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21 页/共 22 页

张文达听了,连忙收了架式,双手向农劲荪抱拳说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离家几千里到上海来,为的就是要收回这点面子。好,我明天到张园打擂台吧。”霍元甲笑道:“你来的太不凑巧了,我摆一个月的擂台,今天刚刚满期,把台收了,不能为你一个人,又去巡捕房请照会,重新再摆一回擂台。”张文达愕然说道:“那末教我去那里打呢?”农劲荪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姓霍的可以摆得擂台,难道你姓张的便不能摆擂台吗?”霍元甲接着说道:“好极了!你去摆擂台,我来打擂台。”   张文达本是一个粗人,初次到上海来,不知道租界是什么地方,巡捕房是干什么事的,更不知道摆擂台,有去巡捕房请照会的必要,以为只要自己有摆擂台的本领,便可以在上海摆擂台,当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吧!我摆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来打,我自会再来找你算帐。”霍元甲笑道:“我岂有不来之理?”张文达怀着满肚皮忿怒之气,走了出来,也不顾霍元甲、农劲荪二人在后送客。农劲送到客寓门外,见他不回头,只得高声喊道:“张先生好走。”张文达回头看见,才对二人拱手道:“对不起,再会!”霍元甲笑向农劲荪道:“这人怎粗鲁到这般地步?”农劲荪点头笑道:“他和东海赵两个,不仅是师弟,并象是父子,性情举动都一般无二。这种粗鲁人,依我看来,本领纵好也很有限。”   且说张文达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东人所开设的客栈里,独自思量,不知道擂台应如何摆法,只得找着客栈里帐房山东人姓魏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事么?”魏帐房随口答道:“怎么不知道!开台的那日,我还亲自去张园看了呢!”张文达道:“你知道很好。我且问你,我如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样,摆那么一座擂台,请你替我计算计算,应该怎样着手?”魏帐房听了,现出很诧异的神气,就张文达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也要摆擂台吗?摆了干什么?霍元甲擂台开台的那日,我去听他说过,因与英国大力士订了比赛的约,所以摆设擂台,等待各国的大力士,都可以上台较量,难道你也与外国大力士订了约吗?”张文达摇头道:“不是。”接着将要替徒弟报仇及往见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摆擂,我姓张的也可以摆得。”魏帐房问道:“你已经应允了霍元甲,摆下擂台等他来打吗?”张文达道:“他说他的擂台已经满期,教我另摆一座,我自然答应他。”   魏帐房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容易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至少没有几百块钱,休想布置停当。你仅为替徒弟报仇,何苦答应他费这么大的事?”张文达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说道:“摆一座擂台,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我又不买一块地,不买一栋房屋,只借一处地方,用芦席胡乱搭一座台,这也要花几百块洋钱吗?”魏帐房笑道:“你以为上海也和我们家乡一样吗?上海不但买地贵的骇人,就是暂时租借一个地方,价钱也比我们家乡买地还贵。摆擂台为的是要得声名,不能摆在偏僻的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摆在张家花园。张家花园是上海最有名的热闹地方,每日到那花园里面游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那里面的地方,租价比别处更贵,用芦席搭一座台,周围得安设许多看客的座位,你说这是容易的事么?并且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不但得花钱,而且巡捕房里须有熟人,才能办到,就是捕房允许你摆擂台的执照,若没有领到那张执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开张。”   张文达很懊丧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领了执照吗?”魏帐房道:“不待说自然领了执照。休说摆擂台这种大事须领执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点儿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领执照。霍元甲若不是执照上限定了时问,为什么说满了期不能再打呢?你胡里胡涂的答应下来,据我看没有几百块钱,这擂台是摆不成的。”张文达摇头叹气道:“照你这般说来,我这一遭简直是白跑了,我一时哪来的几百块钱,就有钱我也不愿意是这么花了。”魏帐房道:“我替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方法,你刚才不是说霍元甲教你摆擂台吗?你明日再去与霍元甲商量,他摆的擂台,期满了无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迟拆几日,也许他肯与你通融。有了现成的擂台,只要去捕房请领执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他肯借给我,自然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摆擂台,为的是找着他替我徒弟报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与他见面就抓破了面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里去,就去也不见得肯借给我。”魏帐房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简直没有旁的办法。”   张文达闷闷不乐的过了一夜,次日虽仍是没有办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张园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台不曾拆卸,拼着碰钉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独自向张园走去。原来张文达昨日已曾到张园探望,只因时问太晏,霍元甲已同着许多武术名人,举行过收台的仪式了,张文达扑了一个空,所以打听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闹了那么一次。今日再到张园看时,拆台的手脚真快,早已拆卸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还不曾打扫清洁的砂土,和竖立台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隐约看得出是搭擂台的旧址。张文达在这地方徘徊了好一会,没作计较处,此时到张园里来的游人渐渐多了,张文达也跟着四处游行了一阵,忽走进一所洋式的房屋里面,只见一个大房间里,陈设着许多茶桌,已有不少的游客,坐着品茶。张文达自觉无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堂倌走过来招待,他初到听不懂上海话,也不回答,翻起两只火也似的眼睛,将各座位上游客望了几望,忽紧握一对拳头,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几下,接着怪叫一声道:“哎呀呀,气煞我了,好大胆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摆擂台,冒称大力士。他姓霍的小子,算得什么,能打得过我张文达这一对拳头,才配称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没有能人,敢登报胡说乱道,上海的人能饶过他,我张文达却不能饶他。”   当张文达擂得桌子一片响的时候,一般品茶的游客,都同时吃了一惊,一个个望着张文达。见张文达和唱戏的武生,在台上说白一样,横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说下去,越说越起劲,多有听不懂山东话的,大家互相议论。众游客中忽有两个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衣服穿得极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两个富贵家公子的人,起身离开茶桌,走近张文达跟前,由一个身材瘦长的开口呔了一声说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张文达虽然是一个莽汉,但是这两个富贵气逼人的公子,他还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当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东人,姓张名文达。”这公子问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大骂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国第一个好汉,在这张园摆了一个月擂台,始终没有对手,你既骂他不配称大力士,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却等他收了台,又来这里大骂?”   张文达此时倒不粗鲁了,连忙陪笑问二人贵姓?这瘦长的指着同来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顾四少爷,我姓盛,你到上海滩打听我盛大少爷,不知道的人,大约很少。”张文达连连拱手说道:“两位少爷请坐,听我说来。我这回特地从山东赶到上海来,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无奈动身迟了,路上又耽搁了些日子,昨天赶到这里,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盛大少爷问道:“你见过霍元甲没有?”张文达道:“怎么没见过?”盛大少爷又问道:“你以前曾与霍元甲打过没有?”张文达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过,我徒弟和他打过。”顾四少爷问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谁打赢了呢?”张文达道:“我徒弟的武艺本来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只输了一回,有两回没有输赢。”盛大少爷问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赢霍元甲么?”张文达昂头竖脊的说道:“我山东从古以来,武艺好的极多,我在山东到处访友,二十年来没有逢过对手。两位与我今天初次见面,听了必以为我是说夸口的话,我的武艺,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却是会邪法的,能念咒词把人念倒,我便打不过,若说到硬工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筹的,我也不怕打不过他。”   顾四少爷只管摇头说道:“你究竟有些什么本领,敢说这种大话?我实在有点儿不相信。你有些什么本领,这时候能显一点儿给我们看看么?”张文达一面踌躇着,一面拿眼向四处张望道:“我的本领是带在身上跑的,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显得,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对手,凭空却显不出来。”说话时一眼望见门外堆了许多准备造房的基石,即伸手指着笑道:“旁的本领,一时没有法子显出来,我且显一点儿硬东西给两位看看。”随说随往外走,盛、顾二人以及许多游客,都瞧把戏似的跟着拥到门外,顿时围了一大圈的人。张文达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详了一阵,指着一块最大最厚的问众人道:“你们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请看这一块石头,大约有多少斤重?”有人说道:“这石头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一尺五寸厚,至少也有七八百斤。”张文达点头道:“好眼力。这块石头足有八百多斤,我如今要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诸位可相信我有不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场看的人无一个不摇头吐舌道:“象这样笨重的石头,如何能举起?”张文达笑道:“举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领。”说时将两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边衣角,纳在腰带里面,几步走近那石头旁边,弯腰勾起食指,向石头底下泥土扒了几扒,就和铁锹扒土一般,登时扒成一条小土坑,能容八个指头伸进去,张文达双手插进小土坑,托起石头,只将腰肢往上一伸,石头便跟着竖立起来,接着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头中腰一托,这块足有八百斤重的石头,即时全部离地,横搁在张文达两手之上,换了一口气,只听得牛鸣也似的一声大吼,双手已趁这一吼之势,将石头高高举起。盛、顾两位少爷和一大圈的游客,不知不觉的同时喝了一声好。张文达举起了这石头,并不即时放下,回转身来朝着盛、顾二人说道:“我不但能这么举起,并且能耍几个掌花。”边说边将右掌渐渐移到石头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头在掌上就打了一个盘旋,只吓得阿着看的游客,纷纷后退,惟恐稍不留神,石头飞落下来,碰着的不死也得重伤。盛、顾二人看了也害怕,连连摇手止住道:“算了吧。这样吓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   张文达只得停手,缓缓将石头就原处放下笑道:“怕什么!我没有把握,就敢当着诸位干这玩意吗?我这是真力气,一丝一毫都不能讨巧,不象举石担子的,将杠儿斜竖着举上去,比横着举起来的轻巧得多,那杠儿的长短粗细,都有讨巧的地方,象我举这种石头,一上手便不能躲闪。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称大力士,诸位先生多亲眼看见他在这里摆了一个月擂台,究竟曾见他这个大力士实有多大的气力,这石头他能象我这样在一只手上耍掌花么?”盛大少爷说道:“霍元甲在这园里摆擂台,名虽摆了一个月,实在只仅仅摆了一天,就是开台的那天,跳出一个人来,上台要和霍元甲较量,听说那人不肯写姓名,要先打后说名姓,霍元甲坚执要先写名姓后打,争执好一会,那人只肯说姓赵,东海人,名字始终不肯说。霍元甲没有法子,只好跟那姓赵的打,第一回姓赵的打得很好,腾挪闪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维姓赵的工夫好,劝他不要存分胜负的心。姓赵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还打的好看,打了一阵,姓赵的跌倒在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体也往旁边一歪,跟着跌倒了。霍元甲跳起来,又劝姓赵的不要打了,姓赵的还是不依。第三次打起来,姓赵的武艺,毕竟赶不上霍元甲,接连打了那么久,大约是累乏了,动手只一两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条腿,顺手一拖,连脚上穿的皮靴都飞趋来了。