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6 页/共 22 页
等到满一个月的这日,门房果然来报:和尚又来了。刘才三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和尚来了,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忙问刘公怎么办?刘公当即对门房道:“你教他到客厅里坐,大师傅就出来会他。‘门房答应去了,刘才三问道;’你要带什么东西不要?‘刘公点头道:”要的。承你老人家的情,替我做了几套漂亮衣服,清即刻赏给我穿了去见他吧!衣服排场也是很要紧的。’刘才三连忙把新做的衣服都捧了来,刘公拣时行阔绰的装束起来。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刘公的仪表,本来不差,加以阔绰入时的衣服,更显得堂皇威武了。而当时在场的徒弟,又都知道凑趣,明知道这位大徒弟要假装大师傅去见和尚,不约而同的多来前护后拥,刘公鼻架墨晶眼镜,口衔京八寸旱烟管,从容缓步的走到客厅里来。
这和尚一见不是一月前动手的人,心里已是吃了一惊,又见这种排场举动,确是一个大师傅模样,即自觉上次猜度错了,暗想:这里的大司务,尚能和我打二,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这师傅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倒要见机而行,不可鲁莽。想着,即上前合掌道:“贫僧特从五台山来奉访大师傅,今日已是第四次进谒了。‘刘公不住的两眼在和尚浑身打量着,面上渐渐的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气,半晌才略点了点脑袋说道:”前次我不在家的时候,听说有一个外路和尚来访,不相信门房说我不在家,开口就出言不逊,以致与我家厨子动起手来,想必那和尚就是你了。我那厨子很称赞你的武艺,我那厨子的武艺虽不行,只是他生性素来不佩服人的,他既称赞你,想必你比他是要高强一点儿。你三番五次来要见我,是打算和我较量么?也好,就在这里玩玩吧!’
那和尚被刘公这一种神威慑服了,面上不知不觉露出害怕的样子来,沉吟了一会,才又合掌说‘领教!’刘公吸旱烟自若。和尚道:“请宽衣将旱烟管放下,方好动手。‘刘公哈哈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这么小题大做,看你怎样好打,就怎样打来便了,吸旱烟不妨事。’那和尚也有些欺刘公托大,又仗着自己的虎爪功厉害,能伸手到猪牛肚里抓出心肝肠肺,所以前次与刘才三动手的时候,一沾手刘才三的衣袖就被拉断了半截。这一个月以来,旁的武艺并没有多少增加,独虎爪功更加厉害了,猛然向刘公扑将过来。刘公随手挥去,和尚不知不觉的就跌翻在一丈以外,和尚就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道:“大师傅的本领,毕竟不凡,真够得上悬挂金字招牌!‘说罢,跳起身走了。刘才三躲在旁边看得仔细,听得分明,心中简直感激万分,将那一场武艺所得的二千两银子,除吃喝用费之外,全数替刘公做了衣服。刘才三从此不再出门教拳了。象这样的好事,还不足以给诸位下酒吗?’
当时在坐的人听李九少爷这么说,大家都很注意刘天禄。其中就不免有口里不说什么,面上却现出不大相信的神色。谭承祖复起身说道:“敝居停方才所谈的,皆由兄弟平日所闲谈,不但丝毫没有增加份量,并有许多在如今的人所视为近于神话的地方,经敝居停剪裁了,不曾说出来,兄弟请向诸位补说几句。好在兄弟在此时所谈的,比较平日向敝居停所谈的,更易信而有征,因为刘公天禄现在同座。诸位若有不相信武艺有软工夫的,不妨当面质问刘公,或请刘公当面一试。这问题就是我国数千年来最是研究的问题,希望诸位不要根据一知半解,便断为没有这回事。刘公天禄在南州代自己师傅扬名打和尚的事。此刻在湘阴的孩提妇孺都无不知道,也无一个不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刘公当时将和尚打跌一丈开处,所用的确实不是硬工夫,但不是重拳法,是沾衣法。怎么谓之沾衣法呢?学会了这种法术的人,在要运用的时候,只须心神一凝聚。啊怕是数人台抱不交的老树,或是数千斤重的大石,一举手挥去,沾着衣袖就腾空飞起来,三丈五丈皆能由自己的意思挥去。刘公所会的法术,不仅这二、三种,兄弟不能举其若,而知其作用的还有许多,然都是会武艺的人最切实用的。兄弟也会向刘公请教,据说要练这种把式最切实用的法术,还是硬工夫练有七,八成火候的,便极易练习,没有硬工夫,要想专运用软工夫,却是极难。刘公能于百步以外,出手便将敌人打倒,又能使敌人不得近身,一近身就自行滑倒,这方法名删滑油令。滑油令能下的多,但程度有深浅,所下脚有远近。刘公能于平地下十丈,砂地下三丈,在他省或有更高强的,兄弟不得而知,在敝省湖南却没有再高的了,而能存砂地下滑油令的,更是极少。敝居停好奇成性,平日骄得兄弟谈到这些工夫,不惜卑词厚币,派兄弟亲去湖南将两位老辈接来,一则是诚心想赡仰两位的丰彩,二则也不无几分疑兄弟过于夸诞之处,想迎接两位老来,好研究一个水落石出。兄弟到湖南与两位老前辈相见的时候,代达敝居停一番诚意之后,就老实不客气的向两位声明,到了上海,难免不有人要求硬、软工夫都得显显,那时千万不能拒绝。因为一经拒绝,不仅使人不相信两位有这种能耐,并使人不相信此间有这么一回事。如果两位存心不想显给人家看,那么上海就去不得。想不到两位老前辈真肯赏脸,居然答应凡是能显出来给人看的,决不推辞。我听了这句话,就如获至宝,立对买轮伺候两位动身到上海来。
刘公天禄的轶事,刚才敝居停已说了一桩,刘公平生的轶事,虽尚有很多,只是一对在席间,不便一一为诸位介绍,将来有机会再谈吧。兄弟这时且把杨公万兴的轶事,也向诸位介绍一二桩。刘公在湘阴得名甚迟,到了四十六岁在南州将那和尚打败,回来才享大名。至于杨公得名就很早,杨公的神力,可以说是天授。他少时从何人练武艺,练的是什么工夫,此时都无须细说。因为古话说了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无论练、什么工夫,只要拚得吃苦,没有不能练成好手的。兄弟在小孩时代,就听得杨公一桩替人争草堆的事。那时湖南稍为荒僻点儿的州县,多有没地主的山场田地。那些山场田地,何以会没有地主的呢?因为经过太平天国之乱,凡是遭了兵燹的地方,居民多有逃避他乡,或在中途离散,不能再归乡里的。以此没主儿的山场田地,小所在任人占领,无人争论;唯有大山头、大荒亩,因为大家多明知无主,就有谁的力量大,能以武力占据,这年就归谁管业。象这种因争据山场田地而相打的事,在当时是极平常的。这位杨公的族人,每年与他姓人为争一处草堆,也不知曾打过多少次,及打伤多少人了。‘“
农劲荪听到这里,截住话头问道:“兄弟不曾到湖南,请问草堆是什么?”彭庶白点头笑道:“这话我也曾问过谭承祖的,据说草堆是那地方的土称,其实就是长满了茅柴的山。每一座大山头的茅柴,割下来常有好几万担,运到缺乏柴草的地方去卖,可以得善价。这年杨公已有二十岁了,仗着天生神力,使一条熟铜棍一百四十斤,在远处望着的人,见使一条黄光灿烂的东西,莫不认做装了金的木棍,没人相信能使这般粗壮的铜棍。杨公知道这年同族的人又得和他姓人争草堆相打了,一面劝同族的人毋须聚众准备,一面打发人去对方劝说,从此平分草堆,永绝后患,免得年年相打伤人。
本来是年年相打的,已经习以为常了,将近秋季割茅的时候,双方都得准备打起来。今忽然由杨家派人去对方讲和,对方哪里知道,杨公是出于好意,以为杨家必是出了变故,不能继续一年一度的打下去,公然拒绝讲和。不但拒绝讲和,打听得杨家族人,果然还没有准备,并想乘不曾准备的时候,多聚人上山割茅。杨家的人看了如此情形,都埋怨杨公不该出面多事,以致反上了人家的大当。杨公也非常气忿,即奋臂对同族的人说道:“他们再聚多些也不要紧,我一个人去对付他们便了,只请你们跟在我后面壮一壮声威。‘随即在同族的人当中挑了四个一般年龄,一般身强力壮的人,同扛了那条一百四十斤重的熟铜棍,跟随背后。杨公赤剥着独自上前,向草堆上大踏步走去。那边见杨公独自赤剥当先,也料知必是一个好手,便公推了八个武艺最好的,各操靶棍上前迎敌。扬公只作没看见,直冲到跟前,八人吓得不由得退了几步,及见杨公和颜悦色,并没有动手相打的神气,胆壮的才大声喝道:”你是谁?独自赤剥上山来,难道是要寻人厮打吗?,杨公厉声答道:“我曾打发人来讲和,情愿与你们平分草堆,你们不答应,并乘我们没作准备,就集多人上山割草,毕竟是准要寻人厮打,得问你们自己才得知道!你们仗着各有四两力气,要厮打尽管打来,我这边请了我一个人包打,你们打败了我,就和打败了我一族人一样,不要客气,请动手打来吧!,那八个人虽知道杨公必有惊人的本领,才敢有这般惊人的举动,然不相信一双空手能敌若干人,只是杨公既经如此夸口,他们原是准备来厮打的,自无袖手不动之理。有一个使檀木棍的大汉,举起一条茶杯粗细的檀木棍,对准杨公的头猛然劈将下来,只听得哗喳一声响,棍梢飞了一尺多长,杨公动也不动,反从容笑道:”要寻人厮打,又不带一条牢实点儿的棍来,这样比灯草还软的东西,不使出来献丑也罢了!“震断一条檀木棍不打紧,这八个人实在惊得呆了,还是一个使靶的伶利些,暗想棍纹是直性,横劈下去,用力过猛,被震断是寻常的事,我这靶是无论如何震不断的,看他能受得了?靶这样武器,本是比较刀枪剑戟都笨滞多了,使靶的多是力大而不能以巧胜人的,因为用法甚是简单,最便于招架敌人的兵器,乘虚直捣,不能如刀剑一般的劈剁。这人见杨公毫无防备,也就肆无忌惮,双手紧握着重二,三十斤的杂木靶,对准杨公前胸猛力筑过来,那知遭杨公胸向前迎了一迎,只挺得他双手把握不住,反挺得把柄向自己胁上戳了一下,连避让都来不及,靶和人一阵翻了个空心跟斗才跌下。杨公却做出抱歉的样子,一叠连声的跺脚说道:”什么来的这么粗鲁,自己害得自己收煞不住,这一个跟斗翻得太冤枉了,休得埋怨我。’未动手的六个人,各自使了一下眼色,各操手中兵器围攻上来,杨公听凭他们各展所长,不招架一手,不闪躲一下,只光着两眼望望这个,瞅瞅那个。没经他望着的便罢,眼神所到,无不披靡。八个人器弄得双手空空,一个个如呆如痴的看着杨公发怔。杨公这才发出神威来,回头叫四人扛上熟铜棍,一手枪过来向山土中一顿,足顿入土二尺多深,指点那八人说道:“我听凭你们轮流打了这么久,古人说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应该轮到我打你们了。不过我明知道你们都是脆弱不堪的东西,经我这熟铜棍压一下,不怕你们不脑浆进裂,我不用铜棍打你们,只用一个指头,每人只敲一下,你们能受得了,就算你们的能耐比我高强,这草堆立时让给你们去。你们若受不了,或是不肯受,就得依遵我的话,从此平分这草堆,以后再不许动干戈了。‘
