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7 页/共 22 页
柳惕安笑道:“难道练武艺也分南北吗?我觉得天之生材,不分地域,不见得在北方称雄一时的,到南方来也无对手。若以这种标准推测下去,则在中国可以称雄的,到东洋也可以称雄,到西洋也可以称雄,不是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人吗?不过霍元甲摆擂台虽在南方,南方的能人,不见得就上台去和他比拼。先生平日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难道所见的人材,南方固不如北方吗?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以我所知,南方的好手,随处皆有,只以地位身份种种关系,声名不容易传播出来罢了!”
彭庶白点头道:“南方人最文弱的,莫过于江浙两省,然江、浙两省人中,武艺练得极好的,也还是不少。老哥这句‘天之生材,不分地域’的话确有道理。”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已过十二点钟了,彭庶白才作辞出来。柳惕安问了彭庶白的居处,直送出弄口,方握手而别。
次日各大新闻纸上,都把霍元甲摆擂台的消息登载出来。擂台设在张家花园,并登有霍元甲启事的广告。广告大意说:元甲承学祖传的武艺,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生平与会武艺的较量,不下三千次,未尝败北,今因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来沪,特趁这机会,借张园地址,摆设擂台一月,好结识国内豪杰之士,共图提倡吾国武术,一洗西洋人讥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之奇辱。还有用英文登载外国报纸的广告,大意说:欧美人常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我乃病夫国中之一病夫,但因从幼学习家传的武艺,甚愿与铜头铁臂之欧美人士,以腕力相见,特设擂台一月于张园,并预备金杯、金牌等物品;不论东西洋人,凡能踢我一脚的,送金杯一只,打我一拳的,送金牌一方,以资纪念;伤者各自医疗,死者各自埋葬,各凭自身本领,除不许旁人帮助,及施用伤人暗器外,毫无限制。报上并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历。
柳惕安看报上不曾登载开擂的时日,他本来要去回拜彭庶白,午后便雇车到戈登路彭庶白家来。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来,已邀了几个朋友在家谈话。柳惕安到时,彭庶白首先指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白狐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金丝眼镜、口衔雪茄、形似贵胄公子的人介绍道:“这是盛绍先先生,为人极豪侠仗义。他自己虽没有闲工夫练武艺,他府上所雇用护院的人,多是身怀绝技的。他不象寻常纨袴子弟,对于有本领的人,能不问身份,都以礼貌相待。”柳惕安见彭庶白特别慎重介绍,又看了盛绍先的气概,知道必是一个大阔人。俟彭庶白介绍完毕,一一寒喧了一番,彭庶自就把昨夜所见柳惕安在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绘形绘声的说了一遍。盛绍先听得眉飞色舞的说道:“对付上海的流氓,惟一的好方法,就是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若自揣没有这力量,便只好忍气,一切不与他们计较。和他们到巡捕房里打官司,是万万使不得的。上海的巡捕,除了印度、安南两种人外,绝少不是青红帮的。红帮在上海的势力还小,青帮的势力,简直大的骇人,就说上海一埠的安宁,全仗青帮维持,也不为过。青帮的头领称为老头子,便是马路上的流氓,也多拜了老头子的。其中也有一种结合,象柳君外省人,在上海做客,是这般给他们一顿痛打,最是痛快,也不怕他们事后来寻仇报复,若是常住在上海的,在路上打过就走,却不可使他们知道姓名居处。”说时指着彭庶白笑道:“你贵同乡潘大牛的夫人,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游戏场里,也和柳君一样干过一回痛快事吗?”
彭庶白点头道:“那回的事,痛快是痛快,不过很危险。潘夫人差一点吃了大亏。”柳惕安忙问:“是怎样的情形?”彭庶白道:
“敝同乡有个姓潘的,因身体生得非常高大,天生的气力也非常之大,所以大家都叫他为潘大牛。他的夫人是一个体育家,练过几年武艺,手脚也还利落,容貌更生得艳丽,装束又十分入时。她哪里知道上海流氓的厉害,时常欢喜独自走到热闹场所游玩。去年冬天,她又一个人到新世界游戏场去玩耍,便有两个年轻的流氓,误认这潘夫人为住家的野鸡,故意跟在背后说笑话。潘夫人听了,回头一看,见那两人的衣服很漂亮,顶上西式头发,梳得光可鉴人,以为是两个上等人,存着一点客气的念头,不作理会。谁知她这一回头,没有生气的表示,倒更坏了,更以为是住家野鸡了,公然开口问潘夫人住在哪里?潘夫人从小就在日本留学,平日的习惯,并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谈为稀奇事,那两人问她的住处,她虽没将住处说出来,但也还不生气,不过此时潘夫人已看出那两人拆白党吊膀子的举动,反觉得好笑。两人看了这情形,越发毫无忌惮,又进一步伸手来拉潘夫人的衣袖,潘夫人至此才对那人说道:”自重些,不要看错了人。‘这两句话,在潘夫人口中说出来,已经自觉说得极严厉,不为人留余地了,哪里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专就表面上看好象是上等人,实际都是极下作无耻的,休说是骂,便是被人打几下,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听了潘夫人这两句话,倒显着得意似的,涎皮涎脸的笑道:“搭什么架子!你看,我们脸上没长着眼睛么?’接着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来,就逼得这位潘夫人生气了,也不高兴和他们口角,仗着自己是个体育家,身手快便,趁着那人边说边伸过脸来,用手指点着两眼教她瞧的时候,一举手便打了一个结实的耳光。‘哎呀’一声尚不曾喊出,左手第二个耳光又到了。这两下耳光真是不同凡响,只打得那人两眼冒火,待冲过来与潘夫人扭打,亏了同在场中游览的人,多有看见两人轻薄情形的,至此齐声喝采。有大呼打得好的。立在近处的,恐怕潘夫人吃亏,都将那人拦住。那两人知道风势不好,只鼻孔里哼了两声说道:”好!要你这么凶,我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厉害。‘说罢,悻悻的走了。
当时就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走近潘夫人跟前说道:“你这位太太认识那两个人么?‘潘夫人自然回答:”不认识’。那老人立时伸了伸舌头说道:“怪道你原来不认识他们。若是认识,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得罪他们,何况当众打他的耳光呢?挨打的那个,是这一带有名的白相人,绰号小苏州,姓陈名宝鼎,还有一个姓张名璧奎,也是圈子里有势力的人物。他们都和捕房里有交情,他们只要嘴里略动一动,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随时能啸聚一千八百,听凭他们驱使,虽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不是我故意说这些话吓你,我因见你是单身一个女子,恐怕你不知道,吃他们的大亏,不忍不说给你听。据我推测,他两人受了你的凌辱,是决不肯甘休的。此时只怕已有多人在门外等候你出去。‘潘夫人看这老人说话很诚实,知道不是假的,便说道;’这一带巡捕很多,难道听凭他们聚众欺负一个女子,也不上前干涉吗?‘那老人笑道:”怎能说是不干涉?他们既是通气的,只要几秒钟假装看不见,要打的打过了,要杀的杀过了。这一带巡捕多,你要知道这站着的闲人更多,他们预备打你的人,在不曾动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去无故干涉他,动手打过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亲人当巡捕,此时也是无法。’
这段话说得潘夫人害怕起来了,幸亏她一时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与舍下有几重戚谊的关系,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来,知道兄弟和上海几个有名的老头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练过几天武艺,就在游戏场借了个电话打给我,叫我立时前去。因在电话里不便多说,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会见她时,已是十二点钟了。她把情形说给我听,我当时也吓了一跳,然表面上只得镇静的说:不要紧,教她紧跟着我走,不可离开。才走出大门,只见一个身穿短棉衣裤的大汉,手上拿着一根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约有三尺来长,望去似乎份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气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来寻仇的。旁边还站着十多个人,装束都差不多,个个横眉恶眼,凶像十足,再看一个巡捕也没有,马路上的行人已极稀少。平时那一带黄包车最多的,这时连一辆都找不着,可以说是眼前充满了杀气。我带着潘夫人出门走不到十步,那大汉已挨近身来,猛然举手中家伙,向潘夫人劈头打下。我忙回身将臂膀格去,可恶那东西下毒手,报纸里面竟是一根铁棒,因用力过猛,碰在我臂膀上,震得那铁棒跳起来,脱手飞出,掉落在水门汀上,当啷啷一声大响。我见他们如此凶毒,气忿得一手将大汉的领襟擒住,使劲揉擦了两下骂道:“浑蛋,打死人不要偿命吗?‘我生平不喜说夸口的话,到了这种关头,只好对那些将要动手还不曾动手的大声道:”你们难道连我彭某都不认识吗?这位潘太太是我至亲,她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人。小苏州自不睁眼,还要向人寻麻烦吗?,那小苏州本来认识我,他这时躲在对面一个弄堂里,暗中指挥那些小流氓动手,万不料有我出头。他大约也自觉这事闹穿了丢人,便已溜着跑了。未动手的听我一说,又见大汉被我一手擒住挣扎不脱,也是一个个的黑暗处溜跑。我逆料危险的关头已过,才松手放了大汉,连掉在水门汀上的铁棒,都来不及拾起,抱头鼠窜而去。直到他们溜跑了,停在对过马路上的黄包车,方敢跑过来揽生意,如此可见他们白相人的威风了。“
盛绍先笑着对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与别处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软怕硬。有本领的只要显一次给他们看,留下姓名来,他们便互相传说,以后这人不问在什么时候,什么所在,流氓决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头子有交情。但专靠那点儿交情,也不能发生这般大的效力。实际还是因为有一次,庶白兄曾当着许多大流氓,显过大本领,所以几个有势力的老头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闻名丧胆。”柳惕安很高兴的问道:“庶白先生显过什么大本领?我很愿意听听。”彭庶白摇头笑道:“绍先总欢喜替我吹牛皮,我小本领都没有,还有什么大本领可显呢?”
