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5 页/共 22 页
朱伯益演说奇异人
陈乐天练习飞行术
话说朱伯益见孙福全说得这般慎重,忙也起身拱手说道:
介绍两位去拜访他,是再容易没有的事。象陈乐天这样的人物,确是够得上两位去结交。我在几日前,不但不知道他是一个有大本领的人,并把他当作一个吃里手饭的朋友。前几日我因私事到韩春圃大爷家里去,在门房里问韩大爷在不在家?那门房时常见我和韩大爷来往,知道不是外人,便向我说道:“大爷在虽在家,只是曾吩咐了,今日因有生客来家,要陪着谈话,不再见客。若有客来了,只回说不在家,”我便问来的生客是谁,用得着这么殷勤陪款,那门房脸上登时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说道:“什么好客?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穷小子,也不知因什么事被我们大爷看上了。今早我们大爷还睡着不曾起床,这穷小子就跑到这里来,开口便问我韩春圃在家么?我看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稀烂的瓜皮小帽,帽结子都开了花,一条结成了饼的辫子盘在肩上,满脸灰不灰白不白的晦气色,还堆着不少的铁屎麻,再加上一身不称身和油抹布也似的衣服,光着一双乌龟爪也似的脚,套着两只没后跟的破鞋,活是一个穷痞棍。我这里几曾有这样穷光蛋上过门呢?并且开口韩春圃,我们韩大爷在东三省,谁不闻名钦敬,谁敢直口呼我大爷的名字?我听不惯他这般腔调,又看不上眼他这般样范,对他不起,给他一个不理,只当是没有看见。他见我不理,又照样问了一声。我便忍不住回问他道:”你是哪里来的?韩春圃三个字有得你叫唤吗?‘好笑,他见我这么说,反笑嘻嘻的对我说道:“你是韩春圃家里的门房,靠韩春圃做衣食父母,自然只能称呼他大爷,不敢提名道姓呼韩春圃。我是他的朋友,不称呼他韩春圃称呼什么?请你去通报你们大爷,说我陈乐天特地来拜他。”我一听门房说出陈乐天三个字,即时想起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正是姓陈名乐天,也正是门房所说的那般容貌装束,不觉吃了一惊问道:“你们大爷在哪里认识这陈乐天的?若是多年的老朋友,陈乐天已在我们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不应该直到今日才来见你们大爷?”那门房蹙着双眉摇头道:“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认识的呢?他虽说与我们大爷是朋友,我如何相信我们大爷会交他这种叫化子朋友?时常有些江湖上流落的人,来找我们大爷告帮,大爷照例不亲自见面,总是教帐房师爷出来,看来人的人品身份,多则三串、五串,少也有一串、八百,送给来人,这是极平常的事,每年是这么送给人的钱也不计其数。我以为这陈乐天也不过是一个来告帮的人。平常来告帮的无论怎样,总得先对我作揖打拱,求我进去说两句方便话。这陈乐天竟使出那儿子大似老子的嘴脸来,谁高兴睬他呢?料想他这种形象,就有来头,也只那么凶,即向他说道:”我们大爷出门去了,你要见下次再来。’他嗄了一声问道:“你们大爷出门去了吗,什么时候出门去的?‘我说:”出门去了就出门去了,要你问他什么时候干吗?他不吃着你的,轮不着你管。’我这番话,就是三岁小孩听了,也知道我是不烦耐理他,有意给嘴脸他瞧的。他倒一些儿不动气的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因他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谈了话,再三约我今早到这里来,我因见他的意思很诚,当面应允了他,所以不能失信。今早特地早起到这里来,你说他出门去了,不是奇怪吗?‘说时仲着脖子向里面探望。我听他说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活,心里就好笑起来,我们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便在家里不曾出门,也没有人客来访,并且我知道大爷素来睡的很早,终年总是起更不久就上床,怎么三更半夜还和他谈了话呢?这话说出来,越发使我看出他是个无聊的东西,本打算不睬他的,但是忍不住问他道:”你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话吗,在什么地方谈的,谈了些什么话?’他说道:“谈话的地方,就在离此地不远,谈了些什么话,却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十分诚恳的求我今早到这里来,你不用问这些闲话吧!请你快去通报一声,他听说我陈乐天来了,一定很欢喜的。‘这陈乐天越是这般说,越使我不相信,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不曾出大门一步,我是在这里当门房的人,大爷出进都不知道吗?我大爷从来起更就上床,你三更时分和他谈活,除非是做梦才行,劝你不必再瞎扯了。你就见着我们大爷,也得不了什么好处。’不料我这几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起来,竟泼口大骂我混帐,并指手划脚的大闹。大爷在上房里听了他的声音,来不及穿衣服,披着衣,趿着鞋,就迎了出来。可怪,一见是这穷小子,简直和见了多年不曾会面的亲骨肉一般,跑上前双手握住陈乐天的手,一面向他陪罪,一面骂我无礼,接进去没一会,就打发人出来吩咐我今日不再见客的话。原来这陈乐天是住在朱爷客栈里的吗?他到底是一个何等人呢?“我说他虽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等之人,你们大爷若是陪着旁的客人,不再见客,我也不敢冒昧去见,既是陪的是陈乐天,并且如此殷勤恭敬,我倒要进去见见你大爷,打听你大爷何以认识他,何以这般殷勤款待他?那门房说道:”大爷既经打发人出来吩咐了我,我怎么敢上去通报呢?‘我说:“毋须你去通报,我和你大爷的交情不比平常。他尽管不见客,我也要见他,我见了他把话说明白,决使他不能责备你不该放我进去。’门房即点头对我说道:”大爷此刻不在平日会客的客厅里,在大爷自己抽大烟的房里。‘“
孙福全听到这里问道:“韩春圃是什么人?我怎的不曾听人说过这名字?”朱伯益道:“孙爷不知道韩春圃吗?这人二十年前,在新疆、甘肃、陕西三省走镖,威名很大,结交也很宽广,因此多年平安,没有失过事。只为一次在甘肃押着几辆镖车行走,半途遇了几个骡马贩子,赶了一群骡马,与他同道,其中有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头,老态龙钟的也赶骡马。韩春圃见了就叹一口气说道:”可怜,可怜!这么大的年事了,还不得在家安享安享,这般风尘劳碌,实在太苦恼了。‘韩春圃说这话,确是一番恤老怜贫的好意,谁知道这不服老的老头听了,倒不受用起来,立时沉下脸来说道:“你怎不在家安享,却在这条路上奔波做什么?’韩春圃随口答道:”我的年纪还不算老,筋力没衰,就奔波也不觉劳苦,所以不妨。‘这老头不待韩春圃再说下去,即气冲冲的截住话头说道:“你的年纪不老,难道我的年纪老了吗?你的筋力没衰,难道我的筋力衰了吗?’韩春圃想不到一番好意说话,会受他这般抢白,也就生气说道:”我怜恤你年老了,还在这里赶骡马,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你这老东西真太不识好了!‘老头更气得大叫道:“气死我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做了人家的看家狗,尚不知羞,你配可怜我吗?我岂是受你怜恤的人。’韩春圃被老头骂得也气满胸膛,恨不得即时拔出刀来,将老头劈做两半个,方出了胸头的恶气,只是转念一想,这老头已是六、七十岁了,这般伛腰驼背的,连走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我就一刀将他劈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江湖上人从此便得骂我欺负老弱,并且他不曾惹我,是我不该无端去怜恤他,算是我自讨的烦恼,且忍耐忍耐吧!此念一起,遂冷笑了一笑说道:”好,好!是我瞎了眼,不该怜恤你。你的年纪不老,筋力也没衰,恭喜你将来一百二十岁,还能在路上赶骡马。‘说毕打马就走。不料那老头的脾气,比少年人还来得急躁,见韩春圃说了这些挖苦话,打马就跑,哪里肯甘休呢?竟追上来将几辆镖车阻住,不许行走。韩春圃打马就跑,并非逃躲,不过以为离远一点儿,免得再费唇舌,做梦也想不到老头公然敢将镖车阻住,这样一来,再也不能忍耐不与他计较了,勒转马头,回身来问老头为什么阻住镖车不放?老头仍是怒不可遏的说道:“你太欺负人了!你欺我年老筋力衰,我倒要会会你这个年纪不老、筋力不衰的试试看。’韩春圃看老头这种举动,也就料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但是韩春圃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年的平安镖,艺高胆大,哪里把老头看在眼里,接口说道:”好的!你要会会我,我在这里,只问你要怎生会法?‘老头道:“我也随你要我怎生会我就怎生会,马上步下,听你的便。我若会不过你,你可怜我,我没得话说。倘若你会不过我,那时我也要可怜你了。’韩春圃道:”我会不过你,从此不吃镖行饭,不在这条路上行走,我们就是步下会吧!,韩春圃要和他步下会,也有个意思,因见那一群骡马当中,有一匹很好的马,老头是做骡马生意的人,骑马必是好手,恐怕在马上占不了他的便宜,步下全仗各自的两条腿健朗,方讨得了便宜,看老头走路很象吃力的样子,和他步战,自信没有吃亏之理。老头连忙应道:“步下会很好,你背上括的是单刀,想必是你的看家本领,我来会你的单刀吧!‘韩春圃的刀法,固是有名,在新、甘、陕三省享盛名,就是凭单刀得来的,只是刀法之外,辽仗着插在背上的那把刀,是一把最锋利无比的宝刀,略为次一点儿的兵器,一碰在这刀口上,无不削为两段,被这刀削坏了的兵器,也不知有多少了。老头说要会他的单刀,他正合心意,即时抽出刀来,看老头不慌不忙的,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形式分两,仿佛是铁打的,然不过指头粗细。韩春圃准备一动手,就得把这旱烟管削断,使老头吃一惊吓,哪知道动起手来,旱烟管削不着,倒也罢了,握刀的大拇指上,不知不觉的,被烟斗连敲了两、三下,只敲得痛不可忍,差不多捏不住刀了。亏他见机得早,自知不是对手,再打下去必出大笑话,趁着刀没脱手的时候,急跳出圈子拱手说道:”老英雄请说姓名,我实是有眼不识泰山,千乞恕我无状。’老头这才转怒为喜,哈哈笑道:“说什么姓名?你要知道,有名的都是饭桶,不是饭桶,不会好名,你走吧!‘
韩春圃自从遇了这老头以后,因曾说了打不过不再保镖的话,就搬到吉林来住家,手边也积蓄了几万两银子的财产,与几个大商家合伙做些生意,每年总得赚一万八千进来。二十年来,约莫有五、六十万了,在吉林可算得是一家巨富,生性最好结交,有钱更容易结交,韩春圃好客的声名,早已传遍东三省了。不过他近年因时常发些老病,抽上了几口大烟,武艺只怕久已不练了,但是遇了有真实本领的入,他还是非常尊敬,迎接到家里款待,一住三、五个月,临行整百的送盘缠是极平常的事,我与他的交情已有二十年了,承他没把我当外人,做生意的事多喜和我商量,我也竭心力替他计算,依他多久就要请我去他家管帐。我因这边的生意有三、四成是我自己的,绊着不能分身,只好辞了他不去。他抽大烟的房间,在他的睡房隔壁,他前年还买了一位年轻的姨太太,所以抽大烟的房间里,轻易不让外客进去。他知道我一则年纪老了,二则也不是无义气、不正派的朋友,有生意要请我去商量的时候,多是邀我到那房里坐,便是他那新姨太也不避我,因此我才敢不要门房通报,自走进去。刚走中门,里面的老妈子已经看见我了,连忙跑到韩春圃房门口去报信。只听得韩大爷很豪爽的声音说道:“朱师爷来了吗?好极了,快请进来!‘那老妈子回转身来时,我已到了房门口。韩大爷起身迎着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方才知道这位陈师傅,也是住在你那客栈里,这是毋庸我介绍的。‘势利之心谁也免不了,陈乐天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实在有些瞧不起他的意思,此时因他在韩大爷房中,又听得说韩大爷如何敬重他,我心里更不知不觉的对他也生了一种饮敬之念,当即笑回答道:”陈爷是我栈里的老主顾,怎用得着大爷的介绍?’说着,即回头问陈乐天道:“陈爷和韩大爷是老朋友吗?‘陈乐天摇头笑道:”何尝是老朋友!昨夜三更对分才会面,承他不弃,把我当一个朋友款待,我也因生性太懒,到吉林住了三、四十日,连近在咫尺的韩大爷都不认识,亏得昨夜在无意中和他会了面,不然真是失之交臂了。’我听了这话,趁势问韩大爷道:“大爷从来起更后就安歇,怎么昨夜三更时分,还能与陈爷会面呢?‘韩大爷大笑道:”说起来也是天缘凑巧,我一生好结交天下之士,合该我有缘结交这位异人。我这后院的墙外,不是有一座小山吗?我这后院的方向,原是朝着那小峰建造的,每逢月色光明的时候,坐在后院中,可以望见山峰上的月色溶溶,几棵小树在上面婆娑弄影,有时立在山峰下视,这后院中的陈设,也历历可数,那山如就是这所房子的屏障。后来因有人说,在山峰上可以望见后院,不大妥当,恐怕有小人从山上下来,偷盗后院中的东西,劝我筑一道围墙,将一座小山围在里面,也免得有闲人上山,侵害山上草木。我想也好,筑一道围墙,观瞻上也好一点,因此就筑了一道丈多高的围墙。自从筑成那道围墙之后,这山上除了我偶然高兴走到上面去玩玩之外,终年没有一个外人上去。昨夜初更过后,我已上床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忽觉得肚中胀痛,咕噜咕噜的响个不了。我想不好了,必是白天到附近一个绅士家吃喜酒,多吃了些油腻的东西,肚中不受用,随即起来到厕所里去大解。去厕所须从后院经过,大解后回头,因见院中正是皓月当空,精神为之一爽,便立在院中向山峰上望着,吐纳了几口清气,陡见照在山上的月,仿佛有一团黑影,上下移动。我心里登时觉得奇怪,暗想若不是有什么东西悬在空中,如何会有这一团黑影照到山上呢?遂向空中望了一望,初时并没有看见什么,再看山上的黑影,忽下忽上的移动了一阵,又忽左忽右的移动起来,越看越觉得仔细,好象是有人放风筝,日光照在地下的风筝影一样。此时已在半夜,哪有人放风筝呢?