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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说道:“你既是非找律师来写凭据不肯试验,我只好照办。我请好了律师就同到这里来,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试验么?不须一定的时间么?”黄石屏点头道:“你带律师来签好了字,即时便可以试验,没有一定的时期。”院长听了,即起身说道:“我一方面去请律师,一方面还得预备后事,伤了病了倒无关系,不能不提防被你点死。我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岁了,去老死的时期已极近了,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愿牺牲?”   黄石屏惊讶道:“什么呀?你今年六十八岁了吗?”院长看了黄石屏这种惊讶的神情,不觉愣了,说道:“我怎么不是六十八岁!”黄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象比我年轻。我今年四十六岁,不论教谁人估量你的年纪,至多不能说你过了五十岁。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岁了,任凭你如何要求我点穴,我便有天大的胆量,也断不肯答应。”院长道:“这话怎么讲?难道有六十八岁,便不算人了吗?”黄石屏道:“因为年老的人,气血已衰,伤了病了都不容易恢复原状。”院长着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纪老了来推诿。我的年纪虽老,精神还自觉不衰颓。”黄石屏看了这院长着急的情形,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你放心,我决不推诿。我真钦佩你这种求学术的精神,在年轻的人如此尚且难得,这么高的年纪,还能不顾性命的研究学术,真是了不得。怪道你们西洋的科学,在这几十年来,简直进步得骇人,大约就是因为象你这种人很多的原故。”   院长见黄石屏称赞他,也很高兴的说道:“我这种举动,在我德国医学界算不了什么!你如今既应许我试验点穴,我可以说一桩事你听,可见我国医学界的人,对于学术的牺牲精神,象我这样的算不了什么!和我同学的一个医学博士,在香港开设医院,声望极好,有一次来一个害肺病的中国人求诊,这人的年纪虽只有三十多岁,身体非常瘦弱,这博士诊察的结果,认为肺病已到第三期,没有治疗的方法。这人复问:”既没有治疗的方法,究竟还可希望活多少时日?‘博士经慎重的诊断,说至多不能再延长半年的生命,应赶紧预备后事。这人问:“何以能这般确实的断定?’博士说:”我用爱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见你的肺已烂去了半截,还有治疗的希望吗?‘这人听了,自然相信,非常忧虑的跑回家去,日夜办理身后的事务,过了一个多月,病状越发严重了。一日,偶然遇着一个中国医生,诊这人的脉,说尚有一线生机,就由这医生开方服药,不料这药服下去,竟有绝大的效力,病状一日一日的减轻,药方并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经过三个月,所有的病态完全去了,身体也渐渐肥胖起来,不到一年,居然变成一个十分强壮的中年人了。这人心里自是高兴,然想起这博士诊断池至多不能延长生命到半年的话,便忍不住气忿,逢人便毁谤西医不可靠,但犹以为不足出气,特地带了药方和这博士的诊断书到医院里来,指名要见这博士。博士当然出见,这人开口就问道:“你认识我么?’博士端详了几眼,说道:”对不起,我这里诊病的人多,虽是面熟,却想不起来。‘这人道:“怪不得你不认识我?我就是在一年前,经你用爱克斯光诊察我的肺部,说我的肺已烂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赶紧预备后事的某某,你此刻还记得有这回事么?’博士陡然想起来了,又惊讶又欢喜的说道:”记得,记得!你在哪个医院里将病治好了呢?‘这人忿然道:“你们外国医院都是骗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本国医生,用中国药治好的。你说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这里来,你再替我诊察诊察,看我还能活多久?’   博士听了他这话,并不生气,不过很怀疑的,请这人到诊察室里,再用爱克斯光照看,只见肺部很显明的两种颜色,从前烂掉了的半截,此时已完全好了,但是颜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红色,补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样。博士看了,不由得异常纳罕,当下向这人要求道:“你这肺病,于我医学界的贡献极大,我想请你多坐一会,等我用摄影机,在爱克斯光下摄取一影,使后来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种可靠的治疗方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这人当然答应,博士立时就正面、侧面、后面摄了几张照片,然后问这人道:”你服的是中国什么药?现在还有药方没有?’这人取出药方来说道:“我始终服这药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博士虽认识中国字,但是不了解中国医术,更不懂中国药性,看了药方仍不明了,一面留这人坐着,一面打发人去药店,照方买了一帖药来。这人就许多药中,检出一味份量最多的药,说道:”治我这肺病的主要药,就是这一味白芨。我国在数千年前的医书中,便已发明了白芨可以治肺病。你们西医见不到,却妄说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来给你看看,使你以后不再误人性命。’   博士欣然立起身对这人行礼道:“我其所以欢迎你,也就是为以后患肺病的人,请你再多坐一会,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来看看。‘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对电光照看了一会,觉得还不十分满意,独自沉思了一阵,匆匆走出来,望着这人毅然说道:”我现在为世间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疗起见,决心要向你借一件东西,你得允许我!’这人问:“是什么东西?‘博士说:”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医院去。’这人骂道:“你胡说!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给你寄到柏林去?‘博士笑道:”能寄与不能寄,是我的责任,你可不过问,只问你肯借不肯借?’这人生气道:“放屁!我没有肺不是死了么?‘博士道:”你本来早就应该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牺牲了一条性命,能救活以后多少患肺病的人,这种牺牲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比较一切的死法都宝贵,你难道不同意吗?’这人做梦也想不到博士会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时又气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从衣袋中掏出实了弹的手枪,对准这人头额,枪机一动,只劈拍响了一下,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这人死了之后,博士叫助手帮着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将尸体解剖了,把全部的肺制成标本,写了一篇详细的记录,并一篇遗嘱。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对准自己头部,也是一枪。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对医院起诉的,只因结果博士也自杀了,除却自认晦气而外,没有一点儿报复的法子。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人的肺标本和照片及博士的记录,药方药样,都一一陈列在敝国柏林皇家医院。这博士比我的年龄大五岁,死时已七十一岁了。这种为学术、为人类牺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称赞。“   黄石屏叹道:“这博士实可钦佩。你们西医最重实验,自非将人体解剖,不能得到结果,象这博士牺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国法都说得过去,当然是了不得的纯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设诊所以来,时常听得有人传说,外国医院每每将病人活生生的解剖,本来不至于死的病,一经解剖自无生理了。去年报纸上,不是曾刊载过一桩惊人的‘某医院看护妇同盟罢工’的新闻吗?十几个看护妇的照片,还在报上登了出来,报上说:某大医院,设备之完全为上海第一,素以手术极好著称。这次有一个无锡的中年妇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诊治毫无效验,妇人想要退院,医生坚留不许。妇人有个亲戚,在院里当看护妇已多年了,医生不知道这看护妇是妇人的亲戚,因她在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关系,医生开秘密会议,并不禁她旁听。她这日听得医生商议,要将妇人趁活的解剖,吓得她什么似的,连忙跑到妇人跟前,把消息说给妇人听,并帮助妇人悄悄的逃走。一会儿,医生将要实行解剖,想不到妇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医生大怒,查得是这看护妇走漏了消息,打了这看护妇几个嘴巴,并革去她的职务。同院的看护妇都是中国人,平时看院里医生解剖活中国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怀不平,这次见同事的为这事受了大委屈,更动了公愤,同盟罢工出来,将事情在报上宣布。次日,那医院也登报否认,然尽管申辩,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医院诊病了。”   这院长点头说道:“这类事在贵国人眼中看了,觉得非常奇怪,若在欧美各国,却是很寻常的。欧美各国的人,在病时自愿供医生解剖的很多,遗嘱上要送医院解剖的,更是随时随地都有。这种解剖,完全是为人类谋幸福,绝对不能说是没有天良的举动。象黄先生是有知识的,又是做医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样,攻击医院解剖的举动,对于医学前途的影响,不是很大吗?”黄石屏道:“我是中医,认定解剖是没有多大效验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觉不妥。你我两人以后各行其是吧!”这院长知道中医的主张,多有与西医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说了,当时作辞出来。   过了几日,这院长将应办的后事都办妥了。这日,邀了一个律师,并一个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总巡,同到黄石屏诊所来。这两人都是德国人,与这院长素来是极要好的朋友。副总巡同来,并非作证,也没有旁的用意,只因听得院长说有点穴的事,为好奇心所驱使,要求同来看看。到诊所后,院长介绍两人和黄石屏会了面。黄石屏也约好了一个律师。这院长坐定,黄石屏就用电话将预约的律师请来。黄石屏当着副总巡和两个律师,对这院长说道:“你执意要试验我中国的点穴术,我若图免我个人的麻烦,尽有方法可以推诿,只因你为人非常诚实,与我虽结交不久,但是我钦敬你的人品,真心愿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认你是我的好朋友,说话当然不能略带欺骗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说的办法,带了律师来,我为慎重起见,也清了这位律师作证,照现在的情形看,试验点穴的事,是势在必行的了,不过我终觉得这事是很危险的。前几日,我虽曾对你详细说过,然那时只你我两人,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还得说说,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一桩事,比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针,还容易数倍,所难的就在不容易学得方法,及实施的手术。古人所以不轻易将方法传给人,也就为学会了之后,要人死伤或害病毫不费力,一个人一生到老谁不害病,只要病不至死,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然寻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点穴而得的病,却比较任何大病痛苦,实没有一种可以勉强忍受的,害病的时间,最短也须一礼拜,方能恢复原状。我敢发誓,我这话绝对不含有恐吓你的意味在内,你的年纪有这么大了,万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发生出意外的危险来,我是不能担保的。”   