盛绍先道:“这事有兄弟在场,瞒的了别人,我是瞒不了的。前年正月间,我与庶白兄同在跑马厅一家总会里赌牌九,同场的有三个是上海自相人当中很有势力的,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却认识我,一心想赢我的钱。然总会里不能赌假牌假骰子,全凭各人的运气,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赢。那三个白相人都输了,正商量去增加赌本来再赌,被庶白兄看破了他们的举动,暗中知会我不可再赌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赌品,安排要走,想不到那三人见我要走,便情急起来,齐声留我要多推一盘。我不肯,他们居然发出不中听的话来,说我不应该赢了钱就走,无论如何非再推一盘不可,其势汹汹,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简直现出要动武的样子。总会里人虽出面排解,然一则和他们是同类,二则也畏惧他们的势力,宁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们讨好。我那时又不曾带跟随的人,与庶白兄结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时真逼得我又受气又害怕,不知应如何才好。亏了庶白兄出面,正色诘问那三人道:”你们凭什么勒逼他多推一盘?你们也欺人太甚了,老实说给你们听,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赌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有手段尽管向我使出来‘三人倒吃了一惊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几眼。论庶白兄的身体气度。本象一个文弱书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好不识相,你也够得上出头露面与我们说话么?你凭什么出面干涉我们的事?今天有谁敢走,我们就给谁颜色看。’我当时看了这情形,一方面替自己着急,一方面又替庶白兄担忧。真是艺高人胆大,庶白兄在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惊慌,随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把骨牌,有意无意的用两个指头拈一张,只轻轻一捻,牛骨和竹片便分做两边,放下又拈一张,也是一捻就破,一连捻破了十多张,才含笑说道;‘这样不结实的牌,如何能推牌九?’那骨牌虽是用胶鳔粘的,但是每张牛骨上有两样榫,若没有绝大的力量,断不能这么一捻就破。那总会里本来请了一个保镖的,姓刘,混名叫做刘辣子,听说也练得一身好工夫,当时刘辣子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声:”好工夫!‘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认真闹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时落了威风,只得勉强说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汉,明晚再到这里来。’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么好汉,不过我从今日起,可以每晚到这里来,准来一个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们。‘说毕起身,一面拉着我往外走,一面招呼那三人道:“明天见!’出了总会之后,我非常耽心,恐怕庶白兄为我的事被他们暗算,庶白兄摇头说:”没有妨碍。‘我力劝他明晚不可再去,他倒大笑说:“岂有此理!’我见他既决心明晚再去,只得连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式。都邀到舍间来,共有二十多个,我将情形告知那些把式,教他们准备,装着是赌客一道儿同去,万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动起手来,我这里既有准备,大约也不至于吃眼前亏。我是这么做了,也没说给庶白兄听,我知道他要强的脾气,说给他听,甚至倒把事情弄僵了。世间的事,真使人料不着,我以为第二晚必有一场很大的纠纷,谁知竟大谬不然。这晚我和庶白兄一进那总会的门,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齐整,一字排班在大门里拱手迎接,个个满面是笑,将我们让到里面一间房内。看那房间的陈设,好象是总会里一间很重要的内帐房,房中已先有五个衣冠楚楚的人坐着,见我们进房,也都起身拱手相迎。倒是昨天发言的那人,指着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绍我二人的姓名履历,他说出来竟象是老朋友,于是又将五人的姓名履历,一一给我两人介绍。有两三个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此刻都在巡捕房担任重要职务,见面谈话之间,都对庶白兄表示十分钦佩之意。庶白兄见三人如此举动,丝毫没有要寻仇的意味,这才重新请教三人的姓名。三人各递了名片,对于昨夜的事并竭力认错,要求我两人不可搁在心上,以后好结为朋友,长来长往,彼此有个照应。他们既这般客气,我们当然不再计较,后来他们真个常和庶白兄来往,凡是庶白兄委托他们什么事,他们无不尽力帮忙,因此小苏州一类的人,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领。”
柳惕安听了,笑向彭庶白拱手道:“原来先生有这般大本领,将来霍元甲开擂的时候,想必是要上台去一显身手的。不知霍元甲已定了开擂的日期没有?”彭庶白道:“这些小玩意算得什么,霍四爷才真是大方家呢!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兄弟不过少年时候,曾做过几年工夫,近年来因人事牵缠,精神也自觉疲萎了,全没有在这上面用功,手脚简直荒疏得不成话了,如何还敢上擂台去献丑!今日曾到霍四爷那里,听说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时开擂,并委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这是上海从来没有人干过的事,又经各种报纸上竭力鼓吹,届时一定很热闹的。“
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二十日就是后天,内地各省交通不便,消息更不灵通,纵然有各新闻纸竭力鼓吹,无如内地看报的人太少,练武艺的又多不识字,这消息不容易传到他们耳里去。即算得了这消息,因为交通不便,也难赶到上海来,我逆料后天开擂,能上台去比赛的必不多。”彭庶白点头道:“我推测也是如此。远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以外的,果然不易得到这消息,不能赶来比赛,便是往在上海附近,及上海本埠的,开台之后,去看的必多,但真肯上台去动手的,决不至十分踊跃。”
盛绍先道:“我国会武艺的人,门户习气素来很深,嫉妒旁人成名,尤其是会武艺人的普通毛病。寻常一个拳棒教师,若到一个生地方去设厂教徒弟,前去拆厂的尚且甚多,何以象霍元甲这样摆擂台,并在各报上大吹大擂的登广告招人去打,倒没有真个肯上台去动手的呢?你这是如何推测出来的?”彭庶白笑道:“我是根据我个人的心理推测的,也不见得将来事实一定如此。我想开台以后,上去打的不能说没有,不过多半是原来在上海,或是适逢其会的,上去的打赢了,擂台便得收歇,若打输了,跟着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气馁。年轻好胜又没有多大名的,方肯上去,过了四十岁的人,或是已享盛名的人,是不会随随便便上去动手的。由表面上看来,上海是一个五方杂处的所在,各种人材聚集必多,在这地方摆擂台,确非容易,然实在细细研究起来,倒是上海比内地容易。这其中有个道理,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已看出这道理来了。刚才绍先兄说,寻常拳棒教师,到生地方教徒弟,前去拆厂的甚多,那是什么道理呢?门户习气和嫉妒旁人成名,虽也是前去拆厂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发生于地域观念,觉得我是一个会武艺的人,我所属处的一带地方,应由我一人称霸,他处的人到我这里来收徒弟,于我的权利、名誉都有损失,因此就鼓动了自己的勇气。前去拆厂。上海的情形却不同,现在上海的人口虽多,只是土著极少,客籍占十分之八九。住在上海会武艺的人,这种地域观念,人人都很淡薄,所以倒比别处容易。”
盛绍先道:“我自恨天生体弱,又从小处在重文轻武的家庭之中,不曾练过武艺。我若是一个练武的人,就明知敌不过霍元甲,我也得上台去和他打一打,不相信他真有这么大的牛皮。打得过他,自是千好万好,打不过他,也算不了什么。他摆擂台,将人打败是应该的。”彭庶白笑道:“你因不会武艺,才有这种思想,如果你是一个练武的,便不肯说这话了。”
柳惕安见坐谈的时间已久,起身作辞,彭庶白坚留不放,说已预备了晚餐,柳惕安觉得彭庶白很真挚,也就不推诿。晚餐后,盛绍先约柳惕安二十日同去张园看开擂,柳惕安自是欣然答应。这时汽车初到中国来行驶不久,上海的各国领事及各大洋商,不过数十辆,中国人自备汽车的更少,一般阔人都是乘自备的双马车。盛家特别欢喜闹阔,已从外国买来了几辆汽车,盛绍先这回到彭家来,就是乘坐汽车来的。他因见柳惕安仪表俊伟,又听得彭庶白说武艺了得,有心想结交,定要用汽车送柳惕安回一新商栈。柳惕安推辞,盛绍先道:“我知道了老哥的寓所,后天好来接老哥一同去张园。”柳惕安推辞不了,只得辞了彭庶白,和盛绍先同车回栈。
二十日才八点多钟,盛绍先就到一新商栈来了,一叠连声的催柳惕安快穿衣服同去。柳惕安道:“十点钟开擂,如何要去这么早?”盛绍先道:“老哥哪里知道,上海人最好新奇,凡是新奇的玩意儿,看的总是人山人海。我昨日听得张园帮着布置擂台的人说,前天报上一登出今日开擂的广告来,就有许多的人跑到张园去,要买票预定座位。我平日在这时候,还睡着不曾起床,今早六点多钟,我当差的去张园买入场券回来,说已到不少的人了。我恐怕去迟了找不着好看的座位,所以急匆匆的用了早点到这里来。”柳惕安笑道:“这擂台有一个月,何愁没得看,好在我此刻没有旁的事,既承你亲来见邀,立时便去也使得,不过呆呆的在人丛中坐等几点钟,却是一件苦事。”说时已穿戴好了衣冠,遂同盛绍先出来,跨上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的,不要几分钟就到了。
因盛绍先已买好了入场券,柳惕安跟着进去,看场中果已万头攒动,围着擂台三方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八九成了。进场后就有招待的人过来,好象是和盛绍先认识的。直引到插台正面底下第二排座位之间。柳惕安看这一排的座位,都有人坐着,连针也插不下了,心想如何引我们到这里来?只见那招待的人,向坐着的两个人做了做手势,那两人即时起身,腾出两个座位来。招待的人笑向盛绍先道:“若不先教人把座位占住,简直没有方法可以留下来。”盛绍先胡乱点了点头,一面让柳惕安先坐,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张钞票,递给那招待的人,并向耳边说了几句话。招待的人满脸带笑,连声应是去了。
柳惕安看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宽广倒有三丈,全体用砖土筑成,上面铺着一层细砂,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几张靠椅。上海许多名人赠送的匾额、镜架、绸彩之类,四方台柱上都悬挂满了,只是台上还没有出面。盛绍先对柳惕安说道:“听得庶白兄说,霍元甲这回摆擂台,所有一切的布置,多是由农劲荪作主的。就是这个擂台,看去很象平常,却费了一番心思研究出来的。平常用木板搭成的,无论如何牢实,经两个会武艺的人在台上跳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震动,木板相衔接之处,很难平坦,两人正在以性命相扑的当儿,若是脚下无端被木板或钉木板的铁钉绊这么一下,岂不糟了!若和舞台上一般,铺上一层地毯,不是把脚底滞住不灵,便是溜滑使人立不牢脚。那农劲荪是个极有经验的人,知道台太高了危险,两下动手相打,难保不有掼下台来的时候,自己打不过人,或受伤,或打死,皆无话说,万一因从台上跌倒下来,受伤或死,就太不值得了,所以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便是为这缘故。”
盛绍先说到这里,方才那招待的双手捧着一大包点心、水果走来,交给盛绍先。盛绍先让柳惕安吃,柳惕安看三方面座位上,东、西洋人很多,不但没有在场中吃点心水果的,交头接耳说话的都没有,说笑争闹的声音,全在中国人坐得多的地方发出来,不由得暗自叹道:你霍元甲一个人要替中国人争气,中国人自不争气,只怕你就把性命拼掉,这口气也争不转来。心中正自觉得难过,盛绍先却接二连三的拈着饼干、糖果让他吃,并说:“这是真正的西洋饼干,这是道地的美国蜜柑,不是真西洋货吃不得,要讲究卫生,便不能图省钱,真正西洋货,价钱是大一点,但是也不算贵。你瞧,五元钱买了这么一大包,还算贵吗?”柳惕安只气得哭不得笑不得,暗想彭庶白如何与这种人要好,还说他没有纨袴习气?一时又苦于不能与他离开,初次相交的人,更不好规劝,只好自己紧闭着嘴不答白,一会儿又掏出表来看看。
好容易听到台上壁钟敲了十下,座中掌声大起,只响得震耳欲聋。一个年约三十多岁、体格魁梧、身穿洋服的男子,在如雷一般的掌声中,从容走到擂台前面,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盛绍先连忙对柳惕安说道:“这人便是农劲荪,能说外国话,替霍元甲当翻译。”柳惕安连连点头道:“我知道,请听他演说。”
只见农劲荪直挺挺的站着,等掌声停了,才发出宏钟一般的声音说道:
“今天霍元甲先生的擂台开幕。兄弟受霍先生委托,代表向诸位说几句话,请诸位听听。霍元甲从小在家学习祖传的武艺,平日受若祖若父的教训,总以好勇斗狠为戒。在天津经商若干年,和人较量的事实虽多,然没有一次是由霍元甲主动要求人家比赛的。由霍元甲自己主动的,除却在天津对俄国大力士,及去年在上海对黑人大力士外,就只有这一次。前两次是对外国人,这一次也是对外国人。霍元甲何以专找外国大力士较量呢?这心理完全是因受了外国人的刺激发生出来的。外国人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元甲不服气,觉得凡是中国人,都要竭力争转这一口气来,所以每次有外国大力士到中国来献艺,元甲不知道便罢,知道是决不肯轻易放过的。但是诸位不可误会,以为夹杂得有仇外的观念在内,这是丝毫没有的。元甲这种举动,无非要使外国人了解,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是错误的。去年冬天与英国大力士订了约,今年二月在上海比赛,元甲的意思,终觉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外人的讥诮诚可恶,然我国民的体力和尚武精神,也实在有提倡振作的必要,因此不揣冒昧,趁着距离比赛期问的时日,摆这一个擂台。一则藉此结识海内英雄,好同心协力的,谋洗东方病夫之耻辱;二则想利用传播这摆擂台、打擂台的消息于内地,以振作同胞尚武的精神。在元甲心里,甚希望有外国人肯上台来比赛,所以用外国文字登广告。并说有金杯、金牌等奖品,有意说出些夸大的话来,无非想激动外国人。若论元甲生平为人,从来不曾向人说过半句近似夸张的话,凡曾与元甲接谈过的朋友们,大约都能见信。其所以不能不同时用中国文字,登中国新闻纸上的广告,为的就想避免专对外国人的嫌疑,这一点是要请同胞原谅的。这里还订了几条上台较量的规则,虽已张贴在台上,然诸位容或有不曾看见的,兄弟将规则的大意,向诸位报告一番。”说时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字纸,看了一看说道:“第一条的大意是:上台打擂的人,不拘国籍,不论年龄,但只限于男子,女子恕不交手;第二条是每次只许一人上台,先报明姓名、籍贯,由台主接淡后方可交手;第三条是打擂的只许空手上台,不能携带武器及施用暗器、药物之类;第四条是比赛的胜负,倘遇势均力敌,不易分别时,本台曾聘请南北名家多人,秉公评判,第五条是打擂的各凭本身武艺,及随身衣服,禁用手套、护心镜及头盔、面具之类;第六条是打擂的以铃声为开始及停止之标准,在铃声未响以前,彼此对立,不得突然冲击,犯者算输,不得要求重比,遇胜负不决,难分难解之时,一闻铃声,须双方同时停止,不得趁一方面已经停止时进攻,犯者亦算输;第七条是打擂时打法及部位,原无限制,但彼此以武会友,双方皆非仇敌,应各存心保全武术家之道德,总以不下毒手及攻击要害部位为宜;第八条是双方既以武力相见,难保不有死伤,伤者自医,死者自殓,不得有后言。规则就只有这八条,第二条当中有一句与台主接谈的话,台主便是霍元甲,接谈虽没有一定的范围,但是包括了一种签字的手续在内。本台印好了一种死伤两无异言的证书,台主和评判的名人,当然都签了名在上面。上台打擂的人,也得把名签好,方可听铃声动手。从今日起,在一个月内,每日上午十点钟开始,霍元甲在台上恭候海内外的武术家指教。兄弟代表霍先生要说的话,已经完了。此刻兄弟介绍霍先生与诸位相见。”
说罢,又向观众鞠了一躬,如雷一般的掌声又起,便有一头戴貂皮暖帽、身穿蓝花缎羊皮袍、青素缎马褂、年约四十岁的人,大踏步走出台来。柳惕安看这人身材并不高大,生得一副紫色脸膛,两道稀薄而长的眉毛,一双形小而有神光的眼睛,鼻梁正直,嘴无髭须,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很强毅而又极慈祥的人,和农劲荪并肩立着。农劲荪对观众介绍道:“这便是台主霍元甲。”霍元甲这时方对三方面的观众鞠了三个躬,慢条斯理的说道:“我霍元甲没有念过书,是一个完全的粗人,不会说话,所以请农爷代我说。这打擂台也是很粗鲁的事,古人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种事,不能不有个规矩,我特地请了这张园的园主张叔和先生来,做一个见证人,要打时请他摇铃。刚才农爷已说过了摇铃的办法,我很望外国的武术家大力士,肯上台来指教。农爷会说外国语,有外国人来,我就请他当翻译。“
霍元甲才说到这里,台左边座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道:“不用多说闲话了,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六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三回
霍元甲三打东海赵
王小乙夜斗翠花刘
话说霍元甲正在演说的时候,左边座位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不用多说闲话,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争着看那人,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身材却显得异常壮实,穿着日本学生装的洋服,粗眉大眼,满面横肉,那一种凶狠的模样,无论何人遇着都得害怕,这时更带着几分怒容,那情形好象与霍元甲是仇人见面,恨不得一口吞下似的。当下霍元甲停了演说,向这人打量了两眼,倒现出笑容来说道:“老哥不必生气,请上台来谈谈。”这人牛鸣也似的答应一声:“来了!”匆匆忙忙走出座位,不提防座位与擂台隔离之处,地下拦着一块三寸多高的木板,用意是恐怕看的人多,座位又是活动的,有这木板隔住,可免看客将座位移近台来。这人脚步太匆忙,只顾抬头望着台上行走,不曾瞧见地下的木板,竟把他的脚尖绊住,身体往前一栽。喜得木板离台还有五、六尺空地,这一交扑下,头额没碰着台基,加以他的身法还快,只一手着地,立时就跳了起来,然就这么无意的一栽,已弄得座上近万的看客,不约而同的哄然大笑,笑得这人两脸通红。
霍元甲见了,连忙走到台这边来,很诚恳的问道:“没碰伤哪里么?请从容些走,这擂台因是临时布置的,一切都非常草率,本来用木板是这么隔着,是不妥当的。”说着,并指点这人从后边上台。原来擂台两边都有门可通后台,两边门口都设着一张条桌,有签名簿及笔墨之类,并有招待的人在此坐候。这人走进那门,招待的人忙起迎着道:“请先生在此签名。”这人将两眼一瞪喝道:“要打就打,签什么名?”招待的人陪笑说道:“签了名再打不迟。这是本台定的规定如此,请原谅吧。”这人略停了停,忿然说道:“我不会写字,打过了再说给你签吧。”招待的人道:“就请留下一张名片也使得。”这人道:“名片也没有。”旋说旋伸手拦开招待的人,直向后台上跑。招待的人也不由得生气,一手握着签名簿,一手拈着一枝毛笔,追上后台来说道:“本台定的规则,非先签名不能上台,你待往哪里走?”这人怒气勃勃的回转身来,揎拳捋袖,做出要动武的样子。
农劲荪这时本在前台,因听得后台有吵闹之声,即赶到后台来,恰好看见这人要动手打招待的人,刘震声正在脱卸自己身上棉袍,俨然要和这人放对,忙插进身将这人格住,带笑说道:“这是后台。足下要打擂,请到前台去。”这人一见农劲荪,便忿然说道:“我知道这是后台,可恶这小子太欺负人,定要我签名,我在这里签什么名?我就是打胜了也不要这名誉。”农劲荪笑道:“看足下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这签名不过是一种手续,与要不要名誉没有关系。我这位朋友负了本台招待签名的责任,为谋尽他自己职责起见,不得不赶着足下请签名,确非欺负足下。我如今请问足下,是不是要打擂?”这人道:“我不知道什么打擂不打擂,因见霍元甲在各报上吹牛皮,说大话,倒要来会会他,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农劲荪哈哈笑道:“这还不是来打擂吗?足下既要打擂,不但得在这签名簿上签名,我刚才演说擂台规则时,足下想也听得,来打擂的,还得先在证书上签名呢!”
