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4 页/共 22 页
此时卜妲丽已跟了出来,看了这种凶恶情形,知道这些差役也含了敲诈的意思在内,她虽是一个外国女子,倒很聪明识窍,当即上前陪笑对众差役道:“你们请坐下来休息休息,我们自知不曾犯罪,是不会逃走的。既是你们上司派你们来拘捕我家少爷,谅必不会有差错的。我也不问为什么事,也不要拘票看,到了你们上司那边,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有一句俗语说得好:千错万错,来人不错。你们都是初次到我家来,我是这家的主人,也应略尽东道之意,不过此刻不是吃酒饭的时候,留下你们款待吧,又恐怕误了你们的公事,我这里送你们一点儿酒钱,请你们自去买一杯酒喝。”说着,回房取了一叠钞票出来,交给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差役道:“你们同来的几个大家分派吧。”
谁说钱不是好东西?卜妲丽的钱一拿出来,六个差役的一十二只狗眼睛,没一只不是圆鼓鼓的望在钞票上,就如火上浇了一瓢冷水,燎天气焰,登时挫熄下去了,脸上不知不觉的都换了笑容。伸手接钞票的差役,更是嘻着一张口说道:“这这这如何敢受,我只好替他们多谢卜小姐了!我们如今吃了这碗公门饭,一受了上司的差使,就身不由己了,此刻只请余大少爷同去走一遭,不然,我们不敢回去销差。‘
卜小姐连连点头道:“自然同去,不但少爷去,我也得同去。‘这差役道:”卜小姐用不着同去,敝上司只吩咐请余大少爷。’卜妲丽也不回答,只叫当差的吩咐马夫套车,见差役仍将铁链套在余伯华颈上,不肯解下来,只得又塞了一叠钞票,方运动得把铁链撤下来了。但是铁链虽撤,六个差役还是看守要犯似的,包围在余伯华左右,寸步不肯离开。几个勇士都哀求释放,溜到无人之处藏躲着,不敢露面了。卜妲丽恐怕说中国话被差役听得,用英语对余伯华说道:“今日这番意外的祸事,必是那些向我两人诈索不遂的人,设成这种圈套来侮辱我们的,我们也毋须害怕。我们不作恶事,不犯国法,任凭人家谋害,看他们将我两人怎生处治?我跟你一阵去,看是如何,我再去求我国的领事。我料中国官府,决不敢奈何你。”余伯华点头道:“我心中不惭愧,便不畏惧。天津县原是拿名片来请我的,我推辞不去,不能就说我是犯了罪。这些东西,居然敢如此放肆,我倒要去当面问问那姓张的,看他有什么话说?你是千金之体,不值得就这么去见他,你还是在家等着,我料那姓张的不敢对我无礼。”
卜妲丽见余伯华阻拦她同去,也觉得自己夫妻不曾有过犯,不怕天津县有意外的举动,遂不固执要去。余伯华仍坐上自家的马车,由八名差役监守着到了天津县。依余伯华的意思,立刻就要见张知县,讯问见拘的理由,无奈张知县传出话来,被告余伯华着交待质所严加看管。这一句话传出来,哪里有余伯华分说的余地,简直和对待强盗一样,几个差役一齐动手,推的推,拉的拉,拥到一处。余伯华看是一所监牢,每一间牢房里,关着四、五个七、八个不等钉了脚镣手铐的罪犯,因为都是木栅栏的牢门,从门外可看得见门内的情形,并且那些罪犯听得有新犯人进来,一个个站近牢门向外边张看。余伯华此时心想,张知县传话是要交待质所的,大约待质所在监牢那边,所以得走这监牢门口经过,谁知拥到一间监牢门口,忽停步不走了,余伯华看这牢门是开着的,里面黑沉沉的,没有罪犯,正要问差役为什么送到这地方来,差役不待他开口,已伸手捏着他身上又整齐又华丽的衣眼,拉了两下,厉声叱道:这房里不配穿这样漂亮的衣服,赶快剥下交给我,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来,等到你出牢的对候,我再交还绘你穿回去。“
余伯华听了又是羞惭。又是恼怒,只得忍气吞声的说道:“你们上头传话交待质所,你们怎敢将我送到这监牢里来?象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那拉衣服的差役不待他的话说完,揸开五指,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打来,接着横眉怒目的骂道:“你这不睁眼的死囚,这不是待质所是什么?老子是无法无天,是了不得,你这死囚打算怎样?在外边由得你摆格搭架子,到了这里面,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里,看你敢怎么样?好好的自己剥下来,免得老子动手。”余伯华生平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然从小不曾受过人家的侮辱,象这种打骂,休说是世家子弟的余伯华受不了,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只是待回手打几下,又自觉是一个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动手决非众差役的对手,气起来恨不得一头就墙上撞死,然转念是这么死了,和死了一只狗相似,太不值得,并且害了卜妲丽终身受凄凉之苦,回手既不敢,自杀又不能,只得含诟忍辱,将身上的衣服剥下,掼在地下,禁不住伤心落泪,走进牢房就掩面而哭。众差役立在门外看了,一个个拍手大笑,将牢门反锁着去了。
余伯华虽明知是敲诈不遂的人挟嫌陷害,然猜不透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与张知县串通舞弊的?满心想通一个消息给卜妲丽,好设法营救,无如看守的人不在门外,又不好意思高声呼唤,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后,才见门外有灯光闪灼和脚步声响亮,一会儿到了门口,余伯华借外面的灯光,看门口立了三个差役,用钥匙将栅栏门上的大铁锁开了。一个差役向牢里喊道:“余伯华出来!”余伯华走出牢门,两个差役分左右挽着胳膀往外走,弯弯曲曲的走到一个灯烛光明的花厅下面,看正中炕上,张知县便衣小帽的坐着,两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立在旁边,由一个通事与张知县传话。挽左手的差役走上前报,余伯华提到了。张知县道:“叫到这里来!”余伯华听得分明,待自行走上去行礼,质问拘捕的理由,两个差役仿佛怕他逃跑了似的,不肯松手,仍捉着胳膀推上厅来,不由余伯华动手作揖,用膝盖在余伯华腿弯里使劲抵了一下,喝道:“还不跪下待怎样!”余伯华心想:我既落了他们的圈套,到了这地方还有怎么能力反抗,要跪下就跪下吧!但是,见两个差役仍紧紧贴身立着,忍不住说道:“我姓余的决不逃跑,请两位站开一点儿,也无妨碍!”
张知县即挥手教差役站开些,遂低头向余伯华道:“你是余伯华么?”余伯华道:“我自然是余伯华,请问公祖将我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究竟余伯华犯了什么大罪?”张知县笑了一笑,晃着脑袋说道:“本县不拿张三,不拿李四,独将你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你自有应拿之罪。不待你问,本县也得说给你知道。你是哪里人,现在天津干什么事?‘余伯华将自己身世和卜妲丽结婚的事,约略述了一遍。张知县道:”你知道卜妲丽的身家履历么?“余伯华道:”也约略知道一点儿。她母亲生她不到两岁,就在美国原籍去世了,三岁时即跟随她父亲到中国来,直到如今十四年,不曾回国去过。她父亲是美国的海军少将,在三年前死在天津。她孑然一身,没有亲属。“张知县道:”你知道她没有亲属么?你们结婚,是谁的媒妁,是谁的主婚人?“余伯华道:”确知她没有亲属。她因为没有亲属,又过惯了中国的生活,不愿与外国人结婚,所以只得登报征婚。“张知县冷笑道:”你自然说她没有亲属,不许多和亲属往来,你方好施行欺诈拐骗的举动。你既确知她没有亲属,如何又有她的亲属在本县这里控告你?“余伯华道:”谁是她的亲属?求公祖提来对质。“张知县随手指着两西人说道:”这不是卜妲丽的亲属,是谁的亲属?“余伯华一看摩典和歇勒克服装态度,便能断定是两个无职业的外国流氓,不由得气忿起来,当即用英语问两人道:”你们与卜妲丽有什么关系,怎么敢冒认是她的亲属?“
摩典现出极阴险的神气笑答道:“卜妲丽是美国人,我两人也是美国人,如何倒不是亲属?你一个中国人,倒可以算她的亲属?这理由我不懂得,请你说给我听!”余伯华道:“你两人既是卜妲丽的亲属,平日怎的不见你两人到卜妲丽家里来呢?”摩典仍嘻嘻的笑道:“这话你还问我么?你欺卜妲丽未曾成年,用种种诱惑她的手段,将她骗奸了,占据了她的财产,因防范我们亲属与她往来,把你的奸谋破坏,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来家,用强力禁阻亲属往来。我们就为你这种举动,比强盗还来得阴险,只得来县里求张大公祖作主,保护未成年的卜妲丽。”
余伯华一听这番比快刀还锋利的话,只气得填胸结舌,几乎昏倒,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话,反驳摩典。张知县即放下脸来,厉声说道:“你知道美国的法律,未成年的女孩,是不能和人结婚的么?是没有财产管理权的么?你这东西好大的胆量,天津乃华洋杂处之地,由得你这么无法无天么?”余伯华道:“卜妲丽登报征婚,时历两个多月,这种中国从来没有的奇事,可以说得轰传全世界。投函应征的多到七、八百人,报上已载明了卜妲丽本人的年龄,籍贯,既是于美国法律有所妨碍,美国公使和领事都近在咫尺,当时何以听凭卜妲丽有这违法的行动,不加纠正?并且这两个自称卜妲丽亲属的人,那时到哪里去了,何以不拿美国的法律去阻止她征婚的行动?我与卜妲丽结婚,是光明正大的,并不曾瞒着人秘密行事,当结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何以不见出头阻挡?结婚那日,中、西贺客数百人,其中美国籍的贺客占十分之四,就是驻天津的前任美国领事佳乐尔也在座,如果于法律上有问题,那十分之四的贺客,也应该有出面纠正的,如今结婚已将近一年了,还是研究美国法律的时候吗?大公祖明见万里,卜妲丽薄有遗产,又有登报征婚的举动,凡是曾投函应征的人,多不免有欣羡她财产的心思,应征不遂,自不免有些觖望,因此就发生嫉妒,写种种恐吓信件给卜妲丽,图诈索银钱的,从结婚以来无日没有。卜妲丽为图保护她自身的安全计,不能不雇几名有勇力的人,随侍出入,这是实在情形,求大公祖鉴谅。”
张知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怪不得卜妲丽被你诱惑成奸,未成年的姑娘们世故不深,如何受得起你这样一条如簧之舌的鼓动?喜得本县这里控告你的,不是应征不遂的中国人,乃是卜姐丽征婚资格以外的年老美国人,若不然,有了你这张利口,简直不难将挟嫌诬告的罪名,轻轻加在控告人的身上。本县且问你:你说雇勇士来家,是为敲诈卜妲丽的人太多了,为保护卜妲丽本身的安全计,不能不雇的,然则本县打发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请你,与卜妲丽本身的安全有何关系,你为何竟敢指挥打手,对县差逞强用武。对本县打发去请你的差役,你尚敢如此恃强不理,推说有病,平日对卜妲丽无权无势的亲属,其凶横不法的举动,就可想而知了。你究竟害的什么病?本县也懂些医道,不妨说出来,本县可以对症下药,替你治治。”
余伯华被张知县驳诘得有口难分,更恨没有凭据可以证明摩典、歇勒克两人不是卜妲丽的亲属,心中正自着急,张知县已接着说道:“余伯华,你知道你这种诱奸霸产的行为,不用说美国的法律,就是国朝宽厚仁慈的律例,也不能容宥的么?按律惩办,你应得杖五百,徙三千里的处分。本县因曲谅你是一个世家子弟,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当过差,而卜妲丽登报征婚,无异引狼入室,也应担当些不是,姑从宽处分,你赶紧具一张悔过切结、并与卜妲丽离婚的字据,呈本县存案,从此退回原籍,安份度日。本县也只要不为这事闹出国际交涉,有损朝廷威信,有失国家体面,也就罢了,不愿苛求。”
余伯华摇头说道:“我不觉得这事做错了,具什么悔过切结?我与卜妲丽自成夫妇,如胶似漆,异常和谐,无端写什么离婚字?大公祖虽庇护原告,说他们不是敲诈不遂的人,但我心里始终认定他们是挟嫌诬告。我的头可以断,与卜妲丽的婚事万不能改移,应该受什么处分,听凭大公祖处分便了。”张知县见余伯华说得这么坚决,做作吃惊的样子说道:“嗄!本县有意曲全你,你倒敢如此执迷不悟,可见你这东西是存心作恶。”说时望着立在下边的差役喝道:“抓下去好生看管起来,本县按律惩办便了。”差役雷鸣也似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将罪犯绑赴杀场的样子。一个差役抢住余伯华一条胳膀,拖起来往外便跑。厅外有差役提着灯笼等候,见余伯华出来,即上前引到日间所住监牢,并取了一副极重的脚镣、手铐来,不由分说的上在余伯华手脚上。
