问道:“周金玉的模样,你是和我在一块儿瞧见的,不是个很可怜、很可爱的雌儿吗?我提拔他出火坑,并不费付么气力,也算是积了一件阴功,你心里难道不以为然吗,为什么不开口呢?”
陈广泰笑道:“提拔人出火坑的事,我心里怎能不以为然!不过我看这种阴功,我们如今很不容易积得。要积阴功,就不要有沾染,有了沾染,便不算是阴功了。你、我如今能做到不沾染么?”张燕宾笑道:“你这又是呆话了。周金玉如今一不是孀居,二不是处女,况且现做着这般买卖,怎说得上沾染的话!”陈广泰和张燕宾相处了几日,知道张燕宾盼性格,是个私心自用、欢喜护短的人,逆料他一贪恋烟花。必无良好结果,已存心要离开他,自去别省,另谋生活,便懒得和他争论了。张燕宾见陈广泰不说什么了,遂笑说道:“我因曾说了今夜去林启瑞家下手,恐怕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得慌,才赶了回来。我们今夜,快去快回,周金玉还在那里等我呢?”陈广泰原不愿意再干这勾当,因尚不曾离开张燕宾。若忽然说出不去的话,恐怕张燕宾多心,疑是不满意周金玉的事,只得强打精神,和张燕宾一同进城。
他二人近来每夜在城墙上,翻过来,爬过去,从没一人瞧见。二更时分,到了林启瑞家。拿着二人这般本领,到寻常没有守卫的商人家行窃,怕不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吗?这时林家的人,都已入了睡乡。二人进了林启瑞的房,房中的玻璃灯还煌煌的点着,不曾吹熄,轻轻的撬开箱橱,得了不少的贵重物品。已将要转身出来了,张燕宾忽然一眼见床上睡着一个中年妇人,手腕上套着一只透绿的翠玉镯头,心想:我此刻所得的这些贵重物品,总共还抵不上这一只翠镯,既落在我眼里,何不一并取了去呢?遂示意教陈广泰先走,独自挨近床前,握住翠镯一捋,不曾捋下,妇人已惊醒了。一声“有贼”没喊出,张燕宾已拔出宝剑,把手腕截断,取出翠镯走了。等到林家的人起来,提灯照贼时,陈、张二人大约已离去广州城了。
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见张燕宾手上很多血迹,问是哪里的血?张燕宾笑道:“你在林家屋上不曾听见吗?”陈广泰吃惊道:“你竟把那妇人杀死了么?你教我先走,我就走了,哪里听见什么呢?”张燕宾摇头道:“无缘无故,谁杀死那妇人干什么?只因镯小手大,一时捋不下来,那妇人已惊醒要开口喊贼了,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抽剑将那只手腕截断,所以弄得两手都是鲜血,挂点儿红也好。”
陈广泰一听这几句残忍话,不由得冒上火来,沉下脸说道:“你这回的事,未免做的过于狠毒了一点。我想不到你像貌生得这么漂亮,五官生得这么端正的人,居心行事,会有这般狠毒。”张燕宾也勃然变色说道:“你才知道我居心行事狠毒吗?居心行事不狠毒,怎的会做强盗咧!你是居心仁慈、行事忠厚的人,快不要再和我做一块,把你连累坏了。”
陈广泰受了这几句抢白,火气就更大了,指着张燕宾的脸说道:“你做错了事,不听朋友规劝,倒也罢了,还要是这么护短,我真不佩服你这种好汉!”张燕宾的貌如春风,性如烈火,对着陈广泰“呸”了一口道:“谁和你是朋友,谁教你规劝,谁教你佩服?你是好汉,你就替林家的妇人报仇。”陈广泰这时本已大怒,只是回头一想,张燕宾究竟待自己不错,而且自己是得他好处的人,既已同做强盗,怎好过责他狠毒呢?若认真翻起脸来,旁人也要说我不是,因此勉强按纳住火性,向张燕宾拱手道:“你也不必生气,我的一张嘴,本来也太直率了些,承你的情,交好在先,不值得为这事伤了你、我的和气。周金玉在那里等得你苦了,你去开开心吧,不要把我的话作数。”
