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 第 18 页/共 22 页

彭庶白道:“我们昨夜在小广寒书场里听了一阵书,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点多钟,天又正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街车也不见一辆,柳君坚执不肯先回寓所,要送我步行回家。我因他盛情难却,便并肩旋说旋走,在大新街,忽发见一个身穿素缎衣裙的少妇,苗条身材,面貌生得很娇美,右手提一只不到一尺长的小皮包,显得非常沉重,左手提着一个更大的衣包,边走边叫街车,一听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并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车的。这时我们都叫不到车,这女子自然也叫不着。她不叫这一阵倒好了,只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又不是平常的叫法,反惹得那街上几条弄堂里的流氓注了意。大家跑出来一看,见是这般单身一个少妇,两手提的虽看不出是什么,然就她身上的装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样,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扰之东。那些流氓从哪里得到这种机会,一个个正如苍蝇见血,半点也不肯放松。当时我两人本与那少妇相离不近,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紧紧的跟着那少妇背后行走。那种鬼鬼崇崇的情形,落在我们眼里,如何不知道呢?柳君悄悄的对我说道;‘我看这些东西对待这女子,简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样。’我点头道:”只怕这女子不能和你一样,将这些东西打个落花流水。‘柳君奂道。’这些东西倒霉,凑巧遇了你我两人,哪怕此去是龙潭虎穴,我两人也得暗中保护这女子,不送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你也不要回家,不知你的意思怎样?‘我此时故意说道:“上海这种欺负单身人的事很多,负有地方治安责任的巡捕、警察,尚且管不了,我两人恐怕不能管这些闲事。’柳君听了,忿然说道:”我就因为巡捕、警察都不管,所以用得着我们来管。若是巡捕、警察能管,便不与你我相干了。你在上海住的久,看的多,不觉得怎样,我初见这种事,简直觉得心痛,再也忍耐不住。你若不愿意管,只管请便,我一个人也得管。‘说着,掉头不顾,将去赶那少妇。我这时甚悔不应该和柳君故意开玩笑,连忙拉着他的胳膊笑道:“这种事我岂有不管之理,休说还有你这样好帮手在此,就是我一个人遇着,也不能眼望着一个单身少妇,被一群流氓欺负,不去救援。不过我们得慎重,我们只有两个人,流氓是越聚越多的,我们的目的,是在救这少妇出险,打不打流氓是没有关系的。我们须不待流氓动手,捧一个好堵截的地方,先把这些流氓堵住,使少妇好脱身。’柳君自是赞成我的办法。我们既决定了主意,便不敢和少妇相离太远了。那少妇边走边回头看那些流氓,显出很惊慌的样子,喜得是一双天足,还走动得快,急急的往前行走。看她走路的方向,好象是上北车站去的,走不到十多分钟的工夫,将近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条小木桥,少妇走近桥头,我便拉柳君一下道‘这地方最好没有了,我们先抢上桥去吧!’柳君的身法真快,一听我这话,简直比射箭还快,只见影儿一晃,他已直立在桥中间,翻身面朝来路站着。紧跟在少妇背后的几个强霸流氓,忽然见桥头有柳君从空飞下,将他们去路截住,独放少妇走过这桥去了,只气的拼命撞上去。柳君在桥上一跺脚喝道:”敢过去?‘那几个流氓见柳君形象并不凶恶,斯文人模样,以为几个人齐冲上来,必能冲过去。谁知冲在前面的一个,被柳君一手抓住顶心发,正和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往河中便摔。那时河中并没有水,只有一两尺深的烂泥,流氓被摔在烂泥里,半晌挣扎不起来。第二个不识趣的流氓,想不到柳君的手段这般毒辣,打算趁柳君立在桥左边的时候,从右边跑过去,不提防柳君手快,拦腰一把拖过来,双手举起,对准还立在桥头下的几十个流氓摔去。这一下被摔倒的,足有十多个。不过柳君双手举起那流氓的时候,已有三、四个乘机冲过桥去了,不顾一切的放开脚步去追那少妇。那少妇已是提心吊胆的逃走,忽听得背后有追赶的脚步声,只急得一路向前奔跑。一路大喊救命。“   霍元甲听到这里,着急道:“柳君在桥上打流氓的时候,难道你远远的立着旁观吗?怎么让流氓冲过桥去了呢?”不知彭庶白怎生回答,那少妇怎生脱险,且俟第六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五回    班诺威假设欢迎筵    黄石屏初试金针术   话说彭庶白见问,笑道:“这时自然有我的任务。当时我见柳君摔了一个流氓下河,料知这些流氓便同时将柳君围住攻击,有柳君这种能耐,也足够应付,何况那木桥不到一丈宽,就是三、四个人上前,也不好施展呢?只要柳君能将流氓堵住,桥上即用不着我了。我想那少妇半夜独行,这些流氓虽被堵住了,过桥去是中国地方,流氓也还是很多,难保不又生波折,我不能不追上去保护到底。在柳君举起第二个流氓的时候,就飞身跑过木桥。不料有几个强悍的流氓,脚下也很快,居然跟着我冲过了桥。那少妇先见有许多流氓跟着,已是惊慌失措,她心里自无从知道我两人是特去保护她的,忽听得桥上打将起来,她更料不到是救她的人打流氓,以为是流氓自相火并,险些儿把魂都吓掉了。一个青年妇女,遭逢这种境地,心里越着急,脚下越走不动,双手所提的东西,也越觉沉重了。正在急的无可奈何之际,加以听了我和几个流氓追赶的脚步声,安得不大呼救命?我这时心想上前去,向她说明我是好心来保护的吧,她决不相信,而且一时我也说不明白,她也听不明白,反给那几个追赶上来的流氓以下手的机会。既不能向她说明,是这么追下去,她势必越吓越慌,甚至吓得倒地不能行动。这时我心里也就感得无可奈何了,忽转念一想,跟在我后面追来的,不过几个流氓,我何不先把这几个东西收拾了再说?如此一转念,便立时止步不追了。那几个流氓真是要钱不要命,见我突然停步在马路中间立着,一点儿不踌躇的对我奔来。我朝旁边一闪,用中、食两指头,在他软腰上点了一下,不中用的东西,点得他即时往地下一蹲,双手捧着痛处,连哎呀也叫不出。我还怕他一会儿又能起来,索性在他玉枕关上,又赏他一脚尖。第一个被我是这么收拾了,接连追上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却不敢鲁莽冲上来了,分左右一边一个站着,都回头望望背后。我料知他们的用意。是想等后面那些流氓追到切近了,他两个方上前将我困住,好让那些流氓冲过去下手。我哪里还敢怠慢,估量站左边那个比较强硬些,只低身一个箭步,就蹿到了他身边,正待也照样给他一下不还价的,谁想那东西也会几手工夫,身手更异常活泼,我刚蹿到他身边,他仿佛知道抵敌不过,不肯硬碰,忙闪身避过一边,飞起右腿向我左胁下踢来。我不提防他居然会这一手,险些儿被他踢个正着。我因为脚才落地,万分来不及躲闪,只好用左手顺势往后面一撩,恰巧碰在他脚背上,他的来势太猛,这一下大概碰的不轻,登时喊了一声哎呀,便不能着地行走了。我恐怕右边那个再跑,正打算赶过去,那东西已回头朝来路上跑去。他既回头跑,不再追赶少妇,我当然不去追他。也是那东西合该倒霉,跑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迎面遇着柳君。柳君此时打红了眼,一把将他擒住,往街边水门汀上一掼,直掼个半死。我问柳君,那一大群流氓怎样了?柳君说有三个摔在河里,其余的都四散跑了。我两人再去追赶那少妇时,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追寻了一阵,不见踪影,这才各自回家安歇。我到家已是三点一刻,可说是耽搁了一夜的睡眠。”   霍元甲道:“可惜不曾追着那少妇,不知道她为什么半夜三更的独自是这般惊慌的行走?”农劲荪道:“想必是人家的姨太太,不安于室,趁半夜避夫逃走,断非光明正大的行动。”霍元甲笑道:“上海这地方,象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每日大约总有几件。那少妇真是造化好,凑巧遇着两位热肠人。我看柳君的年龄,至多不满二十岁,不知是从哪里练的武艺,这么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位?”   柳惕安笑着摇头道:“我从来不但没有练过武艺,并不曾见旁人练过武艺,也不曾听人说过武艺,胡乱和那些流氓打打架,如何用得着什么武艺?”霍元甲听了惊诧道:“老哥这话是真的吗?”柳惕安正色道:“我从知道说话时起,就时常受先慈的教训,不许说假话,岂有现在无端对霍先生说假话之理!”霍元甲自觉说话失于检点,连忙起身作揖说道:“不是我敢疑心老哥说假话,实因不练武艺而有这般能耐,事太不寻常了。我恐怕是老哥客气,不肯说曾练武艺的话,所以问这话是真的吗?我生平也曾见过不练武艺的人,气力极大,一人能敌七、八个莽汉,但是那人的身体,生成非常壮实,使人一望便可知道他是一个有气力的猛士,至于老哥的容貌、身材和气概、举动,完全是一个斯文人,谁也看不出是天生多力的。听庶白所述老哥打流氓的情形,并不是仅仅会些儿武艺的人所能做到,这就使我莫明其妙了。”   彭庶白道:“我初和柳君见面的时候,不也是与四爷一般的怀疑吗?后来与柳君接近的次数多了,才渐渐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便在四川深山中从师学道,近年来因不耐山中寂寞,方重入社会,想做一番事业。”农劲荪点头笑道:“这就无怪其然了。学道的人不必练习武艺,然武艺没有不好的。中国有名的拳术,多从修道的传下来,便可以证明了。练武艺练到极好的时候,也可以通道,只是很难,是因为从枝叶去求根本的原故。这也不仅武艺,世间一切的技艺皆如此,若从修道入手,去求一切的技艺,都极容易通达,因为是从根本上着手的原故。这道理是确切不移的。”   霍元甲听说柳惕安六岁时即曾入山学道,很高兴的说道:“怪道柳君这么轻的年纪,这么文弱的体魄,却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原来是得了道的人。修道人的行为本领,兄弟从小就时常听前辈人说过,那时心里只知道羡慕,后来渐渐长大成人,到天津做买卖,也问常听人说些神奇古怪的事迹,但这时心里便不和小时相同了,不免有些怀疑这些话是假的。如果真有修道的人,修道的人真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本领,何以我生长了这么多岁数,倒不曾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呢?直到如今,还是这般思想。今日遇见柳君,实可以证明我以前所听说的不假,不过我得请教柳君,道是人人可学的呢,还是也有不可以学的?”   柳惕安笑道:“彭庶白先生替我吹嘘,说我在深山学道,实在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叫做道?”彭庶白笑道:“柳君这话,却是欺人之谈。承柳君不弃,对我详述在青城山的生活情形,是因为觉得我不是下流不足与言之人。霍四爷的胸襟光明正大,是我最钦佩的,农爷与四爷的交情极厚,性情举动,也是一般的磊落,因此我才把柳君学道的话说出来。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隐瞒呢?”柳惕安很着急似的说道:“我怎敢作欺人之谈,我在山上经过的情形,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说,不过恐怕给人家听了笑话,所以我非其人,不愿意说。我在山里学的东西很多,确是没有一样叫做道。我学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学了下山也没有教过旁人,不知道是不是人人可以学?不过我曾听得我师傅说过,要寻觅一个可以传授的徒弟,极不容易,照这样说来,或者不是人人可以学,如果人人可学,又不要花钱,如何说要寻觅一个徒弟不容易呢?”   农劲荪笑道:“无论什么技艺,都不能说人人可学,何况是解决人生一切痛苦的大道呢?当然是千万人中,不易遇到一个。”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我也是这般着想,倘若道是人人可学的,那么世间得道的人,一定很多,不至四十多年来,我就只遇着柳君一个。我还得请教柳君,像我这种粗人,不知也能学不能学?”柳惕安道:“这不是容易知道的事,我不敢乱说。”霍元甲问道:“要如何才能知道呢?”柳惕安道:“须得了道的人才能知道。”霍元甲道:“照柳君这样说来,凡是修道的人,必待自已得了道,方能收徒弟么?”柳惕安笑道:“收徒弟又是一回事,修道的人不见得人人能得道,就是因收徒弟的不知这徒弟能不能学道。”霍元甲问道:“那么自己不曾得道,也可以收徒弟吗?”柳惕安道:“这有何不可?譬如练拳术的,不见得能收徒弟便是好手。”霍元甲又问了问柳惕安在山中学道时情形,柳惕安才和彭庶白一同告辞而去。   