我那时坐在台下看,那皮靴正掉在我同坐的一个姓柳的朋友面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艺,眼明手快,当下一手便将皮靴接住,对姓赵的抛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抛落在姓赵的头顶上。一时满座的看客,都大笑起来,只笑得姓赵的羞惭满面,怒气不息的走了。从那天打过这们三次后,直到昨天收台,不曾有第二个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台上显过什么本领,实在霍元甲的气力怎样,我们不知道。”   顾四少爷道:“我看气力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有很大的关系。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气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气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较这位张君矮小多了,他的气力纵然强大,我想断不及张君。”张文达道:“我就不服他自称大力士,并且在报上夸口,说自己的本领如何高强,虽铜头铁臂的好汉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盛大少爷那天看见和他打的东海赵,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气力很小,连一百斤的石头也举不起,从我才练了四五年的武艺,他原是一个读书的人,每天得读书写字,不能整天的练工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这姓赵的武艺最低,最没把握。他到这里来打擂,并不是特地从山东准备来的,他因有一个哥子在朝鲜做买卖,他去年到朝鲜看他哥子,今年回来打上海经过,凑巧遇着霍元甲摆擂。他看了报上夸口的广告,心里不服,年轻的人一时气忿不过,就跳上台去。原打算打不过便走,不留姓名给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过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领究有多大,想借此试探一番。我这回到上海来,一则要替我徒弟出这一口恶气,二则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报吹那么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长着三头六臂,不是天生的无敌将军,如何敢说铜头铁臂也不怕的大话?”   盛大少爷听了现着喜色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当时看了那广告,心里也有些不服,不过我不是一个练武艺的人,不能上台去和他拼个胜负。我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中国,多少会武艺的人,就没有能敌得过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头,三拳两脚将他打败,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个月,却不见有第二个人来打擂,那报上的大话,居然由他说了。我心里正在纳闷,今天你来了很好,我老实对你说吧,霍元甲这东西,我心里很恼他。他不仅在报纸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还大的了得。我因为钦佩他的武艺,又羡慕他的声名大,托人向他去说,我愿意送他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他到我家里住着,一来替我当护院,二来请他教我家小孩子和当差的拳脚工夫,谁知他一口回绝不肯。后来我探听他为什么不肯,有人说给我听,他练了一身武艺,要在世界上当好汉,不能给人家当看门狗。你看他这话不气煞人么?练了一身武艺,替人家当护院的,不论南北各省都有,难道那些当护院的,都不是好汉吗?都是给人当看家狗吗?他不过会几手武艺,配搭这么大的架子吗?所以我非常恼他,你放胆去和他打,你能将他打败,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你住在我家中,高兴教教拳,不高兴不教也使得。”   张文达听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说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问打不过他,也不巴巴的从山东到这里来了。不过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栈里,见了他的面,本想就动手打翻他,无奈和他同住的一个穿洋服的人,跳出来将我拦住,说要打须到擂台上打,客栈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错,我徒弟是在擂台上被他打败的,我要出这一口气,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当着许多看的人,把他打败,因此我就答应了他,约他今天打擂。他才说出他的擂台,只能摆一个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摆一座擂台,一般的登报,他来打我的擂台。我当时不知道上海的规矩,以为摆一座擂台,不费多大的事,答应了他出来之后,打听方知道是很麻烦的一桩事,如今我摆不成擂台,便不能和他比较。”   盛大少爷笑道:“摆一个擂台,有什么麻烦。我在上海生长,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么规矩,你向何人打听了一些什么规矩,且说给我听听。”张文达道:“第一就难在要到巡捕房里领什么执照,这执照不但得花多少钱,巡捕房里若是没有熟人,就有钱也领不出来。没有执照,不问有多大本领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摆擂台。”盛大少爷点头笑道:“还有第二是什么呢?”张文达道:“第二就是租借摆擂台的地方。”盛大少爷道:“租借地方有什么麻烦呢?”张文达道:“这倒不是麻烦,只因好的地方价钱很贵。”盛大少爷哈哈笑道:“还有第三没有呢?”张文达道:“听说在上海搭一座擂台,得花不少的钱。”盛大少爷道:“没有旁的规矩了么?”张文达点头道:“旁的没有了。”盛大少爷一伸手拉住张文达的手,仍走进喝茶的地方,就张文达所坐的座位,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让张文达和顾四少爷坐下说道:“只要没有旁的规矩,只你刚才所说的,算不了一桩麻烦的事。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给你一座极漂亮的擂台。只看你的意思,还是摆在这园里呢,还是另择地方呢?”张文达只喜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着笑容说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来,也不知道上海除了这张园,还有更好的地方没有?”顾四少爷说道:“上海的好地方多着,不过你如今摆擂台,仍以这园为好。因为你徒弟是在这园里,被霍元甲打败的,你来为报仇,当然还摆在这里。你的运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活该要倒霉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着我们这位盛大少爷。怪不得你说摆擂台,是一桩很麻烦的事,若不是遇着盛大少爷一时高兴,替你帮忙,无论遇着谁都办不到。你知道霍元甲为摆这一个月擂台,花费了多少钱么?有许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卖入场券的收入,还亏空了二千多块钱。他明知摆擂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断不是你这个初从山东到这里来的人所能办得了的,故意拿这难题目给你做,估量你手边没有多钱,出头露面的朋友又少,摆擂台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张文达不觉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对呀!顾四少爷这番话,简直和亲眼看见霍元甲的心思一样,他和我徒弟打过,知道我是专为报仇来的,不敢随便和我动手。他如今自己觉得是享大名的好汉了,恐怕败在我手里,以后说不起大话,所以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着摆擂台的话来使我为难。我那客栈里的魏帐房,怪我不该胡乱答应,我心里懊悔,却没有摆布他的方法,真难得今日遇着两位少爷。”盛大少爷道:“霍元甲决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内摆成擂台。他忽然看了报上的广告,就得使他大吃一惊。霍元甲没有摆擂台以前,上海有谁知道他的姓名?自从在各种报纸上登载摆擂台的广告以后,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个好汉,并且当开台的那几日之内,全上海的人,街谈巷议,无不是称赞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国的人称赞他了。你如今初到上海,正和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样,也是无人知道你的姓名,只要擂台摆好,广告一经登出,声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摆设一座擂台,自然不仅霍元甲一个人来打,各报馆对于打擂台的情形,刊载的异常详细明白,即如你那徒弟与霍元甲相打时的手法姿势,各报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将来霍元甲及其他来打擂台的,与你相打的手法姿势,不待说各报都得记载,你能把霍元甲打败,这声名还了得吗?我家里多久就想延请一个声名大、武艺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门的时候,便跟我同走,这种人在你北方称为护院,在我南方称为保镖。如今武艺好的也不少,只是少有声名大的,延请保镖的人声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语:”有千里的声名,就有千里的威风‘,有大声名的人保镖,流氓强盗自然不来下手,若已经来了,全仗武艺去抵挡,就不大靠得住了。“   张文达喜得磨拳擦掌的说道:“我们会武艺的人,要凭硬本领打出大声名来,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这样在报上瞎吹一阵牛皮,摆一个月擂台,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这么大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爷肯赏面子,是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摆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看。”盛大少爷点点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气力,我也相信你打得过霍元甲。你这番从山东到上海来,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同伴的人呢?”张文达道:“我本打算带几个徒弟同来,无奈路途太远,花费盘缠太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盛大少爷道:“你既是一个人,从此就住在我家里去吧!客栈里太冷淡,也不方便,你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出风头,也得多认识上海几个有名的人,让我来替你介绍见面吧!”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应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爷还争执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帐,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请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军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忘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鼓,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哪知道是弹簧座垫,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鼓,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   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道将背靠紧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后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象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正说话时,车夫捏了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一会几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彪雄大汉,一个个挺胸担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吧!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盛大少爷陪张文达坐了说道:“我自己不曾练武艺,但我极喜会武艺的人。我公馆里现在就有十几个把式,也有由朋友、亲戚介绍来的,也有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立在大门两旁的,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有时高兴起来,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好看是打得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一个谁胜谁败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倒都没有平常会武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何以都不去打呢?”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向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说什么‘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的许多道理来,并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不待说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是打赢了,也结下很深的仇恨,甚至于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即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耳墩那回事。