此时霍元甲在前台,已听得后台争吵的声音,只得也跟进后台,听得这人说“倒要会会他,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人物”的话,便上前说道:“我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人。我在报纸上吹的牛皮,说的大话,我已请农爷向大众说明了。是对外国人的,不是对中国人的,老哥不要误会,对我生气。请问老哥尊姓大名?我摆这擂台,就是想藉此结识老哥这样的人物。”这人望着霍元甲,现出轻视的神气,点了几点头道:“我看也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人物,吹什么‘和人较量过几千次,不曾遇过对手’的牛皮,我不相信几千个人,竟没有一人打得过你的。”霍元甲笑道:“老哥不相信罢了,好在我本来没有向中国人显能耐的心思。”说时,又请教这人的姓名,这人道:“我不能说我没有姓名,不过我不愿在这地方把我的姓名说出来。你摆的是擂台,我来打擂便了,我打不过你,我就走了,被你打伤了,我自投医院去治疗,若被你打死了,自有人来收尸,不干你的事。”农劲荪道:“话虽是这般说,应经过的手续,仍是模糊不得。本台今日才开幕,你是第一个来打擂的人,若你不肯签字,连姓名都不肯说,也可以行得,那么签字的办法,以后便行不通了。并且老哥不依本台的规则办理,老哥要打擂的目的便达不到,霍先生是决不肯和老哥动手的。”这人料知不说姓名不行,只得说道:“我是东海人,姓赵,从来不用名字,一般人都称我为东海赵。你们定要写姓名,就写东海赵得了。”霍元甲笑道:“世岂有一个上等人没有名字之理?依我的愚见,你老哥既不愿写名字,这擂也可以不打。”东海赵盛气说道:“什么话!姓名不过是人的记号,你的记号是霍元甲,我的记号是东海赵,谁说使不得!你摆擂台,登报招人来打,如何说这擂可以不打?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还过得去,从你台主霍元甲口中说出来,不象话。”东海赵这几句话,说得后台上许多人都生气,尤其是刘震声,咬得牙齿格格的响,恨不得上前打东海赵几个耳光。
霍元甲不但不生气,反带笑说道:“你老哥弄错了。我不是怕你打,求你不打,你不肯签名,我只好不打。”东海赵道:“好。我签名便了。”霍元甲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你虽肯签名,我还是劝你不打,因为你是为我在报上吹牛皮说大话而来,我既经说明那些牛皮,那些大话,是对外国人吹说的,我们自家人,何必在台上当着许多看客动手呢?无论谁赢谁输,都没有意味。”东海赵道:“那么你却摆什么擂台呢?”他们在后台谈话的时间久了,台下看客都拍掌催促起来。农劲荪对霍元甲道:“赵君既肯签字,四爷就和他去前台玩玩吧。看客鼓掌,是催我们出台的意思。”霍元甲只得点头答应。
当下有人拿证书给东海赵签名,东海赵提笔写了“东海赵”三字,书法倒很秀劲。霍元甲看了,心里登时发生了爱惜东海赵的念头。农劲荪也觉得东海赵这种英俊少年,若得良师益友,去掉他的骄矜暴躁之气,实是武术界的好人材,遂先出台向看客报告道:“本台所定打擂的规则,凡来打擂的,先要在证书上签名。因这位赵君不仅不肯签名,并不肯把名字说出来。所以交涉的时间久了,致劳诸位盼望,本台同人非常抱歉。此刻赵君已签好了名,请诸位细看赵君的好健儿身手。”这番话说出,掌声又拍的震天价响。农劲荪回身将霍元甲、东海赵两人引出台来,简单的把东海赵向看客介绍了几句,即引东海赵立于台左,霍元甲立于台右,自己取了个怀表托在手掌中,站在中间,园主张叔和的铃声一响,农劲荪忙退后几步,让出地位来给二人好打。
霍元甲向东海赵拱手笑道:“请先赐教。”东海赵毫不客气,挥拳直向霍元甲冲击。霍元甲因有爱惜东海赵的心思,不想当着众看客将他打败,并存心要试验东海赵的造诣如何,见他挥拳直攻过来,故意举臂膊在他拳头上碰了一碰,觉得他的功力,比较刘震声还相差甚远,只是身体生得异常活泼,腰腿都很灵捷,如经名师指点,资质却远出刘震声之上,等他攻到切近,方闪开还击。论霍元甲的武艺,如认真与东海赵见高下,直可使东海赵没有施展手脚的余地,既是存心不欲将他打败,打法自然不同,就和平常和同学的练习打对手一样,从表面看去,也似乎很猛勇,很热闹,实际霍元甲出手皆有分寸,只轻轻着到东海赵身上,便掣回来,是这般腾拿躲闪,约打了三四十个回合,台下掌声不绝,有吼起来喝好的,只把台上的刘震声惊得呆了,低声对农劲荪道:“看不出这小子,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跟老师这么多年,不知亲眼看见打过多少好汉了,从来不曾见有能和老师走到二十合以上的,如今打到三四十合了,还没分胜负。这小子的年纪还轻,若再练十年八载,不是没有敌手吗?”
农劲荪摇头笑道:“你再仔细看看。你看他的手曾着过你老师的身么?你老师的手在他浑身都摸遍了。”这几句话把刘震声提醒了,立时看得分明,这才把心放下。又走了十来个回合,霍元甲以为东海赵心里必已明白自己不是敌手,没有再打的勇气了,遂跳开一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我们自家人,能不分胜负最好。”不料东海赵因工夫相差太远,竟不知道霍元甲是存心不想将他打败,还自以为是自己的本领在霍元甲之上,认定霍元甲是自知敌不过,方跳出圈子要求不打了。年轻人好胜心切,加以生性本来骄矜。如何肯就此不打了?不过因与霍元甲打了几十个回合,在霍元甲是和逗着小孩玩耍一样,而在东海赵却已累得满身是汗,连身上穿的东洋学生服都汗透了,只得一面解纽扣脱衣,一面说道:“不分胜负不能罢手,我还得和你再打一场。”霍元甲笑道:“这又何苦呢,老哥不是已累得通身是汗了吗?”东海赵卸下衣服,自有在台上照顾的人接去。他用手巾揩去额上的汗说道:“就打得通身是血,也算不了一回事,何况出这一点汗。你能把我打跌在地,我便认输不打了。”霍元甲点头道:“好!是汉子,我们再来一回。不过我看老哥这时已累得很乏了,请休息一会儿,喝一杯茶再打,气力也可以增加一点儿。”
东海赵虽一时为好胜之心与骄矜之气所驱使,必欲与霍元甲拼个胜负,但是身体确已很觉疲乏了,只因素性太要强了,不愿说出要求休息一会儿的话来。今见霍元甲这么说,便连声应好;又觉得自己脚上穿的皮靴,底板太厚太硬,行动难得轻捷,见霍元甲穿的是薄底朝鞋,也想向后台的人暂借一双薄底鞋换上,无如试穿了几双,都不合脚,只得将皮靴脱下,就穿着袜子在台上走了几步,觉得比厚硬的皮靴好多了。他思量与霍元甲打到四十多回合不分胜负,原因是在霍元甲躲闪工夫太快,每次的手将近着身,就被闪开了,这回得想法把霍元甲扭住,使出掼交的身法来,不愁霍元甲再躲闪了。主意既定,又与霍元甲动起手来,霍元甲随手应付,并非有意不给赵东海扭住,实因东海赵没有扭住的能耐。走了几个回合之后,霍元甲暗想:不将他打跌,是决不肯罢手的,不过替他留一点儿面子,我也陪他跌一交便了。想罢,故意伸出左臂给东海赵扭住,东海赵好生高兴,正待施展掼交身法,将霍元甲掼一筋斗,不料霍元甲一条臂膊比棉还软,就如扭住绳索,毫不得劲,刚要用肩又向元甲左胁撞进,陡觉元甲臂膊坚硬如铁,泰山一般的从肩上压下,便没有一千斤,也有八百斤的重量。东海赵如何承受得起,只好将肩往旁边一闪,无奈来不及抽脚,身体已经倾斜,再也支持不住,竟倒在台上。霍元甲也跟着往台上一倒,趁势将东海赵拉起来,并陪笑说道:“很好,很好。老哥要打跌在地,此刻已打跌在地了,然我也同时倒跌了,仍是可说不分胜负,不用再打了,我们以后都交一个好朋友吧!”