张燕宾见陈广泰转脸陪笑,倒觉自己性子太躁,回出来的话太使人难堪,心里也是不免有些失悔,不该截那妇人的手,当下也陪着笑脸,向陈广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好,原谅我些。我的一张嘴,实在比你更直。周金玉那里,我既约了她,是不能不去,今夜便不陪你了,明朝见吧!”陈广泰说了一声:“请便!”张燕宾竟自去了。
陈广泰独自在房中思来想去,终以往别处谋生为好,不过自己要走是很容易的事,心里就只放不下张燕宾,思量他如此逞强,目空一切,俗语说得好:“做贼不犯,天下第一”,世间那有不破案的贼,况且他如今又迷了一个私娼,更是一个祸胎。我若丢了他,自往别处去,他一个人在这里,没人劝他,没人帮他,他拿真心待我,我曾受过他好处的人,问心实有些过不去。但是我不离开他,终日和他做一块,他横竖也不听我的话,一旦破了案,同归于尽,也是不值得。不如趁他今夜到周金玉那里开心去了,我离开这吕祖殿,另寻一个妥当地方藏躲,暗中探听他的行止,或者他见我走了,一个人单丝不成线,从此敛迹了,或竟往别处去了,我再去别省,这就尽了我朋友的交谊了。万一他仍执迷不悟,弄到破了案,有我在这里,能设法救他,也来可定。总之,我离开他不了,丢了他不顾也不好,就只有这一条离而不离的路可走了。只是我此刻是悬赏捉拿的人,离开这个好所在,却去哪里安身呢?又踌躇了一会,忽然喜道:有了,乡村之中,富厚人家的大住宅很多,大住宅多有天花板,我藏在天花板里面,每夜到周金玉那里或这地方,探一度消息,若两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外面又没有拿了大盗的风声,那就是已往别处去了,我再往别处,问心也没对不起朋友的所在了。
陈广泰主意打定,即出了吕祖殿,找了一家大住宅的天花板,藏躲起来,每夜二、三更时候,出来探听。这夜到吕祖殿一看,东边配房空洞洞的,不但张燕宾不见,连房中陈设的器具,一件也没有了,陈广泰心想:难道他将行李都搬到周金玉那里去了吗?我何不到那里去探听探听,遂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房檐边,听得房里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张燕宾在内,仔细一听房内所说的话,不觉大惊失色。不知听出什么话音来,且俟第二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六回
陈广泰热忱救难友
张燕宾恋色漏风声
话说陈广泰伏在周金玉的房檐边窃听,听得一个很苍老的婆子声音说道:“贼无死罪是不错,但他这样的举动,怎能把他当窃贼办?不问落在什么好官手里,总不能说他不是江洋大盗?江洋大盗还怕不是死罪吗,你害怕些什么呢?你和他结识不到几日,他犯的案,你本来全不知情,又没有得着他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受他的拖累真犯不着呢!这回还侥幸遇着齐老爷,为人慈善,又拨不开我的情面,才肯替我帮忙,想这个方法,开脱我们窝藏屯留的罪。若遇了旁人,怕你、我这时候不一同坐在牢监里吗?你年纪轻,哪里知道厉害,窝藏江洋大盗,就是杀头之罪。你只想想,如果齐老爷不顾情面,不想这个法子,替我们开脱,这种官司,你我如何能吃得消?俗语说得好:”贼咬一口,入木三分‘何况是窝藏江洋大盗呢?“婆子说到这里,遂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声音,接着说道:”谁知道他是江洋大盗,窝藏他咧?这罪也加我不上,我若知道他是个狗强盗,早就到县里领赏去了。“
