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5 页/共 22 页

陈广泰一手揪住刘阿大的辫子,提了起来,看了看那副血肉模糊的脸,止不住笑问道:“我拜你为师,还是你拜我为师呢?”刘阿大虽被打跌了一交,心里仍是不服,向地下吐出口中的带血泥砂,说道:“这趟不能上算,怪我自己轻视了你,地下的瓦片又有些滑脚,所以跌了这一交。你真有本领,我们再来过。”陈广泰笑道:“这地方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的脚难道不是踏在瓦片上,就只滑了你的?你再要来,也随你的便。你说这里瓦片多了不好,就换一个地方也使得。”说着,把手松了。刘阿大趁陈广泰才松手不防备的时候,对准陈广泰的软肋上,就是一拳。陈广泰要躲闪也来不及,只得运一口气,将软肋一鼓。刘阿大用尽平生气力,以为这一下打着了。却是作怪,那拳打在软肋上,就和打在棉花包上一般,软的全不要力,而右手这条臂膊,反如中了风似的,软瘫麻木,一不能动弹,二没有感觉,才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若再侍强不哀求陈广泰,眼见得这条右膀,成了废物。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佩服了!就此给师傅叩头。”   陈广泰很高兴的拉起他,在他右膀上揉擦了几下。刘阿大的右膀,登时恢复了原状,揩去嘴脸上的血迹,说道:“我还有几个拜把的兄弟,也都是练过武艺的。师傅若肯教他们,我可以将他们找来,同跟师傅学习。”陈广泰喜道:“我怎的不肯教,只要他们肯从我学!你此刻就去,将他找来给我看看。”刘阿大欣然说好,教陈广泰在一家小茶楼上等候,自去找寻他的拜把兄弟去了。   看官们猜这刘阿大是什么人?原来是广州市的一个很厉害的窃贼,连他自己有六个拜把的兄弟,都略略的懂得些拳棒。他们六个人在广州市中,所犯的窃案堆积如山。只因他们都很机警,做事严密,一次也不曾败露过。刘阿大为的是心虚,恐怕有衙门里做公的捉拿他,所以陈广泰于无意中在他肩上拍一下,说了一句请站住的话,就吓得那么狂跑。陈广泰入世未深,哪里看得出这些毛病,一心只想多收几个好徒弟。在那小茶楼上等了半晌,只见刘阿大引了三个汉子上楼来。三人的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陈广泰看三人的体格,都很壮实、很灵活,没一个不是练武艺的好资质。刘阿大领过来见了礼,张三、李四的各自报了姓名。   刘阿大道:“我们原是六兄弟,现在两个因事往别处去了,须迟数日才得回来,回来了也要从师傅学的。师傅的寓所在哪里?我们每日到师傅那里来,请师傅指教。”陈广泰道:“我才从福建到这里来,白天在街头卖武,夜间随意到饭店里借宿,哪有一定的寓所。我每日到你们家里来教倒使得。”刘阿大四人听了,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说道:“师傅到我们家里来教如何使得?如今师傅既无一定的寓所,那很容易,我们几人合伙,租一所房屋,给师傅住。师傅高兴多收徒弟,尽管再收,饭食由我们几人供给,岂不甚好吗?”陈广泰笑道:“能这么办,还有什么不好?”他们当窃贼的人,银钱来得容易,有钱凡事易办,不须几天工夫,房屋就租妥了。于是,陈广泰就在广州设起厂来。   刘阿大等六个窃贼,黑夜各自去做各自的买卖,白日便从陈广泰练字门拳。六人的武艺越练越好,盗窃的本领也跟着越练越高,犯出来的案子,更是越犯越大。陈广泰只顾督促六人做功课,功课以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如此教练八、九个月。这日,陈广泰起床了好一会,不见刘阿大等六个徒弟来,心里很觉诧异,暗想:他们都很肯用功,每日总是天光才亮,就陆续到这里来,做了半晌功课,我才起床,今日怎的一个也不来呢?有事没有六人都有事的道理,有病也没有六人都有病的道理,这不很希奇吗?陈广泰独自踌躇了一会,正待弄早点充饥,忽见有八个差役打扮的人,一拥进了大门,各出单刀铁尺,抢步上前,要捉拿陈广泰。陈广泰大吃一惊,暗想自己并无过犯,用不着逃走,只是见众差役的来势凶猛,恐怕无故被他们杀伤,不等他们近前,连忙扬着双手说道:“诸位不用动手,我不曾犯罪,决不会逃跑。诸位来拿什么人,请拿出牌票来,给我看了,如果是来拿我的,我同去便了,不要诸位劳神。力众差役听了这话,其中有一个从身边摸出一张朱票来,扬给陈广泰看道:”我们奉上官所差,要拿的是江西人陈广泰。你是值价的,就此同去,免我们劳神费力。“陈广泰还待问话,只听得”当郎郎“一声响,一条铁链当面飞来,套在颈上。陈广泰忍不住气往上冲,双手握住铁环,只使劲一扭,便扭成了两段,抢过来往地下一掼道:”教你们不要动手,你们要自讨没趣。你们这八个饭桶,也想在我跟前用武吗?“八个差役看了这情形,只吓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有一个敢上前动手呢?陈广泰大声说道:”我若是犯了罪,打算逃走,你们这八个饭桶,不过是来送行的。我自问既没有犯罪,有了县大老爷的牌票,便打发一个三岁小孩来,我也不敢不随传随到。“众差役既不敢动手,只好用软语来求道:”我们也知道你老哥是好汉,必不肯给我们为难。只怪我们这伙计太鲁莽。抖出链条来,得罪了老哥,求老哥不要计较,就请同去吧。“陈广泰不能不答应,跟着差役到了县衙里。   县官立时升堂,提陈广泰在堂下跪着,问道:“你就是陈广泰么?”陈广泰应“是”。县官又问道:“刘阿大等六个结拜兄弟,都是你的徒弟么?”陈广泰也应了声:“是!”县官微微的点头道:“你倒爽利,快好好的把所做的案子,一件一件的供出来。”陈广泰叩头说道:“小人到广州一年了,并没有做个什么案子!”县官拿起惊堂木一拍,喝道:“放屁!你到了本县这里,还想狡赖吗?哼哼,你做梦哟!快好好的供吧,本县这里的刑,你知道是不好受的么?”陈广泰惊得叩头如捣蒜的说道:“小人实在不知道什么叫做案子。小人会得几手拳脚,初到广州来,没有技艺谋衣食,就在街头卖武糊口,后来遇着刘阿大,小人因他生得壮实,收他做个徒弟,由他引了五个结拜的兄弟来,一同跟着小人学武艺,小人已教了他们八个多月的武艺了,每日除教他们的武艺而外,什么事都没做过。”县官冷笑了一声道:“刘阿大等六个人,都是广州犯案如山的窃贼。你当了他们八个多月的师傅,谁能相信你什么事都没做过?你便真个一事不曾做过,也是一个坐地分肥的贼头。本县只要你供认是刘阿大等六人的师傅就得了。”说着,伸手抓了一把竹签,往公案前面地下一掷,喝道:“重打!”   两边衙役,暴雷也似的答应一声,过来三个掌刑的,拖翻陈广泰,脱下小衣来。县官在上面,一迭连声的喝:“打!”陈广泰心想:我并不曾做贼,如何能将我当贼来打呢?我在长乐的时候,犯了七条命案,尚且不曾挨打,如今教错了六个徒弟,就用得着打我吗?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在衙门里受过刑的人,一辈子讨不了发迹。我练就了这一身武艺,若就是这么断送了我一辈子的前程,未免太不值得。拚着砍了我这颗头,倒没要紧,屁股是万万不能给他打的。陈广泰这么一想,顿时横了心。他的本领,能扑面睡在地下,将手脚使劲一按,身子就弹上了屋顶。这时也顾不了犯罪的轻重,一伸脚,一抬头,即把按住头脚的两人,打跌在五、六尺以外,跳起身来,顺势一扫腿,将手拿竹板的掌刑也扫跌了,披上了小衣,从丹墀里一跃上了房屋。在房上,还听得那县官在下面一片喊的声音。   陈广泰在广州住了一年,并卖了几个月的武,三街六巷自然都很熟悉。逃出了县衙,不敢回刘阿大一班人所租的房屋,拣僻静街道穿出了广州城,到了乡村地方,便不畏惧有人来拿了。一气跑了二十多里路,见一片山林中有一座庙宇,心想:这所在倒可以歇歇脚,且休息一会,弄些可吃的东西充充饥再作计较。旋想旋走近那庙门,抬头看庙门上面,竖着一块“敕建吕祖殿”的白石牌,随提脚跨进了庙门,径走上正殿,不见有个人影。正殿东边的两扇房门,朝外反锁着,料想房里必没有人。西边也是一个双扇门,却是虚掩着。陈广泰提高着嗓音,咳了一声嗽,仍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房门跟前,将门轻轻一推,见房内陈设得很清雅,因房内无人,不便踏脚进去。