东海赵因见霍元甲也同时跌倒在地。他是个极粗心的人,还是不觉得霍元甲有意让他,替他留面子,倒失悔不应该把皮靴脱下,以致下部太轻,着地不稳,才被跌倒,并认定霍元甲之跌,是被他拉住臂膊,无力挣脱而跌的,口里只是不服道:“打擂台不分胜负不行,定得跌倒一个。你跌了,你的擂台取消,我跌了,我自会滚蛋。”台下看的人,不会武艺的居多,自然看不出霍元甲的用意,听了东海赵的话,又都鼓掌喊好。霍元甲笑向东海赵道:“那么请老哥原谅我。我既定期一月摆这擂台,陪老哥跌一交没要紧,今日才开幕,是不好让老哥打跌的。老哥定要再打,只好请老哥看我的了。”
东海赵也不理会,穿好了皮靴,又休息了一会。农劲荪这时低声对霍元甲道:“这小子太不识好,这番四爷不可再开玩笑了。”霍元甲点头道:“我不是已说了请他看我的吗?不过这小子受不了一下。今日开幕,我不愿意打伤人,更不愿意与同道的人结怨,想不到这浑小子这般缠着不放,真教我没法。”农劲荪道:“四爷这两次让他,可算得仁至义尽了,台下看客中未必全无识者,不过没注意罢了。万一被台下看出四爷假意相打的情形来,他们不知道四爷的用意,或者疑心我们自己摆擂,自己假装人来打,所以打起来不肯认真,那不是反与四爷的名誉有妨碍吗?我的意思,四爷既摆了这擂台,伤人也好,结怨也好,都不能顾虑,以后不问是谁,不签名便罢,签了名就用不着客气了。”霍元甲道:“我不曾想到这一层,若真个被看的人疑心是打假的,岂不是弄巧反成拙!我以后再不这么开玩笑了。”说罢,系了系腰间板带,回身到台前,向东海赵道:“你来呢,我来呢?”东海赵立了架势等候道:“你来也好!”霍元甲走上前,将手往上一扬,东海赵已有准备,将身体向左边一闪,起右脚对准霍元甲右胁下踢来。霍元甲并不避让,等踢到切近,才一手捞住,只朝怀中轻轻一拖,东海赵一脚落地,如何站立得住,即时往前一扑。霍元甲不待他扑下,将手向上一抛,东海赵腾空了一丈远近才仰而跌下,皮靴也脱离了关系,抛向空中,转了几十个跟斗方掉下来,不偏不倚的正掉在盛绍先头上。
柳惕安虽坐在旁边,只因聚精会神的看东海赵跌交,不曾看见皮靴飞起。盛绍先本人更是没留神,直待落到头上,方惊得“哎呀”一声,那皮靴在盛绍先头上着了一下,跳起来落到座位底下去了。盛绍先吓得立起身来,东张西望,他不知道是皮靴落下,还以为是有人与他闹着玩的,气得张口骂道:“是谁这么打我一下?”引得座上的人都笑起来。柳惕安忙弯腰从座位底下拾起那皮靴,给盛绍先看道:“是它打了你这么一下,它的主人被霍元甲打得跌了一丈多远,它要替它主人出气,所以将你打这么一下。”盛绍先见是东海赵的皮靴,这才转怒为笑。
东海赵这一交跌的太重,台上虽铺了一层细砂,但是铺的极薄,因恐怕铺的太厚了,脚踏在上面不得劲,砂底下全是方砖砌成。东海赵退了一丈多远,才仰面跌下,来势愈远,便跌的愈重,身体虽没有跌伤,不过打了两次,早已打的筋疲力竭,又经这般一跌。哪里还挣扎得起来,耳里分明听得台下喝采拍掌之声,心里又羞惭又气忿,忍不住两眼流下泪来。这番霍元甲也不上前搀扶了,东海赵勉强爬起坐着,自觉右腿麻木,不似平时活动,使用双手抱着膝盖骨揉擦。柳惕安擎着那只皮靴,笑向盛绍先道:“我替你来报复他一下,好么?”盛绍先问道:“你打算怎生报复他?”柳惕安笑嘻嘻的道:“你瞧罢!”说时,将皮靴只轻轻往台上一抛,正正落在东海赵头上。台上台下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喝了声:“好手法!”东海赵不提防有这一下,也和盛绍先一般的大吃一惊。不过此时的东海赵已羞愤不堪,没有张口骂人的勇气了。皮靴从头上掉在台上,东海赵拾起穿在脚上,立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低头走进后台,穿了上衣就走,不但不和人说话,连正眼也不瞧人一下。后台的人都骂这小子气量太小。
农劲荪走到台口对观众说道:“方才这位赵君,是东海人,上台时便不肯签名,经多番交涉,仅签了东海赵三字在证书上。前两次与霍台主相打的情形,诸位中不少明眼人,看了大约不免疑心打的太不实在,这是霍台主一点儿爱才之心,因明知东海赵的武艺,刚练得有一点儿门径,还够不上说有工夫,然而天生的资质很好,腰腿甚为灵活,将来很有大成的希望。霍台主觉得把他打败,也算不了什么,恐怕他倒因一次失败,灰了上前之心,岂不白自的断送了一个好人材!所以第一次打时,霍台主两手在东海赵遍身都点到了,却不肯使劲打下,以为东海赵心里必然明白,若能就此收手,岂不甚好?无奈他粗心,硬要再打,霍台主还顾念他年轻,第二次有意显点儿真才实学给他看,只一条臂膊压在他肩上,硬将他压倒在台上。象这种打法,非本领高到十倍以上的人,断不肯尝试,因人之一身,最能载重的是肩,寻常一、二百斤能承受得起的很多,象东海赵那般强壮的体格,加以双手扭住霍台主的臂膊,若不是有绝大的力量,如何能毫不讨巧的,一条臂膊硬把他压倒下来?既能把他压倒,岂有臂膊被扭住不能挣脱之理。霍台主随身跌下,仍是为顾全他的颜面。兄弟虑及诸位不明白霍台主的用意,劝他不可如此,自毁声誉。第三次才是真打,霍台主秉着以武会友的精神,绝无对本国同胞争胜之念,望在座的豪杰之士,继续上来显显手段。”说毕退下。
等了好一会,竟无人敢上台来。农、霍二人商量,觉得没人打擂,台上太寂寞了,使看客枯坐无味,当时有人主张请南北武术界名人,及与农、霍二人有交情的,上台将各人擅长的武艺表演一番,同门或要好的能打一打对手更好。农劲荪反对道:“这使不得。我们所请来帮场的南北名人,及与我们有交情的,没有江湖卖艺之流,不是花拳绣腿好使给人看。武术中不问是哪一种拳脚,及哪一种器械,凡是能切实用的,多不好看,不是行家看了,总觉索然无味,并且有一个月的时间,今日才开始,何能每日请朋友上台表演呢?这也是事实上办不到的。一般看客的心理,花钱买券入场,为的是看打擂,若擂没人来打,无论表演什么武艺,也不能使看客满意。今天有东海赵打了三场,等再一会没人上来,就此宣布散会也无不可,明天或者来打的多几个也不可知。”
霍元甲道:“我心里就为一般看客花钱买券来看打擂,却没人上台来打给他们看,教他们花钱看着一座空台,委实有些自觉难为情似的。”当时有彭庶白在旁说道:“兄弟有一个办法,不知四爷和农爷的意见怎样?以后来打擂的,须先一日或两日来报名,经过签名的手续,订期相打,然后在各报上将打擂的姓名宣布出来,不能临时上台就打。如没有人来报名,这日便不卖入场券,一则可以免得人花钱没得看,二则可以免象东海赵这般上台不肯签名的事故发生。”农劲荪听了,连忙说:“这办法最妥当,此时就得对台下的看客宣说一番,回寓后再做一条广告,遍登中外各报。”说时问霍元甲道:“四爷还有没有意见?”霍元甲道:“我并没有旁的意见,不过临时上台来打的,须看有没有时间,如有时间,立时就打也使得。我就是这点意思,彭先生觉着怎样?”彭庶白笑道:“四爷的意思是很好,以为打擂的一时乘兴上来,若不许他就打,未免扫人的兴。殊不知一般上台打擂的心理,普通都和东海赵差不多,在没有打胜以前,是不愿意将姓名说出来的,既要人先一二日报名,便不能许人临时来打,既许人临时来打,决没有愿意在先一、二日报名的了。这两个办法是相冲突的。”霍元甲点头应“是”。农劲荪复到台口将这办法报告了,就宣布散会。
霍元甲问彭庶白道:“刚才将皮靴抛在东海赵头顶上的那个西装少年,好象向你打招呼,你认识他么?”彭庶白笑道:“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姓柳,名惕安。四爷是不是因见他抛皮靴的手法很准,所以注意他呢?”霍元甲道:“他抛皮靴固然使我注意,但在未抛皮靴以前,我已觉得他的神采特别惊人,最奇的是那一双眼睛,无意中望去,仿佛有两道绿光似的,仔细看时,却又不见得与旁人不同。”彭庶白道:“我所见也正是如此。我因和他相交,到现在刚见过三次面,还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可以断定他与我们的志趣决不相左,此刻已宣告散会了,我去引他来与四爷见见好么?”霍元甲忙道:“很好。”
彭庶白遂从后台走出,只见迎面走来一大群人,老少高矮肥瘦俊丑不一,约莫有十多个,装束形象都是北方人。彭庶白一个也不认识。彭庶白原是担任招待的职务,见有客来,不能不作理会,只得接着问:“诸位上台来会谁?”走在前面一个身材极高的答道:“我是李存义,特地带了几个朋友,从天津到这里来,要会霍四爷。”彭庶白也曾闻李存义的声名,知道是北几省武术界负盛名的人物。遂回身引这一群人到后台。霍元甲远远的看见,就连忙上前迎接着笑道:“啊呀呀!想不到诸位老大哥居然在今日赶到了,真是感激不浅。”说时一一相见握手。原来此番同来的,有刘凤春、孙福全、尚云祥、吴鉴泉、纪子修、刘恩绶,这都是与霍元甲有交情的,年龄班辈虽有老少高低,然武艺各有独到之处。尚云祥是李存义生平最得意的徒弟,论武艺当然不及李存义精练,但是尚云祥的年龄比李存义轻,气力比李存义强大,与人动手较量的时候,因为年少气盛的关系,有时反比李存义打的干脆,所以他在北方的声名,不在李存义之下,从他学习形意拳的也非常之多。这个纪子修是京兆人,身材异常矮小,从幼就喜练岳氏散手的拳术,因他生性颖悟,能推陈出新,把岳氏散手的方法,推演出一套岳氏联拳来。他对于拳术,没有门户派别的习气,专练的是岳氏散手,形意、八卦、太极以及通臂种种有名的拳术,他都次第从名练习,又从“大枪刘”练得一路花枪,神出鬼没,更使得一路好方天画戟,为人不矜才,不使气,若是不知道他履历的人,就和他结交至数年之久,也看不出他是个武术界特出的人物。有一次,他跟着几个朋友,在天桥闲逛,正在一面走着一面谈话,不抛防背后一辆东洋车跑来,因跑的太快,又须避让旁边的塌车,一时收煞不住,只好将车扶手举高些,口里呼着:“借光,借光!”不料那车扶手正抵在纪子修的后颈弯上,车夫一看吓慌了,以为这人的颈项必已受伤,刚待把车扶手再举高些,哪里来得及呢?只见纪子修将脖子一硬,震得那东洋车往后跳起来。车上还坐了一个人,车夫两手被震得握捏不住,连人带车翻了一个跟斗。天桥是北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往来的人,无时无刻不是肩摩踵接,这时在路旁看见的人,都惊得吐舌。大家争着来看他,倒没人理会那翻倒在地的车和人了。刘恩绶也是大枪刘的徒弟,在北几省也负有相当的声望。以外的是孙福全、纪子修的徒弟,特地带来看打擂台,想藉此增长见识的。
霍元甲一一相见之后,随即给彭庶白介绍。彭庶白心里惦记着柳惕安,恐怕走了,匆匆又从后台出来看时,看客已走了十之八九,柳惕安和盛绍先都不见了,在人丛中探望了几眼没有,料知已同盛绍先坐汽车走了,只得仍回后台来,即听得吴鉴泉笑向霍元甲道:“四爷在天津的时候,约了我同到上海来,你临行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等我到天津来,去淮庆会馆访你时,方知道已动身好几日了。”霍元甲连忙拱手陪罪道:“这事实在对不起老哥!不过我当时也没安排来这么早。”吴鉴泉却连忙摇手笑道:“你弄错了,你以为我是怪你不应不等我同走么?不是,不是!我是因为你早走了几日,错过了一个奇人,我觉得有点儿可惜。”
霍元甲问道:“是怎样的一个奇人,在天津错过了不曾见面,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呢?”吴鉴泉道:“若以后容易有见面的机会,我也不说可惜的话了,就因为这人是关外人,家住在索伦地方,到关内来一趟很不容易。”彭庶白至此截断话头对霍元甲说道:“那柳惕安大约已跟着盛绍先坐汽车走了,我赶到门外没见着他,我看这地方不丈好谈话,四爷何不请李先生、吴先生及同来的诸位朋友,一同回去,一则好谈话,二则我们也好办事。”农劲荪笑道:“我也正待是这般说了,我们要商量要急办的事还多着呢!”霍元甲遂引这一大群人,出了张园,回到寓所。
大家才坐定,茶房便擎了一张名片走进来递给霍元甲。霍元甲接在手中看了一看,即递给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人么?”农劲苏看名片上印着“王子春”三字,摇头道:“不认识。”遂向那茶房问道:“这人现在外面么?”茶房道:“早已来过了,要见霍先生,我对他说,霍先生同朋友一道儿出去了。他显着不相信的样子,只管探头朝里面望,我们同伙的说,谁还瞒你吗?他问:”上哪里去了?“我说:”你要知道霍先生的去处很容易,只到马路上随意买一份报看看便明白了。“他昕了这话似乎惊讶,又问:”究竟上哪里去了?“我就把张园摆擂台的话说了,他便留下这张名片走了。彭庶白笑道:”这人也太麻木了,既知道来这里访四爷,难道还没得着摆擂台的消息,并且中外各报上都登了广告,这种新奇的消息,最易传播,此时的上海,已是妇孺皆知了,他竟不知道,不是太麻木吗?“
李存义靠近农劲荪坐着,就农劲荪手中接过那名片来看了,连忙起身呼着那茶房问道:“这人有多大年纪了,身材怎样?”茶房停步回身说道:“这人很瘦小的身材,两只眼睛倒生的不小,年纪至多也不得过二十岁。”李存义问道:“说话是北方口音么?”茶房应是。李存义拍着自己大腿笑道:“是了,是了!一定就是他。”李存义这么一说,弄得满房的人,都望着他问:“怎么?”李存义对吴鉴泉笑道:“世间事真教人难料,你猜这个来访霍四爷的是谁,就是你说可惜,恐怕以后霍四爷不容易见着的王小乙。”吴鉴泉道:“原来是他来了吗?他是刚从天津来的,他不知道有摆擂台的事,这却不能怪他太麻木。”
霍元甲听了,欣然问道:“这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奇人?在张园的时候,吴大哥连姓名都不曾说出,便把话头打断了。这人既来上海,今日虽不曾会面,料想他还要来的,或者他到擂台上来见我也未可知!,见是不愁见不着的。不过他的履历,我甚想知道,还是请吴大哥把话说完吧!”吴鉴泉指着刘凤春道:“这王小乙和我也不认识,是由凤春哥把他引出来的,请他说来,比我说的更详细。”