陈广泰听到此处,知道是张燕宾破了案,被拿到县衙里去了。想起自己从县衙逃出来,穷途无依,和张燕宾萍水相逢,承他慨然收容自己,并竭力相助的情事,不由得感伤知已,一阵心酸,两眼的泪珠扑簌簌只往下掉。听了房内女人谈话的口气。已猜透几成,张燕宾之所以破案,必是捕快们商通这婊子做内应,不然,论张燕宾的本领,也不是容易得给人拿住的。不过怎生一个内应的法子,我得查出来,好给他报仇雪恨。只是我如今是悬赏缉拿的正犯,如何能出头露面,向人家查问呢?想了一想道:“有了。现放着做内应的人,在底下房里,不好下去逼着他们详细说给我听吗?”再侧耳听下面,已停止谈话了。
陈广泰自从在李御史家,受了张燕宾开玩笑的一吓,当时觉得身边仅有一把解腕尖刀,敌来不好抵挡,随即就在古董店里拣选了一把单刀。这时打算下房去,逼房内的女人招供,就把单刀亮了出来,翻身从后院跳落下去,正想用力撬门,猛然转念道:不妥,不妥!我此刻报仇事小,救人事大。我能把张燕宾救将出来,还愁不知道怎生内应的详细吗,更还愁报不了仇吗?若如今冒昧撬开门,跑上楼去,不问这婊子如何说法,煞尾总是给她一刀两段,杀一个这般恶的婊子,自然算不了一回事,但是婊子被我杀了,地方人免不了要报告瘟官,捕快们一猜就着,除了我没第二个人。他们不知道我还在这里,不大防备,我设法救张燕宾就容易些,若他们因这里的命案有了防备,不但张燕宾关在县牢里,我不容易进去救他,并且还怕那瘟官,预防发生劫牢反狱的事,担不起干系,迅雷不及掩耳的把张燕宾杀了,事情不更弄糟了吗?想罢,觉得上楼逼用金玉招供,是万分不妥的事,遂急回身上屋,插好单刀,施展平生本领,向广州城飞奔。
再说张燕宾,是个很机警、有智谋的人,就专论武艺,也很了得,为何这么窑易的便破案被人拿获了呢?看官们看了陈广泰在房檐上昕的那段谈活,大约已能猜透。张燕宾破案的原因,就全坏在“贪色”两个字上。不过贪色究竟和破案有何相关,用金玉并不是个有勇力的婊子,又如何能帮着捉拿生龙活虎一般的张燕宾呢?这其间还有一段极曲折的文章,在下因只有一张口,不能同时说两面的话,只有一枝笔,不能同时写两面的事,为的陈广泰是游侠传里的重要角色,所以先将他安顿,再腾出工夫来,写张燕宾的事。看官们不要性急,请看以下张燕宾的正传。
张燕宾自从这夜同陈广泰在林启瑞家,砍断林启瑞老婆手腕,抢了翠玉镯头,回吕祖殿被陈广泰说了一会,心里仍放不下周金玉,就跑到周金玉家歇了。用金玉这个私娼很有些牢笼男子的手段,误认张燕宾是个富贵公子,放出全副本领来牢笼,果然半夜工夫,把张燕宾牢笼得心花怒发。无所不可,不待天明,便心甘情愿的,将那流血得来的翠玉镯头,孝敬了周金玉。周金玉知道那镯头是一件很珍贵的宝物,不是大富的人家没有,喜不自胜的收了,谢了又谢,因要得张燕宾的欢心,当时就套在手腕上。
张燕宾送了那镯头之后,见周金玉即套在手腕上,心里又不免有然后悔,恐怕被人看出来,跟踪追问。但是已经送出了手,不能说周金玉收着不用,只得换一种语意说道:“这镯头是无价之宝,我不是爱你到了极处,也不肯拿来送你,你却不可拿它当一样平常的东西。随便套在手上。你在家里套着,还不大要紧,若是套着到外面去走,就很是一件险事。你要知道,象这样透绿的镯头,不问什么人,一落眼便看得出,是一件无价之宝。在好人看了,不过垂垂涎,暗暗的称赞几句,若一落到坏人眼里,就免不了要转念头了,你看那还了得么?”周金玉听得,也承认这话不错,当时就把镯头收藏起来。