余伯华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没有多大的气力,加以饿了一整日半夜,又呕了一肚皮的恶气,空手空脚的尚且走不动,何况带上极重的镣铐呢?一个人在牢里整整的哭了半夜,直到天明才朦胧睡着,刚合上眼就看见卜妲丽立在跟前,对着他流泪。他在梦中正待向卜妲丽诉说张知县问案的情形,忽觉耳边有很娇脆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惊醒转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卜妲丽,篷松着一脑金黄头发,流泪满面的立在身边,恰与梦中所见之景相似,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初带手铐的人,卒然醒来,竟忘了手上有铐,不能自由,举手想揉揉两眼,定睛细看,是真是梦,却被手铐牵住了,只得口里发声间道:“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
农劲荪说书一般的说到这里,霍元甲和吴鉴泉都不约而同的逞口说道:“可怜,可怜!”农劲荪道:“这就可怜么?还有更可怜的情节在后头呢!”不知还有什么可怜的情节,且俟第五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四回
假殷勤魏季深骗友
真悲愤余伯华触墙
话说农劲荪接着说道:
卜妲丽到监牢里看了余伯华这样可惨的情形,不待说是心如刀割,即用手帕替余伯华揩着眼睛说道:“怎么是做梦呢?可怜,可怜!你怎么弄到这般模样,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心里明白么?”余伯华恨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没犯过什么罪吗?说起来直教我气破肚皮,简直是暗无天日。你如何弄到这时候才来,昨日把我关进这监牢,我就打算贿通狱卒,送一个信给你,无奈这牢门锁了,并无狱卒看守,我还以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县拿来了,见我久去未回,必然亲自前来探听,谁知盼望了一夜,竟不见你到来!”卜妲丽也流下泪来说道:“我昨日怎么没有来呢?你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只得亲来县衙,取出名片交门房,要拜会张知县。门房回说张知县上总督衙门去了,不曾回来,我一看你乘坐的马车,还在门外等候,知道你进去没有出来,回头又向门房诘问道:”你们张大老爷既是上衙门去了,为何打发差役拿名片到我家里,请我家余大少爷到这里来呢?‘门房摇头说不知道。我走到马车跟前,看车夫并不在车上,正待找寻,车夫已从二堂上走出来了。我问他少爷现在哪里?他慌里慌张的向我说道:“小人正要回家禀报奶奶,少爷下车被那八个差役拥进去后,许久没见少爷出来,小人只好去里面打听,无奈里面的人,都不肯说。忽见有两个差役走过,一个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旋看旋走,面上现出极高兴的样子。小人一见那两件衣服的花样颜色,便认得是少爷刚才穿在身上的。我知道少爷这次出来,并没带更换的衣服,怎么会脱下来交给差役呢?因有这一点可疑,就更觉得非打听实在不可,逆料空口去打听,是打听不出的。小人在中国已久,知道中国衙门中人,两眼只认得是金银,喜得身边还有少爷前夜在堂子里赌赢了钱,赏给小人的十两银子,就取出来送给一个年老的差役,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说出少爷已被看守在待质所了,因少爷没使费银钱,所以把袍褂剥了,我当时听得车夫这么说,只急得我走投无路,连忙拿出一叠钞票,教车夫再去贿通看守的人,车夫去了不一会,即空手回来说道:”钞票已交给待质所看守的人了,他说要看犯人,尽管前去,他可引着去犯人前面谈话。我听了好生欢喜,以为可以见你的面了,谁知走到待质所一看,虽有几个衣服体面的男子坐在里面,却不见有你在内。再问看守的人,他说不知道,找寻那个收钱的人,已是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心想我和车夫都是外国人,衙门里情形又不熟,交涉是徒然花钱办不好的,不如且回家带你的书记李师爷来,当下又坐车回家,到家后带李师爷再来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候了。李师爷又拿了些钞票,独自先进来找人关说,虽已探听明白,知道你已被禁在监牢里,然一因还不曾过堂审问,又因天色已晚,无论什么人,不能在这时候进监牢看犯人,尽管有多少钱也办不到。李师爷并听得衙里的人说,这案子太重大了,是由总督交下来的,便是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总督吩咐要怎么办,张大老爷不能不怎么办。我一听这个消息,真个险些儿急死了,如何能忍心不顾你,便回家去呢?还是托李师爷进去,不问要多少银钱都使得,只要能把少爷运动出来,就是能使我见着少爷的面,也不惜多花钱。李师爷又拿了些钱进去,好大一会功夫才出来说,已经买通几个看守的人了,不过今夜见面的事,决办不到,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至于运动释放的事,既是总督交下来的案子,仍得去总督衙门里花钱关说,方有效验,这里连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其他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只得丧气回家,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片刻不曾安睡,今早天还没明,就到衙门外边等候,你还责备我来迟了么?“说罢,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余伯华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泪,只恨手脚被镣铐禁住了,不能自由将卜妲丽搂抱。两人对哭了一会,狱卒已到牢门口催促道:“出去吧,停久了我们担当不起啊!”卜妲丽听了走出牢门,又塞了些钱给那狱卒,要求多谈一刻。狱卒得了钱走开了,卜妲丽回身进来拭干眼泪说道:“我仔细思量,与其独自归家,受那凄凉之苦,不如和你同坐在这监牢里,要死同死,要活同活,身体上虽略受些痛苦,精神上安慰多了。我就在这里陪伴你,不回家去。”余伯华道:“那使不得!你我两人都坐在这里面,有谁去寻门道来营救我呢?并且你用不着在这里多耽搁,快出去求驻天津的美国领事,既已打听明白了,知道是总督交下来的,就求美国领事去见总督说项。昨夜张知县提我去对审,我才知道原告是摩典、歇勒克两个美国下等流氓,不知受了什么人的主使,是这么告我?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歇勒克两人说话,暗中塞点儿钱给他们,劝他不可再告了。张知县这里,也得托人送钱来。我揣想他们的心理,无非见我们的钱多了眼红,大家想捞几文到手,我们拚着花费些银子,我回家之后,立刻带你到上海去,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天津,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奈何你我?”
卜妲丽细问了一会昨夜对审的情形道。“我便去求我国领事,如果他去向总督说话无效,我再去北京求我国公使设法。总而言之,我没有亲属在中国,我本人不告你诱惑,不告你强占,休说摩典、歇勒克是两个下等流氓,就是我国领事、公使,也无权干涉我。张知县糊涂混帐,劝你和我离婚,我们两厢情愿,好好的夫妻,为什么由他劝你离婚!无论他如何劝诱,如何威逼,手生在你肩上,你只咬紧牙关不理他,不具悔过结,不写离婚字,看他能将你怎生处置?”余伯华道:“你放心走门路运动,就砍掉我的脑袋,要我写离婚字是办不到的。”卜妲丽道:“你能这般坚忍不屈,我不问为你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心甘情愿,决无后悔的。”刚说到这里,又换了一个狱卒前来,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余伯华生气道:“他们见催你出去的,便可以得钱,所以一会儿又换一个人来。你不用睬他,有钱用到外边去。这些东西的欲望,是填塞不满的,他催出去,就出去好了。”
卜妲丽虽觉有些难分难舍,然不能不出去求人营救,只得退了出来。那狱卒前来催促出去,原是为要卜妲丽照样塞钱给他,谁知他的运气不佳,卜妲丽真个退出去了,又不好上前另生枝节,向卜妲丽诈索,眼睁睁望卜妲丽一蹿袅袅婷婷的走去了,大失所望。这一肚皮没好气,无处发泄,知道这条财路是被余伯华三言两语堵塞了,气得走到余伯华跟前冷笑道:“你这好小子,怪道你弄到这地方来了,实在太没有天良。你自己是个煎不出油的东西,还要把旁人的财路堵塞,外国人的钱,只有你这东西挥霍得,我看她还有得给你挥霍,只怕天也不容你这东西。这副镣铐太轻了,不结实,我去换一副结实的来。”说着去了,一会儿双手提着一副大倍寻常的镣铐来,不由分说的给余伯华换上。余伯华身边本没多带钱,所带的钞票,又被那差役连衣服剥去了,此时手中一文也没有,狱卒存心给苦犯人吃,除却花钱才能解免,空口说白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中用。余伯华明知狱卒是借此泄忿,也就宁肯受苦,不肯说低头哀告的话,听凭狱卒换上极重的镣铐,简直是手不能移,脚不能动,只是他咬紧牙关受苦,一心瞧望卜妲丽出外求援,必有好消息送来。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不但没有好消息送来,连卜妲丽的影儿都不来了,看守的狱卒,除却每日送两次食物到牢里给余伯华吃,以外的时问并见不着狱卒的面。余伯华拿不出现钱来,便要求狱卒带信给卜妲丽,狱卒也不理会。余伯华心里虽逆料卜妲丽是被衙门里人阻拦了,不能进来,然又恐怕是上了恶人的当,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样失了自由,这时心中的焦急难过,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到了第四日夜深,正朦胧睡着了,忽被人惊醒,耳里听得有人叫伯华,张眼看时,牢里有灯光照着,只见三个人立在身边。两人都手提透明纱灯笼,身穿短衣服,当差的模样,一个穿着很整齐漂亮的衣服。余伯华还没抬头看出这人的面貌,这人已开口说道:“伯华,我得了你这案子的消息,特地从北京来瞧你。”余伯华看这人,原来是译学馆的同学,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同事,姓魏名季深,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哥子都在京里做官。余伯华一听魏季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暗想与我同学而兼同事的,何止数十人,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不见前来看我,魏季深当日和我并没深厚的交情,听了我的事,居然特地赶来,半夜还来看我,可见得我平日眼不识人,不曾拿他当我的好朋友。心里这般想,不知不觉的流下泪说道:“季深!你来得正好,你设法救救我吧!我若这般苦死了,不太冤枉么?”魏季深道:“你不要悲伤。世间没有不了的事,一颗石子打上天,迟早终有下地的时候。我今夜刚赶到,片刻没停留就来瞧你,你这案的详情,还不大明白,你细细说给我听了,我自然替你设法。我若不是存心为救你,也不半夜三更的来瞧你了!”
余伯华忽想起初进牢的这夜,卜妲丽用钱贿通差役,只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进来,这魏季深如何能进来的呢?遂问道:“你有熟人在这衙里当差吗!”魏季深道:“不仅当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张公,并是我的母舅,若不因这种关系,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没写信给我,我怎么能知道你为卜小姐的事进了监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这消息以后,思量这事非我亲来替你帮忙,求旁人设法很难有效。为的我母舅做官,素来异常清正,不肯受不义之财,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今见你为她关在牢里,想必会托人出来,拿钱到我母舅跟前行贿。这案不行贿便罢,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只一行贿就糟透了,你就确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说果是理直气壮,如何肯来行贿,那不是糟透了吗?我因这一层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时糊涂,有理反弄成无理,不能不赶紧到这里来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贿么?”