这院长十分庄重的说道:“你这些话我已听明白了。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来已准备将性命送给你手里,连遗嘱都已凭律师写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顾,还管什么痛苦,若点死了毫无问题,倘得侥幸不死,我便还有绝大的希望。”   副总巡和两律师都称赞这院长有毅力,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院长亲手送给黄石屏道:“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吧!”黄石屏一手接过那证书,一手在这院长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随即举起大拇指向副总巡和律师笑道:“我们中国恭维年老有毅力的人,说是老当益壮。这院长真可称为老当益壮。”说毕,将证书折叠起,揣入怀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烟,一连吸了多口,坐起来闲谈。   这院长见黄石屏收了证书,和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到试验点穴的事,倒闲谈许多不相干的话,忍不住问道:“今天已不能试验了么?”黄石屏故意装做不明白的反问道:“今天为什么不能试验?”院长道:“既是能试验,就请动手吧!是不是要把衣服脱掉?”黄石屏摇头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脱衣服,点穴要脱什么衣服?”院长走近黄石屏面前说道:“不要脱衣服更省事,应点什么地方请点。”黄石屏笑道:“点穴最好不使被点的人知道,因为一经知道,或是动弹,或是存心咬紧牙关抵抗,点时便比较的难些。你身上我早已点过了,你请坐下吧!”院长很诧异的问道:“已经点过了吗,是何时点的?我怎的一点儿不觉得?”黄石屏笑道:“在称赞你老当益壮的时候点的。”院长点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举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有点儿发麻,身上打了个寒噤。我认为这是常有的现象,不疑心是点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黄石屏道:“本来被点之后,身体上就得感觉痛苦,我为你在我家,特给你留下回医院的时间,此时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过一礼拜再见吧!”   院长心里怀疑着,与副总巡、律师同作辞回医院。他因见黄石屏拍的很轻,认为是和催眠术一类的作用,可以用极强的意志抵抗,回医院后,全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无奈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一阵的发麻,好象伤寒怕冷的神气。勉强撑持不到一刻钟,实在撑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个医学博士,对于这类普通病状,有极效之治疗方法,当即认定所有的现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药服下,蒙头睡在床上,以为睡一觉醒来,痛苦必可减轻。谁知服下药去,忽发生一种意外的反应,全身无端战傈不止,正和发了极严重的疟疾一样,绝对不能自主。接着用他种方法治疗,说来奇怪,每服上一种药,便发出一种奇离而难受的病症,直闹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钟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紧牙关忍受,邀请了上海几个有名的西医,想用科学的方法,救治这种痛苦。那几个西医听了黄石屏点穴时的情形,无不称奇道异,大家细看被点的肩头上,并无丝毫痕迹,他们既研究不出点穴致病的所以然,只好仍旧按照病状下药。所幸痛苦虽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为神智清明,便更感觉痛苦不能忍受,捶床捣枕的又过了一日。第三日实在因治疗的方法都用尽了,不得不相信点穴确有道理,打发人把黄石屏接到医院来。院长对黄石屏说道:“我如今已试验中国的点穴方法,相信有极精微的道理,就是我在上海同业的朋友,也都认为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学问,尤其是我们业医的人,应该切实研究,将来医学界,必能得着极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来,只因你事先所声明的话应验了。这三日来所发现的痛苦,无论如何强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们西医所有的特效治疗的方法,都曾使用过,不但没有效力,由服药反应所发生的痛苦,倒比较不服时厉害,所以请你来,求你替我诊治,我想应该很容易的治好。”   黄石屏道:“你这三日来的痛苦,果然是因点穴而发生,但你若不用种种的西法治疗,痛苦也不至发生到这般厉害。好在我早说了,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会好。点穴所发生的病态,有可治疗的,有不能治疗的,你这种是不能治疗的,若点的是哑穴、昏穴之类,情形尽管比较你这种严重,治疗倒甚容易,只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时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点穴的本人来治疗,凡是会点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疗。你这种被点的地方,在点穴的方法中,是极轻微极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内,任何人也无法治疗,不是我不肯替你诊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们再见。”院长见黄石屏这么说,知道不是虚假,也不再说了,从此不用西法诊治,痛苦反觉安定些。   流水光阴,七日自很容易过去,刚经过七个昼夜,就和平常一样,什么诊治的方法也没使用,全身一点痛苦没有了。院长抱着满怀钦佩和欣羡之念,到黄石屏诊所来,见面行礼说道:“我今天是竭诚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国人,不予指教。”黄石屏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上使你拜师。”院长表示很诚恳的说道:“你这话真是太客气,我不仅要学点穴,并要学打针,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虚伪。”黄石屏道:“点穴算不了一种学问,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儿用处没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还好,不过得不着点穴的益处,也不至受点穴的害处,若是没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于人于己都有绝大的害处,就和拿一枝实了弹的手枪给疯子一样,所以中国的古人对于这种方法,不轻易传授给人。象你这高尚的人品,传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你没有学的必要,即如我当日学这方法,及练习使用时手术,无间寒暑的整整练了一年,才练习成功,然直到现在,方因你要试验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后无论再活多少年,决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机会。我听说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最注重实用,这种极难学而又极无用的东西,你说有学的价值吗?”   院长见黄石屏说得很近情理,只得点头说道:“点穴的方法,我虽有心想学,然也觉得非救人的学术,你不传授我也罢了。你这针法,我却非拜你为师不可。”黄石屏道:“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又是德国有声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负一时的重望,加以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何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的声望,连你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响,这怎么使得?”院长很庄重的说道:“人类对于学术,那有年龄的分别?只看这学术对于人类的关系怎样,看研究学术的人,对于这学术的需要怎样?中国孔夫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临死尚须闻道,可知学术只要与人类有重大的关系,便是临死还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纪虽大,自知精力尚强,不至在最短时期就死,怎么便不能求学?至于我德国的医学,诚然在世界各国医学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但就过去的事实观察,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可知这学问没有止境,现在还正是研究的时期,不是已经成就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时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岂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所能比拟!我这话不是因为要向你学针法,故意毁谤西医,推崇中医。我是德国人,又是学西医的,断没有无端毁谤西医名誉之理。我所说的是事实,凡是知道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无不承认我这种议论,倒是中国青年在西洋学医回国的,大约是因为不曾多读中国书的关系,对中国医学诋毁不遗余力。你是平日常听一般推崇西医,毁谤中国的议沦,所以觉得我若拜你为师,可以影响到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绝对没有这种思想的。更进一步说,我德国医学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于肯努力研究,没有故步自封的观念,如果我德国研究医学的人,都和中国学西医的一般固执,便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黄石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要学我的针法,在事实上仍不可能。”黄石屏又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学。本来我这针法,不能随便传人,我老师当日传授我的时候,曾说为想求一个可传授的徒弟,亲自游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着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业已认定此道必从他老人家失传了。后来无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不是因我有过人的聪明,我的六亲眷属,无不知道我当时是一个形似白痴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坚强的体质,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后所生,体质素来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学此道的缘法。我老师当日传授我,既是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圆寂的时候,又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自然不敢轻易传人,惟对你是例外。你求我传授,我是愿意传授的,无奈你不能学,你自己不因年纪老而气馁,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就渐渐减退,针法所必要强记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决不能学。针法所必要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文字中都是极难了解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字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没有读的可能。