窦耳墩原来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一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也就绰号窦耳东,不知道这底细的,错叫做窦耳墩,这窦耳墩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以后,对黄家切齿之恨,据知道陈、黄二家历史的人,至今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样,不通婚姻,不通往来。他们既说得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强要他们去打。”   张文达道:“我们练武艺的人,如何怕得了这许多!我们上台去打擂台的,打败了果然是自讨没趣,他摆擂台登报叫人去打,难道他输了不是自讨没趣吗?”说话时,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穿蓝色湖绉棉袍、黑呢马褂、鼻架加光眼镜、蓄八字小胡须的人来,进门即双脚比齐站着,对盛大少爷行了一个鞠躬礼,诚惶诚恐的垂手仔立不动。盛大少爷此时的神气,不似对门口那些把式,略略点了点头道:“屈师爷,我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一个比霍元甲本领更好的好汉,你过来见见吧!就是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张文达。”随指着来人回头对张文达道:“他是我家管事的屈师爷,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对他说便了。”张文达连忙起身与屈师爷相见。好一个屈师爷,满脸的春风和气,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盛大少爷又呼着屈师爷说道:“我如今要在三日之内,替张文达摆成一座擂台,地位仍在张园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规模不妨更热闹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样,在各报上登广告招人来打,便多花费几文,也不在乎,只要办得快,办得妥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与他商量着办,他从山东才来,没有带行李,你给他安排铺盖。他身上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村,你看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暂时拿一套给他穿,一会儿我便得带他到花想容那里去,明天你叫裁缝给他通身做新的。”   屈师爷听一句应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了,他才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到上海洗过澡没有?我大少爷是一个最漂亮的人,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便更换了衣服,也还是不大漂亮。”盛大少爷不待张文达开口,即笑着说道:“老屈的见识不错,你快去拿衣服来,立刻带他同去洗澡、剃头。他这样蜈蚣旗一般的辫子,满脸的寒毛油垢,无论什么衣服,跑到堂子里去,实在太难为情了。”屈师爷随即退了出去,一会儿挟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道:“时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吧!”张文达做梦也想不到,来上海有这种遭遇,直喜得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快活,当下跟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到浴春池澡堂。屈师爷将他带到特别洋盆房间里,叫剃头的先替他剃头,一面和他攀谈道:“张先生的武艺,既经我们少爷这般赏识,想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领。”张文达笑道:“我自己也不敢夸口说,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山东是从古有名的出响马的地方,当响马的都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因此我山东随便哪一县、哪一府,都有许多武艺出众的。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见有敌得过我的人。通天下会武艺的,没有多过我山东的,我在山东找不着敌手,山东以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不长着三头六臂,我都不怕。我两膀实实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迟,见不着楚霸王,不能与他比一比举鼎的本领。”   屈师爷笑道:“你在山东访友二十多年,总共和人打过多少次呢?”张文达道:“数目我虽记不清楚了,但是大约至少也有一千开外了。”屈师爷问道:“那一千开外的人,是不是都为有名的好汉呢?”张文达道。“各人的声名,虽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无名之辈,我也不得去拜访他,与他动手。”屈师爷道:“有名的人被你打败了,不是一生的声名,就被你破坏了吗?”张文达笑道:“我们练武的人,照例是这么的,他自己武艺打不过人,被人破坏了声名,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能怪拜访的人。”屈师爷问道:“你打败的那一千多人当中,也有是在人家当教师,或是在人家当护院的没有?”张文达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当教师和当护院的。”屈师爷问道:“那么被你打败了之后,教师护院不是都不能当了吗?”张文达哈哈大笑道:“当教师护院的被人打败了,自己就想再当下去,东家也自然得辞退他了。”屈师爷道:“这如何使得呢?我虽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艺,不过我常听得人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一个人无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饭碗,人家纵然本领敌不过你,一时奈你不何,只是你问心也应该过不去。这活本不应我说,我和你今日初见面,我对你说这话,或者你听了不开心,不过我忍不住,不能不把这意思对你说明白。你要声名,旁人也一般的要声名,你要吃饭,旁人也一般要吃饭,你把一千多当教师、护院的打败了。你一个人不能当一千人家的教师、护院。譬如我们公馆里,原有十几个护院,还是可以请你到公馆里来,你倘若想借此显本领,将我们的十几个护院都打败了,不见得我们少爷就把这十几个人的薪水,送给你一个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饭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十几个把式,合做一块的拼死与你为难,你就三头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张文达为人虽是粗鲁,只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还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先听了盛大少爷说把式比赛不分胜负及互相恭维的话,已知道是彼此顾全声名与地位,此时又听屈师爷说得这般明显,其用意所在,已经完全明了,遂即应是,答道:“我在山东时所打的教师和护院,情形却与公馆里的把式不同,那时我为的要试自己的能耐,心里十分想遇着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输了好从他学武艺,一不是为自己要得声名,二不是为自己要得饭碗,人家的饭碗破不破,全不与我相干。如今我的年纪已五十岁了,已有几年不曾出门求师访友,此番若不是要为我徒弟出气,决不至跑到上海来。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意动手,何况是公馆的把式,同在一块儿伺候着少爷的同事呢?”屈师爷问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动手,何以又要在张园摆擂台,并登报招人来打呢?”张文达只得将昨日曾会见霍元甲的情形说给他听,屈师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馆里的把式,看见你同少爷一车回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向少爷的车夫打听,据车夫说,亲眼看见你在张园,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一块石头,还能耍几个掌花,只吓得张园的游人,个个吐舌。公馆里把式们听了,知道少爷的脾气,最欢喜看会武艺的动手打架,每次来一个新把式,必要叫家里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几回给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只要使一个眼色,或说几句打招呼的内行话,便可彼此顾全,因见你神气不同,我们大少爷对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对待寻常新来的把式一样,恐怕大少爷叫把式们与你动手的时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时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场。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对付你,我觉得同在一个公馆里吃饭,岂可闹出意见来,因此借着邀你出来剃头、洗澡,将话对你说明白。”   说到这里,张文达的头已剃好,两人都到洗澡间里洗了澡出来,张文达忽然对屈师爷说道:“我这回若不摆擂台,只在公馆里当一个把式,少爷高兴起来,叫我们打着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个跟斗,有话说明在先,我也可答应。不过我如今要摆擂台,而且是少爷替我摆,假如我连公馆里这些把式都打不过,如何还配摆擂台呢?不使少爷灰心吗?少爷不帮我的忙,我一辈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脸,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屈师爷道:“你便是不摆擂台,也没有倒要你跌跟斗的道理。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武艺一点儿不懂,不能想出两边都能顾全的法子来,但是我已把他们这番意思说给你听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张文达点头道:“好,到时瞧着办吧!”说毕,将带来的衣服穿上,却很称身。屈师爷就张文达身上打量了儿眼笑道:“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是一点儿不错。这里有穿衣镜,你自己瞧瞧,看还认识是你自己么?”张文达真个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镜前面,对着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这衣服简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这是向谁借的?这人的身材,竞和我一般高大。”屈师爷笑道:“这是一个河南人,姓刘,人家都叫他刘大个子,也是有很大的力气,并会舞单刀,耍长枪,心思却蠢笨得厉害,除了力大如牛,两手会些武艺而外,什么事也不懂得,开口说话就带傻气,我们少爷逗着他寻开心。这些衣服,都是我们少爷做给他穿的。”张文达问道:“他实在有多大的气力,你知道么?”屈师爷道:“实在有多大的气力,虽无从知道,不过我曾见过我们少爷要试他的气力,教他和这些把式拉绳,他一个人能和八个把式对拉,结果还拉不动他。你看他的气力有多大!”   张文达惊异道:“刘大个子有这么大的气力,手上又会武艺,这些把式是他的对手吗?”屈师爷道:“这却不然。他的气力尽管有这么大,因为手脚太笨的原故,与这些把式打起来,也只能打一个平手。”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人掀门帘进房,对屈师爷点头问道:“澡洗好了没有?少爷现在外面等着,请张教师就去。”张文达认得这人,就是盛大少爷的当差,连忙迎着笑道:“我们已经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迟来一步,两下便错过了,少爷也来了吗?”当差的道:“少爷就为在公馆里等得没奈何了,知道你们在这里洗澡,所以坐车到这里来。”张文达将自己换下来的粗布衣服,胡乱卷做一团笑道:“在上海这种繁华的地方,穿这样衣服真是不能见人,掼了不要吧,又好像可惜,这么一大团,怎么好带着走呢?”屈师爷笑道:“我这里不是有一个包衣服的袱子吗?包起来替你带回公馆去,你这些衣服,虽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还有八成新色,如何却把他掼了呢?”说着,将包袱递给当差的道:“袁六,你包起来,就搁在汽车里面也没要紧。”遂转脸向张文达道:“他叫袁六,我们少爷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后有事叫袁六做好啦!”袁六接过衣来,显出瞧不起的神气,马马虎虎的将包袱裹了,挟在胁下,引张文达出了澡堂。盛大少爷已坐在汽车里,停在马路旁边等候。   张文达此时不似在张园门口那般鲁莽了,很从容的跨进汽车。盛大少爷不住的向张文达浑身端详道:“就论你的仪表,也比霍元甲来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块儿,还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没有西洋的武术家上台去和他打?”张文达道:“他在报上把牛皮吹的那么大,连中国会武艺的人,都吓得不敢上台,西洋会武艺的,又不曾亲眼看见霍元甲有些什么本领,自然没大肯去,并且他擂台摆一个月,等到西洋会武艺的知道这消息时,只怕早已来不及赶到上海了。”话没说完,汽车已停了,盛大少爷一面带着张文达下车,一面笑问道:“你曾吃过花酒没有?”张文达道:“是花雕酒么?吃是吃过,只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盛大少爷听了,笑得双手按着肚皮说道:“你不曾吃过花酒,难道连花酒是什么酒,也不曾听人说过吗?”张文达愕然问道:“不是花雕酒是什么酒?我没听人说过。”盛大少爷道:“顾四少爷在张园约我们的,便是吃花酒。他做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滩有名的红姑娘,就住在这个弄堂里面,你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在姑娘家里摆酒,就称为花酒,这下子你明白了么?”张文达点头道:“啊!我明白了,我们山东也叫当婊子的叫花姑娘。”盛大少爷听了又哈哈大笑,张文达也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跟在后面走进一家大门,只见几个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争着口叫大少爷,接着听得丁令令一阵铃响,那些争着叫大少的,同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张文达也昕不出喊的什么,盛大少爷直冲到里边上楼梯。张文达紧跟着进了一同很长大的房间,大小各色的电灯十多盏,照耀得满房通亮,已有几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抢到房门口来迎接,只见盛大少爷顺手搂着一个的粉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嘴说道:“老四怎么没有来吗?岂有此理,客到了,东家倒不来。”话还没了,忽从隔壁房里走出七八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人来,张文达认识顾四少爷也在其内,拱着双手笑道:“我们已候驾多时了。”