正在踌躇的时分,忽听得有二人口角的声音,发自这间房后面。陈广泰侧着耳朵,听他们口角些什么言语。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你仔细打定主意,可是由不得你后悔的呢!哼哼,我不给点厉害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手段。”这一人也厉声答道:“你休得胡说!我这回若不杀死你,也不在阳世做人了。好,你来吧!”陈广泰听了二人的口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这必是仇人见面,彼此都以性命相扑。我既到了这里,应得上前去解劝一番,能免了二人的死伤,也是一件好事。想吧,即大呼一声:“不要动手!”随蹿身进去,不知里面的人,毕竟因何事要动手相杀,陈广泰如何的解劝,且俟第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九回    看宝剑英雄识英雄    谈装束强盗教强盗   话说陈广泰吆喝了一声:“不要动手!”将身蹿到房中,一看后房的门是关着的。这时他一心急于救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那门一腿踢去,“哗喳”一声,门板被踢得飞了起来,就听得房内有二人,同声叫着:“哎呀!”陈广泰口里呼着:“不要动手!”身子跟着跳了进去,一看倒怔住了,不知要怎么才好?原来房内并没有仇人见面性命相扑的事,仅有两个年轻道童,对面靠着一张方桌,在那里下围棋,反被陈广泰一脚踢飞门片,吓得手脚无措,齐叫“哎呀”,见跳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人,都立起身问:“干什么?”陈广泰只得拱一拱手,陪笑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听了,以为这房里有人动手相杀,所以赶来解劝,想不到两位乃是因下围棋,说出我这番不杀死你,不在阳世间做人的话来。我冒昧踢破了房门,心里抱歉得很。”   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道童,打量了陈广泰儿眼,问道:“你是认识我师傅,特来相访的么?”陈广泰摇头道:“我是路过此地,想借贵处休息休息。尊师却不曾拜见过。”两道童见陈广泰这么说,面上都微微的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年纪大的那个说道:“既是来这里休息的,请到前面去坐吧!”陈广泰自觉进来得太冒昧,只得谢罪出来,到正殿拣一个蒲团坐着,腹中饥肠雷鸣,忍耐不住。十分想跟道童讨些饭吃,又深悔自己不该鲁莽,无端将人家的房门踢破,道童正在不高兴的时候,怎好去向他开口?就是老着脸开口,也难免不碰钉子。独自坐在殿上,以口问心的商量了几转,终以向旁处人家讨碗饭充饥的为好,遂立起身来,待往外走。猛然想起东边配房的门,朝外反锁着,我何不从窗眼里朝房内张望张望,若是没人住的空房,我如今光身逃了出来,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夜间去哪里借宿呢?这房岂不是我的安身之所吗?   陈广泰如此一想,即走到东配房的窗户跟前,点破了些窗纸,朝里一看:哪里是没人住的空房呢?房内的陈设,比西配房还精雅十倍。床几桌椅,全是紫檀木镶嵌螺钿的。案上图书、壁间字画,没一件不是精雅绝伦。对面床上的被帐,更是一团锦绣窝,光彩夺目。连枕头垫褥,都是五彩绣花的。陈广泰看了暗忖道:“不是富贵家小姐的绣房,哪有这么华丽的?世间岂有富贵家小姐,和道士住做一块儿的?”心里一面想着,一面仍用眼向里面仔细张望。忽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绺黄色的绒绦,不觉暗暗吃惊道:“这绒绦的结子模样,不是缠在宝剑把手的吗?我师傅当时所用宝剑,就是和这样一般无二的绒绦。这剑必是两道童的师傅用的,然而道士不应如此不安本分。享用这般的床帐。不待说,这道士必是个无恶不作的东西。”   陈广泰正在张得出神,陡觉背后有些风响,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俊俏人物,衣服鲜明,刚待伸手来抢自己的辫发,忙将头一低退开一步说道:“干什么在我头上动手动脚?”那少年没想到抢了个空,很现出又惊讶、又诧异的样子答道:“你问我干什么动手动脚,我倒要问你干什么探头探脑?你想做贼,来偷我房里的东西吗?”陈广泰看少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眉目间显出十分英秀之气,并且觉得他方才来抢自己辫发的时候,只略略的闻得一些儿风声,回头就已到了跟前,丝毫不曾听得脚步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也不是等闲之辈。我如今正在穷无所归的时候,象这种人何妨结识结识,遂拱了拱手笑道:“我从此地过路,实不知道是尊驾的寓所,因贪看房内精雅的陈设,忘了避忌,求尊驾不要见责。”那少年听了,也和颜悦色的说道:“老兄既路过此地,你我相遇,也是有缘,就请去房内坐坐何如?”陈广泰自是欣然应允。   少年从身边取出钥匙,开了房门。进房分宾主坐了,少年问陈广泰的姓名,陈广泰因此地离广太近,不敢说出真姓名,随口说了个名字姓氏,转问少年,少年道:“姓张,名燕宾,广西梧州人,到广东来探看亲戚,因生性喜静,不愿在闹市,特地找了这荒凉地方的一座庙宇,租了这间房居住,才住了三、四日。”陈广泰很相信他是实话,心里只是放那枕头底下的宝剑不下,不住的用眼去哨。张燕宾忙起身,从床上提出那剑来说道:“我因喜住清静地方,又怕清静地方有盗贼来侵犯,所以将祖传的一把宝剑带在身边,毕竟也可以壮壮胆气。”陈广泰看那剑的装饰,并不甚美观,知道是一把年代久远的宝剑,也立起身笑道:“尊驾不用客气,仗这剑壮胆的人,这剑便不能壮胆,能用得着这剑的人,便没有这剑,他的胆也是壮的。古语说得好,‘艺高人胆大’,我知道尊驾有了不得的本领,我们同道的人,请不用相瞒。”陈广泰说这话,原是料定张燕宾是个有本领的人,有心想结识他,为自己穷途落魄的援助。张燕宾见陈广泰这么说,即笑答道:“兄弟有何本领?象老兄这般才算得是本领呢!不瞒老兄说,兄弟十四岁闯江湖,实不曾见过象老兄这般精灵矫健的人。兄弟很愿意和老兄结交,只不知尊意何如?”陈广泰喜笑道:“我只愁高攀不上,哪有不愿意的!”张燕宾当下甚是高兴,抽出剑来给陈广泰看,侵人秋水,果是一把好剑。   彼此谈了一会,陈广泰看张燕宾不是个无志行的人,二人又都有意结交,遂将自己的真姓名籍贯,来广州一年的情形,并这回逃难的事,详细向张燕宾说了一遍。张燕宾听了,一些儿不谅惧,连忙弄了些食物,给陈广泰充了饥,才说道:“这个县官,太胡涂得可恶。怎么也不审察明白,就动刑拷打好人!现在这一般瘟官确是可恶,只要是因窃盗案拘来的人,总是先用了种种的毒刑,然后开口问供。哪怕就是忠信廉洁的圣人,无端被贼盗诬咬一口,也得挨打到半死,不肯诬服的,他就说是会熬供、会熬刑的老贼盗。象这么问供,怕不能将天下的人,一个个都问成强盗吗!你不用走,也不用害怕,我们得想法子。开开这瘟官的玩笑,看他有什么办法?”陈广泰问道:“你打算如何去开他的玩笑呢?”张燕宾向门外张了一张,凑近陈广泰笑道:“他既拿你当贼,你何妨真个做一回贼给他瞧瞧。”陈广泰道:“径去偷那瘟官的东西吗?”张燕宾摇头道:“偷他的无味,他自己被了窃,不过心痛一会子,案子办不活,没什要紧,甚至他为要顾全面子,情愿忍着痛不声张,只暗地勒着捕头拿办,我们更连音信都得不着。我想有一家的东西好偷,看你说怎样?杉木栏的李双桂堂,若是失窃了重要东西,这瘟官不要活活的急死吗?”   陈广泰问道:“李双桂堂是什么人家里?何以他家失窃了重要东西,这瘟官要急死?”张燕宾笑道:“你原来不知道李双桂堂是谁?只大约说给你听,你就知道这瘟官是要倒霉了。李双桂堂就是李蓴盦御史家里。