那边为首的人,见杨公这种神威,复这般仁厚,照例打不过的,就无权过问山上的事,这回眼见得不是杨公的对手,而杨公偏许他们讲和,平分草堆,为首的人安得不畏惧,安得不感激呢?遂大家一拥上前,围着杨公作揖打拱。那八个人窃窃私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一个铜人,不用说动手,吓也把人吓死了。‘这回争草堆的事,杨公就得了大名。对湘阴人说杨万兴,还有不知道的,若说杨铜人,哪怕三岁小孩也能知道。不过,杨公的威名虽立得甚早,但抱定主意不到十年访友之后,决不收徒弟做师傅,后来毕竟驮黄色包袱,出门访友十年,本领是不待说越发高强了。访友归来,成名更大,各州府县喜练拳脚的人,都争先恐后的来聘他去教。”
彭庶白继续说道:“李九少爷曾当面问过杨万兴:”平生曾否遇过对手?,杨万兴说:“对手大约遇的不少,但两下都自知没有多大的强弱,胜了不足为师,因此慎重不肯动手的居多,已经动手的,倒没输给人过。唯有一次,确实遇了一个本领在我之上的人,简直把我吓的走头无路,后来幸赖一点机灵之心脱险,至今思量起来,还不免有些儿害怕。那回困桃源县城里邀了一场徒弟,请我去教,我就答应下来。从湘阴县搭民船到常德,打算从常德起岸。所搭的那条船,原来是来回不断行走常德、湘阴的。我上船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驮着包袱跳上船头,照例往中舱里钻进去,己钻到了舱里,回头方看出舱口之下,横睡了一个和尚。我也不在意,就将背上包袱解下来,代枕头放翻身躯便睡。次日早起时,船已开行好久了,同船的约有十多个人,忽听得那和尚高声叫船老板。船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老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见有人呼唤,即走近舱口问有何贵干。和尚笑嘻嘻的说道:我是出家人,应该吃素,不过我今日兴头不好,非开荤破戒不可,请你船老板上岸去买六十文猪肉来。旋说旋打开包袱,取出一串平头十足的制钱来,解开钱索捋了一大叠在手,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用食指和大指拈了递给船老板道:这里六十文,请你自己数数,看错了没有?”船老板伸手接过来一看笑道:老师傅这钱都碎了,一文好的也没有,如何拿去买肉呢?那和尚故现惊讶之色,伸着脖子向船老板手中望了一望笑道:原来果是碎的,我再数六十文给你去吧!船老板即将手中碎铜钱放在船板上,看和尚又拉了一大叠钱在手中,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照样用两个指头拈着,递给船老板。船老板仲手接过来一看,笑道:不又是碎的吗?一文整的也没有!和尚又望了一望,又待重数,船老板道:老师傅的手太重了,请给我自己数,好好的大钱。捏碎了太可惜。和尚真个将一串钱给船老板,船老板自数六十文去了。我在旁看得分明,暗想不好了,这和尚此种举动,必是因我昨夜从船头跳进舱来的时候,不曾留神他横睡在舱口,打他身上跨过来,他当时以为我是一个寻常搭船的人,所以不发作,今早他不住的看我枕头的包袱,大约因见我是驮的黄包袱,认作我是有心欺侮他,所以借买肉说出开荤破戒的话来,并借数钱显点儿能耐给我看。我的力气虽自信不肯让人,然若将六十文钱,两指一捏,即成粉碎,必做不到,可知这和尚的能耐在我之上。我昨日进舱的时候,即看见他横睡在舱口,本应向他道歉一声,即可无事,奈当时疏忽了,如今他已经发作,显了能为,我再向他道歉,显得我示弱于他,甚至他不当着一干人教训我一顿,那时受则忍不住,不受又不敢和他动手,岂不更苦、更丢脸?我是这般仔细一思量,觉得除了悄悄的先上岸去避开他,没有别法。想罢,也不动声色,先将包袱递到后舱,自己假装小解,到后梢对船老板说道:我对前舱的大和尚失了检点,如今那大和尚已存心要挑我的眼了,我是个江湖上糊口的人,犯不着无端多结仇怨,常言让人不为弱,我本来搭你这船到常德的,现在船钱照数给你,请你不要声张给和尚知道,只须将船尾略近河岸,让我先上岸去,我走后和尚若问起我来,请你说我早已上岸走了。那船老板还好,听我这么说,连忙点头说好,我给了船钱,船尾已离河岸不过一丈远近了,我就驮包袱跳上了岸,心里尚惟恐那和尚赶来,急急忙忙向前奔走。这条船我没有走过,虽是一条去常德的大道,然何处可以打午火,何处有宿头,都不知道。而那时急于走路,也没心情计较到这上面去,不知不觉的走过了宿头,天色已经黄昏,一路找不着火铺,只得就路边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兜歇息。奔波了一日,身体已十分疲乏了,一合上眼,就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忽耳边听得有哈哈大笑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转来,睁眼一看,只吓得我一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出来了,原来那和尚已兴致勃勃的立在我身边,张开口望着我狞笑,见我睁眼就问道:杨师傅怎么不在船上睡,却跑到这里来露宿呢?那种形容挖苦的神气,真使我难堪。我只得从容立起身来说道:赶人不上百步,我既避你,也可算是让你了,你何苦逼人太甚!那和尚摇手说道:这话不相干。你驮黄包袱出门,想必是有意求师访友,我虽没有驮黄包袱,但游行江湖间,也是想会会江湖间的好汉,既遇了你,岂肯随便放你跑掉!我看那和尚眼露凶光,面呈杀气,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终难测度,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遂对和尚说道:你即追赶我到此地,打算怎样呢?那和尚笑道:随便怎样,只要领教你几下。我说:定要动手,你先伸出手膀来,给我打三下,我再给你打三下如何?和尚说:好!恰好路旁竖了一块石碑,和尚即伸手膀搁在石上,我三拳打过,七、八寸厚的石碑都被打得炸裂了,崩了一大角,和尚的手膀上连红也没红一点。我心里已明白和尚必有法术,他受得起我三拳,我决不能受他三拳,然既已有言在先,我已打了他,不能不给他打,只好也伸手搁在石碑上,让他打下。他也似乎是用尽平生之力打下来,我哪里敢等他打着,乘他拳头在将下未下的时候,一抽手就换了个二龙抢珠的手法,直取他两眼。他不提防我有这一下,来不及招架避让,两眼珠已到了我手中。和尚一时忿怒极了,朝着我站立的方向,猛然一腿踢来,因瞎了两眼,又在忿怒不堪的时候,竞忘记了我是立在石碑背后,这一腿正踢在石碑上。好大的力气,只踢得那石碑连根拔了出来,飞了四、五尺远才落地。我幸喜有石碑挡住了,只将身体闪开一些儿,便避过了凶锋。只见他紧握着两个拳头,向东西南北乱挥乱打。我这时虽知道他不能奈何我了,只是仍不敢有响动,仍不敢大声吐气,恐怕他听出了我所立的地方,拚命打过来,忍住笑看他挥打了一顿,大约也打疲了,立住脚喊道:杨师傅,你好狠的心啊!弄瞎了我的眼睛,自问并不为过,你如今打算怎样?和尚又道:这地方太荒僻,我又不能走向热闹地方去,求你送我一程如何?我明知和尚的手段厉害,哪里敢近他的身呢?便对他说道:我自己实在没闲工夫送你,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雇一个乡下人来送你。我如今包袱里还有二十多两银子,留出往桃源的路费,可以送你二十两银子。和尚没有说话,我就寻觅了一个本地人,花了些钱,送和尚去了。
我在桃源教了一场武艺之后回湘阴,一次子无意中遇见了那船老板,问那次我上岸以后的情形。船老板说出情形来,才知道那和尚初时并没注意,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和尚请同船的人吃肉,将同船的望了一遍,忽然大声问道:还有一个客呢,怎么不来同吃饭?连问了两遍,没人回答。他就呼唤船老板,船老板走过来问为什么事,和尚道:那个驮黄包袱的客人到哪里去了?船老板故作不理会的样子说道:哪里有驮黄包袱的客人?我倒不曾留心。自开船到如今,不曾停留泊岸,客人应该都在船上。和尚忿然说道:胡说!你船上走了一个客都不知道吗?你老实说出来,那客人从什么地方上岸的,原定了搭船到哪里去?不与你相干,你若不说,帮着他哄骗我,就休怪我对不起你!船老板道:本来不干我的事,但是老师傅为什么定要找他呢?和尚道:他驮黄包袱出门,居然眼空四海,从我身上跨来跨去,连对不起的套话也不屑说一句,这还得了!我非重重的处置他,他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船老板道:“原来为这点儿事,他既走了,就算是怕你避你了,何必再追求呢?和尚摇头道:不行,不行!他若真的怕我,就应该向我陪不是,不能这么悄悄的上岸逃跑。我若不去追赶他,给点厉害他看,他不以为我是饶了他,倒以为我追他不着,快快老实说出来吧!船老板因畏惧和尚凶恶,只得说了我的姓名和去处。和尚也不停留,从船头上一跃,即上了岸。幸亏我先下手取他的眼睛,若认真与他动手较量起来,即算不死在他手里,也十九被打成残废。”
彭庶白遵照杨万兴的话,正述到这里,外面堂倌来报客来了。彭庶白连忙起身迎接,农、霍二人也都起身。只见一个身长而瘦的人,穿着极漂亮的银鼠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墨晶眼镜,神气很足的走了进来。彭庶白接着笑道:“难得九爷今日有工夫赏光。”说时,回身给农、霍等人介绍,才知道这人就是李九少爷。跟着李九少爷进房的,是两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不用说,这两人就是刘天禄和杨万兴了。