余伯华翻着两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从进牢房四昼夜了,只第一夜提我到花厅里对审了一次,自后不曾见过张公的面。我身边的钱早被差役连衣剥去了,哪有银钱、哪有机会向张公行贿呢?不过敝内前日到这里看我,我曾吩咐她托人去向张公略表孝敬之意,这两日不见敝内前来,不知她已经实行了我的吩咐没有?我关闭在这里,也无从打听,更不能传递消息给她,如今有你来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这事还是得求你探听,若敝内还没有实行,不用说是如天之福,请你送信给她,教她不要托人实行了,如果她已经实行过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张公解释。你来时已见过了张公没有呢?”
魏季深摇头道:“他还不曾回衙,我听得舅母说,他这几日陪伴方大公子赌钱,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来。”余伯华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张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么陪伴方大公子赌钱,整夜不归衙呢?”魏季深见问,仿佛自觉失言的样子,随即长叹一声说道:“当今做首府、首县的官儿,对于督抚、总督跟前的红人,谁不是只怕巴结不上,敢得罪吗?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为官清正,欢喜留在公馆里赌钱,不到天明兴尽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实在没法推却。”余伯华道:“官场本不是讲道学的所在,张公能不受非义之财,当今之世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魏季深就纱灯的光,低头看了余伯华手脚上的镣铐,向身边当差的说道:“去把锁匙取来,我暂时作主将这东西去了,好谈话。”当差的走出去,不一会拿了锁匙来,去了镣铐。魏季深现出沉吟的样子说道:“镣铐虽去了,但是这房里连坐的东西也没有,怎好谈话呢?也罢,我索性担了这干系,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点儿差错,也不难求他原恕,我带你到里面书房里去,好从容细谈。我拚着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准,不再把你送到这地方来。”余伯华一时感激得流下泪来,不知如何道谢才好。魏季深即时挽了他的手,两个当差的提灯在前引导,一路弯弯曲曲的穿过多少厅堂甬道,到了一间陈设很精雅的书房,房中并有很华丽的床帐被褥,魏季深让余伯华坐了笑道:“这房是我舅母准备给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厅那边。你这几日,大约不曾得着可口的饮食,我去向舅母要些点心出来,给你充饥,方有精神谈话。”说罢,出书房去了。
没一刻工夫,听得有两人的脚声走来,只见魏季深双手捧了几个菜碟,进房放在桌上,复回身到房门口,提进一个小提盒,并低声对门外说道:“不要什么了,你去吧!老爷回来时,就送信给我。”余伯华趁这时仲头向门外看,仿佛看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丫鬟,只是还没看明白就转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还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厨房弄了几样菜给我喝酒,我就借花献佛,拿来款待你。”余伯华道:“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这般厚意,我将来不知要如何方能报答?”魏季深已将酒菜摆好了说道:“休得这么客气,你我又是同学,又是同事,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忙,五伦中要朋友这一伦做什么呢?”
余伯华正苦肚中饥饿不堪,一面吃喝,一面将自己与卜妲丽结婚后,中西人士种种敲准情形,及拿进县衙种种经过,详细对魏季深说了一遍。魏季深问道:“那摩典和歇勒克两人,固是卜妲丽的亲属么?”余伯华道:“如果是卜妲丽的亲属,岂有卜妲丽不知道的道理!卜妲丽说她没有亲属在中国,这两个下流的东西,完全是因敲诈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丽的亲属,到这里来告我。”魏季深问道:“大约是何人的主使,你心里也可以猜想得出么?”余伯华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怨家对头,所有写信来吓诈的人,十九是想与卜妲丽结婚不遂的,这其中有数百人之多,如何能猜得出是谁主使呢?不过卜妲丽前日到监牢里对我说,据探听所得,这案是由总督衙门交下来办的,只怕这主使人的来头很大。探听的消息虽是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确实,我仍不得而知。总之是有人挟嫌陷害我,是可以断言的。难得有你仗义出头,前来救我,等张公祖回来,你必可以问个水落石出。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必须打听出那主使的人来,再托人向那人说项,就是要我多报效几个,我与卜妲丽都是情愿的。如今象张公祖这么清正不要钱的,举世能有几人?”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有极娇脆的女子声音叫少爷。魏季深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听不出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魏季深转身笑道:“我母舅回来了。你独自在此坐坐,我去一会便来陪你。”说毕,匆匆去了。余伯华心想:真难得魏季深这么肯出力帮我的忙,张知县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给我吃了。他独自坐在书房,满心想望魏季深出来必有好消息。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方见魏季深缓缓的踱了进来。余伯华很注意看他的脸色,似乎透着些不高兴的神气,连忙起身迎着问道:“张公祖怎生吩咐的,没有意外的变动么?”魏季深摇头叹道:“什么意外意中,这桩案子,认真说起来,不全是出人意外吗?你方才说,据卜妲丽打听得这案,是由总督交下来的,我初听虽不曾与你辩驳,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明明的有两个外国人在这里控告你,对审的时候,外国人曾出头与你当面争论,并且这案子与总督有何相关?旁人与你们俩为难,可以说是求婚不遂,敲诈不遂,总督难道也有这种缘因?谁知此间的事,真不容易猜测,这案了棘手的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帮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来。”
余伯华听了这话,又和掉在冷水盆里一样,有气没力的问道:“究竟张公祖怎样说呢?”魏季深一手拉了余伯华的手,就床沿坐下来说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对头是谁么?这案子虽确是由方总督交下来的,其实方总督并不是你的仇人。”魏季深说到这里,忽低声就余伯华耳边道:“现在新任驻天津的美国领事,乃是你的死对头。他当面要求方总督是这么办你的。”余伯华吃惊说道:“这就奇了。他是文明国的驻外使臣,如何会有这种荒谬的举动?他当面要求方总督这么办我,凭的什么理由呢?”魏季深道:“你这话直是呆子说出来的,要求办你这般一个毫无势力的余伯华,须凭什么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据的,就是歇勒克、摩典两人的控告,你不相信么?今日卜妲丽糊里糊涂的跑到美国领事馆去,想求领事出面援救你,那领事竟借口保护她,将她留住在馆中,表面是留住,实在就是羁押她,不许和你见面。以我的愚见,你和卜妲丽结婚的手续,本来也不大完备,主婚、证婚的人都没有。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业又富,也难怪一般人说你近于诱惑。不是我也跟着一般人怨你,假使当时你能谨慎一点儿,依照外国人结婚的习惯,先和卜妲丽做朋友来往,等待她成年之后,再正式结婚,谁也不能奈何你们。如今既弄成了这种局面,你与卜妲丽都被羁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谁来援救你们呢?我虽有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这事却如何得了呢?”
余伯华问道:“卜妲丽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的话实在吗?”魏季深道:“我舅父对我说的,怎么不实在?”余伯华道:“是这么分两处将我夫妻羁押了,打算如何呢?”魏季深道:“据我舅父说,卜妲丽因未成年,这事不能处分她,依美领事的意见,非办你欺骗诱奸之罪不可。方总督照例很容易说话,只要是外国人要求的,无事不可以应允。亏了我舅父不肯照办,你能具一纸悔过切结,写一纸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就可以担些责任,放你出去。”余伯华道:“你看我这两张字应该写么?”魏季深道:“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能写这两字,就能脱离这牢狱之苦,若情愿多受痛苦,便可以不写,然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写的。不过我与张公是嫡亲甥舅,与你又是至好朋友,不好替你作主张。”余伯华双泪直流,哽咽着说道:“我自信与卜妲丽结婚,不是我的过失,悔过切结如何好写?至于离婚字,照律须得双方同意,双方签字才有效。若卜妲丽能和我见面,她当面许可与我离婚,我立刻写离婚字,决不含糊,教我一个人写,就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写。”
魏季深望着余伯华不开口,半晌才微微的叹道:“我在京因为得了你进监的消息,很代你不平,巴巴的赶到天津来,以为与张公有甥舅的关系,总能替你帮忙,却不料是这么一回事,只好明早仍回北京去,望你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帮忙的力量。”余伯华也没有话可说。魏季深向窗外呼唤了一声来,那两个提灯笼的当差应声而至,魏季深对余伯华拱手道:“请恕我不能作主,不敢久留你在此多坐,我明早回京后,如遇有可救你的机会,无不尽力,哪怕教我再来天津走一遭也使得。”
余伯华跟着两个当差的仍回到监牢,狱卒早已过来,用锁强盗的镣铐,依旧锁住余伯华的手脚。余伯华勉强忍受痛苦,希望卜妲丽不至为美领事羁押,再进监来,好商量一个办法。无如一天一天的过去,又过十多日,不仅不见卜妲丽来,每日除了狱卒送两次极不堪的牢饭进来之外,简直不见着一个人影,几次求狱卒带信出去,只因手边无钱,狱卒不肯供他的驱使。直到半月之后,好容易才瞧望到魏季深从北京寄来一封信,并托了县衙中一个书记,到监里照顾他,那书记因受了魏季深之托,代余伯华求情,将镣铐去了,饮食也改了略为可口的饭菜。余伯华自是非常感激魏季深的厚意,就请那书记带着他自己的亲笔信,密秘去见卜妲丽,并嘱托那书记,如果卜妲丽真个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也得设法去见一面,务必当面将信交到。那书记慨然应允,带着余伯华的亲笔书去了。经过大半日的时间,才回来说道:“卜小姐家的房屋,此刻已空锁在那里,据左右邻居的人说,在十多日前,已有好几个外国人来,帮同卜小姐将箱笼什物搬走了,仿佛听说搬到美国领事馆内去住,因为美领事怕有人谋夺她的产业。我听了这话,即到美领事馆,刚待走进大门,只见一个身体很雄壮,衣服很整齐的外国人,和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挽手谈笑出来。我看那少女,疑心就是卜小姐,但是我不曾见过卜小姐的面,不敢冒昧相认,让他两人走过去了,方到门房里问卜小姐住在那间房里。门房盘问我的来历,我只得说余伯华少爷托我来的,有书信得面交卜小姐。门房道:”你可惜来迟了一步,卜小姐已跟着她最要好的朋友,同到海滨散步去了,你可将书信留在此地,小姐回来时我代你交她便了。“我说余少爷叮嘱了须面交,我且在这里多等一会儿。那门房倒好,引我到会客厅里坐着,足等了三点多钟,还不见回来,我怕你在这里瞧望的难过,打算且回衙来,与门房约定时间,明日再去。亏了那门房说:”你多的时间已经等过了,何妨再等一会。“果然话没说了,卜小姐挽着那外国人的手走回来了,我看那外国人满脸通红,说话舌尖迟钝,好象是喝醉了酒的样子。卜小姐却还是去时的模样,似乎不曾喝酒。门房指着卜小姐给我看道:”你把信拿出来,我带你当面去交。“我就取信在手,跟随门房迎着卜小姐将信递上。卜小姐接了也没问话,忙背过身拆信。那外国人身体高,从卜小姐背后伸长脖子偷看。我恐怕你信上写了不能给旁人知道的事,故意咳嗽了一声,想使卜小姐知道有人在后偷看。可恶那外国人,大约是恨我不该咳嗽,气冲冲的走到我跟前,恶声厉色对我说了一大串,我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那外国人见我不答,竟举起拳头要打我,若不是卜小姐慌忙转身来,将那外国人抱住时,我头上怕不受他几拳?卜小姐抱住那外国人,走进里面去了,我以为等一会必有回信出,谁知又等了两刻钟光景,仍是毫无动静。我心想白跑一趟回来,岂不使你空盼望,就请那门房去里面向卜小姐讨回信。一会儿便见那门房空手出来,远远的对我摇手,教我去的意思。我偏要问问他,看卜小姐到底是怎生说法,门房低声管道:”你快去吧!卜小姐的朋友喝醉了酒,他的酒性不好,喝醉了动辄打人,你不要真个送给他打一顿,无处仲冤。“我说:”我又不惹他,他喝醉了酒打我做什么呢?我请你去向卜小姐讨回信,卜小姐如何说呢?“门房摇头道:”那醉人坐在卜小姐房里,寸步也不离开,我是没这胆量开口向卜小姐讨回信。“我说:”我是外边的人,醉人不讲理,又因怪我不该咳嗽,所以要动手打我。你在这里当门房,回话是你的职务,难道他也打你吗?“那门房道:”若是回旁的话,我怕什么?你是余伯华打发来的,一封信又给那醉人看见了,我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上去讨没趣。“我见门房说出这些话来,料知久等无益,只得回来,看你打算如何办法。‘
余伯华不听这些话犹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猛然一头向壁上撞去,即时昏倒在地,人事不知,把那书记吓得慌忙将狱卒叫了进来,一面去上房禀报张知县。张知县打发官医进牢灌救,喜得不曾将头脑撞伤,没一会就灌救转来了。余伯华仍捶胸顿足的痛哭。官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年读书人,诚朴谨慎的模样,使人一望就知道是个好人,见余伯华哭得这么伤心,一边劝慰,一边探问什么原由?余伯华不肯说,只是抽抽咽咽的哭。那书记便将事情始末述了一回,那官医沉吟半晌叹道:“正是《西厢记》上说的‘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外国女子的心,如何靠得住啊!外国人历来不重节操,美国人更是只讲自由,礼义廉耻几个字求之于外国人,简直可以说是‘求龙章于裸壤,进韶舞于聋俗’,虽三尺童子,犹知是背道而驰了。”余伯华虽在哭泣,然他是一个对中国文学有根祗的人,见官医说话文诌诌的,很容易钻入耳鼓,不由得将官医所说的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忖想,越想越觉有理。官医复接若劝道:“我诊你的脉息,知道你的身体很不结实,古人说:忧能伤人。你自己的性命要紧,不可冤枉作践。老朽是个专读中国书的,不懂得外国学问。女子应该守节,果然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古训,不用说是我赞成的,就是男子果能为女子守义,老朽也非常钦佩。不过节、义两个字,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才够得上守,如果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既不知节操是什么,转眼就爱上了别人,男子还咬紧牙关自夸守义,岂不是大笑话!”