说毕,引张文达给各人介绍,这个是某洋行买办,那个是某银行经理,无一个不是阔人。   张文达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天宫一般的地方,更见了这些勾魂夺魄的姑娘们,已使他目迷五色,心无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与这些阔老周旋,不知不觉的把一付猪肝色面孔,越发胀的通红,顿时手脚无所措。那些买办、经理与他寒喧,他简直不知道怎生回答,膛着两眼望这个点头笑笑,望那个点头笑笑。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们,平日两眼虽则见识的人多,然何尝见过这般模样的人,自不由得好笑。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倒很关切张文达,让大家坐了说道:“我这个张教师是个山东人,这番初次到上海才两三天,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接着望那些姑娘笑道:“你们不要笑他,你们若是初次跑到他山东去,听他山东人说话,也不见得能回答出来。你们哪里知道,这张教师的本领了不得,他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登报招天下的英雄来打擂。顾四少爷好意帮他的忙,特地介绍他结识几个捧场的朋友。”那些姑娘们听得这么说,都不敢笑了,一个个走近前来装烟递茶。盛大少爷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房里打牌,为什么就停了不打呢?”顾四少爷说道:“我今天是替张教师接风,他来了我们还只管打牌,似乎不好。”盛大少爷道:“这地方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们还是接着打牌吧!我来烧大烟玩。”说着先走进隔壁房,张文达和一干人也过去,顾四少爷招呼张文达坐了,仍旧大家入局,斗了一阵扑克牌。   这家有一个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又只中人之资,但是她能识字,欢喜看弹词类的小说,见张文达是一个摆擂台的英雄,虽则形象、举动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却很愿意亲近,独自特别殷勤的招待张文达,坐在张文达身边,咬着北京话问长问短。张文达喜得遍身都酥软了。一会儿摆上酒来,顾四少爷提笔写局票,问一个写一个,问到张文达,盛大少爷抢着说道:“他初来的人,当然不会有熟的,老四给你荐一个吧!”顾四少爷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没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还要我另荐一个?”盛大少爷真个问张文达叫谁,张文达不知道叫什么,盛大少爷笑道:“要你叫一个花姑娘,我们各人都叫了。”张文达这时心也定了,胆也大了,即指着金芙蓉道:“我就叫她使得么?”顾四少爷大笑道:“何如呢?”说得大家都拍手大笑。入席后,一个洋行里买办也咬着北方口音问张文达道:“我们听得顾四少爷说你的本领,比霍元甲还大,这回专为要打霍元甲摆一个擂台,我们钦佩的了不得,他们两位都在张园看过你显本领,我们此刻也想你显点儿本领看看,你肯赏脸显给我们看么?”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肯赏脸教我做工夫,我只恨自己太没有本领,我虽生成比旁人多几斤蛮力,不过在这地方也无法使出来,就是学过几种武艺,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爷们教我显什么东西呢?”顾四少爷道:“你拣能在这里显的显些大家看看,我们都是不懂武艺的,哪里知道教你显什么东西?”张文达道:“让我想想吧!”一面吃喝着,所叫的局也一个一个来了,大家忙着听姑娘唱戏,及闹着猜拳喝酒,便没有人继续说了。直到吃喝完毕,叫来的姑娘们也多走了,那买办才又向张文达道:“张教师的本领,一定得到擂台上显呢,还是在这里也能显一点儿呢?”张文达笑道:“我练的是硬工夫,除了举石块,舞大刀,及跟人动手而外,本来没有什么本领,可以凭空拿给人看,只是各位爷们既赏我的脸,我却想了一个小玩意儿,做给各位瞧瞧吧!”大家听了都非常欢喜,男男女女不约而同的围拢来,争看张文达什么玩意。只见张文达脱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来,望去好象一身又红又黑的肌肉,借电光就近看时,肌肉原是透着红色,只以寒毛既粗且长,俨如长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是乌淘淘的。张文达就坑上放下衣服,用两个巴掌在两膀及前胸两胁摸了几下,然后指点着给众人看道:“各位请瞧我身上的皮肉虽粗黑,然就这么看去,皮肉是很松动的,是这般一个模样,请各位看清,等一会我使上工夫,再请看变了什么模样。”大家齐点头道:“你使上工夫吧!”张文达忽将两手撑腰,闭目咬牙,仿佛是运气的神气,一会儿喉咙里猛然咳了一声,接着将两手放下,睁眼对众人说道:“请看我身上的皮肉吧!”不知看出什么玩意儿来,且俟第七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二回    龙在田仗机智脱险    王国桢弄玄虚迷人   话说张文达睁眼教大家看他身上的皮肉,大家凑近前看时,只见两条胳膊,自肩以下直到手指,和胸脯颈项,筋肉一道一道的突起来,就如有百十只小耗子,在皮肤里面走动的一般,只见得他这身体,比初脱衣时要粗壮一倍以上,大家都不由得称奇。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谁的气力最大,请来捏捏我的皮肤,浑身上下,不拘什么地方,只要能捏得动分毫,便算是了不得的气力。”   当下便有一个身体很壮实的人,一面捋着衣袖,一面笑道:“让我来试试,你通身的皮肤,没一处可以捏得动吗?”说着,就伸手用两个指头,先捏张文达的眼皮,捏了几下,虽不似铁石一般的坚硬,但是用尽所有的力量,一点儿也捏不起来,接着就左边胁下再捏,也捏不动,不由得吐舌摇头对大家说道:“这位张教师的本领,实在高强,佩服佩服!”顾四少爷笑向这人道:“看你倒也象是一个内行,怎的从来不曾听你谈过武艺?我们时常在一块儿玩耍,还不知道你也会武艺。”这人连连摆手道:“我哪里懂得什么武艺,因为看见有许多小说上,写练金钟罩、铁布衫工夫的人,惟有眼皮胁下两处,不容易练到,这两处练到了,便是了不得的本领,所以我拣他这两处捏捏。”   张文达很得意的说道:“浑身皮肤捏不动,还算不了真工夫,要能自己动才是真工夫,请各位爷们再看吧。”说时,挥手示意教大家站在一边,腾出地方来。张文达绕圆圈走着,伸拳踢脚的闹了一阵,然后就原处立着,招手对刚才捏皮肤的这人说道:“请你摸我身上,随便什么地方,摸着就不要动。”这人一伸手就摸在张文达背上,一会儿就觉得手掌所摸着的皮肤一下一下的抽筋,就和牛马的皮肤,被蚊虫咬得抽动一样,并现得很有力量,随即将手移换了一处,也是如此。张文达笑问道:“你摸着觉得怎样?”这人大笑道:“这倒是一个奇怪的把戏,怎么背上的皮,也自己会动呢?”这些人听了,各人都争着伸手来摸,张文达道:“只能一个一个的摸,不能全身同时都动,各人得轮流摸了。”几个姑娘茬旁看着,也都想摸摸。盛大少爷指着一个衣服最漂亮、神气最足的对张文达笑道:“这就是你在外面说的花姑娘,顾四少爷的心肝宝贝。你得好好的用力多动他几下,和你要好的这个金芙蓉,你更得结实多动几动。”说得满房人都笑起来。房中的一一都摸过之后,无不称奇道怪,盛大少爷异常高兴的说道:“今日天气很冷,张教师快把衣服穿起来,几天过去,便得上擂台去现本领,不可冻病了,使我们没得好玩意儿看。张文达穿好了衣服,盛大少爷又带他到自己相好的老七家里,玩了一会,并约了明晚在这里摆酒,直玩到半夜才带他回公馆歇宿。   次日早起,屈师爷便引着几个把式到来,给张文达介绍。其中有一个四川人,姓周名兰陔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武艺虽极寻常,但是为人机警,成年后便出门闯荡江湖,欢喜结交朋友,两眼所见各家各派的工夫甚多。不问哪一省有武艺的人,只要在他跟前随便动手表演几下,他便知道这人练的是哪一家工夫,已到了何种程度。他在长江一带也有相当的声名,却从来没人见他和人交过手,并没有人会见他表演过武艺,就因为见他每每批评别人的武艺,无不得当,一般受批评的,自然佩服他,称赞他,认定他是一个会武艺的。盛大少爷闻他的名,请到家里来,已有好几年了,自从他到盛公馆以后,就倡一种把式不打把式的论调,并且大家预备对打的手法,遇着大少爷高兴,吩咐他们撮对儿厮打,看了取乐的时候,便打的非常热闹,彼此不致受伤。他在众把式中,是最有心计的一个。昨日屈师爷在浴春池对张文达说的那些话,就是周兰陔授意。这时经屈师爷介绍见面后,周兰陔即拱手对张文达说道:“久仰老大哥的威名,想不到今日能在一块儿同事,真是三生有幸。听我们这位师爷说,老大哥安排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这事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概也是和霍元甲一般的摆一个月么?”张文达道:“摆多少日子,我倒随便,只要把霍元甲打翻了,摆也得,不摆也得。少爷高兴教我多摆些时,我左右闲着没事干,就多玩玩也好。”周兰陔点头道:“多摆几日,我们少爷自然是高兴的,不过照霍元甲所摆的情形看起来,就怕没有人来打。入场不卖票吧,来看的人,必多得水泄不通,卖票吧,又恐怕没人上台来打,看的人白花钱,除一座空台而外,什么也没得看。”张文达道:“人家不肯来打,是没办法的。”周兰陔笑道:“有人是看的白花钱,没人看是我们自己白花钱。在霍元甲摆擂台的时候,我就想了个敷衍看客的方法,只因我并不认识霍元甲,懒得去替他出主意。老大哥如今是我们自家人,擂台又是我们少爷作主摆设的,我不能不帮忙。我们同事当中,现在有好几个是曾在江湖上卖艺的,很有不少好看的玩意儿,大十八般、小十八般武器都齐全,每天两三个钟头,如有打擂的人上台,不妨少玩几样,倘没人打时,我们还可以想出些新花头来,务必使看客欢喜,不知老大哥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不错,便是我们自家人,也可以上台打擂,无论如何,我们这一座擂台,总得比霍元甲的来得热闹。”周兰陔道:“我们自家人上台打擂,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打,得排好日期,每日只一个或两个上台,我们在公馆里便要把如何打的手法,编排妥当,打起来才好各尽各的力量,使人瞧不出破绽来。若不先把手法排好,两边都存着怕打伤人及自己受伤的心思,打的情形一定不好看。”   张文达忽然想起屈师爷在澡堂说的话来,便答道:“周大哥确是想的周到。我几年前在山东,最喜找人动手,并且非打赢不可,近年来已完全没有这种念头了。至于我们此刻在一块儿同事的朋友,偶然闹着玩,哪怕就说明教我掼几个跟斗,我也情愿,不过在擂台动手,情形就不同了。我本人是打擂的,还不甚要紧,如今我是摆擂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照例不能再出台。承诸位同事的老哥,好意替我帮忙,我怎好教诸位老哥都输在我手里呢?”周兰陔道:“这却毫无妨碍,一来老大哥的能耐,实在比我们高强,输给老大哥是应该的,二来在认识我们的,知道我们是同事,帮忙凑热闹,老大哥当台主,打赢我们也是应该的,不认识我们的看客,不知道是谁,于我们的声名绝无妨碍。”张文达向众把式拱了拱手道:“诸位老哥肯这么替我帮忙,我真是感激,除了在公馆里同事的诸位老哥而外,不知还有多少工夫好的人,和我们少爷来往?”屈师爷道:“和我们少爷熟识及有交情的人极多,时常到公馆里来看少爷的也不少,如上海最有名的秦鹤岐、彭庶白及程举人、李九少爷一班人,平时都不断的来往。近来又结交了两个湖南的好汉,一个长沙人柳惕安,一个宝庆人龙在田。听得少爷说,柳惕安的法术武艺,都少有能赶得他上的,年纪又轻,模样儿又生得威武,只是不大欢喜和江湖上的朋友来往。龙在田却是在江湖上有声望的,听说他能凭空跳上三丈高的房檐,江湖上替他取了个绰号叫做‘溜子’,湖南人的习惯,忌讳‘龙’字,普通叫龙为‘溜子’,又叫‘绞舌子’,加以龙在田的行动矫捷,腾高跳下,宛然和龙一样,所以这溜子的绰号,很容易的就在江湖上叫开了。这人在长沙各埠,随处勾留,手头异常挥霍,江湖上穷朋友受他周济的很多,此番才到上海不久,不知何人介绍与我们少爷认识了,来往很为亲密。此外还很多,并有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少爷既有肯作主替你摆擂台,料想那些会武艺的朋友,自然都得给你介绍。”   张文达还待问话,盛大少爷已走了进来,含笑向这几个把式说道:“张教师的本领这么高强,是你们当把式的人不容易遇着的。如今你们都是自家人了,谁胜谁败,都没有关系,何不大家打着玩玩呢?”张文达明知道这些把式,不愿意打输了使东家瞧不起,所以一再当面表示,并答应在擂台上极力帮忙。他在这正需用有人帮忙的时期,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遂抢先答道:“大少爷的眼力好,福气大,留在公馆里的都是一等好汉,正应了一句俗话:”出处不如聚处‘,我山东出打手,是从古有名的,但是我在山东各府县访友二十多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多的好汉,聚做一块儿,象这公馆的。“盛大少爷望着这些把式得意道:”我本是拣有声名的延请到公馆里来,却不知怎的,教他们去打霍元甲,他们都不愿意去。“张文达道:”凭白或无故的教他们去打,他们自是不愿意去,倘若他们有师兄弟徒弟,受了霍元甲的欺负,他们便不肯放霍元甲一个人在这里猖獗了。“众把式听了,都不约而同的拍着大腿道:”对呀!我们张教师的活,真有见识,不是有本领、有阅历的人说不出。“周兰陔道:”出头去打擂台的,多半是年轻没有声名的人,一过中年,有了相当的名望,就非有切己的事情,逼着他出头,是决不肯随便上台的。“盛大少爷道:”照这样说来,将来我们的擂台摆成了,除了霍元甲以外,不是没有人来打了吗?“周兰陔道:”这倒不然,如今年轻人练武艺的还是很多。霍元甲的擂台摆一个月,有许多路远的人,得了消息赶到上海来,擂台已经满期收了,我们张教师接着摆下去,我猜想,打擂的必比霍元甲多。我有一个意见,凡是上台打擂的,不一定要先报名,随来人的意思,因有许多人心里想打,又恐怕胜败没有把握,打胜了不待说可以将姓名传出来,万一打败了,弄得大众皆知,谁还愿意呢?所以报名签字这两项手续,最好免除不用,想打的跳上台打便了,是这样办,我包管打的人必多。“盛大少爷道:”你们大家研究,定出一个章程来,我只要有热闹看,怎么好怎么办。“   当下大家商议了一会。饭后,盛大少爷又带着张文达出门拜客,夜间并到长三堂子里吃花酒,又把那个金芙蓉叫了来。张文达生平哪里尝过这种温柔乡的味道,第一日还勉强把持,不能露出轻狂的模样,这夜喝上了几杯酒,金芙蓉拿出迷汤来给他一灌,就把他灌得昏昏沉沉,差不多连自己的姓名、籍贯都忘记了。只以上海的长三,不能随便留客歇宿,若是和么二堂子一般的,花几块钱就可以真个销魂,那么张文达在这夜便不肯回盛公馆歇宿了。次日,盛大少爷对张文达道:“巡捕房的擂台执照,今日本来可以领出来的,无奈今日是礼拜六,午后照例放假,明日礼拜也不办公,大约要后天下午才领得出来,但是报上的广告,今日已经登载出来了,入场券已印了五万张,分五角和一块两种,如果每日有人打擂,一个月打下去,就这一项收入,也很可观了。你此刻若要钱使用,可向屈师爷支取。”张文达正被金芙蓉缠得骨软筋酥,五心不能自主,只恨手边无钱,不能尽情图一番快乐,听了盛大少爷这话,连忙应是称谢,随即向屈师爷支了一百块钱。他认定周兰陔是一个好朋友,邀同去外边寻乐,这夜便在棋盘街么二堂子里挑识了两个姑娘,和周兰陔一人睡了一个。   翌日兴高采烈的回到公馆,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身材矮小、年约三十来岁的人谈话。盛大少爷见他回来,即迎着笑道:“昨夜到什么地方去了?”张文达不由红着猪肝色的脸答道:“在朋友家里,不知不觉谈过了半夜,就难得回来。”盛大少爷笑道:“在朋友家倒好,我疑心你跟着周把式打野鸡去了,那就糟了。”张文达这时还不懂得打野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觉所说的是这一回事,但自以为没有破绽给人看出,还能勉强镇静着。盛大少爷指着那身材矮小的人给张文达介绍道:“这也是江湖上一位很有名气的好汉,龙在田先生,人称呼他混名龙溜子的便是。”龙在田即向张文达打招呼。此时的张文达,到上海虽只有几天,然因得顾四、盛大两个阔少的特殊优待,及一般把式的拥护,已把一个心粗气浮的张文达,变成心高气傲的张文达了,两只长在额顶上的眼睛,哪里还看得上这身材矮小的龙在田呢?当时因碍着是大少爷介绍的关系,不能不胡乱点一点头,那一种轻视的神气,早已完全显露在面上了。   