张燕宾享受了一夜温柔之福,次日兴高彩烈的回到吕祖殿,打算将一夜快活的情形,说给陈广泰听。跑到自己房里一看,哪里有陈广泰的踪影呢?察看了一会房里的情形,自己的东西丝毫未动,陈广泰的东西一件也不见了,心里已明白陈广泰是因劝谏自已不听,恐怕在这里受拖累,所以不告而走了。只是张燕宾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把当作一回事,独自在房里徘徊了几转,因惦记着周金玉,安坐不住,回身仍锁了房门,打算到周金玉家里,细细的领略那温柔乡的滋味。才走进门,那个老婆子笑嘻嘻的迎着,陪张燕宾上楼。张燕宾到楼上不见周金玉,连忙问道:“我那心爱的人,上哪里去了呢?”老婆子在旁陪笑说道:“请少爷坐一会,就回来了。”张燕宾靠窗坐下说道:“到什么地方游逛去了吗?”老婆子笑道:“我家姑娘知道少爷就会来了,她说,没好吃的东西,给少爷下酒下饭,怪我不会买,趁少爷没在这里的时候,她亲自到店里买去了。”张燕宾信以为真,心里好不畅快。
其实周金玉哪里是去买什么下酒下饭的东西呢?原来就在这个市镇上,有一家姓齐的,很有些财产,为人欢喜多管闲事。市镇上的人因他的行为还正直,又有钱,肯替人帮忙,办事更机警,有些手段,就公推他做个保正。齐保正有个正太太、两个姨太太,都没有儿子,见周金玉年纪轻,容貌体格都很好,想讨来做第三房姨太太。以齐保正的赀财势力,要讨一个私娼做姨太太,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不过他因周金玉曾当过几年私娼,不见得还有生育,恐怕讨进屋,也和家里的三个一样,虾子脚也不掉一只,岂不又多养一个废物吗?于是,由他两个姨太太出主意,引逗周金玉家里来玩耍,齐保正却暗中和她生了关系。其所以齐保正不亲自到周金玉家去,为的是要顾全自己当保正的面子,打算是这么鬼混一年半载,如周金玉有了身孕,哪怕是外人的种子,也不追究,就实心讨进屋来,一年半载之后不怀孕,这事便作为罢论。周金玉并不知道齐保正的用意,只因和两个姨太太很说得来,两个姨太太都逢迎得很周到,所以每日高兴到齐家玩耍。那日张燕宾和陈广泰遇着周金玉的时候,就是从齐家玩耍了一会回来。
周金玉得了张燕宾送的翠玉镯头,心中无限欢喜。女子的度量,自是仄小的多,凡得了什么希奇宝贵东西,总欢喜炫耀给常在一块的姊妹们看,听人几句赞美的话,好开开自己的心。周金玉既得了这样宝贵的翠玉镯头,怎能免得了这炫耀的念头呢?只等张燕宾一出门,她便套上了那只镯头,到齐保正家来了,进房就把镯头脱下来,递给两个姨太太看道:“两位姊姊请猜一猜,这镯头可值多少钱?”两个姨太太看了,摇头道:“只怕是假的吧?象这么透绿的戒指,我们眼里都不曾见过,哪有这样的真镯头呢?你没看见我们老爷手指上套的那个戒指吗?不及这镯头一半的透,没有一颗蚕豆大,去年花五千块钱买进来,还说是半卖半送呢!”
两个姨太太正品评着,齐保正走了进来,笑问:“什么半卖半送?”两个姨太太笑道:“你来得好,快拿你的戒指来比比。你时常以为你那戒指好的了不得,你来瞧瞧人家的看。”齐保正从姨太太手里,将镯头接过来,望了一望,即吐了吐舌头,问周金玉道:“哪里得来的这件希世之宝?”周金玉笑着得意道:“你猜能值多少?”齐保正摇头道:“这种希世之宝,何能论价?”两个姨太太见齐保正慎重其词,说是真的,就问道:“这东西竟是真的吗?”齐保正道:“不是真的谁还瞧他呢!这样东西,不是寻常富厚人家能有的。金玉,你从哪里得来的?”周金玉也不隐瞒,照实说,是一个新来的大阔客人相送的。齐保正很诧异的说道:“新和你相交的客人,就送你这样的宝物吗?”周金玉点头应是。齐保正将镯头还给周金玉道:“你得好生收藏起来。这东西不好随便带了在外面行走,你有了这件东西,一辈子也吃着不尽,胡乱带了出来,弄得不好,恐怕连性命都会送掉。”周金玉接过来,便不往手腕上套,揣入怀中笑道:“客人送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教我好好收藏起来。我本也不打算随便带着出来,今日是想送给你和两位姊姊瞧,不然也不带来了。”