并且这山在围墙之内,又有谁能进来放风筝呢?我心里如此猜想,忽然黑影不见了,我舍不得就此回房安歇,仍目不转睛的向山上看着,一会儿又见有一团黑影从东边飞到西边,但并不甚快,不似鸟雀飞行的那般迅速,这样一来,更使我不能不追寻一个究竟。从后院到山上,还有一道小墙,墙上有一张门,本是通山上的。我也来不及回房取钥匙,急忙将锁扭断,悄悄的开门走上山去,走不到十来步,就看见那团黑影,又从西边飞到东边去了,在院中的时候,被墙头和房檐遮断了,只能看见山上黑影,不能看见黑影是从哪里来的。一到山上,立时看见这位陈师傅,简直和腾云驾雾的一样,从西边山头飞过东边山头。我在少年时候,就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只是几十年来,尽力结交天下豪杰之士,种种武艺,种种能为的人,我都见过,只不曾见过真能飞得起的人,纵跳工夫好的,充其量也不过能跳两丈多高,然是凭各人的脚力,算不得什么,象陈师傅这样,才可算得是飞得起的好汉。我当时看了也不声响,因为一发声出来,恐怕就没得给我看了,寻了一处好藏身的所在,将身体藏着偷看,果见陈师傅飞到东边山头,朝着月光手舞脚蹈了一阵,好象从怀中取出一个纸条儿,即将纸条儿对月光绕了几个圆圈,顷刻就点火把纸条儿烧着。我刚才问陈师傅,方知道烧的是一道符箓,烧完了那符篆之后,又手舞脚蹈起来,旋舞旋向上升起,约升了一丈多高,就停住不升了,悬在空中。凑巧一阵风吹来,只吹得摇摇摆摆的荡动,经过二、三分钟光景,缓缓的坠将下来,落在山头,便向月光跪拜,又取一道符箓焚化了,又手舞脚蹈,又徐徐向上升起。这回升得比前回高了,离山头足有十丈以外,并不停留,即向西移动,仿佛风推云走,比从西山头飞过东山头时快了一倍。我看那飞行的形势,不象是立刻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惟恐他就此飞去了,岂不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只急得我跳出来向空中喊道:“请下来,请下来!我韩春圃已在此看了多时,是何方好汉,请下来谈谈。’因在夜深万籁无声的时候,陈师傅离地虽高,然我呼喊的声音,还能听得清楚。他听得我的声音,即时停落下来,问我为何三更半夜不在家里安睡,到这山上来叫唤些什么?我就对他作了揖,随口笑道:”你问我为何不在家安睡,你如何也在这里呢?我韩春圃今年将近六十岁了,十八岁上就闯荡江湖,九流三教的豪杰,眼见的何止千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般飞得起的好汉。这是天假其缘,使我半夜忽然肚痛,不然也看不见。请问尊姓大名,半夜在这山上飞来飞去,是何用意?‘陈师傅答道:“半夜惊动你,很对不起。我姓陈名乐天,四川人,我正在练习飞行,难得这山形正合我练习飞行之用,不瞒你说,我每夜在这山上练习,已整整的一个月了。’我听了练习飞行的话,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我的年纪虽近六十了,然豪气还不减于少年,若是飞行可以学得,岂不是甚好,便向陈师傅拱手说道:”今夜得遇见陈师傅,是我生平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我心里想向陈师傅请教的话不知有多少,一时真说不尽。这山上也不是谈话之所,我想委屈陈师傅到寒舍去休息一会,以便从容请教。寒舍就在这里,求陈师傅不可推却,谁知陈师傅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此刻已是三更过后了,我不能不回去谢神,方才若不是你在下面叫喊,我早已回去了。‘陈师博虽是这么说,但是我恐怕他一去,就再无会面之期,如何肯轻易错过呢?也顾不得什么了,双膝朝他跪下说道:”陈师傅若定不肯赏脸到寒舍去,我跪在这里决不起来。’陈师傅慌忙伸手来扶,我赖在地下不动,陈师傅就说道:“我既到了这山上,为什么不肯到你家去呢?实在因为我练习飞行,须请来许多神道,每夜练过之后,务必在寅时以前谢神,过了寅正,便得受神谴责。此刻三更已过,若再迟半个时辰就过寅正了,我自己的正事要紧,不能为闲谈耽误,这一点得请你原谅。‘我见陈师傅说得如此慎重,自然不敢再勉强,只是就这么放他走了,以后不知能否见面,不是和不曾遇见的一样吗?只得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陈师傅说:”我住的地方,虽离此不远,只是我那地方从来没有朋友来往,你既这般殷勤相待,我明早可以到你这里来会你。我在吉林住了四十多日,并在这山上练习了一个月,却不知道你是一个好结纳的人,我也愿意得一个你这样的朋友,以解旅中寂寞。’我见陈师傅应允今早到这里来,才喜孜孜的跳了起来,又再三要约,陈师傅一面口中回答,一面已双脚腾空,冉冉上升,一霎眼的工夫,便已不知飞向何方去了。你说象这样的奇人,我生平没有遇见过,如今忽然于无意中遇见了,教我如何能不欢喜!陈师傅去后,我还向天空呆望了许久,直到小妾因不见我回房,不知为什么登坑去了这么久,疑心我在厕所里出了毛病,带了一个老妈子,掌灯同到厕所来看,见厕所里投有我,回身看短墙上的后门开着,锁又被扭断在地,简直吓得不知出了什么乱子,正要大声叫唤家下众人起来,我才听出来小妾和老妈子说活的声音,连忙下山跳进后院,若再呆立一会必闹得一家人都大惊小怪起来。小妾问我为什么半夜跑上后山去,我也没向她说出来,因为恐怕她们妇道人家不知轻重,听了以为是奇事,拿着去逢人便说。我想陈师傅若不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跑到这山里来练习呢?既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却因我弄得大众皆知,我自问也对不起陈师傅。不过因我不肯将遇陈师傅的事说出来,以致看门的人不认识陈师傅,言语之问多有冒犯之处,喜得陈师傅是豪杰之士,不计较小人们的过失,不然更是对不起人了。“
我听了韩春圃这一番眉飞色舞的言语,方知道所以这般殷勤款待陈乐天的原故。韩春圃果然是欢喜结纳天下的英雄好汉,但是我朱伯益也只为手头不及他韩春圃那么豪富,不能对天下的英雄好汉,表现出我欢喜结纳的意思来。至于心里对有奇才异能的人物,推崇钦佩之念,也不见得有减于韩春圃。当下听过韩春圃的话,即重新对陈乐天作揖道:“惭愧之至!我简直白生了两只肉眼,与先生朝夕相处在一块儿一个多月了,若非韩大爷有缘,看出先生的绝技来,就再同住一年半载,我也无从知道先生是个异人,即此可见先生学养兼到,不屑以本领夸示于人。陈乐天回揖笑道:”快不要再提学养兼到的话了,提起来我真要惭愧死了。我是个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学习什么,都只学得一点儿皮毛,算不得学问。蒙韩大爷这么格外赏识,甚不敢当。‘陈乐天在我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无日不见面两、三次,每次一见他的面,看了他那腌脏的形象,心里就不由得生出厌恶他的念头来,谁还愿意拿两眼仔细去看他呢?此时既知道他是一个奇人了,不但不厌他腌脏,反觉得有他这般本领的人,越是腌脏,越显得他不是寻常之辈。再仔细看他的相貌,腌脏虽仍是腌脏极了,然仔细看去,确实不是和平常乞丐一般的腌脏,并且相貌清奇古怪,两眼尤如电光闪烁,尽管他抬头睁眼的时候很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异相来。韩大爷问他到吉林来做什么事?他说他在四川的时候,听得有人说吉林的韩登举,是一个豪杰之士,能在吉林省内自辟疆土,俨然创成一个小国家模样,在管辖疆土之内,一切的人物都听韩登举的号令,不受官府节制,不奉清朝正朔,拥有几万精强耐战之兵,使吉林官府不敢正眼望他,远道传闻,不由得他非常欣羡,所以特地到吉林来,一则要看看韩登举是何等人物,二则想调查韩登举这种基业,是如何创立成功的,内部的情形怎样?到吉林之后,见了韩登举,甚得韩登举的优待,住了几日,就兴辞出来,移寓到我这客栈里,韩大爷又问他,特地从四川来看韩登举,何以在韩登举那里只住几日,而在客栈里却盘桓一个多月,是何用意?他笑答道:“没有什么用意。吉林本是好地方,使人留连不想去,在韩登举那里受他的殷勤招待,多住于心不安,客栈里就盘桓一年半载,也没要紧,所以在客栈里住这么久。’
韩大爷安排了酒菜,款待陈乐天,就留我作陪客,我也巴不得多陪着谈谈。酒饮数巡之后,韩大爷说道:“我从前只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还以为不过是心里想想,口中道说罢了,实在决没有这么一回事,哪知道今日竟亲眼看见了。我既有缘遇着,就得请教陈师傅,这样飞行的法术,必须何等人方能练习?象我这种年逾半百的人,也还能练习得成么?”陈乐天点头道:“飞行术没有不能练习的人,不过第一须看这人有没有缘法,第二须看这人能不能耐劳苦,就是年逾半百,也无不可练习之理。但是,人既有了五十多岁,精力总难免衰颓,未必还能耐这劳苦!如果是曾学过茅山教法术的人,哪怕是八十以上的年纪,也还可以练习。‘韩大爷道:”茅山教的名称,我也只听得有人说过。会茅山教法术的人,并没有见过,我的精力,本来不至于就这么衰颓的,只因武艺这项学问,太没有止境了,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谁也不能自夸是魁尖的人物,为此把我少年争强好胜之心,完全销歇了,二十年来既不吃镖行饭了,便不敢自认是会武艺的人,连少年时所使用的兵器,都送给人家去了。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二十年来不练武艺,专坐在家中养尊处优,又抽上了这几口大烟,精力安得不衰颓呢?不过精力虽衰,雄心还是不死,若能使我练成和陈师傅一般的飞行术,我倒情愿忍劳耐苦,除死方休。只要请教陈师傅,我有不有这种缘法。’
陈乐天笑道:“你能遇着我,缘法倒是有的。只是那种劳苦,恐怕不是你所能忍耐的。不是我故意说得这么烦难,在不会茅山教法术的人,要学画一道符,就至少非有三年的苦工夫,不能使画出来的符生感应。‘韩大爷道:”啊呀呀!有这么难吗?画什么有这么难呢?’陈乐天道:“画符没有难易,能画一道,便能画一百道,一道灵,百道也灵,一道不灵,百道也不灵。‘韩大爷道:”符有什么难画,笔法多了画不象吗?’陈乐天大笑道:“哪里是笔法多了画不象,任凭有多少笔法;哪有画不象之理,所难的就下笔之初,能凝神一志,万念不生,在这画符的时候,尽管有刀枪水火前来侵害,都侵害画符的人不着。一道符画成,所要请的神将,立时能发生感应,只看画符人的意思要怎样,便能怎样,所以知道画符的人极多,而能有灵验的符极少,并不是所画的形象不对,全在画符的人没有做工夫,神志不一,杂念难除,故不能发生感应。古人说:”至诚格天“。这至诚两个字,不是一时做得到的,无论什么法术,都得从至诚两字下手。会得茅山教法术的人,有了画符的本领,再学飞行术,多则半年,少则百日,可望成功,否则三年五载也难说。‘
韩大爷道:“三年五载可望成功,我也愿意练习,请教先做画符的工夫应该如何下手,不烦难么?‘陈乐天道:”万般道法,无不从做坐功下手,虽做法各有派别不同,然入手不离坐功,成功也不离坐功。坐功无所谓难易,成功却有迟早。天资聪颖,平日习静惯了的人,成功容易些;天资钝鲁,平日又生性好动的人,成功难些。’韩大爷听了这话即大笑道:“我本来是一个生性极好动的人,一时也不能在家安坐,但近十多年以来,我的性情忽然改变了,不但不好动,并且时常整月或二十日不愿出门。十多年前,若教我一个人终日坐守在一间房里,就是用铁链将我的脚锁牢,我也得设法把铁链扭断,到外面去跑跑。近来就大不然,哪怕有事应该出外,我也是寅时挨到卯时,今日推到明日。这十多年来,倒可说是习惯静了,于坐功必很相宜。‘
陈乐天听了也大笑,笑了一声,却不往下说什么。韩大爷知道他笑的有因,忍不住问道:“我的话不对吗?陈爷和我初交不相信,这位朱师爷与我来往二十年了,陈爷尽管问他,看我在十多年前,是性情何等暴躁,举动何等轻浮的人。”我正待说儿句话,证实韩大爷的活,确是不差,陈乐天已摇头笑道:“我怎么会不相信韩爷的话!韩爷便不说出近来性情改变的话,我也能知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性情举动了,不过这样还算不得是性情改变,也不能说是习惯静了。‘
韩大爷忙问是什么道理,陈乐天随即伸手指着炕上摆的大烟器具说道:“若没有这东西就好了。抽上了这东西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只要黑粮不缺,就是教他一辈子不出房门,他一心在吞云吐雾,也不烦不燥。若再加上一、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时刻不离的在旁边陪着,无论什么英雄豪杰,到了这种关头,英锐之气也得销磨净尽,是这样的不好动,与习静做坐功的不好动,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习静做坐功的人,精神充实,心志坚定,静动皆能由自己作主,久而久之,静动如一。抽上了大烟瘾的人,精神日益亏耗,心志昏沉,其不好动,并非真不好动,是因为精力衰惫,肢体不能运用自如,每每心里想有所举动,而身体软洋洋的懒得动弹。似这般的不动,就是一辈子不动,也不能悟到静中之旨。倘这人能悟到静中之旨,则人世所有的快乐,都可以一眼看透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并且就是极苦的根苗。我承韩爷格外的殷勤款待,又知道韩爷是一个有豪情侠骨的人,如安于荒乐,没有上进之念倒也罢了。今听韩爷宁忍劳耐苦,要学飞行术的话,可知韩爷还有上进之心。既有上进之心,我便不忍不说。韩爷在少年的时候,就威震陕、甘、新三省,那时是何等气概。五十多岁年纪,在练武艺的人并不算老,以八十岁而论,尚有二十多年可做事业,若能进而学道,有二十多年,其成就也不可限量。苦乐两个字,是相倚伏的,是相因果的,即以韩爷一人本身而论,因有少壮时奔南走北、风尘劳碌之苦,所以有二十年来养尊处优之乐。然少壮时的苦,种的却是乐因,而二十年来之乐,种的却是苦因,所以古人说:”乐不可极“,凡事皆同一个理。乐字对面是苦,乐到尽头,不是苦境是什么呢?‘
韩大爷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虽也不住点头,只是心里似乎不甚悦服,随口就说道:“陈爷的话,我也知道确有至理。不过照陈爷这样说来,人生一世,应该是困苦到底,就有快乐也不可享受吗?困苦到死,留着乐境给谁呢?‘韩大爷问出这话,我也觉得问的很扼要,存心倒要看陈乐天怎生回答?”