彭庶白也一一介绍了,彼此初见面,都免不了有一番俗套的话说,用不着细表。酒上三巡,彭庶白起身说道:“今日虽是临时的宴会,不成个礼数,然所聚会的都是当今国人想望风采、而恨不得一见的豪杰之士。庶白得忝居东道,私心真是非常庆幸。霍义士的威名,虽是早已洋溢海宇,然南北相去太远,又已事隔多年了。杨、刘二公远在湖南,或者尚不得其详,今请简括的介绍一番,以便大家研究以下的问题。”彭庶白说到这里,接着就将霍元甲去年来找奥比音较技订约的种种情形说了,道:“霍义士绝对非好勇斗狠的人,其所以屡次搁下自身的私事,专来找外国人较量,完全出于一片爱国至诚。这种胸襟气魄,实在使庶白又钦敬又感激。今日霍义士与农爷等到寒舍,谈及打算在上海摆设一擂台的事,庶白听了异常高兴,觉得摆擂台这桩事,我们南方人在近数十年来,只耳里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眼里所见的不过是小说书上的摆擂,何曾见过真正的摆擂的事呢?以霍义士的家传绝艺,并震动遐迩的威名,又在上海这种输轨交通、东洋第一繁盛的口岸,摆一个擂台,真是了不得的一件盛事。不过这事体甚大,关系更甚重要,所以庶白一听得说,就想到介绍与三位会面,好大家商量一个办法。”说毕坐下。
农劲荪随即也立起身说道:“摆设擂台这桩事,卒然说出来,似乎含了多少自夸的意思在内,不是自信有绝高武艺,或目空四海的人,应该没有这般举动。敝友霍君,其本身所得家传霍氏迷踪艺,在霍家的人及与霍家有戚旧关系的人,虽能相信现在练迷踪艺的,确以霍君为最好,然霍君谦虚成性,不但从来不敢自诩武艺高强,并不敢轻易和人谈到武艺上去。唯对于外国的之以大力士自称的,来我国炫技,却丝毫不肯放松,更不暇计及这外人的强弱。霍君其所以有这种举动,只因眼见近年来外国人动辄欺辱我国人,骂我国为‘东方病夫’,并把我国传留数千年的拳术,与义和团的神拳一例看待。霍君不堪这种侮辱,时常发指眦裂,恨国体太弱,谋国的不能努力为国,以致人民都受外人凌辱,誓拚一己血气之勇,与外来炫技的大力士周旋,幸而胜是吾华全国之荣,不幸而败,只霍君一身一家之辱。决心如此,只待机缘。凑巧有俄国人自称世界第一之大力士来天津炫技,霍君即奋臂而往,与俄人交涉较量,奈俄人访知霍君生平,不敢动手,连夜逃遁,回国去了。这些虽不曾较量成功,但能将俄人驱走,不敢深入腹地耀武扬威,也可谓差强人意。去年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到此间炫技,霍君初未得着消息,及在报纸上见着记载,匆匆赶来,不料已经来迟,奥比音已不在沪了。辗转探询,复费了若干周折,才得与英人沃林订约,以五千两银子为与奥比音赌赛胜负之注。如今虽距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只是霍君之意,以为居高位谋国政的达官贵人,既无心谋国家强盛,人民果能集合有能耐的人,专谋与外来的大力士较量,也未始不可使外国人知道我国人并非全是病夫,也多有不能轻侮的。为欲实践这种愿望,所以特地提早到上海来摆设擂台,绝对不是请同国的人来打擂,是请各外国的人来打擂,做成各国文字的广告,在各国新闻纸上登载,对于本国的好汉,一律欢迎同做台主,同心合力,对付外人。其详细办法,此时虽尚未拟就,不过经多数同志商榷之后。办法是容易拟就的。今日承彭君介绍三位。兄弟与霍君至诚领教,请不用客气,同谋替国人出气的方法。”说毕,也坐了下来。
李九少爷也起身演说了一阵,无非恭维霍、农二位为人,及摆擂台的盛举,唯最后声明对摆擂台所应进行的一切手续,愿尽力从旁赞助。霍、农二入都满口称谢。
刘天禄说道:“兄弟行年将近六十,只不曾去过北方,南方几省多走几过,到处都有好汉,武艺本无止境,无怪其强中更有强中手。但是,胸襟气魄不可一世,像霍公这样一人物,今日却是初次遇着。听彭先生方才所谈霍公的事,使兄弟平添了无穷感慨。可惜兄弟此看来上海,居住的时日已经太久,不能亲见霍公打外国大力士,也不能替霍公帮场。”
霍元甲先听了杨、刘二人的履历,心里已是非常钦佩,正以为得了两个好帮手,忽听他说不能帮场的话,连忙拱手笑道:“象杨、刘二公这种豪杰,兄弟只恨无缘,不能早结识,难得凑巧在这里遇着,无论如何得求二公赏脸,多住些时。等兄弟与奥比音较量过了再回去。”不知天禄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一回
陈长策闲游遇奇士
王老太哭祷得良医
这部侠义英雄传,在民国十五年的时候,才写到第六十一回,不肖生便因事离开了上海,不能继续写下去,直到现在已整五年,已打算就此中止了。原来不肖生做小说,完全是为个人生计。因为不肖生不是军人,不能练兵打仗,便不能在军界中弄到一官半职;又不是政客,不能摇唇鼓舌,去向政界中活动;更没有专门的科学知识,及其它特殊技能,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饭吃。似此一无所能,真是谋生乏术,只好仗着这一枝不健全的笔,涂抹些不相干的小说,好藉此骗碗饭吃。不料近五年来,天假其便,居然在内地谋了一桩四业不居的差使,可以不做小说也不至挨饿,就乐得将这枝不健全的笔搁起来。在不肖生的心理,以为这种不相干的小说,买去看的人,横竖是拿着消遣,这部书结束不结束。是没有关系的。想不到竟有许多阅者,直接或间接的写信来诘问,并加以劝勉完成这部小说的话。不肖生因这几年在河南,直隶各省走动,耳闻目见自又得了些与前集书中性质相类似的材料,恰好那四业不居的差使又掉了,正用得着重理旧业。心想与其另起炉灶,使看书的人心里不痛快,不如先完成这部书,因此就提起这枝不健全的笔来写道。
上回书中,正写到霍元甲听得刘天禄、杨万兴说不能在上海亲见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及不能帮场的话。霍元甲当下一面用极诚恳的言语挽留,一面探问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杨万兴道:“承李九少爷的盛意,特地邀我们两人到上海来,已经叨扰过不少的日子了,寒舍也还有些琐屑的事情,应得回去料理。”李九忙摇着双手笑道:“快不要在这时分提到回去的话。休说还有霍爷摆擂,和与外国大力士比赛这种千载难逢的事,不久便在上海举行,值得在上海多盘桓些时日,就没有这回事,我也决不肯就这么放两位回湖南去。”
他们边谈话,边吃喝,因介绍各人的历史,说话的时间太长,不知不觉的天已昏黑了。霍元甲和农、刘二人去访彭庶白,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彭庶白是请吃午饭,只以彼此谈的投机,直到黄昏时候,吃喝方才完毕。在座的都是些会武艺的人,宴会几小时,精神上都不觉着怎样,惟有李九是一个抽大烟的,烟瘾又大,平时在家有当差的将大烟烧好了,连抽十多口,把瘾过足了之后,一般的能练习武艺,过不到几十分钟,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顿,从来没有大半日不抽烟的。这日虽则谈的十分高兴,烟瘾却也发的十分厉害,农劲荪知道他在上海的体面很好,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里都有不少的熟人,甚想与他谈谈领照会摆擂台的事。农劲荪是一个连纸烟、雪茄也不吸的人,如何想得到抽大烟的人一经发瘾、片刻难挨的痛苦?席散后仍滔滔不绝的向李九攀谈,只急得李九如火烧肉痛。亏得谭承祖知道自己东家的毛病,连忙出面向霍、农二人说道:“这地方一到夜间,生意比较好些,便非常嘈杂,不好畅谈。兄弟想替敝东作主,邀诸位到敝东家去,好从容计划摆擂台的事。”李九听了这话,很高兴的接着说道:“我心里也正是这般着想,应得设筵为霍爷、农爷及刘君接风,却嫌就这么请到舍间去,太不恭敬,理当下帖子恭请才是。”
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已抢着笑道:“霍爷、农爷岂是拘泥这些俗套的人?”农、霍二人为欲商量摆擂的事,也不推辞,当下由李九引导着,一行人都到李公馆来。李九一面陪着谈话,一面将烟瘾过足了,立时显得精神陡长起来。
霍元甲不觉笑问道:“久闻李九少爷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抽这大烟于工夫没有妨碍吗?”李九道:“如何没有妨碍!工夫已练到化境的人,抽烟有无妨碍,兄弟不得而知,若是正在练习的人,一抽上这捞什子,所练的武艺,就简直是替这捞什子练了,与本人毫无关系,因无论练得怎样老辣,一发了烟瘾,便浑身没有气力,哪里还能施展出武艺来。兄弟就因为这种缘故,觉得武艺不容易练好,即算练得有相当的成功了,大烟不曾抽足,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的,所以一听到有沾衣法、滑油令这类法术。不由得我心中羡慕,想从事练习,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将刘、杨二老接来,也就是为抽上了大烟,硬工夫不能得着受用,打算练软工夫讨巧的意思。”
农劲荪笑问道:“想必已经练成功了。”李九摇头道:“杨先生还不曾传给我,就只管天天说要回湖南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杨万兴道:“九少爷以为练硬工夫便不能抽大烟,练软工夫是不妨的,若不是霍先生问到这番话,我实在不便说九少爷不戒烟便不能学法的活。普通一般入的见解,都以为硬工夫难学,软工夫易学,其实不能。寻常十个人中,有八九个能学硬工夫的,难得有二三个能练软工夫的。练硬工夫不拘一定的时刻,不妨练一会又抽烟,抽一会烟又练,软工夫是不问哪一种类,都至少须四十九天不能间断,并且得在野外去练习的居多,如何能抽大烟呢?如果九少爷决心要学,就得先把这大烟戒断,不然,是枉费气力,不是我迟迟不肯传授。”