周金玉才坐谈没一会,那个开门的小丫头名叫狗子的,就跑来叫周金玉回去,说昨日来的那客人又来了。周金玉即同着狗子,辞了齐保正出来。狗子将老婆子对张燕宾支吾的话,向周金玉说了,免得见面时说话牛头不对马嘴。那老婆子并不是周金玉的外人,就是她的亲生母,因为在这市镇上生意清淡,没力量雇人,就拿自己的母亲当老婆子使用,怕人知道了笑话,从不肯对人说出是母女来。陈广泰半夜在屋上偷听,才听出是母女的声口。这时周金玉被叫了回去,在楼底下故意高声对老婆子说这样菜应该怎煮,那样菜应该怎生烧,说了一大串,才从容上楼。
张燕宾已迎到楼门口,握着周金玉的手笑道:“我不问什么小菜。都能下饭,何必要你亲自去买来给我吃,我吃了,心里又如何能安哩。你下次万不可这么劳动了,反教我吃了不快活。”周金玉笑道:“少爷说哪里话!少爷是金技玉叶的人,到我这种龌龊地方来,已是委屈不堪了,若再放少爷挨饿,我就是铁打的心肠,也怎生过得去呢?并且就是我亲自去买,这乡下的市镇,也买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我正在急得什么似的,少爷还要我不亲自去,那就更要把我急坏了。”张燕宾听了这派柔情密意极相关切的话,恨不得把周金玉吞到肚皮里去。二人携手并肩,同坐在床上,软语温存,说不尽的恩山情海。
张燕宾知道陈广泰已走,用不着回吕祖殿去,日夜厮守着周金玉,半步也不舍得离开。周金玉也和张燕宾混得火热,轻易不肯下楼。是这么起腻了几日,周金玉要嫁给张燕宾,张燕宾也要娶周金玉,二人都俨然以最恩爱的夫妻自居了。
这日,周金玉上楼对张燕宾说道:“我有一个干娘,住在离这里不远。平日我隔不了两天,定得去看她一趟。这几日因不舍得离你,不曾去得,她几次打发丫头来叫,我总是说身体不舒服,推托不去。今日是她老人家六十整寿,刚才不是她老人家又打发丫头来请,我倒忘记了。这回实在不能推托,只得去走一趟,叩一个头就回来。你没奈何,受点儿委屈,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吧!”张燕宾笑道:“这算得什么委屈!你既好几日不曾去,今日又是寿期,应得去多盘桓一会,才是做干女儿的道理,怎么只叩一个头就回来咧!快去,快去!尽管迟些回来没要紧。”周金玉指着床上笑道:“你趁我不在家,安安稳稳的多睡一觉好么?免得到了夜间,只是昏昏的要睡,推都推你不醒。”说时,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抿嘴笑着就走。
张燕宾一时连骨髓都软了,笑迷迷的望着周金玉走到了楼口,忽然想起一桩事,连忙叫周金玉转来。周金玉跑回来问道:“什么事?”张燕宾道:“没旁的事。今日既是你干娘的六十整寿,你做干女儿的总应该多送些礼物,替你干娘撑撑场面才对。你打算送些什么东西,且说给我听听看,不要太菲薄了,给人家看了笑话,就是你干娘,也要怪你这干女儿不肯替她做面子了。”周金玉笑道:“我干娘家里很有钱,什么东西都有,用不着我这穷干女儿,送她老人家什么礼物。”
张燕宾摇头道:“那如何使得?越是她有钱,你的礼物越不可送轻了。世人送礼物,哪里是人家没有钱才送吗!你要知道,越是没钱的人,越没人送重礼给他。你是个聪明的人,怎的一时倒这么糊涂起来了。”其实何尝是周金玉糊涂,周金玉哪有什么干娘做什么六十整寿,原来是齐保正打发人来叫,说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教周金玉瞒着客人,悄悄的把那翠玉镯头带去。周金玉恐怕商量的时间太久,张燕宾独自坐着烦躁,甚至疑心她出外是和情人相会,所以凭空捏造出这个很重大的事由来。没想到张燕宾如此关切,定要盘问送什么礼物,没奈何,只得又胡乱捏造出无数的礼物名色来。不知齐保正有什么要紧的事和周金玉商量,且俟第二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七回