孙福全也点头问道:“陈乐天毕竟怎生说呢?”朱伯益笑道:“他不慌不忙的答道:”我这番话,不是教韩爷不享快乐,更不是教韩爷困苦到底,有福不享。我刚才说人世所谓快乐,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就为人世的快乐,太不久长,而在快乐之中,仍是免不了种种苦恼。快乐之境已过,是更不用说了,快乐不是真快乐,而苦乃是真苦。凡人不能闻至道,谁也免不了困苦到底,因为不知道真乐是什么,以为人世富贵利达是真乐,谁知越是富贵利达,身心越是劳苦不安,住高堂大厦,穿绫罗绸缎,吃鸡鹅鱼鸭,也就算是快乐吗?即算这样是快乐,几十年光阴,也不过霎霎眼就过去了,无常一到,这些快乐又在哪里?所带得进棺材里去的,就只平日贪财好色、伤生害命的种种罪孽。至道之中,才有真正的快乐,所以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知至道与人的死生有极大的关系。孔夫子的第一个好徒弟颜渊,家境极贫寒,然住在陋巷之中,连饭都没得吃,人家替他着急,而他反觉得非常快乐。他所快乐的,就是孔夫子朝闻可夕死的至道。于此可知,从至道中求出来的快乐,才是真快乐。‘
韩大爷听了也不说什么,抖了抖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向陈乐天作了三个揖,然后双膝跪下去叩头,吓得陈乐天慌忙陪着跪下,问为什么无端行这大礼?韩大爷道:“我这拜师的礼节,虽是简慢些儿,然我的心思很诚恳,望师傅不要推辞。‘陈乐天将韩大爷扶了起来说道:”我的活原含着劝你学道的意思在内,你如今要拜我为师,我岂有推辞之理!不过我老实对你说,我还够不上做你的师傅。我们不妨拜为师兄弟。我有师傅在四川,只要你有诚心向道,入我师傅的门墙,是包可做到的。’韩大爷道:“承你不弃,肯认我做师兄弟,引我入道,我是五内铭感,就教我粉身碎骨图报,我也是情慰的。‘”
朱伯益道:“我陪着陈、韩两人旋谈旋吃喝,一会儿散了筵席,韩大爷指着大烟灯枪问道:”修道的人能吸这东西么?‘陈乐天摇头笑道:“这东西是安排做废人的,方可以吸得,不问做什么事的人,都不能吸,吸了便不能做事。’韩大爷随即拿起烟灯枪,往地下一砸,只砸得枪也断了,灯也破了,倒把我吓得一跳。陈乐天拍手笑道:”好啊!这东西是非把它打破不可的。‘韩大爷道:“我心里本来久已厌恶这东西了,不能闻道,糊里糊涂的混过一生,就吸到临死也不要紧。如今天假之缘,能遇着你,亲闻至道,若还能吸这东西,岂不是成了下贱胚吗?’我就在旁说道:”大烟自是不抽的好,但是大爷已上瘾十多年了,一时要截然戒断,恐怕身体上吃不住这痛苦吧!‘韩大爷举起双手连连摇摆道:“不曾见有因戒大烟送了性命的,如果因戒大烟就送了性命,这也是命里该绝,不戒也不见得能长寿。我从来做事斩钉截铁,说一不到二,自从抽上这捞什子大烟,简直把我火一般烈的性子,抽得变成婆婆妈妈了,时常恨得我咬牙切齿,这回当着陈师傅,砸了灯枪,宁死也不再尝了。’陈乐天道:”朱师爷也不必替他着虑,他的身体毕竟是苦练了多年武艺的人,比平常五十多岁的老人强健多了。他走路尚能挺胸竖脊。毫无龙中老态,何至吃不住戒烟的痛苦呢?并且有我在这里,可以传给他吐纳导引之术,使他的痛苦减少。‘
韩大爷喜笑道:“那就更妙了。我不特从此戒烟,就是女色,我也从此戒绝。‘陈乐天道:”戒绝女色,更是应该的。不过是这么一来,尊宠只怕要背地骂我了。’韩大爷道:“她们岂敢这般无状。她们若敢在背地毁谤,我看是谁毁谤,即教谁滚蛋。‘陈乐天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世上岂有不讲人情的仙人!尊宠就是背地骂我,也是人情之中的事,何至因在背地骂了我,就使她终身失所呢?你快不可如此存心,有这种存心,便不是修道的人。修道的人存心,应该对一切的人,都和对自己的亲属一样,人有为难的时候,要不分界限,一律帮助人家,何况本是自已的亲属,偶因一点语言小过犯,就使她终身失所呢!’韩大爷道:“我曾听说修道也和出家一样,六亲眷属都不能认,难道修道也有派别不同吗?‘
陈乐天正色说道:“修道虽有派别不同,然无论是什么派别,决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道理。不说修道,就是出家做和尚,也没有教人不认六亲眷属的话,不但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话。辟支佛度人,并且是专度六亲眷属。不主张学佛学道的人,有意捏造这些话出来,以毁谤佛与道。你入了我师傅的门墙,久久自然见到真理,对一切无理毁谤之言,自能知道虚伪,不至盲从了。‘韩大爷待开口说话,忽又止住。陈乐天已看出来了,问道:”你待说什么?为何要说又止住呢?“不知韩春圃说出什么话来,且俟第五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八回
显法术纸人扛剪刀
比武势倭奴跌筋斗
话说朱伯益继续说道:“韩春圃见问才说道:”我说句话陈爷不要动气,我知道陈爷必会很多的法术,我对武艺还可夸口说见得不少,至于法术,除了看过在江湖上玩的把戏,一次也没见过真法术,我想求陈爷显点儿法术给我见识见识。‘
我听韩大爷这么说,正合我的心意,连忙从旁怂恿道:“我也正要求陈爷显点儿真法术,却不敢冒昧开口。‘陈乐天沉吟道:”法术原是修道人应用的东西,拿着来显得玩耍,偶然逢场作戏,虽没有什么不可,但一时教我显什么呢?’
韩大爷笑道:“随意玩一点儿,使敝内和小妾等人,也都开开眼界。‘一面说,一面伸着脖子向里叫唤了两声,即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应声走近房门口,问:”什么事?’韩大爷带笑对那丫鬟说道:“快去对太太、姨太太说,这里来了一位神仙,就要显仙术了,教他们快来见识见识,这是一生一世不容易遇着的。‘那丫鬟听时用眼向房中四望。我时常到韩家去,那丫鬟见过我的,知道我不是神仙,这时房中只有三个人,除却我自然陈乐天是神仙了,两眼在陈乐天浑身上下打量,似乎有点儿不相信有这样和叫化子一般的神仙,然受了自家主人的吩咐,不敢耽误,应了一声是,回身去了。
陈乐天就在房中看了几眼笑道:“这房子太小了,不好显什么法术,换一处大点儿的地方去玩吧!‘韩火爷连忙说:”好,到大厅上去,这里本来太小了,多来几个人就无处立脚。’说着引陈乐天和我走到大厅上。韩家的眷属,也都到大厅上来,内外男女老幼共有二、三十人,月弓形的立着,把大厅围了大半边。我与韩大爷、陈乐天立在上首,陈乐天说道:“我且使一套好笑的玩意,给府上的奶奶们、少爷、小姐们瞧瞧,快拿一把剪刀、一大张白纸来。‘刚才那个丫鬟听了,立时跑了进去,随即将剪刀、白纸取来,交给陈乐天。只见陈乐天把白纸折叠起来,拿剪刀剪了一叠三寸来长的纸人,头身手脚都备,两手在一边,好象是侧着身体的,耳目口鼻都略具形式。剪好了,放下剪刀,用两指拈了一个纸人,向嘴边吹了一口气,随手往地下一放,这纸人两脚着地,就站住了,身体还摇摇摆摆的,俨然是一个人的神气,又拈一个吹口气放下来,与先放下的对面立着,相离三、四寸远近。再将剪刀放在两个纸人当中,仿佛念了几声咒,伸着食指对两边指了两指说道:”把剪刀扛起来!’真奇怪,两个纸人都如有了知觉,真个同时弯腰曲背的,各伸双手去扛剪刀,但是四只手都粘在剪刀上,却伸不起腰来的样子。陈乐天望着两纸人笑道:“不中用的东西,两个人扛一把剪刀,有这么吃力吗?使劲扛起来!‘两纸人似乎都在使劲的神气,把剪刀捏手的所在扛了起来,离地才有半寸多高,究竟因力弱扛抬不起,当啷一声又掉下去了。最好笑的剪刀才脱手掉下去,两个纸人同时好象怕受责备,连忙又弯腰将双手粘着剪刀。看的人谁也忍不住笑起来,陈乐天也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两个东西,真不怕笑掉人家的牙齿,怎的这样没有气力呢?也罢,再给你们添两个帮手吧,如果再扛不起来,就休怨本法师不讲情面。’如前一般的再放下两个,仍旧喊了一声扛起来,这下子有八只手粘在剪刀上了,陈乐天也用双手,做出使劲扛抬极重东西的模样,居然慢慢的将一把剪刀扛了起来,不过也仅扛了半寸来高,又都气力不加了,依然掉下地来。看的人又大笑,陈乐天这番不笑了,指着四个纸人骂道:“我的体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你们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么?这里的主人韩大爷,在二十年前是名震陕、甘、新三省的保镖达官,有拔山举鼎的勇力。此刻他立在这里看你们,你钔四个人扛一把剪刀不动,不把我的体面都丢尽了么?‘这番话更引得韩大爷都大笑起来。陈乐天接着说道:”四个人还扛不起,只怕非再加两个不可。’于是又放下两个。这回喊一声扛起来,就应声扛起,高与肩齐。陈乐天喊声‘走!’六个纸人即同移动?两脚都轮流落地,与人走路一般无二。约走二尺多地面,陈乐天减声‘住!’便停住不走了。陈乐天回头对韩大爷笑过:“你看这纸人,不是很没有气力么?须六个纸人方能扛起一把剪刀,其实不然,教他们扛铁剪刀,确实没有气力,然教他们扛不是金属的东西,力量倒不小呢!‘韩大爷道:”要扛什么东西才显得力大呢?请教他们扛给我看看。’陈乐天道:“好!‘随即将纸人手中的剪刀拿过一边,看厅中摆了一张好大的紫檀木方桌,遂指着方桌向韩大爷道:”教他们扛这东西好么?’韩大爷含笑点头。只见陈乐天收了地下的六个纸人,每一个上面吹了一口气,就桌脚旁边放下,纸人的两手,都粘在桌脚上,四个桌脚粘了四个纸人,也是喊一声扛起来,这方桌足有六、七十斤,居然不费事扛起来了,也能和扛剪刀一样的走动。韩大爷问是什么原故,能扛动六、七十斤重的方桌,不能扛动二、三两重的剪刀?陈乐天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小玩意儿,没有什么道理。我再玩一个把戏给你们瞧瞧。‘说时收了地下的四个纸人,做几下撕碎了掼在地下,亲手端了一把紫檀木靠椅,安放在方桌前面,拱手向看的众人说道:”请大家把眼睛闭一闭,等我叫张眼再张开来,不依我的话偷看了的,将来害眼痛,没人能医治,便不能怨我’韩家的人有没有偷看的,不得而知,我是极信服陈乐天的人,恐怕将来真个害眼痛,没人医治,把两眼闭得紧紧的不敢偷看。不知陈乐天有些什么举动,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得他喊张开眼来。我张眼看时,只惊得我倒退了几步。韩家眷属和韩大爷也都脸上吓变了颜色。原来厅中已不见有方桌靠椅了,只见两只一大一小的花班纹猛虎,小的蹲在前面,大的伏着,昂起头来与小的对望,两双圆眼,光芒四射,鼻孔里出气,呼呼有声,虎尾还缓缓的摆动,肚皮一起一落的呼吸,不是两只活生生的猛虎是什么呢?地下撕碎了的白纸也不见了,足有千百只花蝴蝶,在空中飞舞不停,也有集在墙壁上的。韩家的大小姐捉住一只细看,确是花蝴蝶。大小颜色的种类极多。
韩大爷露出惊惶的样子问陈乐天道:“这两只虎,确是真虎么,不怕它起来伤人吗?‘陈乐天道:”怎么不是真虎?我教他走给你们看看。’韩大爷忙向自家眷属扬手道:“你们站远些,万一被这两只东西伤了,不是当耍的。‘那些眷属张开眼来看见两只猛虎,都已吓得倒退,反是他家的少爷、小姐胆大,不知道害怕,并有说这两只花狗是哪里来的?韩大爷扬手教眷属站远些,众人多退到院子里站着。陈乐天道:”虽是真虎,但在我手里,毋庸这么害怕。’旋说旋走到大虎跟前,伸手在虎头上摸了几下,自己低头凑近虎头,好象就虎耳边低声说话。陈乐天伸腰缩手,大虎便嚏着立了起来,在小虎头上也摸了几下,陈乐天举步一走,大虎低头戢耳的跟在后面,小虎也起身低头戢耳的跟在大虎后面,在厅中绕了三个圈,仍还原处伏的伏,蹲的蹲。陈乐天道:“请大家背过身去。‘我们立时背过身去,以为还有什么把戏可看,一转眼的工夫,就听得陈乐天说好,大家再过来看看,我看厅中哪里还有猛虎呢?连在空中盘旋飞舞的花蝴蝶也一只没有了,方桌靠椅仍安放在原处,就是撕碎了的白纸,也依然在地下,连地位都好象不曾移动。
韩大爷还想要求多玩两套,陈乐天摇头道:“这些把戏没有多大的趣味,懒得再玩了。你将来学会了,自己好每日玩给他们看。‘韩大爷不好多说,只得引陈乐天和我回房。我仿佛听得韩大小姐说他不曾闭眼睛,我就问他看见什么情形,他说并没见别的情形,只见陈乐天伸指在桌上、椅上划了一阵,又在地下的碎纸上划了几下,就听得他喊张眼,不知怎的,桌椅便变了猛虎,碎纸变了蝴蝶。我因栈里有事,不能在那里久耽搁,回房只略坐了一会,即作辞出来,原是想去找韩大爷商量做买卖的,因有陈乐天在那里,不便开谈,昨日又特地抽工夫到韩家,韩大爷毕竟将大烟戒除了,并且听他说要打发几个不曾生育的姨太太走路,不误他们的青春,居然变成一个修道的人了。无论什么买卖,从此也不过问了。平日甚喜结交,从那日起就吩咐门房,江湖上告帮的朋友,一概用婉言谢绝,简直把韩春圃的性情举动都改变了。两位看这事不是太奇怪了吗?