柳、彭二人走后,霍元甲独自低头沉思,面上显出抑郁不乐的颜色。农劲荪笑问道:“四爷不是因听了学道的话,心里有些感触么?”霍元甲半晌方答道:“我倒不为这个,我觉得费了很多银钱,用了很多心力,摆设这么一个擂台,满拟报纸上的广告一登出,必有不少的外国人前来比赛,中国人来打擂的多,是更不用说的了。谁知事实完全与我所想象的相反,连那个王子春都不肯到台上去与我交手。那王子春的年纪既轻,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目空一切,什么名人,他也不知道害怕,加以存心想和我试试,我以为他必不至十分推辞的,真想不到他居然坚执不肯到台上去。他若肯上台,我和他打起来,比和东海赵打的时候,定好看多了。人家花钱买入场券来看打擂,若一动手就分了胜负,台下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有什么趣味呢?我就希望有象王子春这种能耐的人上台,可以用种种方法去引诱他,使他将全副纵跳的工夫,都在台上使出来,打的满台飞舞,不用说外行看了两眼发花。便是内行看了也得叫好,那时我决不和在此地交手时一般硬干了。这般一个好对手走了,去哪里再寻第二个来,这桩事教我如何不纳闷!”   农劲荪哈哈笑道:“原来为这件事纳闷,太不值得了。如今擂台还摆不到十天,报纸上的广告,也是开擂的这日才登出,除了住在上海及上海附近的,不难随时报名而外,住在别省的,哪怕是安徽、江西、湖北等交通极便利的地方,此时十有八九还不曾见着广告。看了广告就动身,也得费几天工夫才能到上海,至于外国人就更难了。四爷因这几日没人来打摇,便这么纳闷,不是不值得吗?”霍元甲道:“农爷说的不差,我们若不是在银钱上打算盘,早半个月就把广告登出来,岂不好多了!”农劲荪点头道:“明天班诺威的欢迎会,说不定可以会见几个外国的大力士或拳斗家。因为班诺威是一个欢喜武术的人,在上海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他必认识,明天这种集会,决无不到之理。寻常外国人开欢迎会,照例须请受欢迎的人演说,明天班诺威若要四爷演说,夸张中国拳术的话,不妨多说。外国人瞧中国人不来的心理,普通都差不多,有学问及有特别眼光的,方能看出中国固有的国粹,知道非专注重物质文明的外国所能及,至于一般在上海做生意的商人,没有不是对中国的一切都存心轻视的。尤其是脑筋简单的大力士、拳斗家,他们听了四爷夸张中国拳术的话,心必不服,或者能激发几个人去张园打擂。这种演说,也带着几成广告性质在内。”   霍元甲听说要演说,便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外国人欢迎人,一定得演说的么?我不知怎的,生平就怕教我演说。同一样的说话,坐在房中可以说,一教我立在台上,就是极平常的话,也说不出了,在未上台之先,心里预备了多少话要说,一到台上,竟糊里糊涂的把预备的话都忘了。明天的欢迎会,到场的必是外国人居多,我恐怕比平常更说不出。”农劲荪道:“不能演说的人多,这算不了什么!许多有大学问的人,尚且不能演说,一种是限于天资,就是寻常说话,也无条理,每每词不达意,这种人是永远不能演说的。一种是因为没有演说的经验,平时说话极自然,上台就矜持过分,反不如平时说的好,四爷就是这种人。我有一个演说的诀窍,说给四爷听,只要能实行这诀窍,断没有不能演说的。”   霍元甲欣然问道:“什么诀窍?我真用得着请教。”农劲荪笑道:“这诀窍极简单,就是‘胆大脸皮厚’五个字,胆不大脸皮不厚的人,不问有多大的学问,一上台便心里着慌,脸皮发红,什么话多说不出了。四爷只牢牢的记着,在上台的时候,不要以为台下的人,本领有比我高的,势力有比我大的,年纪有比我老的,心里要认定台下的人,都是一班年轻毫无知识的人,我上去说话,是教训他们,是命令他们,无论什么话,我想说就可以说,说出来是不会错的,必须有这般勇气,才可以上台演说。越是人多的集会,越要有十足的勇气,万不可觉得这千万人之中,必有多少有势力的,有多少有学问的,甚至还有我的亲戚六眷长辈在内,说话不可不谨慎。四爷生平演说的次数虽少,然听人家演说的次数大约也不少了,试一回想某某演说时的神情,凡是当时能博得多数人鼓掌称赞的,决不是说话最谦虚的人。至于演说的声调,疾徐高下都有关系,自己的胆力一大,临时没有害怕的心,在说话的时候,便自然能在声调上用心了。象明天这种欢迎会,论理我们是客,说话自应客气些,但是客气的话,只能在上台的时候,向主人及一般来宾道谢的话里面说出来,一说到中国拳术的本题,就得侃侃而谈,不妨表示出一种独有千古的气概。我这番话,并不是教唆四爷吹牛皮,我因知道四爷平日演说的缺点,就在没有说话的勇气,而明天这种演说,尤其用得着鼓吹。明天四爷演说,当然是由我来译成英国话,便有些不完足的地方,我自知道将意思补充,尽管放心大胆的往下说便了。说过一段让我翻译的时候,四爷便可趁此当儿思量第二段。对外国人演说,讨便宜就在这地方。”霍元甲当下又和农劲荪商量了一阵演说应如何措词。   次日下午才过两点钟,霍元甲、农劲荪正陪着李存义、刘凤春一班天津、北京来的朋友谈话,茶房忽带着一个二十多岁、当差模样的人进来,向霍元甲行了个礼,拿出手中名片说道:“我是嘉道洋行班诺威先生打发来迎接霍先生、农先生的。”农劲荪仲手接过名片来,看是班诺威的,便说道:“昨日班先生亲自在这里约的,不是下午四点钟吗?此刻刚到两点钟,怎么就来按呢?”李存义道:“中国人请客,照例是得催请几番才到的,这班诺威在上海做了多年的生意,必是学了中国的礼节。”农劲荪笑道:“他若真是染了中国这类坏风气,我原预备四点钟准时前去的,倒要迟一两点钟去方好,因为中国人请四点钟,非到五、六点钟,连主人都不曾到。”那当差的听了说道:“班诺威先生其所以打发我此时来迎接,并不是学了此地平常请客的风气,他因为钦佩霍先生的本领,想早两点钟接去,趁没有旁的宾客,好清静谈话,一到四点钟,来客多了,说话举动都有些受拘束似的。他打发自己坐的汽车接客,我在他跟前三、四年了,此番还是第一次。他此刻在行里坐候,请两位就赏光吧。”   农劲荪对霍元甲笑道:“这般举动,我平生结交的外国朋友不少,今日也是头一次遇着。他既这么诚恳,我们只好就此坐他的车去吧。”李存义等只得起身道:“他派车来迎接,当然就去,既不好教他空车回去,又不好无端留他的汽车在此等侯到四点钟。我们明天再来听开欢迎会的情形吧。”说着都告辞走了。   农、霍二人跟着那当差的出门上了汽车,风也似的驰走。霍元甲问农劲荪道:“这汽车有五个人的坐位,前边还可以坐两个人,不知坐满七个人,还能象这样跑的快么?”农劲荪道:“这是在马路上因行人多,不敢开快车,若在无人的乡下,尽这车的速度开走,大约至少可比现在还加快一倍,坐满七个人和只坐一个人一样。”霍元甲禁不住吐舌道:“七个人至少也有七百斤,再加以这般重的车身,总在一千斤以外,这部机器开动起来,若没有一万斤以上的力量,如何能载着千斤以上的东西,这般飞跑?”农劲苏摇头道:“这机器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其所以能跑的这么快,机器的力量固然不小,因为马路坚硬平坦,四个气皮轮盘能发生一种弹力,使压在地上的重量减轻,也是一个大原因。倘若在不平而松软的路上,再用四个铁轮盘,就是一个人不坐在上面,也开行不动。这样的马路,只要跑发了势,绝不要多少力量去推动它。四爷只看那些拉人力车的,只顾两脚向前飞跑,便可以知道是不大费气力的了。寻常拉人力车的。多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还抽着鸦片烟,这种车夫,难道能有多大的力量?一个坐车的百多斤,加上七八十斤重的车身,论情理要拉着飞跑,不是至少也再三四百斤的力量吗?事实上何尝有如此大力的车夫呢!”   霍元甲恍然大悟道:“若不是农爷对我这般解说,我一辈子也以为这汽车的力量了不得。我从前听人说外国大力士,能仰面睡在台上,两边腰上搭着两块木板,一边汽车的轮盘在腰上辗过去,我以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种硬工夫。照农爷这般一解释出来,这筒直是_ 个骗人的玩意,休说一边汽车没有多重,便是全辆汽车压在身上,气皮轮盘是软的,一眨眼就辗过了,有何了不得?”农劲荪笑道:“在寻常人看了,自然觉得了不得,假使四爷愿意闹着玩,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拉住这汽车,使开车的开不动。”霍元甲道:“我不曾干过这玩意,不敢说一手能拉住。”   说话的时候,车忽然停了。农劲荪就车窗看停车的所在,门口悬着一块“嘉道洋行”的铜招牌,那当差的已先下车将车门开了。霍元甲问这是什么街道?农劲荪道:“好象是北四川路。”那当差的在前引道,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铺设极富丽的大客厅,自往里面通报去了。农劲荪看这客厅的左边有一张门,门上钉着一块寸半来高、四寸来宽的横钢牌子,上面刻着英文字,是一间运动的房屋,忍不住指给霍元甲看道:“可见这班诺威确是一个醉心运动的人,这问房屋,就是专供他运动之用的。”旋说旋走过去握着门扭一扳。这门竟是不曾下锁的,只一扳就随手开了。霍元甲没有见过外国人的运动房,见房门开了,也忍不住走近房门朝里面看时,只见房中横的竖的陈设着许多运动器具,壁上还悬挂着许多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正待问农劲荪,何以外国人运动,除却寻常体操场里,所有的木马、秋千、浪桥、杠子等等而外,还有这一屋予的器具,只是还不曾开口,已听得脚步声响,渐走渐近,原来是班诺威出来了,满面含笑的伸手与二人握了说道:“昨日约四点钟,今日两点钟就请两位到敝行来,本是极无礼而又极不近人情的举动,只因我非常希望能与两位多盘桓几点钟,所以冒昧迎接早两小时屈临。”   霍元甲道:“先生这间运动的房子,可以进去参观么?”班诺威欣然答道:“有何不可,请进去看吧!”说着即将房门开了,引二人到房中。霍元甲见房角上竖着一个牛皮制成的东西,有五尺来高,上半段就和人一样,有头有肩,有两条臂膊,下半段却没有腿,头上的眼、耳、口、鼻也略具形式,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遂指着问班诺威,班诺威笑道:“这是我国拳斗家因平常不容易找着对手练习,便造出这东西来,假做一个理想的敌人。我这个皮人,与英国拳斗家普通所用的,有些不同的地方,普通所用的,表面的形式和这个一样,不过里面没有机械,两条臂膊不发生何等作用,下半段就和不倒翁一般,我这个的胸部装有机械,两条臂膊能作种种活动,有有规则的活动,有无规则的活动,可随使用人的便。初练习的时候,只能防范他有规则的活动,练熟了之后,才渐渐能应付无规则的活动。我这个的下半段,虽也是不倒翁一般的作用,但有两条极粗而有力的弹簧,在受人压迫的时候,他能托地跳了起来,掉在地下,依旧竖立不倒,我觉得比普通的皮人好多了。”   霍元甲听了很欢喜的问道:“使用这东西,有不有一定的身法手法呢?”班诺威摇头道:“没有一定,只要把他一打,无论如何打法,他都能发生反抗,不过有快有慢,打一次只能发生一次的反抗,如继续不断的打,就可以继续不断的反抗。”农劲荪道:“班先生可以试验给我们瞧瞧么?”班诺威道:“试验是很容易的,但是须更换运动衣服,穿着我身上这样衣服,不好继续不断的打,略试几下给两位看吧。”随即将洋服的上衣脱了,衬衫的袖口也捋到手腕上,走近那皮人,对准胸膛一拳打去,只见皮人往后一仰,接着两条臂膊由下面上的打出来,左先右后打过头顶,仍掉落下去,看那打出来的速度和形势,似乎很有力量,倘若被打着一下,不问打在什么地方,总得受点儿伤损。班诺威不待皮人的右手落下,一把将臂膊擒住,往旁边一拖,皮人跟着往旁边一倒。就在这一倒的时候,皮人的左手朝班诺威腰间横扫过来,班诺威趁势向前进一步,双手把皮人的颈项抱着,皮人的两条臂膊,正与活人一样,一上一下不住的在班诺威背上敲打。班诺威抱着用力往下按,皮人陡然跳起来,班诺威也就松手跳离了皮人,皮人仍竖在原处,只管摇晃。班诺威显着吃力的样子说道:“这里面机械弹簧的力量太大,不留神被砸一下,有时比拳斗家的拳头还重,倘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不能当理想敌人练习。”   农劲荪问道:“这东西就只有刚才这几种动作呢,还是尚有旁的动作呢?”班诺威道:“他动作的方式很多,我现在因练习的时期不多,还不能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我若穿上运动衣服,认真练习起来,已能运用十多个方式了,刚才不过是一种方式。霍先生是中国最有名的拳术家,何妨试试这皮人?”霍元甲望着皮人不曾回答,农劲荪不愿意霍元甲动手,即接着笑道:“中国拳术的形式方法,都与贵国的不同,这皮人的反抗作用,是按照贵国拳斗家的形式方法制造的,和中国的拳术不合。中国人练拳术要用这东西做理想敌练习,也未尝不可,但是有些动作,不合于中国拳理的,须得稍加改造,不知道这东西性质,是不好应用的。”霍元甲叹道:“制造这东西的人,心思真细密得可佩服。用这东西练习对打,虽不能象活人一般的有变化,但有时反比活人好,因活人断不肯给人专练习一种打法,每日若干遍,这东西只要机械不坏,弹簧不断,是随时可以给人练习的。”   这皮人旁边,还竖着两件东西,都是半截人模样,一个伸着一只铁制的右手,仿佛待和人握手的形式,一个双手叉腰,挺着皮鼓也似的胸脯,当中一个饭碗般大小的窝儿,牛皮上的黑漆多剥落了,好象时常被人用拳头,在窝儿上冲击的样子。