李九笑道:“我只道学法是容易的,不过口里念念咒就行了,谁知道竟比练硬工夫的武艺还要麻烦?我的大烟并不难戒,已经戒过好几次了,只怪我自己没有把握,因为戒的时候很觉得容易,就随随便便的又抽上了,这回决定戒断了学法。”
在座的人听了李九这话,不约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能学这种难得的法,已属可喜可贺,能将这大烟戒断,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李九也拱手笑道:“诸公这么一来,却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断了。”
当下李家准备了极丰盛的筵席,替霍元甲接风,在席间研究了一会摆擂台、领照会的手续。农劲荪就委托彭庶白、李九两人代办,难得彭、李两人都是在上海极有资望的,又都十分热心赞助,当下概然承诺。
次日,农、霍两人拜了一天的客,最后到秦鹤岐家。霍元甲说道:“去年承老先生的情,介绍我拜识了程友铭先生,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见识。记得当日老先生曾说,还有好几位可以介绍给我见面,当时因行期仓卒,不曾一一去拜访,这番专诚到府上来,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烦,使我得多结识几位英雄。”秦鹤岐道:“象四爷这般有本领的人,还是这么肯虚心结纳,真令人钦佩。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绍给四爷会面的,只有两三个人,还有几个因为过年回家乡去了,大约须两星期以后才能来。有一个姓陈的湖南人,就住在离此地不远,我和他也是初交。这人年纪虽轻,本领却很不错,他去年才到上海来,因听得我有一点儿虚名,特地来拜会。他生性非常爽直,练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铁布衫工夫,手脚更十分老辣。四爷在寒舍多坐一会,我可打发人去邀他到这里来相见。”
霍元甲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常言:”行客拜坐客‘,我当然先去拜他,只求老先生介绍介绍。“秦鹤岐欣然点头道好,遂陪同农,霍两人到陈家来。
且说这姓陈的,名长策,字寿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产业。他从小在蒙馆里读书,便欢喜武艺。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师潘厚懿,住在离他家不远,终年不断的传授徒弟。陈长策便也拜在他门下,白天去蒙馆读书,夜间即去潘家练武,寒暑不辍的练了六年。一日,黄昏时候,他跟着潘厚懿两人在乡村中闲逛,忽听得前面牛蹄声响,抬头看时,乃是一只大水牛,不知如何挣断了绳索,发了狂似的,竖起一条尾巴,连蹦代蹿的劈面奔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相隔已不到两丈远近了,潘厚懿惊得回头就跑,陈长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边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闪避,便回头跑也难免不被追上,随即立定了脚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来。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见前面有人挡住,哪里看在眼里,只将头一低,那一对钢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陈长策怀里撞来。陈长策伸着双手,原打算把一对角尖揪住,谁知那牛的来势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头已向怀中冲进。陈长策只得忙将身体往旁边略闪,双手对准牛腰上推去,这两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时候,如何受的了这横来冲击,当下立脚不稳,崩山一般的往右边水田里倒下去,只倒得田里的泥水溅出一丈多高。接着就有一个看牛的孩子,手拿着绳索,追赶上来,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
陈长策这一番举动,把一个素以大力著称的潘厚懿,都惊得吐出舌头来。他有一个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轻练武艺的人,多免不了欢喜在热闹的场合,卖弄自己的能为,陈长策那时也有这种毛病。他哥子衙门里的职员,虽没有会武艺的,但是听人谈论武艺,及讲演会武艺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欢迎的。陈长策既是那衙里的主官的兄弟,又欢喜表演武艺,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终日和他在一块儿谈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间,陈长策邀了三个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闲逛,因天气炎热,游了一会,都觉口渴起来,顺道走进一家茶棚里喝茶。这茶棚虽是开设在大道旁边,只是生意很冷淡,陈长策一行四人走了进去,并不见有客据案喝茶。大门里边安放着一把藤椅,有一个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着一件紫酱色的厚呢夹袍,躺在上面,双手捧着一把茶壶,好象有些怕冷,借那热茶壶取暖的神气,头上还戴了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陈长策见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里的主人,便也不作理会。四人进门各占了座位,便有人过来招待,陈长策一面喝茶,一面又谈论起武艺来。同来的一人暗指着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个痨病鬼,竟病到这种模样,我们穿单衣,尚且热的汗出不止,他穿着那么厚的呢夹袍,戴上瓜皮帽,还紧紧的捧着一把热茶壶,你瞧他躺在那里身体紧缩着,好象怕冷的样子。”
陈长策瞟了那人一眼,点头道:“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倒不象是害痨病的,只怕是害了疟疾。害疟疾的人发起寒热来,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夹袍算得什么?”当下说笑了一阵,也没注意,陈长策接着又谈起武艺来,四个人直谈到茶喝足了。陈长策付了茶钱,有两个已先走出了大门,只剩下陈长策和另一个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烟才走。正在这时分,那穿呢夹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来,将手中茶壶放下,从怀中也摸出一枝香烟来,走近陈长策身边,旋伸手接洋火,旋对陈长策笑问道:“先生贵姓?”陈长策很简单的答了“姓陈”两个字,那人接着说道:“兄弟方才听陈先生谈论武艺,很象是一个懂得武艺的人,很愿领教领教。”陈长策随口谦逊道:“我不会武艺,只不过口里说说罢了。”立在旁边的那个朋友,轻轻在陈长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说道:“这是一个缠皮的人,不可睬他,我们回去吧!”陈长策这时已认定那人必有些来历,心里不以那友的话为然,随回头对那朋友说道:“你和他们两位先回衙门去,我且和这位先生谈谈,一会儿便回来。”这朋友因茶棚里热的厉害,急待出外吹风,见陈长策这么说,便先走了。
陈长策回身坐下,同时也请那人坐着,说道:“听先生说话不象本地口音,请问贵处哪里,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县人,姓王,山野之夫,没有名字,王一王大,听凭旁人叫唤,只因生性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益友。方才听老兄谈论武艺,很象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来请教一声,请问老兄练的是哪一家工夫?”陈长策道:“兄弟也是因为生性欢喜武艺,住在平江乡下的时候,胡乱跟着一位姓潘的老拳师练了些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王先生既到处访友,想必是极高明的了,这地方太热,也不好谈话,我想邀先生到城里酒馆,随意吃喝点东西,好多多的领教。”姓王的欣然应允,也摸出钱付了茶帐,和陈长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个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离城不远,一会儿就走到城里一家酒馆门前。陈长策一面让姓王的走进,一面说道:“这种小酒馆,又在仓卒之间,实办不出好东西来,不过借这地方谈谈话罢了。”说时拣了一个略为僻静些儿的座头。姓王的坐下来笑道:“兄弟倒不要吃好东西,只求能果腹便得咧!不过兄弟将近两星期不曾吃饭了,今日既叨扰陈先生,饭却想吃饱。这小馆子准备的饭,恐怕不多,得请陈先生招呼这里堂倌,多蒸一点儿白饭。”