至于打针时的手术,更不用说,非少年手指骨节活泛,不能练习,在练习这手术以前,还得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便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膀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你是一个医学博士,明白事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确系事实,不是故神其说。你且计算研究中国文字、练习内功拳术、记忆全身病道,练习打针手术,至少得若干时日,是不是你这六十八岁的外国人所能学得?”   院长听了这些话,仿佛掉在冰窖里,浑身骨髓里面都冷透了,一句话也没得说,低头坐了半晌才说道:“我之想学针法,并不是为我个人营业上谋发达,我相信这种针法,传到德国以后,世界的医学,必起绝大的变化,可以为西医开辟出一条绝大的新途径来。我既为资格所限不能学,只要你肯教,我可以打电报给柏林皇家医院,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不限年数,请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种什么权利,才肯这么办理,请你直说出来,我也得电告皇家医院,求其承认。”   黄石屏道:“我很抱歉。我这针法,虽非不传之秘,但绝对不能公开教授,尤其不能为权利去教授人。我老师教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一点儿权利,并且为传授我针法,牺牲了他自己种种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阴。他老人家在遇见我以前,也曾有许多人送极丰厚的贽敬,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这种态度,我中国有高尚技艺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国有许多技艺,每每失传,便是这个缘故。我心里纵不以这种态度为然,只是不敢违背我老师的遗教,忽将态度改变。”院长见黄石屏说的这般慎重,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只好等有机会再来磋商。   黄石屏虽拒绝了这院长的请求,心里却很想物色一两个可传的徒弟。无如每日接近的人虽多,在他眼中认为可传的,简直连一个也没有。这日,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陪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诊所来求治。这男子指着姑娘对黄石屏说道:“这是我舍妹,从十四岁发病,每月发一次,直到现在,不知经过多少中、西有名的医生诊治,非但无效,近半年来因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原故,原是每月发一次的病,现在每月发三、四次不等了。闻黄先生的针法神妙,特地到上海来求治。”   黄石屏在这人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足下尊姓,此番从汉口来吗?”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兰,在四个月以前,因汉口医院对舍妹的病谢绝治疗,只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从衡山来的。”黄石屏问道:“足下曾学过医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似乎吃惊的样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学过医?我医虽学过,只是一知半解,对于舍妹这病,一筹莫展。”黄石屏点了点头,详细问了一会病情笑道:“这病本非药石之力所能治,还喜得以前服药无大差错,若在二、三年前进了医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来找我了。”魏庭兰道:“未进医院以前,服的是中国药,我毕竟能略知一二,与病情相差太远的药,便不敢服。医院里用的是西药,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诊越糟。”   黄石屏取针替姑娘打了几下,吩咐魏庭兰道:“令妹这病,既跋涉数千里来此求治,今日打了针回去,不问效验如何,明日仍得来诊。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没有半个月的时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魏庭兰见黄石屏说话非常诚恳,当然感激。次日来诊,已有一部分见效,于是每日一次,足足经过两星期,才完全治好。这两星期中,黄石屏每次必细问魏庭兰的学医经验。魏庭兰这人,小时候因家境异常艰窘,只略读了几年书,自知不能从科甲中寻出路,一时又没有相当的生意可学,他母亲便送他到衡山一个略负时誉的老医生家学医,为的是做医生常年有诊金的收入,不象做生意的,自己做怕蚀本,帮人家怕被人停歇生意。魏庭兰的天分极平常,为人又老实,初学几年,于医学一无所得,喜得他天分不高,读《本草备要》及《汤头歌诀》等书,能下苦工夫,书虽读的不多,却是极熟,跟着那老医生诊病,有相当的临床经验。因此成年以后,挂牌应诊,对于不甚重大的病,每能应手奏效,在他家乡附近数十里的地方,也都承认他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医生。行医数年,家中渐渐有了些积蓄,只对自己胞妹的病,没有办法。他的胞妹原已定了人家,就为得了这无法治疗的病,耽延着不能出阁,这番经黄石屏治好了,魏庭兰自是十分高兴。因黄石屏屡次问他的学医经验,他便也问这金针的方法,是否容易学习,黄石屏笑道:“方法哪有难易,须看学习的人怎样。学习的人肯下苦工夫,难也容易。”魏庭兰问道:“此刻上海能和先生一样用金针治病的共有多少人?”黄石屏道:“能治病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和我一般用金针的,此刻还没有。”魏庭兰道:“如此说来,可知这金针是不容易学习的了,若是容易学习,象上海这种繁华地方,何以只有先生一个?我有心想从先生学习,只以自知天资太笨,恐怕白费先生的精神,将来败坏先生的名誉。”黄石屏道:“你倒是一个可以学得的人,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你此时想学的心,还不坚定,你且把令妹送回家乡,办了喜事,看你何时动念想学,便可何时到我这里来。”   魏庭兰听了,口里称谢,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不容易遭际的一回事,回到湖南以后,才听得人说起黄石屏的神针,有多少富贵人家子弟,千方百计以求拜列门墙,都不可得,在上海行医多年,一个徒弟也没有,就是因选择徒弟太苛的原故。他听了这些话,方感觉到自己的遭际不寻常,凑巧他自从带他胞妹在上海治好了病回去,他家乡一般人都忽然说他的医道不行,说他自己做医生,自己胞妹的病治不好,还得花费许多钱,亲自送到汉口、上海去诊治,到上海居然治好了回来,可见得他的医道平常。乡下人的脑筋简单,这类言语传播开了,他的医生竟至无人顾问,生意一经冷淡,收入减少,生活上便渐渐感觉困难起来。他心想;既是在家乡没有生意,长此下去,也非了局,并且终日闲着无事,更觉难过,黄石屏既有愿意收他做徒弟的表现,何不趁着这没有生意的时候,到上海把针法学好,以后替人治病也较有把握。主意已定,即独自到上海来,办了些礼物,正式找黄石屏拜师。   黄石屏见面笑道:“我料知你在这时候要来了。住的房间,睡的床铺,都替你预备好了,专等你来。你这些礼物办来有何用处?你要知道我这医生收徒弟,和普通医生收徒弟不同,我是为我的针法,要得一个传人,不但我自己没有图利的心思,便是跟我做徒弟的也不能借针法图利。我自行医以来,要求跟我学针的,至少也有一百个以上了,没有一个不是拿种种利益来做交换条件的。我这种针法若是用钱可以买得,那还有什么可贵!我因你与我有缘,自愿将针法教给你,不仅用不着你办这些礼物,连住在我这里的房租、伙食,你都毋庸过问。只可惜你的年纪太大,我虽有心传授给你,有许多法门已不是你能学的了,这是关于你个人的缘法,无可如何的事。”魏庭兰见黄石屏待他和至亲骨肉一样,自是万分感激,从此就住在诊所内,日夜学习针法。只因已到中年,不能再练内功拳术,由黄石屏自出心裁,想出种种练习指劲的方法来,到铁匠店里定制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铁球,每一铁球安一根与金针一般粗细的铁针,日夜教魏庭兰用大指和食指将铁针捏住,把铁球提起,提起的时间渐渐加长,铁球的重量也渐渐加大,是这般不间断的练到一年之后,两个指头的力量,居然能提起二十斤重的铁球。支持到两分钟以上。黄石屏道:“有这般指力,已够使用了。”这才传授穴道和方法。   此时黄石屏的女儿黄辟非,年龄已十五岁了,容貌虽不十分妍丽,但极端庄厚重,天资异常聪颖,甚想跟着自己父亲学习针法,奈黄石屏不肯传授,只在夜间高兴的时候,把拳法略为指点。这黄辟非生成的一副好身手,拳术中无论如何复杂的动作,她一学便会,并且容易领略其中精义。黄石屏还是一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脑筋,不愿意黄辟非的拳术练得太精强了,恐怕她将来受拳术的拖累。但是她既生性欢喜此道,体格又好,进步非常迅速,黄石屏虽是不愿意,却也不能阻止她,有时望着她动作错误了,并忍不住不去纠正。无论学习何种艺术,若不遇着名师,尽管学的肯下苦工夫,结果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一经名师指点,便是成绩不好的也胜过寻常,成绩好的更是超出一切了。黄辟非终日在闺房练习拳脚,从来没有给她使用的机会,连同学的都没有一个,不能打一打对手,究竟自己武艺练到什么程度,自己也无从测验。   一次,她跟着她父母回到江西原籍扫墓,魏庭兰因老师在路上须人照料,也跟着同到江西,在南康住了些时。黄石屏为田地纠葛,一时不能动身回上海,心里又惦记着上海的诊务,只得叫魏庭兰护送黄辟非母、女先回上海。黄石屏只带了一个当差的,不能不留在自己跟前,只好叫黄辟非母、女少带行李,三人出南康搭乘小火轮到九江,打算在九江改乘江轮到上海。   从九江到上海的轮船,照例每日都有一、两艘。偏巧他们三人到九江的时候,已在下午五点钟。这日经过九江的轮船已开走了,只得找旅馆暂住一夜。当有码头上的挑夫,上前来搬运行李,有提被包的,有提网篮的,各人抢着一件驮上肩就走。魏庭兰看了这情形,一则恐怕抢失行李,二则所有的行李不多,尽可做一担挑起,也可省些搬运费,连忙把这些挑夫拦住,喝道:“你们抢着往哪里走?你们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么?”九江的挑夫最凶恶,素来是惯行欺负孤单客商的。魏庭兰身体本极文弱,同行的又是两个娇弱女子,一听魏庭兰说出来的话是衡山土音,这些挑夫更认定是最好摆布的了。当下既被魏庭兰拦住,便有一个将肩上的被包往地下一掼,也大声喝道:“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不是哑子,不能说吗?好笑!倒来问我们。我们知道你要上哪里去?”魏庭兰也不理会,指着行李说道:“被包、网篮、皮箱,共是四件行李,你们能做一担挑着走,就给你们挑,一个驮一件是不行的。”一个身材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瞪起两只血也似的红眼睛,望着魏庭兰问道:“你知道我们九江码头上的规矩么?”魏庭兰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你只说能做一担挑呢,不能做一担挑?”这挑夫扬着脸说道:“有什么不行!”魏庭兰道:“既是能行,就挑着走吧!我们到全安栈去。”这挑夫道:“你要我们做一担挑,出多少钱?”魏庭兰道:“你挑到全安栈,那帐房自然会照规矩给钱。”挑夫道:“那可不行。我们码头上有码头上的规矩,与他们帐房不相干。这一担行李四块钱,先交出钱来再走,少一文也不行。照规矩一块钱一件,做一个人挑也是这么多钱,分做四个人驮也是这么多钱。”魏庭兰不由得生气道:“你们这样会要钱,如何此刻还在当挑夫!我的行李不许你们挑,你们走吧!”旋说旋伸手将挑夫推开。挑夫也忿然说道:“你不许我们挑,看你叫谁挑?”   黄辟非见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恐怕耽延到天色黑了遗失行李,只好出面对挑夫说道:“好!还是由你们挑去吧!我给你一块钱的力钱。”挑夫听了,同时冷笑一声,大家围住行李站着,睬也不睬。黄辟非向魏庭兰道:“此去全安栈不远,这些挑夫既如此刁难,我们自己把行李提着走就得啦!这个小提包请妈妈提了,我和魏大哥一人提两件。”说时,将手提包递给自己母亲,拣了两件轻些儿的给魏庭兰,自己一手提起一件,向前便走。挑夫哪里肯放他们走,一字排开挡住去路,喝道:“这里不是野地方,我们码头上是有规矩的,行李都许你们自己搬时,我们当挑夫的连屎也没得吃了。放下来,看有谁敢提着行李走!”黄辟非性情虽本来是很温和的,但生长在富厚之家,平日又是父母极钟受的,家中当差的和老妈子,惟恐逢迎伺候不到,生平何尝受过人家的恶声厉色?这些挑夫凶恶的言语,她如何忍受的了?只气得她提起两件行李,大踏步向挡住的挑夫冲去。那长着一脸横肉的挑夫,伸手想来夺行李,急忙之间,却碰在黄辟非臂膊上,挑夫的手也快,趁势就扭住黄辟非的衣袖,这一来,把个黄辟非气得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就手中皮箱举起来,迎着扭衣袖的挑夫横扫过去。   