这两件东西的头顶上,都安着一个形似钟表的东西。霍元甲也不曾见过,问班诺威是作何用的?班诺威一面也伸手握住铁手,一面说道:“这是试验力量的。每日练习有无长进,及长进了多少,一扳这手,就知道的极准确。”说时将手向怀中扳了一下,铁手一动,里面便发生一种机械的响声,上面形似钟表的铁针,立时移动。班诺威将手一松,那铁针又回复原来的地位了。霍元甲一时为好奇心所驱使,看了班诺威的举动,不知不觉的走到班诺威所立的地位,也握住那铁手用力往怀中一扳,只听得喳喇一声响,好象里面有什么机件被扳断了,铁针极快的走了一个圆圈,走到原来停住的所在,碰得当啷一响,就停住不回走了。班诺成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啊唷”道:“好大的力量。到我这里来的各国大力士都有,都曾扳过这东西,没有能将这上面的铁针,扳动走一圆圈的。我这部机器是德国制造的,算世界最大的腕力机了,铁针走一圆圈,有一千二百镑的力量,若力量在一千五百镑以内,里面的机器还不至于扳断。”霍元甲面上显出十分惭愧的神气说道:“实在对不起班先生,我太鲁莽了,不知道里面的机器被扳断了,能不能修理?”班诺威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修理,我今日能亲眼看见霍先生这般神力,这机器便永远不能修理,我心里也非常高兴,就留着这一部扳坏了的腕力机,做一个永远的纪念,岂不甚好?”   霍元甲虽听班诺威这么说,然到别人家做客,平白将人家的重要物件破坏,心里终觉不安,对于房中所有的种种运动器械,连摸也不敢伸手摸一下,只随便看了看,就走到客厅来。班诺威跟到客厅,陪着二人坐下说道:“德国有个大力士名奥利孙,实力还在著名大力士森堂之上,只因奥利孙生性不欢喜在舞台上当众表演技术,更不喜和人斗力,所以没有森堂那般声名。奥利孙能双手将一条新的铁路钢轨,扭弯在腰同当腰带使用,并能用手将一丈长的钢轨,向左右拉扯三下,即可拉长凡一尺五寸,此外森堂所能表演的技艺,他无不能表演。去年他到上海来游历,有许多人怂恿他献技,他坚执不肯。我闻名去拜访他,也欢迎他到这里来,以为他的腕力,必不是这部腕力机所能称量的,谁知他用尽气力扳到第四次,才勉强扳到一千二百镑,连脖子都涨红了。据他说这机的铁手太高了,倘若能低一尺,至少也可望增加一百多镑的力量。除了这奥利孙而外,还经过好几个大力士试扳,能到一千镑的都没有。我看霍先生扳机的形式,也和那些大力士不同,那些大力士多是握住铁手,慢慢的向怀中扳动,顶上计数的针,也慢慢的移动。假定这大力士能扳动八百镑,扳走到七百多镑的时候,就忽上忽下的颤动起来,没有在这时候能保持不动的,也没有能扳得这针只往上走,不停不退的。霍先生初握铁手的时候,扳丝毫不动,只向怀中一扳,似乎全不用力,针却和射箭一般的,达到千二百镑,针到了千二百镑的度数,机的内部才发生喳喇的响声。有这么大的力,还不惊人,最使我吃惊的,就在不知如何能来得这般快,这理由我得请霍先生说给我听。”   霍元甲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并没有尽我的力量而已。”农劲荪道:“这理由我愿意解释给班先生听。我中国拳术家与外国拳术家不同的地方,不尽在方式,最关重要的还在这所用的气力。外国拳术家的力,与大力士的力,及普通人所有的力,都是一样,力虽有大小不同,然力的成份是无分别的。至于中国拳术家则不然,拳术上所用的力,与普通人所有的力,完全两样。外国拳术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都是直力,中国拳术家是弹力,四肢百骸都是力的发射器具。譬如打人用手,实在不是用手,不过将手做力的发射管,传达这力到敌人身上而已。这种力其快如电,只要一着敌人皮肤,便全部传达过去了。平日拳术家所练惯的,就是要把这气力发射管,练得十分灵活,不使有一点儿阻滞。这气力既能练到一着皮肤,便全部射入敌人身上,当然一握住铁手,也立时全部传达到针上。这种力,绝对不是提举笨重东西,如大铁哑铃及石锁之类的气力。霍先生扳这腕力机的力量,据班先生说在一千五百镑以上,若有一千五百镑以上的铁哑铃,教霍先生提起或举起,倒不见得有这般容易,象霍先生手提肩挑的力量,本来极大,中国还有许多拳术家,手提肩挑的力量,还不及一个普通的码头挑夫。然打人时所需要发射的力量,却能与霍先生相等,甚至更大,这便是中国拳术胜过世界一切的武术地方。”   说话时,已将近四点钟了,渐渐的来了几个西洋人,经班诺威一一介绍,原来都是在上海多年的商人,不但不是武术家,并不是运动家。农劲荪问班诺威:“罗先生何以不见?”班诺威道:“他今早因有生意到杭州去了。”农劲荪听了也没注意,到了十多个西洋人之后,当差的搬出许多西洋茶点来,班诺威请农、霍二人及来宾围着长桌就坐,并不要求霍元甲演说。就是这十多个来宾,因都不是拳术家和运动家的原故,对于霍元甲并没有钦佩的表示。班诺威也不曾将霍元甲扳断腕力机的事说出来,表面上说是欢迎会,实际不过极平常的茶话会而已。霍元甲见班诺威的态度,初来时显得异常诚恳,及来宾到了之后,便渐渐显得冷淡了。在用茶点之时,一个西洋人和班诺威谈生意,谈得津津有味,更仿佛忘记席上有外宾似的。农劲荪很觉诧异,轻拉了霍元甲一下,即起身告辞。班诺威竟不挽留,也不再用汽车送。   农、霍二人走出嘉道洋行,霍元甲边走边叹气道:“我平生做事不敢荒唐,今日却太荒唐了,无端的把人家一部腕力机扳坏,大约那部腕力机值钱不少,所以自扳坏了以后,班诺威口里虽说的好听,心里却大不愿意,待遇我两人的情形,变换得非常冷淡了。”农劲荪道:“我也因为觉得班诺威改变了态度,不高兴再坐下去,只是究竟是不是因扳坏了那部腕力机,倒是疑问。那腕力机虽是花钱不少,然充其量也不过值千多块钱,机械弄坏了可以修理,纵然损失也有限,一个大洋行的经理,不应气度这么小。”霍元甲道:“我们除却扳坏了他的机器,没有对不起他的事。”农劲荪道:“昨日他和那姓罗的到我们那边,分明说开欢迎会,照今天的情形,何尝象一个欢迎会呢?难道这也是因扳坏了他的机器,临时改变办法,不欢迎了吗?”霍元甲气忿得跺脚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总而言之,洋鬼子没有好东西,无有不是存心欺负中国人的。我恨外国人,抵死要和外国大力士拚一拚,也就是这原故。”   农劲荪道:“我生平所结交的外国人很多,商人中也不少有往来的,却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举动奇离象班诺威的。我平时每每说中国人遭外国人轻视,多由中国人自己行为不检,或因语言不通所致,不应怪外国人,外国的上等人是最讲礼貌,最顾信义的,若照班诺威今日这种忽然冷淡的情形看来,连我也想不出所以忽被他轻视的道理。好在我们和他原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瞧得起与瞧不起,都算不了一回事。”霍元甲道:“一个外国商人瞧得起我瞧不起我,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他特地派汽车欢迎我们来,平自无故的却摆出一副冷淡给我们看,我们起身作辞,他不但毫不挽留,也不说派汽车送的话,简直好象有意给我们下不去。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和我开玩笑。”农劲荪道:“这班诺威是英国人,说不定与奥比音和沃林是朋友,因心里不满意四爷和沃林订约,与奥比音较量,所以有这番举动。”霍元甲道:“农爷认识的外国朋友多,能不能探听出他的用意来?”农劲荪想了一想道:“探听是可以探听出来的,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天我且为这事去访几个朋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因一边说话,一边行路,不知不觉的一会儿便步行到了。茶房正开上晚饭来,霍元甲刚端着饭吃,忽觉得胸脯以下,有些胀痛,当下也没说出来,勉强吃了两碗饭,益发痛厉害了。他平时每顿须吃三碗多饭,还得吃五个馒头,这时吃过两碗饭,实在痛的吃不下了,不得不放碗起身,用手按着痛处,在房中来回的走动。刘震声对于霍元甲的起居饮食,都十分注意,看了这情形,知道身体上必是发生了什么痛苦,连忙停了不吃,跟到房中问为什么?霍元甲身体本甚强健,性情更坚忍,若不是痛苦到不堪忍受,断不肯对人说出来。此时在房中走动得几个来回,只觉越痛越急,竟象是受了重伤,二月间的天气,只痛得满身是汗,手指冰冷,渐渐不能举步了,见刘震声来问,再也忍不住不说了。刘震声吓得叫农爷,农劲荪不懂医理,看了这情形,也惊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得叫客栈里帐房就近请来一个西医,诊脉听肺,闹了半晌,打开药箱,取出一小瓶药水,在霍元甲左臂上注射了一针,留下几小片白色的药,吩咐做三次吞下,也没说出是何病症来,连诊金带药费倒要一十八元五角。遵嘱服下白色药片,痛苦仍丝毫不减,然经过西医一番耽搁,服药后已到半夜十二点钟了,不好再接医生,农劲荪也不知道哪个医生可靠,胡乱挨过了一夜。   次日天明,农劲荪对刘震声道:“彭庶白在上海住了多年,他必知道上海的中、西医生是谁最好。此刻已天明了,你就去彭家走一遭吧。他能亲自到这里来商量诊治更好,倘若他有事,一时不能来,你便问他应请那个医生,并请他写一张片子介绍,免得又和昨夜一样敲竹杠。”刘震声曾到过彭庶白家多次,当时听了农劲荪的话,即匆匆去了,只一会儿就陪着彭庶白来了。彭庶白向农劲荪问起病的缘由,农劲荪将昨日赴嘉道洋行的情形说了道:“霍四爷是一个生性极要强的人,无端受那班诺威的冷淡,心里必是十分难过,大概是因一时气忿过度的原故。”彭庶白道:“不是因扳那腕力机用力过度,内部受了伤损么?”农劲荪不曾回答,霍元甲睡在床上说道:“那腕力机不是活的,不能发出力量和我抵抗,应该没有因此受伤之理。”彭庶白摇头道:“那却不然。习武的人因拉硬弓、举石锁受伤的事常有。我问这话,是有来由的。我曾听秦鹤岐批评过四爷的武艺。他说四爷的工夫,在外家拳术名人当中,自然要算是头儿脸儿,不过在练工夫的时候,两手成功太快,对于身体内部不暇注意,这虽是练外家工夫的普通毛病,然手上工夫因赶不上四爷的居多,倒不甚要紧。他说四爷一手打出去,有一千斤,便有一千斤的反动力,若打在空处,或打在比较软弱的身上还好,如打在工夫好、能受得了的身上,四爷本身当受不住这大的反震。我想那腕力机有一千二百镑,那外国人又说非有千五百镑以上的力量,不能将机器扳断,那么四爷使出去一千五百镑以上的力,反动力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内部安得不受伤损呢?”   彭庶白说到这里,霍元甲用巴掌在床沿上拍了一下,叹了一声长气,把彭庶白吓得连忙说道:“四爷听了这话,不要生气,不要疑心秦鹤岐是有心毁谤四爷。”霍元甲就枕上摇头道:“不是,不是!庶白哥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叹服秦老先生的眼力不错,可惜他不曾当面说给我听,我若早知道这道理,象昨天这种玩意,我决不至伸手。我如今明白了这道理,回想昨天扳那机时的情形,实在是觉得右边肋下有些不舒适,并觉得心跳不止,我当时自以为是扳坏了人家的贵重东西,心里惭愧,所以发生这种现象,遂不注意。既是秦老先生早就说了这番话,可见我这痛楚,确是因扳那东西的原故。”   农劲荪道:“听说秦鹤岐是上海著名的伤科,何不请他来诊治?”彭庶白赞成道:“我也正是打算去请他来。他平日起的最早,此时前去接他正好,再迟一会,他便不一定在家了。”刘震声道:“我就此前去吧!”霍元甲道:“你拿我的名片去,到秦家后,就雇一辆马车,请秦老先生坐来。他这么大的年纪,不好请他坐街车。”刘震声答应知道,带着名片去了。霍元甲睡在床上,仍是一阵一阵的痛得汗流如洗。农劲荪,彭庶白仔细察看痛处的皮肤,并不红肿,也没有一点儿变相,只脸色和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约有两刻钟的光景,刘震声已陪着秦鹤岐来了。霍元甲勉强抬起身招呼,秦鹤岐连忙趋近床前说道:“不要客气。若真是内部受了伤损,便切不可动弹。”旋说旋就床沿坐下,诊了诊脉说道:“不象是受了伤的脉息。据我看,这症候是肝胃气痛,是因为平日多抑郁伤肝,多食伤胃,一时偶受感触,病就发出来了。我只能治伤,若真是受了伤,即算我的能力有限,不能治好,还可以去求那位程老夫子。如今既不是伤,就只好找内科医生了。我还有一个老朋友,是江西人,姓黄名石屏,人都称他为‘神针黄,’他的针法治肝胃气痛,及半身风瘫等症,皆有神效。他现在虽在此地挂牌行医,不过他的生意太好,每天上午去他家求诊的人,总在一百号以上,因此上午谁也接他不动。霍先生若肯相信他,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我奉陪一同到他诊所里去。”霍元甲听了,即挣起身坐着说道:“秦老先生既能证实我不是内部受了伤损,我心里立时觉得宽慰多了。”说时回头问刘震声道:“马车已打发走了么?”刘震声道:“秦老先生定不肯坐马车,因此不曾雇马车。”霍元甲望着秦鹤岐道:“老先生这么客气,我心里实在不安。”秦鹤岐笑道:“你我至好的朋友,用不着这些虚套。我平常出门,步行的时候居多,今日因听得刘君说病势来得很陡,我恐怕耽误了不当耍,才乘坐街车,若路远,马车自比街车快,近路却相差不多。象你此刻有病的人,出门就非用马车不可。”因向刘震声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叫茶房雇一辆马车来。”   