李蓴盦是如今两广总督的老师,为人极是悭吝,一文钱都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家里有百多万的财产。他的孙小姐才得一十六岁,说生得美如天仙。这瘟官有个儿子,今年一十八岁了,想娶李小姐来家做媳妇,将要成功了。我们去相机行事,总得使这瘟官吃一个老大的苦。”   陈广泰也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般计划,又是为自己出气。哪有不竭力赞成的!张燕宾打开衣箱,拣出一套很漂亮的衣服来,递给陈广泰道:“你身上的衣服穿进广州城去,容易给人注目,用我这套衣服,便是做公的当面看见,也想不到是你。”   陈广泰很佩服张燕宾的心思用密,接了衣服,抖散开来,就往身上披。张燕宾忙扬手止住道:“你就打算披在这衣服上面吗?”陈广泰愕然问道:“不披在这衣服上面。要披在什么衣服上面呢?”张燕宾低声问道:“你没有夜行衣靠么?”陈广泰虽练就了一身绝大的本领,然所从的师傅广慈和尚,是个很守戒律的高僧,没有江湖上人的行径,因此陈广泰不但不曾制备夜行衣靠,并不曾听说夜行衣靠是什么东西?当下见张燕宾这么问,怔了一会才问道:“什么夜行衣靠?我不懂得。”张燕宾不觉笑了起来,也不答话,仍回身在衣箱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身青绢衣裤出来,送给陈广泰道:你我的身材、大小、高矮都差不多,你穿上必能合身。“陈广泰放下手中的衣,看这套衣裤,比平常的衣裤不同,腰袖都比平常衣服小,前胸和两个袖弯全都是纽扣,裤脚上也有两排纽扣,并连着一双厚底开叉袜,裤腰上两根丝带,每根有三尺来长,此外尚有一大卷青绢,不知作什么用的,一件一件的看了,不好怎生摆布。张燕宾伸手掩关了房门,卸去自己身上的外衣,叫陈广泰看。陈广泰见他身上穿的,和这衣裤一般无二,遍身紧贴着皮肉,仿佛是拿裁料就身体上缝制的,心想穿了这种衣服,举动灵巧是不待说的,正要问裤腰上的丝带有何用处,张燕宾已揭起衣边,指给陈广泰看道:”我等夜行的时候,蹿房越脊,裤腰若象平常的系,跳跃的次数多了,难保不褪下来,不和人动手倒没甚要紧,不妨立住脚重新系好,万一在和人动手,或被人追赶的时候,裤腰忽然凑巧褪了下来,不是自己误了性命吗?所以用这种丝带,从两边肩上绕了过来。你看裤腰这边,不是有两个纽绊吗?这两个纽绊,就是穿系丝带的,要高要低随心随欲,并且裤腰是这么系上,比平常的系法,得势好几倍。我这时腰上缠着的,就是你手上这样的一条青绢,此刻把它缠在腰上,等到夜间要用的时候,解下来往头上一裹,就成了一个包头。只是这包头的裹法,不学不会,裹得不好,得不着一些儿用处,会裹的,有这多青绢裹在头上,除了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遮挡不了,若是寻常的刀剑,不问他如何锋利,这绢是软不受力的,砍在上面,至多割裂几层,皮肉是不容易受伤的。“   陈广泰听了,不胜之喜,问道:“是怎么一个裹法?你倒得教给我。我今日得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比我十年从师的益处还大。”张燕宾笑道:“这算得什么?我将来叩教的地方,还多有在后面呢!我就教给你裹吧。”遂从腰间解下青绢来,脱下头上的小帽,一手一手的从容裹给陈广泰看。这本不是难烦的事,只一看便会了。陈广泰照样裹了一遍不错,即问张燕宾道:“你不曾穿这厚底的开叉袜子吗?”张燕宾将脚下的鞋子一卸,伸起脚笑道:“这不是吗?这袜底是最好无比的了。一般江湖上绿林中人物所用的,全是用张麻述成的,好虽好,不过我等的身分不同,平日不曾赤脚在地上行走过,脚底皮肤不老,麻皮太硬,有些垫着脚痛,并且麻的火性太大,走不了几里路,脚底便走得发烧,再勉强多行几里,简直打起铜钱大的一个个血泡,痛彻心肝。还有一层,麻皮最忌见水,干的时候,穿在脚上觉得松快的很,只一见水,便紧得不成话,逼的一双脚生痛。就是干的时候也还有毛病,踏在地下喳喳的响,我等行事,都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分,风吹叶落,尚且防人听得,两只脚底下喳喳作响。岂不是有意叫人知道。我这袜底,纯用头发缩成,又柔软、又牢实,以上所说的病,完全没有。更有一件好处,是一般人都没想到的,他们穿的,多是和平常的袜子一样,袜底是整块头。不开叉的,上山下岭,以及穿房越栋,两脚全赖大拇指用力,整块头的,没有开叉的灵巧。你穿上一试,就知道了。”   陈广泰点头问道:“这衣是对襟,前胸自然少不了这些纽扣,只是这两只袖弯,也要这些纽扣千什么呢,不是做配相的吗?”张燕宾笑道:“这种行头,在黑夜里穿的,哪里用得着配相!并且钉几个纽扣在袖弯上,又能做什么配相呢?你不知道这几个纽扣的用处,才是很大咧!”不知张燕宾说出什么大用处来,且俟第二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回    偷宝剑鼓楼斗淫贼    飞石子破庙救门徒   话说陈广泰见张燕宾说,两个袖弯上的纽扣用处很大,心中兀自不能理会,随口问道:“你且说有什么大用处?”张燕宾笑道:“这不是一件很容易明白的事吗?这种行头的尺寸,是照各人身体大小做的,你看这衣的腰胁袖简,不都是小得很吗?只是腰胁虽小,因是对襟,有纽扣在前胸,所以穿在身上,弯腰曲背,不至觉得羁绊难过,至于两只衣袖是两个圆筒,若不照臂膊的大小,大了碍手,小了穿不进。就是照臂膊的尺寸,而两个圆筒没有松环,两膀终日伸得直直的,便不觉怎么,但一动作起来,拐弯的地方没有松环,处处掣肘,不是穿了这衣服在身上,反被他束缚得不能灵便了吗?”陈广泰也笑道:“原来是这么一个用处!怪道这衣服。名叫夜行衣靠,就是靠皮贴肉的意思。”说时,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了绢衣,照张燕宾的样,装束停当了,外面罩上长衣。   陈广泰的容貌,虽不及张燕宾生得标致,丰度翩翩,然而五官端正,目秀眉长。俗语说得好:“三分人材,七分打扮。”看了张燕宾的漂亮衣服,穿着起来,对镜一望。几乎连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张燕宾道:“我们趁黄昏的时候进城。你尽管大着胆跟我走,一点儿不用害怕,决不会有人能认得出你。”陈广泰点头道:“我害怕什么?到了县衙里大堂上,一个揿住我的头,一个按住我的脚,我尚且说走就走了。如今自由自在的,又有你这么一个帮手,料想广州城里。没有能奈何你我的人。我们就此走吧!”   张燕宾道:“话虽如此说,不过你黑夜到人家行事,这番是初次,此种事很有些奇怪,不问这人的本领有多高大,胆量有多粗豪,初次总免不了有些虚怯怯的,好象人家已预先防备了,处处埋伏了人,在那里等候似的,一举一动都不自如起来。便是平常十分有本领的,到了这时,至多只使得出六成了,甚至还没进人家的屋,那颗心就怦怦的跳起来,自己勉强镇摄,好容易进了里面,心里明知道这人家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他们尽管发觉了也没要紧,然身上只是禁不住和筛糠一般的只抖。若听得这家里的人有些响动,或有谈话的声音,更不由得不立时现出手慌脚乱的样子。这是我们夜行人初次出马的通病,少有能免得掉的,不过我事先说给你听,使你好知道。这种害怕并没有妨碍,不要一害怕,就以为是兆头不好,连忙将身子退了出来,这一退出来就坏了。”   陈广泰对于这一类的事,全没有研究。这时真是闻所未闻,听得一退出来就坏了的话,忍不住插嘴问道:“怎么退出来倒坏了呢,更为什么害怕倒没有妨碍呢?”张燕宾道:“这种害怕,无论是谁,只有第一次最厉害,二、三次以后,就行所无事了。第一次若因心里犯疑,无故退了出来,则第二次必然害怕得更厉害,甚至三、五次以后,胆气仍鼓不起来。一旦真个遇了对手,简直慌乱得不及寻常一个小偷。只要第一次稳住了,能得了彩,以后出马顺遂,自不待说,便是彩头不好,第一次就遇了对手,但初进屋在害怕的时候,能稳得住,对手见了面,彼此交起手来,初进屋害怕的心思,不知怎的,自然会没有了,胆量反登时壮了许多。这种情形,我曾亲自领略过,不是个中人,听了决不相信,以为没遇对手,倒怕得厉害,遇了对手,胆量反壮起来,世间没有这种道理!”