李禄宾笑道:“朱先生介绍我们去见他,请他也玩两套把戏给我们看看,象这种把戏,确是不容易看见的。”孙福全道:“我们初次去看他,如何好教他玩把戏,快不要这么鲁莽。”李禄宾道:“韩春圃不也是和他初见面吗?韩春圃何以好教他玩,他玩了一套还玩第二套呢?不见得修道的人也这么势利,把戏只能玩给有钱的人看。”孙福全正色说道:“这却不然。你既这般说,我倒要请教你:韩春圃第一次见着他,是何等诚恳的对待,你自问有韩春圃那样结交他的诚恳心么?若不是韩春圃对他如此诚恳,他次日未必去见韩春圃,如果与他会见的人,都和你一样要援韩春圃的例,教他玩把戏,他不玩便责备他势利,他不是从朝至暮,专忙着玩把戏给人看,还来不及吗?”李禄宾笑道:“把戏既没得看,然则我们去见他干什么呢?他那副尊容,我早已领教过了,不见他也罢!”孙福全知道李禄宾生性有些呆气,也懒得和他辩论,当即邀朱伯益同到十四号房间里去。李禄宾口里说不去,然两脚不知不觉的已跟在孙福全背后。
朱伯益在前,走列十四号门口,回头对孙、李二人做手势,教二人在门外等着,独自推门进去。一会儿出来招手,二人跨进房门,只见陈乐天已含笑立在房中迎候,不似平日的铁青面孔。朱伯益将彼此的姓名介绍了,孙福全抱拳说道:“已与先生同住了好几日,不知道来亲近,今日原是安排动身回北京去的,因听这位朱乡亲谈起先生本领来,使我心里又钦佩又仰慕?不舍得就此到北京去,趁这机缘来拜访。”陈乐天也拱手答道:“不敢当!我有什么本领,值得朱师爷这样称道?”
彼此谦逊寒喧了一会,孙福全说道:“兄弟从少年时就慕道心切,因那时看了种种小说书籍,相信神仙、剑侠实有其人,一心想遇着一个拜求为师,跟着去深山穷谷中修炼,无奈没缘法遇不着,只得先从练武下手,以为练好了武艺,出门访友,必可访得着神仙、剑侠一流的人。谁知二十年来,南北奔驰,足迹也遍了几省,竟是一位也遇不着,并且探问同道的朋友,也都说不曾遇见过。这么一来,使我心里渐渐的改变念头了,疑心小说书籍上所写的那些人物,是著书人开玩笑,凭空捏造出来,给看书人看了开心的,哪里真有什么神仙、剑侠?念头既经改变,访求之心遂也不似从前急切了,谁知道那些小说书籍上所写的,毫无虚假,只怪我自己的眼界太狭,缘分太浅,如先生这种人物,不是神仙、剑侠一流是什么呢?先生也不要隐瞒,也无须谦让,兄弟慕道之笃,信念之坚,自知决不减于韩春圃,只学道的缘法或者不能及他,然这种权衡操先生之手,先生许韩春圃能学道,请看兄弟也是能学道的人么?”
陈乐天很欣悦的答道:“世间安有不能学道之人?不过‘缘法’两字,倒是不能忽视的。这人有不有学道的缘法,以及缘法的迟早,其权衡并不操之于人,还是操之子自己。足下慕道既笃,信念又坚,我敢断定必有如愿相偿之日。”
孙福全问道:“我听这位朱乡亲说,贵老师庄帆浦先生,已是得道的前辈了,不知此刻住在哪里?”陈乐天道:“道无所谓得,因为道不是从外来的,是各人自有的,往日并没有失掉,今日如何得来?学道的人,第一须知这道是自家的,但可以悟,但可以证,又须知道所学的道,与所悟所证的道,不是一件东西。所学的是道,即若大路然之道,所悟所证的无可名,因由道而得悟得证,故也名之日道。证道谈何容易!敝老师天资聪明,加以四十年勤修苦炼,兄弟虽蒙恩遇,得列门墙,然正如天地,虽日在吾人眼中,而不能窥测其高厚,不过可以知道的,证无上至道之期,或尚有待,然在当今之世,已是极稀有的了。此老四十年来住峨嵋山,不曾移动,可谓得地。”
孙福全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心里并不甚了解。只因平日不曾与修道的人接近,而寻常慕道之人虽也有结交,然从来没所过这一类的议论。骤然间听了,所以不能了解,但是也不好诘问。知道无论道教、佛教,其教理都甚深徽,休说外人不容易了解,就是在数中下了苦工夫的人,都有不甚了解的,断非三言两语可以诘问得明白,遂只问道,“贵老师既四十年卜居峨嵋山,不曾移动,到蛾嵋山拜求学道的想必门前桃李,久已成行了。”陈乐天摇头道:“这倒不然。敝老师生性与平常修道的不同。在平常修道的,本来能多度一个人入道,即多一件功德,因为世间多一个修道之人,即少一个作恶之人,有时因度一个人修道,而多少人得以劝化,所以功德第一。敝老师不是不重这种功德,只为自己的工夫没到能度人的地步,就妄想度人,好便是第一功德,不好便是第一罪过。譬如驾渡船的人,平安渡到彼岸,自然是功德,只是如果驾渡船的并不懂操舟之术,而所驾的又是一只朽破不堪的船,将要渡河的人载至河心沉没了,这不是驾渡船的罪过吗?不善操舟,没有坚固渡船,而妄想渡人,以致送了人家性命的,其罪过还比自己工夫没到度人地步,妄想度人的轻些,因为渡船上所杀的,是人报身的性命,而引人学道不得其正道的,是无异杀了人法身的性命。报身的性命不过几十年。法身的性命则无穷极,以此敝老师引人向道之心,虽不减于平常修道之人,只不敢以道中先觉自居,随意收人做徒弟。即如足下刚才问学道缘法的话,这缘法就是极不容易知道的,古人引人入道,及向人说道,先得看明白与这人是否投机,投机的见面即相契合,不投机的即相处终年,仍是格格不入,所谓投机就是有缘法。我们一双肉眼,有缘与否,看不见,摸不着,如何够得上收人做徒弟?说到这上面来了,兄弟还记得佛教里面有一桩收徒弟的故事,当释迦牟尼佛未灭度的时候,跟前有五百位罗汉。这日忽有一个老头来见罗汉。年纪已有六、七十岁了,对罗汉说发心出家,要求罗汉收他做徒弟。罗汉是修成了慧眼的,能看人五百世的因果,看这老头五百世以内,不曾种过善根,便对老头说道:”你不能出家,因为我看你五百世不曾种过善根,就勉强出家,也不能修成正果。‘这老头见这罗汉不收他,只得又求第二个罗汉,第二个罗汉也是一般的说法,只得又求第三、第四、第五个罗汉,结果五百位罗汉都求遍了,都因他五百世没有善根,不肯收受。释迦牟尼佛知道了,出来问为什么事?罗汉将老头发心出家,及自己所见的说了,佛祖用佛眼向老头看了一看,对五百位罗汉说道:“他何尝没有善根,只怪你们的眼力有限,看不见也罢了!他的善根种在若干劫以前,那时他是一个樵叟,正在深山采樵的时候,忽然跳出来一只猛虎,其势将要吃他,吓得他爬上一棵树颠。猛虎因他上了树,吃不着了,就舍了他自往别处。他在树颠上见猛虎已去,失口念了一声南无佛,就是念这一声南无佛的善根,种了下来,经过若干劫以到今日,正是那一点善根成熟了,所以他能发出家之心,修行必成正果。’后来这老头毕竟也得了罗汉果。于此可见得看人缘法,便是具了慧眼的罗汉,尚且有时看不明白,肉眼凡胎谈何容易!”
孙福全道:“然则先生引韩春圃入道,是已看明白了韩春圃的缘法吗?”陈乐天摇头道:“兄弟奉师命而来,韩春圃的缘法怎样,只敝老师知之,兄弟不敢妄说。”孙福全又问道:“听说先生到吉林来,为见韩登举,先生看韩登举果是豪杰之士么?”陈乐天点头道:“圣贤襟怀,豪杰举动,为求一方的人,免除朝廷的苛政,防御胡匪的骚扰,竟能造成这么一个小国家,非韩登举这样襟怀气魄的人物办不到,兄弟钦佩之至!我四川也有纵横七、八百里,从古未曾开辟的一处地方,地名老林。湖南左宗棠曾带五千名精兵,想将那老林开辟,无奈一则里面瘴疬之气太重,人触了即不死也得大病,二则里面毒蛇、猛兽太多,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猛兽,看了不知其名,凶狠比虎豹厉害十倍,枪炮的子弹射在身上,都纷纷落下地来,有时反将子弹激回,把兵士打伤,枪炮之声不仅不能把他吓走,倒仿佛更壮他的威风,带去的兵士,不知死伤了多少。以左宗棠那么生性固执的人,也拿着没奈何,只好牢兵而退。敝老师因见中原土地都已开辟,可说是地无余利,而人民生活不息,有加无已,其势必至人多地少,食物不敷,以致多出若干争战杀伤的惨事。因发心想将老林设法开辟出来。纵横七、八百里地面,开辟之后,可增加若干出产,可容纳若干人民。不过老林这个地方,既是数千年来没人开辟。其不容易开辟是不言可知。敝老师明知道不易,但尽人力做去,能开辟一尺土,便得一尺土的用处,有人开始动工,就有人接续来帮助,存心要开辟的人一多,即无不能开辟之理。偌大一个世界,也是由人力开辟出来的,我这八口皮箱里面所装的,并不是银钱衣服,全是为要开辟那老林,向各地调查种种垦荒的方法,以及垦荒应用的种种器具和药材,由韩登举赠送我的,其中也有不少。”
孙滔全见他所谈的,虽则能使人饮做,然于自己觉得不甚投机。李禄宾、朱伯益两人,更是听了毫无趣味。李禄宾轻轻在孙福全衣角上拉了一下道:“坐谈的时问已不少了,走吧!”孙福全遂起身作辞,陈乐天也不挽留,淡淡的送了两步,即止步不送了。李禄宾走到门外,就回头埋怨孙福全道:“这种人会他干什么?耽误我们多少路程。他信口开合,不知他胡说些什么、我听了全不懂,简直听得要打瞌盹了。”孙福全笑道:“我听了尚且不大明白,你听了自然全不懂,只是我听了虽不甚明白,然我确相信他说的不错,并极饮佩是一个异人。我们若果能做他的徒弟,或能和他在一块修炼,必能得他多少益处,只怨我们自己没有这种缘法,他说的话我们不懂,也只能怨我们自己太没有学问,不能怪他说的太高深。”
李禄宾冷笑道:“你还这么钦佩他,我看这穷小子,完全是一个势利鬼。韩春圃是吉林的大富豪,有几十万财产,他眼里看了发红,就恭维他有缘法,年纪老了也不要紧,要他玩把戏看,就玩了一套又一套,想借此得韩春圃的欢心。如果你我也有百十万财产,我知道他必更巴结得利害,我真不相信韩春圃那样酒色伤身、鸦片烟大瘾的老头,倒可以学道,你我正在身壮力强的时候,又毫无伤身嗜好的人,倒不能学道!”