那挑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下,被扫得倒退了几步,还立脚不住,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旁边的挑夫看了,虽则吃了一惊,只是都是些脑筋极简单的粗人,还不认定是黄辟非身有绝技,以为是那挑夫偶然不曾站稳。便有两个自信勇敢的冲上来,骂道:“咦咦!你这小丫头还动手打人吗?”一路骂,一路分左右来抢行李。黄辟非的母亲吓得喊:“打不得!”黄辟非料知今日不给点儿厉害他们看,是不能脱身的,回身把两件行李放在魏庭兰面前,回道:“大哥瞧着这行李吧,我非收拾这些比强盗还凶恶的东西不可!”说罢,折回身躯。那两个挑夫已逼近身边来了,公然各举拳头对黄辟非劈头劈脸的打下。黄辟非略向旁边一闪,只用两个指头在左边这个脉腕上一点,这个举起来的拳头,登时掉将下来,连这条臂膀都和断了的一样,只痛得张开大口直喊:“哎呀!”右边这个因来势太猛,收煞不住,已冲到黄辟非面前。这挑夫平日也时常练习拳脚工夫,最喜使拳锋、肩锋,他的头锋能在土墙上冲下一大块土来,这时乘势将身躯往下一挫,一头锋朝着黄辟非的胸膛撞来。这种打法,在外功拳中都是极蠢笨可笑的,如何能在练内功拳的黄辟非面前使出来呢?黄辟非不愿意用手打在这腌脏的脑袋上,一起脚尖,正踢着他面门,两颗门牙被踢得掉下来了,只痛得这挑夫双手掩着嘴,回头叫同伙的大家来围攻黄辟非。有这三个挑夫受了重创,其余的才知道这女子不是好欺负的,然而这一班平日凶横惯了的挑夫,怎肯就此屈服不打了呢?仗着人多势大,会些武艺的也不少,知道一个一个的上来,是打不过黄辟非的,于是各人挺手中扁担,发声吼,一拥上前,围住黄辟非如雨点一般的打下,把黄辟非的母亲和魏庭兰吓得呆了,立着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了。   黄辟非正恨平时没有使用武艺的机会,这时心里倒是又忿怒又欢喜。常言:“初生之犊不侵虎”,她哪里将这一班挑夫看在眼里?当下不慌不忙的将身躯往下一蹲,便只见一团黑球,在众挑夫丛中,闪过来晃过去,沾着的不是顿时倒地,便被抛掷落在一、二丈以外。一时打得黄辟非兴起,随手夺过一条扁担,对准打来的扁担,一劈一拨,顷刻之间,只见数十条扁担,被劈拨得满天飞舞,结果没有一个不受伤的。这些挑夫却不中用,在未动手以前,一个个横眉瞪眼,凶暴的了不得,经黄辟非打过以后,都吓得销声匿迹,没有一个敢露面了。码头上所剩的全是看热闹的人,这些闲人未尝不代黄辟非抱不平,但是多畏惧挑夫的凶焰,无人肯出头说话。此时见挑夫全被打跑了,这才有仗义的过来,自愿替黄辟非、魏庭兰将行李搬运到全安栈去。   黄辟非正在踌躇,不料这番打架的情形,虽经过的时间不久,然因事情太奇特了,消息传播得异常迅速,眨眼之间,便有人送信到全安栈,说有这般三个客人,要投全安栈歇宿,现在与挑夫打起来了。全安栈听了这消息,连忙打发接江的,带了两个茶房,奔到码头上来,准备阻止挑夫的围打。等他们跑到码头的时候,架已打完了,接江的遂拿出招牌纸给黄辟非,并述明来迎接的原故,黄辟非这才谢了那几个仗义的闲人,跟着接江的行走。魏庭兰吓了一身大汗,黄辟非母亲的两脚都吓软了。   到全安栈后不到一刻钟,就有九江著名的青帮首领洪锡山,亲自来拜访黄辟非,称辟非为女侠客。黄辟非是一个好人家的闺秀,平时足不出户,从来没有和面生男子说过话,何况是接见江湖上的人物呢?当即教茶房回说:因打架过于疲乏,到客栈就休息了,委实不能接见。洪锡山以为是实话,留了张名片请安,便自去了。接着又有一个名叫陈天南的,自称是码头上的挑夫头目,今日因事出门去了,不在码头上,以致闹出大乱子来,他一则前来谢罪,二则还有事要当面请求。茶房见洪锡山尚不曾见着,料知通报也无用,即将洪锡山求见及回答的话说了,陈天南不依道:“洪锡山来不见,安知我来也不见呢?洪锡山是无事前来拜访,我是有要紧的事,非见这黄小姐的面不可。无论如何,请你进去说说吧!”陈天南说话的嗓音高大,和茶房说的话,黄辟非在房中听得明白,即叫魏庭兰出来,问有什么要紧的事?魏庭兰见陈天南是码头挑夫的头目,恐怕是有意来图报复的,有些害怕不敢出去。黄辟非知道他胆量最小,便说道:“大哥尽管放心去见这人,我料知他们此后不仅不敢向我们无礼,无论对谁,也断不敢再和今日一般欺负人了。这人既说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不请大哥去会会他。”魏庭兰也自觉胆量太小,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了陈天南,问道:“你定要见黄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陈天南就魏庭兰身上打量了两眼反问道:“先生尊姓?和黄小姐是一道来的么?”魏庭兰点头道:“我姓魏,黄小姐是我的师妹。她此刻因疲乏了,已经休息,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吧!”陈天南笑道:“我知道黄小姐决不至疲乏得便已休息,我的事非面求黄小姐不可,随便对谁说也不中用。”魏庭兰道:“那么你就明天来吧,此时确已休息了。”陈天南道:“若是可以等到明天来,也不能算是要紧的事了,今晚我非求见不可,并且越快越好。”黄辟非已在房中听得清楚,忍不住走出问道:“你这人定要见我,究竟是为什么?”陈天南又惊又喜的神气,抢上前说道:“黄小姐,我陈天南在这里陪罪了。”说时,双膝着地,跪下去就拜,捣蒜也似的不计数,磕了好几个头,起来垂手立着说道:“我陈天南虽是一个粗人,不曾读书,也会不了多少武艺,只是生成一个高傲不肯服人的性子,生平除了父母、师傅而外,没有向人磕过头。这回对黄小姐磕头,一为陪罪,一为诚心钦佩黄小姐的武艺。我充当挑夫头目,平日不能管教挑夫,以致他们乘我不在码头照料的时候,向黄小姐无状,这是我对不起黄小姐。我如今还得求黄小姐大量包涵,饶恕了我那些无知无识的弟兄吧!”边说,边连连作揖。   黄辟非道:“是你那些挑夫先动手打我,我被逼得没有法子,不能不回手把他们打开。此刻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教我如何饶恕他们?”陈天南陪着笑脸说:“黄小姐的武艺太好,我那些弟兄们,此刻还在各人家里,有睡在床上打滚,直喊”哎唷“的;有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全身如炭火一般发热的,还有浑身都肿得如得了黄肿病的。我虽不懂得什么武艺,但是看了这些情形,知道是黄小姐下手点了他们的穴道。象他们这般对黄小姐无状,受苦是自取的,是应该的,不过我来求黄小姐可怜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苦人,一家妻室儿女,全仗他们搬行李运货物,赚几文钱换饭吃,一天不能上码头,妻室儿女便得挨一天饿。千万求黄小姐大发慈悲,给他们治好。”黄辟非听了,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一时失手打伤了他们,容或是有的,却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你回去教他们耐心等待一夜,倘能从此各人存心痛改前非,或者不待天明就好了,若以后仍欺负孤单旅客,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呢!你回去对他们这般说吧!”陈天南见黄辟非说话严正非常,不敢再多说,连应了几个“是”,退出去了。   魏庭兰回房问黄辟非道:“师妹既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何以有全身发热、睡倒不言不语、及浑身肿得如害黄肿病的情形呢?”黄辟非笑道:“二三十个那般蛮牛也似的大汉,围住我一个人打,我若不用重手把他们一下一个打翻,只怕打到此刻,还在码头上被他们围住呢?”魏庭兰道:“师妹点了他们的穴,不替他们治,他们自然能好吗?”黄辟非道:“这却难说!他们就因此送了性命,也是没法的事。他们这般凶暴,二三十个男子,用扁担、竹杠围住一个女子打,被打死了还算冤枉吗?”魏庭兰道:“可恶自是可恶,不过我的意思,也和刚才陈天南所说的一样,他们的妻室儿女可怜。”黄辟非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说时,伸着脖子向门外窗外望了一望,低声对魏庭兰说道:“我爸爸原是极不愿意将这点穴的方法传授给我的,是我自己把铜人图看得极熟,并偷看了爸爸抄本书上的手法。因看了有不明白的,拿着去问爸爸,爸爸这才肯教一点儿给我。不过点人的手法我学了,救人的手法,还不曾学好。爸爸再三说,学了这东西无用,我一问他,他就皱着眉头,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后来我弄得不敢问了,所以至今我还是只能把人点伤,不能把已伤的点好。这回的事,不要给爸爸知道才好,知道了不仅骂我,一定还得后悔不应该传授。”   魏庭兰摇头道:“我觉得这回的事,倒是隐瞒不得。老师知道,决不至责备师妹,并且有师母在旁,看见打架的情形。不是师妹仗着有一身武艺,无端去寻着人打架,今日倘若师妹没学会点穴的工夫,还了得吗?据我推测,老师只有后悔不应该不把救人的手法传授完全,以致活生生的把人点伤点死,无法挽救的,一定决不迟疑的把救人手法传给师妹。”当时,辟非的母亲坐在旁边听了,说道:“魏大哥这话有道理,将来让我对你爸爸说,包管你爸爸心甘情愿的传授给你。”黄辟非也以为然。一夜已过,次日绝早有船到了,黄辟非等便上了轮船,那些挑夫伤后是何情形,也无人去打听。   到上海才三日,黄石屏就回来了。黄辟非照例很欢喜的上前请过安,问道:“爸爸不是说至少也得耽搁十多天,才能回上海的吗?怎么今日就回来呢?若早知道只迟三天,我们何不等爸爸同走?”黄石屏放下脸来,只当没听得,连睬也不睬。黄辟非看了这神情,她平日是最为黄石屏夫妇所钟爱的,从来不曾受过这般冷酷难堪的嘴脸,只急得一颗心上下乱跳,险些儿从喉咙里直跳出来了,暗自想道:九江打架的事,爸爸刚到家来,母亲还不曾说起,断不会知道,假若是走九江经过的时候,听得人说吧,九江是一个大码头,每天来往的人成千成万,当时谁也不知道我的姓名,安知便是我打的?爸爸若是为这事生气,应该先向我问明白再骂我,多半是为田土纠葛的事,心里呕气,懒得说话,不与我相干,用不着我站在这里,自己吓自己,吓得心跳的难过。想罢,自以为不错,折转身待向房外走去,刚走近房门口,黄石屏猛喝了一声:“站住!”这一声站住不打紧,把个黄辟非惊得魂都掉了,回头呆呆的立着。她生平不曾受过这种委屈的,不由得两行眼泪和种豆一般的洒下来。黄石屏本来异常气忿,将平日痛爱女儿的心思,完全抛弃了,及看着自己女儿惊得这般可怜的神气,心里又觉得不忍了,倒抽了一口气问道:“你自己知道你还是一个闺女么?我平时教训你的言语,难道一句也忘了吗?如何敢公然在九江码头上,和一班挑夫动手打架?你当时也想到你自己的身份,和我姓黄的家声么?我时常说,不愿意你学武艺,为的就是明知道学了些武艺的人,一心想寻人试试手段,若是男孩子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儿家,竟会在众目昭彰的码头上,和男子汉打架,不用旁人批评,就凭你自己说,成个什么体统!”   黄辟非的母亲,忍不住在旁说道:“我当时也同在码头上看见,这番打架的事,实在不能怪辟非有心想寻人试手段,如果你那时在跟前,看着那些挑夫凶暴欺人的举动,任凭你脾气如何好,也不能不恼恨!辟非还是耐着性子,不和他们计较,无奈有一个身材最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大胆伸手把辟非的胳膊擒住,辟非的胳膊只动了一动,那东西自己站不牢跌倒了,其余的就硬诬辟非打了人,不由分说的围拢来打辟非。魏大哥吓出了一身汗,我两条腿都吓软了,若不是辟非还手上来得,怕不被他们打死了吗?”   黄石屏听了,冷笑道:“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你平日不知道管教女儿,不知羞耻,不顾体面,居然动手打伤几十个男子,不怪自己女儿凶暴,倒说人家凶暴。你不会武艺,庭兰也不会武艺,何以没有人把你的胳膊和庭兰胳膊擒住,偏要擒她这会武艺的胳膊!九江码头上,来的千千,去的万万,从来没听人说过挑夫打了客人的事,我们回南康的时候,不是走九江经过的吗?我们何以没遇着那擒胳膊的挑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们当时在码头上打架的情形,我一点也知道,挑夫不过向你们多讨几个力钱,你们若照数给了他,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辟非,你只知道四块钱搬到全安栈太贵了,你可知道你的身份,不仅值四块钱么?你黄家的家声,不仅值四块钱么?你以为九江是野地方,没有国法的么?你这种一知半解的工夫,倘若失手打死了人,你能逃的了不偿命吗?你爸爸妈妈平时那般痛爱你,你就肯为四块钱的小事,拼着把性命不要,使你爸爸妈妈伤心一辈子吗?”   黄辟非听到这里,想起打架时危险的情形,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几步跑到黄石屏跟前,双膝跪下,将头伏在黄石屏腿上说道:“爸爸不要生气了,我不该一时糊涂,忘了爸爸的教训,闹出这种乱子来,使爸爸着急呕气。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以后决不敢再出外胡闹了。”边说边伤心痛哭。   辟非母亲看了这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也忍不住掩面而哭。她母女这么一哭,登时把黄石屏的心哭软了,差一点儿也跟着掉下泪来,伸手将黄辟非拉起说道:“只要你知道后悔,以后永远不再这么胡闹,也就罢了。不要哭,听我说吧,你知道我原说至少须两星期回上海,何以今日就回了的原故么?就为你这一知半解的工夫,把那些挑夫打坏了,又不能给他们治好,使我不能不赶去施救。我先听得人传说,有一个小姑娘,在九江打翻了二、三十个挑夫,我便疑心是你这不听话的孩子闹的乱子。一时想打听详情,却又打听不出,过不了半日,那些受伤的挑夫,有好几个发生了危险的现象。那挑夫头目陈天南到处调查,居然被他查出你是我的女儿。