余伯华被这番话说得恍然大悟的样子,不住的点头道:“既然如此,是我瞎了眼,是我错了,我具悔过切结便了,我写离婚字便了。”官医和书记同赞道:“好啊!你是一个中国人,凭空娶到卜小姐这般美丽、又这般豪富的女子,你想他们美国人怎肯干休!若不趁早与她离开,将来后患还不堪设想呢!”余伯华既变换了心思,便觉得这些话都有理。官医立时去回禀了张知县,并不坐堂提讯,只将余伯华传到签押房,当着张知县亲笔把两张字写好了,因没带图章,只好印上指模。
张知县收了两张字,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这回委屈了老哥,很对不起!象老哥这样年少清正,何愁没有才貌兼全的佳人匹配!最好即日回北京去,不可在天津勾留,因为季深来书,异常惦记老哥,到北京去会会他,使他好放心。”余伯华就此出了县衙,心里本也打算即日回北京去的,无奈在监牢里拘禁了这么久,一个风流蕴藉的少年,已变成一个囚犯模样,满脸生毛,浑身污垢,加以身边分文没有,不能即时动身到北京去,所以到一家小客栈里住下,想求亲友帮助。无如他没有关系深密的亲友在天津,就是有几个同乡熟识的人在此,又因为他在卜家做赘婿的时候,得意过分了,不大把同乡熟人看在眼里,一旦遭难落魄了,去求人来帮助,有谁肯去理他呢!我与他虽也同乡认识,但从来不曾交往,他也没来求我帮忙。我在朋友处听了这么一回事,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平,并觉得余伯华受这种委屈,太不值得,就带了些儿钱在身边,找到那小客栈里去看他,想顺便探听个详细。谁知不探听倒也罢了,心里总抱着替余伯华不平的念头,及至探听了实在情形,险些儿把我的胸膛气破了。
霍元甲不知不觉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只拍得桌上的茶杯直跳起来。吴鉴泉正听得出神,被这一拍惊得也跟着一跳。霍元甲望着农劲荪大声问道:“还有比以上所说更可气的事在后头吗?”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五回
霍元甲谈艺鄙西人
孙福全数言惊恶道
话说农劲荪见问,说道:“四爷不用忙,若没有更可气的事,我也不说险些儿把胸膛气破的话了。原来余伯华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完全上了人家的当,活活的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卜妲丽断送了。魏季深那个丧绝天良的东西,假意殷勤做出十分关切他,尽力援救他的模样,其实是承迎方大公子和张知县的意旨,设成圈套,使余伯华上当的。余伯华若是个有点儿机智的人,就应该知道魏季深与自己并无深厚的交情,同学而兼同事的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至少也有几十人,何以有深交的来也不来,而没有深交却忽然来的这么诚恳,并且来的这么迅速,不是很可疑吗?魏季深本人既可疑,他托付的人倒可信吗?那书记所说卜妲丽的情形,分明是有意捏造这些话,好使他对卜妲丽绝望的,怎么可以信以为实呢?他直到出衙门打听,才知道卜妲丽虽确是迁居在美领事馆,然无日不到天津县衙哭泣,出钱运动衙差狱卒,求与余伯华会面。怎奈张知县受了方大公子的吩咐,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两人见面,知道见了面,就逼不出离婚字来了。美领事并没有羁押卜妲丽的行为,不过也与方大公子伙通了,表面做出保护卜妲丽的样子,实际也希望天津县逼迫余伯华离婚。卜妲丽不知道底蕴,还再三恳求美领事设法援救余伯华。美领事若真肯出力援救,哪有援救不出的道理?可惜卜妲丽年轻没有阅历,见理不透,余伯华写的离婚字,一到张知县手里,即送给方大公子。方大公子即送给美领事,美领事即送给卜妲丽看。卜妲丽认识余伯华的笔迹,上面又有指模,知道不是假造,当下也不说什么,回到她自己房里,一剪刀将满脑金黄头发剪了下来,写了一封埋怨余伯华不应该写离婚字的信,信中并说她自己曾读中国烈女传,心中甚钦佩古之烈女,早已存不事二夫之心,如今既见弃于丈夫,何能再腼颜人世,已拚着一死,决心绝食。可怜一个活跳跳的美女,只绝食了六昼夜,竟尔饿死了。”
霍元甲托地跳了起来叫道:“哎呀!有这等暗无天日的事吗?余伯华出牢之后,何以不到美领事馆去见卜妲丽呢?”农劲荪道:“何尝没去!只是他已亲笔写了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卜妲丽听说他来了,气得痛哭起来,关了门不肯相见,美领事也不愿意他两人见面。余伯华去过一次之后,美领事即吩咐门房,再来不许通报,因此第二、三次去时,倒受那门房的白眼。然也直到卜妲丽饿死后,传出那封绝命的信来,才知道她的节烈。此刻余伯华也悲伤得病在床褥,一息奄奄,你们看这事惨也不惨!”
吴鉴泉道:“这事虽可怪余伯华不应该误信魏季深,但是方大公子和张知县伙谋,设下这种恶毒的圈套,便没有魏季深,余伯华也难免不上当。为人拚一死倒容易,拘禁在监牢里,陆续受种种痛苦,又在外援绝望的时候,要始终坚忍不动,却是很难。总之,他们夫妻,一个是年轻不知世故的小姐,一个是初出茅庐、毫无权势、毫无奥援的书生,落在这一般如狼似虎、有权有势的官府手里,自然要怎么样,只得怎么样。余伯华若真个咬紧牙关不写那离婚字,说不定性命就断送在天津县监里,又有谁能代他伸冤理屈呢?”
霍元甲点头道:“这话很对!余伯华若固执不肯写离婚字,方制台的儿子与张知县吃得住余伯华没有了不得的来头,脚镣手铐之外,说不定还要授意牢禁卒,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的,将余伯华吊打起来,打到受不了的时候,终得饮恨吞声的写出来,怎样拗得过他们呢?这种事真气破人的肚子。农爷,你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有不有方法可以出出这口恶气?”
农劲荪摇头道:“如今卜妲丽也死了,二三百万遗产已没有下落了,余伯华也已成为垂死的人了,无论有什么好方法,也不能挽救。只可恨我得消息太迟了,若在余伯华初进监的时候,我就得了消息,倒情愿费些精神气力,替他夫妻做一个传书的青鸟,一方面用惊人的方法,去警告陷害余伯华的人,那么或者还能收点儿效果,事后专求出气,有何用处呢?”
吴鉴泉道:“事前能设法挽回,果然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此刻若能设法使设谋陷害余伯华的人,受些惩创,也未始不可以惩戒将来,使他们以后不敢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再是这么无法无天的随意害人家的性命。”
农劲荪慢慢的点着头,说道:“依你老兄有什么高见可以惩戒他们?”吴鉴泉摇了摇脑袋笑道:“我们家属世代住在北首的人,不用说做,连空口说说都难。兄弟今日虽是初次登龙,不应如此口不择言,只因久慕两位大名,见面更知道都是肝胆照人的豪杰,为此不知不觉的妄参末议。”
霍元甲连忙说道:“兄弟这里是完全做买卖的地方,除了采办药料的人而外,没有闲人来往,不问谈论什么事,从来是在这房间里说,便在这房间完了,出门就不再谈论。老兄有话尽管放胆说,果有好惩戒他们的方法,我等有家有室在北首的不能做,自有无家无室的人可以出头。他们为民父母的人,尚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陷害无辜良善,我们为民除败类,为国除奸臣,可算得是替天行道,怕什么!”
农劲荪道:“四爷的话虽有理,但是为此事犯不着这么大做,因为事已过去了,就有人肯出头,也无补于事,无益于人。至于奸臣败类,随处满眼皆是,如何能除得尽?”