陈广泰听了,也觉没有这种情理,问张燕宾亲自领略的是什么事?   张燕宾笑道:“我初次经历的事,说起来好笑。那时我才得一十三岁,跟着我师傅住在梧州千寿寺。这日来了一个山西人,是我师傅的朋友,夜间和我师傅对谈,我在旁边听得。说梧州来了一个采花大盗,数日之间,连出了几条命案,都报了官,悬了一千两银子的赏,要捉拿这个强盗。山西人劝我师傅出头,我师傅不肯,说多年不开杀戒。况事不关己,犯不着出头。我当时以为是我师傅胆怯。山西人曾对我师傅说过那采花大盗藏身的地方,我便牢牢的记了。等到夜深,我师傅和山西人都已安歇了,我就悄悄的偷了师傅的宝剑,瞒着师傅出寺,找寻采花大盗,一则想得到那一千银子的悬赏,二则想借此显显自己和师傅的名头。那个采花大盗姓郝,因他生得满脸癜纹,江湖上人都称他为‘花脸蝴蝶’郝飞雄,在梧州藏身的地方,是一个破庙的鼓楼上,除了师傅的朋友山西人之外,没旁人知道。”   陈广泰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山西人怎生能知道的呢?”张燕宾踌躇了一会,说道:“你不是圈子里头的人,说给你听倒没甚要紧,若是外人,我说出来,就有妨碍。因为此刻郝飞雄还没有死,山西人求我师傅的事没外人知道,这话一传扬出去,郝飞雄必与山西人翻脸,不是我害了山西人吗?山西人和郝飞雄,原是有些儿交情的朋友,那番一同到梧州来,打算劫一家大阔老的,不知为什么事不顺手,耽搁了几日,郝飞雄不能安分过日,每夜出外采花。山西人劝他不听,几乎弄翻了脸。山西人的武艺,虽不是郝飞雄的对手,心思却比郝飞雄周密,见郝飞雄那么任性胡为,便存心除了这个坏蛋,替那些被强奸死去的女子伸冤,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面子上就不敢露出形踪来,敷衍得郝飞雄绝不起疑,才暗地来求我师傅,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在旁听了没要紧。谁知我年纪虽小,好胜的心思却大,那回若不是偷了师傅的宝剑在手,险些儿闹出大乱子来。千寿寺离郝飞雄住的破庙,有十四,五里路。我初出寺的胆气极壮,什么也不知道害怕,一口气奔到离破庙只有半里路的所在,方停步,想就地下坐着歇息歇息,谁知我的身体才往地下一坐,猛听得脑后一声怪叫,接着呼呼的风响,只吓得我拔地跳了起来,手舞着宝剑,向前后左右乱砍。”   陈广泰插口问道:“什么东西叫,什么东西响呢?”张燕宾笑道:“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吓得慌了手脚。过了一会,才知道是两只猫头鸟,聚藏在一个枯树兜里面。我坐着歇息的地方,就在那树兜旁边,两只东西在里面听得响声,以为有人来捉它,因此狂叫一声,插翅飞了。但是,我那时虽已明明知道是一对猫头鸟,用不着害怕,然而一颗心总禁不住怦怦的跳动,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无论怎样的竭力镇静,终是有些虚怯怯的,不似出千寿寺时的胆壮,仿佛觉得郝飞雄知道我去捉拿他,已有了准备似的。不过,我那时想得那一千两赏银和扬名的心思很切,心里虽有些虚怯怯的,却仍不肯退回头,自己鼓励自己道:”郝飞雄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了不得的人物,又不是神仙,能知道过去未来,我既已瞒着师傅出来,若不能将淫贼拿住,不但不得扬名,外人反要骂我不中用。‘有这么一鼓励,胆量果觉壮了些,懒得再坐下来歇息,径奔到那破庙跟前,看庙门是关着的,即纵身上了房屋。我记得那时正在三月二十左右,有半明半暗的月光,十步以内能看得清晰。庙门以内,东西两座钟鼓楼,我大着胆子,上鼓楼找寻淫贼。却是不见有个人影,只有一堆乱蓬蓬的稻草,象是曾有人在草内睡过的。我见郝飞雄不在,只得退了出来,才回身走到鼓楼门口,即见一条黑影,从西边房檐上飘飘下来,落地没些儿声息。我料知是郝飞雄,暗暗的吃惊。这淫贼的本领果然不弱,可是作怪,那黑影下地,就没看见了。我因鼓楼里的地方仄狭,不好施展,连忙朝那黑影下来的所在蹿去,喝一声:“淫贼哪里走?’不见他答应,正要向各处张望,不知郝飞雄怎的已到了我背后,劈头一刀砍下。我这时倒不害怕了,一闪身让过那刀,转身就交起手来。才斗了四、五个回合,那淫贼实在有些本领,我初次和人动手,哪里是他的对手呢?明知道敌他不过,满打算卖他一手,好抽身逃跑。叵耐他那口刀,逼得我一点空闲没有,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心里只急得说不出的苦楚,看看退到后面没有余地了,想不到郝飞雄忽猛叫了一声:”哎呀‘!掉转身抱头就跑,一霎眼便没看见了。“   陈广泰失声问道:“怎么呢?”张燕宾笑道:“幸亏我师傅因不见了宝剑,猜度是我偷了来干这冒失事,急急的把山西人叫了起来,赶到破庙里救我。只要来迟一步,我的性命便完了。我师傅在屋上,打了郝飞雄一五花石,正打在额角上,所以抱头而跑。山西人要追,我师傅不肯,收了宝剑,责骂了我一顿,说:”山西人的本领,已是了得,尚且打郝飞雄不过,你乳臭未除的小子,怎敢这么胡闹!‘“   陈广泰笑道:“你也真是胡闹。你才说偷你师傅宝剑的时候,我心里就暗地思量,如何自己的宝剑,会被徒弟偷去,还兀自不知道呢?那也算得是有本领的人吗?”张燕宾笑着点头道:“是时候了,我们走吧!好在李御史家里,没有会把式的人,你虽说是初次,大概不至着慌。”   陈广泰跟着张燕宾出来,仍旧反锁了房门,一同出庙,径奔广州城来。进城恰在黄昏时候,城门口出进的人多,果然无人注意陈广泰。张燕宾的路径也很熟悉,初更时候,二人便在黑暗地方卸去了外衣。各做一个包袱捆了,系在腰间,拣僻静处上了李御史的房。陈广泰留神看张燕宾的身法,甚是矫捷,穿房越栋。直如飞鸟一般,不禁暗暗的佩服。二人同到李御史的上房,张燕宾教陈广泰伏在瓦楞里莫动,自己飘身下了丹墀。   陈广泰心想,他教我莫动,不是怕我初次胆怯,反把事情弄糟了,不如教我伏在这里。其实我虽是初次,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我怕什么呢?如今他已从丹墀里下去了,我何不转到后面去,见机行事呢?主意已定,即蹿到上房后面,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隐约有些灯光,射在一棵合抱不交的大芭蕉树上,就屋檐上凝神听去。听得似妇女说笑的声音,随飞身落到芭蕉树旁边,看灯光乃是从两扇玻璃窗里透了出来,说笑的声音也在里面。玻璃有窗纱遮掩了,看不出房里是何情景,只好把耳朵紧贴在窗门上,听里面说些什么话,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女子声音说道:“对老爷只说是六百两银子,他老人家便再不舍得出钱些,也不能说象这般一副珍珠头面,六百两银子都值不得。”又有个更娇嫩的女子声音答道:“老爷只出六百两,还有八百两谁出呢?”先说话的那个带着笑声答道:“只我小姐真呆,这八百两银子,怕太太不拿出来吗?依我看这副头面,一千四百银子,足足要占六百两银子的便宜。这也是小姐的福气,才有这般凑巧,迟几个月拿来,固然用不着了,就早几月拿来,小姐的喜事不曾定妥,老爷也决不肯要。做新娘娘有这么好的珍珠头面,不论什么阔人,也得羡慕。新贵人看了,必更加欢喜。”说着,格恪的笑。就听得这个啐了一口,带着恼怒的声音说道:“死丫头!再敢乱说,看我不揪你的皮。”接着,听得移动椅子声响,好象要起身揪扭似的。先说话的那个说道:“小姐,当心衣袖,不要把这一盒珠子掼泼了,滚了一颗便不是当耍的呢!”这话一说,那小姐即不听得动了。略停了一会,那小姐说道:“这几颗十光十圆的珠子,若不是我零星揩人家的便宜买进来,这时候一整去买,你看得多少银子,这头面上没一颗赶得上我这些珠子,都要卖一千四百两,一两也不能减少。哦,茶花,你开箱子,把太太的那两颗珠子,拿来比比看,可比得过这头面上的?”茶花笑道:“小姐也太把太太的珠子看得不值钱了,怎么还比不上这头面上的呢?”一面说,一面听得开箱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得关箱盖响,仍是茶花的声音说道:“小姐,比比看,头面上那一颗,赶得上这两颗一半?