我尚在南康家里,陈天南遂赶到南康,当面述了打架前后的情形,求我到九江诊治。此时我假使不在南康,再多耽延几日,这乱子还不知要闹多大!你可知道你下手毫无分寸,有七个人被你点着了死穴,睡在床上不言不语,只要一过七昼夜,便有神仙来救,也没有办法。你想想,他们虽是当挑夫的人,性命是一样的紧要。国家的法律,杀人者死,伤人者抵罪,对于被杀被伤的人,是不问富贵贫贱的,不能因为他们是挑夫,被人打死了,便不拿办凶手。那陈天南与码头上的地保,连禀帖都写好了,如果我不到九江去,或是不能把受伤的治好,只怕不出三、五天之外,你已被捕下狱了。你屡次要学点穴,我不肯传授给你,你还不愿意,你妈还说,有本领不传给自己女儿,世间还有何人可以传得?我当时对你们说,点穴的工夫难学,且学了不独全无用处,若学的人脾气不好,就和拿一支实弹手枪,送给疯子一般,不知要撞出多少祸来。你母女不相信,说一个闺女,终日足不出户,到哪里去撞祸。如今毕竟撞出大祸来,总应该相信我的话了。”   辟非母亲说道:“那日打过架以后,陈天南曾到全安栈对辟非磕头,他知道是点正了穴道,求辟非去救。你平日若将救法传给辟非了,当日就去救了,岂不省了许多的事,你也免得着急呕气,就为你不愿教,辟非每次问你,你总是摆出不高兴的面孔来,所以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还是把救法一股脑儿传给辟非吧。”黄辟非不待黄石屏回答,即摇着双手说道:“罢了,罢了!我愿当天发誓,从此无论在什么时期,我决不和人打架,更不去点人家的穴道,救法不知道没有关系,爸爸原不愿教,我此刻也不愿学了。”黄石屏笑了一笑,说道:“你此刻不愿意学,我倒愿意教了。你说愿当天发誓,以后不和人打架,点穴,这话我相信你是诚心说出来的。不过你若不会武艺,不会点穴,便能在无论什么时期可以做到,以我的年纪和经验阅历,尚且有时不免和人动手,你何能说得这般干净。救人的方法学会了,倒比学会了点人的方法好,不必是由你点伤的才可救,别人点伤的,或是因跌因撞伤的,也一般的可用这方法救治。”黄辟非心里何尝不愿学,因恐自己父亲在盛怒之下,听了母亲的话更生气,所以是这般表示,见自己父亲说出愿教的话来,真是喜出望外。从此,黄石屏便把救治的方法,传给黄辟非。   一日,黄辟非有个女同学,姓张名同璧的,到诊所来要会见黄辟非。这张同璧也是江西人,年纪比黄辟非大四、五岁,因同在崇实女学校读书,彼此交情异常亲密。黄辟非不曾在学校毕业,黄石屏因嫌学校里习惯不好,只读了两个学期,就不许再去了。张同璧在崇实毕业后,已嫁了一个姓屈的丈夫,既出了嫁,对于以前的同学便不大往来,已有两、三年不到黄辟非家来了。黄辟非只知道张同璧嫁了一个极精明能干、又极有学问的丈夫、两口子的爱情最好,姓屈的在上海某大学毕过业,已到日本留学去了,张同璧生了一个男孩子,人生的境遇,算是十分美满。这日,黄辟非见张同璧忽然来会,久不见面的要好同学来了,自很高兴,连忙请到自己卧室里坐谈。只是一见张同璧满面泪痕,一种忧伤憔悴的样子,完全表现于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有什么事着急?”张同璧还没开口,就用双手掩面抽咽起来,勉强忍耐住才说道:“我不得了。我特来求妹妹想法子救我的命。我的丈夫被上海县衙门的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了,十有九没有活命,妹妹看我怎生得了!”说到这里,忍耐不住又抽咽起来。要知她丈夫如何被捕,黄辟非如何援救,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八回    谭曼伯卖友报私嫌    黄石屏劫牢救志士   话说张同璧对黄辟非说出丈夫被捕之后,抽咽不止,黄辟非只得安慰她道:“事到为难的时候,着急哭泣是无用的,请把情形说出来,大家想方法去援救便了。革命党被官厅捕去了的也很多,毕竟杀了的还是少数。你是事主,你的心一乱,便什么事也没有办法了。你我已有好久不会面了,你近来的情形,我一点儿不知道,只听说你结婚后,感情很好,你屈姐夫在东洋留学,是何时回国来的,如何会被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请你说给我听吧。”张同璧遂详细将别后的情形说出。   原来张同璧的丈夫,是江苏无锡人,姓屈,单名一个伸字,号蠖斋,生得仪表堂皇,思想敏锐。他父亲虽是个在洋行里当买办的人,家中所来往的多是市侩,但屈蠖斋生成一种高尚的性质,从小就想做一个担当国家大事的人物,在大学校的时候,就欢喜运动,所有运动的方法,他无不精密研究。张同璧也是一个好运动的人,因在运动场与屈蠖斋认识。张同璧本来生得整齐漂亮,一张粉团也似的脸儿,对人和蔼可亲,总是未开口先含笑,凡是见过她一两面的男子,没有不希望与她接近的。她对待一般欢喜与她接近的男运动家,都是一视同仁。那些男运动家希望与她接近,当然多不怀好意,但是张同壁每遇到男子有挑逗她情形发生的时候,她虽不恶声厉色的拒绝人,只是自有一种严正的神态,使人知难而退。她对于曾经挑逗她的男子,都敬而远之,就想再和她接近一次,或对打一次网球,不问如何要求,是决不可能的了。因此,张同璧在运动界的声名虽大,结交的男朋友虽多,却是没有敢拿她当玩物看待的。屈蠖斋在初见张同璧时,心里也未尝不与旁的男子一样,不过屈蠖斋自视人格甚高,同时也极重视张同璧的人格,从来不肯有轻侮张同璧的举动。在张同璧眼中,看屈蠖斋的人品、学问,觉得一时无两,加以屈家富有产业,一般欢喜与张同璧接近的男子,举动没有能象屈蠖斋这般慷慨的。无沦如何有学问、有道德的女子,择婿虽不以财富为先决条件,然手头阔绰,举动慷慨,总是一项极有吸引力量的资格。张同璧既觉得屈蠖斋事事如意,而爱她又是情真意挚,便不知不觉的动了以终身相托的念头。屈蠖斋其所以对张同璧用情真挚,当然也有相与偕老之意。   无如此时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的潮流,虽已传到了中国,但远不及民国成立以后这般澎湃。张同璧的父母,对于女儿这种婚姻,固不赞同,就是屈蠖斋的父亲,也极反对这种自由结合的办法。屈蠖斋为这事和他父亲冲突了好几次,经亲族调解的结果,许可屈蠖斋讨张同璧为妻室,惟不与父母同居,由他父亲提出一部分财产给屈蠖斋,听凭屈蠖斋自立门户。屈蠖斋只要能达到娶张同璧为妻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迁就。张同璧既决心要嫁屈蠖斋,也顾不得自己父母的赞同与否,双方都是自作主张的就把婚结了,成立了一个小家庭。   屈蠖斋动身到日本去留学,这时孙中山正在日本集合革命同志,组织同盟会。眼光远大的留学青年,多有加入革命工作的。屈蠖斋到东京不上半年,也就当了同盟会的会员了。那时在国外的革命团体,就是同盟会,在国内的革命团体,叫做共和会。同盟会的革命手段,重在宣传,不注重实行,一因孙中山的主张,宣传便是力量;二因会员中多是外国留学生,知识能力比较一般人高,而牺牲的精神,反比较一般人低了。共和会的革命手段,恰与同盟会相反,全体的会员,都注重在实行,不但不注意宣传,并且极端秘密,有时为实行革命牺牲了生命,连姓字多不愿给人知道。凡是共和会的会员,大家都只知道咬紧牙关,按着会中议决的方略,拼命干下去,如刺孚奇、刺李准、炸凤山、炸王之春、杀恩铭、炸五大臣,种种惊天动地的革命运动,都是共和会的会员干出来的。在那时,满清政府的官吏,和社会上一般人,多只知道是革命党行刺,也分不出什么同盟会、共和会。但是南洋群岛的华侨,及欧美各国的学生,平日与革命党接近的,却知道同盟会中人,并没有实行到国内去革命的,除却首领孙逸仙,终年游行世界各国,到处宣传革命而外,其余的党员,更是专门研究革命学理的居多,然每次向各国华侨所募捐的金钱,总是几百万。共和会倒不曾向华侨捐过钱,也不曾派代表向华侨宣传过革命理论,因此之故,华侨中之明白革命党中情形的,不免有些议论同盟会缺乏革命精神。同盟会中人听了这种议论,倒有点儿着急起来。   凑巧这时候,首领孙逸仙从欧洲到了日本开同盟会干部会议。屈蠖斋入会的时期虽不久,革命的精神却非常充足,在会议席上慨然说道:“我们同盟会成立在共和会之先,因一向只在宣传上做工夫,实际到国内去从事革命运动,反远不如共和会的努力,对国内民众还没有多大的关系,惟有失去一般华侨的信仰,于我会的关系最大,我会以革命为号召,每年向各地华侨募捐数百万的金钱,倘若因失去信仰,断绝此后的饷源,将来便想回国去实行革命,也不可能了。”当时到会的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孙逸仙也觉得同盟会自成立以来,成绩太少,当下便定了一种活动的计划,指派了数十名精干的会员,回国分途进行。屈蠖斋被派在江苏省担任一部的事务。   他是一个极精明强干的人,加以胆大心细,家虽住在租界,为革命进行便利起见,在上海县城内租了一所房屋,做临时机关,招引各学校的有志青年,入会参加革命。凡事没有能终久秘密的,何况这种革命的大事业?经屈蠖斋介绍的青年,有一百多人,消息怎能毫不外漏呢?这消息一传到上海县知县耳里,立时派了几名干差,侦察同盟会会员的行动。干差中有一个姓张名九和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也曾读过几年书,是上海本地人,他父亲是上海县衙门里的多年老招房。张九和从小在衙门中走动,耳闻目见的奇离案件极多,心思又生成的十分灵敏,因此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能帮助衙中捕快办理疑难大案,各行各帮的内幕情形他尤为清楚,历任的县官对他都另眼相看。共和会的革命志士,经他侦察逮捕送了性命的,已有十几人。屈蠖斋也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回上海进行革命运动不到一个月,便知道张九和这小子可怕,费了许多手续,才认识了张九和的面貌,正待设法先把这个专与革命党为难的恶物除掉,想不到这胆大包身的张九和,反化装中学生,经会员介绍入会,也来参加革命。介绍他的会员,当然不知道他就是心毒手狠的张九和。喜得屈蠖斋早已认识了他的面貌,尽管他化装学生,如何能逃出屈蠖斋的两眼?当下屈蠖斋明知张九和忽来入会,是受了上海县知县的命令,来侦探会中行动的,却不动声色,只暗里知会几个预闻机要的会员,使他们注意,不可把秘密给张九和知道,本人倒装出与张九和亲近的样子。   张九和见屈蠖斋的举动言语,对他比较对一般会员来得格外亲密,也逆料是被屈蠖斋识破了,心里已打算下手逮捕。只因他知道屈蠖斋的党羽甚多,都是散居各地,并有一大半是住在租界内的,若冒昧动手,反是打草惊蛇,逮捕不着几个。他知道屈蠖斋已定期二月初一日,在临时机关召集会员开会,此时离开会的期只有三天了,他计算索性等到——月初一日,好一网打尽。不过在这三天之中,他又恐怕会中发生别的事故,临时变更开会的时期、地点,不能不每天到会中来侦探。这也是张九和心地过于狠毒,平日害死的人命太多,他自己的一条小性命,合该送在屈蠖斋手里。这日,屈蠖斋邀张九和到三马路小花园一家小酒馆里吃晚饭,另有两个会员同席。这两个会员,便是介绍张九和入会的。张九和虽已怀疑屈蠖斋识破了他的行径,但绝不疑心动了杀他的念头,以为租界上人烟稠密,要谋杀一个人,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酒馆里吃喝得非常畅快,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屈蠖斋有心计算张九和,因时间太早了不使动手,故意缓缓的吃喝。四个人猜拳估子,直闹到十一点钟。屈蠖斋既存心要把张九和灌醉,安有不醉之理?四人吃喝完毕,走出酒馆,张九和已醉得东倒西歪,两脚不由自主,口里糊里糊涂的不知说些什么。屈蠖斋伸左手将张九和的右胳膊挽住,示意一个气力强大的会员,同样的挽住左边胳膊,是这般两人夹着张九和,在马路上写之字一般的行走。此时马路上已行人稀少,往来走过的人,看了这三个醉汉走路的情形,多忍不住好笑,并连忙向两旁避让。走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一段路灯极少、没有行人和巡捕的地方,张九和被几阵北风吹得酒涌上来,忽然张口要吐。屈蠖斋觉得是下手的时机到了,连忙从腰间拔出涂满了白蜡的尖刀来,趁张九和停步张口吐出腹中酒的时候,猛然对准胸窝一刀刺下去。这尖刀是从日本买回来的,锋锐无比,只一下便刺到了刀柄。因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腹中,不但没有血喷出,被刺的人并不能开口叫喊,也不至立时倒地,或立时死去,必须等到拔出刀来,才能出血倒地。屈蠖斋恐怕这一刀不能致张九和的死命,低声向那挽左膀的说道:“我们夹着他多走一会吧。”遂拖住张九和仍往前走,只见张九和低着头,哼声不绝。   屈蠖斋和那个会员,虽都是极精干有胆识的人,然这种亲手杀人的勾当,究竟不曾干过。在未下手以前,两人的胆量很壮,下手以后,两人倒都不免有些慌急起来。又走了数丈远近,见路旁有一条很黑暗又仄狭的弄堂,屈蠖斋将张九和拖进那弄堂,两人同时用力一推,张九和扑地倒下,再使劲在他背上踏了一脚,不料刀柄抵住水泥,经这一脚踏下去,刀尖竟在背上透露出来。喜得屈蠖斋穿着皮靴,底厚不易戳破,若是寻常薄底朝鞋,说不定还得刺伤脚底。两人料知张九和经过这么一刀,又在大醉之后,万无生理,即匆匆走了出来。还有那个会员,带着手枪,远远跟着望风,准备万一被巡捕发觉的时候,好出其不意的上前帮助。凑巧这段马路上,既无行人,复无巡捕,使两人好从容下手,毫无障碍。   次日各报的本埠新闻上,就登出这事迹来。报馆访员探听消息真快,详情虽不曾披露,但已登出张九和的真姓名,及奉令侦探重大案件的情形来。在半夜一点钟时,即被人发觉,报告附近巡捕,因地上没有血迹,加以酒气扑人,还不知道是被人刺杀了,以为是喝多了酒,并发生了什么急症。那巡捕一面叫车将张九和送进医院,一面报告捕房,医生看见胸前刀柄露出一寸多长,才知道是被人刺了,只得将刀抽出。说也奇怪,不抽刀时,不出血不出声,刚把尖刀抽出,便大叫一声“哎唷!”鲜血和放开了自来水管一样,直射到一两尺高下,再看张九和已断气了。检查身上,在内衣的口袋里,搜出几张名片来,张九和的姓名住址,片上都有。当即由捕房派人,按着地址,通知了张九和的父亲。他父亲到医院看了自己儿子惨死的情形,始把奉令侦探要案,化装冒险与匪党来往的缘由说出,这回惨死,十九是落了匪党的圈套。