齐保正吊赃开会议
周金玉巧语设牢笼
话说周金玉托故来到齐保正家,打客厅门口走过,只见齐保正陪着一个七、八十岁的白发老头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坐在里面谈话。用金玉因见是男客,不停步的往里走,齐保正已瞧见了,追出来喊道:“就请到这里来坐吧。有事要和你商量的,便是这两位。”周金玉忙停步转身,齐保正接着问道:“那只镯头带来了么?”周金玉点头应道:“带来了。”二人说着,同进了客厅。
齐保正指着白发老头,给周金玉介绍道:“这位是何载福老爹,这位是林启瑞老先生。”彼此见礼就坐,齐保正伸手向周金玉道:“且把那镯头拿出来,请两位看看。对了,我再和你细谈。”周金玉从怀中摸了出来,林启瑞一落眼,就站起来嚷道:“丝毫不错,被劫去的,就是这东西,看都无须细看,宝贝是假不来的。”齐保正接了镯头,递给林启瑞,回身问周金玉道:“送你这镯头的客人,此刻还在你家么?”周金玉不知就里,只得应是。齐保正道:“那客人向你说是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周金玉道:“他初来的时候,我只知道他姓张,他不曾说出名字、籍贯,我也不曾问他。直到这两日,不瞒齐老爷说,他想讨我,我也想嫁他,他才说是广西梧州人,姓张名燕宾,家里有百十万财产,并无兄弟。”齐保正道:“他曾向你说过,到广东来干什么事吗?”周金玉道:“他说是来探亲访友,借此也好在广东游览一番。”齐保正道:“他的亲在哪里,友在哪里,曾向你说过么?”周金玉摇头道:“那却不曾听他说过,近来他住在我楼上,好几日没下楼,也不见他有亲友来拜望。”
何载福从旁插嘴问道:“那客人从何时起,才不曾下楼呢?”金玉想了一想道:“就在来我家的第二日,他出去了一趟,不久便回来,到今日已有六天了。”何载福道:“这镯头是在第二日送给你的吧?”周金玉道:“第二日天将发亮的时候。那夜他打过了三更才来,他说他家里拘束得严,非等三更过后,家人都睡着了,不能出来。”何载福笑道:“他家既在梧州,到广东来是探亲访友,梧州的家如何管束得他着。即此一句,已是大破绽、大证据了。”
齐保正向周金玉道:“你此刻已知道这个你想嫁的张燕宾,是个干什么事的人么?”周金玉道:“我实在不知道。”齐保正哼了一声,正色说道:“幸亏你实在不知道,若知道还了得吗?老实说给你听吧,那东西是个江洋大盗,近来在广东犯案如山。这位林老先生的夫人,就是被你想嫁的那东西,砍断了一只手腕,劫夺了这只镯头。这位何老爹,也就是为那东西犯的凶案太多,弄得整整的六昼夜,不曾歇憩。还亏我今日到城里,遇见他老人家,谈到林老先生府上的劫案,我顿时想起你那日送给我瞧的这只镯头,觉得来的太蹊跷,就对何老爹谈了一谈。可怜何老爹这么大的年纪,就为这案子受尽了辛苦,正愁投得头绪可寻,听了我这话,连忙和我商量。那时将林老先生请来,同到这里验赃,如今既是赃明证实了,这事你便担着很大的干系了。”
何载福道:“如今案子既落在你家,不是拿我向你打官腔,公事公办,我只着落在你身上要人便了。就是你自己,也免不了一同到案。”何载福这几句话,把周金玉吓得脸上变色,眼望着齐保正,几乎流下泪来,放哀声说道:“这姓张的,既是个江洋大盗,我一点儿气力没有的女子,如何能着落在我身上要人呢?”何载福道:“你窝他,又得了他的赃物,不着落你着落谁咧?”