我曾听太太说过,这两颗珠子是祖传的,每颗有八分五厘重,若是再圆些,光头再好些,就是无价之宝了呢!这头面上只要有一颗这么的珠子,莫说一千四百两,一万四千两也值得。”   陈广泰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暗喜道:我初次做这趟买卖,算是做着了,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呢?这时看那院落里的门,并不牢实,等她们睡了,才动手去撬开,原不是件难事,不过她们既上床睡觉,这些值钱的珍珠,必然好好的收藏,教我从哪里下手寻找咧?并且张燕宾说,这小姐就是定给要打我的那瘟官做儿媳妇,我惊吓她一下子,也好使那瘟官听了,心里难过,象这样不牢实的门片,还愁一脚踢不开来?陈广泰想到这里,移步到那扇门跟前,伸手轻轻的推了一推,插上了门闩的,推不动,提起脚待踢,却又有些不敢冒昧,忙把脚停下来。   就在这个当儿,忽听得芭蕉树底下一声猫叫。陈广泰不作理会,房里的小蛆听了猫叫,似乎很惊讶的呼着茶花说道:“白燕、黄莺都挂在院子里,我几番嘱咐你,仔细那只瘟猫,不要挂在院子里,你只当耳边风。你聋了么,没听得那瘟猫叫吗?还不快开门,把笼提进来。”   陈广泰听得分明,心里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茶花旋开着门,口里旋咕叽道:“只这瘟猫,真讨人厌,什么时候又死在这院子里来了?”门才开了一线,陈广泰顺势一推,将茶花碰得仰跌了几尺远,抢步进了房。那小姐见茶花跌倒在地,回头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凶神恶煞一般的蹿了进来,“哎呀”一声没叫出口,就吓昏过去了。陈广泰看桌上光明夺目的,尽是珍珠,几把抓了,揣入口袋,正待回身出门,猛听得门外一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往哪里走?”陈广泰存心以为李御史家没有会把式的人,忽听了这声大喝,不由他不大吃一惊。不知陈广泰怎生脱险,且俟第二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一回    求援系杜知县联姻    避烦难何捕头装病   话说陈广泰抢了珍珠,正待回身逃跑,忽听得院子里有人喝:“大胆的强盗哪里走?”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来时不曾准备厮杀,没有携带兵器,仅腰间藏了一把解腕尖刀,不过七、八寸长短。这时只得拔了出来,冲出房门,借玻璃窗上透出的灯光,朝院中一看,空洞洞的,并不见一人。陡然想起刚才的喝声好熟,心里才明白是张燕宾开的玩笑。飞身上屋,果见张燕宾立在檐边。二人打了个手势,各逞本领,如宿鸟投林,一会儿越出了广州城,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放松了脚步。   陈广泰先开口问道:“你得着了什么没有?”张燕宾反手拍着背上的包袱笑道:“我得着的在这里面。我们今日凑巧极了,我拿的东西,虽值不了钱,然多少比那值几千几万的,还要贵重。我下去的那个丹墀,旁边就是李御史夫妻的卧房,那瘟官娶李家小姐做儿媳妇,谁知就在今日下订。瘟官要巴结李御史,拣他家传值钱的金珠宝石,总共一十六样,做下订的礼物。李御史从来吝啬,看了这些值钱的东西,好不欢喜。我到他卧房窗外的时候,李御史正拿着这十六样礼物,一样一样的把玩,笑嘻嘻的对他老婆说这样能值多少,那样能值几何,还有几样是有钱也无处买的。我从窗缝向里面张望,原来五光十色的尽是珠翠,做一个小小花梨木盒子装了。李御史把玩一番,随手将小木盒放在旁边一张小几上,夫妻两个都躺在一个螺钿紫檀木炕上,呼呀呼的抽鸦片烟。我正踌躇,他二人不睡,我如何好动手去偷东西呢?事真是无巧不巧,恰巧在我踌躇的时候,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双手托着一个大包,打前面房间走来。我连忙闪身立在暗处,那人走过丹墀,推开李御史的卧房门,原来是虚掩的,并不曾加闩。那人推门进去,我便紧跟在他背后。李御史夫妻和这听差的都不在意,我端了那个花梨木盒子,回身出来,还在窗外听了一会,李御史并没察觉。我恐怕你在房上等得心焦,即上房找你,你却到了后院。”   陈广泰喜笑道:“你说你无巧不巧,你哪知道我比你更巧。我也是不敢劈门进去,正在思量主意,好一只猫儿,在芭蕉树底下叫了一声,那房里的小姐就怕猫咬了她养的白燕,叫丫头茶花开门到院子里捉鸟笼。我便趁这当儿,只等那门一开,顺势一掌,连门片把那丫头打倒,我才得进房,不然,要劈开门进去,就得惊动一干人了。”   张燕宾哈哈笑道:“好一只猫儿。你看见那猫是什么毛色?”陈广泰这才恍然大悟,也打着哈哈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做猫叫,他们就会开门呢?”张燕宾道:“我何尝知道他们一定会开门?不过看了你提脚要踢门,又不敢踢的样子,料知你是不敢鲁莽。我跳下院子的时候,就看见屋檐底下,挂了好几个精致的鸟笼,一时触动了机智,便学了一声猫叫,不想房里的人,果然着了我的道儿。”陈广泰听了,非常佩服张燕宾,很诧异的说道:“怎的我在那院子里立了那么久,并不曾留神到屋檐底下的鸟笼,你一下去就看见了,是什么道理呢?”张燕宾道:“哪有什么道理,你只因是初次,见窗外透出灯光,窗里有人说话,便一心只想去窗跟前探望。并且初次做这种买卖的人,心里都不能安闲自在。平日极精明的人,一到了这时候,就不精明了。三、五次以后,才得行若无事,所谓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岂但屋檐底下的鸟笼,一落眼就看得分明。”二人旋走旋说笑,不一刻已到了圆通庵附近。二人都解下包袱,把外衣穿了,仍装出斯文样子,回庙歇息。从此陈广泰跟着张燕宾练习做贼,果然三、五次后,陈广泰也和张燕宾一般机警了。   再说那番禺县知事,姓杜,名若铨,原是江苏的一个大盐商,家中有二、三百万财产,花了无穷的钱,捐了这个县知事。他为人也很能干,在广东做了好几任知县,才得了这个首县的缺,好容易利用李御史贪婪卑鄙,巴结上了,彼此联了秦晋之好。这日红订之后,杜若铨好不得意,以为此后有了这个泰山之靠的亲家,自己便有些差错,只要亲家在总督跟前说一句方便话,就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了。不过就是这日,在大堂上走了陈广泰,心里不免有些忧虑。一面传齐捕役,满城兜拿;一面再提刘阿大一干积贼出来严讯。见刘阿大等供称,陈广泰一次都不曾出马偷盗过,确是专教武艺的,才略将忧虑的心放下。在杜若铨的意思,以为陈广泰既是专教武艺的,不曾犯过窃,这回就逃走了,也没甚要紧。只要陈广泰不在广州犯案,也就是这么马马虎虎的算了。日间忙着替自己儿子订婚,对于追捕陈广泰的事,因此并不上紧。谁知李御史家,就在这夜来报了抢劫,抢去的金珠宝物,竟是价值四、五万,下订的十六样礼物,也被抢去了。这一来,把个杜若铨知县只急得一佛出世,连夜传齐通班捕役,四城踮缉。这桩案子还不曾办出一些儿头绪,接连广州各寓户,到县衙里报抢劫的呈词,如雪片一般的飞来,所报被抢被劫的情形,大概都差不多。杜若铨只得把摘役追逼,勒限缉拿。一连七、八日,捕役被逼得叫苦连天,哪里能侦缉得一些儿踪影呢?   那些被抢的富户,除呈请追缉外,倒没有旁的麻烦。惟有李御史失去了那么多珠宝,而最心爱的小姐又受了大惊吓,心里痛恨的了不得,一日两、三次的逼着杜若铨,务必人、赃并获,好出他心头的恶气。李御史并将自己被盗和广州市连日叠出巨案的情形,说给那总督听了,总督也赫然大怒,说省会之地,怎么容盗贼如此横行!传了杜若铨上去,结结实实的申斥了一顿,吓得杜若铨汗流浃背。回到县衙里,一面仍是严逼捕役,一面悬五千两银子重赏,绘影图形的捉拿陈广泰。   陈广泰作贼不久,毕竟有些胆怯,遂和张燕宾商议道:“我们图报复那瘟官,如今已算是报复过了。就是讲银钱,此刻我二人儿次所得的也不在少数。依我的意思,就此丢开广州,往别处去,另打码头吧!