刘震声应是去了。霍元甲道:“我昨夜请了一个外国医生来,在我臂膀上打了一针,灌了一小瓶药水到皮肤里面,当打针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痛,医生走后不久,便渐渐觉得打针的地方,有些胀痛,用手去摸,竟肿得得有胡桃大小。我怀疑我这病症,不宜打针。方才老先生说那位黄先生,也是打针,不知是不是这外国医生一样的针?”秦鹤岐笑道:“你这怀疑得太可笑了。一次打针不好,就怀疑这病症不宜打针,若一次服药不好,不也怀疑不宜服药吗?黄石屏的针法,与外国医生的完全不同。他的针并无药水,也不是寻常针科医生所用的针。他的针是赤金制的,最长的将近七寸,最短的也有四寸,比头发粗不了许多。你想赤金是软的,又只头发那般粗细,要打进皮肉里去数寸深,这种本领已是不容易练就,他并且能隔着皮袍,及几层棉衣服打进去。我听他说过,打针的时候,最忌风吹,若在冷天脱了衣服打针,是很危险的,所以不能不练习在衣服外面向里打。我亲眼见治好的病太多,才敢介绍给你治病。”   霍元甲受了一整夜的痛苦,已是无可奈何了,只好双手紧按着痛处,下床由刘震声搀扶着,一面招呼彭庶白多坐一会,一面同秦鹤岐出门,跨上马车。秦鹤岐吩咐马夫到提篮桥。马夫将缰绳一拎,鞭子一扬,那马便抬头奋鬣的向提篮桥飞跑,不一会到了黄石屏诊所。秦鹤岐先下车引霍元甲师徒进去,刘震声看这诊所是一幢三楼三底的房屋,两边厢房和中间客堂,都是诊室。西边厢房里,已有几个女客坐在那里待诊,客堂中坐了十来个服装不甚整齐,年龄老少不等的病人,也象是待诊的模样。入门处设了一个挂号的小柜台,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秦鹤岐说了几句话,那老头认识秦鹤岐,连忙起身接待。秦鹤岐回头对霍元甲道:“黄先生此刻还在楼上抽烟,我们且到他诊室里去等。”说着引霍元甲走进东边厢房,只见房中也坐了七,八个待诊的。秦鹤岐教霍元甲就一张软沙发上躺下,自己陪坐在旁边说道:“对门是女客候诊室,中间是施诊室。他这里的规则,是挨着挂号的次序诊视的。挂号急诊,须出加倍的诊金。我方才已办了交涉,黄先生下来先给你瞧。”霍元甲道:“既是有规则的,人家也是一样的有病求诊……”秦鹤岐还没回答,那挂号的老头已走近秦鹤岐身边,低声说道:“老先生就下来了,请你略等一会儿。”随即就听得楼梯声响,一个年约六十来岁、身穿蓝色团花摹本小羔皮袍、从容缓步、道貌岸然的人,从后房走了进来。   秦鹤岐忙起身迎着带笑说道:“对不起,惊动老先生。我这位北方朋友,胸脯以下昨日整整痛了一夜,痛时四肢冰冷,汗出如水,实在忍受不了。我特介绍到这里来,求老先生提前给他瞧瞧。”说毕,回顾霍元甲道:“这就是黄石屏老先生。”霍元甲此时正痛得异常剧烈,只得勉强点头说道:“求黄老先生替我诊察诊察,看是什么原由,痛的这般厉害?”黄石屏就沙发旁边椅上坐下,诊了两手的脉,看了看舌苔说道:“肝气太旺,但求止痛是极易的事,不过这病已差不多是根深蒂固了,要完全治好,在痛止后得多服药。”一面说,一面望着秦鹤岐道:“这脉你曾看过么?”秦鹤岐道:“因看了他的脉才介绍到这里来。”黄石屏已取了一口金针在手说道:“我觉得他这脉很奇怪,好在两尺脉很安定,否则这病要用几帖药治好,还很麻烦呢!”   霍元甲自信体格强健,听了这些话,毫不在意,眼看了黄石屏手里的金针,倒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请问黄老先生,我这病非打针不能好么?”黄石屏笑道:“服药一样能治好,只是药力太缓。足下既是痛的不能忍受,当然以打针为好。足下可放心,我这针每日得打一百次以上,不但无危险,并绝无痛楚,请仰面睡在沙发上。”霍元甲只好仰面睡了,黄石屏将衣服撩起,露出肚皮来,就肚脐下半寸的地方下针,刚刺了一下,忽停手看了看针尖,只见针尖倒转过来了,即换了一口针,对霍元甲道:“我这针打进去,一点儿不痛,你不要害怕,用气将肚皮鼓着,皮肤越松越好打。霍元甲道:”我不曾鼓气,皮肤是松的。“黄石屏又在原处刺下,针尖仍弯了不能进去,便回头笑问秦鹤岐道:”你是一个会武艺的人,难道你这位朋友也是一等好汉么?“秦鹤岐笑道:”老先生何以见得?“黄石屏道:”不是武艺练成了功的人,断没有这种皮肤,第一针我不曾留意,以为他鼓着气,第二针确是没鼓气,皮肤里面能自然发出抵抗的力量来,正对着我的针尖,这不是武艺练成了的,如何能有这种情形!“   秦鹤岐哈哈大笑道:“老先生的本领,毕竟是了不得。我这朋友不是别人,就是现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黄石屏道:“这就失敬了,若是早说给我听,我便不用这普通的针,怪道他的脉象非常奇怪。”说时从壁柜中取出一个指头粗、七寸来长的玻璃管,拔开塞口,倾出一根长约六寸的金针,就针尖审视了一阵,秦鹤歧凑近前看了说道:“这针和方才所用的不是一样吗?”黄石屏道:“粗细长短都一样,就只金子的成色不同。普通用的是纯金,这是九成金,比纯金略硬。”霍元甲问道:“这么长一口针,打进肚子里面去,不把肠子戳破了么?”黄石屏笑道:“岂但肚子上可以打针,连眼睛里都一样的可以打针。”霍元甲见黄石屏用左手大指,在肚脐周围轻按了几下,觉得有蚂蚁在脐眼下咬了一口似的,黄石屏已立起身来,霍元甲问道:“还是打不进去吗?”黄石屏道:“已打过了,不妨起来坐着,看胸脯下还痛也不痛?”霍元甲立时坐起,摸了摸胸脯,站起身来,将身体向左右扭转了几下,连忙对黄石屏作揖笑道:“竟一点儿不觉痛了,真不愧人称神针,但不知打这么一针,还是暂时止痛呢,还是就这么好了?”   黄石屏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照霍先生的脉象看,要止痛是很容易,所怕就在心境不舒,或者时常因事动了肝气,便难免不再发。”霍元甲心里虽相信黄石屏的针法神妙,只因平日总自觉是强壮的体格,胸脯下的痛苦既去,又见黄石屏已接着替旁人诊病,便不再说求诊的话了。黄石屏走到一个年约四十多岁、满面愁苦之容的人跟前,问道:“什么病?”这人用左手指点着右臂膊说道:“我这臂膊已有两年多不动弹了,也不痛,也不痒,也不红肿,要说失了知觉吧,用指甲捏得重了,也还知道痛,服了多少药,毫无效验,不知是什么病?”黄石屏听了,连脉也不诊,仅捋起这人袖口,就皮肤上看了一眼,即拿出针来,用左手食指在这人右肩膀下按了几下,按定一处,将针尖靠食指刺下,直刺进五寸来深,并不把针抽出,只吩咐这人坐着不动,又走近第二人身边诊病去了。   霍元甲问秦鹤岐道:“这人的针为什么留在里面不抽出来?在我肚子上仿佛还不曾刺进去就完了。”秦鹤岐道:“这个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各人的病状不同,所以打针的方法也有分别。你瞧他身上穿着呢夹马褂,羊皮袍子,里面至少还有夹衣小褂,将针打进去五寸来深,一点儿不费气力,你肚皮上一层布也没有,连坏了两口针,直到第三口九成金的针才打进去,即此可见你这一身武艺真是了得!”霍元甲正在谦逊,忽见这人紧蹙着双眉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这针插在里面难受得很,请你抽出来好么?”黄石屏点头笑道:“要你觉得难受才好。你这种病,如果针插在里面不难受,便一辈子没有好的希望,竭力忍耐着吧,再难受一会子,你的病就完全好了,此时抽出来,说不定还要打一次或两次。”这人无法,只好咬紧牙关忍受,额头上的汗珠,黄豆一般大的往下直流,没一分钟工夫又喊道:“老先生,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身体简直快要支持不住了,请快抽出来吧!”黄石屏即停了诊视,走到这人跟前,将针抽了出来。这人登时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不断的说:“老先生,怎么了,我要脱气了。”黄石屏道:“不妨不妨,你若觉得头脑发昏,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休息。”当下搀扶这人到沙发上躺下。   霍元甲、秦鹤岐都有些替黄石屏担忧,恐怕这人就此死了。在房中候诊的几人,眼见了这情形,都不免害怕起来,争着问黄石屏:“何以一针打成了这模样?”黄石屏毫不在意的笑道:“他这条臂膊,已有两年多不能动弹了,可见病根不浅,不到一刻工夫,要把他两年多的病根除去,身体上如何没有一点儿难过呢?这种现象算不了什么,还有许多病,针一下去,两眼就往上翻,手脚同时一伸,好象已经断了气的模样,若在不知道的人看了,没有不吓慌的,因不经过这吓人的情形,病不能好。”黄石屏还在对这些候诊的人解释,这躺在沙发上的人已坐起身来喊老先生,此时的脸色,不但恢复了来时的样子,并且显得很红润了。黄石屏问道:“已经不觉难受了么?这人道:”好了,好了!“黄石屏道:”你这不能动的臂膊,何不举起来给我看看。“这人道:”只怕还举不起来。“随说随将右手慢慢移动,渐抬渐高,抬过肩窝以后,便直伸向上,跟着朝后落下,又从前面举起,一连舞了几个车轮,只喜得跳起来,跑到黄石屏面前,深深一揖到地道:”可怜我这手已两年多不曾拿筷子吃过饭,以为从此成为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了,谁知还有今日,论理我应叩头拜谢。“黄石屏也忙拱手笑道:”岂敢,岂敢!“   霍元甲此时凑近秦鹤岐耳根间道:“黄先生诊例我不知道,这里十元钱钞票,不知够也不够?”秦鹤岐道:“黄先生为人最豪侠,最好结交朋友,由我介绍来的,他已不要诊金,何况所介绍的是你呢?”霍元甲摇头道:“这断乎使不得。他既是挂牌行医,两边都用不着客气,我不必在诊例之外多送,他只管依诊例照收。”霍元甲与秦鹤岐谈话的声音虽低,黄石屏似已听得明白,即走过来抢着答道:“笑话,笑话!休说是鹤老介绍过来的,我万分不好意思要诊金,我只要知道是霍元甲先生,也决没有受诊金之理。我多日就诚心钦仰霍先生,实因不知道和鹤老是朋友,无缘拜访,难得今日有会面的机缘,又因候诊的人多,若不早给他们诊视,一会儿来的人更多,门诊的时间过了,还有若干号来不及诊视,所以就想陪先生多谈几句话,也苦于没有时间。霍先生现住什么地方?好在我看报上广告,知道一时还不至离开上海,请把尊寓的街道门牌留在这里,改日我必来奉看,那时再多多领教。”   霍元甲见黄石屏说得这么诚恳,不好意思再说送钱的话,只得连连道谢,留了一张写了地名的名片,与秦鹤岐作辞出来。在马路上,秦鹤岐说道:“前番你要我介绍武艺好的朋友,我原打算引你会会黄石屏的,就因为他的医务太忙,他又吸乌烟,简直日夜没有闲暇的工夫。你瞧着他这身体似很瘦弱,又是一种雍容儒雅的态度,在不知道他的人,莫不以为他是一个文人,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谁知道他不仅内外家工夫都做的极好,并且是道家的善知识。我和他认识的年数虽不少了,但只知道他以神针著名,直到三年前,他忽然遇着一件绑票的事,事后他的车夫对我说出来,我才知道他除了金针之外,还有一身惊人的武艺。三年前冬天,气候严寒,这日忽有一个人到黄家挂号,问到虹口出诊要多少诊金?黄石屏门诊是二元二角,二角算挂号,出诊有远近不同,平常出诊是四元四角,若路远及不同的租界加倍,拔号又加倍,夜间不看病,如在夜间接他出诊,也要加倍。那人到黄家挂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过了出诊的时间,挂号自然回绝那人,教那人明日再来。那人再三恳求,说自己东家老太爷病得十分危急,无论要多少钱都使得,只求黄老先生前去救一救。黄石屏生性原很任侠,平日每有极贫苦的人,病倒在荒僻的茅棚里,无力延医服药,黄石屏不知道便罢,知道总得抽工夫前去,自荐替人诊治。这种事是常有的,挂号的当然习知石屏的脾气,见推辞不脱,只好照夜去虹口方面出诊的例,问那人要钱。那人喜道:”这很便宜。我家老太爷不知老先生在夜间到虹口出诊要多少钱,拿五十元大洋给我来请,如今仅要十多元大洋,‘还不便宜吗?’说话时果拿出一大叠钞票来,数了十多元给挂号的,留了地名,取了收条自去。那人去了一点多钟,石屏才从外面出诊回来,听了挂号的话,心里虽急于要去虹口诊病,但是吸乌烟的人,在外面出诊了几点钟回家,不能不吸烟。我听石屏说过,打针不比用药,用药只须用脑力,不须用体力,打针是要拿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针尖上,针尖才能刺入皮肤,直达内部,若不能全力贯注,纯金是软的,一刺便弯了。乌烟不过足瘾,全身都没有气力,哪里还能贯注到针尖上去?所以无论如何紧急,他非等到抽好乌烟不可。石屏抽好乌烟,天色已经昏黑了,那时又正下着大雨,然既收了人家的钱,势不能不去。石屏因做医生挣了二、三十万家产,他买了一辆止能乘坐两个人的小汽车,每次出诊,都是他带一个车夫,坐着那小汽车去,这次也是如此。一辆小汽车冒雨跑到虹口,正在缓缓行走,寻找那留着的地名门牌,走到一条很冷僻的街道,忽听得街边有人问道:“这车是不是坐的黄老先生?‘车夫以为是病家特地派人在此等候的,随口答应:”正是!’车夫的话才说了,突然听得身边响了一手枪,接着就有四个强盗将小汽车围住。一个用手枪逼着车夫,一个用手枪逼着石屏,低声喝道:“识相些,跟我走吧。我们为要接你这个财神,不知已费了多少气力,多少银钱了,今天已落在我们网里,看你逃到哪里去?‘石屏这时正着急坐在车中,一点儿不能施展,听说教他同走,喜得连忙答道:”我明白,我明白!请让我下车来吧。“石屏一跨下车,就有两个强盗过来,一边一个把石屏的胳膊架住,石屏说道:”我是一个做郎中的老头儿,又抽着大烟,连四两气力。