齐保正偏着头,思索了一下,才向何载福道:“依我的愚见,这案子在金玉自然不能脱开干系,不过要着落在她身上,恐怕打草惊蛇,反误了正事,不如两面商量停当,内应外合,动起手来,较为妥当。”何载福点头道:“齐老爷的见解不错,但应该怎生商量呢?”齐保正道:“这事须大家从容计议。我看是这么办吧:此刻最要紧的,是要设法稳住张燕宾,使他不离开金玉楼上,我们再调齐捕快两班,围住那楼,便不怕他插翅飞去了。”何载福道:“这话很对。动手捉拿的人,我这里早已准备好了,哪用得着调捕快两班,只是就这么围往房子捉拿,不见得便能拿着,如今且请齐老爷思量一下,看用什么方法,先将那强盗稳住。”
齐保正对周金玉道:“你坐在这里,没有用处,不如先回家去,将张燕宾绊住,教你妈到这里来。我们商量妥当了,如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可不能怠慢。你须知这窝藏江洋大盗的罪名,不是当耍的事。”何载福道:“你心里若安排犯一个绞罪,我们没甚话说,任便你回家怎生举动。若想我们替如开脱,则我们等歇商量好了,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得努力照办。”
周金玉道:“老爹请放宽心,我因不知道是个强盗,既生成了这般苦命,没奈何只得从他。如今承老爹和齐老爷替我出主意,替我开脱罪名,我还敢不努力照办吗!”齐保正道:“这样的大盗,又在此地做了这么多案子,必然机警的了不得。你回家若稍露形迹,使他一动了疑,事情就糟透了,务必和平常一样,不动声色。”周金玉道:“这个我理会得。我看张燕宾这人,对于旁的事,是象个都很机警的样子,只我和他说话,灌他的迷汤,他竟和呆子一般,句句信以为实。他前夜还说我将来和他做夫妇,可保得一辈子不会有反目的时候,因为彼此都知道性格的缘故。”
齐保正笑道:“你是知道他的性格么?”周金玉道:“我何尝知道他什么性格,不过他是个爱巴结、爱奉承的人,说话恭维他,句句给高帽子他戴,他心里就快活。我所知道的,就是这种性格,旁的一点也不知道。”
何载福道:“闲话不用说了,你快回去稳住他吧!”周金玉起身要走,忽停住脚问何载福道:“教我将他稳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何载福道:“时候难说,总之,我们到了你家,你才得脱干系。”
周金玉去了一会儿,换了那老婆子来。齐保正对何载福道:“刚才金玉在这里,说张燕宾性格的话,在我看来,并不是闲话。要捉拿张燕宾,只怕就在这几句闲话上。”何载福诧异道:“齐老爷这话怎么讲?人家都说齐老爷为智多星,必已有了好主意,何不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呢?”齐保正笑道:“主意我是有了一个,不过此时还没到说的时候,不说倒妥当些。老爹若肯听我的调度,此时得赶快回城去,将准备好了的人,带到这镇上来,免得临时掣肘。”何载福道:“我哪有不听调度的道理,只是教周金玉怎生摆布,这主意我想知道才好。”齐保正笑道:“我自然有方法教她摆布,她在里面摆布成了功,我们外面的人才能动手。至予怎生摆布,老爹暂时不知遭也没要紧。”
何载福知道齐保正办事素来能干,很相信不至误事,遂连说很好,并拱手向齐保正道:“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就和林启瑞,带了那只翠玉镯头去了。齐保正和周金玉的娘,秘密商议了好一会,老婆子遂照着齐保正教的方法,归家转教周金玉实施。
再说周金玉回到自己楼上,见张燕宾果然睡在床上,便挨近床沿坐下。张燕宾醒来,睁眼问道:“怎的回得这么快呢?”周金玉笑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回得这么快!我平日最欢喜到我干娘家里去玩,一去就是大半月,还得等家里人去催我才肯回来。不知是什么道理,自从你进我的门,我一个人完全变了。今日我干娘做六十岁整寿,男女宾客来了二、三百,若在平日,象这样热闹的地方,是我最欢喜玩的。今日却不然,没动身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去,逼得没有推托的法子,就打算只去叩一个头便回来。后来经你一说,我也觉得叩个头就走不成个道理,既去了,多盘桓一会也使得。谁知一到那里,越是看了那些热闹的情形,心里就越觉得你一个人在这楼上寂寞。他们请我吃面,我也想到你一个人在这楼上,什么也没得吃,总总触目惊心,没一样事不想到你身上。老实对你讲,我如今这种迎新送旧的日月,已过了这么久,若处处以真恩义待客人,那不要苦死了吗?我和你相交,才得几日,毕竟是什么道理,会使我是这么一时也割舍不下呢?