吴鉴泉点首称赞道:“久闻农爷是个老成练达的豪杰,固是使人钦佩。霍四爷得了农爷这样帮手,无怪乎名震海内。兄弟在京听得李存义谈起两位,在上海定约与外国大力士比武的话,不由得异常欣喜。中国的武艺,兄弟虽不能称懂得,只是眼里却看的不少,各家各派的式样,也都见识过一点,惟有外国的武艺,简直没有见过,不知是怎样一类的手法,久有意想找一个会外国武艺的人,使些出来给我瞧瞧,无如终没有遇着这种机会。前几年在京里听得许多人传说,有一个德国的大力士,名叫森堂,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行遍欧美各国,与各国的大力士相比,没有一个是森堂的对手,这番到中国来游历,顺便在各大码头卖艺,已经到了天津。兄弟那时得了这消息,便打算赶到天津来见识见识,有朋友对我说道:”森堂既是到中国来游历,已到了天津,能够不到北京来吗?北京是中国的都城,他在各码头尚且卖艺,在北京能不卖艺吗?他送上门来给你看,何等安逸,为什么要特地赶到天津去看?‘兄弟一听这话有理,就坐在京里一心盼望他来,每日往各处打听,看森堂来了没有,转瞬过了十多日,仍没有大力士来京的消息,很觉得诧异。一日遇了一个从天津来京的朋友,遂向他探问,据他谈起来,却把我笑坏了,他说半月前果有一个体魄极魁伟的、红面孔外国人,带了一个中国人做翻译,还同着几个外国人,身体也都强壮,到天津来在外国旅馆里住着,登时天津的人,都传说德国大力士森堂来了,不久就有外国武艺可看。谁知过了几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初来的一两日内,街上随时都看见他们游行观览,三日以后,连街上都不见他们行走了。又过了两日,才知道什么大力士已在登岸的第四日,被一个卖艺的童子打跑了。原来那日,森堂独自带了那个翻译,到街上闲游,走到一处,遇到一老一少两个人在空处卖艺,围了不少的闲人看热闹。森堂不曾见过的,自然要停步看看,他看了打拳使棍,似乎不明白是做什么,向那翻泽,翻译是中国人,当然说得好听些。他听说这就是中国的武艺,不由得面上现出鄙薄的神气,复问在街上显武艺做什么,翻译说也是卖艺,不过不象外国卖艺的有座位,有定价,这类卖艺,看赀是可以随意给的,便不给一文也使得。森堂听了,即从口袋里取出皮夹来,抽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翻译。那翻译口里对森堂虽说得中国武艺很好,心里却也不把那卖艺的当人,用两个指头拈了那张钞票,扬给卖艺的童子看道:“这里五块钱,是世界最有名的第一个大力士森堂大人赏给你的,你来领去,快向森堂大人谢赏。’那童子虽只有十四、五岁,志气倒不小,森堂面上现出鄙薄的神气,他已看在眼里了,已是老大的不愿意,但不敢说什么。及见翻译这么说,才知道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也就做出鄙薄的样子说道:”我拿武艺卖钱,谁要他外国人赏钱,我不要!‘翻译见他这么说,倒吃了一惊,不好怎生说话。森堂听不明中国话,看童子的神情不对,忙问翻译什么事?翻译只得实说,森堂禁不住哈哈大笑,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即向童子说道:“你拿去吧!森堂大人说,是可怜你穷苦。你这种行为,不算是卖艺,只能算是变相的乞丐,你这是什么武艺,如何能卖钱?’这几句话,把那童子气得指手划脚的说道:”他既说我使的不是武艺,好在他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叫他下来与我较量较量,我若打胜了他,休说这五块钱,便是五十块、五百块我都受。我打不过他,从此也不在江湖上卖艺了。‘翻译道:“你这小子不要发糊涂,森堂大人打尽全世界没有对手,你乳臭未除,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你敢同他较量?打死了你,是你自己讨死,和踏死一个蚂蚁相似,算不了什么!须知你是我们中国人,失了中国人的体面,这干系就担的太大了。’那童子道:”我又不是中国有名的第一个大力士,就被他打死了,失了中国什么体面?‘翻译没法,照着要比较的话对森堂说了,森堂倒看着那童子发怔,猜不透他凭这瘦不盈把的身材,加以极幼稚的年龄,为什么居然敢要求和世界第一个大力士较量?森堂心里虽不明白是何道理,然仍旧异常轻视,看热闹的人,横竖不关痛痒,都从旁怂恿较量。森堂遂脱了外褂,走进围场,问童子将怎生较量?那童子随意将手脚舞动了几下,森堂也就立了个架势,那童子身手很快,只将头一低,已溜进了森堂的胯下。森堂没见过这种打法,措手不及,被摔了一个跟斗,还不曾爬起来,那童子已溜到翻译跟前,将五元钱钞票取到手中了,回身扬给那些看热闹的看道:“这才是武艺卖来的钱。’看热闹的都拍手大笑。森堂爬起来,羞得面红耳赤,一言不发的带着翻译走了。从这日起,天津街上便不见森堂等人的踪影,大约已上船走了。我听得那朋友这般说,虽欢喜那童子能替中国人争体面,然想见识外国武艺的心愿,仍不能遂。过不到几年,又听得人说,又有一个什么俄国大力士,也自称世界第一,到了天津卖艺。这回我是决心要到天津来看的,不凑巧舍间有事,一时不能抽身,因听说那大力士在天津卖艺,至少也得停留十天半月,不至即刻离津,我打算尽一、二日之力摒挡家事,即动身到这里来,谁知道还没动身,就听说这大力士又被霍四爷撵走了。所以今番听李存义提起霍四爷在上海定约的话,就忍不住来拜访,请问两位定了何时动身去上海?我决计同去见识一番。”
霍元甲笑道:“外国武艺,在没见过的,必以为外国这么强盛,种种学问都比中国的好,武艺自然比中国的高强。其实不然,外国的武艺可以说是笨拙异常,完全练气力的居多,越练越笨,结果力量是可以练得不小,但是得着一身死力,动手的方法都很平常。不过外国的大力士与拳斗家,却有一件长处,是中国拳术家所不及的。中国练拳,棒的人,多有做一生世的工夫,一次也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的,尽有极巧妙的方法,只因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没有实在的经验,一旦认真动起手来,每容易将极好进攻的机会错过了。机会一错过,在本劲充足、工夫做得稳固的人,尚还可以支持,然望胜已是很难了。若是本劲不充足,没用过十二分苦功的,多不免手慌脚乱,败退下来。至于外国大力士和拳斗家,就绝对没有这种毛病。这人的声名越大,经过比赛的次数越多,工夫十九是由实验得来的,第一得受用之处,就是无论与何人较量,当未动手以前,他能行所无事,不慌不乱,动起手来,心能坚定,眼神便不散乱。如果有中国拳术的方法,给外国人那般苦练出来,我敢断定中国的拳术家,决不是他们的对手。你既有心想到上海玩玩,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与我订约比赛的奥比音,我至今不曾会过面,也不知道他的武艺,与我所见过的大力士比较怎样。我这回订约,也是极冒昧的举动,在旁人是断不肯如此鲁莽从事的,人还没有见面,武艺更摸不着他的深浅,就敢凭律师订比赛之约,并敢赌赛五千两银子的输赢,我究有何等出奇的本领,能这般藐视外国人,万一比赛失败了怎么办?输五千两银子,是我姓霍的私家事,算不了什么,然因此坏了中国拳棒的威名,使外国人从此越发瞧不起中国人,我岂不成了中国拳术界的罪人吗?在我们自家人知道,中国的拳术,从来极复杂,没有系统,谁也不能代表全国的拳术。只是外国人不知道中国社会的情形,与外国完全不同,他们以为我薄有微名,是这么争着出头与外国人订约,必是中国拳术界的代表,这样一来,关系就更重大了。我当时因痛恨外国人无时无地的不藐视中国人,言语神气之间简直不把中国人当人,论机器、枪炮,我们中国本来赶不上外国,不能与他争强斗胜,至于讲到武艺两个字,我国古圣先贤刨出多少方法,给后人练习,在百十年前枪炮不曾发明的时候,中国其所以能雄视万国,外国不能不奉中国为天朝的,就赖这些武艺的方法,比外国的巧妙。我自信也用了半生苦功,何至不能替中国人争回这一口气!因此不暇顾虑利害,冒昧去上海找奥比音较量。不凑巧,我到上海时,奥比音已经走了,然我一腔争胜之气,仍然不能遏抑,所以有订约比赛之事。约既订妥,我却发生自悔孟浪之心了,但是事已至此,悔又何益!就拚着一死,也得如期而去,见个高下。最好象老哥这种高手,能邀几位同去,一则好壮壮我的声威胆量,二则如果奥比音的本领真了得,我不是他的对手,有几位同去的高手,也好接着和他较量,以求不倒中国拳术的威望。”
吴鉴泉笑道:“四爷这番话说的太客气了。四爷为人素来谨慎,若非自信有十二分的把握,又不是初练武艺,不知此中艰苦的人,何至冒昧去找人赌赛?这件事也不仅四爷本人能自信有把握,便是同道中的老辈,也无不相信四爷有这种担当,有这种气魄。换一个旁人,尽管本领够得上,没有四爷这般雄心豪气也是枉然。四爷越是自悔孟浪,越可以见得四爷为人谨慎,不敢拿这关系重大的事当儿戏。四爷打算在何时动身,我决定相随同去,并且我久闻上海虽是商务繁华之地,然也有几位内家工夫做得不错的人,早已存心要去拜访拜访,这回才可以如我的心愿。”
霍元甲因将在上海会见秦鹤岐等人的话,说了一会道:“此去上海的轮船便利,原可以临期前去,不过我惟恐临时发生出什么意外的事来,使我不能动身,那就为患不小,不但照条约逾期不到的,得罚五百两银子,赔偿人家的损失,无论中外的人,必骂我畏难退缩,这面子失的太大了。我曾和农爷商量,如今正二月里,正是我药栈里清闲的时候,我就住在栈里也没有什么买卖可做,三月以后,才是紧张的月份,不如早些去上海,可以从容联络下江的好手,倘能借此结识几个有真实本领的人物,我们开诚布公的结合起来,将来未必不可以做一番事业。农爷是在外洋留过学的人,他常说,外国的枪炮果然厉害,但是使用那厉害枪炮的,也得气力大,体魄强的人方行。象我国现在一般普通的人,都奄奄没有生气,体魄也多半弱到连风都刮得动,便有再厉害的枪炮,这种衰弱的人民能使用么?我很佩服农爷这话不错,所以有心在这上面用一番心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吴鉴泉连连称赞道:“非农爷没有这般见地,非四爷不能有这般志愿,我国练武艺的人,因为有一些读书人瞧不起,多半练到半途而废。近年来把文武科场都废了,更使练武艺的人,都存一个练好了无可用处的心,越发用功的少了。象农爷这样说起来,若有人果能用武艺使全国人的体魄练强了,谁还敢瞧不起练武艺的人呢?我虽是一个没能耐的人,但也曾得着家传的艺业,很愿意跟在两位后头,略尽我一些力量。”
霍、农、吴三人谈论得十分投机,当即议定了在正月二十五日一同动身去上海。霍元甲并托吴鉴泉多邀好手,同到上海凑热闹。吴鉴泉当面虽已答应了,只是出了淮庆会馆之后,心想我知道的好手虽然不少,但是各人都有各人的职业,这种看中国与外国人比武的事,凡是欢喜练武艺的人,无不想去看看,不过路途太远,来回至少得耽搁半月或二十天,还要掏腰包破费几十块钱的盘缠,不是有钱有闲工夫的人,谁能去得呢?独自思量了一会,不禁喜道:“有了!李禄宾、孙福全这两个人,我去邀他,必然很高兴的同去。”
吴鉴泉何以知道这两人必高兴同去呢?原来这两个人在当时的年纪,都还在三十岁左右。两人的家业,又都很宽舒,平日除了练武艺而外,双肩上没有担着芝麻大小的责任。两人都是直隶籍,同时从郭云深、董海川练形意,又同时从李洛能练八卦,两人都是把武艺看得和性命一般重。不过李禄宾为人粗率,不识字,气力却比孙福全大,孙福全能略通文字,为人精细,气力不及李禄宾,但工夫灵巧在李禄宾之上。两人因为家境好,用不着他们出外谋衣食,能专心练艺,只要听得说某处有一个武艺好、声名大的人,他两人必想方设计的前去会会。如果那人武艺在他两人之上,孙福全精细,必能看得出来,决不冒昧与人动手,若是纯盗虚声的,遇了他两人,就难免不当场出丑。
那时吉林有一个道人,绰号叫做“盖三省”。据一般人传说,盖三省原是绿林出身,因犯的案件太多,又与同伙的闹了意见,就到吉林拜了一个老道人为师,出家修道。其实修道只是挂名,起居饮食全与平常人无异。老道人一死,他就做了住持,久而久之,故态复作,仗着一身兼人的气力,更会些武艺,与人三言两语不合,便动手打将起来。吉林本地方有气力、会武艺的人,屡次和他较量,都被他打败了,就有些无赖的痞棍,奉他做首领,求他传授武艺。文章、武艺都是一样,在平常人会的不算希奇,少人注意,惟有僧道、妓女这几种人,只要略通些文墨,人家便得特别的看待,说是诗僧、诗妓、文人学士、达官贵人无不欢喜亲近,欢喜揄扬,武艺一到这几种人手里也是一样,推崇鼓吹的人分外多些。盖三省既得了当地一般痞棍的拥戴,又有若干人为之鼓吹,声名就一日一日的大了。奉天、黑龙江两省也有练武艺、想得声名的人,特地到吉林来访他,与他较量,无如来的都不是实在的好手,竟没有打得过他的,盖三省的绰号就此叫出来了,他也居之不疑。他的真姓名,本来早已隐藏了,在吉林用的原是假姓名,至此连姓名也不用了,居然向人自称是盖三省。
孙福全,李禄宾闻了盖三省的名,两人都觉得不亲去会一面,看个水落石出,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两人就带了盘缠,一同启程到吉林来,落了旅店,休息了一夜,次日到盖三省庙里去拜访。在路上孙福全对李禄宾道:“我们和盖三省见过面之后,彼此谈论起工夫来,你看我的神气,我若主张你和他动手,你尽管和他动手,决不至被他打败,如果我神气言语之间,不主张和他打,便打不得。”李禄宾时常和孙福全一同出外访友,这类事情已经过多次了,很相信孙福全看的必不错。此时走进了盖三省的庙门,只见门内有一片很宽大的草场,可以看得出青草都被人踏死了,仅剩了一层草根,惟四周墙根及阶基之下,人迹所不到之处,尚长着很茂盛的青草,练气力的石锁、石担,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不知有多少件放在场上,使人一望就知道这庙里有不少的人练武。不过在这时候,尚没有一个人在场上练习,这却看不出或是已经练过了,或是为时尚早,还不曾来练。两人边走边留神看那些石锁、石担的重量,也有极大的。李禄宾自问没这力量能举起来,即悄悄的对孙福全说道:“你瞧这顶大的石锁、石担,不是摆在这里装幌子吓人的么?不见得有人举得起。”孙福全摇头笑道:“装幌子吓人的倒不是,你看这握手的所在,不是都捏得很光滑吗?并且看这地下的草根,也可以看出不是长远不曾移动的,就是举得起这东西,也算不了什么,何能吓的倒有真本领的人!”两人走到里面,向一个庙祝说了拜访盖三省的来意,原来盖三省因为近来声名越发大了,拜访的人终年络绎不绝,他也提防有高手前来与他为敌,特地带了几个极凶猛横暴的徒弟在跟前,以备不测。逆料来拜访的,同时多不过二、三人,决没有邀集若干人同来与他为难的,以他的理想,两三人纵有本领,也敌不过他们多人的混斗,因此凡是平日有些名头的把式去访他,他必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徒弟在身边。他自己却宽袍缓带,俨然一个有身份的人物。
李、孙两人在当时声名不大,天津、北京的人知道他两人尚多,东三省人知道的绝少。加以两人的身体,都是平常人模样,并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盖三省没把他两人放在眼里,大着胆独自出来相会。孙福全看盖三省虽是道家装束,然浓眉大目,面如煮熟了的蟹壳,颔下更长着一部刺猬也似的络腮胡须,越发显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孙福全看他的模样虽是凶恶,但是走近身见礼,觉得没有逼人的威风。彼此通姓名、寒喧几句之后,渐渐的谈到武艺,盖三省那种自负的神气,旋说旋表演自己的功架,目中不但没有李、孙二人,简直不承认世间有工夫在他之上的人物。李禄宾看不出深浅,不住拿眼望孙福全,孙福全只是冷笑,等到盖三省自己夸张完了,才从容笑问道:“你也到过北京么?”盖三省哈哈笑道:“北京如何没有到过?贫道并在北京前后教了五班徒弟,此刻都在北京享有声名。”孙福全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在北京有声名的是哪几个?”盖三省不料孙福全居然追问,面上不由得露出些不快的样子,勉强说了几个姓名。孙福全冷笑了一声道:“北京不象吉林,要在北京享声名,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问你在北京的时候,见过董海川、郭云深及杨班侯兄弟么?”盖三省随口答道:“都见过的。”孙福全道:“也谈论过工夫、较量过手脚么?”盖三省扬着胳膊说道:“当今的好手,不问谁,十九多在贫道手里跌过跟斗的。贫道打倒的人多,姓名却记不清楚了。”孙福全即大声说道:“我两人就是董海川、郭云深的徒弟,因听说你打倒的好手很多,特地从北京来领教你几手,想你打倒的好手既多,必不在乎我们两个,请你顺便打倒一下如何?”