也没有,你们四个人,还有手枪,难道还怕我能逃跑吗,何必是这般将我捉住,使我痛的动也动不得呢?你们不过是想我的钱,我一双空手到上海来行医,如今挣了几十万家私,并不是刻薄积得来的,实在是生意好。你们要多少,只要我拿得出,决不推辞,但求不给我苦吃,无论要我多少钱,我都情愿,我赚钱容易,身体却推扳不得。’那两个强盗见石屏说得这么近情近理,便把捉胳膊的手略松了些,仍是催着快走。石屏看附近没有巡捕,因下雨并无行人,知道希望别人来救援是不可能的,忽心生一计说道:“你们要钱,我有支票在身上,立时可以签字给你们,可不可以不捉我去?‘那强盗也笨,以为且将支票骗到手,再捉他去不迟,好在绝不防备石屏有一身好武艺,当下即松了手道:”你就拿支票签字吧!’石屏得了这机会,一举手便把捉右手的一个拿了手枪的打倒了,这个还没来得及动手,石屏的左腿已起,将这个踢倒在一丈以外。石屏弯腰夺了手枪,那个拿枪逼着车夫的,看了这情形,料知不妙,拉着那个同伙的就跑。石屏用脚踏着地下的强盗问道:“现在还是你要我的钱呢,还是我要你的命呢?依你们这种行为,本应送你到捕房里去,不过我生平为人,不愿和人结怨,这次饶了你们吧!以后如再犯在我手里,就对不起你了。”   霍元甲听到这里,连声称赞道:“办得好!”谈话时,马车已到霍元甲寓所,霍元甲笑向秦鹤岐道:“今天把鹤老累到这时候,还不曾用早点,实在使我太不安了,彭庶白大约还在里面,请进去用了早点再谈谈。”不知秦鹤岐如何说,且俟第六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六回    蓬莱僧报德收徒弟    医院长求学访名师   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笑道:“我的早点在天明时就用过了,再坐坐使得。”于是一同进去。彭庶白和农劲荪正提心吊胆的坐着等侯,见三人回来,刘震声并不搀扶霍元甲,霍元甲已和平时一样,挺胸竖脊的走路,二人都觉奇怪,一同起身迎着问道:“已经不痛了吗?”霍元甲点头笑道:“象这种神针,恐怕除却这位黄老先生而外,没有第二个人。不但我的气痛抽针就好,我还亲眼看见他在几分钟之内,一针治好了一个两年多不能动弹的手膀。我是因为那诊室小,候诊的人多,不便久坐,不然还可以看他治好几个。”   秦鹤岐道:他这种针,对于你这种气痛,及那人手脚不能动弹的病,特别能见奇效,有些病仍是打针无效的。“彭庶白问道:”那针里面既无药水,不知何以能发生这么大的效力?“秦鹤岐道:”这话我也曾问过石屏,他是一个修道有所得的人,平日坐功做得好,对于人身肢体、脏腑的组织部位,及血液筋络的循环流行等,无不如掌中观纹。他说出很多的道理来,都是道家的话,不是修道有得的人,就听了也不能明了。“   做书人写到这里,却要腾出这枝笔来,将黄石屏的履历写一写。因黄石屏表面虽是针科医生,实在也是近代一个任侠仗义之士。他生平也干了许多除暴锄奸的事。他有一个女儿,名叫辟非,从五岁时起,就由黄石屏亲自教她读书练武,到了十五岁时,诗词文字都已斐然可观,刀剑拳棍更沉着老练,加以容貌端庄,性情温顺,因耳濡目染她父亲的行为,也干了些惊人的事,都值得在本书中,占相当地位。   如今且说黄石屏。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第四,年纪最小。他在十岁的时候,随侍他父亲在宜昌做厘金局局长。他父亲是湖北候补知县,也署过阔缺,得过阔差事,做宜昌厘金局局长的时候,年纪已有六十来岁了,忽然得了个半身不遂的病。有钱的人得了病,自然是延医服药,不遗余力,只是请来的许多名医,都明知道是个半身不遂的病,然开方服药,全不生效,时间越延越久,病状便越拖越深。石屏的大胞兄已有三十多岁,在江苏作幕;二胞兄也将近三十岁,在浙江也正干着小差事,三胞兄也随侍在宜昌。此时因父亲病重,石屏的大哥、二哥也都赶到宜昌来侍疾。石屏年小,还不知道什么事,年长的兄弟三人,眼见父亲的病症,百般诊治,毫无转机,一个个急得愁眉苦脸,叹气唉声。   大家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有门房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年和尚,请见局长。他自称是山东蓬莱县什么寺里的住持,局长七年前署理蓬莱县的时候,有地痞和他争寺产,打起官司来,蒙局长秉公判断,并替他寺里立了石碑,永断纠葛,他心中感激局长的恩典,时思报答,近来他听道局长病重,特地从山东赶到这里来,定要求局长赏见一面。”石屏的父亲此时虽病得极危殆,但是睡在床上,神智甚为清明,门房所说的话,他耳里都听得明白,见大儿子、二儿子同时对门房回说:“病重了不能见客”的话,便生气说道:“你们兄弟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这和尚是上了年纪的人,几千里路途巴巴的赶到这里来,我如今还留得一口气在,如何能这么随便回绝他,不许他见我的面?你们兄弟赶紧出去迎接,说我实在对不起,不能亲自迎接,请他原谅,并得留他多住几日,他走时得送他的盘缠。”黄大少爷兄弟同声应“是”,齐到外迎接。只见一个年在六十以上的和尚,草鞋赤脚,身着灰布僧衣,背负破旧棕笠,形式与普通行脚僧无异,只是花白色的须眉,都极浓厚,两道眉毛,长的将近二寸,分左右从两边眼角垂下来,拂在脸上,和平常画的长眉罗汉一般,虽是满面风尘之色,却显露出一脸慈祥和蔼的神气。门房指点着对黄大少爷兄弟道:“就是这位老和尚。”一面对和尚说:“这是我们的大少爷、二少爷。”黄氏兄弟连忙向和尚拱手道:“家严因久病风瘫,不能行动,很对不起老师傅,不能亲自出来迎接,请教老师傅法讳是怎么称呼?”老和尚合十当胸说道:“原来是两位少爷。老僧名圆觉,还是十多年前,在蓬莱县与尊大人见过几面,事隔太久,想必尊大人已记不起来了。老僧因闻得尊大人病在此地,经过多少医生诊治无效,才特地从山东到此地来。老僧略知医道,也曾经治好过风瘫病,所以敢于自荐。”   黄氏兄弟见圆觉和尚说能治风瘫,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引进内室,报知他父亲,然后请圆觉和尚到床前。圆觉很诚恳的合掌行礼问道:“黄大老爷别来十多年了,如今还想得起蓬莱县千佛寺的圆觉么?”黄石屏的父亲本已忘记了这一回事,只是一见面提起来,却想起在署蓬莱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过好几位知县,不能判决,其原因都是县官受了痞绅的贿赂,直至本人署理县篆时,才秉公判决了,将痞绅惩办了几个,并替千佛寺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这一段事故来,不觉欣然就枕上点头道:“我已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当时看见老和尚,就是现在这摸样儿,何以隔别了这十多年,我已老的颓唐不堪了,老和尚不但不觉衰老,精神倒觉得比前充满。佛门弟子毕竟比我等凡夫不同,真教人羡慕。”   圆觉笑道:“万事都是无常,哪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人?老僧也正苦身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只以那年为寺产的事,蒙黄大老爷的恩施,为我千佛寺的僧人留碗饭吃,老僧至今感激,时时想图报答,但是没有机缘。近来方打听得黄大老爷在此地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经多人诊治不效,老僧也曾略习医术,所以特地赶到此地来,尽老僧的心力,图报大恩。”黄石屏的父亲就枕边摇手说道:“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当年的事,是我份内应该做的,何足挂齿!”当即请圆觉就床沿坐下,伸手给他诊脉。圆觉先问了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大老爷这病,服药恐难见效,最好是打针,不过打针也非一二日所能全好,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才能恢复原来的康健。”石屏的父亲喜道:“只要能望治好,休说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载,我也感激老和尚。”圆觉一面谦谢,一面从腰间掏个一个六七寸长的布包,布包里有一个手指粗的竹管,拔去木塞,倾出十多根比头发略粗的金针来,就石屏父亲周身打了十来次,不到一刻工夫,便已觉得舒畅多了。石屏父亲自是非常欣喜,连忙吩咐两个大儿子,好生款待圆觉。次日又打了若干针,病势更见减轻了,于是每日打针一、两次,到笫五日就能起床行动了。   石屏父亲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圆觉谈论,始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艺都极好,并有极高深的道术,用金针替人治病的方法,便是由道术中研究出来的。石屏的父亲因自己年事已高,体气衰弱,这回的大病,虽由圆觉用针法治好了,但是自觉衰老的身体,断不能支持长久,时常想起圆觉“万事无常,那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话,不由得想跟着圆觉学些养生之术,于闲谈时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   圆觉听了,踌躇好一会才答道:“论黄大老爷的为人,及当年对我千佛寺的好处,凡是老僧力所能办的事,都应该遵办。不过老僧在好几年以前,曾发了一个誓愿,要将针法传授几个徒弟,以便救人病苦,如老僧认为能学针法,出外游行救人,就可传授道术。黄大老爷的年纪太大,不能学习,实非老僧不肯传授。”石屏父亲问圆觉:“已经收了几个徒弟?”圆觉摇头道:“哪里能有几个?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石屏父亲道:“教我学针法,我也自知不行。老和尚既说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可知这针法极不易学,请问老和尚,究竟要怎么样的人,才可以学得?”圆觉道:“这却难说,能学的人,老僧要见面方能知道,不能说出一个如何的样子来。”石屏父亲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一二个能学的没有?”圆觉诧异道:“一向听说大老爷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石屏父亲面上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不幸,第四个小子,简直蠢笨异常,是一个极不堪造就的东西。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还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小子当中,看有一二个可以学习么?如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老僧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面,大约是不在此地。”石屏父亲说道:“我就为四小子是一个白痴,年纪虽已有十多岁了,知识还赶不上寻常五、六岁的小孩,对人说话显得意外的蠢笨,所以禁止他,不许他见客,并非不在此地。”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与老僧见见。世间每有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并不痴的。”石屏父亲听了,只管闭目摇头说道:“但怕没有这种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石屏父亲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石屏请出来。   此时石屏已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又拉着石屏的手看了看,满脸堆笑的向石屏的父亲说道:“老僧方才说,世间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不痴的,这句话果然应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石屏父亲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这蠢才真能传得吗?”圆觉拉着石屏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无意中在此地得了你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方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大老爷弄得莫明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高兴,当下就要石屏拜圆觉为师。   