坐在我干娘家,简直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也存身不住。干娘见我呆了似的,以为我身体上有什么病痛,拉住我手问长问短,我便趁着那当儿说道:”我的身体,近来本不舒服,每日只是昏昏的睡,饭也不想吃,所以好几日不曾到你老人家这里来,今日是勉强撑持着来的。‘我干娘本很痛我,听了我的话,以为是真的,当下就催我回家道:“这里今日人多嘈杂,身体不舒服的人,和许多人混在一块儿,必然更加难过,你就回去吧,等身体好了,再来这里玩耍。’我一听干娘这么说,登时如遇了皇恩大赦,来不及似的跑回来,在半路上想你,必也等得很苦了。”
张燕宾被周金玉灌了这一阵闻所未闻的迷汤,只灌得骨软筋酥,拉了周金玉的手笑道:“等却并不等得苦,不过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寂寞些儿。若依我的心愿,自然巴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我。”用金玉这番更放出最有心得的媚人手段,用在张燕宾身上,夜间亲自下厨房,帮同老婆子弄了无数下酒下饭的肴馔,搬上楼陪张燕宾吃喝。酒到半酣,周金玉就坐在张燕宾身上,口对口的灌酒。灌了一会,周金玉忽然立起身说道:“我真糊涂,一些儿不知道体贴你,我这么重的身体,只管坐在你腿上揉擦,你不压得慌吗?”张燕宾乘着些儿酒兴笑道:“你真小觑我了。我这两条腿,不是我自夸的话,多的不说,象你这般轻如燕子的人,只要坐得下,至少也禁得起坐十来个。我这两条臂膀亮开来,一条臂膀上吊十个你这么重的人,也只当没这回事。”
周金玉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你一个公子少爷,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我倒不相信是真的!”张燕宾仰天大笑道:“我岂肯向你说谎话。难道公子少爷,就不许大力吗?”周金玉偏着头,凝神一会,嫣然一笑,说道:“怪不得你每次抱我,和小孩一样,我这人真粗心,一点儿不在意。不过,你的力比我们女人的大,我是相信,若照你刚才说,有那么大的力,我就不相信了。牛和马的力,算顶大的了,牛、马的背上,也不能禁得起十多个人,难道你的力,比牛、马的还大些吗?”张燕宾又仰天打了个哈哈,仍把周金玉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慢慢的笑着说道:“你是个年轻的姑娘,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以为牛、马的力,就是无大不大的了,哪晓得人的力,没有的便没有,一有就比牛、马还要大几倍咧!”周金玉道:“你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吗?”张燕宾道:“谁能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一天一天操练出来的。”周金玉欢喜了不得的样子说道:“前几年看相算八字门先生,都说我的命好,将来的夫星好。这几年流落下来,我心里常骂那些看相算八字的混账东西,当面瞎恭维人,一些儿效验也没有,流落到了这步地位,还有什么命好。至于夫星好的话,更加说不上,我已流落做这种生涯,哪有好人肯来娶我?如今有了你,我心里想起这些话,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我哪怕嫁给你做姨太太,我也心甘情愿。一个女人嫁人,情愿嫁给一个英雄好汉做姨太太,不愿嫁给庸夫俗子做正太太。你不是个英雄好汉,哪里会有这种气概和这种气力?我这里能有你这样人来往,说要算是我的福气,何况你待我这般恩义呢?”
张燕宾紧紧的把周金玉搂在怀中道:“我的好乖乖,我并不曾娶妻,如何忍心将你做姨太太。象你这样的人物,还怕够不上做正太太么!”周金玉偎傍着张燕宾的脸,温存说道:“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哪里配存想做你的正太太的念头?承你瞧得起我,不拿我做没身份的人看待,我真是感激副死。”说着,眼眶儿红了,扑簌簌的要流下泪来。张燕宾连忙拿出手帕,替周金玉拭干眼泪,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无缘无故的,伤感些什么!快不要提这些话了,我们来寻些快活的事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