盖三省想不到这样两个言不惊人、貌不动众的人物,大话竟吓他们不倒,一时口里说不出不能打的话来,正在踌躇如何回复,孙福全已向李禄宾使眼色。李禄宾知道是示意教他放心动手,即立起身来,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紧了紧纽带,对盖三省问道:“在什么地方领教呢?”盖三省被这样一逼,只得自己鼓励自己的勇气,也起身将道袍卸下说道:“我看两位用不着动手,大家谈谈好了,若认真动起手来,对不起两位。人有交情可讲,拳脚确没有交情可讲,两位多远的道路到这里来,万一贫道工夫不到家,失手碰坏了两位的贵体,贫道怎么对得起人呢?”孙福全笑道:“我两人都是顽皮粗肉,从来不怕碰,不怕撞,其所以多远的道路跑来,就是为要请你多碰撞几下。你我初次见面,没有交情可讲,请你不必讲交情。若因讲交情不肯下手,倒被我们碰坏了贵体,那时人家一定要责备我们,说我们不懂得交情。”盖三省一听孙福全这话,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想把几个徒弟叫到跟前来,一则好壮壮声威,二则到了危急的时候也好上前混斗一场,免得直挺挺的被人打败了难看。只是当初出来相会的时候,不曾把徒弟带在身边,此时将要动手了,却到里面叫徒弟,面子上也觉得有些难为情。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喜得他的几个徒弟,虽不曾跟在他身边出来会客,但是都关心自己师傅,一个个躲在隔壁偷瞧偷听,此时知道要动手了,都在隔壁咳嗽的咳嗽,说话的说话,以表示相离不远。盖三省听了,胆气登时壮了许多,对孙、李二人说道:“两位既是定要玩玩,贫道也不便过于推辞。这里面地方太小,施展不来,请到外面草场中去吧!”
孙福全偷着向李禄宾努嘴,教他将脱下的衣服带出去。三人同步走到草场,只见草场周围,就和下围棋布定子的一样,已立了七、八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在那里,都是短衣窄袖的武士装束。孙福全一看这情形,就猜出了盖三省的用意,是准备打败了的时候,大家一拥而上,以多为胜的,细看那些壮汉眉眼之问,没有丝毫聪悟之气,都是些蠢笨不堪的东西。暗想这种蠢材,断练不出惊人的技艺,专恃几斤蛮力的人,纵然凶猛,纵然再多几个,又有什么用处?李禄宾看了那七、八个壮汉的神情,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走过孙福全跟前,低声说道:“草场上站的那些人,如果帮助盖三省一齐打起来怎么办呢?”孙福全笑道:“不打紧!他们一齐来,我们也一齐对付便了,怕什么呢?我有把握,你只放胆与盖三省动手,他们不齐拥上来便罢,如果齐拥上来,自有我对付,你用不着顾虑。”
李禄宾平日极相信孙福全为人,主意很多,照他的主意行事,少有失败的,见他说不怕,说有把握,胆气也登时壮了。跳进草场,对盖三省抱拳说道:“我因拳脚生疏,特来领教,望手下留情。”说着立了个架式,盖三省也抱了抱拳,正要动手了,孙福全忽跳进两人中间,扬手说道:“且慢,且慢!”不知孙福全说出些什么话来,两人比较的胜负怎样,且俟第五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六回
李禄宾两番斗恶道
孙福全初次遇奇人
话说李禄宾正要与盖三省动手,孙福全忽然跳到两人相距的中间立着,扬着臂膀说道:“且慢,且慢!”盖三省愕然问道:“什么事?”孙福全指着立在草场周围的七、八个壮汉问道:“这几位老兄是干什么事的?”盖三省道:“他们都是贫道的小徒,因知道两位是北京来的好手,所以想到场见识、见识。”孙福全笑道:“看是自然可以看得,不过我见他们都显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并且你们还没动手,他们就一步一步逼过来,简直是准备以多为胜的神气,所以我不能不出来说个明白。如果你们这里的规矩从来是你们几个打一个,只要事先说明白,也没要紧,因为我们好自己揣度自己的能耐,自信敌得过就动手,敌不过好告辞,若是这般行同暗算,我等就自信敌得过也犯不着。为什么呢?为的从来好手和人较量,决不屑要人帮助,要人帮助的决非好手。既不是好手,我们就打胜了一百八十,也算不得什么!”
这几句话,说得盖三省羞惭满面,勉强装出笑容说道:“你弄错了。谁要人帮助?你既疑心他们是准备下场帮助的,我吩咐他们站远些便了。”说着,向那些徒弟挥道:“你们可以站上阶基去看,不要吓了他们。”孙福全笑道:“好啊!两下打起来,拳头风厉害,令徒们大约都是初学,倘若被拳脚误伤了,不是当耍的。”那几个徒弟横眉怒目的望着孙福全,恨不得大家把命拚了,也要将孙、李两人打败。但是,见自己师傅都忍气不敢鲁莽,只得也各自按纳下火性,跑上阶基,看盖三省与李禄宾两人动手。
李禄宾为人虽比孙福全鲁莽,只是他和人较量的经验很多,眼见盖三省的身体生得这般高大,这般壮实,料知他的气力必不寻常,若与他硬来,难免不上他的当。李禄宾最擅长的拳脚,是李洛能传给他的游身八卦掌。这游身八卦掌的工夫,与寻常的拳脚姿式完全不同,不练这游身八卦掌便罢,练就得两脚不停留的走圈子,翻过来,覆过去,总在一个园圈上走,身腰变化不测,俨如游龙,越走越快,越快越多变化。创造这八卦掌的,虽不知道是什么人,然其用意是在以动制静。因为寻常的拳脚工夫,多宜静不宜动,动则失了重心,容易为敌人所乘,创造这八卦掌的人,为要避免这种毛病,所以创造出这以动制静的拳式。这类拳式的工夫,完全是由跑得来的,单独练习的时候,固是两脚不停留的,练多么久,跑多么久,就是和人动起手来,也是一搭上手便绕着敌人飞跑,平时既练成了这类跑工夫,起码跑三、五百个圆圈,头眼不昏花,身腰不散乱。练寻常拳脚的人,若非工夫到了绝顶,一遇了这样游身八卦掌,委实不容易对付。李禄宾平常和人较量,因图直截了当,多用董海川、郭云深传给他的形意手法,这回提防盖三省的手头太硬,不敢尝试,便使出他八卦的手法来。
盖三省刚一出手,李禄宾就斜着身体,跑起圈子来。盖三省恐怕敌人绕到背后下手,不能不跟着转过身来,但是才转身过来,李禄宾并没有停步,跑法真快,已转到背后去了。盖三省只得再转过来,打算直攻上去,不料李禄宾的跑法太快,还没瞧仔细又溜过去了,仅被拖着打了十来个盘旋,李禄宾越跑越起劲,盖三省已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了,自己知道再跟着打盘旋,必然自行掼倒,只好连忙蹲下身体,准备李禄宾打进来,好一把揪扭着,凭蛮力来拚一下。哈哈,当头脑清醒、心不慌乱的时候,尚且敌不过李禄宾,已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蹲在地下怕掼倒之后,还能揪扭得着李禄宾吗?想虽这般想,可是如何办的到呢?他身体刚往下蹲,尚不曾蹲妥当的时候,李禄宾已踏进步来,只朝着盖三省的尾脊骨上一腿踢来,扑鼻子一交,直向前跌到一丈开外,因着盖三省身往下蹲,上身的重量已是偏在前面,乘势一腿,所以非到一丈开外,其势自然收煞不住。这一交掼下,头眼越发昏花了,一时哪里挣扎得起来呢?那些徒弟立在阶基上看着,也都谅得呆了,不知道上前去拉扯。还是孙福全机灵,连忙上前双手握住盖三省的胳膊往上一提,盖三省尚以为是自己的徒弟来扶,借着上提之力跳了起来,恨恨的说道:“不要放这两个东西跑了!”孙福全接声笑道:“我两人还在这里等着,不会跑。”
盖三省回头一看是孙福全,更羞得满面通红,现出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却又不肯说低头认输的话,咬牙切齿的对李禄宾说道:“好的!跑的真快,我跑不过你,再来较量一趟家伙吧,看你能跑到哪里去?”李禄宾道:“较量什么家伙听凭你说吧!”盖三省还踌躇着没有回答,孙福全已望着他抱拳说道:“依我的愚见,最好就这么彼此说和,常言‘不打不成相识’,你我练武艺的人,除却不动手,动手便免不了有高低胜负,这算得什么呢?假使刚才我这位师兄弟的手脚生疏一点儿,被你打跌了,我们也只好告辞走路,不好意思说第二句活,较量家伙,与较量拳脚不是一样吗?”