刘凤春道:“这一段故事说来好笑。我如今相信。人的本领原来只有六成的,如遇紧急或非常气忿的时候,可以逼出十成来。凡是认识我的人,谁也知道我没有高来高去的本领,我一辈子就不曾练过纵跳的工夫,然而到了要紧的当儿,我居然也能一跺脚就冲上了一丈五尺高的天花板。凭四爷说,这不是好笑的事么?”霍元甲笑道:“这种事若在寻常不会高来高去的教师干出来,不但是好笑,并且可以说是奇事,在你凤春哥却算不了什么。因为凤春哥虽一辈子不曾练过纵跳,然平生练的是八卦拳,走了这多年的九宫,两脚已走的仿佛是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了,练纵跳也不过把全身之力,练到两脚尖上来。你此刻两脚尖的力,就是有高来高去本领的人,恐怕能赶得上的也少。你能上高是算不了什么,你且把那一段故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刘凤春道:“我有一个朋友,多年在洵贝子府当护院,平日与各亲王贝勒府里都有往来。去年那亲王因要请一个得力的护院,我那朋友就求洵贝子荐我前去,我为朋友的盛情难却,且又素来知道那亲王是一般王爷中最仁厚的,遂进了王府。这时王府正在花园中建造新房屋,我就在新房屋中居住。我那房子是西院北屋三间,中间的一间最大,每日早晚我便在这房里练工夫。左边一间是我的卧室,右边房空着,炕上也设备了被褥,偶然有朋友来,就留宿在那房里。左右两旁的天花板,和寻常百姓家的房屋一般,是用花纸裱糊的,惟有中间的一间,与皇宫里一样,全是见方一尺多的格子,中嵌木板,用金漆颜料绘种种花样在上面。这种天花板虽比用花纸糊的来得坚固,然那方格子的木板极小,中嵌的木板又薄,上面是不能承受重量东西的。我记得这日是正月初三,晚饭因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二更以后,我独自在房中做工夫,正自做的得意的时候,忽见房角上立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小伙子,笑嘻嘻的向我望着,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那西院里没有别人同住,我回西院的时候,已把门关上了,从来夜间没有人上我那院子里来,加以这人面生,又穿的是夜行衣,使我一见就知道不是善类,当即厉声喝问道:”你是谁,半夜来此干什么?‘这人不慌不忙的向房中走几步,笑道:“好一个翠花刘,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方看停当了。’我见他不回答我姓名、来意,却说出这几句话来,忍不住生气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的?快说,不然,便休怪我。‘他说:“我便是这么一个人,因久闻你翠花刘的声名,专来看你练工夫的。’我又问他:”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他说:“我住在这院子里已将近一个月了,每日早晚看练工夫,都是从上面朝底下看,不十分停当,今晚看的高兴,不知不觉的下来了。‘我一听这话,好生诧异,便问他:”这一个月在何处藏身?’他伸手指着天花板道:“就在这上面。‘我想这人身材虽小,但至少也应该有七八十斤重,如何能在天花板上藏身呢?并且天花板不象楼板,上边有屋瓦盖着,下边没有楼门,四方墙壁也没有可以供人出入的门窗,若不把屋瓦揭开,不问有多大的本领,也不能钻进天花板上面去。我既在王府里当护院,居然有人敢藏身在王府的天花板内,早晚窥探我练工夫,至一个月之久,他若不现身出来,我还不得知道,这事情传播出去,于我的声名不是大有妨碍吗?我是这么一想,不觉生起气来,就逼近前去问道:”你如何能到天花板里面去的?你快说,是不是把屋瓦揭动了?’他笑指着屋上说道:“屋瓦揭动了不曾,难道你住在这屋子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吗?你平日不曾留心,此刻何妨到屋上去瞧瞧呢?‘我听了他这番带着挖苦意思的话,禁不住怒道:”放屁!你这小子简直是有意来和我过不去,我在这里干什么的,你知道么?我在这里当护院,你什么地方不好住,为何偏要住在我这天花板内,不是和我寻开心吗?’我一面这么说,一面安排动手打他。他仍是嘻皮笑脸的说道:“你问我这话,我倒要问你:北京城里有多少个翠花刘?你也得快说。‘我说:”翠花刘就只我一个,别处我不知道。北京城里没有第二个。’他听了拍手笑道:“却又来,既是只有一个翠花刘,翠花刘又住在这屋里,我要看翠花刘练武艺,不到这里来,却到哪里去?我住在这天花板里将近一月,你不知道,只能怪你不小心,不能怪我有意和你过不去。‘我此时心里实在恨他不过,也懒得再和他多说,劈胸就是一掌打过去,骂道:”你偏有道理,反怪我不小心,你要不是一个强盗,断不会有这种举动,我揍了你替地方除害。’我这一掌虽没有了不得的工夫,然寻常练武艺的,很不容易躲闪。他却非常从容的避开了,说道:“我此来正想请教几手。‘说着也回手与我打起来。他的身法真快,走了五十多个照面,我两手简直没一次沾着了他的衣服,不过他实在的工夫究竟不大,手脚都飘忽不沉着,这是由于练武艺的时候,全副精神注重在矫捷,所以缺少沉着的工夫,拳脚就是打到了我身上,没有多大的份量。我既觉着他的工夫不实在,便改变了打法,一步一步的逼上前去。他抵敌不住,只好后退,越退越靠近房角,我毫不放松。他的背抵住墙壁了,我心想:他身法任凭如何矫捷,已逼到这房角上,看他再有何法躲闪,即伸两指去取他的两眼,以为他是决逃不掉的了。想不刘只听得他说了一句’好厉害‘,头顶上跟着喳啦一声响,房角上已不见他的踪影了,赶紧抬头看时,只见天花板穿了一个窟窿,原来靠墙角方格中的木板,已被冲去一块了。我此时不暇思索,只觉怒不可遏,非将他擒住不可,紧跟着将双脚一跺,身体朝上一耸,原打算攀住方格,再钻上天花板去的,谁知这一纵已冲上了窟窿。他因知道我素来不能上高,不料我这番居然能追上去,他不由得一惊慌,就被我擒住了,仍从窟窿里将他拉下地来。他双膝跪在我面前,要求我收他做个徒弟。我一不知道他的姓名,二不知道他的履历,并且眼见他这种奇离的举动,凭霍四爷说,我们是有身家的人,在北京那种辇毂之下,怎敢随便收这样徒弟呢?万一受起拖累来,旁人不骂我荒谬吗?但是我心里虽情受拖累,口里却不好直说,因为他一对我下跪,把我那初见他时的怒气都消了,只得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你的本领已在我之上,我怎能做你的师傅。’他立起来道:“我的本领虽平常,然从十五岁起就横行关内外,直到今夜才遇到对手。我原是为访师而来,因听说你生平没有收过徒弟,自知冒昧来求师是办不到的,一时又找不着可以介绍的人,只好偷进王府来,藏在天花板内,早晚偷看一阵。你的武艺,我已看得了一些儿门径,使我情不自禁的非拜师不可。你不要疑心我是一个黑道中人物,我姓王名子春,因我身材生得瘦小,认识我的人都呼我为王小乙,我家住在索伦,祖遗的田产也还不少,用不着我到外边来谋生计。我自十五岁出来闯江湖,一不为衣,二不为食,为的就是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求你放心收我做徒弟。”
霍元甲插口问道:“你毕竟收了他这个徒弟没有呢?”
刘凤春摇头道:“我胆小,他虽说不是黑道中人,我毕竟不敢收这样不知来历的徒弟。我并且恐怕这事被王府里知道,于我面子上不好看,连坐也不敢留他坐一下,催他快去。他倒也聪明,知道我的意思,当指着天花板上窟窿说道:”这地方被我冲破了,明天绘府里人看见不妥,我还是走这地方出去,将窟窿补好。‘我还没回答,他只说了一声’后会有期‘,就从房屋中间翻身朝上一耸,只见一条黑影晃了一下,再看那窟窿时,绘了花纹的木板,已经安放好了,那种身法之快,实令人可惊。我此时静听天花板上有无响声,仅听得有两个耗子一前一后的跑到后墙根去了。我连忙跑到后院里去看,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每日早晚练工夫的时候,天花板上总有耗子跑来跑去的声响,我做梦也想不到天花板上可以藏人。第二日早起,我再仔细查看天花板,竟没有一个方格中的木板不是活动的,原来都是这王子春,为要看我练工夫,将木板移动一二分,好从缝中偷看,怪道他往上一冲,木板就开了,随时又可以安放下来。我怕他因拜师不能如愿,仍不肯离开我那房屋,趁着没人来的时候,我想再冲上天花板去看看,谁知竟冲不上去,费了好几番气力,手刚摸着天花板,身体便掉下来了,后来用桌子搭成一个台,才钻进天花板内,向四周看了一看,空洞洞的一无所有,仅靠后院的墙角上,有一堆稻草,可以看出是曾有人在草内睡过多时的。我想踏上天花板去,查看草里有什么痕迹,我两手才向方格上一按,就听得喳喳的响,用不着身体上去,只须两手用力一按,全房天花板都塌下来,真不知道那王子春是怎样练成的工夫,能在上面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天花板震动。“
霍元甲笑道:“他就这么走了,我便再迟几日到上海来,也是见他不着。吴大哥怎么再三的说可惜?”李存义笑道:“凤春老弟的话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完。这小子近来在北京闹的笑话多呢!凤春老弟因遇了这事之后,心中很郁郁不乐,次日就到我家来对我说道:”这碗护院的饭不容易吃,世间的能人太多,象王子春这人,还是一个小孩子,就有这么高强的本领,喜得他是为要练武艺来的,没什么关系,万一有象他这般有能耐的强盗。悄悄的到王府里面拿几件贵重东西走了,有意和我寻开心,教我如何防护?“我当时劝慰凤春老弟一番,本来当护院的不能全仗能耐,还是一半靠交情,一半靠声望,象凤春老弟这种硬本领,还说不够吃这碗护院的饭,那么北京没有够得上当护院的了。是这般说了一阵,也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不了几日,我就听得有人传说,这几日有一个年纪很轻、身材极小的人,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在东城羊肉胡同口上,摆下一个拆字摊,替人拆字谈休咎,所说并不甚验,也没有多少生意。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就寻着住在胡同附近的人攀谈,问羊肉胡同十三号住的是谁?有人说给他听,姓张。他又问:张家有多少人?有不有一个年老行三的?醉鬼张三住在羊肉胡同十三号多年了,那胡同附近的人家,谁也知道,并且凡是闻醉鬼张三的名的,都知道是一个武艺极好,而性情极偏僻的人。大家见这拆字的忽然盘问醉鬼张三的情形,自然都有些注意。那羊肉胡同口上,从来很僻静的,摆拆字摊声在繁华人多的地方,不应拣这终日没有人行走的所在,这也是可疑的。二十来岁的人摆摊替人拆字,更是少见。有了这几层可疑之处,便有与醉鬼张三关切的人,将这种种情形说给张三听。张三也真是古怪,平日多少有名的好手前去访他,他都不看在眼里,动辄骂人,三言两语不合,就和人动手打起来,听说去访张三的,无人不受伤出门,不过受伤有轻重之分罢了。这回一听说拆字人盘问的情形,倒把他惊得脸上变了颜色。他正在擎着酒壶喝酒,听了这情形,连酒壶都掉在地下。他素来喝酒是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哪怕出门做事或访朋友,手中都提着酒壶,一面行走,一面对着壶嘴喝。这日酒壶掉在地下,他家里人拾起来,照例替他灌上酒,他只管摇手说:”不要了,不要了!‘随即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到身边来,十分慎重的吩咐道:“我现在要到房中去睡觉,在这几天之内,无论有谁来访我,你们只回说不在家。你们此后对人说话,须客气一点儿,不可得罪人。’说毕,就到房中睡着,一言不发,也不喝酒,也不出门。一连过了三日,那拆字的后生,仍是每日向人打听,有时也到十三号门口来回的闲走,有时伏在拆字摊上打盹。直到第三日下午,那后生伏在拆字摊上打盹,不知怎的,身上蓝布大褂的下摆,忽然被火烧着了,黑烟直往上冒。后生惊醒起来,吓得手慌脚乱的样子,连忙将身上的火扑灭,吐舌摇头对立在旁边的人说道:”醉鬼张三的本领不错,我已领教过了。‘说罢,匆匆收了拆字摊就走。“
彭庶白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不曾和张三会面,怎么说已领教过了呢?”不知李存义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四回
霍元甲表演迷踪艺
柳惕安力救夜行人