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但是圆觉并不教黄石屏打针,也不教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只早晚教石屏练拳练武,日中读书写字,所读的书,仍是平常文人所读的经史之类。黄家的人看了石屏读书、习武颖悟的情形,才相信石屏果然不蠢。石屏父亲交卸了局务,归江西原籍,圆觉也跟着到江西。教习了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次,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了若干日。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般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方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个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极软的金针,能刺进寸多深的粉墙,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工夫已有九成火候了。”至此才把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详细传授。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   圆觉去后数年,石屏的父亲才死。石屏因生性好静,不但不愿意和他的三个哥子一般,到官场中去谋差使,便是自己的家务,也懒得过问。他们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多大的产业,他又不善经理。圆觉曾传授他许多修炼的方法,他每日除照例做几次功课外,无论家庭、社会大小的事,都不放在他心上。没有大家产的人,常言:“坐吃山空‘,当然不能持久。分家后不到十年,石屏的家境已很感觉困难了,在原籍不能再闲居下去。他父亲与南通张季直有些友谊,这时张季直在南通所办的事业已很多,声望势力已很大,石屏便移家到南通来居住。季直以为黄石屏不过是一个寻常少爷的资格,除却穿衣吃饭以外,没有什么本领。石屏的知识能力,虽是很充分,然对人的言谈交际,因在宜昌与在原籍都没有给他练习的机会,他又绝不注意在人前表现他自己能耐,求人知道,张季直虽与他父亲有些交谊,只因平时没有来往,不知道石屏从圆觉学针的事,因此看了黄石屏这种呆头呆脑的神气,只道是一无所长的,不好给什么事他做。石屏以为是一时没有相当的事可委,也就不便催促,不过石屏心里很钦佩张季直的学问渊博,有心想多亲近,好在文学上得些进益,时常到张季直家里去谈谈。张季直和黄石屏谈过几次学问之后,才知道他不是一个呆子,待遇的情形便完全改变了。   这时张季直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讨了个姨太太进来,也是枉然,反因为望子心太切的原故,得了一个萎阳症。这么一来,求子的希望,更是根本消灭了。张季直不由得异常忧郁,每每长吁短叹,表现着急的样子。黄石屏三番五次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啬老心中,近来好象有很重大的事没法办理,时常忧形于色。我想啬老一切的事业,都办的十分顺畅,不知究为什么事这么着急?”张季直见问,只是叹气摇头,不肯说出原因来。黄石屏再三追问,张季直才把得萎阳症、生育无望的话说出来。黄石屏笑道:“这种病很容易治好,啬老若早对我说,不但病已早好,说不定已经一索得男了。”张季直喜问道:“你懂医术吗,这病应该如何治法?寻常壮阳种子的药,我已不知服过多少次了,都没有多大的效力。”黄石屏道:“我的治法,与寻常医生完全不同,一不服壮阳的药,二不服种子的药。”张季直道:“既是如此,看应该如何治,就清你治吧!”黄石屏道:“此时就治,不见得便有效,须待啬老的姨太太经期初过的这几日,方能施治。”张季直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石屏在张季直小腹上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下去,多久不能兴奋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兴奋了。于足每月到了这时期,便请石屏打一针,三、五次之后,姨太太真个有孕了。张季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对黄石屏说道:“你既有这种惊人的本领,何不就在此地挂牌行医,还用得着谋什么差事呢?这南通地方,虽比不上都会及省会繁华热闹,但市面也不小,象你这般本领,如在此地行医,一二年下来,我包管你应接不暇,比较干什么差事都好。”   黄石屏本来没有借这针法谋利的心思,当圆觉和尚传授他的时候,也是以救人为目的。不过此时的黄石屏,既迫于生计,听了张季直的话,只得答应暂时应诊,以维生计。张季直因感激石屏的关系,亲笔替石屏写了几张广告,粘贴在高脚牌上,教工人扛在肩上,去各大街小巷及四乡行走。   南通入原极信仰张季直,而张季直中年得萎阳症不能生子,因石屏打了几针,居然怀孕的事,又早已传遍南通,因此南通人与张季直同病的,果然争先恐后的来找黄石屏打针。就是其他患病的人,也以求黄石屏诊治为最便当,旁的医生收了人家的诊金,仅能替人开一个药方,还得自己拿钱去买药,服下药去,能不能愈病,尚是问题。找黄石屏诊,见效比什么药都来得快,只要诊金,不要药费。所以挂牌数月之后,门诊、出诊每日真是应接不暇。并有许多外省外县的人,得了多年痼疾,普通医生无法诊治,闻黄石屏的名,特地到南通来迎接的,尤以上海为多。在南通悬壶四年,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问,在上海诊病。上海的地方比南通大几倍,人口也多几倍,声名传扬出去,自是接连不断的有人迎接诊病,后来简直一到了上海,便没有工夫回南通,而南通的人得了病,曾请黄石屏诊过便罢,如未经请黄石屏诊过死了,人家就得责备这人的儿女不孝,这人的亲戚朋友,更是引为遗憾。一般人的心理,都认定黄石屏确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黄石屏自己的体格,原不甚强壮,虽得了圆觉和尚所传修炼的方法,只以应诊之后生意太忙,日夜没有休息的时间,加以打针不似开药方容易,开药方只须运用脑力,并能教人代替书写,打针须要聚精会神,提起全身的力量,贯注在针尖上,方能刺入皮肤,精神上略一松懈,就打不进去,一日诊治的人太多了,便感觉精神提振不起来,只得吸几口鸦片烟,助一助精神。不久鸦片烟上了瘾,就懒得南通、上海来回的跑了,石屏觉得上海行医,比较南通好,遂索性将诊所移到上海,诊务更一天一天的发达。   石屏诊所旁边,有一个小规模的医院,是一个西洋学医的学生,毕业回国后独资开设的,生意本甚清淡。黄石屏诊所却是从早到晚,诊病的川流不息,越发显得那小医院冷落不堪。那姓叶的院长觉得奇怪,不知黄石屏用的什么针,如何能使人这般相信,忍不住借着拜访为名,亲到石屏诊所来看,望着石屏替病人打针,觉得于西医学理上毫无根据,只是眼见得多年痼疾,经黄石屏打过几针,居然治好,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有时看见黄石屏在病人胸,腹上及两眼中打针,他便吓得连忙跑开。黄石屏问他为什么看了害怕?那叶院长说道:“这上海是受外国法律制裁的地方,不象内地没有法律可以胡闹。据我们西医的学理,胸、腹上及两眼中是不能打针的,打下去必发生绝大危险。我若不是学西医,又在此地开设医院,在旁看了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是个懂得医理的人,倘若你用针乱戳,闹出危险来,到法庭上作证,我是得负责任的。我虽不至受如何重大的处分,但我既明知危险,而袖手旁观,不出面劝阻,就不免有帮助杀人的嫌疑。”黄石屏笑道:“你们西医说,胸,腹上及两眼中不能打针,打了有绝大的危险,何以我每日至少有二三十次在病人胸、腹上打针,却一次也未曾发生过危险呢?这究竟是你们西医于学理不曾见到呢,还是我侥幸免了危险呢?”那叶院长摇头道:“我不能承认西医是学理上不曾见到,也不能说你是侥幸免了危险,侥幸只能一次二次,每日二三十次,断无如此侥幸之理。”黄石屏笑道:“既不是侥幸免了危险,则于学理上当然是有根据的。我看若不是西医不曾发明,便是中国人去外国学西医的不曾学得,可惜国家费多少钱,送留学生到东、西洋去学医,能治病的好方法一点儿也没学得,不仅对于医学不能有所发明,古人早经发明的方法,连看也看不出一个道理来,胆量倒学得比一般中国人都小。我在这受西洋法律制裁的上海,一行医已有三、四年了,若打针会发生危险,不是早已坐在西牢里不能出来了吗?我希望你以后不到这里来看,不是怕你受拖累,是恐怕你因见我在人胸、腹上打针并无危险,想发达你的生意,也拿针在别人胸、腹上乱戳,那才真是危险,说不定我倒被你累了。”这番话说得叶院长红着脸,开口不得,垂头丧气的走了,再也不好意思到石屏诊所里来。石屏也觉得一般西医固执成见,不肯虚心的态度可厌,不愿意那叶院长时常跑来看。   有一个德国妇人,名叫黛利丝,在好几年前,因经商跟着丈夫到上海来,南北各省都走过。黛利丝的性质,比平常的外国人不同。平常外国人,对于中国的一切,无不存一种轻视之心,黛利丝却不然,觉得中国的一切,都比她本国好,尤其是欢喜中国的服装,及相信中国的医药。她说:“西医诊治,经年累月不能治好的病,中医每每一二帖药就好了,还有许多病,西医无法诊治,中医毫不费事就治好了的。”她对同国的人,都是这般宣传,除却正式宴会及跳舞,她都是穿中国衣服。不幸到中国住不了几年,她丈夫一病死了,她因在上海有些产业,又有生意正在经营着,不能回国去,仍继续她丈夫的事业经营。不过她夫妻的感情素来极好,一旦把丈夫死去,心中不免抑郁哀痛,因抑郁哀痛的关系,腰上忽然生出一个气泡来,初起时不过铜钱般大小,看去象是一个疮,只是不发红,也不发热,用手按去,觉有异样的感觉,然又不痛不痒,遂不甚注意。不科一日一日的长大起来,不到几个月,就比菜碗还大,垂在腰间和赘疣一样,穿衣行路都极不方便。因恐怕这赘疣继长增高,找着上海挂牌的中国医生诊视,有几个医生都说这病药力难到,须找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看了,说非开割不可。黛利丝料知开割必甚痛苦,不敢请外科医生诊治。既是经过中国的内、外科医生都不能诊,就只得到德国医院去,德国医生看了她,和中国的外科医生一样,说除了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法。黛利丝问:“割治有无生命的危险?”德医道:“治这种赘疣,是非割不可,至于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这又是一个问题,须得诊察你的体格,并得看割治后的情形才能断定,此刻是不能知道的。”黛利丝听了,话都懒得说,提起脚便走。德医赶着问她:“为什么是这么就走?”黛利丝忿然说道:“我不割不过行动不大方便,不见得就有生命的危险,割时得受许多痛苦,割后还有生命的危险,我为什么要割?我原不相信你们这些医生,听了你刚才的话,更使我不由得生气。”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仍托人四处打听能治赘疣的医生。   有人将黄石屏针法神奇的话说给她听,她便跑到黄石屏诊所来,解衣给黄石屏看了,问能否诊治?黄石屏问了问得病的原因说道:“这病可治,不过非一二次所能完全治好,恐怕得多来看几次。”黛利丝现出怀疑的态度问道:“真能治好吗?不是不治的症吗?”黄石屏笑道:“若是不治之症,我一次也不能受你的诊金。我从来替人治病,如认为是不治之症,或非我的能力所能治,我就当面拒绝治疗,不收人的诊金。因此凡经过我诊治的,决非不治之症。”黛利丝问道:“是不是要用刀将这赘疣割去?”黄石屏摇头道:“那是外科医生治疗的方法。我专用拿针治病,虽有时也替人开方服药,但是很少,休说用刀,你这病大约可专用针治好,不至服药。”黛利丝喜道:“既是如此,就请先生诊治吧。”   黄石屏在黛利丝腰间腹上连打了三针,约经过三、四分钟光景,黄石屏指着赘疣给黛利丝看道:“你瞧这上面的皮肤,在未打针以前,不是光滑透亮吗?如今皮肤已起绉纹了,这便是已经内消的证据。”黛利丝旋看旋用手抚摸着,喜道:“不但皮肤起了绉纹,里面也柔软多了。”欢喜得连忙伸手给黄石屏握,并再三称谢而去。次日又来诊治,已消了大半,连治了三次,竟完全好了。黛利丝想起那德医“非动刀割治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话,实在不服这口气,亲自跑到那医院去,找着那医生问道:“你不是说我这腰问的赘疣,非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吗?你看,我不用刀割治,现在也完全好了。幸亏我那日不曾在你这医院里治疗,若听了你的话,不是枉送了我的性命吗?”这个医生就是这医院里的院长,德国医学在世界上本是首屈一指的,而这个院长对于医学,更是极肯虚心研究。