龙在田是一个在江湖上称好汉的人,这般轻视的神气,如何看不出呢?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觉得有点儿对不起龙在田,想用言语在中间解释,龙在田已满面笑容的对张文达说道:“恭喜张教师的运气好。我们中国会武艺的虽多,恐怕没有第二个能赶得上张教师的。”张文达一时听不出这话的用意,随口答道:“运气好吗?我有什么事运气好?”龙在田笑道:“你的运气还不好吗?我刚才听得大少爷对我说,他说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你在公馆里当护院,这不是你的运气好么?当护院的人有这么大的薪俸,还有谁赶得上你!”张文达知道龙在田这话带一点讥笑的意味,便昂起头来说道:“不错!不过我这五百块洋钱一个月,钱也不是容易拿的。盛公馆里有二十位把式,谁也没有这么高的薪俸,你知道我这薪俸,是凭硬工夫得来的么?我在张园一手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我们大少爷才赏识我,带我到公馆里来,旁人尽管会武艺,只有一点儿空名声,没有真材实学,休说举不起八百斤重的石头,就来一半四百斤,恐怕也少有举得起的。”龙在田毫不生气的笑问道:“这公馆里有八百斤一块的石头没有?”盛大少爷道:“我这里没有,张教师前日在张园举的那块石头,确有八百多斤,是我亲眼看见的。”龙在田摇头道:“我不是不相信张君有这么大的气力。”盛大少爷道:“哦,你也想举一回试试看么?”龙在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哪里能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正是张君方才说的,就来一半四百斤,我也举不起。我问这公馆里有没有八百斤重一块的石头,意思张君既有这么大的气力,并且就凭这种大气力,在这里当五百块钱一个月的护院,万一黑道上的朋友,不知道有张君在这里,冒昧跑到这里来了,张君便可以将那八百斤重的石头,一手举起来,显这硬工夫给黑道上的朋友看看,岂不可以吓退人吗?这种硬工夫,不做给人家看,人家也不会知道啊!”   张文达忍不住气忿说道:“我不在这公馆当护院便罢,既在这里当护院,又拿我少爷这么高的薪俸,就不管他是哪一道的朋友,来了便是送死,我断不肯轻易饶他过去。”龙在田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只怕未必呢!黑道上朋友来了,不给你看见,你却如何不饶他呢?”张文达道:“我在这里干什么的,如何能不给我看见?”龙在田哈哈笑道:“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盛大少爷听了这一句突如的话,莫明其妙,即问为什么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龙在田笑道:“上海满街都是野鸡,不是太坏了?”说时望着张文达笑道:“我知道你的能耐,在大少爷这里当护院,一个月足值五百块洋钱,不过象昨夜那种朋友家里,不可每夜前去,你夜间不在家里,能耐就再大十倍也没用处。”   三人正在谈话,只见屈师爷引着一个裁缝,捧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说道:“几个裁缝日夜的赶做,这时分才把几件衣服做好,请你就换下来吧!”龙在田看了看新做来的衣服,起身作辞走了。张文达满肚皮不高兴,巴不得龙在田快走,一步也懒得送。盛大少爷亲送到大门口,回来对张文达说道:“这溜子的名气很大,我听得李九少爷说,他一不是红帮,二不是青帮,又不在理,然长江一带的青红帮和在理的人,无不尊敬他。他生平并不曾读书,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人的品行更不好,无论什么地方,眼里不能看见生得漂亮的女子,漂亮女子一落他的眼,他必用尽千方百计去勾引人家,他手边又有的是钱,因此除了真个有操守的女子,不受他的勾引而外,普通一般性情活动的女子,真不知被他奸污了多少。他如今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家里已有了五个姨太太,他是这种资格,这种人品,而在江湖上能享这么大的声名,使青红帮和在理的十分尊敬他,就全仗他一身本领。”   张文达不待盛大少爷说完,即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多是你捧我,我捧你,大家都玩的是一点空名声,所以江湖上一句古话,叫做‘人抬人无价宝’。少爷不要相信,谁也没有什么真本领。”盛大少爷掉头道:“这溜子却不然,他是一个不自吹牛皮的,和他最要好的朋友曾振卿,也和我是朋友,我还不曾和溜子见面的讨候,就听得曾振卿说过溜子几件惊人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假。有一次他在清江浦,不知道为犯了什么案件,有二百多名兵和警察去捉拿他,他事先没得着消息,等到他知道时,房屋已被兵和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有与他同伙的几个人,主张大家从屋上逃走,他说这时候的屋上万分去不得,一定有兵在屋上,用枪对准房檐瞄着,上去就得遭打。他伙伴不相信,一个身法快的,即耸身跳上房檐,脚还不曾立稳,就听得拍拍两声枪响,那伙伴应声倒下来,其余的伙伴便不敢再上房檐了,争着问溜子怎么办?溜子道:”现在官兵警察除前后门外,多在屋上,我们惟有赶紧在房里放起火来,使他们自己扰乱,我们一面向隔壁把墙打通,看可不可以逃出去,如左右两边也有兵守了,就只得大家拼命了。‘于是大家用棉絮蘸了火油,就房内放起火来。恰好在这时候,后门的官兵已捣毁了后门,直冲进来,向隔邻的墙璧还不曾打通,溜子急得无法,只好一手擎着一杆手枪,对准冲进来的兵,一枪一个连毙了四、五个,后面的就不敢再冲了。此时火势已冒穿屋顶,大门外的官兵,也已冲破了大门进来,溜子走到火没烧着的地方,先脱下一件衣服,卷成一团,向房檐上抛去,又听得两声枪响,溜子毫不迟疑的,紧接着那团衣服纵上房檐,忙伏在瓦楞里,借火光朝两边一望,只见两旁人家的屋脊上,都有兵擎枪对这边瞄着,惟有火烧着了的屋上,不见有兵警的影子。溜子这时使出他矫捷的身手来,居然回身跳下房檐,取了一床棉絮,用水湿透包在身上,并招呼伙伴照办,仍跳上房檐,向有火光处逃走。立在两旁屋脊上的官兵,因火光映射着眼睛,看不分明,开枪不能瞄准,溜子的身法又快,眨眼之间,就已逃过了几所房屋,安然下地走了,他的伙伴却一个也没逃出性命。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就因经过了这一次,无人不称道。   还有一次,虽是开玩笑的事,却是有意显出他的本领来。他前年到上海,住在曾振卿家里,曾振卿家在贝勒路吴兴里,是一所一上一下的房屋。溜子独住在亭子间内,曾振卿住在前楼。这日黄昏以后,有朋友请曾、龙两人吃晚饭,并有几个朋友亲自来邀,大家一路出来。曾振卿将前楼门锁了,一路走出吴兴里,曾振卿忽自嚷道:“你们不要走,请在这里等等,我走的时候,只顾和你们谈话,连马褂都忘记了没穿出来。‘说着待回家去穿马褂,溜子止住他问道:”你的马褂,不是挂在前楼衣架上吗?’曾振卿应是,溜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去替你取来便了。‘边说打起飞脚向吴兴里跑,溜子跑远了,曾振卿才笑道:”还是得我亲去,锁房门的钥匙带在我身上,不是害他白跑吗?’于是大家又走回吴兴里,离曾家还有几十步远近,只见溜子笑嘻嘻的提着马褂走来,递给曾振卿。曾振卿问道:“房门钥匙在我身上,你如何能进房取衣的。‘溜子笑道:”不开房门便不能进房吗?’曾振卿问道:“你不是将我的锁扭断了吗?‘一面说,一面跑回家去看,只见门上的锁,依然锁着没有动,进房看时,仅对着大门的玻璃窗,有一扇推开了,不曾关闭合缝。曾振卿问家里的老妈子,曾见溜子上楼没有,老妈子说,前后门都关了,不但不曾见有人上楼,并没有人来叫门。这是曾振卿亲眼看见亲日对我说的事,一点儿也不含糊。”   张文达摇头道:“这两事就是真的,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山东能高来高去的人有的是,我听说南方能上高的人很少,偶然有一两个能上高的人,一般人就恭维的了不得。这龙在田的本领纵然不错,也只能在南方称好汉,不能到我们北方去称好汉。他若真有能耐,我的擂台快要开台了,他尽管上台来和我见个高下。象他那种身体,我一拳能把他打一个穿心窟隆。我一手捞着了他时,他能动弹得就算他有本领。”盛大少爷点头道:“有你这么大的气力,他的身材又小,自然可以不怕他。不过我留神看,他刚才对你说话的神气,似乎不大好,你的态度显得有些瞧不起他,话也说得太硬,此后恐怕得提防他暗算。”屈师爷在旁说道:“周把式最知道龙溜子的为人,我曾听他说过,手段非常毒辣。”张文达忿然说道:“手段辣毒怎么样?谁怕他毒辣。我巴不得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开台的时候,最好请他来打头一个,我若打不翻他,立刻就跑回山东去,霍元甲我也不打了。求少爷用言语去激动他,务必教他来打擂。”盛大少爷道:“他时常在李公馆里闲谈,我近来已有好几日没有去看李九了,现在你这衣服已经做好,我就带你去见李九少爷吧!随意在李九那里说几句激动溜子的话,包管不到明日,就会传到溜子耳里去。”   张文达遂跟着盛大少爷,录车到李九公馆来。李、盛两家本有世谊,平时彼此来往,甚为密切,都不用门房通报,照例直向内室走去。这日盛大少爷虽然带着张文达同来,但自以为不是外人,仍用不着通报,只顾引张文达向里走,不到十几步,一个老门房追上来陪笑说道:“大少爷不是想看我们九爷么?今天只怕不行,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们九爷吩咐了,因现在家里有要紧的事,无论谁来都不接待,实在对不起大少爷,请改日再来,或是我们九爷来看大少爷。”盛大少爷诧异道:“你九爷近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不相信,若在平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跑到里面去了,今天既是他有事不见客,我不使你们为难,你快进去通报,我也有要紧的事,非见他不可。”   老门房知道盛、李两家的关系,不敢不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说:“请”。盛大少爷带张文达,直走进李九少爷平日吸大烟的内客房,只见李九正独自躺在榻上吸烟,将身躯略抬了一抬,笑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会我不可?”盛大笑道:“你只在房间里,照例每日都是坐满了的客,我们来往十多年,象今日这般清静,还是第一次。我今日特地介绍一个好汉来见你,并且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说着引张文达会面,彼此不待说都有几句客套话说。盛大将在张园无意中相遇的情形,及安排摆擂台的事说了一遍道:“我知道霍元甲前次在张园摆擂台的时候,你很肯出力替他帮忙,如今张文达摆擂,你冲着我的面子,也得出头帮忙,方对得起我。”李九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是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尽管与我不相识的人,直接来找我,我都没有不出头帮忙的道理,何况有你介绍呢!不过这番却是事不凑巧,正遇着我自己有关系十分重要的事,已有一星期不曾出门,今日才初次接见你们两位。我的事情不办了,哪怕天要塌下来,我也不能管,这是对不起你和张君,然又没有法设的事。”盛大道:“你究竟是为什么事这么重要?怎的我完全没听得说。”李九笑道:“你为要摆擂台,正忙得不开交,没工夫到我这里来,我又没工夫找你,你自然未听得说。”盛大脸上露出怀疑的样子问道:“你我这们密切的关系,什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能对我说吗?你万一不能出头帮忙,我也不勉强你,你且把你这关系十分重要的事说给我听。”   李九沉吟道:“我这事于我本身有极大的关系,于旁人却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以你我两家关系之密切,原无不可对你说之理,只是你得答应我不再向外人说,我方敢说给你听。”盛大正色道:“果然是不能多使人知道的事,我岂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竟不顾你的利害,拿着去随口乱说吗?”李九点头道:“你近来也看报么?”盛大道:“我从来不大看报的,近来报上有些什么事?”李九道:“我这重要的事,就是从报上发生出来的。在十天以前,我看报上的本埠新闻栏内记载了一桩很奇特的事,记三洋泾桥的鸿发栈十四号房间,有一个四川人叫王国桢的住着,这人的举动很奇怪,时常出外叫茶房锁门,不见他回来,房门也没开,他却睡在床上,除了一个包袱之外,没有一件行李,而手头用钱又异常挥霍,最欢喜叫许多姑娘到房里唱戏,陪着他开心寻乐,只是一到半夜,就打发这些姑娘回去,一个也不留。他叫姑娘是开现钱,每人五块,今天叫这几个,明天叫那几个,叫过的便不再叫。有些生意清淡的姑娘,因见他叫一个条子有五块现洋,当然希望他再叫,有时自己跑来,想得他的钱,他很决绝的不作理会。他身上穿的衣服,每天更换两三次,有时穿中国衣服,有时穿洋服,仅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并无衣箱,又没人看见他从外面提衣服进来,在那客栈里住了好些日子,更不见他有朋友来往,连同住在他隔壁房间里的客,因见他的举动太奇怪,存心想跟他打招呼,和他谈谈,他出进都低着头,不拿眼睛望人家,使人家得不着向他招呼的机会,因此帐房茶房都很注意他。有两次分明见他关门睡了,忽然见他从外面回来,高声叫茶房开门。茶房就将这情形报告帐房,帐房为人最胆小,恐怕这种举动奇怪的人,或者干出什么非法的事来,使客栈受拖累,忍耐不住,就悄悄去报告巡捕房。巡捕头说:”这姓王的没有扰乱治安及其他违法的行为,我巡捕房里也不便去干涉他。不过他这人的举动,既这么奇怪,我们得注意他的行为,你回去吩咐茶房留心,等他出门去了就快来送信给我。我们且检查他那包袱里面看是些什么东西?“帐房答应了回来,照话吩咐了茶房,但是一连几日,不见姓王的出去,茶房很着急。这日,茶房从玻璃窗缝向房中偷看,只见房中没有姓王的踪影,帐门高挂,床上也空着无人,遂故意敲门叫王先生,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忙着告知帐房去唤巡捕。外国人带着包打听匆忙跑到鸿发栈,各人擎着实弹的手枪,俨然和捉强盗一样,用两个巡捕把看守着前后门,其余的拥到十四号,教茶房开了房门,走到房中一看,最使人一落眼就不由要注意的,就是在靠窗户的方桌底下,点了一盏很小的清油灯,仅有一颗豆子大小的灯光。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白色搪磁面盆,盆内承着半盆清水。外国人先从床上取出那包袱来,打开看里面,只有两套黑绸制的棉夹衣裤,小衣袖、小裤脚,仿佛戏台上武生穿的,此外有两双鞋袜,一条丈多长的青绢包巾,旁的什么也没有。   外国巡捕头因检查不出违禁犯法的证据,正在徘徊,打算在床上再仔细搜查,忽见王国桢陡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喝问道:“你们干什么,我不在房里,你们无端跑到我房里来?‘巡捕头懂得中国话,见是王国桢进房来责问,便用手枪对着王国桢的胸膛说道:”不许动。我问你:你是哪省人,姓什么?到上海来干什么的?,王国桢摇手笑道:“用不着拿这东西对我,我要走就不来了。我是四川人,姓王,到上海来访朋友的。’巡捕头道:”你到上海来访朋友,这桌下的油灯点着干什么的?‘王国桢道:“这油灯没有旁的用处,因夜间十二点钟以后,这客栈里的电灯便熄了,我在家乡的时候,用惯了这种油灯,所以在这里没有电灯的时候,还是欢喜点油灯。’巡捕头问道:”半夜点油灯还有理由,此刻是白天,为什么还点着呢?并为什么安放在桌子底下呢?‘王国桢道:“因在白天用不着,所以安放在桌子底下,端下去的时候,忘记吹灭,直到现在还有一点儿火光。’巡捕头问道:”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面盆干什么呢?‘王国桢道:“面盆是洗面的,除了洗面还干什么?’巡捕头这时放下了手枪问道:”同你住在这客栈里的,大家都说你的举动奇怪,你为何叫茶房锁了门出去,一会儿不待茶房开门又睡在房里。有时分明见你睡了,不一会又见你从外面进来,这是些什么举动?‘王国桢反问道:“与我同住的客,是这么报告巡捕房吗?’巡捕头道:”报捕房的不是这里的客,我们向这些客调查,他们是这么说。‘王国桢笑道:“哪里有这种怪事?我是一个人住在这客栈里,与同住的都不认识,所以出进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有时见我出外,不曾见我归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什么希奇。’