屈蠖斋自刺杀了张九和,便不敢再到城里去活动了,就是租界上的住宅,也即日搬迁到亲戚朋友不知道的地方。   这时官厅缉捕凶手的风声非常紧急,杀人要犯,却不比国事犯,得受租界当局及各国政府的保护,只要中国官厅知道了凶犯的姓名住址,就可以照会捕房,协助逮捕。屈蠖斋在做革命工作的时候,虽改变了姓名,然既犯了这种重案,自然是提心吊胆,不敢随意出外走动,便是本会的会员,也不肯轻易接见。   这日,因一个住在法租界的亲戚家办喜事,张同璧定要屈蠖斋同去吃喜酒,屈蠖斋无法推托,只得夫妻两个同到那亲戚家去。真是事情再巧也没有了,正在下车的时间,屈蠖斋刚从怀中掏出钱来开车钱,忽觉背后有人在马褂衣角上拉了一下。他是一个心虚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同从日本回国做革命运动的会员,姓谭名曼伯,原籍是江苏常熟人,生得一副极漂亮的面孔,却是生成一副极不漂亮的心肠。到上海后,屈蠖斋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派他去干一件很重大的事,谁知他钱一到手,差不多连他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在一家幺二堂子里,挑识了一个扬州姑娘,一连几夜住下来,仿佛入了迷魂阵,终日昏头搭脑的,不仅把自己的任务忘了,连出外的工夫也没有,新学会了一件看家本领,便是吸鸦片烟,每日须下午两三点钟起床,模模糊糊用些早点,就开始吸鸦片烟。普通人家吃夜饭,他才吃第一顿饭,恋奸情热,既到夜间,当然又舍不得出门了。是这般把幺二堂子当家庭,闹了一个多月,手中所有安排做大事业的钱,已是一文不剩了,还是舍不得走,暗地将衣服当了,又闹过几日夜,实在无法可想了,这才打定主意,回见屈蠖斋,胡乱捏造了一篇报告,打算哄骗屈蠖斋,再骗些钱到手,好继续去行乐。哪里知道屈蠖斋当日派遣他的时候,已提防他不努力工作,或因不谨慎陷入官厅的罗网,随即加派了两个会员,也去那地方,一面在暗中侦察谭曼伯的举动,一面暗中保护,万一失事,也有人回来报信,以便设法营救。谭曼伯既是还不曾前赴目的地,对于那地方各种与革命运动有关的事情,不待说是毫不知道,反是屈蠖斋因早得了那两个会员的报告,很明了各种情形。谭曼伯凭空捏造的报告,怎能哄骗得过去呢?当下屈蠖斋看了这篇不伦不类的报告,不由得心中忿恨,将谭曼伯叫到面前,故意一件一件的盘问。谭曼伯哪里知道屈蠖斋有同时派人侦察的举动,还想凭着一张嘴乱扯,只气得屈蠖斋拍着桌子骂道:“你知道我们此刻干的是什么事么?这种勾当也能由你虚构事实的吗?你老实说出来,你简直不曾到那地方去,我早已侦查明白了。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混了这些日子,领去的款项如何报销?你不是新入会的人,应该知道会中的纪律,从实说来,我尚可以原谅你年轻,希望你力图后效,若还瞒着不说,我便要对你不起了,那时候休得怨我。”   谭曼伯以为自己在二幺堂子里鬼混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料想屈蠖斋纵精明,也找不着他嫖的证据,哪里肯实说,一口咬定所报告的是真情实事。屈蠖斋气忿不过,也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一张报告到东京总会,请求开除谭曼伯的会籍。两星期后指令下来,谭曼伯的会籍果然开除了。谭曼伯此时手中无钱,不但不能回东京去,便想回常熟原籍,也不能成行。屈蠖斋因他熟悉会中情形,恐怕他流落在上海,将于革命运动不利,复将他叫到面前,和颜悦色的说道:“你这次开除会籍,虽是由我呈请的,只是你是个精明人,素来知道我们会中的纪律。我今日既负责在此地工作,关系非常重大,对你违犯纪律的举动,不得不认真惩办。你应明白我对你绝无私人嫌怨,现在你的会籍既经开除了,自不便再支用公款,我只得以私人交谊,赠你四十块钱,作为归家的旅费,希望你即日动身回常熟去,万不可再在上海停留。”谭曼伯当时接了四十块钱,似乎很诚恳的感激,说了许多表示谢意的话,作辞走了。   屈蠖斋以为他必是回常熟去了,想不到这日在亲戚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又遇了他,回头看他身上穿的倒很华丽,不好不作理会,只得点点头说道:“你怎的还在这里,难道不回常熟去吗?”谭曼伯笑道:“我已去常熟走了一趟,因先父的朋友介绍,得了一件糊口的差事,所以回到上海来了。我前次荒唐,干了无聊的事,使老哥心里着急,又承老哥的盛情,私人赠我旅费,自与老哥离别以来,我无日不觉得惭愧,无时不觉得感激。有一次,自怨自艾的整整闹了一夜,决心次日去求见老哥,要求老哥宽恕,予我以自新之路,不料一绝早跑去,老哥已经搬迁了。向那看管弄堂的人打听,他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所在,从此便无从探听,今日无意中在这里遇着,真使我喜得心花怒放。我如今正有一个极好机会,可以替会中出一番大力,以赎前次荒唐的罪孽,只苦寻不着老哥,不知老哥此刻可有工夫,听我把这极好的机会述说一遍。”   屈蠖斋见他说的诚恳,自不疑心他有什么恶念,遂据实说道:“此刻委实对不起。你瞧,这办喜事的人家,是我的亲戚,我是特地来吃喜酒的。你既能悔悟前非,倘果能从此改变行径,以你的聪明能力,何愁干不出绝大事来。我和你今晚七点钟在青莲阁见面吧,有话到那里去谈。”谭曼伯连说:“很好,很好!”屈蠖斋回身挽了张同璧的手,同走进亲戚家去了。   他这家亲戚是个生意中人,很有点儿积蓄。这日为儿子娶媳妇,来了不少的男女贺客。屈蠖斋虽和这人家是亲戚,并且也是以经商起家,只是因屈蠖斋是个漂亮人物,又是一个出洋的留学生,夫妻两个的人品知识,都高人一等,这亲戚家也特别的殷勤招待,主人夫妇陪着他夫妻俩谈话,一会儿外边爆竹声响,西乐、中乐同时奏曲,新妇花轿已进门了,傧相立在礼堂,高声赞礼。屈蠖斋喜瞧热闹,和张同璧走出礼堂来,只见礼堂两厢,挤满了男女老幼的来宾,四个女傧相等媒人开了花轿门,一齐把花枝也似的新妇,推推拥拥的捧出轿来。屈蠖斋定睛看了新妇几眼,对张同璧笑说道:“新妇的姿首不错,你看她不是很象如师么?张同璧瞟了屈蠖斋一眼,摇头说道:”快不要这们随口乱说,人家听了不痛快。“   屈蠖斋正待回答,忽见一个男子,急匆匆的双手分开众人,挤到屈蠖斋面前说道:“屈先生,对不起你,请你同我去救一家人的性命吧!”屈蠖斋听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自然摸不着头脑,愕然望着那人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姓什么,我不认识你,无端教我去哪里救谁的性命?”那人表现出非善意的笑道:“屈先生当然认不得我,我是西门路沈家的亲戚,我姓王。屈先生前日在沈家闲谈几句话不打紧,害得沈家大太太和姨太太日夜吵闹不休,昨夜姨太太气急了,吞生鸦片烟寻死,直闹到天明才救转来。大太太因受了老爷几句话,也气得吊颈,如今一家人简直闹的天翻地覆。沈老爷急的没有办法,只好打算请屈先生前去,把前日所谈的话,向姨太太,大太太说明一番,免得她们闹个无休歇。”屈蠖斋道:“我在沈家并没说什么话,使他家大小不和,请你回去,我夜间有工夫就到沈家去。”   姓王的还待往下说,屈蠖斋已挥手正色说道:“你走吧。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亲戚家。此刻正在行结婚礼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多说闲话吧。”姓王的没得话说,刚要退出,忽从门外又挤进两个蛮汉,直冲封屈蠖斋前面,一边一个将屈蠖斋的胳膊揪住,高声说道:“人家因你几句话,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了,你倒在这里安闲自在的吃喜酒,情理上恐怕有些说不过去。走吧,同到沈家去说个明白,便没你的事了。”屈蠖斋急得跺脚,恨不得有十张口辩白,但是来的这两人,膂力极大,胳膊被扭住了,便不能转动,连两脚在地下都站立不牢,身不由自主的被拉往外走。张同璧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沈家说错了什么话,满心想对来人说,等待吃过喜酒再去,无奈来人气势凶猛,竟象绝无商量余地的样子,加以来人的举动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屈蠖斋已被扭出大门去了。主人及所有来宾,都因不知底细,不好出头说话。张同璧毕竟是夫妻的关系不同,忍不住追赶上去,赶到大门口看时,只见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三个人已把屈蠖斋拥上汽车,呜的一声开着走了。   张同壁知道步行追赶是无用的,折身回到亲戚家,对一般亲友说道:“西门路沈家和蠖斋虽是要好的朋友,彼此往来亲密。只是他家大小素来不和,吵嘴打架的事,每月至少也有二十次,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蠖斋说话从来异常谨慎,何至因他几句闲话,就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我觉得这事有些可疑,沈家我也曾去过多次,他家当差的我认识,刚才来的三个人,我都不曾见过,并且来势这么凶恶,沈家没有汽车,不见得为这事特地借汽车来接。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得亲去沈家瞧瞧,若真是沈家闹什么乱子,我去调和调和也好。”亲友中关切屈蠖斋的,都赞成张同璧赶紧去。   张同璧慌忙作辞出来,跳上黄包车,径向西门路奔去,到沈家一问,不但屈蠖斋没来,大太太和姨太太并没有吵嘴寻短见的事,这一来把个张同璧急慌了,只得仍回到亲戚家,向一般关怀的朋友,说了去沈家的情形,即托一般亲友帮忙援救。当下有主张报告捕房的,张同璧以为然,便亲去捕房报告,自己并向各方探听,倒很容易的就探听得:当时三人将屈蠖斋拥上汽车,直驶到法租界与中国地相连之处,汽车一停,即有十多个公差打扮的人,抢上前抖出铁链,套上屈蠖斋的颈项,簇拥到县衙中去了。   张同璧探得了这种消息,真如万丈悬岩失足,几乎把魂魄吓出了窍,随即带了些运动费在身边,亲到县衙探望,门房衙役、牢头禁卒都送了不少的钱。这些公门中人,没有不是见钱眼开的,不过这番因案情重大,县知事知道屈蠖斋的党羽极多,恐怕闹出意外的乱子,特地下了一道手谕:“无论何人,不许进监探望,并不许传递衣物及食品,故违的责革。”即有了这一道手谕,任凭张同璧花钱,得钱的只好设辞安慰,说这两日实因上头吩咐太严,不敢作主引进监去,过两三日便好办了。张同璧无可奈何,只得打听了一番屈蠖斋进衙后的情形,回家设法营救。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来往的,多系商人,与官场素不接近,突然遇了这种变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无不前去请求援救。偶然想得数年前同学黄辟非身上,估量黄石屏是一个久享盛名的医生,必与官场中人认识,亲自前去请求帮忙,或者能得到相当的结果,因此跑到黄石屏家来,将屈蠖斋被捕的情形,泣诉了一遍,只不肯承认是革命党。   黄辟非生成一副义侠心肠,听了张同璧的话,又看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立时把屈蠖斋救出来,好安慰张同璧。无如自己还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有何方法能营救身犯重案的屈蠖斋,脱离牢狱呢?当即对张同璧说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这种意外的事变,以你我同学的感情而论,凡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忙。不过这事不是寻常的困难问题,非得有与上海县知事或上海道关系密切的人,便是准备花钱去运动脱罪,也不容易把钱送到。若没有多的钱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县替你屈先生辩白,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好在此刻家父还没出外,我去请他老人家到这房里来,你尽管当面恳求,我也在旁竭力怂恿。只要他老人家答应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绝无办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应。”   张同璧道:“老伯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对他老人家太少亲近,如今有了这种大困难的事,便来恳求,非有你从旁切实帮我说话,我是不敢十分相强的。”黄辟非道:“这事倒用不着客气。”说着待往外走。张同璧赶着说道:“我应先去向老伯请安,如何倒请他老人家到这里来呢?”   黄石屏的诊所房屋,前回书中已说过,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楼上的客堂楼,是黄石屏日常圾大烟及会客之所,西边厢房,便是黄辟非的卧室。张同璧来访的时候,黄石屏正在客堂楼上吸大烟。黄辟非见张同璧这么说,便将她引到客堂楼来,向黄石屏简单介绍了张同璧的来意。张同璧抢步上前向黄石屏跪下,说道:“侄女平时少来亲近老伯,今日为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老着面孔来求老伯救援。”黄石屏忙立起身,望着辟非说道:“痴丫头,立在旁边看着,还不快搀扶屈太太起来!”黄辟非扶张同璧在烟榻前面一张椅上坐下,黄石屏问了问被捕的情形,说道:“我记得前天报上曾登载一件暗杀案,报上虽没有刊出凶手的姓名来,但是据一般人传说,那个被暗杀的,是上海县衙门里的有名侦探,专与革命党人为难,这番就是奉命去侦探革命党,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说必是革命党杀的,并且听说凶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锋利无比,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叫喊。