你在这里不曾露相,多停留几日倒没要紧,我是不能久留了。你和我做一块儿呢,还是各走各的呢?”   张燕宾大笑道:“别处打码头,哪里赶得上广州。我们买卖正做的得手,岂有舍此他去的道理!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和你一道儿走,也没有各走各的道理。瘟官不悬赏,怎显得我二人的能为。你要知道,做我们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做到悬重赏的地步,没有身价,便没有趣味。我们内伙里,呼官厅不曾悬赏捉拿的同伴,叫做盗墓的。因为墓里头是死人,不论你拿他多少,他是不知不觉的。你、我的本领,不做这买卖则已。既做了这种买卖,岂以使内伙里叫我们做盗墓的?番禺县的捕役,有哪一个够得上见我们的面,休说和我们动手!”   陈广泰听了这派话,胆气顿时增加了许多。不过觉得这地方,已住了这么久,恐怕再住下去,给道人看出破绽,劝张燕宾搬场。张燕宾摇头道:“暂时也用不着搬,且迟几日再看。”陈广泰便不说什么了,夜间仍是进城行窃。二人所劫的财物,都是平均分了,各人择极秘密的地方收藏。连日又做了几件大案,杜若铨见悬赏尽管悬赏,窃案仍旧层出不穷,只得夜间亲自改装出来,率同捕役,通夜在三街六巷巡缉。   这夜二更时候,杜若铨带着四名勇健的捕头,正悄悄的在街上行走,忽听得相离四、五丈的屋上,有一片瓦炸裂的声音。这时的月色,十分光明,杜若铨忙朝那响声望去,只见一前一后的两条黑影,比箭还快,一晃就没有见了。杜若铨叹道:“有两个这么大本领的强盗在广州,广州市怎得安靖?这些饭桶捕役,又怎能办得了这班大盗?”当下也懒得亲自巡缉了,第二日见了总督,禀明了昨夜眼见的情形,自请处分。总督虽然忿怒,却看着李御史的面子,不便给杜若铨过不去,宽放限期,仍着落他认真缉捕。杜若铨无法推诿,只得闷闷不乐的回衙。   这时广东有个著名会办盗案的老捕头,姓何,名载福,因年纪有了八十多岁,已休职二十来年,不吃衙门饭了。一般在职的捕头,虽都知道二十年前的何载福,是办盗案的好手,然都以为他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行走尚且要人搀扶,哪里还有本领办这种棘手的案子?所以任凭陈广泰、张燕宾如何滋闹,捕头们如何受逼,总没人想到何载福身上去。   杜若铨从总督衙门回来,和一个文案老夫子邹士敬商量办法。这个邹士敬,在广东各县衙里,办了多年的文牍。这时他倒想起何载福来了,对杜若铨说道:“东家既为这盗案为难,何不把老捕头何载福传来,问他可有什么方法?”杜若铨道:“何载福的声名,我也知道,不过他如今已经老迈了。我听说他步履都很艰难,有什么方法能办这样的案子?”邹士敬摇头道:“不然。何载福的年纪虽然老了,但他毕竟是个著名的老捕头,经他手里办活的疑难盗案,不知有多少,经验必比这些饭桶捕役足些。东家若把他传来,不见得也和这些捕役一样一筹莫展。他纵然想不出什么方法,于案情也无损害。”杜若铨这才点头应好,登时派人去传何载福。   一会儿,派去的回来说,何载福病在床上甚是沉重,他家里人正在准备后事,不能来。杜若铨便望着邹士敬笑道:“何如呢?快要死的人了,神智必然昏乱,就传了他来,也不中用。”邹士敬不做声,过了一会,才向立在旁边听差的说道:“你去供房里,看赵得禄出去了没有?只看看,不要说什么,看了快回来报我。”听差的去看了,回来说道:“赵得禄在供房里,揩抹桌椅,并不曾出去。”   邹士敬点头,向杜若铨说道:“我逆料何裁福不是真病。”果然,杜若铨问道:“老师何以知道不是真病?”邹士敬从容笑道:“这很容易知道。赵得禄是何载福的外甥,又是何载福的徒弟,如果何载福真病到要准备后事了,岂有赵得禄还在这里揩抹桌椅之理。何载福为人极是机警,他虽多年休职在家,然近来省城闹了这么多大窃案,他哪有不知道的。大约他也觉得这件案子棘手,不容易办理,恐怕东家去嬲他来帮助,不能不装病推却。依我的愚见,东家若能屈尊去何载福家一走,他感激知遇,必愿出死力办这案子。”   杜若铨是一个捐班官儿,谄上傲下的本领最大,要他屈县大老爷之尊,去看一个多年休职的捕头,心里如何甘愿。只是对那老夫子,不便说出本意来,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我去他家一遭,倒没什么使不得。不过我始终不相信,他有能为帮我办这案。”邹士敬知道杜若铨忘不了自己的尊贵,懒得再往下劝驾。杜若铨也不再说了。   谁知这晚,又劫了一家大商户,并为劫取一个翠玉镯头,强断了这家主妇的手腕。杜若铨一接到这个呈报,正如火上添油,急得面无人色,思来想去,除了亲自去求何载福,实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只得仍和邹士敬商量,邹士敬连忙说道:“东家要去,就得赶早,再迟恐怕见不着面了。”杜若铨吃惊问道:“老师昨日说他是假病,怎么又说迟了见不着面呢?难道他就要死吗?”邹士敬扬手道:“东家到了何家,自会知道。我不过是这么猜度,准不准也不见得。”   杜若铨莫明其妙,当下依了邹士敬的话,只带了一名亲随,便装腔作势福家里。刚行到何家门首。只见一乘小轿,从何家门首抬了出来,轿里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亲随认得是何载福,对杜若铨说了。杜若铨忙叫亲随上前,把小轿拦住说道:“何老爷哪里去?县太爷正来奉看。已步行到这里来了。”杜若铨不由得暗暗佩服邹士敬的先见、这时也就不顾失尊了,见何载福还迟疑不肯下轿,即走上前向轿内拱手道:“老英雄纵不肯为本县帮忙,也不替广州众商户帮帮忙吗?本县今日特来奉求,无论如何,得请老英雄看广州众商户的份上,出来除了这个大害。”   何载福到了此时,知道躲避不了,推诿不掉,只得连忙滚下轿来,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大老爷折杀小的了。”杜若铨来不及的两手捧住何载福的肩膊,不教他叩头下去,一面哈哈笑道:“老英雄快不要如此拘泥行迹。本县要奉商的话很多很多,且到老英雄家里,坐着细谈吧!”何载福不肯道:“舍问蜗居逼仄,怎敢亵尊。小的实在因老朽无能,承大老爷错爱,恐怕辜负德意,误了大事。如今大老爷既执意差遣小的,小的即刻到衙里来,听候使令。”杜若铨心里犹豫,恐怕何载福图脱身躲避,想就在何家商议一个方法。何载福已看出杜若铨的用意了,遂低声说道:“舍间房屋紧靠着闹市,小的有话,也不好奉禀。”杜若铨才点头说道:“那么老英雄就不可失约呢!”何载福忙应道:“小的怎敢无礼!”杜若铨便别了何载福,带着亲随回衙。不知何载福有何方法能办这件盗案,且俟第二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二回    三老头计议捉强盗    一铁汉乞食受揶揄   话说何载福这个捕头,虽是终身吃衙门饭的人,却很有些侠气,生性爱结交朋友。挣下来的钱财,都用在朋友交际上,所以到老没有多少积蓄。他虽没有积蓄,只因少时结交的朋友多,大家都肯帮助他。他自己没多大的武艺,而江湖上有能耐的人,多和他有交情,多愿供他的差遣。他当捕头的时候,遇有难办的窃案盗案,只须邀集几个熟悉江湖情形的人帮同办理,没有办不活的。他的声名,因此一日高似一日。近二十年来,他虽休职在家,不问外事,然陈广泰、张燕宾在广州,接二连三做出好几桩惊人的窃案,消息传遍了广州城,何载福是个老当捕头的人,这种消息到了耳里,如何能忍得住,坐视不理呢?他外甥赵得禄,也不断的到他跟前,报告各商户失窃的情形。何载福很费了一番调查工夫,知道做案的不止陈广泰一人,必有由外省新来的大盗。料知这案不容易破获,恐怕一般捕役被逼不过,来找自己帮忙,预先嘱咐了家下人,如县衙里有人来,只说病在沉重,正准备后事。   邹士敬是个老文牍,深知何载福的性格,并和赵得禄的关系。何载福这日见是县官饬人来传,并非捕役来求助,已料知推病不能了事。次日早,更听得赵得禄来说,昨夜又出了大窃案,并杀伤了事主,就决计去乡下躲避,免得因这案坏了自己一生的名誉。赵得禄回衙,将何载福要去乡下躲避的话,漏给邹士敬听了,所以邹士敬催杜若铨快去,并不是邹士敬有预知的能为。   再说何载福见县官亲来恳请,不能置身事外,送杜若铨走后,即回到家中,开发了轿夫,派人去请他多年的好友刘清泉、卢用广二人,前来计议。   