巡捕头听了没有话可问,同来的中国包打听,觉得这人的形迹太可疑,极力怂恿捕头将王国桢带到捕房去,王国桢也不反抗,就连同包袱带到捕房去了。报上本埠新闻栏内载了这回事,我看了暗想这王国祯的行为虽奇怪,然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是可以明白断定的了。他叫姑娘玩,不留姑娘歇,尤其是英雄本色。他一个四川人被拘捕在捕房里,据报上说他又没有朋友来往,在捕房不是很苦吗?并且我们都知道捕房的老例,不论捕去什么人,出来都得交保。他一个四川人有谁去保他呢?我心里这么一想,就立刻派人去捕房替他运动。还好,捕房不曾查出他什么可疑的案子来,准其交保开释,我便亲到捕房将他保了出来,此刻留在舍下住着。承他的好意,愿意传授我一些儿技艺,我觉得这种有真本领,人品又很正派的人,实不容易遇着,既遇着了岂可当面错过?因此我宁可排除一切的事,专跟着他学点儿技艺。”   盛大听了喜得跳起来问道:“王先生在府上,你不能介绍给我见一面么?我也是多年就想亲见这种人物,那日的报我若看见,我也必亲自去讨保。”李九道:“要介绍给你见面很容易,只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居多,他出门又不向人说,我派定了两个当差的专伺侯他,他一个也不要。他的举动真是神出鬼没,令人无从捉摸。我四层楼上不是有两个房间,前面一间做佛堂的吗?佛堂后面那间空着没有人住,王先生来时,就选择了那间房,独自住着。我为要跟他学东西,特地在三层楼布置了一间房,王先生上楼下楼,非得走我房中经过不可。我又专派了一个很机警的当差,终日守在楼梯跟前,留心他上下。昨日我还没起床,就问王先生下楼去没有,当差的说没有。我就起来安排上楼去,正在洗脸的时候,忽听得底下有皮靴走得楼梯声响,看时竟是王先生从下面走了上来。我就问王先生怎的这么早出外,王先生道:”我忘记了一样东西在房里,你同我上楼去取好么?‘我自然说好,胡乱洗了脸就跟着他上楼,只见房门锁了,王先生从怀中掏出钥匙给我道:“你开门吧!’我把锁开了推门,哪里推的动呢?我自信也有相当的力气,但那门和生钬铸成的一样,休想撼动分毫。离门不远有一个玻璃窗,我便跑到窗跟前,向里面窥看,只见房中的桌椅都靠房门堆叠着,对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一个床铺和两张沙发堵了。我说:”这就奇了,前后房门都被家具堵塞,窗门又关闭得紧紧的,先生却从哪里出来的呢?‘王先生笑道:“你不用问我从哪里出来的,你只打主意看应从哪里进去?’我说:”这玻璃可以敲破一片,就可伸手进去,把窗子的铁闩开了,开了窗门,还怕不得进去吗?,我当下用衣袖包了拳头,打破了一片玻璃,伸手开了铁闩,以为这窗门必然一推就开了,谁知道也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仍是撼不动分毫,再看窗子里面,并没得家具堵塞,只得望着王先生发怔。王先生笑道:“你不可以伸进头去,看窗缝里有什么东西吗?”不知李九伸进头去,看出窗缝里有什么东西,且俟第七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三回    失衣服张文达丢脸    访强盗龙在田出头   话说李九接着说道:“我真个伸进头去,向窗缝仔细看了一会说道:”不见有旁的东西,只见有一张半寸宽三寸多长的白纸条,横贴在窗缝中间,浆糊还是湿的,显然才贴上去不久。‘王先生笑道:“就是这纸条儿作怪。你把这纸条儿撕下来,再推窗门试试。’我当即将纸条儿扯下,但是窗门还推不动,即问王先生是何道理,王先生说:”有好几张纸条儿,你仅撕下一张,自然推不动。‘我又伸进头去,看四围窗缝共贴了八张纸条,费了好多气力,才把两旁及底下的六张撕了,只剩了顶上的两张,因为太高了,非有东西垫脚,不能撕下,以为仅有上面两张没撕下,两扇这么高大的玻璃门,未必还推不动,拼着将窗门推破,也得把它推开,遂用两手抵住窗门,使尽生平气力。这事真怪得不可思议,简直和抵在城墙上一样,并不因底下的纸条儿撕了,发生动摇。王先生见我的脸都挣红了,即挥手叫我让开说道:“我来帮你的忙,把上面的纸条撕了,免你白费气力。’我这时当然让过一边,看他不用东西垫脚,如何能撕到上面的纸条?他的身法实在奇怪,只见他背靠窗户立着,仰面将上半身伸进击破了的玻璃方格内,慢慢的向上提升,就和有人在上边拉扯相似,直到全身伸进去大半了,方从容降落下来,手中已捏着两张纸条对我说道:”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我伸手推去,已毫不费力的应手开了。我首先跳进房间,搬开堵房门的桌椅,看四围的门缝,也与窗缝一般的贴了纸条,朝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只要有一张纸条没去掉,任凭你有多大的气力也休想推动半分。请两位想想,那房间只有两门一窗,而两门一窗都贴了纸条,并且还堵塞了许多家具,当然是人在房中,才能有这种种布置,然布置好了,人却从何处出来呢?“   盛大问道:“这王先生为什么故意把门窗都封了,又教你回去开门取东西呢?原来是有意显本领给你看吗?”李九点头道:“不待说是有意做给我看的。我是看了报上的记载,亲自去保释他,并迎接到舍下来,拜他为师,恳求他传授我的技艺,然毕竟他有些什么惊人的本领,我一件也不曾亲眼看见。你知道我近年来,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少了,教我花钱迎到舍下殷勤款待,临走时馈送旅费,这都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教我认真拜师,我如今已是中年以后的人了,加以吸上一口大烟,当然得格外慎重,不能象年轻的时候,闻名就可以拜师,不必老师有真才实学。因此,我虽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每日款待他,表示要拜他为师,然跟着就要求他随意显点儿惊人而确实的本领,给我一家人看看。王先生说:”我实在没有惊人的本领,只怪一般不开眼的人,欢喜大惊小怪,随便一举一动,都以为希奇,其实在知道的人,没一件不是稀松平常的勾当。‘我说:“就是稀松平常的勾当,也得显一次给我们见识见识。’王先生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何时高兴,何时就玩给你们看。‘这话已经说过几天了,直到前日才做出来。“   盛大问道:“你已拜过师没有?”李九道:“拜师的手续是已经过了,但是他对我却很客气,只肯以朋友的关系,传授我的本领,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是师徒。”盛大问道:“是他不许你接见宾客么?”李九摇头道:“不是。我既打算趁这机会学点儿能耐,便不能照平日一样,与亲朋往来。至于王先生本人,绝对没有扭扭捏捏的样子,初来的时候,我以为他要守秘密,不愿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说他生平做事,光明正大,不喜鬼鬼祟祟,世间毫无本领的人,举动行踪倒不瞒人,何以有点儿能为的人,反要藏藏掩掩?”盛大道:“这种人物,我非求见一面不可,你休怪我说直话,你近来不肯见客,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搁工夫的心思在内,实际未必不是提防见了王先生的人,纠缠着要拜师,将来人多了,妨碍你的功课。你是好汉,说话不要隐瞒,是不是这种心理?”李九笑道:“你这话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先生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如今名虽住在我这里,实在一昼夜二十四点钟之中,究竟有几点钟在那间房里,除了他本人,没第二人知道。他初到我家里来就对我说过了,他喜欢住在极清静、左右没有人的房间。他房里不愿意有人进去,他每日不拘时刻,到我房里来坐谈,吃饭的时候,只须当差的在门外叫唤一声,他自会下楼吃饭,若叫唤了不下来,便是不吃饭,或已有事到外面去了。他在此住了一礼拜,每日都是此情形,你说我能介绍人见他么?我提防人纠缠他,又从哪里去提防?”   盛大笑道:“你既没旁的用心,就不管他怎么样,且带我到他房里去看看,哪怕见面不说话也行。”李九听了即丢了烟枪起身道:“使得,这位张君同去不同去?”张文达道:“我也想去见见。”于是李九在前,三人一同走上四层楼。李九回身教盛、张二人在楼口等候,独自上前轻轻敲了几下房门,只听得呀一声房门开了,盛大留神看开房门的,是一个年轻约二十五六岁、瘦长身材、穿着很整齐洋服、梳着很光滑西式头发的漂亮人物。此时全国除了东西洋留学生,绝少剪去辫发梳西式头的,在上海各洋行服务的中国人,虽有些剪发穿洋服的,然普通一般社会,却认为懂洋务的才是新式人物。盛大脑筋里以为这王国桢,必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古老样子,想不到是这般时髦。只见李九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话,即回头来叫二人进去。   盛大带着张文达走进房,李九很恭恭敬敬的对盛、张二人道:“这便是我的王老师。”随即向王国桢说了二人的姓名。盛大一躬到地说道:“我初听老九说王老师种种事迹,以为王老师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谁知还是这般又年轻又飘逸的人。请问王老师已来上海多久了?”王国桢道:“才来不过两个月。”盛大说道:“近年来我所见的奇人,所听的奇事,十有八九都是四川人,或是从四川学习出来的,不知是什么道理?”王国桢摇头笑道:“这是偶然的事,先生所见所闻的,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旁人所见所闻的未必如此。”李九接着说道:“这却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见所闻如此,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见闻也都差不多,想必有许多高人隐士,在四川深山之中,不断的造就些奇人出来。”王国桢笑道:“你家里请了教师练武艺,你是一个知道武艺的人,你现在去向那些会武艺的打听,必是十有八九说是少林拳、少林棒,其实你若问他们少林是什么,恐怕知道的都很少。至于究竟他们到过少林寺没有,是更不用说了。因为少林寺的武艺,在两千年前就著名,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四川峨嵋山也是多年著名好修道的地方,谁不乐得拿着做招牌呢?我原籍虽是四川人,但是不曾在四川学习过什么,也不曾见四川有什么奇人!”   盛大问道:“此刻京里有一个异人,也姓王,名叫显斋的,王老师认识不认识?”王国桢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你认识他吗?”盛大道:“他在京里的声名很大,王公贝勒知道他的不少,前年我在京里,听得有人谈他的奇事,说有一次,有几个显者乘坐汽车邀他们同去游西山,他欣然答应同去,只是教几个显者先走,他得办理一件紧要的事,随后就来。这几个显者再三叮嘱不可迟延,遂乘车驰赴西山,到山底下舍车步行上山,不料走到半山,王显斋已神气安闲的在那里等候。又说有一次,有几个仰慕他的人请他晚餐,大家吃喝得非常高兴,便要求他显点本领看看,他说没有什么本领可显,只愿意办点儿新鲜菜来,给大家下酒,说罢离开座位,走到隔壁房中,吩咐大家不得偷看,过了一会,不见他出来,忍不住就门缝偷看,见空中并没人影,约莫等了半点钟光景,只见他双手捧了一包东西,打隔壁房中出来,满头是汗,仿佛累乏了的神气,大家打开包看时,原来是一只鲜血淋漓的熊掌,包熊掌的树叶,有人认得只长白山底下有那种村,可见得他在半点钟的时间内,能从北京往返长白山一次。而从一个活熊身上,切下一只熊掌来,总得费相当的时间,这不是骇人听闻的奇事吗?我当时因听了这种奇事,忍不住求人介绍去见他,他单独一个人住在仓颉庙里,我同着一个姓许的朋友,虽则承他接见了,不过除谈些不相干的时事而外,问他修道炼剑的话,他一概回绝不知道。我听得人说的那些奇事问他,他哈哈大笑,并摇头说:”现在的人,都欢喜造谣言。‘他房里的陈设很简单,比寻常人家不同的,就是木架上和桌上,堆着无数的蚌壳。我留神辩认,至少也有二百多种。我问他这些壳蚌有何用处,他也不肯说,只说这东西的用处大,并说全国各省的蚌壳都有。看他谈话的神气,好象是有神经病的,有时显得非常傲慢,目空一切,有时又显得非常谦虚,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我因和他说不投机,只得跟姓许的作辞出来,以后便不愿再去扰他了,至今我心里对于他还是怀疑。王老师既是知道他这人,请教他是不是真有人家所说的那么大本领?“   王国桢笑道:“若是一点儿本领没有,何以偌大一个北京,几百年来人才荟萃的地方,却人人只说王显斋是奇人,不说别人是奇人呢?现在的人固然欢喜造谣言,但是也不能完全无因。即以王显斋的个人行径而论,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奇人,至于听他谈话,觉得他好象是有神经病,这是当然的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般人觉得王显斋有神经病,而在王显斋的服光中看一般人,还觉得都是神魂颠倒,少有清醒的。各人的知识地位不同,所见的当然跟着分出差别。”   盛大一面听王国桢谈话,一面留神看门缝,窗缝上的纸条,还有粘贴在上面,不曾撕扯干净的,浆糊粘贴的痕迹,更是显然可见,因指着问王国桢道:“请问王老师,何以用这点纸条儿粘着门窗便不能开?”王国桢道:“这是小玩意,没有多大的道理。”盛大道:“我只要学会了这点小玩意,就心满意足了。我家和老九家是世交,我和老九更是亲兄弟一样,王老师既肯收他做徒弟,我无论怎样也得要求王老师赏脸,许我拜列门墙。”王国桢笑道:“我在上海没有多久耽搁,一会儿就得往别处去,你们都是当大少爷的人,学这些东西干什么?李先生也不过是一时高兴,是这般闹着玩玩,你们既是世交,彼此来往亲密,不久自然知道他要心生退悔的,所以我劝他不必拜什么师,且试学一两个礼拜再看。”盛大道:“倘若老九经过一两个礼拜之后,王老师承认他可学,那时我一定要求王老师收受。王老师此刻可以应允我这话么?”王国桢点头道:“我没有不承认的,只怕到了那时,为反转来要求你们继续学习,你们倒不肯承认呢?”盛大见李九的神情,不似平日殷勤,知道他近日因一心要使王国桢信任,不愿有客久坐扰乱他的心里,只得带着张文达作辞出来。   在汽车里,张文达说道:“我们以为龙在田必时常到李公馆来,如今李九少爷即不见客,想必龙在田也不来了。”盛大道:“溜子的能为比你怎样,我不能断定,不过溜子这个人的手段,外边称赞他的太多,我不想得罪他。他自己高兴来打擂台便罢,他若不来,我们犯不着去激怒他。”张文达听了,口里不敢反对,心里大不甘服,回公馆找着周兰陔问道:“你是认识龙溜子的,你知道他此刻住在什么地方么?”周兰陔笑道:“溜子的住所,不但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来是没有一定住处的,有几个和他最好的朋友,都预备了给他歇宿的地方,他为人喜嫖,小房间也有三四处,看朋友时到了那地方,夜间便在就近的地方歇宿。”张文达道:“倘有朋友想会他,不是无处寻找吗?”周兰陔道:“要会他倒不难,他的行踪,和他最要好的曾振卿是知道的,要会他到曾家去,虽不见得立时可以会着,然曾振卿可以代他约定时间。你想去会他吗?我可以带你到曾家去。”张文达道:“这小子太可恶了,我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他也不知道我是何等人。他既是一个老走江湖的,我与他河水不犯井水,他不应该和我初次见面,就当着我们少爷,说许多讥诮我的话。他存心要打破我的饭碗,我只好存心要他的性命。”周兰陔道:“你不要多心,他说话素来欢喜开玩笑,未必是讥诮你。他存心打破你的饭碗,于他没有好处,不问每月送他多少钱,要他安然住在人家公馆里当教师,他是不肯干的。你和他初见面,不知道他的性格,将来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一有了交情,你心里便不觉得他可恶了。”张文达仍是气忿忿的说道:“这小子瞧不起人的神气,我一辈子也跟他伙不来,我现在只好暂时忍住气,等擂台摆成了,看他来打不来打?他若不来,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总而言之,我不打他一顿,不能出我胸中之气。”周兰陔见张文达说话如此坚决,也不便多劝。   这夜盛大又带张文达出外吃花酒,直闹到十二点钟以后才回。张文达酒量本小,经同座的大家劝酒,已有了几成醉意,加以昨夜宿娼,一夜不得安睡,精神上已受了些影响,这夜带醉上床,一落枕便睡得十分酣畅,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朦胧中感觉身体有些寒冷,伸手将棉被盖紧再睡,但是随手摸了几下,摸不着棉被,以为是夜来喝醉了酒撩到床底下去了,睁眼坐起来向床下一看,哪里有棉被呢?