有一个堂馆在旁边,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里已是瞧不起,复听了这几句寒村话,更认定是一个下流人物了,当下不待陈长策盼咐,已摆出那冷笑的面孔说道:“我这里生意虽小,常言:”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你便一年不吃饭,到我这小馆子来,也可以尽饱给你吃一顿。“姓王的看了这堂倌一跟,笑道:”很好。我从来不会客气,拿纸笔来开几样菜,等吃饱了饭再谈话,饿久了说话没有精神。“
那堂倌递过纸笔,自去拿杯筷。陈长策看姓王的提起笔来开菜单,几个字写的苍劲绝俗,忍不住连声赞好。姓王的拣他自己心喜的写了几样菜名,将纸笔递给陈长策道:“你喜吃什么?你自己写吧!你我今日会面,也非偶然,不可不尽量的快乐快乐。你的身体这么强壮,酒量想必是很好的。”陈长策接过笔来答道:“真难得与王先生这种豪爽人见面,实在值得尽量的快乐一番,不过兄弟素性不能饮酒,吃饭倒可以奉陪,多吃两碗。”
陈长策这时不过二十零岁,身体极壮,饭量极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还嫌不够。因见姓王要吩咐多预备饭,存心想和他比赛比赛各人的食量,所以这么回答。姓王的点头道:“棋力酒量,非关退让,索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强喝不来的,我却非喝几杯不可。”
说话时,堂倌捧了杯筷进来。陈长策将开好了的菜单,交给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并几色下酒菜。陈长策笑道:“这么大热天,象我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只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烧起来。”姓王的道:“听你说这话,便知道你确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气热,酒喝到肚里去,越觉得凉快。”陈长策道:“请问王先生,现在是不是正害着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陈长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这三伏天里,穿这么厚呢夹袍,头上还戴着瓜皮帽呢?”姓王的笑道:“我出门的时候是春天,不象携带夏天的衣服,我索性马虎,又没有漂亮的朋友来往,因此就是随身的衣服穿罢了。”陈长策问道:“不觉着热的难受吗?姓王的摇头道:”如果觉着热的难受,我不会把衣服脱了吗?“陈长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脸上手上不但没有汗,皮肤并很紧缩,仿佛在冬天一般,明知决不是因不曾携带夏天衣服的理由,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这么不怕热?
不一会酒菜上来,陈长策看他吃喝如鲸吞牛饮,顷刻之间,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陈长策劝饮,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后将壶一推说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儿吧!”随叫堂倌拿饭来。宜昌酒馆里的饭,和广东酒馆差不多,每个人一桶,不过比广东酒馆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饭。姓王的显出很饥饿的神气,瞟了饭桶一眼说道:“这么一桶饭够什么!”
堂倌仍摆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摇头晃脑的说道:“你尽量吃吧!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来,天气热,这桌上摆几桶热饭,不要热杀人吗?并且这桌子也放不上几桶饭。”
姓王的也不理会,低着头只顾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会吃的这般迅速,一转眼就吃完了一桶。陈长策自命是个能吃饭的人,平时也自觉吃的很快,这时和姓王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两碗还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来,姓王的将手中的饭碗往旁边一搁,顺手拿了一个大的空菜碗,接着又吃。陈长策刚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从旁边看去,并不显得抢着吃的样子,只是看得出饭进口并不咀嚼,一面往口中扒,一面便往喉咙里吞下去了,更不吃莱,因此迅速非常。是这般一桶复一桶,吃到第五桶时,堂倌去了许久才拿来。姓王的指着饭碗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饭,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热,想是这小馆子的饭,已被我吃完了,这饭是从别家借来的。”
陈长策看时,这饭果然是糙米煮的,并已半冷,便问那堂倌道:“怎的换了这又冷又糙的饭来?”那堂倌到这时候,心里也纳罕这姓王的饭量,大的太奇特了,不敢再认做下流人物了,只得陪笑说道:“实在对不起,因为天热不敢多煮饭,卖不完时,一到夜间便馊的不能吃了。这饭果是从别家借来的。”
姓王的笑问道:“你不是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吗?你在这小馆子里当堂倌,没有多见识,所以小看人,你以后待客不可再使出这般嘴脸来。”堂倌哪敢回话。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饭,见陈长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里还剩下一碗多饭,也倒下来吃了。陈长策叫再拿饭来,姓王的摇手道:“算了吧!象这又糙又冷的饭,懒得吃了。”陈长策道:“不曾吃饱怎么好呢?”姓王的道:“我吃饭无所谓饱也不饱,高兴时多吃些儿,兴尽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谈话,如今因只顾吃喝,没有说话的时候,但是我看这地方也很嘈杂,还是不好细谈,不知府上住在什么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陈长策已看出他是个有绝大本领的人,安有不欢迎到家里去之理,随即连声说好。姓王的从怀中掏出一大卷钞票来,叫堂倌来回帐,陈长策哪里肯让他回帐呢?连忙拿出钱来,争着交给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争着回帐,只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样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里的时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认做是缠皮的,一到这馆子里来,这里堂倌更看得我连乞丐也不如,你让我做了这一次小小的东道,也可以使一般势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后看人,应该把跟睛睁大一点儿,休只看了几件衣服,不见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阔人。”
陈长策虽听姓王的这么说,然毕竟不肯让东道给他做,将账回了之后,让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让陈长策先走,彼此谦让了一阵。姓王的伸手握住陈长策的手腕笑道:“我们用不着让先让后,一道儿走吧!”陈长策的手腕被他用三个指头握着,就和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简直痛澈骨髓,几乎逞口叫出“哎呀”只是他年轻要强,从来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忍受,把所有的气劲,都运到这手腕上来,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门外。姓王的笑向陈长策道,“很不错,有点耐劲儿。”说时将指头松了。
陈长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看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个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丝毫没有血色,走不到几十步远近再看时,已红肿得和桃子一样,禁不住说道:“好厉害的手指。我虽没有真实本领,然也练了几年桶子劲,三个指头能将我的手腕捏成这样,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受了一点儿痛苦,我心里却是钦佩。”陈长策哥子的公馆,就在衙门附近。陈长策这时和他哥子同住在一个公馆里,此时引姓王的回到公馆,把自己生平所练的武艺,一一做给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经意的说道:“你做的工夫,与我不同道。你学的是外家,我学的是内家,我说句你不要多心的话,你这种外家工夫,用力多而成功少,并且毛病太多,练得不好时,甚至练成了残废自己还不觉得。我因见你年纪轻,身体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说出直话来,休得见怪!”