刘、卢二人都是广东有名的把式,年纪虽都有了七十多岁,本领尚是三、五十人近他们不得。每人教了百几十名徒弟,在广州的潜势力确是不小。何载福当捕头的时候,得刘、卢二人帮助的次数极多,因二人合共有三百来名徒弟,遍布广东各中、下社会,消息极灵通,办事极顺遂。每逢重要案件得了花红,何载福自己一钱不要,全数分给刘、卢二人的出力徒弟,因此两部份的徒弟,也都乐为之用。   这回何载福派人把刘、卢二人请了来,对二人说了杜县官亲来恳请缉盗的话,求二人出来帮助。刘清泉问道:“老哥已答应下来吗?”何载福道:“自然是已经答应了,才奉请两位出来帮助。”刘清泉道:“老哥歇手在家多年了,衙里一般哥儿们。没一个是老哥手下的人,要办这样的大案子,呼应不灵,是难办的。五千两的花红,谁不想得?老哥有什么方法,能使那一般哥儿们听老哥的调度?没有掣肘,这案才可办得。”何载福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了。等歇我到衙里去,得和杜大老爷说明,答应事事不掣我肘,我才肯承办这案。不然,我已歇手多年了,又有这么一大把子年纪,冤里冤枉的送了这条老命,真犯不着。”   卢用广点头道:“老哥份上的事,我二人没有推诿的道理。依我的愚见,与其用那一般不中用的哥儿们,处处不能得力,不如索性老哥在杜大老爷面前,一力承当下来。老哥今年八十三岁了,象这么的大案子,莫说老哥已经歇手多年,便是不曾歇手,此生也不见得还有第二次。我二人帮助了老哥三十多年,俗语说得好,‘临了结大瓜’,我们三个老头子,就临了结起这大瓜看看,要他们那般饭桶干什么呢?”   刘清泉立起身,对卢用广举着大拇指笑道:“倒是你有气魄,一定是这么办。”何载福高兴道:“这倒也使得。我拚着这条老命不要,有两位老弟肯这么出力帮助,愁办不了吗?两位请在这里坐坐,我就上衙里走一遭。”刘清泉摇头道:“我二人坐在这里没有用处,我们各去干各人的事,今夜在我家相会。”何载福、卢用广同声应好。于是三个老头儿一同出来,刘、卢二人各自回家布置。   何载福走到县衙,杜若铨正在等得心焦,又待派人来何家催请,见报何载福到了,一迭连声的叫请进来。门房直引何载福到签押房,杜若铨已立着等候。何载福年纪虽老,脚步比少年还要矫健,当下抢行几步,将要屈膝下去,杜若铨慌忙扶住,携了何载福的手笑道:“老英雄并非我的属吏,这回肯出来,我已是承情的了不得。”说时,随手纳何载福坐下。何载福当捕头出身的人,见了本籍知县,哪里敢坐呢?杜若铨推了再四,才坐了半边屁股。   杜若铨开口问道:“小丑如此跳梁,弄得广州市内的人,寝不安席。老英雄有什么好方法,替广州城除了这个大害?”何载福抬了一抬身子说道:“回禀大老爷,小的看这偷儿的举动,好象是有意在广州市逞能,所以第一次便偷杉木栏李大人府里的珠宝。大老爷前夜在街上瞧见的,是两条黑影,小的也猜,不只陈广泰一个。小的并无旁的好方法,依小的推测,这两贼正在得手,必不肯就往别处去。小的已布置了人,就在今夜专等两贼到来,叨庇大老爷的福德,两贼之中只要能破获一个,便好办了。”   杜若铨喜道:“能拿住了一个,那一个就有天大的胆量,料他也不敢再在这里做案子了。你办这案,须用多少捕快?说出来,好挑选眼明手快的给你。”何载福道:“不是小的说,现在所有的捕快,不能办这案子。只因小的当时供职的时候,所有合手办事的人,此时一个也不在此了,不曾同办过案的人,不知道每人的性情能耐,不好摆布。办这种案子,调度一不得法,案子办不活还在其次,怕的就怕反伤了自己的人。”   杜若铨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一个捕快也不要,老英雄一个人怎么办呢?”何载福逐将刘、卢二人愿出力帮助的话,说了一遍。杜若铨道:“赏格上已经说明了,不论何色人等,但能人、赃并获的,立刻赏银五千两。”何载福听了,口里不便说,心想:这么大的赃物,好容易都搜获到手,并且从来没有赃物全不走失些儿的理。好在我并不希罕这笔赏银,将来这案就办得完美,五千两赏银只怕也要被这位大老爷赖去几成。当下没什么话可说了,即作辞出来,回家整理多年未用的器械。当黄昏蹦候就到刘清泉家来。   卢用广已带了八个徒弟,在刘清泉家等候。刘清泉也把就近的徒弟,传了十多个在家。二人的徒弟,多是能高来高去的。不过刘清泉的百几十名徒弟当中。只有两个徒弟最好,一个姓谢名景安,一个姓蔡名泽远。两人都是番禺的世族,几代联姻下来。谢景安的妻子,是蔡泽远的胞妹。两人少时同窗读书,彼此感情极好。谢景安欢喜武艺,延了师傅在家早晚练习,只练了两个月。平日谢景安和蔡泽远,相打玩耍,谢景安总是打不过蔡泽远。因为谢景安比蔡泽远小两岁,身体也瘦弱些,及谢景安从师傅学了两个月武艺之后,相打起来,蔡泽远哪里是谢景安的对手呢?一动手就跌了。起初蔡泽远不知道谢景安正在练武,还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一连跌了好几交,爬起来怔了半晌。谢景安说出练武的原故,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了,便要求谢景安介绍,也从这一个师傅学习。   那时,谢景安家所延聘的武师,是一个流落江湖的铁汉。姓李名梓清,善使一把单刀,人家都呼他为“单刀李”,他自己也对人称“单刀李”。他从不肯向人家说出籍贯,江湖上也就没人知道他籍贯的。看他的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流落在广州市,只随身一条破席,一把单刀。身上的衣服,不待说是褴褛不堪,在广州市中行乞,没人听他说过一句哀告的话。到一家铺户。总是直挺挺的,立在柜台旁边。给他饭,他便吃;给他钱。他只摇摇头;给他的衣服,他连望都不望。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要钱,不要衣服?他说广东用不着衣服,每日只要得饱肚腹,钱也无用处,并且衣上没有口袋,有钱也无处安放。人家给他饭吃,他从来不肯伸手去接,教人把饭搁在什么地方,他再拿起来吃。有人问他:带了这把刀,有何用处,为什么不变卖了,换饮食吃?他说: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变卖。有人要他使刀给大家看看,他问:“都是些什么人要看?”在旁边的人,就你一句“我要看”,他一句“我要看”,他向众人睄了一眼,哈哈笑道:“哪里有看刀的人噱?”笑着提步便走。是这么好几次,广州市的人气他不过,弄了些饭菜给他看了,说道:“你肯使刀给我们看,这饭菜就给你吃;你不使,莫想!”他头也不抬,向地下唾一口就走。如此接连好几日,一颗饭也不曾讨得进口,饿得不能行走了,就躺在一家公馆大门口的房檐下。这公馆是谁家呢?就是谢景安家里。   谢景安的父亲谢鹤楼,是个很有胸襟、很有气魄的孝廉公。这日听家人来报,大门口躺着一个如此这般的叫化。谢鹤楼心中一动,即走出来看,见李梓清的仪表,绝不是个下流人物,便俯下身子,推了一推李梓清问道:“你是病了么?”李梓清摇头道:“我有什么病?”谢鹤楼道:“我昕说你因不肯使刀给人看,所以饿倒在这里,是不是有这回事呢?”李梓清道:“谁是看刀的人,却教我使?”谢鹤楼叹了一声气道:“虽说他们不会看刀,但是你为要换饭吃,又何妨胡乱使给他们看看呢!”李梓清鼻孔里哼了声道:“我忍心这般糟踏我这把刀时,也不至有今日了。请不用过问,生有来,死有去,古今地下,饿死的岂只我李梓清一人!”谢鹤楼一听这话,心里大为感动,不觉肃然起敬的说道:“当今之世,哪里去寻找足下这般有骨气的人!兄弟很愿意结交,足下能不嫌我文人酸腐么?”李梓清听了这几句话,才把两眼睁开来,看了谢鹤楼雍容华贵的样子,也不觉得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先生不嫌我粗率,愿供驱使。”谢鹤楼大喜,双手扶李梓清起来,同进屋内。谢鹤楼知道饿久了的人,不宜卒然吃饭,先拿粥给李梓清喝了,才亲自陪着用饭,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李梓清洗浴更换,夜间还陪着谈到二三更,才告别安歇,简直把李梓清作上宾款待。   李梓清住了半月,心里似乎有些不安。这日向谢鹤楼说道:“先生履常处顺,无事用得我着。