话说李存义见彭庶白问:那后生并不曾与张三会面,何以说已领教过了的话,即笑答道:“这话不但老兄听了是这么问,当时立在旁边看的人,也多是这么问。他指着烧坏了的大褂说道:”这便是张三放火烧的,我敌不过他,只得走了。‘那后生走了之后,有人将这些情形告知醉鬼张三,并问张三:“如何放火烧他的蓝布大褂?’张三倒愕然说道;‘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门,何尝有放火烧他蓝褂的事?’有人问张三:”何以这么怕那后生?‘张三却摇头不肯说。我家也住在东城,离羊肉胡同不远,听一般人传说那后生的身材相貌,竟和凤春老弟所遇的那个王子春一般无二。我很有心想会会这人,但是无从访问他的住处,只得罢了。这日下午,因有朋友请我吃晚饭,我按时前去,已走进一个胡同口,将要到那朋友家了,猛觉得有人从我头顶上将皮暖帽揭去,我连忙抢护,已来不及,一看前后左右并无人影,两边房檐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上,一无人形,二无音响。我心想:这就奇了,若是有人和我开玩笑,这胡同笔直一条道路,足有一二里地,中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房檐虽不甚高,但是坦平的屋瓦,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呢?并且我刚觉得帽子有人揭动,即时回身向四处张望,便是一只鸟雀飞过,也应逃不出我的眼光,此时连黑影都不见晃动,难道是狐仙来寻我的开心吗?当时在那胡同中也寻觅了一阵,自是没有,待转回家去另换一顶戴上吧,一则道路不近,二则时候也不早了,只好一肚皮不高兴的走进朋友家去。四爷看奇也不奇?我一走进那朋友的大门,就见我那朋友手中拿着一顶皮暖帽,在客厅上立着,望着暖帽出神。那皮帽的毛色、形式,我一落眼,便能看出是我的,如何一会儿就到了他手里呢?我那朋友一见我进门,立时迎上来笑问道:“你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不戴着皮帽出门,却打发人先将皮帽送到我这里来呢?’我说:”哪有这么回事?也不知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接着将刚才在胡同里失去皮帽的情形,对朋友说了,并问朋友!送皮帽来的是怎样的人?那朋友说出送皮帽人的模样,又是那个王子春。王子春拿着帽子对我朋友说:“敝老师承你请吃晚饭,一会儿便来,特地打发我先把这皮帽送来。’说罢,将皮帽交了,匆匆就走。我当时从朋友手中接了皮帽,心里非常不安,暗想论武艺我不见得便敌不过他,但是我们的能为,与他不同道,象他这种手脚轻便来去如飞的工夫,我们从来不大讲究,加以我们的年纪老了,就是有上高的工夫,也不能和他这样年轻的较量。他若以后再是这么找我胡闹,我得想个方法对付他才好。这一顿晓饭,我糊里糊涂的吃了,提心吊胆回到家中,一夜过去,却不见再有什么举动。
第二日早点后,忽递进一张王子春的名片来,说是闻名专诚造访。我迎出来,他一见面就向我叩头说道:“昨天无状的行为,请求恕罪。‘我趁着去搀扶他的时候,有意在他臂膊上摸了一下,笑道:”我也久闻你的大名,知道你在关内外没逢过对手,本领果是不差。’他那臂膊被我这一摸,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样,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只是他初时还竭力忍耐,脸上虽变了颜色,口里却勉强和我寒喧,过了一会,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告辞。我说:“你怎么刚来就走呢?我久闻你的大名,多时就想访你谈谈。无奈不知尊寓在什么地方,不能奉访,难道今日肯赏光到舍下来,如何坐也不坐便走?‘他到这时只好苦着脸说道:”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今日特来陪罪。你此刻把我半边臂膊弄得麻木不仁了,使我一刻也难熬,教我如何能久坐呢?’我听了哈哈笑道:“不是我李存义敢无端对来访的朋友无礼,委实因你老哥的本领太高,又欢喜和人开玩笑,我昨天既经领教过了,今日见面,使我不得不事先防范。你这半边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由我诊治,立时可好,若出外找别人诊治,至少也得半年方能复原。‘我复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他喜得跳起来说道:”我山遥水远的跑到北京来,心心念念就想学这种武艺。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刘,武艺了得,费了许多气力去拜他为师,奈他坚执不肯收我这徒弟。后来我向各处打听,翠花刘不但不肯收我做徒弟,无论何人去拜他为师,他一概不收,至今并无一个徒弟。他既是这般的性格,我也就不能怪他了。我知道你从来收徒弟,虽选择得很严,但是不似翠花刘那般固执不肯收受,所以今日特来拜师。’我这时心里未尝不想收这样一个有能为的徒弟,不过我也和凤春老弟一样,因他的家乡离我们太远,不知道他的来历,又无从调查,常言师徒如父子,他这种本领的人,倘若在外面行为不正,我也管束他不了,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将他拿住,那时他能逃走,我一家一室住在北京,如何能逃?我便对他说道:“我生平虽收了几个徒弟,只是凡从我学习形意拳的,至少也得三年不离我的左右,并有几条历代相传的规矩,在拜师的时候,得发誓遵守。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更未必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你有了这样高强的本领,已足够在外面行走了,何苦受种种拘束拜我为师?‘他踌躇了一会说道:”历代相传的规矩,既是同门的师兄弟都能遵守,我没有不能遵守之理,就只三年不能离开左右,是办不到的,因为我这番进关来,我老师限我一年之内,得回索伦去。倘承你的情,肯收我做徒弟,只能尽两、三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法门学会,自去下工夫练习。我问他老师是谁,为什么限他一年回去?他说他老师姓杨,人都称他为杨大毛,原籍是贵州人,不但武艺好,法术也极高深。北方人知道杨大毛声名的不多,南方人提起杨大毛三字,不知道的却极少。我问他道:“杨大毛既是南方贵州人,你家在关外索伦,如何能拜他为师的呢?’他听了迟疑不肯说,我当时也不便再三追问,谈了一会儿就作辞去了。
次日他又到我家来,要求我介绍他,去拜访北京一般练武艺、有声名的人物,这是不能由我推诿的。令日同来的诸位,我都介绍他见过了。他也曾对我提到四爷,说要到天津拜访。他与我多会见了几次之后,才肯将杨大毛的历史说给我听。原来杨大毛是贵州有名的剧盗,在贵州犯了无数的大案,官厅追捕甚急,在贵州不能安身,跑到湖南乾州躲着,后来又犯了盗案,充军充到关外,在关外十多年,也收了不少的徒弟。王子春的父亲,原是关外有名的胡子,绰号叫做王刺猬,就是形容他武艺好,身材又矮小,和人动手打起来,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样,沾着便痛不可当,在索伦称霸一方,没人敢惹,开设了几处烧锅店「不肖生注:烧锅是北方一种很大的营业,主要的营业是造酒,也可以寄宿旅客,并兼营典质借贷诸业,非有雄厚赀本及相当势力,相当资望的人不能办」,所结识的绿林好汉极多。杨大毛也闻王刺猬的名,有心想结识,只因自己是一个充军到关外的人,又无人介绍,恐怕王刺猬瞧他不起。他到索伦以后,便不去拜访王刺猬,却租借了几间房屋,悬牌教起武艺来。
凡是在索伦略有声望及稍会武艺的人,杨大毛一一前去拜访,并说出因充军到关外,为生计所迫,只得凭教武艺以资糊口的意思来,惟不去访王刺猬。一个南方的配军,居然敢到关外悬牌教武艺,尽管他亲自登门去拜访有声望的,怎免得有人前去与他较量,不过经了许多次的比赛,都被杨大毛占了胜利,威名传了出去,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杨大毛学习。有几个给杨大毛打败了的把式,心里气忿不服,知道杨大毛单独不曾去拜访王刺猬,便跑到王刺猬跟前进谗。王刺猬既是称霸索伦的人物,自是有些心高气傲,见杨大毛到索伦教武艺,名望资格在他以下的,都去拜访了,独不来拜访他,已是按不住一把无明火,怎禁得加上许多人的挑拨,遂打发人去通知杨大毛道:“这索伦地方是关外的,不是贵州所管辖的,不许贵州人在此地教武艺,限三天以内离开索伦,如三天以内不能离开,本日就得把所收的徒弟退了,把所悬教武艺的招牌取了。‘杨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猬,在未悬牌以前,就料到王刺猬必有这一着,当即不慌不忙的笑问来人道,’你这话是谁教你来说的?‘来人自然把王刺猬的名字提出来,杨大毛故意装出很诧异的神气说道;’这地方还有王某来说话的份儿吗?请你回去对他说,他倘若是一个好汉,他教我退了徒弟,取了招牌,我一定照办;不过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烧锅买卖收歇,他不收歇,便算不了好汉。他自己知道要吃饭,却不许人家吃饭,这还算得是好汉吗?‘王刺猬打发去的人,自然不敢争辩,回来还添枝带叶的说了一个详尽。王刺猬听了如火上浇油,立时就要率领得力的党羽,前去与杨大毛见个高下。这时王子春才有十岁,已跟着他父亲练过五年拳脚工夫了,见他父亲这般生气,要去和杨大毛相拼,便对他父亲说道:”依我看,杨大毛到索伦来的举动,简直是安心要激怒父亲,据曾去和他打过的人说,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风骤雨,不要说还手,便想躲闪招架也来不及,父亲何苦前去与他相打?’王刺猬哪里肯信呢?忿然说:“我在索伦称霸二十年了,一双拳头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好汉,他的本领如果比我好,我拜他为师便了,打一打有什么要紧!‘
王子春当然不敢再说。王刺猬带了几个党羽,杀气腾腾的跑到杨大毛家里去。杨大毛本来吸鸦片烟,此时正独自横躺在土炕上过迷瘾。他有几个徒弟,在院子里练武艺。王刺猬率党羽闯进大门,杨大毛的徒弟一见,就知道来意不善,刚待问王刺猬来干什么,王刺猬已圆睁两眼大喝道:“好大胆的囚徒,到我索伦来教武艺,敢日空一切,叫他出来会会我。‘杨大毛的徒弟到里面打了一转,出来说道:”我老师在里面吸大烟,你有事要见他,请到里面去。’王刺猬便大踏步往里走,见杨大毛还躺在炕上不动,不由得更加生气,也懒得多说,跑上前打算拖住杨大毛的双脚,往地下便掼。想不到刚将双脚握住,只觉得掌心受了一种震动,身体不由自主的腾空跳了起来,幸亏王刺猬自己的本领不弱,身体虽腾空跳起,但是仍能两足落地,身法不乱,定了定神,再看炕上,只见摆着的烟具,并不见杨大毛的踪影了。王刺猬自然觉得可怪,回头向房中四处张望,还是不见,乃问同来的道,‘你们看见那囚徒逃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东张西望的说:“不曾见他出房门,说不定藏在土炕里面去了。‘正在这时候,王刺猬忽觉着自己头上,被人拍了一巴掌,惊得抬头看时,原来杨大毛将背紧贴在天花板上,面朝地,笑嘻嘻产望着王刺猬道:”你这一点点能为,也太可怜了。我的拳头,不打无能之辈,劝你且回家去,从师苦练三年,再来见我,或者有和我走几合的能耐,此时相差太远,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
好一个王刺猬,真不失为英雄本色,打不过便立时认输,对杨大毛招手道:“你下来,我已佩服你了,我就拜你为师何如?‘杨大毛翻身落下地来,就和一片秋叶堕下一样,毫无声息。这种本领,王刺猬虽结识得不少的绿林豪杰,却不曾见过,当时就拜杨大毛为师,十分殷勤的把杨大毛迎接到家中。王子春这时虽年小,也跟着父亲练习。王刺猬生性本来豪爽,加以心想杨大毛传授他的绝技,款待杨大毛之诚恳,正和孝顺儿子伺候父母一样,杨大毛也尽心竭力的教他父子,于是不问断的教了一年半。
这日,杨大毛忽然对王刺猬说道:“我充军到关外已有十多年了,无时不想回贵州家乡地方去看看。我现在已决计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哪怕与家里人见一面就死也甘心,不知你父子能为我备办行装么?,王刺猬原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平常对于一面不相识的人,只要去向他告帮,他尚且尽力相助,何况杨大毛是他父子的师傅呢?自然绝不踌躇的一口答应。除替杨大毛备办了行装之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两匹能日行三、四百里的骡子,一匹驮行装,一匹给杨大毛乘坐,又办了极丰盛的酒席,与杨大毛饯行。以为杨大毛此番回贵州去,断不能再到关外来,因此王刺猬父子二人直送了几十里,才各洒泪而别。谁知杨大毛走后不到一个月,王刺猬一日听得有人说道:”杨大毛如今又回索伦来了,仍住在从前所租的房屋里面,又教那些徒弟练武艺。‘王刺猬不信道;’哪有这种事!他回贵州家乡去,此刻多半还不曾到家,如何便回索伦来?即算回了索伦,我父子自问待他不错,没有连信也不给我一个之理。‘那人说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曾亲去打听是什么原因,后来才知道杨大毛那日从索伦动身,行不到四五百里路,便遇了一大帮胡子,来劫他的行装。他虽有本领打翻了好几个胡子,但是究竟寡不敌众,结果仅逃出了性命,行装、骡子被劫了个干净,只落得一个光人,待回贵州去吧,一无盘缠,二无行李,怎能走得。待转回你家来吧,面子上实觉有些难为情,所以只得回到原来租住的房子内,仍以教武艺糊口。’王刺猬听了这话,跳起来问道:”这话是真的吗?‘那人说:“这是眼前的事,如何能说假话!’