陈长策听了,口里连声称谢,心里却不甚悦服。因为他自从练拳以来,仗着两膀有二,三百斤实力,发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对付的了,至于寻常略负声望的拳教师,被他打败了的,不计其数,却一次也不曾被人打败过。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尽管被捏得红肿,但心里还不承认便打不过姓王的,当下说道:“练内家的说外家不好,练外家的也说内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为内家工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还够不上批评谁好谁不好。难得今日遇着王先生,想要求把内家工夫,做一点儿给我见识见识。”
姓王的道:“我所学的内家工夫,不是拳术,没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样,演给人看。”陈长策问道:“没有架式,有不有手法呢?”姓王的道:“也没有什么手法。”陈长策道:“身法步法,难道都没有吗?”姓王的点头道:“都没有。”陈长策道:“既没有架式,又没有身手步法,万一要和人动手起来,却怎么办呢?”姓王的道:“我这内家工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过练到了相当的时期,在万不得已要和人动手的时候,那是一件极容易解决的事。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口,练我这种内家工夫的人,如果和练外家工夫的动起手来,就和一个成年的壮丁,与三五岁的小孩相打一样,无论如何,是不会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脚机会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两脚,也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陈长策听了这些话,哪里肯信呢?忍不住摇头说道:“你虽说不是夸口,但我不相信什么内家工夫有这样玄妙,倘若内家工夫是法术,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能将敌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术,一般的要动手脚,练内家的不长着三头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说,练外家的都和三五岁小孩一样。“
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练过内家工夫,也不曾见练内家工夫的和外家动过手,当然不相信有这般玄妙,将来自有明白的一日。”
陈长策道:“我练武艺最喜和朋友研究,并没有争胜负的心思,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王先生不要生气,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几手内家的武艺,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样?”
姓王的踌躇了一会说道:“我方才说了,我这种内家工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万不得已时,决不敢与人动手。因为拳脚无情,倘一个不留神,碰伤了什么地方,重则丧人生命,轻也使人成为残废,岂不问心难过!”
陈长策见姓王的这么说,更认做是故意说的这般吓人,好借此推诿,连连摇头说道:“话虽如此,只是练武艺的人,和人动手的时候,伤人不伤人,自己总应该有些把握。即如我虽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然无论和什么人动手,若不存心将人打伤,是决不至于伤人的。象我这样初学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难道王先生的内家工夫,连这点儿把握也没有吗?”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话难说。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练内家,将皮肤筋骨都换过了,要动手玩玩也还容易,如今你是个练外家工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没存心将你打伤,无奈你受不了,随便碰碰就伤了,这如何好和你动手呢?也罢,你定要试试也使得,我仰卧在地下,你尽管施出平生的本领来,拳打脚踢都使得。”说毕,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脚都张开来。
陈长策心里十分不服他轻视外家工夫,恨不得尽量给点儿厉害他看,但是见他躺在地板上,心想这却不大好打,因为平日与人相打,总是对立着的,如今一个睡着,倒觉得有些不顺手,端详了姓王的几眼,心中已计算了一个打法,因仗着自己两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将姓王的拉了起来。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厉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谁知一脚才踏近他身边,手还不曾打下,猛觉得脚背上,仿佛被钢锥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时,还痛加十倍,只痛得“哎呀”一声,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来,双手护着痛处,以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姓王的已跳了起来,问道:“怎么的,已经伤了么?”陈长策一颠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脱了袜子看时,却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并一点儿伤痕没有,抚摸了几下之后,便丝毫不觉痛了,这才心悦诚服的立起身来,对姓王的一躬到地说道:“内家工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脚一点儿不能施展,真是连三五岁小孩都赶不上。我枉费了六七年的苦工夫,今日既遇着先生,无论如何得求先生把内家工夫传给我。”说时双膝跪了下去,捣蒜也似的叩了几个头,慌得姓王的回礼不迭。
姓王的将陈长策搀扶起来,说道:“我在各处游行,固是要访求名师益友,然遇着资质好可以传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师多收几个徒弟。不过我这工夫,学的时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练起来却是为难。你此刻已娶了亲没有?”陈长策把已有妻、妾的话说了,姓王的摇头道:“这就很难。凡练我这工夫的,第一要戒绝房事。”陈长策问道:“一生要戒绝呢,还是有个期限呢?”姓玉的道:“只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绝,以后便无妨碍了。因为三年练成之后,泄与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练外家工夫的,偶然停止几天不练,也不要紧。我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并得物色一对童男女,每日帮同锻炼,三年方可成功。”
陈长策道:“要练这种难得的大工夫,休说只戒绝三年房事,便再长久些,也能做到。不过先生方才说,想替贵老师多收几个徒弟,这话怎么说?贵老师现在何处?我看先生的谈吐举动,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没有名字?初见面时不肯说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门墙,想必可以说给我听了。”
姓王的道:“拜列门墙的话不敢当。敝老师订下的规矩,在他老人家未圆寂以前,不许我等公然收徒弟,只能以师兄弟的资格传授。你既决心要练我这工夫,我不妨将我的履历,略略说给你听。”
原来这姓王的,名润章,字德全,是梁山县的巨富。他母亲二十几岁守节,三房就共着润章这一个儿子。润章还不到二十岁,三房都替他娶了一个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儿子。三个老婆轮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闲,如此不到两年工夫,儿子一个不曾生得,王润章的身体却弄得枯瘦如柴,终日腰酸背痛,腿软筋疲,一到夜深,更觉骨子里发烧,白天又不断的咳嗽,俨然成了个肺痨病的神气。他母亲看了,只急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延医服药。梁山县所有的名医,都延请遍了,服下去的药如水投石,不但丝毫没有效验,反见病症一天天的加重了。他母亲急得无可奈何,见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梁山城外有个净土庵,平日香火极盛,一般人传说庵里的药签很灵。他母亲就去那庵里,伏在阿弥陀佛的神座下,虔诚祷祝,想到伤心的时候,不由得痛哭起来,求了药方回家,给王润章服了,仍是不见有效。然这王老太太的心理,认定惟一的生路,便是求神,不问有效与否,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庵里痛哭流涕的祷祝一番。这庵里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师,见她每逢初一、十五必来拜佛,拜下去必痛哭失声,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这次王老太太痛哭祷祝完了,空法大师即上前合掌说道:“贫僧见女菩萨每次来烧香必痛哭一陈,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贫僧出家人本不应问,不过见女菩萨来哭的次数太多了,实在觉得可怜,若是可以说给贫僧听的话,或者也能替女菩萨帮帮忙。”
王老太太见问,含着一副眼泪,将润章承继三房,尚无子嗣,及现在害着痨病,医药无效的话说了。空法大师当下问了一会润章的病情说道:“贫僧也略知医理,只可惜不曾见着少爷的面,不能悬揣还有救无救,女菩萨何妨把少爷带到这里来,给贫僧诊视一番?寻常医生治不好的,不见得便是不治之症。”王老太太连忙称谢,次日就带了王润章到庵里来。空法大师仔细诊了脉,问了病情,说道:“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平常草根树皮的药饵,不问吃多少是治不好这病的。”王老太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放声哭起来。空法连连摇手笑道:“贫僧的话还没有说完。草根树皮治不好,贫僧却还有能治的方法,女菩萨不要性急,请听贫僧慢慢说来。”王老太太一听说还有能治的方法,不由得立时转悲为喜。