他在中国的时间很久,中国话说得极熟,平日常和中国朋友来往,也曾听说过中国医术的巧妙,只是没有给他研究的机会。他知道西医的学问、手术,虽有高下及能与不能的分别,但对于一种病治疗的方法,无论哪国大概都差不多。象黛利丝这种赘疣,在西医的学术中,绝对没有内消的方法,那院长是知道得很确切的,今见黛利丝腰间的赘疣,真个好得无影无形了,皮肤上毫无曾经用刀割治的痕迹,不由那院长不惊异,虽听了黛利丝挪揄的话,心中不免气忿,然他是一个虚心研究学问的人,能勉强按捺住火性,问道:“你这病是哪个医生,用什么方法治好的?可以说给我听吗?”黛利丝道:“如何不能说给你听,是上海一个叫黄石屏的中国医生治好的。那医生治我这病,不仅不用刀割,并不用药,就只用一根六七寸长、比头发略粗些儿的金针,在我这边腰上打了一针,小腹上打了两针,这是第一次。三针打过之后,我这肉包就消了一小半。第二日又打了四针,第三日仍是三针,每次所打的地方不同,只这么诊了三次,就完全好了。”那院长要看打针的地方,黛利丝一一指点给他看。院长问道:“针里面注射什么药水,你知道吗?”黛利丝连连摇手道:“那不是注射药水的针,什么药水也没有。”院长摇头道:“哪有这种奇事,既不注射药水,却为什么要打针?你不是学医的人,所以不知道这道理,他用六、七寸长的针,里面必有多量的药水,注射到皮肤里,所以能发生这么伟大的效力,只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种药水,能如此神速的使赘疣内消。”黛利丝又急又气的说道:“我不学医,不知道治病的道理,难道我两只眼睛,因不学医也看不出那针里面有不有药水吗?那针比头发粗不了一倍,请问你里面如何能装药水?”院长道:“我们医院里所用的针,也都比头发粗不了多少,要刺进病人皮肤里面去的针,怎么会有粗针?”黛利丝问道:“你们医院里所有的针,比头发粗不了多少的,是不是只用针尖一部分,还是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院长道:“自然是只用针尖一部分,后半截的玻璃管是装药水的,何能只有头发粗细。”黛利丝点头道:“若是针的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也没有玻璃管,也没有比较略为粗壮的地方,是不是有装药水的可能呢?”院长道:“我生平还没有见过治病的针,全部只有头发粗细的。”黛利丝道:“今假定有这种全部只头发粗细的针,你说里面有药水没有?”院长道:“那是绝对不能装药水的。”黛利丝道:“那么黄石屏所用的就是这种全部一般粗细的针,并且我亲眼看见他在未打针之前,将那头发般粗细的针,一道一道的围绕在食指上,仅留一截半寸多长的针尖在外,然后按定应打的地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的往前推。那针被推得一边从食指上吐散下来,一边刺进皮肤里面去。”院长听了,哈哈笑道:“这就更奇了。那针能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的围绕着,不是软的吗?”黛利丝道:“谁说不是软的。你说纯金是不是软的,并且仅有头发般粗细,当然是极柔软。”   院长很疑惑的摇头说道:“照你这种说法及针所打的地方,于学理都绝无根据。那种纯金所制的针,果然不能装药水,就是要用药水制炼,借针上的药性治病,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其它金属品,可以用药水制炼,纯金是极不容易制炼的。”黛利丝冷笑道:“于学理有不有根据,及纯金是否能用药水制炼,是你们当医生尤其是当院长的所应研究的事。我只知道我腰间的赘疣,是经黄石屏医生三次针打好了,与你当日所诊断的绝对不同。我因你是我德国的医生,又现在当着院长,我为后来同病的人免割治危险起见,不能不来使你知道,生赘疣的用不着开割,有极神速的治法,可以内消,希望你以后不要固执西洋发明不完全的医理,冤枉断送人的生命。”黛利丝说完这些话就走了,那院长弄得羞惭满面,心中甚想问黄石屏的诊所在什么地方,以及黄石屏三个中国字如何写法,都因黛利丝走的过急,来不及问明,也就只得罢了。   偏是事有凑巧,黛利丝的赘疣好后,不到一年,黛利丝有一个朋友名雪罗的,也是生一个赘疣在腰上,所生的地位,虽与黛利丝有左右上下之不同,大小情形却是一般无二。雪罗是有丈夫的,年龄也比黛利丝轻,生了这东西,分外的着急。她知道黛利丝曾患这一样的病,但不详知是如何治好的,特地用车将黛利丝迎接到家中,问当日诊治的情形。黛利丝当然是竭力宣传黄石屏的治法稳妥神速,雪罗是很相信的。无奈雪罗的丈夫,是一个在上海大学教化学的,全部的科学头脑,平日对于中国人之龌龊不卫生、没有科学常识,极端的瞧不起,哪里还相信有能治病的医学?见自己爱妻听信黛利丝的话,便连忙反对道:“你这病去招中国医生诊治,不如把手枪把自己打死,倒还死得明白些。找中国医生治病,必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在此地,你和黛利丝夫人去找中国医生,旁人不至骂我,如今我在这里,望着你去找中国人看病,旁人能不骂我没有知识吗?”雪罗听了她丈夫这些话,还不觉着怎样,黛利丝听了,却忍不住生气说道:“找中国医生治病便是没有知识,你这话不是当面骂我吗?我的病确是中国医生治好的,你却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呢?”雪罗的丈夫自知话说错了,连忙笑着陪罪。雪罗对丈夫道:“你不赞成我去找中国医生,就得陪我去医院里诊治。”黛利丝道:“这上海的医院,还是我们本国的最好。我去年害这病的时候,经那院长诊察,说非开刀割治不可,而割治又不能保证没有生命危险,因此我才不割,赌气跑了出来。”雪罗的丈夫说道:“那院长是我的朋友,我素知道他的手术,不但在上海的医生当中是极好的,便是在欧美各国,象他这样的也不多。我立刻就带你去那里瞧瞧,如必须割治,至少也得住两星期医院。”黛利丝道:“我也陪着你们去医院里看看,看那院长如何说,或者不要开割也不一定。”雪罗道:“我正要邀你同去。”   于是三人一同乘车到德国医院来。黛利丝始终低着头,装做不认识那院长的,那院长倒也没注意。雪罗解开上衣,露出赘疣来给院长看,院长诊察了半晌,说出来的话,与对黛利丝说的一样。雪罗也是问:“开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院长摇头道:“因为这地方太重要,患处又太大,割后却不能保证没有危险,倘割后经四十八小时不发高热,便可以保证无危险了。”雪罗吓得打了一个寒噤道:“有不有危险,要割后四十八小时才知道,请你去割别人,我是宁死不割的。”黛利丝对雪罗笑道:“这些话我不是早已在你家说过了吗?去年他就是向我这般说,不然我也不至于去找中国医生打针。”院长见黛利丝说出这番话,才注意望了黛利丝几眼,也不说什么。雪罗的丈夫指着黛利丝对院长说道:“据我这朋友黛利丝夫人说,她去年腰间也曾生一个很大的赘疣,是由一个中国医生用打针的方法治好的。我不是学医的人,不能断定用打针的方法,是不是有治好这种赘疣的可能?”那院长说道:“在学理上虽然没有根据,但我们不能否认事实。黛利丝夫人去年患病的时候,曾来我这里诊视,后来经那医生治好了,又曾到这里来送给我看。我正待打昕那医生的姓名、住处,准备亲去访问他,研究一番,黛利丝夫人却已走了。”黛利丝听了喜道:“是呀,我有事实证明,任何人也不能反对。”   雪罗截住黛利丝的话头问道:“你去找那中国医生打针的时候,痛也不痛?”黛利丝道:“打针时毫不觉痛,比较注射防疫针时的痛苦轻多了。”雪罗望着自己丈夫道:“我决定不在这里割治,我同黛利丝夫人到中国医生那里去。”雪罗的丈夫对院长道:“我始终不相信全无知识的中国人,有超越世界医学的方法,能治好这种大病。我想请你同去,先与那医生交涉保证没有危险,如打针的时候,仓卒发生何种变态,有你在旁,便可以施行应急手术。”防长道:“我多久就想去看看,那医生已在上海设了诊所,想必不至发生危险。我曾和中国人研究过,倒是西医治病有时发生危险,因为西洋医学发明的时期不久,尚有许多治疗的方法,或是没有发明,或是还在研究中。各国虽都有极明显的进步,然危险就是进步的代价。中国医学发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当试验品的危险时期,早已过了,所有留传下来的治疗方法,多是很安全的。近代的中国医生,不但没有新的发明,连旧有的方法,都多半失传了。”   雪罗的丈夫说道:“照你这样说,中国的医学,在世界上要算发明最早最完全的了。”院长摇头道:“我方才说的,是一个中国朋友所说的话,我不曾研究过中国医学,只觉得这些话,按之事实也还有些道理。”雪罗在旁催促道:“不要闲谈了吧,恐怕过了他应诊的时间,今天又不能诊治了。”雪罗的丈夫要院长携带药箱,以便应用,院长答应了,更换了衣服,提了平常出诊的药箱,四个人一同乘车到黄石屏诊所来。   此时正在午后三点钟,黄石屏的门诊正在拥挤的时候,两边厢房里男女就诊的病人,都坐满了。黛利丝曾在这里诊过病,知道就诊的手续及候诊的地方,当下代雪罗照例挂了号,引到女宾候诊室。这时黄石屏在男宾房里施诊,约经过半小时,才到女宾房中来。黛利丝首先迎着,给雪罗介绍,黄石屏略招呼了几句说道:“我这里治病,是按挂号次序施诊的,请诸位且坐一会,等我替这几位先看了,再替贵友诊视。”雪罗的丈夫和那院长心里巴不得先看黄石屏替别人治病是如何情形,遂跟着黄石屏,很注意的观察。只见黄石屏用针,果如黛利丝所说,将金针围绕在食指尖上,用大拇指缓缓的向皮肤里面推进,深的打进去五、六寸,浅的也有二、三寸。西医平日所认为不能打针的地方,黄石屏毫不踌躇的打下去,效验之神速,便是最厉害的吗啡针,也远不能及。诊一个人的病,有时不到一分钟,打针的手续就完了。因此房中虽坐有十多个病妇,只一会儿就次第诊过了,诊一个走一个,顷刻之间,房中就只有雪罗等四个人了。黄石屏问黛利丝:“贵友是何病症?”黛利丝帮助雪罗将上衣解开,露出赘疣给黄石屏看了。雪罗的丈夫对黄石屏说道:“我平日不曾见中国医生治过病,对于中国医术没有信仰,今日因黛利丝夫人介绍,到黄先生这里来求诊,不知黄先生对敝内这病,有不有治好的把握?”黄石屏道:“尊夫人这病,与黛利丝夫人去年所患的病,大体一样。黛利丝夫人的病,是由我手里治好的,此刻治尊夫人的病,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院长插口问道:“治雪罗夫人的病,也是打针么?”黄石屏点头应是。院长道:“打针不至发生危险么?”黄石屏笑道:“如何会发生危险!我在上海所治好的病,至少也在一万人以上,危险倒一次也不曾发生过。方才你们亲眼看见我治了十多个人,是不是绝无危险,总应该可以明白了。”雪罗的丈夫说道:“敝内的病,求先生诊治,我情愿多出诊金,听凭先生要多少钱,我都情愿,不过我想请先生出立一张保证好及绝对不发生危险的凭单,不知先生能不能允许?”黄石屏笑道:“诊金多少,我这里订有诊例,你不能少给,我也不能多要。象尊夫人这病,我相信我的能力,确实能担保治好,并能担保确无危险,不过教我先出立凭单再诊,我这里没有这办法。我中国有一句古话,是‘医行信家’,病人对医生有绝对的信仰心,医生始能治这人的病,若是病人对医生不信仰,医生纵有大本领也不行。我的名誉,便是我替人治病绝大的担保,你相信我,就在这里诊,不相信时,不妨去找别人。上海有名的中西医院很多,你们何必跑到我这不可信的地方来呢?”   院长见黄石屏说话,很透着不高兴的神气,知道雪罗的丈夫素来瞧不起中国人,恐怕两下因言语决裂,将诊治的事弄僵,连忙陪笑向黄石屏说道:“想要求黄先生出立凭单,并非不相信,实因他夫妇的爱情太好,无非特别慎重之义。先生既不愿照办,就不这么办也使得。”说毕,对雪罗的丈夫竭力主张在此诊治。雪罗本人原很愿意,当下就请黄石屏诊治。黄石屏在雪罗身上打了四针,抽针之后,雪罗即感觉转侧的时候,腰背活泛多了。大家看这赘疣,来时胀得很硬的,此时已软得垂下来,和妇人的乳盘一样了。院长要看黄石屏的针,黄石屏取出一玻璃管的金针给院长看。院长仔细看了一会,仍交还黄石屏,说道:“先生这种针法,是由先生发明的呢,还是由古人发明,将方法留传下来的呢?”黄石屏笑道:“我有发明这种针法的能耐就好了,是我国四千年前的黄帝发明的,后人能保存不遗失,就是了不得的豪杰,如何还够得上说发明!”   说话时,又来了就诊的病人,黄石屏没闲工夫陪着谈话,雪罗等四人只得退出诊所。那院长在车中对雪罗的丈夫道:“尊夫人明日想必是要来这里复诊的,希望先到我医院里来,我还想到这里看看。”雪罗的丈夫点头问道:“据你看,他这种打针的方法,是不是也有些道理。”院长沉思着答道:“不用说治病有这般神速的效验,无论何人得承认他有极大的道理,就专论他用针的地方,我等西医所认为绝对危险,不能下针的所在,他能打下去五、六寸深,使受针的并不感觉痛苦,这道理就很精微。我行医将近三十年了,不知替人打了多少针,我等所用的针,是最精的炼钢所制,针尖锋锐无比,然有时用力不得法,都刺不进皮肤。因为人的皮肤,有很大的伸缩及抵抗力量,我刚才仔细看他用的针,不但极细极柔软,针尖并不锋利,若拿在我等手中,那怕初生小孩的嫩皮肤,也刺不进去,何况隔着很厚的衣服?专就这一种手术而论,已是不容易练习成功。我们不可因现在中国下等社会的人,没有知识,不知道卫生,便对于中国的一切学术,概行抹煞。中国是一个开化最早、进化最迟的国家,所以政治学术都是古时最好,便是一切应用的器物,也是古时制造的最精工。”   雪罗的丈夫听了,又有替他妻子治病的事实在眼前,才渐渐把他历来轻视中国人的心理改变了,次日又邀同那院长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拿出自己印了中国字的名片,递给黄石屏说道:“我虽在上海开设医院二十多年了,然一方面替人治病,一方面不间断的研究医术,很想研究出些特效的治疗方法来,完全是欲为人类谋幸福,并非有牟利之心。