盖三省也不过口里说要较量家伙,好借这句话遮遮羞,其实何尝不知道,不是李禄宾的对手?今见孙福全这么说,更知道孙、李两人都没有惧怯之意,所以才敢说这样表面象客气、实际很强硬的话,正打算趁此说两句敷衍颜面的话下场。不料立在阶基上的几个徒弟,都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加以平日曾屡次听得盖三省说,生平以单刀最擅长,不知打过了多少以单刀著名的好手,以为盖三省拳虽敌不过李禄宾,他自己既说要较量家伙,单刀必是能取胜的,遂不待盖三省回答,异口同声的吼道:“定要拿家伙较量较量,既到咱们这里来了,想这般弄几下就罢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盖三省虽知道徒弟们是因争胜心切,误会了他自己的意思,然已经如此吼了出来,实不好由自己再说告饶的话。孙福全明知盖三省较量兵器,也不是李禄宾的对手,心想他也享一时盛名,又徒弟在旁,较量拳脚,将他打跌一丈多远,已是十分使他难堪了,若再较量兵器,将他打败,不是使他以后无面目见人了吗?古人说:“君子不欲多上人”,我们此来已领教过他的能为就得了,何必结仇怨和他争胜?孙福全为人本极宽厚,心里这样一想,即时回头向那几个徒弟摇手说道:“我们是闻贵老师的大名,特地前来领教的,如今已领教过了,贵老师固是名不虚传,我们没有争胜的念头,所以不愿意再较,我并知道贵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没存一个与我们争胜的心思,因此我这师兄弟,才能侥幸占一点儿便宜,如果贵老师有心争胜,那较量的情形料想不是这样,兵器不比拳脚,更是一点儿生疏不得,劝你们不必只管在旁边怂恿。”
在乖觉善听话的人,听了孙福全这番话,必能明白是完全替盖三省顾面子的,没有夹着丝毫畏惧的意思在内。只是盖三省师徒,都在气忿的时候,不暇思索,竞认作孙、李二人只会拳脚,不会使用兵器。本来练习武艺的人,专总练拳脚不练兵器的人很多,哪里知道孙、李二人,十八般武艺都经过专门名家的指点,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盖三省原已软了下来,经不起徒弟一吼,孙福全一客气,立时把精神又提了起来,暗想:我被他打跌了这么一交,若不用单刀将他打败,我这一场羞辱如何遮盖?我不信他们的单刀能比我好。他既决心再打,便也对着孙福全摇手道:“我劝你也不必只管阻拦,老实对你说吧,我的拳脚本来平常,平时和人较量拳脚的时候也很少,我盖三省的声名是单刀上得来的,要和我较量,就非得较量单刀不可。”盖三省说话的当儿,徒弟中已有一个跑到里面,将盖三省平日惯用的单刀提了出来,即递给盖三省。盖三省接在手中,将刀柄上的红绸绕了几下,用刀尖指着李禄宾说道:“看你惯使什么是什么,我这里都有,你只说出来,我就借给你使。”几个徒弟立在旁边,都望着李禄宾,仿佛只等李禄宾说出要使什么兵器,就立刻去取来的样子。李禄宾却望着孙福全,其意是看孙福全怎生表示。
孙福全并不对李禄宾表示如何的神气,只很注意的看着盖三省接刀、握刀、用刀指人的种种姿势,随即点了点头笑道:“你们都把我的话听错了,既然不依我的劝告,定要较量,我们原是为要较量而来,谁还惧怯吗?”旋说旋对李禄宾道:“我们不曾带兵器来,只好借他们的使用。”李禄宾道:“借他们的使用,但怕不称手。”孙福全遂向那几个徒弟说道:“你们这里的兵器,哪几样是我这师兄弟用得着的,我不得而知,刀、枪、剑、戟,请你们多拿几件出来,好拣选着称手的使用。”几个徒弟听了,一窝蜂的跑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各自捧了两、三件长短兵器出来,搁在草地上,听凭李禄宾拣选。李禄宾看那些捧出来的兵器,都是些在江湖上卖艺的人,摆着争场面的东西,竟没一件可以实用的,不由得笑了一笑摇头道:“这些东西我都使不来。”盖三省忍不住说道:“并不是上阵打仗,难道怕刀钝了杀不死人吗?你不能借兵器不称手为由,就不较量。”李禄宾忿然答道:“你以为我怕和你较量么?象这种兵器,一使劲就断了,怎么能勉强教我使用!你若不信,我且弄断几样给你看看。”说时,顺手取了一条木枪,只在手中一抖,接着咯喳一声响,枪尖连红缨都抖得飞过一边去了,便将手中断枪向地上一掼道:“你们说这种兵器,教我怎么使?我与其用这种枯脆的东西,不如用我身上的腰带,倒比这些东西牢实多了。”即从腰间解下一条八、九尺长的青绸腰带来,双手握住腰带的中间,两端各余了三、四尺长,拖在草地上说道:“你尽管劈过来,我有这兵器足够敷衍了,请来吧!”
盖三省急图打败李禄宾泄忿,便也懒得多说,一紧手中刀,就大踏步杀将进来。李禄宾仍旧用八卦掌的身法,只往旁边溜跑,也不舞动腰带。盖三省这番知道,万不能再跟着打盘旋,满想迎头劈下去,无奈李禄宾的身法、步法都极快,不但不能迎头劈下,就是追赶也追赶不上,一跟着追赶,便不因不由的又打起盘旋来了。这番李禄宾并不等待盖三省跑到头晕眼花,自蹲下去,才跑了三、五圈,李禄宾陡然回身,将腰带一抖,腰带即缠上了盖三省握刀的脉腕,顺势往旁边一拖,连人带刀拖的站立不住,一脚跪下,双手扑地,就和叩头的一样。李禄宾忙收回腰带,一躬到地笑道:“叩头不敢当!”孙福全道:“这是他自讨苦吃,怨不得我们,我们走吧!”一面说,一面拖着李禄宾走出了庙门,回头看那几个徒弟,都象要追赶上来,盖三省已跳了起来,向那些徒弟摇手阻止。
孙、李二人出了那庙,因想打听盖三省败后的情形,仍在客栈里住着,随时打发人到庙里去探听。不过两日,满吉林的人多知道盖三省,就因两次败在李禄宾手里,无颜在吉林居住,已悄悄的到哈尔滨去了。孙福全笑向李禄宾道:“我们这次到吉林,真丧德不浅。盖三省在此好好的地位,就为你打得他不能立脚,他心里也不知道如何怨恨你我两人。”李禄宾道:“谁教他一点儿真实本领没有,也享这么大的声名呢?”孙福全叹道:“这话却难说,真实本领有什么界限?我们自以为有一点儿真实本领,一遇着本领比我们高一点儿的,不也和盖三省遇了我们一样吗?不过他不应该对人瞎吹牛皮,为人也太不机灵了,较拳是那么跌了一交,还较什么家伙呢,不是自讨苦吃吗?”李禄宾道:“我们已把他打跑了,此地无可流连,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吧!”孙福全连道:“很好”,二人决定在次日离开吉林。
只是次日早起,正安排吃了早餐起程,客栈里的茶房,已来关照各客人,到饭厅里吃饭。孙,李二人照例走到饭厅上,坐着连日所坐的地位,等待茶房送饭来吃。不料好一会不见送来,同席的都等得焦急起来了,大声问:“为什么还不送饭来?”只见一个茶房走过来陪笑说道:“对不起诸位先生,不知怎的,今早的饭不曾蒸熟,竟有一大半是生米,只得再扛到厨房里去蒸,大概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众旅客听茶房说明了原因,也都觉的很平常,无人开口了。孙福全独觉得很奇特的样子,问那茶房道:“饭既还有一大半是生米,难道厨房不知道吗,怎么会叫你们开饭呢?”茶房答道:“可不是吗?我们也都怪厨房里的人太模糊了,连生米也看不出来,厨房里人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及至看了半甑生米,才大家诧异起来,说今早的饭,比平日还蒸得时候久些,因几次催促开饭,只为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没起床,耽延的时候很久,后来恐怕误了这些客人的正事,不能等待十四号房里的客人起床,然已足足的多等了一刻钟,如何还有这半甑生米呢,这不是一件奇事吗?”
孙福全问道:“十四号房间,不是我们住的二十号房间对过吗?那里面住的是一个干什么事的客人?我在二十号房间里住了这几日,每日早起总昕得茶房在他门外敲门叫他起床,今早也听得连叫了三次,只是没听得里面的客人答应,何以那客人自己不起来,每早要人叫唤呢?”这茶房现出不高兴的神气,摇头答道:“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的,到这里来住了一个月了,不见他拿出一个房饭钱来,我们帐房先生去向他催讨,他还闹脾气,说我住在你这里又不走,你尽管来催讨做什么呢?我临行的时候,自然得归还你的房饭钱,一文不欠,方能走出你这大门。帐房先生素来不敢得罪客人,也不知道这客人的来头,见他这么说,只得由他住下来,近来绝不向他催讨。不过我们当茶房的人,来来往往的客人,两只眼里也见得不少了,这人有没有大来头,也可以看得几成出来,不是我敢说瞧不起人的话,这位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就有来头,也没有大了不得的,只看他那怪模怪样便可知道了。”
孙福全笑问道:“是如何的怪模怪样?”茶房道:“孙爷就住在他对门房里,这几日一次不曾见过他吗?”孙福全道:“我不认识他,就会见他也没留意,你且说他是如何的怪模样?”茶房道:“这客人的年纪,大约已有五十来岁了,满脸的黑麻,好象可以刮得下半斤鸦片烟的样子,头上歪戴着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帽,已有几处开了花,一条辫子因长久不梳洗,已结得仿佛一条蜈蚣,终日盘在肩头上,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垂在背后过,两脚趿了一双塌了后跟的旧鞋,衣服也不见穿过一件干净整齐的,象这种模样的人,还有什么来头吗?”孙福全又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哪省的人,来这里干什么事的?既在此住了一个多月,你们总该知道。”茶房道:“他说姓陈名乐天,四川宁远府人,特地到这里来找朋友。问他要找的朋友是谁,他又不肯说。”孙福全道:“他来时也带了些行李没有呢?”茶房道:“行李倒有不少,共有八口大皮箱,每口都很沉重。我们都疑心,他箱里不是银钱衣服,是装假骗人的。”
孙福全还想问话,只见又有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真是怪事,今早这一甑饭,无论怎样也蒸不熟。”孙福全听了,即问那茶房是怎么一回事,那茶房笑道:“我们帐房先生说,大概是厨房里得罪了大叫化,或是走江湖的人,使了雪山水的法术,一甑饭再也蒸不熟。方才扛进去蒸了两锅水,揭开甑盖看时,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依然大半甑生米,只得换了一个新甑,又添水加火来蒸,直蒸到现在,就和有什么东西把火遮隔了,始终蒸不透气,此刻帐房先生正在厨房里盘问,看在这几日内有没有叫化上门,及和外人口舌争执的事。”
孙福全生性好奇,象这类的奇事,更是欢喜打听,务必调查一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当下听了那茶房的话,就回身对李禄宾说道:“有火蒸不熟饭的事,实在太奇了,我们何不到厨房里去看看。这样的奇事,也是平常不容易见着的。”李禄宾本来无可无不可,见孙福全邀他去厨房里看,忙点头说好。二人正待向厨房里走去,忽见帐房带了两个茶房,从厨房里走来,神色之问,露出甚为着急的样子。孙福全认识这帐房姓朱名伯益,十多年前在北京一家很大的镖局里管帐,三教九流的人物,他认识的极多,孙福全也是在北京和他熟识的。此时见他走来,即忙迎上去问道:“蒸饭不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伯益紧蹙着双眉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自己在这里混碗饭吃,实在不曾敢得罪人,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弄出来,这不是存心和我开玩笑是做什么呢?我刚才仔细查问,看我这栈里的伙计们,有谁曾得罪了照顾我们的客人,查来查去,只有他今早……”说到这里,即伸手向方才和孙福全谈话、竭力形容鄙薄十四号房客的茶房,接着说道:“因催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起床,接连在门房外叫唤了三次,不见房里客人回答,他口里不干不净的,说了几句埋怨那客人的话,声音虽说的不高,然当时在旁边的人都听得。我猜想,只怕就是因他口里不干净,得罪了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所以开我这玩笑。”