孙福全正色说道:“不是这般说法,他也并不曾说你我不能学道,他说缘法的话,我其所以相信,就因为不仅他一人这般说,大凡学道的多这般说。你骂他势利鬼,我并不替他辩白,不过我料象他这样有本领的人,决不会存心势利,因他无须巴结有势力的人。骂人应有情理,你这话骂的太无情理了,不用说他听了不服,连我听了也不服。”李禄宾也不服道:“你还说他不会说我们不能修道,他说世间没有不能修道的人,这话就是说如果你们也能修道,那么世间没有不能修遭的人了。”孙福全忍不住大笑道:“不错,不错!你真聪明,能听出他这种意思来。好!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的路程,不可再闲谈耽误,算清帐动身吧!”二人就此离了吉林,动身回北京来。
如今单说孙福全回到家中,已有许多平日同练武艺的人,知道孙福全是和李禄宾到吉林访盖三省去了,几次来孙家探问已否回来,此时到家,随即就有几个最要好的来打听在吉林访问盖三省的情形。孙福全将李禄宾两次斗败盖三省的姿势手法详细的说了,在练八卦的朋友听了,都十分高兴。「不肖生自注:前回说八卦拳是李洛能传给孙福全的,错了错了。李洛能不是练八卦拳的,是练形意拳的,并且不是孙福全的师傅,论年份,孙福全在李洛能之后约七、八十年;论辈份,李洛能比孙福全大了三、四辈。不肖生是南方人,消息得自传闻,每每容易错误。据说董海川是练八卦拳的,北方人称之为董老公,孙福全的八卦拳,是从董老公学的。郭云深是练形意拳的,曾历游南北十余省,未尝有过对手。最得意的徒弟是程亭华,因程做眼镜生意,北人遂称之为“眼镜程”。孙福全本拜郭云深为师,因此时郭云深已老,由眼镜程代教,也可以说是眼镜程的徒弟。李洛能生时,有“神拳李洛能”的称谓。北方练武的人,对于师傅的辈份,非常重视,若稍忽略,就得受人不识尊卑长幼的责备。好在不肖生是在这里做小说给人看了消遣,不是替拳术家做传记,将以传之久远,就是错了些儿,也没要紧。」而在练形意拳的朋友听了,便说李禄宾胆小,不敢用形意拳去打盖三省,若用形意拳法,必直截了当的打得更加痛快,用不着东奔西跑,显得是以巧胜他。
这种门户之见,北方的拳术家当中,除却几个年老享盛名的不大计较而外,壮年好胜的人,无不意见甚深。惟有孙福全本人,从小练拳术,也练掼交,二十多岁的时候,已在掼交厂里享有很大的声名了,他却不以享了掼交的声名而自满,看不起掼交以外拳脚工夫,知道形意拳法简切质实,就拜郭云深为师,练习形意。形意已练得不在一般名流之下了,觉得八卦拳中的长处,多有为形意拳所不及的,于是又从董海川学八卦拳,他在拳术中下的工夫,可以说比无论什么人都努力,白天整日不问断的练习是不用说,就是睡到半夜起来小解,在院子里都得练一时半刻。他的心思比寻常人灵巧,寻常人练拳,多有悬几个砂袋,打来打去,以代理想的敌人,他却不然。他的理想敌人,无时无地没有,门帘竹帘,更是他最好的理想敌。他常说和人动手较量,敌人越硬越容易对付,所怕的就是柔若无骨,绵不得脱,如门帘竹帘,皆是极柔极绵的理想敌,比较砂袋难对付十倍。因为他这么旨下苦功,不到几年,八卦拳已练得神出鬼没,非同等闲了,只是他还觉得不足意。因为此时北京盛行杨露禅传下来的太极拳,除了杨、吴二家之外,练习的人随处多有,他仔细研究太极拳的理法,又觉得形意、八卦虽各有所长,然赶不上太极的地方仍是不少,并且加练太极,与形意、八卦毫无妨碍,遂又动了练习太极的念头。
凑巧那时杨健候的儿子杨澄甫,与他同住在一个庙里,图地方清静好做工夫,他便对杨澄甫说道:“太极是你家祖传的学问,我早知道甚是巧妙,不过我的形意、八卦,也有特殊的心得,和普通练形意的、练八卦的不同,其中有许多手法,若用在太极拳法之中,必比完全的太极还来得不可捉摸。我是一个专喜研究拳法的人,目的不在打人,若以打人为目的而练拳,专练形意或专练八卦,练到登峰造极,自可以没有对手。因目的在研究拳法,所以各种派别,不厌其多。我想拿形意、八卦,与你交换太极。我把形意或八卦教给你。”杨澄甫听了,心想:我杨家的太极,几代传下来没有对手,如何用得着掺杂形意、八卦的手法进去呢?若太极加入形意、八卦的手法,甚至将原有的太极工夫都弄坏了,学八卦、形意的加入太极的手法,那是不须说得力甚大,我何苦与他交换呢!“
杨澄甫心里虽决定了不与孙福全交换,不过口里不便说出拒绝的话来,含含糊糊的答应,然从此每日自己关着门,做了照例的功课之后即出外,不到夜不回来,回来仍是关着门做功课,绝不向孙福全提到交换的话。孙福全是何等聪明人,看了杨澄甫这般情形,早已知道是不情愿交换,也就不再向杨澄甫提到交换的话上去。暗想:太极拳并不是由杨家创造出来的,杨露禅当日在河南陈家沟子地方学亲,不见得陈家沟子的太极拳,就仅仅传了杨露禅一个徒弟,如今除杨家传下来的以外,便没有太极拳了,因此到处访问。凡事只要肯发心,既发了心,没有不能如愿的,所争的就只在时间的迟早。孙福全既发心要访求杨家以外的太极,果然不久就访着了一个姓郝的,名叫为真,年已六十多岁了,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练太极,一生没有间断,也不曾加入旁的拳法。郝为真的父亲,与杨露禅同时在杨家沟子学太极,工夫不在杨露禅之下,而声名远不及杨露禅,这其间虽是有幸不幸,然也因杨露禅学成之后,住在人材荟萃、全国注目的北京,郝为真的父亲却住在保定乡下。据练太极拳的人传说,有一次,杨露禅在保定独自骑着一匹骏马去乡下游览,驰骋了好一会,忽觉有些口渴起来。但是这一带乡下不当大道,没有茶亭饭店,一时无法解渴,只得寻觅种田的人家,打算去讨些儿水喝,却是很容易的就发见了一所大庄院。看那庄院的大门外,有一方草坪,坪中竖了几根木叉,叉上架着竹竿,晾了一竹竿的女衣裤,尚不曾晾干。杨露禅到草坪中跳下马来,顺手将缰索挂在木叉上,刚待走进大门去,突然从门内蹿出一条大黑狗来。看这黑狗大倍寻常,来势凶恶,简直仿佛虎豹。杨露禅赤手空拳,没有东西招架,只好等这狗蹿到身边的时候,用手掌在狗头上一拍。不曾练过武艺的狗,如何受得起这一巴掌呢!只拍得脑袋一偏,一面抽身逃跑,一面张开口汪汪的叫,走马跟前经过,把马也惊得乱跳起来。马跳不打紧,但是牵扯得木又动摇,将一竹竿湿衣牵落下来了。杨露禅连忙将马拉住,正要拾起竹竿来,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来,真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叱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为什么下重手将我家的狗打伤?”杨露禅看这女子眉眼之间,很露英锐之气,不象是寻常乡村女子,此时满面怒容,若在平常胆小的人巡了,必然害怕。杨露禅正当壮年,又仗着一身本领,怎么肯受人家的怒骂呢,遂也厉声答道:“你家养这种恶狗。白昼放出来咬人,我不打他,让他咬吗?你这丫头才是好生无礼。”这女子听了忿不可遏,口里连骂混帐,双脚已如飞的跑上来,举手要打杨露禅。杨露禅哪里把这样年轻的女子放在眼里,不慌不忙的应付。谁知才一粘手,即时觉得不对,女子的手柔软如绵。粘着了便不得脱,竞与自己的工夫是一条路数,一时心里又是怀疑,又是害怕。疑的是陈家沟子的太极,自从他在陈家沟子学好了出来,不曾遇过第二个会太极的人;怕的是自己的工夫敌不过这女子,丧了半世的英名。只得振作起全副精神,与女子周旋应付。约莫走了二百多回合,尚不分胜负,然害怕的念头已渐渐的减少了。因为斗了这二百多回合,已知道这女子的能耐,不能高过自己,竭全力斗下去,自信有把握可以战胜。存心于战胜之后,必向女子打听他学武艺的来历。正在抖擞威风,准备几下将女子斗败的时候,猛听得大门口喊道:“大丫头为什么和人打起来了?还不快给我滚进来!”这女子一面打着,一面说道:“爸爸快来,这东西可恶极了,打伤了我家的狗,还开口就骂我,我不打死他不甘心。”杨露禅待要申辩,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走来,满面春风的将二人格开说道:“对打是打不出道理来的。”杨露禅看这人的神情举动,料知本领必然不小,女子的武艺,十九是由他教出来的,遂急忙辩白。这老人不待杨露禅往下辩,即摇手笑道:“打伤一只狗算得什么!小女性子不好,很对不起大哥,请问大哥贵姓?”杨露禅说了姓名,这老人说道:“看大哥的武艺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个?”杨露禅将在陈家沟子学武的话,略说了几句,这老人哈哈笑道:“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弄到自己家里来了。”杨露禅与这老人攀谈起来,才知道他姓郝,也是在陈家沟子学来的太极,不过不是同一个师傅。因为陈家沟子的地方很大,教拳的也多,学拳的也多,彼此不曾会过面,所以见面不认识。郝为真就是这老人的儿子,这女子的兄弟,姊弟两人虽各练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然终身在保定乡下,安分耕种度日,也不传徒弟,也不与会武艺的斗殴,如何能有杨露禅这么大的声名呢?
孙福全不知费了多少精神,才访得了这个郝为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若再迟几年,郝家这一枝派的太极,简直绝了传人了。这也是天不绝郝家这一派,郝为真在壮年的时候,有人求他传授,他尚且不愿,老到六十多岁,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想收徒弟。孙福全当初访得郝为真的时候,地方人都说郝老头的武艺,大家多知道是好的,但是他的性情古怪,一不肯教人,二不肯和人较量,去访他没有用处。孙福全也知道要传他的武艺很难,不过费了若干精神才访着这样一个仅存的硕果,岂可不当面尽力试求一番!及至见了郝为真的面,谈论起拳脚来,孙福全将平生心得的武艺做了些给郝为真看了,并说了自己求学太极的诚意。郝为真不但不推辞,并且欣然应允了,说道:“我如今已被黄土掩埋了,武艺带到土里去也无用。我一生不带徒弟,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是不肯把武艺教给人家,其实我何尝有这种念头。只怪来找我学武艺的,没有一个能造就成材的人。太极拳岂是和平常外家拳一样的东西,人人可以学得?资质鲁钝的人,就是用一辈子的苦功,也不得懂劲,我劳神费力的教多少年。能教出几个人物来倒也罢了,也不枉我先父传授我一番苦心。只是明知来学的不是学太极的材料,我何苦劳神费力,两边不讨好呢?像你这样的资质,这样的武艺,便不学太极,已是教人伸大指拇的人物了,你要学太极,我还不愿意教吗?”
孙福全能如了这桩心愿,异常高兴,丝毫也不苟且,认真递门生帖,向郝为真叩头认师。郝为真也就居之不疑,因为他自信力量能做孙福全的师傅。孙福全因有兼人的精力,所以能练兼人的武艺,他在北方的声名,并不是欢喜与人决斗,是因被他打败的名人多得来的,是因为好学不倦得来的。一般年老享盛名的拳术家,见了孙福全这种温文有礼的样子,内、外家武艺无所不能,而待人接物,能不矜才不使气,无不乐于称道。北京为全国首善之区,各省会武艺的出门访友、多免不了要来北京。孙福全既为同道的人所称道,到孙家来拜访的,遂也因之加多了。只是拜访的虽多,真个动手较量的却极少,因为彼此一谈沦武艺,加以表演些手法,不使拜访的生轻视之心,自然没有要求较量之理。
有一次,忽来了一个日本人,名片上印着的姓名是坂田治二,片角上并写明是柔术四段、东京某某馆某某会的柔术教授。孙福全接了这张名片,心想日本的柔术,我对常听得到过东洋的朋友说,现在正风行全国。军队、学校里都聘了柔术教师,设为专科,上了段的就是好手了。这坂田治二已到了四段,想必工夫很不错,我见他倒得留神才好,随即整衣出见。只见这日人,身体不似寻常日人那般短小,也和中国普通人的身材一样,身穿西服,眉目之间很透露些精明干练之气,上嘴唇留着一撮短不及半寸的乌须。在北京居留的日本人,也每多这种模样。这日人身旁,还立着穿中国衣服的人,年约五十余岁,身体却非常矮小。孙福全暗想:两个客怎的只一张名片呢?正要问哪位是坂田先生,那穿中国衣服的已向孙福全行札,指着穿西服的说道:“这是坂田君,因初到中国来,不懂中国话,兄弟在中国经商多年了,因请兄弟来当临时通事。”说罢,坂田即脱帽向孙福全行礼。
宾生见礼已毕,孙福全请教这临时通事的姓名,他才取出名片来,当面邀给孙福全。看他这名片上印着“村藤丑武”四字,片角上有“板本洋行”四个小字。村藤开口说道:“坂田君这番来游历中国,目的在多结识中国的武术家,到北京半个月,虽已拜访了几个有名的武术家,然都因武术的方法和日本的柔术不同,不能象柔术一般的可以随意比试,以致虽会了面,仍不能知道中国武术是怎样的情形?坂田君是存心研究世界武术的人,因研究世界各国的武术,可以就武术观察各国人民的性情习气,及其历史上发展的程序,并非有争强斗胜之意,无奈所会见的武术家,都把比试看得非常慎重,也或许是误会了坂田君的意思,以为是来争强斗胜的。”
孙福全听村藤说出这番话来,即带笑问道:“坂田先生到北京所会见的有名武术家,是哪几个,是怎样不肯比试呢?”村藤听了问坂田,坂田好象半吞半吐的说了几句,村藤即答道:“坂田君说,是在某处掼交厂里会见的,也有姓刘的,也有姓张的,名字却记忆不明白了。”孙福全笑道:“只怕坂田先生会见的,不是北京的武术家。若是和自己本国的武术家比试,确是非常慎重,轻易不肯动手,如果有外国的武术家来要求比试,这是极端欢迎的,哪有不肯比试之理!坂田先生所会的,必不是武术家,不然就是无赖冒充武术家,欺骗坂田先生的。即如兄弟在中国,认真说起来,还够不上称武术家,若有中国武术家到北京来找兄弟比试,兄弟决不敢冒味动手。但是外国的武术家,就无论他的本领怎样,见兄弟不提比试的话则已,提到比试,兄弟断无推辞之理。”
村藤又将这话译给坂田一面听,一面就孙福全浑身上下打量。听罢摇头说了一遍,村藤译道:“坂田君绝对不是要分胜负的比试,这一点得求孙先生谅解。”孙福全道:“比试的结果,自有胜负,本来不必于未比试之前就存要分胜负之心。”坂田对村藤说了几句,村藤问孙福全能识字、能写字么?孙福全听他忽问这话,心想难道他们要和我比试,还得彼此写一张打死了不偿命的字据吗?不然,初次见面的异国人,何必问这些话呢?然不管他们是什么用意,只得随口答应能识字、能写字。村藤笑道:“请借纸笔来,坂田君因有许多专门名词,不懂武术的人不好通译,想借纸笔和先生笔谈。”孙福全这才明白问字、写字的用意,当即叫用人取了纸笔来。
村藤说道:“我曾听说北京会武术的人,多不识字,更不能写字,孙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坂田起身与孙福全同就一张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笔谈起来。孙福全存心要引坂田比试,好看日本柔术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点儿工夫来,防坂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试。坂田果然落了圈套,见孙福全笔谈时很老实,渐渐地又提到比试的话,孙福全故意说道:“兄弟当然不能不答应比试,不过兄弟平生还不曾和人比试过,恐怕动手时手脚生疏,见笑大方。”在坂田的意思,又想比试,又怕冒昧比不过孙福全,踌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求和孙福全比着玩耍,作为友谊的比赛,彼此都不竭全力分胜负。