大家推测这凶手多半是从东洋回来的,你家屈先生凑巧刚从东洋回来,大约平时与那些革命党不免接近,所以这次就受了连累,究竟他的行径,你知道不知道呢?”   张同璧流泪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过得求老伯原谅,侄女自遇了这种横祸,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经昏乱,象这样关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说乱道呢?”黄石屏点头道:“这事是在外面胡乱说不得的。你不相信我为人,大约不至到我这里求救,请你将所知道的情形,照实对我说吧。我不知道实情,便不好设法去救。”   张同璧知道黄石屏平日为人极正大,在当时社会上一般正人,除却是在清廷做官,所谓世受国恩的而外,大概都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存心摧残党人的最少。张同璧逆料黄石屏必是对她丈夫表同情的,遂将屈蠖斋回国后的情形详细述了一番。黄石屏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论现在的官场,本来上下都是极贪污的,不问情节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钱,又有相当的门路,决无想不出办法之理。不过你们屈先生这案子的情形,比一切的重大案件,都来得特别些。他亲手暗杀了那个侦探,此刻那侦探的父亲,还在上海县衙里当招房,那便是你家屈先生的冤家对头。这种杀子之仇,是不容易用金钱去调解的。劝你也不用着急,你既和我辟非同学,又把这事委托了我,我当然得尽我的力量替你设法,但是我有一句最关紧要的话对你说,你得依遵我: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情形,及我对你所说的话,永远不许向人说,便是将来你们屈先生侥幸脱离了牢狱,你们夫妻会了面,也不许谈论今天的事。总之,你今生今世,无论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不许提今天的事,你能依遵么?”   张同璧救丈夫心切,黄石屏又说得如此慎重,自然满口承认依遵。黄石屏正色道:“你这时想我帮忙,救你丈夫的性命,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你可以答应依遵,就是教你把所有的财产都送给我,你也可以答应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何以这么慎重其事的对你说这番话呢?实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我黄家是江西大族,全族多是安分守己的农人,没有一个受得起风波的。不用说我单独出力营救革命党入,便是与革命党人来往,我黄家全族的人听了都得害怕,从此不敢与我接近了。其他种种不好的影响,更毋庸说了。你就是这么答应我不行,你是真能依遵的,立刻当天跪下,发一个大誓,不然我不敢过问。”   张同璧随即对着窗外的天空,双膝跪下,磕了几个头,伸起腰肢跪着说道:“虚空过往神祗在上,信女张同璧,今因恳求黄石屏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依遵黄先生的吩咐,永远不把今日恳求的情形,对一切的人说,如有违误,此身必受天谴,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刚说到这里,黄石屏已从烟榻上跳下地来,说道:“好,好!请你就此回家去吧!只当没有今天到我家的这回事,凡有可以去恳求设法的人,你仍得去恳求,不可以为我答应了帮忙,就能万事无碍了。”张同璧一面连声答应“是!”一面掉转身躯,向黄石屏磕了一个头,立起身作辞而去。   张同璧走后,黄石屏出诊了几个病回来,将魏庭兰叫到跟前说道:“你赶快拟一张启事,交帐房立刻送到报馆里去,务必在明天的报上登出来。启事上说我自己病了,不能替人打针,须休养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应诊。”魏庭兰听了这番吩咐,留神看黄石屏的神情举动,并无丝毫病态,心中怀疑,口里却不敢问,只是觉得多年悬牌的医生,每日来门诊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号,一旦停诊,与病家的关系极大。凡是有大名的医生,非万不得已,断不登报停诊,即算医生本人病了,有徒弟可以代诊,总不使病家完全绝望。不过魏庭兰知道黄石屏的性格,仅敢现出踌躇的样子,垂手站着,不敢说什么。黄石屏已明白了魏庭兰的用意,正色说道:“你不知道么?我在这两星期中,门诊出诊都太多了,精神实在来不及,若不休养几天,真个要大病临头了。我这种年龄,这种身体,大病一来,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复原,恐怕连性命都有危险。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领,还不能代我应诊,你不要迟疑,就去照办吧!”魏庭兰这才应“是”退出,拟了停诊的广告,送给黄石屏看过,交帐房送各报馆刊登。   次日各报上虽则都登载出来,也还有许多不曾看报的,仍跑到诊所来求诊,经帐房拒绝挂号才知道。黄石屏这日连朋友都不肯接见,独自一个人躺在烟榻上吸烟,直到吃过晚饭,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从来不常穿的青色洋服来,选了一条青色领结。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黄石屏止住道:“就去离此地不远,用不着备车。”说毕,穿好洋服便往外走,走后姨太太才发觉忘记换皮靴,也不曾戴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玄青素缎的薄底朝鞋。姨太太笑道:“身上穿着洋服,脚上穿着薄底朝鞋,头上帽子也不戴,象个什么样子?快叫车夫拿皮靴帽子赶上去吧!”车夫拿了靴、帽追到门外,朝两边一望,已不见黄石屏的背影,不知是朝哪一方走的,胡乱追了一阵,不曾追上,只得罢了。   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才回来,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躺在烟榻上,叫姨太太烧烟,吸了好大一会工夫,方过足烟瘾。姨太太笑问道:“从来不曾见你象今天这样发过瘾,你这朋友家既没有大烟,你何不早点儿回来呢!象这样发一次烟瘾,身体上是很吃亏的。你平日穿便衣出门惯了,今天忽然穿洋服,也和平日一样,不戴帽子,不穿皮靴,我急得什么似的,叫车夫追了一阵没追上。”黄石屏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一时高兴想穿洋服,穿上就走,谁还记得换皮靴?”说着,将洋服换了下来。姨太太提起衬衫看了看,问道:“怎的衬衫汗透了呢?”黄石屏答道:“衬衫汗湿了吗?大约是因为发了烟瘾的关系,这衣服不用收起,就挂在衣架上吧!我明天高兴,还是要穿着出外的。”姨太太道:“明天再不可忘记换皮靴。”黄石屏笑道:“你哪里懂得,外国人夜间出外,不一定要换皮靴的,便是穿晚礼服,也不穿用带子的长靴,穿的正和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不是白天正式拜客,这些地方尽可以马马虎虎。”姨太太昕了,便不说什么了。   第二日,黄石屏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叫魏庭兰到跟前说道:“今夜我有事须你同去,恐怕要多费一点儿时间。你若怕耽搁了瞌睡,精神来不及,此时就可以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再叫你。”魏庭兰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仍不敢问,回动自己房里,睡到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亲自到床前,叫他起来说道,“睡足了么?我们一道吃点儿东西就去。”魏庭兰同到楼上,见桌上已安捧了菜饭,黄石屏喝了几杯白兰地酒,又吃了两碗饭,看了看表道:“是时候了,我们去吧!”魏庭兰平日跟随黄石屏出外,总是为诊病,照例替黄石屏提皮包。此时魏庭兰不知为什么事叫他同去,仍照例把皮包提着。黄石屏也不说什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的脚说道:“昨天老师穿洋服忘记换皮靴,姨师母急得叫车夫拿着靴帽在后追赶,今天老师又忘记了。”黄石屏不高兴道:“你们真不开眼,穿洋服不穿皮靴、不戴帽,难道马路上不许我行走吗?人家不许我进门吗?”这几句话骂得魏庭兰哪里敢再开口,走出大门,车夫已将小汽车停在门外。黄石屏对车夫说道:“你用不着去,我自已开车。”车夫知道黄石屏的脾气,不是去人家诊病,多欢喜自己开车,当下跳出车来。黄石屏和魏庭兰坐上,开足速力,一会儿跑到一个地方停了,黄石屏望着魏庭兰道:“我有事去,你就坐在车上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不许离开这车子。”   魏庭兰也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应是,看着黄石屏匆匆的走了,独自坐在车中。看马路上的情形,虽是冷僻没有多的街灯,然形势还看得出是西门附近,大概是离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等了一点多钟,两脚都坐满了,越等越夜深,越觉四边寂静,虽在人烟稠密的上海,竟象是在旷野中一样,但有行人走过,脚步声在百步外也可昕得明白。魏庭兰既不能离开汽车,只好坐着细昕黄石屏的脚声。等到一点钟的时候,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声,从远处渐响渐近,却是皮靴着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的走得很从容、很沉重,知道是过路的人,懒得探头出望。一会儿那皮靴声走近汽车,忽然停了,并用两个指头在车棚上敲了两下。魏庭兰原是闭眼坐着的,至此是张眼向车外探望,只见一个外国巡捕,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问道:“你这车停在此地干什么?”魏庭兰道:“我们是做医生的,我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教我在此地看守汽车。”外国巡捕听吧,点了点头,又一步一步的走去了。魏庭兰仍合眼静听,除却听得那巡捕的皮靴声越响越远,渐至没有声响外,听不着一点儿旁的声息。正在心里焦急,不知自己老师去什么地方,耽搁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转来,猛觉车身一动,有人踏动摩达,车轮已向前转动,惊得他睁眼看时,原来黄石屏己坐在开车的座位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从背后认不出是谁?汽车开行得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的不知经过了几条马路,方在一条弄堂口停下。黄石屏扶着那人下车,急忙走进弄堂去了,不到一刻工夫,黄石屏便跑出来,跳上汽车,直开回家,到家后低声对魏庭兰道:“今夜的事,切记永远不可向人提起,要紧要紧!”魏庭兰连忙点头应“是!”   过了一日,报纸上就登出上海县监狱里要犯越狱逃走的消息来,报上将屈蠖斋身家历史,在日本参加革命,及回国活动,刺杀县衙侦探,县衙悬赏缉拿不着,后因屈部下谭某与屈有隙,亲到县衙报密,设计将屈骗出租界,始得成擒,不知如何竟被屈弄穿监牢屋顶,乘狱卒深夜熟睡之际,从屋顶逃走了。据那狱卒供称:出事的前一夜,在二更敲后,仿佛听得牢房上有碎瓦的响声,当时已觉得那响声很怪,不象是猫儿踏的瓦响,只是用百步灯向房顶上探照了一会,什么也瞧不见,只好象有几片瓦有些乱了,以为是猫儿捉耗子翻乱的,便不在意。次日白天再看瓦顶上的瓦,并没有翻乱的样子,就疑心是夜间在灯光下瞧的不明白,事后想来,才悟出牢房顶上的窟窿,是在前一夜弄穿的,不过将屋瓦虚掩在上面,使人瞧不出破绽,这必是与屈同党的人干的玩意。   这新闻登载出来,社会上一般人无不动色相告,说革命党人如何如何厉害不怕死,谁也不疑心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名医,会干出这种惊人的事来。这案情虽是重大,然因屈蠖斋夫妇早已亡命到外国去了,那时官厅对于革命党,表面虽拿办得象很严厉,实际大家都不敢认真,事隔不到两月,那个亲去县衙告密的谭曼伯,一夜从雉妓堂子里出来,被几个穿短衣的青年,用三支手枪围住向他开放,身中九枪死了。凶手不曾捕着一个,但社会上人知道谭曼伯有叛党卖友的行为,逆料必是死在革命党人手里。这样一来,更无人敢随便和革命党人为难了。事后虽不免渐渐露出些风声来,与屈、黄两方有密切关系的人,知道屈蠖斋是黄石屏救出来的,不过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有谁敢胡说乱道呢?   秦鹤岐因与黄石屏交情深厚,黄石屏生平事迹知道最详,因见霍元甲异常钦佩黄石屏的医术,遂将黄石屏生平的事迹,约略叙述了一番。霍元甲、农劲荪等人听了,自是益发敬仰。