王刺猬也不说什么,带了王子春就跑到杨大毛所住的地方来,果见杨大毛依然躺在土炕上吸大烟。王刺猬忙上前说道:“杨老师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怎的回了索伦,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杨大毛说:”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没有脸再到你家去,哪里是瞧不起你父子?’王刺猬问了问被劫的情形道:“吉林的胡子,连官军都没奈何,老师单身一个人被劫去了行李,谁也不能说是丢人的事。‘当时王刺猬父子又把杨大毛接到家中,款待比从前益发周到,经过了好多日子,这日忽有人送了两匹骡子,及王刺猬给杨大毛备办的行装来。王刺猬莫明其妙,杨大毛至此才说道;’我久已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如今又充军到关外十多年了,还要回什么家乡呢?你父子待我虽好,究竟是不是真心,我不能不想出这个方法来试试。现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我也不打算列旁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家终老。我还有些从来不愿传人的法术和武艺,安排尽我所有的传给你儿子,你的年纪大了,有许多不能学,也不须学。‘从此,杨大毛就仿佛是王家的人,并五百两银子也退还给王刺猬。王子春一心从杨大毛练了几年,虽尚不及杨大毛的工夫老到,但是在关外除杨大毛外,没有是他对手的了。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关内游览游览,想借此好多结识关内的好汉,从索伦一路到北京,沿途访问,只要是有点儿声名的人物,他都得去拜会拜会,被他打败及被他玩弄于掌股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他见凤春老弟,还是进关以来第一次遭逢敌手,现在他也到上海来,说不定是专为你霍四爷来的。’”
霍元甲摇头笑道:“不见得。上海地方,是各种人材聚会之所,会武艺的人很多。我有何本领,能使他赶到上海来会面?”霍元甲陪着李存义等人谈话,农劲荪已和彭庶白将登报的,“告拟好,即晚送往各报馆刊登。次日各报纸上虽已把广告登了出来,然霍元甲觉得这广告登迟了,必有不曾看见的,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不过在台上等候了一日,不但没有上台来打擂的,连报名的也没有。因为各报纸的本埠新闻上,记载昨日与东海赵较量的情形非常详细,霍元甲的神威跃然纸上,有些想去打擂的人,看了这种新闻,也就不敢轻于尝试了。还有昨日在场亲眼看了的,走出场来都添枝带叶的向人传说,简直说得霍元甲的武艺,便是天兵天将也敌不过。这种宣传,也能吓退不少的人,所以自东海赵失败以后,直到一月期满收擂,没第二个人来打擂。
霍元甲一连等了五日,不见有一个人来报名,心中好生焦急。他所焦急的,是为既没人来报名打擂,便不能发卖入场券,一文钱收入没有,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办事人的薪水,自己师徒与农劲荪的旅费,在在需款。幸赖第一日的收入不少,对种种费用还可支持。只是霍元甲的家庭情况,前面已经说过,就为借给胡震泽一万串钱不曾归还,自家兄弟对他啧有烦言,他这番摆擂台发卖入场券,也未尝不想多卖些钱,好弥补那一万串钱的亏空。想不到第一日过去,接连五日无人来打,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第六日他正和农劲荪研究,应如何登广告,方可激怒中、外武术家来打擂,茶房忽送了张名片进来。霍元甲一看,是王子春三字,喜的跳起来,连声说:“请!”农劲荪也看了看名片,笑问道:“四爷何以见他来这么欢喜?”霍元甲笑道:“我们不是正着急没人来打擂吗?这人年轻,本领又不弱,我这几日,每日望他来,并希望他找我动手,我就怂恿他到擂台上去,岂不甚好!”农劲荪还不曾回笞,茶房已引着一个衣服华丽、容仪俊秀的少年进来。霍元甲忙迎着握手说道:“日前承枉驾失迎,很对不起。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不知尊寓何处,不能奉访,心里时刻放不下。难得老哥今日下降,可算是我的缘份不浅。”王子春很谦逊的说道:“晚辈生长边僻之邦,久慕关内繁华,并久闻关内的人材辈出,特地来关内游览,到北京以后,才知道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固是不同,本领高强的,随处多有。闻霍先生住在天津,晚辈便到天津拜访,迄到淮庆药栈打听,方知道为约期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已动身到上海来了。我想与外国大力士比赛的事,是不容易看到的,我既到了关内,这种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又赶到上海来。这几日因遇了几个同乡,拉着我到各处游玩,直至今日才得脱离他们的包围到这里来。”
霍元甲当下介绍农劲荪与王子春相见,两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气话。王子春坐定后说道:“霍先生既与外国人订约比赛,何以不等待比赛后再摆擂台?”农劲荪接着答道:“因此刻距所约比赛的期还很远,霍先生为想多结识海内武艺高的人物,好对国家做一番事业,所以趁着比赛没有到期的时候,摆设这个擂台。”王子春道:“听说外国人最讲信用,或者没有妨碍,若是约了和中国人比,那么在未比以前,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领十分显露出来,恐怕他临时悔约。象霍先生这样摆擂台,任人来打,一订约出赛的人,本身虽不便前来试打,然尽可以请托会武艺的人,上台试打一番,因为上台打擂的人,不妨随口报一个假姓名,就打输了于名誉没有关系。至于订约比赛,输了不但损害名誉,并且还得赔钱,在霍先生这方面,当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用不着想方法去试探那外国火力士的本领如何,那外国大力士不见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
霍元甲道:“老哥所虑的确有见识,不过我一则相信外国人索重信用,二则我和奥比音订约,不仅是一纸空文,两方都凭了律师并殷实铺保,倘若逾期不到,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外国人对我们中国人,什么也瞧不起,如何肯在中国人面前示弱!悔约这一层,似乎可以不虑。”王子春点头笑道:“最好外国人不悔约,如果悔约,也更可见霍先生的威风了。”农劲荪道:“可惜我们早没虑到这一层,如今擂台已经摆好,广告亦已登出,实无方法可以挽回了。好在自开台日起,直到此刻,仅有东海赵一人上台交手。这几日因无人前来报名,擂台虽设,也就等于不设了。”
王子春问霍元甲道:“我在天津的时候,听说霍先生家传的武艺,从来不传给异姓人,不知这话可实在?”霍元甲点头道:“这话是不假。敝族的祖先当日定下这不传异姓的规则,并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只因见当时一般传授武艺的人,每每因传授不得其人,受徒弟的拖累,至于自家子弟,有家规可以管束,并且子弟常在跟前,如有不法的行动,容易知道,容易教训。异姓人虽有师徒之分,总比自家子弟来得客气,教训管束都很为难,所以定出这不传异姓的家规,以免受累。实在我霍家的迷踪艺,身法手法和现在流行的武术,并无多大分别,绝无秘密不传异姓之必要。”
农劲荪接着说道:“霍先生从来对于这种祖传的家规,极不赞成,因他既抱着提倡中国武术的志愿,便不能和前人一样,不把迷踪艺传给异姓人。不过这事与霍家族人的关系很大,不能由霍先生个人作主,擅自传给异姓人,须先征求族长的同意。我已与霍先生商量过多次,并已写信去静海县,如经族人同意之后,不但可以收异姓徒弟,或者办一个武术专门学校亦未可知。”王子春道:“霍先生不能独自破坏历代的家规,我也不勉强说要拜师的话。不过我特地从天津到此地来,为的就是要见霍先生,不知能不能把迷踪艺的拳法,使一点儿给我开一开眼界。”霍元甲笑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这地方太小,只能随便玩玩。”说着起身脱了长袍,来回使动了几手拳脚。
王子春见霍元甲举手动脚都极迟缓,并且显出毫无气劲的样子,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极拳,竟看不出有何好处,等霍元甲表演完了,忍不住问道:“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极拳,心里已怀疑那不是学了和人厮打的拳术,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果是由道家传出来的,原是修道的一种方法,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现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虽与在北京所见的太极拳不同,然动作迟缓,及一点儿不用气劲,似乎与太极拳一样,不知是否也由道家传出来的?”霍元甲道:“我这迷踪艺,最初是不是传自道家,我不敢断定。至于动作迟缓,及不用气力,却与太极拳是一个道理。迷踪艺的好处,就在练时不用气力,因为不用气力,所以动作不能不迟缓,练架式是体,和人厮打是用,练体时动作迟缓,练用时动作便能迅速。太极拳虽说传自道家,但不能说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不仅能和人厮打,练好了并是极好打人的拳术。”
王子春听了,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气说道:“练的时候这么迟缓,又不用力,何以和人厮打起来能迅速呢?并且练时不用力,气力便不能增长,本来气力大的人还好,倘若是这人本来没有多大的气力,不是练一辈子也没有气力增加吗?没有气力,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动人,何况不迅速呢?”霍元甲道:“依照情理说,自然是快打慢,有力胜无力,不过所以贵乎练拳术,便是要以人力胜自然。太极拳我不曾练过,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至于我这迷踪艺,看来似慢,实际极快,只是我之所谓快,不是两手的届伸快,也不是两脚的进退快,全在一双眼睛瞧人的破绽要快。人和人动手相打,随时随地都有破绽,只怕两眼瞧不出来,因为人在动作的时候,未动以前没有破绽,既动以后也没有破绽,破绽仅在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非武艺十分精强的人,不容易看出。不曾看出破绽,便冒昧出手,不但不能打翻人,有时反被人打翻了。我迷踪艺也极注重气劲,不过所注重的不是两膀有几百斤的气力,也不是两腿能踢动多重的砂包,只专心练习瞧出人家何等破绽,便应如何出手,打在人家什么地方,使用若干气劲,方能将人打倒,气劲断不使用在无用之处。譬如一个人在黑暗地方行走,要捉弄他的人,只须用一条小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的脚一绊,就能把他绊跌一个跟斗。这小指粗细的麻绳,能有多大气力,何以能把人绊跌一个跟斗呢?这就是利用他一心只顾向前行走,不曾顾到脚下的破绽,而使用气劲得法的缘故。假使这麻绳提的太高,绊在腰上或大腿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绊倒。照这样看来,可见打人不在气劲大,全在使用得法。练迷踪艺的打人,简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哪里用得着什么气劲!”
王子春听了,仍显出不甚相信的神气说道:“人在黑暗中行走,能被人用麻绳绊倒,是出其不意的缘故。倘若这人知道脚下有麻绳,便绊不倒了,人和人打架,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未必能这么容易的不受气劲,就把人打翻。”霍元甲点头笑道:“这当看两边武艺的高下怎样。如果两人武艺高下相等,要打翻一个,自是都不容易,能分胜负,自然有强弱。我方才这番妄自夸大的话,是对于武艺不甚高明的,才可以做到。象老哥这样好手,在关内、关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名人,自然又当别论。”
王子春迟疑了一会,说道:“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见过了,高论我也听过了,然我心里仍有不能领会的地方,待拜师学习吧,一则霍先生的历代家规,不许传给异姓人,二则敝老师限我在一年之内回索伦去,没有多的时间在此耽搁,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赏脸,赐教我几手,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么样?”霍元甲喜道:“不用如此客气,老哥想和我走两趟,好极了,就请明日或后日到张家花园去,我一定先在那里拱候老弟。”
王子春摇头道:“我岂敢上台打擂!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农劲荪接着说道:“去张家花园也和在此地一样,久闻老哥高来高去的本领了得,这种本领在南方是极希罕,正不妨借着打擂,在台上显露一番。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留一点声名在上海,也不枉老哥万里跋涉,辛苦这一遭。“王子春连忙起身,拱手说道:”我实在是领教的意思,一上台对敌,便是存心争胜负了。我若有打擂意,霍先生的擂台已开张了好几日,我何必一再上这里来,直截了当的到张家花园去岂不甚好?“
霍元甲道:“老哥这番心思错了。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来摆这擂台,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心思在内,一片至诚心是要借此结识海内英雄,绝不是要和人争强斗胜。老哥想玩几下,方才农爷说的,去张家花园和在此地确是一样。这里地方太小,动起手来,彼此多不好施展。”
王子春道:“话虽如此,我始终不敢到台上与先生动手。我并不是恐怕打输了失面子,象我这样后生小子,本来没有什么声名,不问和谁打输了都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和名震全国的霍先生打呢?打败了也很荣耀。不过我心里若不钦佩霍先生,或是不曾和霍先生会过面,未尝不可以上台去玩玩,现在是无论如何,断不敢上台与霍先生动手。”霍元甲见王子春很坚决的不肯到张园去,只得说道:“老哥既是这么客气,不肯到张家花园去,我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这房子太小,老哥是做轻身工夫的人,恐怕在这小地方,有些不好施展。”
王子春一面起身卸下皮袍,一面说道:“我不过想见识见识迷踪艺的用法,毫无旁的念头,地方大小倒没有关系,就请霍先生指点我几下吧。”霍元甲将房中的桌椅,移出房外,腾出房间来,对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老哥要瞧迷踪艺的用法,便不可存心客气,不妨尽力量向我出手,就是我一时疏忽,被老哥伤了,也决不能怪老哥的拳脚太重,和老哥打过之后,我再把迷踪艺的用法,说给老哥听。”王子春耳里虽听了霍元甲的话,心里却怀疑霍元甲的手段,恐怕是和李存义一样,也用点穴的方法,将他点得不能施展,不住的暗中计算应如何打法,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动弹,借着扎裤脚紧腰带的工夫,打定了主意,也对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拱了拱手道:“请霍先生及诸位原谅。我是诚心想学武艺,不是想见个高下。”说罢,便动起手来。
王子春的身法真快,在房中正和飞燕一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围着霍元甲穿来穿去,时时逼近,想将霍元甲引动,但不敢沾身。霍元甲立在房中,就和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跟着追赶,王子春穿到背后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下,见王子春始终不敢近身,忍不住笑道:“老哥只管是这么跑,快是快极了,无奈与我不相干,我不是说了要你尽力量出手吗?我遍身都可以打得。”王子春因一连几次引不动霍元甲,又听了这些话,只得认真出手了,以为霍元甲既不回顾,从背后下手,必比较正面安全。他的脚下工夫最好,即飞起右腿,向霍元甲脊梁下踢去。霍元甲似乎不知道,绝不躲闪,一脚踢个正着,仿怫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又象是踢在气泡上,原是又空又软的,不过在脚尖踢着的时候,微觉震动了一下,当时也不介意,接连又对准颈项下踢第二脚,这回震动的力量就大了。王子春的身量不高,要向霍元甲颈项下踢去,身体自然非腾空不可,身体既经腾空,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动,只震得全身如被抛掷。喜得桌椅早经移到房外,不然这一交必跌在桌角上,难免不碰伤筋骨,因跌在地板上,刚一着地,就想跳了起来,不料霍元甲本是立着不动的,此时却动的意外的迅速,不待王子春跳起,已翻身伸手将王子春的胳膊捉住,一把提了起来,一面向立在房门口看的刘震声说道:“快端椅子进来给王先生坐吧,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点轻伤,站立不得。”王子春听了,哪里相信,连忙挣脱霍元甲的手说道:“不妨,不妨!腿倒还好,不曾受伤。”说时刘震声已将靠椅端进,送到王子春跟前,王子春还打算不坐,然此时已觉得两脚尖有点儿胀痛了,故意一面在房中行走着,一面说道。“我此番真不枉来上海走这一遭,得亲自领教了霍先生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艺。我几岁的时候,就听得老辈子谈《三国演义》,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我看霍先生的武艺,可以说是一身都是手,不知这种武艺,是如何操练成功的?”霍元甲笑道:“老哥过誉了。老哥的脚尖踢到我脊梁下,我那受踢的地方,临时能发出力量来抵挡,颈项下也是如此,其原因就在平日练拳的时候,动作迟缓,通身全不用气力,凡是练拳用气力的,便练不出这种工夫来。”王子春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霍元甲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平日练拳用气力,在练的时候,气力必专注一方,不是拳头,便是脚尖,或肩或肘,或臀或膝,除了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如胸、腹、背、心,胳膊等处,都是气力所不能到的。我家迷踪艺,在练的时候不用气力,便无所谓专注一方,平时力不专注,用时才能随处都有,没有气力不能到的地方。”
王子春此时在房中行走着,觉得两脚尖胀痛得越发厉害了,并没有气力,支不住全身,只好坐下来,红着脸说道:“霍先生说我两腿受伤,我初不相信,此刻胀痛得很厉害,觉得软弱无力,恐怕真是伤了,请霍先生替我瞧瞧吧。”霍元甲点头道:“这种伤没有妨碍,是因一部分气血皆不流通的原故,用酒一推拿,立时可好。”随叫茶房买了一杯高粱酒来,教子春将鞋袜脱了,只见两脚自脚尖以上,直到膝盖都肿了,右脚肿得更大。霍元甲一面用手蘸了酒推拿,一面指着右脚说道:“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脚,因你踢时站在地下,一时退让不及,完全受了我的回敬。这左脚踢在我颈项下,踢时全身悬空,虽跌了几尺远近,受伤却轻微些,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脚下的工夫了得。若是脚下工夫不甚高强的,第一脚就站立不牢,不能有第二脚踢出来了。”王子春听了,五体投地的佩服。说也奇怪,两脚正在又肿又痛,经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钟,看看恢复了原状。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几步试试,王子春走了几步,对着霍元甲扑翻身躯便拜,霍元甲连忙扶起笑道:“老哥为何忽然行此大礼?”王子春道:“我明知先生不能收异姓徒弟,只有方才农先生曾说,已经写信回家乡去,征求贵家族的同意,如果贵家族回信允许收异姓徒弟了,那时先生必得首先收我这徒弟。”霍元甲道:“我历来存心,恨不得全中国的人,个个都会武艺,我族人允许之后,无论何人,我都欢迎在一块儿练习,何况老哥已有这么好的根柢?”