我在先生府上,无功食禄。先生虽是富厚之家,不在乎多了我一人的衣食,只是我终觉难为情,并且我感激知遇,也应图报一二,方好他去另谋事业。我从小至今,就为延师练习武艺,把家业荡尽,除练得- 一身武艺之外,一无所长。我看令郎的身体很弱,能从我学习些时,必然使他强健,读书的事也不至于荒废。”   谢鹤楼接李梓清进公馆的时候,心里已存了要把儿子谢景安从他练武的念头,只因李梓清是个把武艺看得珍重的人,自已又是文人,全不懂得武艺,恐怕冒昧说出来,李梓清不愿意教,打算殷勤款待半年,或三、五个月,再从容示意。想不到李梓清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已说出这话来,当下欢喜什么似的,即时教谢景安过来,叩头拜师。谢景安这时才得一十四岁,早晚从李梓清练武,白天去学堂里读书。武艺一途,最要紧的是得名师指点。没有名师,不论这人如何肯下苦功,终是费力不讨好,甚至走错了道路,一辈子也练不出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来。李梓清的武艺,在江湖上是一等人物。他当少年练习的时候,花拳绣腿的师傅延聘了好几个,七差八错的练习,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道路,家业差不多被那些花拳绣腿的师傅骗光了。末后才遇了一个化缘的老尼姑,来他家化缘。他家的祖训,不施舍和尚、道士。门口贴着一张纸条儿,上写“僧道无缘”四字。那老尼姑把钵进门,正遇着李梓清因和债主口角生气,恶狠狠的对老尼姑说道:“你不瞎了眼,怎么会跑到这里面来呢?”老尼姑却不生气,仍是满面堆笑的说道。“因为不曾瞎眼,才能到施主这里面来募化,若是瞎了眼,就要募化到卑田院去了。”李梓清更加有气,指着大门厉声说道:“‘僧道无缘’四字,不是写给你们这班东西看的,是写给猪和狗看的吗?”老尼姑听了这几句话,即正色说道:“施主不肯施舍也罢了,何必如此盛气凌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贫僧不曾强募恶化,施主这种形象,实在用不着。“说完,转身要走。李梓清性情本来急躁,又不曾出外受过磨折,平日两个耳朵里面,所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话,那曾受过人家正言厉色的教训。老尼姑说的这派话,表面上虽象客气,骨子里简直是教训的口气,羞得李梓清两脸通红,没话回答。少年气盛的人,越是羞惭,便越是气忿,一时按捺不住,就大喝一声道:”老鬼!你倒敢数责我么,不要走,我偏不看佛面,看你这老鬼,能咬了我鸡巴?“一面骂,一面抢步上前,去捉老尼姑的肩膊。谁知手还不曾伸到,老尼姑已反手在他脉腕上点了一下,伸出的造条膀膊,登时麻木了,收不回来。他还不知道见机,手腕被点不能动了,又提腿猛力踢去,老尼姑仍用一个指头,顺势点了一下,这腿也麻木了。老尼姑指着李梓清的脸说道:”你生长了这么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不是个全无身份的人,怎的这般不懂道理?我是个尼姑,又有这样大的年纪,你一个男子汉,身壮力强,应该欺负我这样的人吗?大约你父母是不曾教训过你的,我这回替你母亲教训你一番。你以后切不可再欺负年老的人了,休说是女子,男子也不应该。你听遵我的教训,我就把你的手脚治好,不听遵我的教训,我治好了你的手脚,怕你又去打别人,就是这样直手直脚的过这一辈子吧!“   李梓清受了这两下,忿怒之气倒完全消了,心想:我从了这多的师傅,花了这多的钱练武艺,我自以为武艺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那些师傅,也都恭维我不错,怎么今日这么不济呢?我若能从了这样一个高明师傅,岂不是我的造化吗?李梓清主意既定。连忙说道:“听遵师傅的教训,求师傅治好了我的手脚,我还有话求师傅。”老尼姑笑道:“能听遵是你的福分。”随用手在李梓清手脚上,摸了几摸。立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也不痛苦。李梓清将平脚伸了两伸。即往地下一跪道:“我要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我愿意将所有的家产,都化给师傅。”不知老尼姑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三回    老尼姑化缘收徒弟    小霸王比武拜师傅   话说李梓清向那老尼姑跪下,求收作徒弟,老尼姑道:“贫僧是出家人,怎能收在俗的人做徒弟?并且贫僧游行无定,又哪有工夫能收人做徒弟?”   李梓清既遇了名师,如何肯放,叩头如捣蒜的说道:“出家人收在俗的人做徒弟的事极多极多,算不了希罕。若师傅因游行无定,没有工夫收徒弟,我情愿侍奉师傅到老,师傅游行到哪里,我跟随到哪里,难道还耽搁师傅的工夫吗?师傅游行无定,为的是要募化,我情愿把祖遗的产业,尽数募给师傅,只求师傅收我。师傅不知道我学武艺的事,实在是冤屈无伸。我祖遗的产业,就为我学武艺,十成耗去了八成,三伏三九,也不知吃过了多少苦头,练出来的看家本领,刚才师傅是瞧见的。若不是今日遇见师傅,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分,才明白那些教我武艺的师傅,都是些不中用、专会骗钱的坏蛋。今日算是天赐我学武的机缘,岂可错过!若是师傅执意不肯收在俗的人做徒弟也容易,我立刻削发都使得。”   老尼姑见李梓清如此诚恳,说不出再推诿的话,只是心里仍似不大愿意,教李梓清且立起来。李梓清道:“师傅不答应,便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老尼姑微微的点了点头道:“要我收你做徒弟,你得先答应我几句话。不然,你便跪死了,我也不能收。”李梓清喜道:“请师傅快说,什么话我都可答应。”老尼姑道:“为人处世,全赖礼节,敬老尊贤,是处世礼节中最要紧的。没有礼节,便是自取羞辱,即如刚才你不对我无礼,怎得受这场羞辱!你从此拜我为师以后,不问对什么人,不准再使出这种无礼的样子来。”李梓清连忙答道:“我已知道后悔了,下次决不如此。”   老尼姑点头道:“我看你一身傲骨,将来武艺学成,没行止的事,料你是不会干的。不过从来会武艺的人,最忌的就是骄傲,你瞧不起人家的武艺,人家自然也瞧不起你的武艺。你既是骄傲成性,就免不了要和人动起手来。你要知道,我们出家人练习武艺,不是为要打人的。儒家戒斗,释家戒嗔,戒尚且怕戒不了,岂有更练武艺,助长嗔怒的道理么?为的是我们出家人,不能安居坐享,募化十方,山行野宿,是我出家人的本等。山野之中,有的是毒蛇猛兽,没有武艺,一遇了这些害人的异类,就难免不有性命之忧,所以我们出家人,不练武艺则已,一练便不是寻常把式的武艺。因为要和毒蛇猛兽较量,寻常和人相打的武艺,克伏不下。你将来若拿着我的武艺,动辄和人交手,为害就不在小处,你从我学成之后,非到生死关头,无论如何不准和人交手,你能答应不能答应?”   李梓清连声应道:“谨遵师傅的训示,不是生死关头,决不出手打人。”老尼姑道:“我因你学艺心诚,才肯收在门下。若专就你的性格而论,习武是很不相宜的,其所以要你先答应两件事,不过借此预先警戒你一番。你起来吧,也不用你跟随我到处募化,你只在家用功,我随时来指点你便了。从我学武艺,不必常在我跟前。”李梓清这才欢天喜地的爬了起来。   老尼姑就在这日,指教了李梓清一会,吩咐李梓清依着所指教的,在家用功,仍托着钵盂出去了。自此或二、三十天一来,或三、五个月一来,来时也只看看成绩,指点指点就走。不拘哪一种学问,但能不走错道路,猛勇精进的做去,其成功之快,无有不使人惊讶的。李梓清起初从一班花拳绣腿的教师,苦练了好几年,花去财产十分之八,一些也没有成效,及至从老尼姑练起来,并不曾耗费资财,只整整的练了三年,老尼姑就不来了。老尼姑最初几次来教他的时候,原曾对他说过了,武艺不曾到可以离师的地步,至久三、五个月,总的来教一次,可以不来,便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