空法道:“这病尚有一线生机,但是贫僧得先问女菩萨能舍不能舍?”王老太太问:“怎么叫做能舍不能舍?”空法道:“你这少爷的病,本来已到不可救药的时候了,如果再住在家中,不能静养,便是活菩萨临凡,也惟有束手叹息。如今要你少爷的病好,得把他舍给贫僧,就在这庵里住着,听凭贫僧如何施治,不能过问。至少三年之中,他夫妻不许见面,须待病好了,身体强壮了,方可回家。能这么办,贫僧包可治好。”
王老太太道:“小儿的病已如此沉重,一旦死了,怎由得我不舍。此刻蒙大师父的恩典。只要舍三年,病好后仍许回家,哪有不能舍之理!”说罢,即拉着润章一同向空法叩头道谢。
空法搀起润章说道:“既是决定了住在这庵里治病,从今日起,就用不着回家去。现在也用不着旁的东西,被褥床帐这里都有,将来要什么,再打发人去府上携取,是很便当的。”王润章这病是因为年轻身体发育不健全,禁不起三个老婆包围着他下总攻击,房劳过度,便成了个痼疾。大凡害痨瘵的青年,越是病的厉害,越喜和妇人交接,直到把性命送掉,方肯罢休。空法和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肯放润章回家。润章这时一则碍着空法的面子,二则也要顾到自己性命,只得应允就在庵里住下来,他母亲独自回去。
润章初住在庵里的时候,空法并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话,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天方破晓的时分,空法就起来邀润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去游逛,游得觉肚中饥了,才回庵早餐。是这般过了两个月,润章自觉精神好多了,空法便传他静坐的方法。他这种静坐,一不调息,二不守窍,只须盘膝坐着,断绝思虑。于是又过了四个月,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身体比未病以前更壮实了。空法说道:“若但求治病,则你此刻已可算是无病之人了,不过你有三房家眷,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儿,承接宗嗣,倘就这么回去,不到一年,又要成痨病了。我看你的根基还好,可以练得内家工夫,我打发人到你家去,叫你老太太雇两个清秀的童男女来,好帮助你练习。”润章听说肯传他内家工夫,喜得连忙叩头拜师。
从这日起,空法就教润章把静坐的方法改变了。在静坐的时候,须存想丹田,吸时得在丹田略停,方始呼出。是这么做了一个月工夫,始将童男女雇到。空法每日要润章袒衣仰卧,教童男女用掌轻轻在腹部绕着脐眼顺摸。润章的心思跟随着摸处团转,腹部摸了两月之后,渐渐推到胸膛,推到两肋,又用布缝成一尺二三寸长、二寸对径的小口袋,用那种养水仙花的小圆石子,将口袋装满,装成和捣衣的木杵一样,给童男女拿着,一面推摸,一面捶打。煞是古怪,并不借助旁的力量,就这么每日锻炼,周身摸遍,周身捶遍,装石子的捶过之后,改用装铁砂的再捶。在初练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练成了才知道浑身可以任人捶打,不觉痛苦,便是遇着会擒拿手及会点穴的人,也不怕被人将穴道点闭。并且就这么练习,两膀能练成数百斤的活力,身上工夫练成了,继续不断的做坐功,肌肤筋骨都好象改换了一般,数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觉寒冷,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觉炎热,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不觉饥饿,一次吃一斗米的饭也不觉饱闷。
转眼三年过去,王润章的内家工夫,基础已经稳固了,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在家中住了两年,三房妻室都生了个儿子,他母亲却因润章病时忧愁过度,一病死了。王润章将他母亲的丧事办了之后,对他三个妻子说道:“我本来是一个病入膏肓、朝夕等死的人,蒙师父再造之恩,得以不死。我对家庭最重的责任,便是生儿子接续烟祀。如天之福,你们各人都生了一个儿子,我的责任算是尽了。此后,我本身的大事要紧,不能在家闲居着,须出门去访求名师,何时能回家来,不能预定。好在家中产业,各房都足温饱,无须我在家经营。”他三房妻子听了他这番话,自然都留恋着,不愿他走,但是他一不要盘缠,二不要行李,就空手不辞而别的走了出来。在各省游历了几年,所遇的高人隐士很不少,他的工夫更有了进步。这回到宜昌,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师父,不料在茶棚里遇见陈长策,因喜陈长策生成一副好筋骨,谈话又非常爽直,加以性喜武艺,他认为是一个练内家工夫的好资质,不忍舍弃,存心出面与陈长策攀谈。此时将他自己这番履历,约略说给陈长策听了,说道:“我当日病的那么疲惫,敝老师初留我住净土庵的时候,我明知是生死关头,然心里仍十二分的不愿意,一到黄昏时际,就惦记着家中老婆,几番忍耐不住,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来。无如敝老师赛过看见我的心事,防闲得异常严密,经过两个多月的打熬,欲火方慢慢的停息。我那时是住在庵里,不能与老婆会面,所以制止欲火还容易些儿,如今你要练这工夫,住在自己公馆里,终日和家眷在一块儿纠缠着,恐怕你把持不住。”
陈长策摇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既决心练这工夫,自有应付敝内和小妾的方法。”王润章点头道:“要有把握才好,最好在初练的时期中,每日只吃素菜,将荤腥葱蒜戒绝。”陈长策道:“我正觉得先生在初进净土庵的时候,应该多吃好菜调养,不知为什么倒教先生吃素,难道练这工夫,是应吃素吗?”
王润章道:“一来师父是出家人,原是吃素的,二来荤腥葱蒜,都是增长欲火的毒药,一方要断绝色欲,却一方吃增长欲火的荤腥,岂不是背道而驰吗?我劝你在初练的时期中吃素,便是这个因由。”
陈长策求工夫的心切,就从这日与他妻、妾分房。因他睡的房间,与他妻、妾的房间只一墙之隔,还恐怕夜间忍耐不住,跑到妻、妾房间里去,特地买了两把锁来,交一把给他妻子,一到夜间,两边都把门锁了,就是他妻、妾熬不住想找他,也不能过来。
王润章依着空法和尚传给他的次序,传给陈长策,也雇用了两个童男女,不过王润章不能在陈公馆久住,只把方法传了,叮嘱陈长策遵着练习,他自己便动身回梁山去了,临行时对陈长策道:“我的行踪无定,你以后要找我是找不着的。你遵着我所传的方法,练到不能进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指点你,好接续用功。我现在没有旁的言语吩咐,你只牢牢的记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好汉,在这把刀上送了性命。”
陈长策此时正在十分勇往的练工夫,毫不在意的答应,请师兄尽管放心。王润章走后,陈长策认真练了四个月,不仅腹部充实,两边肋条骨缝都长满了,摸去就和两块铁板一样,无论如何用手指去按,也按不着肋条骨,两胁里面,仿佛塞上了两团棉絮,肩窝也平满了,周身要害之处,听凭有力量的人,拿枪去扎,他一点儿不鼓劲的承受着,连汗毛都不损伤。他正自觉着很得意,心想若不遇见王润章这种异人,传授了自己这样妙法,便是下一辈子苦功练武艺,也练不到这么一半工夫来,如此努力三年下去,不愁不和王润章一样。“
谁知事与愿违。这日他哥子忽然将他叫去说道:“你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屡次想替你谋一件临时的小差使,也可以弄几个钱做做零用,无如一向都没有好机会。凑巧近来有一件田土官司,两造都是阔人,都在出钱运动,用得着派委员前去勘查一下。我想这倒是件好差使,正好派你去走一趟,已把委札填好了,你明日就带一个书记、四名亲兵,下乡去办理这件案子吧!”陈长策听了,心里虽惦记着自己的工夫不能间断,然平日对于他哥子的话,是从来不敢违拗的,加以是公事,业经填好了委札,不能推辞不去。他哥子拿出委札来,他只好谢委下来,找着承办这案的书记,问这案情,那书记连忙向他道喜,说这案有极大的好处,下乡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办理完结。陈长策见说要两个月才能办完,心里更着急了,然也不能对那书记说出什么来,只好暂时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次日即下乡去勘查田地。
在乡下办案的时候,一切起居饮食都很简率,又没有童男女在跟前,不仅不能加紧练工夫,就是静坐也多障碍,没奈何将工夫搁下。办理了两个多月案件回来,他自己心里对于这内家工夫,不知不觉的冷淡了,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都整整熬了半年多,不曾沾着丈夫的气味,更是气得极力将王润章诋毁,说得内家工夫一钱不值。陈长策这时委实把持不住了,回衙门销差之后,便左拥右抱的继续未遇王润章以前的工作,事后心里虽不免懊悔,但是戒已破了,体已毁了,痛悔也是枉然。
一日,忽接了一封邮局寄来的信,原来是王润章从上海寄给他的,信中说因有重要的事,到了上海,教陈长策接信后赶紧到上海来,不可迟误。陈长策因此到了上海,王润章见陈长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时候破了色戒,只气得骂道:“我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所以在我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在这‘色’字上注意,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们老师生平收徒弟异常慎重,他门下没有半途而废的徒弟。”因逼着陈长策从新再练,陈长策这番有王润章监在旁边,又离开了家眷,能一心不乱的练习,进步比在宜昌时还迅速。王润章打听得杭州有一个高僧,已修炼有得了,王润章要去访他求参证,吩咐陈长策认真做工夫,自到杭州访道去了。
陈长策因听得朋友说,秦鹤岐也是一个做内家工夫的,他并不求人介绍,就凭着一张名片,去拜访秦鹤岐。一老一少见面之后,倒很说得投机,陈长策当面显出周身听凭人敲打的工夫来,秦鹤岐说这便是铁布衫法。
这日,陈长策正在家做坐功,秦鹤岐引着霍元甲、农劲荪到来。陈长策对于霍元甲的人品、武艺,早已听人说过,心中是很钦佩的,见面自不免有一番推崇向慕的话说,听说霍元甲要在上海摆擂台,直喜得陈长策拍掌赞叹,愿效奔走之劳。农、霍二人连忙称谢,彼此畅谈了一会,农,霍二人起身辞,秦鹤岐也一同出来。