去年我听黛利丝夫人说起先生的针法,就非常希望和先生订交,以便研究这针法的道理,怎奈没有和先生有交情的人介绍,直等到此刻,只好跟着雪罗君夫妇同来,希望先生不嫌冒昧,许我做一个朋友。”说毕鞠了一躬。   黄石屏见这院长态度十分诚恳,说话谦和,知道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遂也很诚恳的表示愿意订交。院长见黄石屏在雪罗脐眼上下半寸的地方打针,吓得捏着一把汗问道:“这地方能打针吗?”黄石屏道:“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穴道,有好几十种病,都非打这穴道不可。”院长问道:“我看先生的针有七英寸,留在外面的不过一英寸,余六英寸都打进肚皮里面去了,细看针尖是直插下去的,并不向左右上下偏斜,估量这针的长度,不是已达到了尾脊骨吗?”黄石屏点头笑道:“这穴道不在尾脊骨附近,非从脐眼上下打进去,无论从何处下手,都不能达到这穴道,所以至当不移的要这么打。”院长道:“脐眼附近是大小肠盘结在里面,先生这针直插到尾脊骨,不是穿肠而过,大小肠上不是得穿无数个小窟窿吗?”黄石屏哈哈笑道,“将大小肠打穿无数个小窟窿,那还了得?那么病不曾治好,已闹出大乱子来了。”院长沉思着说道:“我也知道应该没有这种危险,但是用何方法,能使这针直穿过去,而大小肠丝毫不受影响呢?”黄石屏笑道:“先生是贵国的医学博士,贵国的医学,我久闻在世界上没一国能赶得上,何竟不明白这个极浅显的道理,只怕是有意和我开玩笑吧!”院长急忙辩白道:“我初与先生订交,并且是诚心来研究医术,如何敢有意和先生开玩笑!象先生这种针法,我德国还不曾发明,我生平也仅在先生这里见过,平日对于这种方法没有研究,在先生虽视为极浅显的道理,我却一时索解不得。”   黄石屏随手将一根金针递给院长道:“你仔细检查这针,就自然知道这道理了。”院长接过来,就光线强的地方仔细察看,觉得和昨日所看的一般无二。雪罗的丈夫是个研究物理、化学的人,听了黄石屏的话,也接过金针来细看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低声问院长道:“你明白了么?”院长见黄石屏在继续着替别人打针,只摇摇头不答白。雪罗的丈夫问道:“你的解剖经验是很多的,人的大小肠是不是有方法,能使移在一边,或移到脐眼以下?”院长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西医所以不敢在肚子上打针,为的就是怕穿破了大小肠,危险太大。”雪罗的丈夫道:“大小肠的质体,也是很有伸缩性的,这金针极细,比西医注射药水的针还细一倍,必是刺通几个小窟窿,没有妨碍。”院长只管摇头道:“没有这道理。大小肠虽是有伸缩性的质体,然里面装满了食物的渣滓,质体又不甚厚,岂有刺破无妨之理!”二人一问一答的研究,终研究不出这道理来。   黄石屏一会儿将候诊的病人都诊过了,走到这院长跟前,笑问道:“已明白了么?”院长红了脸说道:“惭愧,惭愧!这针我昨日已细细的看过了,今日又看了一会,实在不明白这道理。”黄石屏接过那根金针,在指头上绕了几绕,复指点着针尖说道:“其所以要用纯金制的针,而针尖又不能锋锐,就为的怕刺破大小肠。这针的硬度,和这么秃的针尖,便存心要把大小肠刺破也不容易,何况大小肠是软滑而圆的,针尖又不锋锐,与大小肠相碰,双方都能互让,所以能从肠缝中穿过,直达穴道,不过所难的就在打的手术,因为金针太软,肠缝弯曲太多,若是力量不能直达针尖,则打下去的针,一定随着肠缝,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断不能打进穴道。不能打进穴道,打一百针也没有效力。”院长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昨日看先生打了数十针,没有一次抽出针来针眼出血,我正怀疑,不知是什么方法,一次也不刺破血管,大约也是因针尖不锋锐的关系。”黄石屏笑着摇头道:“不刺破血管,却另有道理,与针尖利钝不相干。血管不能与火小肠相比,这针尖虽不甚锋锐,然不碰在血管上面则已,碰若决无不破之理,因为血管不能避让。倘若这针尖连血管都刺不破,却如何能刺进皮肤呢?”院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血管是很薄的,全身都布满了,究竟什么道理能不刺破呢?”   黄石屏道:“你们西医最注重解剖,应该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道。”院长摇头道:“我西医虽注重解剖;但是并不知道这穴道的名词。在上海倒曾听得中国朋友说过,中国拳术家有一种本领,名叫点穴。据说人身上有若干穴道,只要在穴道上轻轻一点,被点的人还不感觉,甚至便受了重伤,或是昏倒过去。我心里不承认有这种奇事,不知先生所说的穴道,是不是拳术家点穴的穴道。”黄石屏道:“我所说的穴道,也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拳术家的穴道少,我打针的穴道多。只要穴道不会打错,无论用什么针打下去,是决不会出血的,如果出血,便是打错了穴道。”院长思索了一会,正待再问,只见外面又来了就诊的人,黄石屏说了句:“对不起!”走过对面厢房诊病去了。   这院长自听了黄石屏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语后,心里钦佩到了极点,第三日又跟着雪罗来,希望能和黄石屏多谈。无奈门诊的病人太多,他在上海开设了二十多年的医院,从来没有一天病人有这般拥挤的,一个医院的号召力量,还远不如黄石屏个人,即此可以想见针法的神妙了。雪罗的赘疣,也只四天就完全好了。雪罗对这院长说道:“黄医生的门诊二元二角,此外并无其它费用,也不要花药费,四次仅花了八元八角。这么重要的病症,只这点儿小费,就完全好了,又不受痛苦,怪不得一般病人都到黄医生那里去。若是住医院割治,至少也得费五百元,还不知有不有生命的危险。”院长点了点头,口里不说什么,心里想跟黄石屏学针的念头,越发坚决了。   雪罗的病既好,自然不再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只得独自来找黄石屏谈话。这日恰好遇着就诊的略少,院长深喜得了机会,黄石屏也因这院长为人很诚笃,愿意和他研究,将他邀到楼上客厅里坐谈。黄石屏一面吸着大烟,一面陪他谈话。这院长问道:“你那日说人身穴道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诊病的把话头打断了,为什么打中了穴道,便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不是打中了穴道不出血,是打去不出血的地方就是穴道。”院长道:“人身上血管满布,如何知道这地方打下去会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这便不是容易知道的一回事。我们学打针的时候,所学的就是这些穴道,发明这针法的古人,是不待说完全明了血管在全身的布置,所以定出穴道来,哪一种病,应打哪一个穴道,针应如何打法,规定了一成不变的路数。我们后学的人,只知道照着所规定的着手,从来没有错误过,并且从来没有失效的时候。至于古人如何能这样发明,我现在虽不能确切的知道,但可以断定绝对不是和西医一样,因解剖的是死人,与活着的身体大不相同。不用说一死一生的变化极大,冷时的身体与热时的身体,都有显明的变化。即算你们西洋人拼得牺牲,简直用活人解剖,你须知道被解剖的人,在解剖时已起了变化,与未受痛苦时大不相同了,若用解剖的方法定穴道,是决不可靠的。”   院长道:“不用解剖又如何能知道?”黄石屏笑道:“我刚才说的用解剖不能定穴道,当然留传下来的穴道,不是由解剖得来的。至于不用解剖,用什么方法,这道理我们中国人知道的多,便是不知道的,只要对他说出来,他一听就能了解。若对你们专研究科学,及相信科学万能的西洋人说,恐怕不但不了解,并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这院长说道:“你说出来我不了解,容或有之,相信是很相信的,因我早已相信这个人不至随口乱说。”黄石屏道:“你相信就得了。你知道我中国有一种专门修道的人么?这种人专在深山清静的地方,修炼道术,不管世间的一切事,也不要家庭。”   院长点头道:“这种修道的人,不但中国有,欧洲各国都有。”黄石屏惊讶道:“欧洲各国都有修道的吗?你且说欧洲各国修道的是如何的情形?”院长道:“欧洲各国修道的,是住在教会里面,不大和外人接近。每日做他们一定的功课,他们另有一种服装,与普通教会里的人不同,使人一望就认识。”黄石屏道:“我中国修道的,和这种修道的不同。中国修道的人,修到了相当的程度,便能在静坐的时候,看出自己身上血液运行的部位。人身穴道的规定,就是得了道的古人发明出来的。”院长说道:“我相信有这道理。你那日说,你打针的穴道,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那么拳术家点穴的穴道,你是知道的了。”黄石屏道:“这是很简单的玩意儿,怎么不知道?”院长道:“果然能使被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受了重伤,或是昏倒在地么?”黄石屏道:“能点穴的当然如此,岂但使人不知不觉受重伤和昏倒,便是要被点的人三天死,断不能活到三天半,要人哑一个星期,或病一个星期,都只要在规定之穴道上点一下,就没有方法能避免。不过古人传授这种方法,是极端重视的,非忠厚仁慈的决不肯传授。这种方法,只能用在极凶恶横暴的人身上。”   院长道:“你既知道这些穴道,自应该知道点法。”黄石屏道:“不知道点穴,怎能知道打针?”院长思量了一会说道:“你说的话,我是极相信的,不过我不相信果有这种事,承你的好意,认我做个朋友,你可不可以将点穴的事,试验给我看看?”黄石屏道:“这是不好试验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点的人,凭空如何试验?”院长道:“就用我的身体做试验品不行吗?”黄石屏笑道:“我和你是朋友,怎好用你的宝贵身体,当点穴的试验品?”院长道:“这倒不算什么!我们西洋人为研究学术,牺牲性命的事所在都有,我为研究这点穴的道理,就牺牲性命也情愿,请你不用顾虑。”黄石屏道:“你牺牲个人的性命,如果能把点穴的方法研究成功,那还罢了。如今当试验品牺牲了,岂非笑话?”院长道:“不是除了点死,还有许多点法吗?请你拣最轻的,试验给我看,最轻的应验了,重的当然也是一般的应验。”黄石屏笑道:“你不怕吃苦么?这穴道不点则已,点了是没有好受的。我虽不曾被人点过,也不曾点过旁人,但是我学的时候,就确实知道被点的人,难受到了极点,越是轻微的越不好受,倒是重的不觉得,因为重的失了知觉,有痛苦也不知道。”院长道:“我不怕吃苦,无论如何痛苦,我不仅能受,并很愿意受,请你今日就点我一下吧!”不知黄石屏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七回    奇病症求治遇良医    恶挑夫欺人遭毒手   话说黄石屏见那院长再三逼着要点穴,只得答应道:“我试验一次给你看使得,不过你得依我的办法,找一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得写明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甚至因伤因病而死,完全是出于本人情愿,不与点穴人相干,并由律师出名保证。你能这么办,我便不妨试验一次给你看。”   院长大笑道:“黄先生过虑了。我既是为欲研究点穴的事,是否确实有效,再三请求你试验,你肯试验给我看,我就牺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难道还借故与你为难吗?这一层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黄石屏道:“不是这种说法。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受师傅的传授,有这一类方法,但是从学会了到如今,一次也不曾试用过。在学理上我虽相信决无不效,或有差错的事,然因从来不曾试用的原故,不见得要将你点病,便断不至将你点伤,或将你点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想点你一下,使你受伤或害病,那却非常容易,因为要点伤的点病了,要点病的点死了,都不要紧。如今你和我是朋友,并且是异国的朋友,又是存着要试验的心思,我下手的时候,或不免矜持,本来是打算将你点病的,倘若结果将你点伤了,甚至不幸将你点死了,在你本人出于情愿,当然没有问题,你的亲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情愿牺牲。你现在亲眼见我替人打针治病,尚且不相信有点穴的事,何况你的亲族朋友呢?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分吗?无论如何,你不能依照我这办法,我断不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