说话时,王子春已将衣服鞋袜穿好。忽有茶房擎了两张名片进来,直递给霍元甲道:“外面一个中国人,一个西洋人,口称要会霍大力士。农劲荪听说有西洋人来,连忙趋近霍元甲看名片,只见一个名片上印着:”英商嘉道洋行出日部买办罗显时“,一张是:”嘉道洋行总理班诺威“。霍元甲问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两人么?“农劲荪道:”不认识。这必是闻名来拜访的,不问他们来意如何,他既来访,总以会面为是。“遂向那茶房说道:”请他们进来。“王子春见有客来,便作辞去了。农、霍二人送出房门,恰好茶房引着罗显时、班诺威二人走来。
班诺威操着很生硬的中国话,迎着霍元甲问道:“先生不是霍大力士么?”霍元甲笑应道:“兄弟姓霍,名叫元甲,不叫大力士。”班诺威笑嘻嘻的伸手与霍元甲握手,又迎着农劲荪说道:“我知道你是农先生,那日在张家花园听农先生演说,佩服佩服!”说时也握了握手。罗显时也与农霍二人握了手说道:“班先生也是英国一个最喜研究体育的人,拳术在英国很负声望,近年来虽在上海经商,然对于体育拳术,仍是不断的练习。凡是世界有名的体育家或拳术家,无论是何国的,到上海来了,他无不去拜访及开会欢迎的。日前听人说霍先生到了上海,他就想会面,逢人便打听霍先生的住处。无论朋辈中少有与霍先生接近的,直到那日张家花园摆擂开幕,他才邀我同去,亲见霍先生三次与那姓赵的动手。据他的眼光看,霍先生的本领,比那姓赵的高强十倍,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胜负,是霍先生富有武术家的高尚道德,不愿使姓赵的名誉上受损失的原故。当时我也在台下看,却不曾看出这番意思来,不知霍先生当时的心理,是否确是如此?他要我当面问问,以证实他的眼光。”
霍元甲含笑没有回答,农劲荪在旁答道:“班先生的眼光不错,霍先生确是没有将姓赵的打败的心思,无如姓赵的不知道,非到一败不可收拾,不肯下台。”罗显时道:“当时交手的情形,我也在场,看的很明白。本来与班先生所理察的相似,我其所以不相信有这种事,是因为觉得于情理不大相合。霍先生既摆下擂台,当然免不了与人交手,平常交手尚是求胜不求败,何况摆擂台呢?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让那姓赵的,姓赵的应该明白,即算第一次误认霍先生的本领,赶不上他,第二次总应该明白,何以在台下看的人,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领,高过姓赵的十倍,而亲自与霍先生交手的,倒不知道呢,岂不太奇怪吗?”
农劲荪笑道:“在台下看的,也不见得有多数人能看出来,能象班先生这样有眼光的,休说外国人,就是中国人,能看出的也少。当时霍先生的高足刘君,尚且不曾看出,旁人就可想而知了。姓赵的年轻经验少,加以心粗气浮,只看他将要上台时的情形,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浑人了。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也无怪其然,若是换一个稍稍精明的人,何待打到第三次,只一交手,便应知道自己的本领,相差太远了。”
班诺威说道:“我不曾学过中国的拳术,也不曾见过中国拳术家正式决斗,胜负要如何分别,我还不知道。不过我那日见霍先生与姓赵的相打,连打三次,霍先生神气非常安闲,应付非常自然,姓赵的就累得满头是汗,脱了衣服还喘个不止,有好几次显得手慌脚乱,霍先生的手掌,每次打到姓赵的身上,只轻轻的沾一下就收了回来,姓赵的手掌、脚尖,却一下也沾不到霍先生身上。这不是霍先生的本领高强到十倍以上,断不能打出这般现象。”
霍元甲很吃惊似的对班诺威拱手笑道:“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农劲荪也跟着称赞道:“即此一番观察,就可想见班先生的拳术工夫,决非寻常的拳术家可比,实可钦佩。”罗显时道:“班先生今日邀兄弟来奉访霍先生的意思,是因诚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领,准备明天下午四点钟,在敝行开一个欢迎会,欢迎霍先生和农先生枉驾去谈谈,不知明日下午四点钟以后,有不有别处的宴会?如与别处的时间冲突,就随霍先生约定时间也好。”
农劲荪道:“今日既承二位枉顾,兄弟和霍先生自应前往贵行奉看。我以为班先生不须这般客气,用不着开什么欢迎会,因此不必约定时间。霍先生是一个生性极爽直的人,生平最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象班先生这样外国的拳术家,尤愿竭诚交接,但不可拘泥形式。”班诺威道:“我与霍先生不是同国人,又是初次相交,非正式开会欢迎,不足以表示我钦佩的诚意。这次欢迎以后,随时请到敝行来玩,就用不着再闹客气了。明日午后若无他处宴会,四点钟时,决请两位到敝行来。”霍元甲见班诺威说的很诚恳,只得答应按时前去。班诺威见霍元甲答应了,才欣然称谢,起身与农、霍二人握手告别而去。
霍元甲对农劲荪笑道:“看不出这外国人倒很有眼力,居然能看出我与东海赵交手的真假来。我想这人在英国拳术家当中,虽算不了极好的,也可算一个极细心的了。农爷看他明日的欢迎会,含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在内没有?”农劲荪道:“我不敢胡乱疑心他有什么恶意,但是这班诺威是个英国人,四爷现在正因和他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摆这擂台,他岂有不知之理?他们外国人比中国人不同,爱国心最重,无论英、法、德、美各国,多是一样,只要是同国人被外国人欺侮了,没有袖手旁观不去帮助的。此刻虽还不曾与奥比音比赛过,不知将来谁胜谁败,只是双方既经签订赌赛之约,他英国人决不愿意四爷打胜,是毫无疑义的。气量小些儿的英国人,甚至对四爷发生恶感。我因知道四爷的性格,自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心中便厌恶外国人,即此番耗费多少银钱,耽搁多少时日,也就是为不服这口气,所以一听罗显时说出欢迎的话,便设词推却,不料四爷被班诺威一阵话说的答应了。如今既已答应了他,明日只好按时前去。那王小乙说我们不应该先摆擂台后比赛的话,确有见地,我只虑奥比音因不知道四爷的本领怎样,恐怕临时比不过四爷,无法挽救,所以先托这班诺威和四爷试试。而这班诺威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与四爷见个高下,便托词开欢迎会,等我们到了他那洋行,再要求和四爷较量较量。”
霍元甲道:“我们提防了他这一着,便不要紧了。我两人明日到他洋行里去,他不要求较量便罢,若真个要求较量,我就说,现在摆设了擂台在张家花园,各报都登了广告,欢迎全世界的武术家来打,请到台上去较量吧!今日我是来赴欢迎会的,不是来打架的,是这么回答他,看他还有什么方法来试我的本领。”农劲荪点头道:“当然是这么回答他,不过我们这种提防,只算格外的小心罢了。我们既凭律师保人签订了条约,他英国人就明知道四爷的本领比奥比音高强,除却自愿出五百两银子的罚金,临时不到外,没有反悔的方法。如果班诺威是要借这欢迎会,要求和四爷比较,在他洋行与在擂台总是一样,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到擂台就无可推诿了,其结果不是一般吗?”
霍元甲问道:“外国人有不有什么毒药,可以下在饮食里面,使人吃了没有精神气力,或至患病不能动弹么?”农劲荪道:“这倒不曾听人说过有这种毒药,我只听得学西医的朋友说过,凡是毒药,不论其性剧烈与否,气味必是很重的,一到鼻端,就觉有一种很大的刺激性。除趁人病了服药的机会,将毒药放在药水里面,便不容易使人入口,若放在平常饮食里面,是不能没有恶劣的颜色及恶劣气味的。四爷顾虑嘉道洋行将有这不法的举动,我料尚不至有这么毒辣。总之,我们随处留心罢了!”
二人正说话时,霍元甲忽听得彭庶白的口音,在外面和人说话,连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回头对农劲荪笑道:“那日开擂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拾起东海赵一只皮靴,掷还东海赵,不偏不斜的正落在东海赵头顶上,使满场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彭认识那少年姓柳,我本想会会他,此刻老彭竟邀他同来了。”农劲荪还没答话,就见彭庶白率着一个长眉秀目的清俊少年进来,次第向霍、农二人介绍,彭庶自并简单述说自己和柳惕安相识的原因。霍、农二人看了柳惕安这种轩昂的气宇,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自然都很表示亲热。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社会上交际的客套,一点也不懂得,对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浅,完全凭自己的好恶。他自觉这人可喜,第一次见面,也亲热得和自家骨肉一样,若是他心里不欢喜这人,无沦这人如何设法去亲近他,越亲近他越不理会。彭庶白将柳惕安这种性情,说给农、霍二人听道,上海最阔的盛绍先大少爷,因知道柳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有心想结交,每天把汽车开到棋盘街柳君寓所门口停着,听凭柳君坐着兜圈子或拜客。偏遇着柳君是一个最慈心的人,他说:“汽车在人多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动辄把人家的性命撞掉,是一件极不祥的东西,稍具天良的决不肯乘坐。”盛绍先说:“多少外国阔人,出门多是用汽车代步,这是文明国的交通利器,如何乘坐不得?”柳君听了,怫然说道:“马路上步行的中国人多,外国人从来不把中国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只图一己舒服,当然不妨乘坐汽车。我天生了一对腿,是给我走路的,用不着坐这杀人的东西。”盛绍先没法,只得顺从柳君的意思,自己也不坐汽车,终日陪着柳君步行到各处游览,不是进酒馆,便是进戏场。一连几次之后,柳君又厌恶起来,昨日竟躲到舍间来,不敢回寓所去,恐怕盛绍先纠缠不清。昨日柳君在舍问吃了晚饭,我陪他去马路上闲行,无意中倒救了一个少妇。穷源究委,这番救人的功德,要算是盛绍先的。“
霍元甲笑问道:“怎么你们在马路上闲行,能救一个少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彭庶白笑道:“在上海这万恶的地方,象这夜这种事,原是很平常的。不过昨夜我与柳君只有两个人,对方约有四、五十个莽汉,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直到此刻,我想到当时的情形,就觉高兴,所以愿意说给两位听听,也使两位快活快活。”
农劲荪笑道:“说得这般慎重,益发使我欢喜听了。我与四爷正觉寂寞,请说说开心的事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