霍元甲与农劲荪回到寓所,农劲荪乘着夜问没有来访的人客,拟好了擂台规则,及中西文字的广告,念给霍元甲听了,说道:“报纸鼓吹的力量极大,我们虽刊登了广告,然不及各报上有文字揄扬的使人容易兴起。我想办几席酒菜,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来,向他们说明已订约和奥比音比武及摆擂台的用意。我认定这种事,报纸上是乐于鼓吹的。”霍元甲道:“农爷说应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过我们都不是下江人,平日在上海没有声名,忽然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吃饭,还恐怕有不来的,不如请李九和彭庶自先介绍我们去拜会各报馆的主笔先生,等到擂台开张的前两天,方请他们吃饭,不知农爷的意思怎样?”农劲荪点头道:“这也使得。”
次日彭、李二人都来回看,农劲荪把联络各报馆的话说了,彭庶白指着李九哈哈大笑道:“这事有他从场帮忙,联络各报馆的事,还要两位请求我们介绍吗?上海几家大报馆的主笔和访员,多与他有交情。方才我在他家,他正和我计议这事,由他出面请酒。我同他出门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师爷发请帖,此时只怕已分送各报馆去了。”
霍元甲连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谢道:“难得九爷这么肯出力替我帮忙,我只好口头道谢了。”李九也拱手说道:“四爷这话说的太生分了,这哪里是四爷个人的事!凡是会武艺及有点爱国心的人,都应当对四爷这种举动表同情。”
农劲荪问道:“不知九爷定了哪日几点钟?我们好商量一篇宣传的文字,在各报上发表。”彭庶白接着说道:“就在明天下午六点钟,一会儿便有请帖到这里来。”霍元甲笑道:“我们这里还用得着请帖吗?情理上似乎太说不过去了。”彭庶白、李九和农劲荪大家商量一阵办事的手续,及登报的文字,因又来了拜访的客,彭、李二人方作辞回去。次日,农、霍二人带着刘震声按时赴宴,当时上海各大报馆的主笔访员多到了,经李九一一给农、霍二人介绍,席间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说。翌日,各报的本埠新闻栏内都载了出来,这且不去叙它。
单说酒席散后,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马路访一个朋友,独自从酒馆出来,向五马路行走。这日下了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分方止,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极不自在。彭庶白刚走近棋盘街口,此时这一条马路的行人很少,两旁店铺都上了板门,忽见前面马路中间,围了一大堆的人,好象是打架的样子。彭庶白边走边朝那人丛中望去,足见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被许多流氓似的人围着丛殴。再看那少年,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象很瘦弱,和许多流氓动手打起来,手脚身法倒十分利落,神气也异常从容,简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里的模样。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每每因一言不合,纠集数十百个流氓,携带利斧短刀,与人拚命,逆料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不知为什么事与这些流氓动手,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围。但是看那少年,笑容满面的一拳一个,把流氓打的东歪西倒,左右前后的流氓,不近他的身便罢,近身就得跌倒。这些流氓也都打红了眼睛,跌下去爬起来,又冲上前去,也有抓着雪向少年打去的。
彭庶白看得有趣,料知那少年有这般好身手,是决不至吃亏的,乐得在旁边看看少年的能耐。只见那些流氓,欺少年是单身一人,手中又没有武器,仗着自己人多,越打越勇敢。两面街口都有巡捕站岗,然巡捕对于流氓打架,从来是装着没有看见的,非到双方打伤了人,或是闹的乱子太大了,断不过问。此时附近的巡捕,仍照例不来理会,所以这些流氓胆敢与那少年拼命。那少年见流氓打不退,仿佛不耐烦多纠缠了,只将双手一伸,一手扭住一个流氓的顶心发,一开一合的使流氓头碰头。在打的时候,流氓和少年都咬紧牙关不说话,禁不起少年将两个流氓的头这么一碰,却痛得忍不住,只叫哎呀。在旁的流氓趁少年腾不出手来,想从背后将少年拦腰抱住,谁知少年身法真快,就把手中的两个流氓当兵器,只几下便横扫得那些流氓,没一个敢近身了。直到此时,少年才叱了一声:“去吧!”随即双手一松,这两个碰头的流氓,都跌倒在一丈开外。少年行所无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头也不回的举步便走。
众流氓确实被打得都害怕了,一个个横眉怒目的,望着少年大摇大摆的走去,谁也不敢追赶,却羡慕煞了旁观的彭庶白,忍不住上前问问少年的姓名来历,究竟为什么和流氓打起架来。跟上去才走数十步远近,只见那少年走进一个弄堂,彭庶白忙紧走了几步,赶过少年前面,对他拱了拱手说道:“方才见老哥打那些流氓,显得一身好本领,兄弟从旁看了,委实钦佩之至,因此不揣冒昧,妄想结识老哥这种人物。请问尊姓大名,因何与那些流氓动手?”
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两眼,忙陪笑拱手答道:“见笑见笑!这地方的光棍,真不睁眼,兄弟在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因不曾留神,露出坎肩上佩带的赤金表链来,被旁边的几个光棍看见了,大概是欺兄弟生得文弱,居然跟在背后走,一到这行人稀少之处,就动手强抢起来,幸亏来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已被兄弟打开了。谁知这一带此类光棍极多,转眼之间竟围上来二三十个,可恶那些巡捕,简直象没有眼的一样,若换一个真的文弱书生,今夜岂不糟透了吗?”
彭庶白见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说活又极爽利,不由得心里爱慕,恐怕错过了机会,以后就不容易见面,因弄堂里不便多谈,只得问道:“老哥就住在这弄堂里呢,还是到这里瞧朋友呢?”少年随手指着前面一个石库门说道:“我便住在这里面。兄弟是湖南人,初次到上海来,没多的熟朋友,只好住在这湖南客栈里。”彭庶白看那石库门上有“一新商号”四字,遂说道:“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谈谈,虽自觉冒昧得很,然实因心中爱慕,情不自禁,去客栈里坐坐不妨么?”少年似乎也觉得彭庶白这人气宇非凡,绝不踌躇的表示欢迎,引彭庶白进里面攀谈。
原来这少年姓柳名惕安,也是当世一个了不得的侠义英雄。他这时的年龄,虽还只有二十岁,然他的工夫极不寻常。不知彭庶白说出什么话来,且俟第六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二回
推牌九彭庶白显能
摆擂台农劲荪演说
话说柳惕安和流氓相打,无意中遇了彭庶白,邀进寓所谈话,两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见面极易契合。江湖上人交朋友,照例不盘诘人家根柢,纯以意气相结纳。当下彭庶白与柳惕安寒喧了一番,即说道:“看老哥刚才和众流氓交手的时候,身手步法都极老练,态度尤为从容稳重,好象临敌经验极多,极有把握的样子,老哥的年纪这么轻,若不是自信有极大的本领,断不能这般从容应付。老哥有这种惊人的本领,现在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把所有的能耐,都当众施展出来。”
柳惕安笑道:“我哪里有惊人的本领!方才先生看见我与那些流氓动手,实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软弱了,马路上又铺了一层雪,脚踏在上面滑溜滑溜的,他们自己就先站立不牢,我只须用手将他们的衣边或衣角,轻轻的拉一下,向东便倒东,向西便倒西,一点儿用不着使劲,加以他们人多,我只单独一个人,他们打我,每每被自己的人挡住了,或碰开了,我打他们,伸手便是,尽管闭着双眼,信手乱挥,也不怕打他们不着。是这样打架,如何还用得着什么本领呢?”
彭庶白笑道:“老哥谦让为怀,是这般说来也似乎近理。不过若没有绝大本领的人,一个人被几十个人围着殴打,便要冲出重围也不容易,何况立住不动,将所有的流氓打得一个个抱头鼠窜,不敢上前。兄弟对于武艺,虽不曾下过多大的工夫,然因生性欢喜此道,更喜结交有武艺的人,此中的艰苦,也略知一二。就专讲临大敌不乱,象老哥方才那样从容应付这一点工夫,已是极不容易的一桩事。老哥不要和寻常会武艺的人一样,遇不相识的人提到武艺两个字,总是矢口不旨承认。”柳惕安道:“我此刻辩也无用,将来结交的日子长了,先生自会知道。只是先生说现在有个施展武艺的机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订约与奥比音比武,先摆擂台一月的话说了。柳惕安很惊异的说道:“这位姓霍的爱国心,确使人钦佩。我觉得这是关系很重大的事,不知道上海这新闻纸上,何以不将这些消息登载出来,也好使国内的人,闻风兴起呢?”彭庶白道:“这却不能归咎新闻纸上不登载,实因霍元甲在南方,本没多大的声名,此次又初来不久,今日才由敝同乡李九介绍,请各报馆的记者吃饭,大约明后日,这消息就要传播很远了。”柳惕安喜道:“这倒是难得遇见的好事,等到开擂以后,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彭庶白道:“瞧到高兴的时候,何妨也上台去玩几手呢?兄弟听霍元甲闲谈的口气,他此番借这擂台访友,很希望有本领的人上去指教。他这样胸襟的人,决不因上台去和他动手,便生仇视之心。”
柳惕安问道:“霍元甲的武艺,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惊人的绝技没有呢?”彭庶白摇头道:“不曾看见他有什么绝技。听说他平生所练习的,就只他家祖传的名曰迷踪艺,看他使出来,也不觉得如何玄妙。”柳惕安点头道:“武艺本是要实行的东西,不是精研这一门,便不能明了这一门的诀窍,不和这人交手,便不知道这人工夫的深浅。”彭庶白连连称赞道:“老哥这话不错,所以一般会武艺的江湖朋友,都争着练出一种特别惊人的技能来。有专练头锋的,一头锋向墙壁上撞去,能将墙壁撞一个大窟窿;有专练臀锋的也是如此;练指、练肘、练脚的就更多了。为的就是真武艺不能凭空表演出来给人看,但认真和人交起手来,那费了许多苦功练成的惊人绝技,十九毫无用处,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专靠一部盼厉害,就和一个小孩和大人相打,小孩手中便拿着一把很快的刀,因不会使用,又没有气力,仍一般的敌不过大人。霍元甲的本领,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我们虽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会武艺的老前辈说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实力。北方讲究练武艺的人多,他在北方能称雄一时,到南方来摆擂台,自然有七八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