再看床上也空无所有,不由得独自怀疑道:“难道我昨夜醉到这步田地,连床上没有棉被都不明白吗?”北方人夜间睡觉,是浑身脱得精光,一丝不挂的。既不见了棉被,不能再睡,只得下床拿衣服穿,但是衣服也不见了,张文达这一急真非同小可,新做的衣服不见了,自己原有的老布衣服,因房中没有衣箱衣柜,无处收藏,又觉摆在床上,给外人看了不体面,那日从浴春池出来,就交给当差的去了,几日来不曾过问,此时赤条条的,如何好叫当差送衣服来?一时又敌不过天气寒冷,没奈何只好将床上垫被揭起来,钻进去暂时睡了。伸头看房门从里边闩了,门闩毫未移动,对外的玻璃窗门,因在天气寒冷的时候,久已关闭不曾开动,此时仍和平常一样,没有曾经开过的痕迹。张文达心想:这公馆里的把式和一般当差的,与我皆无嫌隙,决不至跟我开这玩笑,难道真个是龙在田那小子,存心与我为难吗?偏巧我昨夜又喝醉了,睡得和死了一样,连身上盖的棉被都偷去了,我栽了这么一个跟斗,以后怎好见人呢?从今日起,我与龙在田那小子誓不两立,我不能把他活活打死,也不吃这碗把式饭了,越想越咬牙切齿的痛恨。明知这事隐瞒不了,然实在不好意思叫当差的取自已的旧衣服来,又觉得新做的衣服仅穿了半天,居然在自己房中不见了,大少爷尽管慷慨,如何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自己原有的旧衣服?又如何能穿着见人?想到没有办法的时候,羞愤的恨不得起来寻短见。   不过一个男子汉要决意轻生,也是不容易的,禁不得一转念想到将来五百元一月的幸福,轻生的念头就立时消灭了。张文达心里正在异常难过的时候,忽听得远远一阵笑声,接着有脚步声越响越近。张文达细昕那笑声,竟有大少爷的声音在内,不由得急得一颗心乱跳,忽然一想不好,房门现在从里面闩着,若大少爷走来敲门,赤条条的身体,怎好下床开门?如今只好赶快把门闩开了,仍躺在垫被下装睡着。他的身法本来很快,溜下床抽开了门闩,回到垫被下面冲里睡着。果不出他所料,耳听得大少爷一路笑着叫张教师,并在门上敲了几下。张文达装睡不开口,跟着就听得推门进来哈哈笑道:“张教师还不快起来,你昨夜失窃了不知道么?”旋说旋伸手在张文达身上推了几下。张文达不能再装睡了,故意翻转身来,用手揉着眼睛问道:“少爷怎的起来这么早?我昨夜的酒太喝多了,直到此刻头脑还是昏沉沉的。”盛大笑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的被卧衣服到哪里去了?”张文达做出惊讶的样子,抬头向床上看了看道:“谁和我开玩笑,乘我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时候,把我的衣服、卧被拿去了,少爷睡在上房里,如何知道我这里不见了衣服?”盛大向门外叫道:“你们把被卧、衣服拿进来吧!”只见两个当差的,一个搂了被卧,一个搂了衣服走进来,抛在床上自去了。   张文达一见是昨日的新衣服,心里早舒服了一半,连忙穿上下床说道:“我昨夜喝醉了酒,忘记闩门,不知是谁,将衣被拿去了,少爷从什么地方得着的?”盛大笑道:“你昨夜便不喝醉酒,把房门闩了,恐怕也免不了失窃。你知道这衣服、被卧在什么地方?我昨夜并没喝醉,房门也牢牢的关了,这被卧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我夫妻两人都不曾发觉,直到我内人起床,才诧异道:”我们床上是哪里来的这些男子汉衣服?还有一床棉被,怎的也堆在我们床上?‘我听了起来看时,认得是你的衣服、棉被,再看房门是上了洋锁的,不曾开动,惟有一扇窗门,好象曾经推开过,没有关好。我想这事除了龙溜子没有旁人,我对你说这人不能得罪,你不相信,果然就来与你为难,你瞧你这扇窗门,不是也推开了吗?“   张文达举眼看盛大所指的一扇窗门,仿佛是随手带关的,离开半寸多没关好,正待说几句顾面子的话,只见屈师爷急匆匆走进来说道:“老太太不见了一串翡翠念珠,大少奶奶也不见了一朵珠花。”盛大听了只急得跺脚道:“珠花不见了倒没要紧,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丢了却怎么办?”张文达气得哇哇的叫道:“少爷不要若急,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地方,我就去与他拼命,我不把失掉的东西讨回来,也不活在世上做人了。”盛大摇头道:“我当初疑心是龙溜子干的玩意,因为独把你的衣服、被卧搬到我床上,好象龙溜子存心和你过不去,如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我内人的珠花,这又不象是龙溜子的举动。我和龙溜子虽没有多深的交情,但是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溜子断不至为和你过不去,使我老太太着急。我老太太一生奉佛,乐善好施,谁也知道。溜子初来我家的时候,还向我老太太磕了头,未必忽然这么不顾情面!”张文达急得脸上变了颜色,险些儿哭了出来说道:“少爷这么说来,更把我急煞了,若知道是龙溜子那混蛋干的,我去捞着了他,不怕讨不回来。少爷如今说不是他,公馆里这多个把式,这强盗却专与我过不去,除了溜子那混蛋,难道还有旁人吗?”屈师爷道:“我也疑心这事,不是龙在田干的。他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一般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家里很富足,他岂肯在上海做这明目张胆的盗案?他纵然有心与张教师为难,翡翠念珠是我们老太太最珍爱的法物,珠花是我们大少奶奶所有首饰中最贵重的,都与张教师无干。若说因张教师是在公馆里当护院,故意这么干,使张教师丢面子,只须偷去张教师的棉被、衣服,移到大少爷床上,就够使张教师难受了,不为钱财,断不至偷盗这两样贵重东西。”   张文达气得双眼突出,恨声不绝的说道:“少爷和屈师爷都说不是龙在田偷去的,我不相信。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我这一只饭碗打破了没要紧,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丢掉的东西,不能不找回来。我受的这口恶气,不能不出。我还有一句话得和大少爷商量,我听说上海巡捕房里面,有一种人叫做包打听,这种包打听与县衙门里的捕快一样,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倘若昨夜失掉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或是能断定为龙在田偷去无疑,便用不着去陈报巡捕房,请包打听帮忙,如今我以为非报巡捕房不可。”盛大道:“你是初来上海的人,只知道包打听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哪里知道请他们出力是很不容易的。昨夜来的不是平常强盗,所来的决无多人,不能与平常盗案一概而论。这回的案子,不是巡捕房里普通包打听所能破获的。平常盗案,都免不了有四五个同伙的,抢得的赃物,有时因分赃不匀,内伙里吵起来,给外人知道了,有时将赃物变卖,被人瞧出了破绽,并且那些当强盗的,多半是久居上海的无业流氓,包打听对于他们的行动,早经注意,一遇有盗案发生,那般流氓便逃不出包打听的掌握。昨夜这强盗如果是龙溜子倒好了,念珠和珠花尽管拿去了,我相信他是一时有意使你为难,终久是得退回给我的,若报巡捕房就糟了。”   张文达道:“少爷不是说他不会干这事吗?因为疑心不是他偷去的,所以我劝少爷报巡捕房。”屈师爷道:“如遇到万不得已的事,自不能不去报捕房,不过象昨夜这种盗案去报捕房,外国捕头一定要疑心是公馆里自己人偷的,公馆里的丫头老妈子,不待说都得到捕房里去受严厉的审讯,便是这些把式,恐怕也不免要一个一个的传去盘诘,为的夜间外边的铁门上了锁,有两个巡捕终夜不睡的看守,还有门房帮同照顾,无论有多大本领的强盗,是不能从大门进来的,后门终年锁着不开,并没有撬破的痕迹,强盗从何处进来呢?外国人不相信有飞檐走壁的强盗,报了巡捕房还是我们自己倒霉。”张文达道:“这情形我不明白,既是如此,报巡捕房的话就无须说了。我就去找周把式,请他引我去会了龙在田再说。”说着就往外走。   盛大喊道:“且慢!就这么去不妥当。如今东西已经偷去了,我们也不用着忙,且把主意打定再去,免得再闹出笑话来。”张文达见这么说,只得止步回头,问如何打定主意?盛大也不答话,只叫人把周兰陔叫来。周兰陔一见盛大,即打千请安说道:“少爷白花钱养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饭桶,强盗半夜跑到公馆里来,盗去极值钱的东西,并且使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受惊,我们这些饭桶,真是惭愧,真是该死!”周兰陔这番话,说得张文达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只恨房中没有地缝可钻入。盛大连忙说道:“这事怪你们不得,你们虽负了护院的责任,不过这强盗的本领非同小可,照昨夜那种情形,听凭怎样有本领的人当护院,除却有前知的法术,便无处提防。我夜间睡觉,素来最容易惊醒,房中一有人走得地板响动,我少有不知道的,有时就轻轻的撩我的帐门,我也惊醒转来。昨夜强盗到我房中,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安放在我床上,我竟毫不知觉,这强盗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此刻找你来商量,龙溜子昨日上午在这里,我正陪着他谈话,凑巧张教师从外边回来,我知张教师前天出外,是和你同去的,一夜不曾回来,我便猜想你们必是玩姑娘去了,张教师和我见面的时候,随口向他开了两句玩笑,接着介绍他与溜子见面,张教师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已把在张园相遇的情形,向溜子说了,不料溜子与张教师谈话不投机,各人抢白了几句,我知道溜子轻身的本领是很有名的,不由得疑心他是畜意与张教师过不去,所以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移到我床上,一面丢张教师的脸,一面使我知道。后来听说老太太不见了翡翠念珠,我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我又觉得龙溜子不会在我家里干出这种事来。你和溜子有多年交情的,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周兰陔沉吟了一会道:“这事实在是巧极了。昨日张教师因受了溜子的奚落,缠着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图报复,溜子为人也是气度小,受不了旁人半句不好听的话。若专就这偷衣被的情形看来,不用疑心,一定是溜子干的。但是溜子无论怎样气忿,也不至动手偷老太太、少奶奶的东西。我刚才去向老太太请罪,已在房中仔细侦察了一遍,房门没有开动,窗户外边有很密的铁柱,又有百叶门,里面有玻璃门,溜子轻身的本领虽好,然我知道他巧妙还不到这一步。少爷房里和这间房里,溜子是容易进来的,这事我不敢断定是能干的。不过如果是他干的,我去会他时,谈起来自瞒不了我,我知道溜子的性格,无处不要强,事情是他做的,那怕就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会不承认,只对不知道他的人不说罢了。”   张文达道:“我原打算请你带我同去的,因大少爷要和你先商量一番,如今既商量好了,我们便可前去。”周兰陔道:“你现在和我同去却使不得,这事若果是他干的,你可不要生气,完全是为有你在这里当护院的原故,你一和他见面,不把事情更弄僵了吗?”张文达忍不住双眉倒竖起来嚷道:“我不管事情僵不僵,他既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能不使点儿厉害给他看。我真打不过他时,哪怕死在他手里也甘心。”周兰陔摇头道:“你去找他报仇,又是一桩事,我此去是为侦查昨夜的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万一不是他干的,你见面三言两语不合,甚至就动手打起来,打到结果,他还不知道有昨夜的事,岂不是笑活吗?”盛大道:“周把式的话不错,你就去看他是如何的神情,再作区处。”说着,自进里面去了。   盛大去后,公馆里所有的把式都走了来,一个个笑嘻嘻的问张文达昨夜不曾受惊么?张文达气忿得不知如何才好,人家分明是善意的慰问,心里尽管气忿,口里却不能再说出夸大的话来。大家用过早点之后,周兰陔独自走到曾振卿家来,只见曾振卿正在亭子楼中,和龙在田说笑得十分高兴,见周兰陔进来,连忙起身让坐。曾振卿笑闻道:“听说你们公馆里,新近花五百块大洋一月,请了一个张教师,你们大少爷非常敬重他,每日带他坐汽车吃花酒,并给他换了一身新的绸绫衣服,你们同在公馆里当把式,看了也不难过吗?”周兰陔乘机笑道:“难过又有什么办法?我自己只有这种本领,就只能受东家这种待遇。一个人的本领大小,岂是可以勉强得来的吗?”龙在田笑问道:“你们那位阔教师,今天怎么样,没有出门么?”周兰陔知道这话问得有因,即指着龙在田的脸大笑道:“昨夜的勾当,果然是你这缺德的干出来的,你真不怕气死他。”曾振卿笑道:“这事是我怂恿溜子干的,今早起来,你们公馆里是如何的情形,你说出来给我们开开心。”   周兰陔将早起的情形,细说了一遍道:“我们大少爷本疑心是溜子干的。”龙在田不待周兰陔说下去,急跳起来问道:“怎么说呢?你们老太太昨夜丢了一串翡翠念珠吗?大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吗?你这话真的呢,还是开玩笑的呢?”周兰陔正色道:“这般重要的事,谁敢开玩笑!据我们大少奶奶说,珠花不过值三四千块洋钱,算不了什么,那串翡翠念珠,计一百零八颗,没有一颗不是透绿无瑕的,曾有一个西洋人见了,愿出十万块洋钱买去,老太太说,休说十万,就有一百万块钱,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来。”龙在田急得连连跺脚道:“这还了得,我这回开玩笑,竟开出这么大乱子来,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老太太,我龙在田就要抢劫,就穷困死了,也不至去抢盛老太太的贵重东西。”   曾振卿在旁也惊得呆了。周兰陔道:“我们大少爷和我也都觉得这事不象是你溜子干出来的,不过事情实在太巧了,怎么不先不后就有这个能为比你还大的人,给你一个马上打屁,两不分明呢?”曾振卿道:“既然出了这种怪事,我两人今天倒非去盛家走一趟不可。我们去把话说明白,并得竭力替他家将这案子办穿才好,不然,象兰陔和我们有交情,知道我们的品行还罢了,在不知道你我的人,谁肯相信你不是见财起心,顺手牵羊的把念珠、珠花带了出来?”龙在田点头道:“我一定要去走一趟,不过这事倒使我真个为难起来,据我想做这案子的,必是一个新从外道来的好手,并且是一个独脚强盗,表面上必完全看不出来。”周兰陔道:“这是从何知道的?”龙在田道:“盛公馆里面,值钱的东西,如珠翠、钻石之类,谁也知道必是很多的,这强盗既有本领,能偷到这两件东西,难道不能再多偷吗?这种独脚强盗的行径,大概都差不多,尽管这人家有许多贵重东西,他照例只拣最贵重的偷一两件,使人家好疑心不是强盗,甚至误怪家里的丫头、老妈子,他便好逍遥法外。这种强盗是从来不容易破案的。昨夜倘若不是有我去与张文达开玩笑,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觉不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便是发觉了,也决不至就想到有大盗光临了,因为门窗关好了不曾动,各处都没有被盗的痕迹,不疑心丫头、老妈子却疑心谁呢?若是上海在圈子里面的朋友做的案子,不问是那一路的人,我都有把握可以办活。”   周兰陔道:“本埠圈子里的朋友,不用说没有这样本事的人,便有也不会到我们公馆里下手。你们两位肯去公馆里看看很好,并不是为去表明在田哥的心迹,这事非有两位出头帮忙,是没有物还教主希望的。”曾振卿问道:“你们少爷没打算报捕房么?”周兰陔道:“张文达曾劝我们少爷报捕房,少爷不肯,我们大家也不赞成。”龙在田道:“我们就去吧,和你们少爷商量之后,好设法办案。”三人遂一同出门到盛公馆来。   周兰陔在路上对龙在田说道:“张文达那饭桶,因料定他的衣服,是你偷搬到大步爷床上去的,咬牙切齿的要我带他来找你算帐,我和大少爷都断定你不至偷老太太的东西,不许他同来。如今你到公馆里去,免不了要与他会面。他是一个尽料的憨头,若证实了是你使他栽这么一个跟斗,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我觉得你犯不着与他这憨头反对,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不承认是你干的,免得跟他麻烦。”龙在田笑道:“我若怕他麻烦,也不是这么干了,谁去理会他,我去与他没有什么话说,无所谓承认不承认。他是识相的不当面问我,我自然不向他说,他不识相时,我自有方法对付他。”