孙福全自然明白他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应了他。坂田很高兴的卸了西服上的衣,双手扭着孙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孙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面却随着他掀摆,只顾退让。坂田初时不甚用力,孙福全退让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孙家会客之处,是一间狭而长的房屋,宽不过一丈,长倒有二丈开外,一步一步的退让,已让到离上面墙壁仅有尺多余地了,孙福全虽是背对村藤说了几句,村藤问孙福全能识字、能写字么?孙福全听他忽问这话,心想难道他们要和我比试,还得彼此写一张打死了不偿命的字据吗?不然,初次见面的异国人,何必问这些话呢?然不管他们是什么用意,只得随口答应能识字、能写字。村藤笑道:“请借纸笔来,坂田君因有许多专门名词,不懂武术的人不好通译,想借纸笔和先生笔谈。”孙福全这才明白问字、写字的用意,当即叫用人取了纸笔来。
村藤说道:“我曾听说北京会武术的人,多不识字,更不能写字,孙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坂田起身与孙福全同就一张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笔谈起来。孙福全存心要引坂田比试,好看日本柔术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点儿工夫来,防坂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试。坂田果然落了圈套,见孙福全笔谈时很老实,渐渐地又提到比试的话,孙福全故意说道:“兄弟当然不能不答应比试,不过兄弟平生还不曾和人比试过,恐怕动手时手脚生疏,见笑大方。”在坂田的意思,又想比试,又怕冒昧比不过孙福全,踌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求和孙福全比着玩耍,作为友谊的比赛,彼此都不竭全力分胜负。
孙福全自然明白他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应了他。坂田很高兴的卸了西服上的衣,双手扭着孙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孙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面却随着他掀摆,只顾退让。坂田初时不甚用力,孙福全退让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孙家会客之处,是一间狭而长的房屋,宽不过一丈,长倒有二丈开外,一步一步的退让,已让到离上面墙壁仅有尺多余地了,孙福全虽是背对着墙壁,然自家房屋的形式,不待回顾也知道背后将靠墙壁了。坂田见孙福全的退路已尽,心里好生欢喜,以为这番弄假成真,可以打败这大名鼎鼎的武术家了,急将两手扭紧,变换了步法,打算把孙福全抵在壁上,使不能施转。这种笨工夫,如何是孙福全的对手。孙福全不慌不忙的叫了一声来得好,只一掣身就将坂田的两手掣落了。孙福全的身法真灵巧,坂田还没有看得分明,仅仿佛觉得两腿上受了一下激烈的震动,身体登时如驾云雾,翻了一个筋斗,才落下地来,仍然是两脚着地,并没倾倒,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揪扭之处。再看孙福全,还是从容自若的走过来,拱手说“对不起!”坂田心想孙福全这样高强的本领,何尝不可以将我扣跌在地,使我不能动弹呢?我这么逼他,他尚且不将我打倒,可见他是有心顾我的面子。坂田因为如此着想,不但佩服孙福全,并且异常感激,殷勤相约后会而别。坂田自被孙福全打翻了一个筋斗之后,一日也没在北京停留,就动身回日本去了。
孙福全打翻坂田的次日,正待出门去看朋友,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人迎面走来,看去认得是吴鉴泉。吴鉴泉也已看见孙福全了,即拱手笑道:“打算去哪里吗?”孙福全道:“再来迟一步,你这趟便自跑了。”吴鉴泉道:“平常白跑十趟也没要紧,今日有要事来商量,喜得在路上没有耽搁。”孙福全与吴鉴泉原来有点儿交情,听说有要事来商量,即回身让吴鉴泉来家。不知吴鉴泉商量了什么要紧的事,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九回
霍元甲助友遭呵斥
彭庶白把酒论英雄
话说孙福全让吴鉴泉来家,彼此寒喧了几句,孙福全开口问道:“承你赐步,有什么贵干?”吴鉴泉笑道:“并没有旁的事故,想来邀你同去上海走一遭,不知你能否抽身同去?”孙福全道:“我身上原无一定的职务,无论要去哪里,只要我自己高兴,随时皆可前去,不过得看我自己愿意不愿意。你邀我去上海干什么呢?你且说说出原由来,我若高兴去,一定陪你同去走一遭。”
吴鉴泉即将到天津看霍元甲,霍元甲托他多邀几个好手前去上海帮场的话,说了一番道:“霍四爷曾对我说,此刻上海也有几个练内家武艺的能手,我其所以安排前去,固然是想看看这位英国大力士的本领,然也想借此时机,与在上海的几个会内家武艺的人物结识。”孙福全喜道:“霍元甲和英国大力士比武,真有这一回事吗?我在去年就听得从天津来的人说,霍元甲带了一个徒弟,同一个姓农的朋友,到上海找英国大力士比武去了,我立时就打昕英国大力士是谁。霍元甲在天津做生意,为什么要巴巴的跑到上海去和那大力士比武?无奈说这话的人也弄不明白,据说是听得旁人这么说。后来我遇着天津来的熟人就问,多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以为必是谣言,便不搁存心上。照你这样说来,竟是实有其事,喜得还没在去年比赛,留给我们也瞧瞧热闹。我决定和你同去,霍元甲说在何日动身呢?”
吴鉴泉见孙福全应允同去,也很高兴的答道:“霍四爷说比赛的期虽在二月,但是他预备就在日内动身前去。”孙福全道:“从天津去上海一水之便,何必要去这么早呢?象我们身上没有一定职务的人,迟去早去,本来都没有关系,不过早去得多花儿文旅费罢了。霍四爷现做着药材生意,不比闲人。去这么早干什么?”吴鉴泉摇头道:“早去有何用意,他没明说。他仅说正二月生意清淡,早去没有妨碍!因恐怕迟走临时发生意外的阻隔,以致过了约期,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金尚在其次,名誉上所受的损失太大。”孙福全摇头道:“原出决不止此,必还有道理,他不肯在事前说出来。好在你我闲着无事,就在日内动身前去也使得。”当下吴、孙二人约好了动身的日期,各自准备,后文自有交代,暂且放下。
如今单说霍元甲在淮庆会馆过了新年初五,因不久就得去上海和奥比音比赛,虽自信有八、九成可望比赛胜利,然不能绝对不作失败的准备。万一比赛的结果,竟不能取胜,五千两纹银,在中人之产的霍家自是巨款,并且这种事情关系霍家的声名甚大,不得不在事前归家一趟,将情由奉告老父。在霍元甲以为这种因外国人藐视中国无人,仗义出头和外国人赌赛的事?不但是个人得名誉,霍家迷踪艺的声威,也可因此震动全世界,自己老父和众兄弟,都是能相信他自己的武艺,不至比不过外国人的,断无不赞成此举之理。谁知竟大不然。霍元甲归到家园,向霍恩第拜了年,众兄弟都在家中度岁,新年相见,自有一番家礼,这都不用细表。
霍元甲特地将众兄弟邀到他老父房中,将去年到上海详细情形说了一遍道:“我其所以敢于赌此巨款,实在是自信和外国大力士动手,确有把握,不至被他打败。”霍恩第听了就问道:“你在天津曾和外国大力士比过么?”霍元甲道:“不曾比过。去年俄国的大力士到天津来显武艺,自称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孩儿特地邀同好友农劲荪君前去,要求较量。那大力士不中用,竟不敢动手,就这么悄悄的跑了。后来打听,才知道已从天津往别国去了,不敢再在中国地方显武艺。”霍恩第又问道:“你会过上海那个英国大力士,见过他的工夫么?”霍元甲道:“孩儿见报载奥比音在上海显艺的事,邀农君赶到上海时,不料迟了几日,奥比音已动身到南洋群岛去了,因此不曾会过面,工夫如何,更不知道。”
霍恩第摇头道:“你这孩子真荒唐极了,既是不曾会过面,更不知道工夫深浅,怎敢糊里糊涂的与人赌胜负,赌到五千两银子呢?你是练武的世家子弟,难道不知道武艺这东西,工夫深浅是没有止境的吗?无论谁人,也不能说自信没有对手。你冒昧与外国人订赌五千两银子的约,岂不是荒谬的举动!”
霍元甲道:“爹爹请放宽心,孩儿决不敢荒谬。孩儿虽不曾与奥比音会过面,不知道他的工夫如何,只是孩儿的好友农君,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在外国多岁,深知外国人的武艺,曾详细将外国武艺的方法说给孩儿听,孩儿又亲眼看过外国大力士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早已知的一个大概了。外国武艺全仗气力,若能使他有气力用不着,他便无法可以取胜了,因此孩儿觉得有把握,不至被外国人打败。”
霍恩第见霍元甲这么说,知道这个儿子,平日作事,素不荒唐,也就不再说责备的话了。只是众兄弟当中,有两个听了不愿意,最反对的是霍大爷。他接着向霍元甲这么说道:“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在你所亲目看见的,尽管极笨极不中用,然不能就此断定外国人的武艺不好,因为武艺在乎各人能否下苦工夫,哪怕手法身法都好极了,不曾下过一番苦工夫,难道就中用吗?这英国大力士既能名震全球,居然敢飘洋过海到上海来显武艺,可知他的武艺,断不是平常外国人所能赶上的。你看了有武艺不好的外国人,便断定凡是外国人都没有好武艺,公然敢与人订约,赌五千两银子的胜负,万一这英国大力士,不和你所看见的大力士一般不中用,你被他打败了,霍家百多年迷踪艺的威名,被你丧尽还在其次,这五千两银子的损失,还是你一个人拿出来呢,还是在公帐内开支呢?去年你替胡震泽在各钱店张罗的一万串饯,至今胡震泽不曾偿还一文,各钱店都把这笔帐拨到淮庆药栈帐上,我家吃这种亏已吃得不耐烦了,若再加上五千两,我家破产还不够呢!”
霍元甲见自己大哥说得这般气忿,一时不敢辩驳,想起胡震泽那一万串钱的事,问心也是觉得对不起自家兄弟。因为胡震泽与家中兄弟都没有交情,而淮庆药栈是十弟兄共有的财产,为顾一个人的私交,使大家受损失,也无怪大哥这般气忿。霍元甲既如此着想,所以不敢再加辩驳,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请大哥不用这么着虑,胡家的那一万串钱,虽是拖延了不少的时日,不过他此刻的生意,并不曾收歇,若做的得法,偿还一万串钱也非难事”。
霍大爷不待霍元甲说下去,即连连摇手截住话头说道:“你这呆子还在这里望胡家的生意得法,你睡着了啊!胡家的生意,何时做得不得法,你尚以为他是偿还不起这一万串钱吗?我早已听得人说,胡震泽那小子,当日向弥开口就起了不良之心。他知道你是一个呆子,人家说满口的假话,你也照例相信是真的,所以他钱借到手之后,不断的到淮庆会馆里来,今日对你说这样生意蚀了本,明日又对你说那项生意蚀了本,你信以为实,便不向他讨账。他的生意真蚀了本吗?他仅借了一万串钱做生意,若据他所说今日也蚀本,明日也蚀本,蚀到此刻,这一万串的本不早已蚀完了吗,何以生意还不曾收歇呢?”
霍元甲本不敢和自己大哥辩驳的,只是他的生性最爱朋友,他要好的朋友,如有人毁谤,他是非竭力辩护不可的,当下也连连摇手说道:“这活太不实在了。如果胡震泽是这样的人,我自愿挖了我两只眼睛。他并不曾时常到我那里说蚀本的话,仅有一万串的本钱,才做了不到一年的生意,若就逼着他偿还,他除却将生意收歇,如何能偿还得起呢?”
霍大爷不听这话犹可,听了更加气忿道:“不逼着他偿还,倒逼着我们兄弟来偿还,你毕竟安着什么心眼?”霍元甲被逼得叹了一声道:“大哥也不要生气,这一万串钱,我尽我的力量,设法偿还便了。好在是由我出面向各钱店张罗得来的,并不是从淮庆药找的本钱内提出来的。至于和外国人赌赛的这五千两银子,我能侥幸打胜,是不须说了,便是打败了,我自有代替我赔钱的人,外国人决不至向家里来要帐。”
霍元甲说毕这番话,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也不高兴在家里停留,即辞别家人,回到天津来。到天津后想起这回事,仍是闷闷不乐。农劲荪见他不是寻常潇洒的神气,便问他为什么事纳闷,霍元甲初不肯说,农劲荪问了几遍,他才将回家的情形说出来道:“大家兄也是一番好意,着虑家中人多业少,吃不起这么大的亏累,只是我眼见胡震泽这种情形,又何忍逼迫他拿出钱来呢?偏我自己又不争气,没有代还的能力,因此一筹莫展。”
农劲荪道:“胡家这一万串钱的事,我早已虑到四爷得受些拖累,不过四爷不用焦急,去上海与奥比音较量起来,我能代四爷保险,得他五千两纹银。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弥补这一万串钱,相差也不多了,并且四爷到了上海,我还有方法可以替四爷张罗些银钱,但是得早去。”霍元甲问有什么方法?农劲荪道:“我想上海是中国第一个通商码头,水陆交通便当。四爷到上海之后,可以与彭庶白等老居上海的人商量,择地方摆一个擂台,登报招人打擂,这种摆擂打擂的事,在小说上多有,然实行的极少。上海那种地方,更是从来不曾有人摆过擂,预料摆起来,一登报纸,必有来打的人,在打的时候,来看的必十分拥挤,那时不妨依照去年俄国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的办法,发卖入场券,不用说每张卖十元、八元,哪怕就卖几角钱一张,积少成多,摆到十天、半月,也可以得不少的钱了。”
霍元甲踌躇道:“这办法只怕干不了,一则恐怕真有武艺高强的见报面来,我敌不过人家,二则从来摆擂,都是任人观看,没听说要看钱的摆擂,由我创始做出来,一定给人笑话。”农劲荪连忙摇手说道:“不然,不然!中国古时摆擂不取看钱,并不见得摆擂的人品就高尚;现在摆擂取看钱,也不见得人品就卑下。因是时候不同,地方不同,而摆擂的用意也不同。西洋各国的拳斗家比赛,没有不卖入场券的。如是比赛的是两国最有名的拳斗家,入场券有卖到每人一百多元的。中国古时摆擂,多是有钱的人想得声名,或想选快婿,所以不取看费,难道我们自己掏腰包?至于真的怕有武艺高强的敌不过,这更是过虑,与四爷交过手的,何止几百人,几曾有敌不过的?我料定一般练武艺的心理,动辄欢喜与人较量的,必是年轻经验不多的人,纵有能耐,也不会有比四爷再高强的。武艺比四爷高强的,年纪必在四爷之上,大凡中年以后的人,十九火性已退,越是用了多年的苦功,越不肯轻易尝试,一则因自己的经验阅历多,知道这东西难操必胜之券,二则因这人既有几十年的苦功,必已有几十年的名誉,这名誉得之非易,失之不难,摆擂的又不曾指名逼他较量,而且就打胜了,也毫无所得,他何苦勉强出头呢?”