那茶房听了就待辩白,朱伯益放下脸来说道:“你用不着辩白!你生成这么一张轻薄的嘴,在我这里干了几年,我难道还不明白!我这里的伙计,若都象你这样不怕得罪客人,早已应了那句俗语:”阎王老子开饭店,鬼也不敢上门‘了,如今也没有旁的话说,快跟我到十四号房里去,向那客人叩头认罪,若不然,害得满栈的客人挨饿,以后这客栈真做不成了。“那茶房忍不住问朱伯益道:”教我向人家叩头认罪,倒没要紧,但是叩头认罪之后,若还是半甑生米,又怎么样呢?难道再教我向满栈的客人都叩头认罪不成!“朱伯益骂道:”放屁!你再敢乱说,我就打你。“那茶房见朱伯益动气,方不敢开口了,然堵着嘴立住不动。
孙福全问朱伯益道:“十四号房里住的,究竟是一个干什么的客人,你何以知道这伙计得罪了他,蒸不熟饭便是他开的玩笑呢?确实能断定是这样一个原因,自然应该由你带着这伙计去同他叩头认罪。所虑就怕不是他使的提狭,却去向他叩头,不是叩一百个头也不中用吗?”朱伯益回头向左右望了一望,走到孙福全身边低声说道:“我也直到前四、五日,才知道这陈乐天是一个奇人,今早这玩笑,十有八九是他闹出来的。”孙福全听说是个奇人,心里更不由得动了一动,忙问四、五日前怎生知道的。朱伯益道:“那话说来很长,且待我带这伙计去陪了礼,大家吃过了饭,我们再来细谈吧。”孙福全点了点头。
朱伯益带着茶房朝十四号房间走去,孙福全觉得不同去看看,心里甚是放不下,跟着到十四号房门外。只见房门仍紧紧关着,里面毫无动静,朱伯益举起两个指头轻轻在门上弹了几下,发出极和悦的声音喊道:“陈爷醒来么?请开门呢!”这般喊了两声,即听得里面有人答应了。不一会,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孙福全看开门人的服装形象,正是那茶房口里的陈乐天,开了房门,仍转身到房里去了,也没看唤门的是谁,好象连望也没望朱伯益一眼。朱伯益满脸堆笑的,带着茶房进房去了,孙福全忙赶到窗下,只听得朱伯益说道:“我这伙计是才从乡下雇来的,一点儿不会伺候客人,教也教不好,真把我气死了。听说今早因请陈爷起来吃饭,口里胡说八道的,可恶极了,我特地带他来向陈爷陪礼,千万求陈爷饶恕了他这一遭。”接着就听改了口腔说道:“你得罪了陈爷,还不快叩头认罪,更待何时?”茶房叩头下去了。
陈乐天“哎呀”了一声问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朱先生是这么无端教他向我叩头,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我从昨夜睡到此刻,朱先生来敲门,才把我惊醒了。他又不曾见我的面,有什么事得罪了我呢?他今早什么时候曾来催我起床,我何以全不知道?”朱伯益道:“他接连在这门外催了三次,因不见陈爷回答,他是一个粗野的人,口里就有些出言不逊,在他还以为陈爷睡着了不曾听见。陈乐天道:”实在是不曾听得,就是听得了,也算不了什么,你巴巴的带他来陪礼做什么呢?“
朱伯益道:“只因厨房里开出来的饭,乃是大半甑生米,再扛到厨房里去蒸,直蒸到此刻还不曾上气。我再三查问,方知道是这伙计胆敢向陈爷无礼。”陈乐天不待朱伯益再说下去,连连摇手大笑道:“笑话笑话,哪有这种事!饭没有蒸不熟的道理,我因昨夜耽误了瞌睡,不想竟睡到此刻,若不是朱先生来叫,我还睡着不会醒来呢!我此时也觉得肚皮饿了,去去去,同吃饭去。”一面说,一面挽着朱伯益的手往外走。孙福全连忙闪开。陈乐天走出房门,掉头向那茶房道:“你去教厨房尽管把饭甑扛出来开饭,断不会有不熟的道理。”那茶房即跑向厨房去了。孙福全跟着陈乐天到饭厅里来,众客人因饭不热,也都在饭厅里等得焦急起来了。大家正在议论,多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见帐房走来,一个个争着问饭怎么了,朱伯益笑道:“诸位请坐吧,饭就来了。”说也奇怪,陈乐天打发那茶房到厨房里去教开饭,这时饭甑里仍是冷冰冰的不透热气,那茶房因帐房勒令他,向陈乐天叩头认罪,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明知饭甑还是冷的,也教人扛了出来。他用意是要使朱伯益看看。陈乐天见饭甑扛来,随即将自己头上的破瓜皮帽一揭,挥手说道:“快盛饭来吃,大家的肚皮饿了,我的肚皮也饿了。”他这几句话才说了,饭甑里的热气,便腾腾而上。那茶房吃了一惊,揭甑盖看时,不是一甑熟饭是什么呢,哪里还敢开口。众客人不知底细,只要大家有饭吃,便无人追问所以然。
孙福全独在一旁,留神看的明白,更不由得不注意陈乐天这人。看陈乐天的容貌服装,虽和那茶房说出来的不差什么,不过茶房的眼力有限,只能看得出表面的形象,为人的胸襟学问,不是他当茶房的人所能看得出来的。孙福全原是一个读书人,见识经验都比一般人强。他仔细看这陈乐天,觉得就专论形象,也有异人之处,两只长而秀的眼睛,虽不见他睁开来看人,只是最奇的,他视线所到之处,就从侧面望去,也看得出仿佛有两线亮光电似的影子,与在日光中用两面镜子向暗处照着的一般,不过没有那么显明罢了。加以陈乐天低头下视的时候居多,所以射出来的光影,不容易给人看见。孙福全既看出了这一点异人之处,心想;平常人哪有这种眼光?世间虽有生成夜眼的人,然夜眼只是对面看去,觉得眼瞳带些绿色,与猫、狗的眼睛相似,从侧面并看不出光影来,象陈乐天这种眼睛,决不是生成如此的,若是生成如此,他也用不着这么尽管低着头,好象防备人看出来的样子,不是生成的,就是练成的了,只不知他练成这么一对眼睛,有何用处?我本打算今日动身回北京去的,如今既遇了这样的异人,同住在一个客栈,岂可不与他结交一番?好在我此刻回北京,也没有重要的事情,便多在此盘桓几日,也没要紧。
早饭吃后,孙福全即与李渌宾商议道:“我看这陈乐天,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很不容易遇见的。我打算今日不走了,先和朱伯益谈谈,再到十四号房里去拜访他,若能与他结交,岂不又多一个有能耐的朋友,不知你的意思何如?”李禄宾道:“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懂得些儿法术的极多,象这种雪山水,使人蒸不熟饭,尤其平常。会这些法术的乞丐,到处多有,这算得什么?你何必这么重视他。”孙福全摇头道:“不然!使人蒸不熟饭的法术,本是很平常,我也知道。不过我看陈乐天,不仅会这点儿法术,必还有其他惊人的能耐,你不可小觑了他。”李禄宾笑道:“我不相信真有大能耐的人,会穷困到这样。我听得茶房说,他住了一个多月,房饭钱一个也还不出来,被这里帐房逼得要上杨梅山了。我料他是因还不出房饭钱来,有意借这茶房得罪了他的事,显点儿邪法,好使这里帐房不敢轻视他。走江湖的人,常有用这种手段的,你不要上他的当吧。”孙福全道:“我的心里不是你这么猜想,我如今也不能断定,他真有什么惊人的能耐,但是我料他也决不至如你所说的一文不值。朱伯益曾说直到前四、五日,才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朱伯益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不容易受人欺骗的。他说陈乐天是个异人,可见得我的眼睛不至大错。你若不情愿多在此耽搁,可先回北京去,并托你带一口信到我家里,说我至迟六、七日后必能回家。”李禄宾笑道:“我为什么不情愿多耽搁?你要结交异人,我便不要结交异人吗?”孙福全也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我自然只得请你先走。”李禄宾道:“我虽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你,我们问朱伯益去吧,看他因什么事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
孙福全遂同李禄宾走到帐房里,凑巧朱伯益独坐在房中算帐,见孙、李二人进来,即停了算盘让坐笑道:“孙爷是个好友的人,我知道必是来问陈乐天的。”孙福全笑道:“我佩服你的心思真细,居然想得到蒸饭不熟,是陈乐天开的玩笑,若是遇了粗心的人,只怕阁到此刻,还是大半甑生米呢!”
朱伯益道:“这是很容易猜到的。我这里住的,多半是买卖场中的熟客。他们没有这能耐,就有这能耐,因都和我有点儿交情,也不至为小事是这么与我开玩笑。并且开饭的时候,满栈的客人都到了饭厅,只陈乐天一人高卧未起。我前几日又知道他的法术非常高妙,加以查出来那伙计因唤他不醒,口出恶言的事,所以猜透了,不是他没有旁人。”孙福全问道:“饭后你还和他谈话没有,曾否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朱伯益道:“饭后我到房里谈了一会,就是为要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因为在我这里的厨司,曾在北京当过官厨,法术虽不懂得,然当官厨的,照例得受他师傅一种传授,万一因口头得罪了人,被仇家用法术使他的饭不熟或菜变昧,他也有一种防范的法术,异常灵验,有时甚至把那用法术的人性命送掉。今早蒸饭不熟,厨司已知道,是有人下了手,还不慌不忙的点了香烛,默祷了一阵,向甑上做了几下手势,以为好了。谁知仍不透气,厨司生气道:”定要我下毒手吗?‘说时取了一根尺来长的铁签,揭开甑盖,插入生米之中,据说这么一针,能把用法术害人的人性命送掉。谁知铁签插下去好久,依然不能透气。厨司才吃惊说道:“这人的法术太大,得抓一只雄鸡来杀了,并要换一个新甑。’如是七手八脚的换了新甑,厨司摆了香案,捉一只雄鸡,杀死在灶头上。可怪那杀死的雄鸡,一滴鲜血也没有,厨司吓得掼了菜刀,叩头无算。他师傅传授他防范的法术使尽了,奈不何这用法术的人,可知这人用的不是寻常雪山水一类的法术。我既看了这种情形,所以要问陈乐天用的究竟是什么法术?陈乐天道:”并不是真法术,不过是一种幻象而已。‘我问怎么是一种幻象,他说饭本是蒸热了的,毫无变动,但是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是大半甑生米,不是熟饭,其实若有意志坚强的人,硬认定这生米是熟饭,用碗盛起来就吃,到口仍是熟饭,并非生米。’我问:“怎么分明是熟饭,一般人看了却是生米呢?‘陈乐天道:”这是我心里要使熟饭成生米,所以一般人看了就是生米。譬如这分明是一个茶杯,我心里要这茶杯变成马桶,一般人看了就只见这里有一个马桶,不见茶杯,其实并非马桶。’我问:“何以分明是一个茶杯,你想变成马桶,人看了就是马桶呢,这是什么道理咧?‘他说:因为茶杯也是幻象,并不是茶杯,所以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我听了他这话,简直是莫明其妙,心想必是他不肯将用的什么法术明说给我听,所以拿这含糊不可解的话来敷衍,也就不便追问,只得告辞出来。”
孙福全听了也不在意,只问道:“你刚才说在四、五日前,方知道他是一个异人,是因为什么事知道的呢?我极有心想结交他,请你把如何知道他是异人的事,说给我听,并请你引我两人到他房里去拜访他,替我两人绍介一下。”旋说旋起身向朱伯益拱了拱手。不知朱伯益说出些什样异事来,孙、李二人结交了陈乐天没有,且俟第五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