霍元甲问道:“黄辟非小姐既承家学,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兄弟不揣冒昧,想要求秦爷介绍去见一面,不知能否办到?”秦鹤岐摇头道:“这事在去年上半年还办得到,在去年十月间已经出嫁了。此刻黄小姐住在南康,如果你还在上海的时候,凑巧她到上海来了,我还是可以介绍见面,并且凭着我这一点儿老资格,就教她走一趟拳,使一趟刀给你瞧瞧,都能办到。倒是要黄老头儿做一手两手工夫给你看,很不容易。”   农劲荪道:“他对人不承认会工夫么?”秦鹤岐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不相干的人去问他,他当然不承认,遇了知道他的历史,及和他有交情的人,与他谈论起武艺来,他怎能不承认?”农劲荪道:“他既不能不承认会武艺,若是勉强要求他做一手两手,他却如何好意思不做呢?”秦鹤岐笑道:“他推托的理由多呢!对何种人说何种推托的话,有时说,年老了,气血俱衰,做起来身体上很吃亏;有时说,少年时候练的工夫,与现在所做的道功,多相冲突,随便做两手给人看了无益,于他自己却有大损害,有时说,从前练武艺于打针有益,如今练武艺于打针有害,做一两手工夫不打紧,至少有十二个钟头,不能替病人打针。究竟哪一说有道理,我们即不与他同道,又不会用针,怎好批评!”农劲荪笑道:“可以说都有道理,也可以说都无道理。总之,他安心不做给人看,随口推托,便再说出十种理由来,也都是使人无法批评的。”   秦鹤岐又闲谈一会去了,次日上午又来看霍元甲,问道:“四爷的病全好了么?”霍元甲道:“承情关注,自昨日打针后直到此刻,不曾再觉痛过。”秦鹤岐道:“我见黄石屏诊病最多,不问什么病,虽是一次诊好了,在几日之内,必须前去复诊一次,方可免得久后复发。我着虑你因不觉痛了,不肯再去,所以今日特地又来,想陪你去将病根断了。”霍元甲踌躇着答道:“谢谢你这番厚意。我这病是偶然得的,并不是多年常发的老毛病,我想一好就永远好了,大约不至有病根在身体内,我觉得用不着再去了。”秦鹤岐听了,原打算再劝几句,忽然心里想起从前曾批评过霍元甲,练外功易使内部受伤的话,恰好霍元甲这次的病,又是嘉道洋行试力之后陡然发生的,思量霍元甲刚才回答的这几句话,似乎是表示这病与练外功及试力皆无关系的意思,因此不便再劝。   过了几日,霍元甲因不见有人前来报名打擂,心中非常纳闷。正在想起无人打擂,没有入场券的收入,而场中一切费用,多无法节省,深觉为难的时分,农劲荪从外边走了回来,说道:“那日嘉道洋行的班诺威,忽然开会欢迎四爷,不料竟是有作用的。我们这番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算是白跑了。”霍元甲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说?农爷在外边听了些什么议论?”   农劲荪一面脱了外套,一面坐下说道:“不仅是听了什么议论,已有事实证明了。四爷前几日不是教我去打听嘉道洋行欢迎我们的用意吗?这几日我就为这事向与嘉道洋行有密切关系的,及和英领署有来往的各方面探询,始知道班诺威本人,虽确是一个欢喜运动的人,平日是喜与一般运动家、拳斗家接近,但是这次欢迎四爷,乃是英领署的人授意,其目的就在要实地试验四爷,究有多大的力量?张园开擂的那日,英国人到场参观的极多。四爷和东海赵交手的情形,英国懂得拳斗的人看了,多知道四爷的本领,远在东海赵之上,所以能那般从容应付,东海赵败后,更没有第二个人敢上台,因此英国人疑虑奥比音不是四爷的对手,沃林尤其着急。于是想在未到期以前,设法实地试验四爷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他们以为两人比赛,胜败是以力量大小为标准的。奥比音是在英国享大名的大力士,他全身各种力量,早已试验出来,英国欢喜运动及拳斗的人,大概多知道,中国拳术家不注意力量,又没有其他分高下的标准,若没有打东海赵的那回事,他们英国人素来骄傲,瞧不起中国人,心里不至着虑奥比音敌不过四爷。那日嘉道洋行原预备了种种方法,试验四爷的力量,想不到四爷不等他们欢迎的人来齐,也不须他要求试验,就把他的扳力机扳坏了。有了那么一下,班诺威认为无再行试验的必要,他欢迎四爷的目的已达,所以开欢迎会的时候,只马马虎虎的敷衍过去,一点儿热烈的表示也没有。倘若我们那天不进他的运动室,他们欢迎的情形必然做出非常热烈的样子,并得用种种方法,使四爷高兴把所有的力量显出来。据接近班诺威的人听得班诺威说,奥比音试扳力机的力量,还不及四爷十分之七。他们即认定比赛胜负的标准在各人力量的大小,奥比音的力量与四爷又相差太远,他们觉得奥比音与四爷比赛,关系他英国的名誉甚大,败在欧美各国大力士手里,他们不认为耻辱,败在中国大力士手里,他们认为是奇耻大辱。有好几个英国人写信警告沃林,并怪沃林贪财,不顾国家名誉。沃林看了四爷摆擂的情形,已经害怕,得了嘉道洋行试力的结果,便不得到警告的信,也决心不践约了。”   霍元甲抢着说道:“双方订约的时候,都有律师、有店家保证,约上载得明白,到期有谁不到,谁罚五百两银子给到的做旅费。奥比音被中国大力士打败了,果然耻辱,被中国人罚五百两银子,难道就不耻辱吗?”农劲荪道:“四爷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能罚他五百两银子,事情虽是吃亏,但是终使外国人受了罚,显得他英国大力士不敢来比赛,倒也罢了。你还不知道,他那一方面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已跑了呢!我今天出外,就是去找那律师和电器公司的平福,谁知那律师回国去了,电器公司已于前几天停止营业了。沃林家里人说,沃林到南洋群岛去了。你看这一班不讲信义的东西,可笑不可笑!”   霍元甲因无人打擂,本已异常焦急,此时又听了这番情形,更气得紧握着拳头,就桌上打了一拳,接着长叹了一声说道:“一般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这番到上海来,真可算是祸不单行了。”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心事,恐怕他忧虑过甚,又发出什么毛病来,仍得故作镇静的样子说道:“这倒算不得祸。我看凡事都是对待的,都是因果相生的。我们不为订了约和奥比音比赛,便不至无端跑到上海来摆擂台,不摆擂台,就不至在各报上遍登广告,不会有当着许多看客三打东海赵的事。因摆擂及沃林违约,我们虽受了金钱上的损失,然四爷在南方的名誉,却不是花这一点金钱所能买来的。外国人说名誉是第二生命,不说金钱是第二生命,因有了名誉,就不愁没有金钱,有金钱的,不见得就有名誉。四爷在北方的声名,也算不错,但是究竟只武术界的人知道,普通社会上人知道的还少,有了这回的举动,不仅中国全国的人,都钦仰四爷的威名,就是外国人知道的也不少,这回四爷总算替中国人争回不少的面子。奥比音因畏惧四爷,不敢前来比赛的恶名,是一辈子逃避不掉的了。我们若不是因金钱的关系,听了他们全体逃跑的消息,应该大家欢欣鼓舞才是。少罚他们五百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天在外面专听到一些不愉快的消息,却也有两桩使人高兴的消息,只因我一则心里有事,懒得说它,二则因有一桩,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一桩暂时还难实现,不过说出来也可使你高兴高兴。有一家上海最著名的阔人,因你的武艺高,声名大,想聘请你到他家当教师,一面教他家的子侄,一面替他家当护院,每个月他家愿送你五百块的薪水……”   霍元甲不待农劲荪说完,即笑了笑摇头说道:“赵玉堂尚且不屑给人家做看家狗,我霍四虽是没有钱,却自命是一个好汉,不信便赶不上赵玉堂!不问是什么大阔人,休说当护院,就是要聘请我当教师,教他家的子侄,也得看他子侄的资质,是不是够得上做我的徒弟?资质好的不在乎钱多少,资质若够不上做我的徒弟,我哪怕再穷些,也不至贪这每月五百块钱就答应。”   农劲荪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那阔人在彭庶白家遇了我,向我提起这点,我已揣摩着你的心理回答他了。这事你虽不愿意干,然因这事可以证明你这番到上海摆擂所得声名,影响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小。平情论事,大阔人的钱虽不算什么,但是你我所走的地方也不少,何尝见过有这么大薪水的教师和护院?北方阔人是最喜请教师护院的,每月拿一百块钱的都很少,倘若你不经过摆擂这番举动,那怕本领再高十倍,也没人肯出这许多钱请你。还有一桩是,上海教育界的名人,现已明白中国武艺的重要,正在邀集赀力雄厚的人,打算请你出面,办一个提倡武术的学校。从前教育界一般人,专一迷信外国学问,只要是外国的什么都好,中国固有的,不问什么,都在排除之列,谁敢在这外国体操盛行全国的今日,说提倡中国武术的话?能使教育界的人觉悟,自动的出力提倡,这功劳也在摆擂上面。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要做一个名震全国的人还容易,要做一个功在全国的人却不容易。当此全国国民都是暮气沉沉的时候,你果能竭平生之力来提倡武术,振作全国国民的朝气,这种功劳还了得吗?这才真可以名垂不朽呢!一时间受点儿金钱的困难,两相比较起来,值得忧虑么?”   霍元甲听了这番议论,他是个好名的人,功业心又甚急切,不知不觉的就把兴会鼓动起来,拔地立起身说道:“我也知道我这个人应该从远大处着眼,略受些儿金钱困难的苦,不应如此着急,不过时刻有你农爷在旁,发些开我胸襟的议论就好。农爷一不在旁边,我独自坐着,便不因不由的会想起种种困难事情来。农爷何以说那武术学校的事,暂时不能实现呢?”农劲荪道:“这是一桩大事业,此时不过有几个教育界中人,有此提倡,当然不是能咄嗟立办的事,并且这事是由他们教育界中人发动的,他们不到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不便来请四爷。”霍元甲听了,忽就床沿坐下,用手按着胸脯。农劲荪看霍元甲的脸色苍白,双眉紧皱,料知必是身体又发生了毛病,连忙起身走到跟前问道:“你那毛病又发了吗?”霍元甲跺了跺脚,恨声说道:“真讨厌透了!人在倒霉的时候,怎的连我这般铜筋铁骨的身体,都靠不住了,居然会不断的生起病来,实在可恨啊!”说时,用双手将胸脯揉着,鼻孔里忍不住哼起来。   农劲荪看了,不由得着急道:“前几天秦鹤岐特地来陪四爷到黄医生那里去打针,四爷若同去了,今天决不至复发。”霍元甲忍痛叫了两声刘震声,不见答应,农劲荪叫茶房来问,说刘先生出门好一会了,不曾回来。霍元甲道:“那天我不同秦鹤岐去,一来因那时的病已完全好了,二来秦鹤岐与那黄医生是要好的朋友,有秦鹤岐同去,黄医生必不肯收诊金。我与黄医生没交情,如何好再去受他的人情?刘震声若回来了,就叫他去雇一辆马车来,我还得去看看,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农劲荪道:“雇车去瞧病,何必定要等震声回来呢?叫茶房打电话去雇一辆车来,我陪你去一趟就得啦!”霍元甲道:“怎好劳动你呢?”农劲荪道:“你病了还和我闹这些客气干吗?”遂叫茶房吩咐了雇马车的话。   茶房刚退出房,刘震声已从外面走进房来,一眼见霍元甲的神情脸色,现出异常惊慌的样子,问道:“老师怎么样?真个那病又发了吗?”农劲荪点头道:“你老师说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正望你伺候他到黄医生那里去。”刘震声听了,忽然和小孩子被人夺去了饼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声哭,倒把农、霍二人都吓了一跳。农劲荪忙阻止他道:“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没有知识的小孩,怎么一见你老师发了病,就这么哭起来呢?不要说旁人听了笑话,便是你老师见你这么哭,他心里岂不比病了更难受吗?”平日刘震声最服从农劲荪的话,真是指东不敢向西,这回不知怎的,虽农劲荪正色而言,并说得这么切实,刘震声不但不停哭,反越说越哭得伤心起来。不知刘震声有何感触,竟是如此痛哭,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九回    进医院元甲种死因    买劣牛起凤显神力   话说刘震声越哭越显得伤心的样子,霍元甲忍不住生气说道:“震声,你害了神经病吗?我又没死,你无端哭什么?”刘震声见自己老师生气,才缓缓的停止悲哭。农劲荪问道:“你这哭倒很奇怪,象你老师这样金刚也似的身体,漫说是偶然生了这种不关重要的病,就是大病十天半月,也决无妨碍。你刚才怎么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并且是这般痛哭呢?”刘震声揩了眼泪,半晌回答不出。霍元甲也跟着追问是什么道理,刘震声被追问得只好说道:“我本不应该见老师病了,就糊里糊涂的当着老师这么哭起来。不过我一见老师真个又病了,而发的病又和前次一样,还痛得更厉害些,心里一阵难过,就忍不住哭了出来。”霍元甲道:“发过的病又发了,也没有什么稀奇,就用得着哭吗?你难道早就知道我这病又发吗,怎的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呢?”   刘震声道:“我何尝早就知道,不过在老师前次发这病的时候,我便听得人说,老师这病的病根很深,最好是一次治断根,如不治断根,日后免不了再发,再发时就不容易治愈了。我当时心里不相信,以为老师这样铜筋铁骨的身体,偶然病一次,算不了什么,哪里有什么病根?不料今天果然又发了,不由得想起那不容易治愈的话来。”农劲荪不待刘震声更往下说,即打了个哈哈说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老师这病,是绝对没有性命危险的病,如果这病非一次治断根,便有危险,那日黄石屏在打针之后,必然叮咛嘱咐前去复诊。”霍元甲接着说道:“农爷的话一点儿不差,震声必是听得秦老头儿说。秦老头儿自称做的是内家工夫,素来瞧外家工夫不起,他所说的是毁谤外家工夫的话,震声居然信以为实了。我不去复诊,也就是为的不相信他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