曾振卿笑道:“你到如今还不知道溜子的脾气吗?你就把刀搁在他颈上,教他说半句示弱的话是不行的。”周兰陔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一会到了盛公馆,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朋友在客厅里谈话。周兰陔认识这朋友姓林名惠秋,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总巡捕当探目,已有七八年了,为人机警精干,能说英国话,在他手里破获的大案、奇案最多,英国总巡极信任他,起初不过跟一个包探当小伙计,供奔走之役,因为很能办案,七八年之间,渐次升到探目,在他部下供差遣的伙计,也有一百多人。他又会结交,凡住在租界内有钱有势的人,无不和他有来往,每逢年节所收各富贵人家送他的节钱,总数在五万元以上,至于办案的酬劳,及种种陋规收入,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块钱,然而表面上他还有正派不要钱的美名。与他资格同等的人,收入确实在他之上。他与盛大已认识了三、四年,过年过节及盛公馆做寿办喜事,他必来道贺,并派遣巡捕来照料。这日周兰陔动身会龙在田去了之后,盛大到老太太房里,见老太太因丢了念珠,心中闷闷不乐,盛大更觉着急,暗想报捕房无益,反惹麻烦,不如打个电话,把林惠秋找来,托他去暗中探访,或者能得着一点儿线索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亲自摇了个电话给林惠秋,林惠秋立时来了。盛大将早晨发觉被盗的情形说了,并带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坐下说道:“这是一桩最棘手帕案子,不瞒你大少爷说,最近一个礼拜之内,像这样的大盗案,经我知道亲去勘查过的,连府上已有十七处了。捕房因一件也不曾办活,不仅妨碍地方治安,并关系捕房威信,暂时只好极端秘密,现在全体探员昼夜不停的查访。”盛大惊讶道:“这强盗如此大胆吗?那十六桩盗案都曾报告捕房吗?”林惠秋摇头道:“没有一家向捕房报告,都是自家不愿张扬出来,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员,或有声望的老头子,明查暗访,我为这强盗猖獗得太厉害,就是总巡没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罢,知道就不能不亲去勘查一番,看这十七家的情形,毫无疑虑是一个强盗干出来的。”   话才说到这里,周兰陔引着曾、龙二人进来。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恐怕龙在田不认识,随便说出与张文达开玩笑的话来,给林惠秋听了误认做嫌疑犯,遂首先给曾、龙二人介绍,将林惠秋的履历说出来。林惠秋因自己事忙,又见有生客到来,即作辞走了。盛大送到门口转来,龙在田问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么不在这里多商量一番。”盛大道:“他说近来一礼拜之内,和我家一般的这种盗案,共有十七处了。你看这强盗不是胆大包天吗?”   龙在田对盛大作了一个揖道:“对不起,我昨夜凑巧和府上的张教师寻开心,将他的衣服、被卧,一股脑儿送到你床上,那时正是半夜一点钟的时分,我一分钟也没停留,就回到吴兴里睡了。方才兰陔兄到我们那里,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后,偷去很贵重的东西,我此刻到这里来,一则必须对你把话说明白,以免老太太恼恨我龙溜子无人格。外面和人做朋友来往,探明了道路,黑夜即来偷盗;二则我和振卿对于这案子,情愿竭力追缉,务必将案子办穿。”盛大也连连作揖道:“两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于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龙大哥,是万无此理的。龙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们岂待表白。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哪怕值钱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无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爱不释手的,自从发觉失了之后,今天简直不见他老人家有笑容,因此我才用电话把林惠秋找来。据林惠秋说,近来已出了十七桩这种盗案,可见舍间这番被盗,与龙大哥昨夜的事毫无关系。不过这个强盗,非寻常强盗可比,林惠秋在总巡捕房,虽是一个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还没有破获这强盗的能力。两位大哥肯出力帮忙,是再好没有的了。”龙在田道:“办这种奇离的案子,全看机会怎样,倒不在乎办案的人本领如何,机会凑巧时,破获也非难事。”   曾、龙二人当时细问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样,并在老太太房间四周及房顶细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来。龙在田便对盛大说道:“这案子竟使我毫无头绪,只得去找几个本领大,交游宽的朋友商量,有了头绪再来给你回信。”说毕,和曾振卿作辞出来。   盛大送出门外,恰好张文达从外面回来,一见龙在田从里面走出,仇人见面,不由得圆睁两眼望着龙在田,满心想上前去质问一番,因在马路旁边,觉得不便,加以昨夜的事,张文达心里尚不敢断定是龙在田干的,不得不勉强按纳住火性,横眉怒目的见龙在田大摇大摆着走了,才走进公馆赶着盛大少爷问道:“溜子对少爷如何说,他抵赖不是他干的么?”盛大此时对张文达,已不似前几日那般钦敬了,当即鼻孔里笑了一声答道:“好汉做事好汉当,龙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他做的事怎肯抵赖。”张文达问道:“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他送回了没有呢?”盛大道:“那东西不是他偷去的,如何能由他送回来?”张文达道:“昨夜的事,果然不是他做的么?少爷的见识真了不得,亏了周把式阻拦我,不教我回去,不然就得闹出笑话来。”盛大笑道:“去了也没有什么笑话,东西虽不是他偷的,你的衣服、棉被,却是他和你寻开心,搬移到我床上去的。”张文达脸上陡然气变了颜色说道:“也曾亲口对少爷说是他干的么?”盛大道:“他觉得对不起我,向我道歉。”   张文达不待说完,气得掉头往外就跑。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赶龙在田,恐怕他追上了,在马路上打起来?双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去,两下的面子都不好看,连忙高声呼唤:“张教师转来!”张文达只顾向前追赶,两耳仿佛失了知觉,盛大这一高声呼唤,张文达虽没听得,却惊动了这些把式,一齐奔上前来问什么事,盛大道:“张教师追赶龙在田去了,你们快追上去将他拉回来,明白说给他听,上海马路上不能打架。”这些把式听了哪敢怠慢,一窝风也似的往前追赶,追到半里远近,只见张文达满头是汗的走回头来,见了众把式唉声叹气的说道:“那可恶的忘八蛋,不知逃往哪条路上去了?不见他的踪影,马路上过路的人,倒大家把我望着,更可恶的是前面有一个巡捕,将我拦住,问我为什么这么乱跑。我见追赶不上,只得暂时饶了那忘八蛋。”众把式道:“幸亏你没追上,你不知道租界马路上不许人打架的么?你若追上了龙溜子,不是有一场架打吗?那时对不起,请你进巡捕房里去,不坐西牢就得罚钱。”张文达道:“难道巡捕房的外国人不讲理吗?我没有犯法,倒要我坐牢,罚我的钱,姓龙的半夜偷进我的卧房,倒可以不坐牢、不罚钱吗?”众把式道:“那又是一回事,巡捕房不管。租界的规矩,不许有人在马路上打架,打架两边都得拿进捕房,一样的受罚。大少爷就怕你上当,特地叫我们追上来。”张文达没得话说,只得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同回公馆。   盛大从这日起,因心里不快活,每日去外面寻开心,也不带张文达同去。盛公馆的人,见大少爷终日不在家,对于摆设擂台的事,虽还不曾搁下,但都不甚踊跃。张文达看了这情形,心里越发难过,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问,只能问屈师爷和周兰陔,擂台还是摆也不摆?屈、周二人一般的答道:“公馆里出了这种大盗案,还没有办出一点儿线索来,老太太闷得什么似的,大少爷每日为办这案子,奔走不停,哪里曼有闲心来摆擂台?不过报上的广告登出去了,捕房也办好了交涉,摆总是要摆的。”张文达只要擂台仍有摆的希望,便不能不耐着性子等候。   光阴易逝,不觉已过了一个礼拜。这日盛大刚用了早点,安排出外,门房忽报龙在田来了。盛大心想他来必有消息,忙迎出客厅来,只见张文达正在揎拳捋袖的厉声对龙在田道:“我与你有什么仇恨,你存心这般害我丢人,我也找不着你,难得你自己到这里来,你不和我说个明白?哼,对不起你,请你来得去不得。”盛大向两人中间将双手一分说道:“这事已过去多久了,不用说了吧!”张文达急得暴跳嚷道:“不行。不行!我这跟斗太栽得厉害了。”龙在田反从容不迫的笑道:“教师爷,请息怒,有话好慢慢儿说。我若是害怕,也不上这里来了,你要干文的,或要干武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忙什么呢?大少爷请坐,他独自闷在肚子里气的难过,索性让他和我说明白倒好。”张文达问道:“干文的怎么样,干武的怎么样?”龙在田道:“文的是你我各凭各的能耐,选定时候,选定地方,决个胜负;武的是你我两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动脚步的地方,凭证两方的朋友,一个一刀对砍,谁先躲闪谁输,谁先倒地谁输。”   张文达听了这武的干法,倒吓了一跳问道:“世间有这样笨干的吗?”龙在田笑道:“你说这干法笨吗?这办法再公道没有了。两人都不许移脚,不许躲闪,输赢一点儿不能含糊,不象干文的有腾挪躲闪可以讨巧。你不相信世问有这种笨干法,我不妨拿点真凭实据给你看看。”边说边解衣,脱出上身赤膊来笑道:“你看我这身上有多少刀瘢?”张文达和盛大两人看了他这赤膊,都不由得吐舌,原来两肩两膀及胸膛,大小长短的刀瘢,纵横布满了,长大的从刀缝里生出一条紫红色的肉来,凸起比皮肤高出半分,短小的便只现出一条白痕。盛大指点着数了一数,竟在一百刀以上,问道:“你被人砍这么多刀,还不倒地吗?”龙在田道:“我生平和人干这个,已有二十多次了,头颈上大腿下还多着呢!生平只见一个狠手,他砍了我七十一刀。”盛大问道:“你砍他多少呢?”龙在田道:“我也砍他七十一刀,到七十二刀时他不能动了,我还是走回家。自己敷药。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决斗法,最好钉四个木桩证河中间,坐划船到木桩上去,每人两脚踏两个木桩,凭证的朋友坐在划船上看杀,谁躲闪便谁先下水。”   张文达道:“这干法不好,我跟你干文的。”龙在田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只够干文的,那还不是现成的吗?你如今正要摆擂台,我随便什么时候,到台上来送给你打一顿好了,不过我现在还有话和你说,你在这公馆里拿五百块洋钱一个月当护院,我把你的衣服被卧移动一下,并不曾偷去,你倒拼死拼活的要找我见个红黑,这公馆里老太太、少奶奶被盗偷去值十多万的珠翠,你反安闲得和没事人一样,当汉子的应该如此吗?”张文达羞愧得胀红了紫猪肝色脸说道:“我心里正急得和油煎火烧一般,哪里还有一时半刻的安闲,无奈我初到上海来,对这种强盗,简直摸不着门路,我也没有法子,我若知道那强盗的下落,我还能顾自己的性命,不去捉拿他么?”龙在田点头笑道:“你这倒是老实话,我如今知道那强盗的下落了,你肯拼着性命去拿么?你我说了话要作数的,如果你的性命没拼掉,却给强盗走了,便不能算是你拼着性命拿强盗。”   张文达想了一想道:“我是不能上高的,倘若那强盗不和我交手,见面就上高走了,却不能怪我不拼命。”龙在田道:“我们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只要你不贪生怕死,便有办法。”张文达问道:“你知道那强盗现在哪里?请你带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一个怕死之徒。”龙在田道:“你不用忙,此刻还早,我们去拿的时候,再给信你,对不起你,请你去外面坐坐,我因有话和你大少爷商量,除你大少爷以外,不能有第二个人听。”张文达忽然现得很欢喜的对龙在田连作几个揖道:“你龙爷能把这强盗查出来,带我去捉拿,我心里真快活,以后无论你龙爷教我怎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说毕,几步跑出客厅去了。龙在田点头笑道:“这是一条可怜的牛,只能用他的气力,除了气力是一点儿用处没有。”   盛大问道:“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好象已经查出下落来了,究竟事情怎么样?”龙在田叹了一口气道:“这强盗的本领实在太大了,我虽已自觉的确不错,但还不敢下手,不过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强盗附近,今日就得请你同去捉他。”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说道:“谢谢你。这事我心里感激,口里倒没有话可说。你知道我手上一点儿工夫没有,不但不能帮着动手捉拿强盗,恐怕有我在旁边,反而妨碍你们的手脚。”龙在田摇头道:“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实在合该那强盗倒霉,凑巧与我同在那一夜到这公馆里来,使我不能不管这回事,若不然,直到明年今日也不会破案。请你同去,并不是要你帮同动手捉拿他,只因那强盗所住的地方,非有你不能进去。”盛大听了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究竟那强盗是谁,住在哪里,何以非我不能进去,难道是本公馆的人偷了么?”不知龙在田说出什么强盗来,且俟第七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四回    逢敌手王国桢退赃    报小仇张文达摆擂   话说龙在田听了不住的摆手道。“不是,不是!若是本公馆里的人偷了,如何用得着捉拿?那强盗是你认识的人,并且你心里极钦仰的人,你能猜得出么?”盛大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难道就是张教师吗?”龙在田哈哈大笑道:“你越猜越离经了,论人品他不至如此,论本领也不能如此。我和几个朋友,费了七夜的工夫,才查出那强盗姓王名国桢,原来就住在李九少爷公馆里。”盛大听到这里,不由得“哎呀”一声说道:“是他吗?李九不是要求拜他为师,他还推辞不肯的吗?我就在出事的那天白天里,曾见了王国桢一面,听他说了很多的话。我觉得他不但是一个上等人,并且佩服他是一个有道法、有神通的人,何以竟会做强盗呢?你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来的,靠得住么?”   龙在田笑道:“这是好玩的事吗?靠不住我怎敢乱说。在一个礼拜以前,有一日我独自去看李九爷,那门房阻拦我,说九爷有事不能见客,我当时并没要紧的事,原可不与李九爷会面的,但因那时曾听得有人说,李公馆里来了一个剑侠,收李九爷做徒弟,正在传授剑术,我听了不相信,所以到李公馆去,见门房这么说,我便向门房及李家当差的打听,好在他家的人,对我的感情都还好,将那剑侠王国桢的来历举动,一一说给我听,并说就在这日还显了一种很大的本领,能将几张三寸来长的纸条粘贴在门缝上,门即和生铁铸的一样,任凭有多大的气力,不能推动半分。我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他们都说确是亲眼看见的。我这日虽没见着李九爷和王国桢,只是心里总不免怀疑这王国桢的行径,心想他若真是一个剑侠,为什么要那么藏头露尾的,被捕到巡捕房里去,住在客栈里,无端现出些可疑的举动来,是何用意呢?这时我已疑心他不是一个正路人物。自从府上的念珠珠花被盗之后,我一面派人四处密访,一面亲访彭庶白,邀庶白到一新商号去会柳惕安,问柳惕安认不认识王国桢?柳惕安说不认识。我把王国桢在客栈里的情形说出来,柳惕安道:”这人恐怕是一个在江湖上行术卖道的,不然便是一个黑道上的朋友。‘我随将府上被盗的事说给他听,他笑道:“盛大少与李九爷是一样的大少爷脾气,我若是王国桢一样的人,早已搬到他盛公馆里住去了。因为我不与王国桢一样,盛大少爷便懒得和我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