霍元甲想了想点头道:“农爷说可行,自然是可行的,只是不怕国人骂我狂妄吗?”农劲荪道:“摆擂台的事很平常,怎能骂你狂妄呢?并且登报的措词,其权在我,我已思量了一个极妥善的办法,到上海后再与彭庶白商量一番,便可决定。依照我这计划做下去,不但胡震泽这一万串钱可望偿还,以后尚可以因此于一番惊人的事业。”
霍元甲忙起身向农劲荪拱手笑道:“我简直是一个瞎子,农爷可算是我引路的人。”农劲荪也笑道:“四爷能认识我,便是有眼的人。”二人商议停当了,即准备动身到上海来。
正月十四日就到了上海,仍住在去年所住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将行李安顿妥当,霍元甲即邀同农劲荪带着刘震声,一同雇车去拜访彭庶白。凑巧彭庶白这日不曾出门,他是一个生性欢喜武艺的人,见霍元甲等三人来了,自是异常欣喜,见面寒喧了几句即问道:“此刻距订约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三位何以就到上海来了呢?难道去年所订约有变更吗?”农劲荪答道:“订约并无变更,其所以早来一个多月,却有两种原因:一则因四爷在天津,做药材生意,恐怕等到约期已近才动身,或者临时发生意外的事故,使不得抽身,不如早些离开天津,索性将生意托人照顾;二则因为我思量了一种计划,须早来方能实行,我的计划,正待与足下商量。是什么计划呢?我想在上海择地方摆设一个擂台,借以多号召国内武艺高强的好汉到上海来,专一准备与外国大力士及拳斗家比赛。不过我有一句话得先声明,我这摆设擂台的性质,与中国各小说书上所写摆设擂台的性负完全不同。从来的摆擂台,目的不外显台主本领,及挑选女婿两种,不然就是有意图谋不轨,借擂台召集天下豪杰之士。我们这擂台不是这般目的,无非要借擂台这名目,可以惊动远近的好汉都到上海来,我们好竭力联络,一致对外。因为霍四爷虽抱着一种对外不挠不屈的雄心,只是一个人的力量终属有限,若能合全中国武艺高强的人,都与霍四爷一般行径,这力量就极大了。古人摆擂台,是以台主为主体,这台主的本领真大,在预定摆设若干时日中,没有能将台主打翻的,自然平安摆满预定的时期,如果开台三、五日。便来了一个本领比台主更大的人,三拳两脚竟将台主打翻了,这擂台就跟着台主同倒,不能再支持下去了。我们这擂台不然,是以台为主体,不以人为主体的。譬如第一个台主,无论谁人都可以当得,这台主是预备给人打败的,所谓抛砖引玉,谁能打翻第一个台主,就做第二个台主,有谁能打翻第二个台主,就做第三个台主,是这般推下去,谁的本领如何,我们看了也就可以知道一个等第。其所以要订这么一个办法,也还有一个意思在内,因霍家家传武艺,对人第一要谦让有礼,不许狂妄。四爷觉得摆设擂台的举动,近于狂妄。恐有犯霍家的家规,是这么定下规则,四爷出面做一个台主,就无妨碍了。以我的眼光看来,决不至有能将四爷打翻做第二个台主的,不是说中国没有武艺高过四爷的人,尽管有武艺比四爷高强十倍的,不见得肯轻易上台动手,即算有这样的好手,能上台将四爷打翻,在我们心里,更是巴不得有这种好手前来,帮助我们对付外国人。我们在来摆擂之先,原已声明过了,第一个台主是抛砖引玉,预备给人打败的,也没要紧。”
彭庶白听了鼓掌称赞道:“这种办法,又新奇又妥善。在中国内地各省这么办,还不见得能号召多少人,上海是华洋杂处、水陆交通四达之地,只要做几条各国文字的广告,在中外各报纸上一登载,旬日之间,不但全国的人都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常说江浙两省的人,也太柔弱得不成话了,有这种尚武的举动,哄动一时,也可以提一提江浙人的勇气。我看摆擂的地方,还是在租界上好些。因为中国官府对于拳脚工夫,自庚子而后,曾有明文禁止拳师设厂教练,象这种摆设擂台的举动,还不见得许可呢!租界上的巡捕房,倒比较好说话。”
农劲荪点头道:“这事非得足下帮忙,其中困难更多,所以我们才到就来奉访。”彭庶白道:“农爷说活太客气了。农爷、霍爷都是为国家争体面,并借以提倡中国的拳术,这种胸襟,这种气魄,谁不钦佩,谁不应该从旁赞助!三位今日才到,我本当洁治盛筵为三位接风。只是此刻仓卒来不及,拟邀三位且先到酒馆里小吃一顿,顺便还可以为三位介绍几个朋友谈谈。”
农、霍二人听了同时起身推辞,彭庶白笑道:“我还是不喜专讲客气的人,所以随便奉邀到酒馆里去小吃。用意还是想就此为三位介绍朋友。有两个新到上海来不久的朋友,曾昕我们淡到三位的人品及能耐,都十分钦慕,亟思一见。”霍元甲问道:“贵友想必也是武艺高强的了?”彭庶白道:“自然是会武艺的,不过高强与否,我却不敢乱说,因为我也新交,只是从中介绍的人,于双方都是多年的老友,深知道那两人的履历。据介绍人所谈的履历,确足以当得武艺高强的评判。”农劲荪笑道:“既承介绍朋友,我们也就不便固执推辞。”
彭庶白即向三人告罪,进里面更换衣服。,一会儿出来,邀三人一同出门,乘街车到三马路一家徽菜馆里。刚走进大门,那当门坐在柜台里面的帐房,一见是彭庶白来了,忙走出柜台来迎接,满面堆着笑容。立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堂倌,更是满身现出惟恐趋奉不及的样子,无论谁人,一见这种特别欢迎的情形,也必逆料彭庶自定是这酒菜馆里唯一无二的大主顾。彭庶白引三人上楼,选了一间幽静点儿的房间,让三人坐了,仍回身出去了一会进来,笑向农、霍二人道:“已打发人请那两个朋友去了,大约一会儿就来了。”农劲荪问道:“那两位朋友是哪省人,姓名什么?足下既知道他们的履历,可否请先将他们的履历,给我等介绍一番。”
彭庶白刚待回答,只见堂倌捧来杯筷等食具进来,彭庶白即对堂倌说道:“就去教厨房先开几样下酒的菜来,我们要一面喝酒!一面等客。”堂倌照例问了酒名,放下食具去了。彭庶白便邀三人入席笑道:“那两个朋友的履历,真是说来话长,请旋喝酒旋听我说。他们的履历,也有些儿是可以下酒的,要说他两人的履历,得先从这酒菜馆说起。
这酒菜馆的东家,是我的同乡,其家离我家甚近,从小彼此认识,因此舍间自移居上海以后,儿有喜庆宴会的帐,总是在这馆里包办的酒席,我有应酬请客,除却请西餐外,也多是在这里。这里的东家早已关照了帐房,对我特别优待。这帐房是湖南人,姓谭名承祖,甚得这里的东家的信用。其所以得东家信用,也有个特殊原因在内,也有一说的价值。这里的东家姓李,行九,人都称李九少爷,虽是一个当少爷出身的人,然生性极喜武艺,专聘了一个在北道还有一点儿声名的教师在身边,教他的武艺,十多年来,也练得有个样子了,更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这个谭承祖,并不与李九少爷认识,也不曾营谋到李家来当帐房。寒舍移居上海的前二年,谭承祖在上海一个最有名的富家哈公馆里当食客。哈公馆的食客极多,上、中、下三等社会的人都有,也聘了一个直隶姓张的拳师,常川住在公馆里,教子侄的拳棒。只因哈家是经商致富,对于武艺是绝对的外行,只知道要聘教师,于教师的能力怎样,绝不过问。那位张教师的气力,据见过的一般人多说委实不小,二百五十斤的石担,能一只手举起盘旋飞舞,哈家看了这种气力,便以为是极好的教师了。谁知谭承祖在少年的时候,也是一个喜欢练拳,并曾用过三、五年昔工夫,近年来虽没积极的练习,但也没完全荒疏,早晚睡起的时分,总得练几十分钟。和谭承祖同住一房的,也是哈家的食客,知道谭承祖也会武艺,就想从中挑拨得和张教师较量一番,他好在旁看热闹,其他的恶意却没有。“
彭庶白继续说道:“一次张教师正在教哈家子侄的拳脚,谭承祖与同住的食客,都反操着手在旁闲看,谭承祖不知怎的,忽然扑哧笑了一笑。张教师回头望了望谭承祖,谭承祖便转身走开了。这个想挑拨的食客,背着人就对张教师说道:”你知道谭承祖今日为什么看你教拳,忽然扑哧一笑么?‘张教师道:“他没说话,谁知道他为什么呢?他对你说了么?’这食客笑道:”他自然对我说了。‘张教师忙问:“他说笑的什么?’这食客做出忍了又忍,忍不住才大笑道:”你不要生气,我就说给你听。‘张教师自然答应不生气,食客就说道:“他说你教拳的姿势,正象一把茶壶,所以他看了不由得好笑。’张教师心里已是生了气,面上还勉强忍耐着说道:”他不懂得拳脚工夫,知道什么?懒得睬他。‘这食客咦了一声道:“你说他不懂得拳脚工夫吗?他表面是一个读书人,实在拳脚工夫还很好呢!我与他同住一间房,他早晚练拳,我都看见。’
张教师听了动气说道;‘他既是会武艺,同在外边混饭吃,就不应该笑我!他还对你说什么吗?’这食客更装出待说不说的样子,半晌才摇头说道:“并没说你什么,你也不要疑心追问,万一闹出是非来,人家都得骂我的口不紧。‘张教师听了这半吞半吐的话,以为谭承祖必是在背地里议论了他许多话,当下就气得什么似的,但也不说什么。次日便特地到谭承祖房间里来坐谈,开口就对谭承祖拱了拱手道:”我听得某某说,老哥的武艺了得,如今早晚还是拳不离手的做工夫,兄弟钦佩极了,特来想领教领教。’谭承祖做梦也想不到同房的人从中挑拨,看了张教师的神色和言语。不觉愕然说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若会武艺倒也好了,张师傅看我的身体模样,也相信是会武艺的么?走路都怕风吹倒。某某与我同房,我知道他是素来欢喜开玩笑的,请不要听他的话。‘张教师就是因谭承祖的身体瘦削如竹竿,加以满面烟容,毫无精采、才存心瞧不起他,今听谭承祖这么说,更不放在心上了,随即点头道:”我因听得某某这般说,本来我也是不相信的。不过你昨日当众笑我,使我过不去,你不懂武艺倒罢了,若果真懂截艺,我便不能模糊过去。’谭承祖哈哈大笑道:“你教武艺,不许旁边看的人笑,难道要人哭吗?我笑我的,与你有甚相干!幸而你是教武艺,会武艺的本来可以欺压不会武艺的人,若你不会武艺,用旁人的手艺教人,有人看着笑了一笑,你又怎么办呢?我国会武艺的人,其所以不能使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看得起,就是这种野蛮粗鲁,动辄要郅人拚命的原故。我姓谭的从小读了几句书,凭着一只笔,在外混了半世,还愁谋不着衣食,不靠教武艺混饭吃。你靠拳头我靠笔,各有各的生路,两不相犯,譬如我在这里替东家写什么东西,你就在旁边笑一个不休歇,我也不能说要领教你的文墨!‘
张教师是个粗人,一张嘴如何说得过谭承祖呢?被这么奚落一阵,回答不出话来,只得忍气退出。将话说给那存心挑拨的人听。这人笑道:“你不逼着他动手,他是瞧不起你武艺的人,懒得和你纠缠,所以向你开教训。可惜他谭承祖不遇着我,我若有你这种武艺?他对我如此,我就没有你这样容易说话。‘张教师道:”他不承认会武艺,又没当我面说我不好,我如何好逼让动手呢?’这人摇手说道:“不用谈了,将来传到旁人知道,定骂我无端挑得你们相打。你是离家乡数千里来教人武艺,凡事忍耐忍耐也好,不可随便寻人动手,打赢了还好,若被他打倒了真难为情呢!‘说罢,就走向别处去了。
张教师独自越想越气,越气越没有办法。凑巧过不了几日便是中秋节,哈公馆照例逢年节必有宴会,酒席丰盛。主人亲自与众宾客欢饮。张教师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酒,筵席散后,张教师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要和谭承祖动手的事来,一团盛气,找到谭承祖房里,空空的不见一人,转到后院,只见青草地上,照着光明如昼的月色,月光之下,约有十多个人,同坐在铁靠椅上赏月清谈。哈公馆的花园,是上海有名极堂皇富丽的花园,最宜赏月。张教师一心想与谭承祖动手,无论什么好景,也无心领略,直走到十多人当中,就各人面部一个个细看。恰好谭承祖正在其内。张教师一见面就伸手握住谭承祖的手说道:“来来来!我今夜无论如何得和你较量几下,看你是什么大好老!‘
谭承祖笑道:“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张教师一身的本领无处使,要在我这痨病鬼面前逞威风了,请诸位老哥救救我!‘谭承祖一面这么说,一面被张教师拉向花园坦宽之处行走。同在一块儿清谈的十多人,多莫明其妙,只得跟在后面看,约走了二、三十步远近,张教师刚将手一松,不知怎的突然退后一交,竞跌到一丈开外。这一交实在跌的不轻,只把那个张教师跌得头昏眼花,躺在草地上,半晌还爬不起来,谭承祖倒行所无事的走过去笑嘻嘻的说道:”张老师好快的身法,怎么这般快就到了这里,酒喝多了,请回房歇息去吧!这青草地上露水太重,起来起来!’边说边将张教师拉起,张教师这才自知不是对手,次日一早就辞职回原籍去了。‘
当谭承祖打倒张教师的时候,凑巧这里东家李九少爷也在那十多人之中。十多人看了,都不明白张教师如何跌倒的,唯有李九少爷是一个内行,一望就知道谭承祖是用什么手法打的,觉得谭承祖的武艺不错,当夜就与谭承祖谈了一番,甚是投机。过不了几日,李九少爷即到哈家交涉,要聘请谭承祖来家佐理家务。哈公馆的食客多,去一个人算得什么。谭承祖一出手,打破了张教师一只饭碗,却到手了自己一只饭碗。到李家后,因来历与别人不同,又时常能和九少爷谈论拳棒,所以独见信用,委他在这里当帐房。我刚才打发人去请的两个朋友,就是由谭承祖特地从他家乡地方接到这里来的,一个姓杨名万兴,一个姓刘名天禄。两人的年纪都将近六十岁了,为什么不远数千里,无端把两人接到这里来呢?只因谭承祖平日与九少爷谈话,不谈到武艺上便罢,一谈武艺,便免不了提起杨万兴、刘天禄两人,功力如何老到,身手如何矫健,某次在某处和某人是如何打胜的,谈到精神百倍,唾花四溅。九少爷是公子哥儿脾气,听了兴高彩烈,问刘、杨两人是古时的人物呢,还是现在的人物呢?谭承祖道:“自然是现在的人物,若是古时的人物,已死无对证了,又何须说呢?‘九少爷见说其人还在,随即教谭承祖写信打发人去迎接,谭承祖道:”写信不见得能接来。’九少爷就教他亲自前去,随即拿了五百块钱,给刘、杨两人做安家费和三人同来的路费。于是不到一个月,刘天禄、杨万兴已到上海来了。初到上海的几日,九少爷因见这两人的本领确实难得,谭承祖平日所谈的并无虚假,也就十分钦敬,备办了几桌酒席,陪款两人。凡是上海会有些武艺的人,平时与九少爷有来往的,无不请来作陪。我因是同乡的关系,也在被邀之列,我如今且把当日在李家所见的情形,先说一说,再说他两人的履历。“
彭庶白说到这里,堂倌已送上酒菜来,忙起身替三人斟了酒。大家一面吃喝,一面听彭庶白继续说道:“我从来与李家来往很密,刘天禄、杨万兴的声名,早已间接听李九爷说过多次了,想瞻仰的心思,也不减于李九。众陪客中唯我到的极早,到时只见李九爷、谭承祖和一个土里土气的乡老头儿,同立在客厅中,三人都面朝上边望着,好象看什么把戏的样子。找也不向他们打招呼,跟着朝上边一望,原来还有一个身体瘦弱些儿的乡老头,正用背贴在墙上,双肩向上移动,已爬上几尺高了,仍不停留的向上移去,转眼便头顶着天花板了。这种壁虎功,原不算稀奇,我在小孩时代就见过,不过壁虎功向上走是容易,能横行的却没见过。此时这乡老头儿的头,既顶着天花板了,就将两掌心贴着墙壁,靠天花板横行起来,并且移动得甚快,只在转角的时候,似乎有点儿吃力的样子,走了两方墙壁,才溜下地来,对李九爷拱手说献丑。我也上前打招呼,始知道显壁虎功的是刘天禄,立着看的是杨万兴,因见有客来了,不肯再显能为。
据李九爷这日在席上对众陪客演说,刘天禄、杨万兴两人的轶事道。‘我不与刘、杨二公同乡,在今番以前,又绝没有亲近过二公,对于二公的历史。应该无从知道,只是有谭君朝夕替二公介绍,所谈不止数十次,因此两耳已经听得极熟了。我初听了谭君所谈的,心里异常钦仰二公的能耐,孜孜的想能会面才好,打发谭君去迎接的时候,我心里却又异常惴惴,唯恐迎接二公不来。今日在座诸君,于二公先见面,后闻名,不劳想慕,很是幸福。我如今且把我所知道的二公轶事,说两件出来,给诸君下酒。
刘公是长沙人,十四岁的时候,从湘阴最有名的大教师刘才三练习拳脚,不间断练了十年,就跟着自己叔父去辰州做木排生意。这一去,就是十多年不通音问。刘才三仍是到各处教拳脚,所至之处,从学的都是本地练武艺有名的人物。湖南的风俗,教拳的没人敢悬金字招牌,唯有刘才三无论到什么地方教拳,总是带着一块金牌同走,开场之日,便将红绸盖在招牌上,悬挂大门外面,燃放鞭炮庆贺。如遇有来拆场的打手,在未动手前,刘才三必与来人交涉妥当,若打场被人拆了,刘才三打不过人,将金字招牌劈破,即时离开本地,如拆场的本领不高,反被刘才三打败了,便得挂红陪礼。刘才三从教拳以来,经过拆场的次数,在一百次以上了,没一次不是打得来人挂红陪礼的,因此金字招牌上所挂的红绸有二、三百张之多,望去只是一个红球,不象是招牌了。南州地方有几个有钱的人,喜欢练武,闻刘才三的名,派人专诚奉请,说好了两千两银子,教一年的拳脚。那时两千两银子教一场武艺,在寻常教师是没有的事,而在刘才三却非高价,因刘才三教拳,至少非有二千两银子不教。刘才三平时告诫徒弟,有三不打的话:一、出家人不打,二、乞丐不打;三、女子不打。因这三种人不会武艺便罢,会武艺的多有惊人的本领。刘才三常说,在一般人的眼中看这三种人,多以为是没有能力的可怜人,练了武艺去和这三种人动手,便先自担了个不是的声名,万一遇着武艺高强的,挨一顿打,更不值得。刘才三既以这三不打教徒弟,他本人自然存心不和这三种人动手,到南州教了半年,并没有敢来拆场的。这日忽来了一个和尚,到门房里说要见刘师傅,门房进去传报,刘才三听说来的是和尚,即连忙摇手道:说我不在家就完了。门房退出对和尚道:对不起!刘师傅今日出门拜客去了,不在家中。和尚点了点头,折身就走。第二日那和尚又走了来,门房只得又进去传报,刘才三对门房说道:不是会武艺的,不至一次又一次的来找我,我的规矩,不与出家人动手,你还是去回报他不在家。门房出来说了又不在家,那和尚面上已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然也没说什么,就退出去了。第三日又走来对门房说道:今日难道刘师傅又不在家么?门房明知刘才三不肯相会,便答道:今日果然又不在家,和尚找他有何贵干?和尚这番就不似前昨两日那么和平了,高声发话说道:好大的架子,连看他三日,三日都不在家。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若真不在家,可放我进里面寻找,寻找不着,就坐下等他回来。门房说:不行,不行!你是出家人,如何好放你进里面去,里面住着家眷。和尚不依道:我只寻刘才三,与里面的家眷无涉。我长途跋涉的到这里来,也不知受了多少风霜劳苦,为的就是要见刘才三。他若是怕了我,赶快将金字招牌劈破。旋说旋捋着两只大袖往里面走,门房哪里拦阻得住呢?此时刘才三正藏身在二门后,听外边的言语,见和尚公然冲了进来,慌忙退到厨房间,脱了脚上鞋袜,换了大司务的衣服,托了一盘茶出来,看和尚已坐在客堂椅上,两眼不住的向各处张望,看了刘才三托茶出来,也不在意。刘才三问道:大和尚是来会我师傅的么?他出门看朋友去了,我师傅的规矩,是不打出家人的,可惜我师傅的大徒弟,也跟着师傅出门去了,只留我这个不行的灶鸡子在家。你是来找我师傅比武艺的么?说时将茶递上去,和尚一面接茶,一面答应不错,茶杯还不曾接妥,茶盘已劈打将下来,和尚的手法好快,尽管在他无意中劈去,他避开茶盘,顺手就将刘才三的衣袖拉住,两边都朝自己怀里一拉,只听得喳的一声,衣袖被拉去半截。彼此各不相下的,就在客堂里动起手来。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打了二、三百个回合,没有分胜负。和尚忽然跳出圈子,指着刘才三说道:你不就是刘才三吗?假装什么灶鸡子?一个月后再来领教,那时定使你知道我的厉害。说毕扬长而去。刘才三看断了的半截衣袖,断处五个指爪印,就和五把极锋利尖刀刺破的一般,心想这和尚的本领,在我之上,我尽我的力量,才勉强支持一个平手,占不着他半点便宜,他若一个月后再来,我如何对付他呢?我的金字招牌,难道就要在这地方劈破吗?心里越想越着急,越没有对付的方法。
光阴易逝,一霎眼就过了二十日。刘才三还是一筹莫展,只急得病倒在床,水米不能入口。所教的徒弟,虽都情愿帮助师傅,然哪有帮助的力量呢?当时在南州的湘阴人,都听说这么一回事,也多代替刘才三耽忧,因刘才三是湘阴最著名的好手,若被人打败了,同乡人的面子上多不好看,只是希望刘才三打胜的人虽多,然谁也没有办法。这事真是巧极了,刘才三十多年不得音信的徒弟,就是这位刘天禄先生,不知被一阵什么风吹到南州来了。这位刘公因驾着木排到南州,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在南州教拳,与和尚相打的事,更是毫不知道。但是岸上做木排生意的,多湘阴人,见面闲谈起来,不知不觉的谈到刘才三身上去了,这位刘公便说道:刘才三么?是我们的师傅,如今既在这里教打,我又恰好到这里来了,免不得要办点儿礼物,去给师傅请安。做木排生意的听了笑道:你要去请安,就得快去,若去迟了,只怕他不能等你。这位刘公问是什么原故,那些人将和尚来访的事由说了,并说刘才三现已三日不沾水米,睡在床上,只奄奄一息了。这位刘公哪敢停留,礼物也来不及备了,迳向刘才三教拳的人家走去,照例请门房通报。刘才三想不到十多年不通音信的徒弟,无端会到这里来,以为又是来较量武艺的,连连对门房摇手说:病了不能见客。喜得这刘公能写字,当下向门房借了纸笔,写出自己的姓名履历,又教门房拿了进去。刘才三见了自家徒弟来了,心里虽安了些儿,然逆料自家的徒弟,本领必难胜过他自己,但欣喜有了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随即教门房将这刘公带进去。刘公的性情最厚,一见自家师傅病到那种憔悴样子,不由得心酸下泪,跪倒在床前问候病状。刘才三忍住不肯将病由说出来,刘公问道:师傅不曾请医生来服药吗?刘才三叹道:我这病不是医生能治好的,用不着请医生。刘公道:弟子也能治病,只请师终把病由说给我听。刘才三问道:体这十多年来,也曾另觅师傅,你在外面已听得人说和尚来拆场的事么?刘公道:南州的人,谁都知道这回事了!刘才三道:你这十多年来练了些什么惊人的本领?刘公道:硬本领练到师傅这般地位不容易高强了,弟子练的是软工夫,和人动手确有把握。刘才三道:你且使一点儿给我看看,不问什么软工夫!刘公知道师傅还不相信自己的工夫,能敌得过和尚,当即使出重拳法来,将床前做榻凳的一块方石,只轻轻一掌拍得粉碎。刘才三看了,一厥劣就翻起身来坐着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知刘天禄如何对付和尚,且俟第六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回
救师傅刘公败和尚
抢草堆铜人平纠纷
话说彭庶白转述李九少爷的话,继续说道:“刘才三随即下床,吩咐厨房备办酒菜,一面替这刘公接风,一面替自己贺喜。那场所教的徒弟,见师傅忽然起床兴高彩烈的吩咐厨房办酒菜,虽曾听说是十多年前的徒弟来了,然因这位刘公在当时并没有大声名,一般徒弟都不知道他的能为怎样。刘才三虽曾亲眼看见劈碎石头的本领,却还不知道这种重拳法打在人身上怎样。等到夜深时候,一般徒弟都睡着了,刘才三方对这刘公说道:”我昕说重拳法只能吓人,实在打在人身上是不中用的,我也不曾学过重拳法,不知这话确也不确?‘刘公道:“哪有不能打人的道理。不过寻常人无论体魄如何坚强,也不能受重拳法一击,会重拳法的,非到万不得已,决不拿着打人,并不是打在人身上不中用。’刘才三问道:”寻常人受不起,要什么祥的人方受得起呢?‘刘公道:“必须练过重拳法的人,或者是修道多年的人,方能闪避的了。’
刘才三道;‘那和尚的来历,我也曾派人探听,只因他不是两湖的人,探听不出他的履历。不知道他曾否练过重拳法,或是修了多年的道,如果他还练过的,你打不着他,又怎么办呢?’刘公摇手道:“我虽没见过那和尚,却敢断定他不会重拳法。他若会重拳法,便不至接二连三的来找师傅,定要与师傅动手。因为练重拳法的人,在未练之先,就得发誓,一生不能由自己先动念去打人,被人逼得无可奈何,才能动手,并且他与师傅打了二百多回合,可知他不会重拳法。如今即算他会重拳法,我要打他的工夫,还很多很多。总之,我只不寻人动手,凡是无端来寻我动手的。我都能包不吃亏。‘刘才三听了,这才真放了心。次日早起就拿了些银两,亲自到街上买裁料,替这刘公赶做极漂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