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88 页/共 95 页

绿阴幽草晚微凉,缓步湖边意欲忘。一种清芬人未晓,南风处处枣花香。(自来未经诗人道及。) 十七日(二十九号)。辛丑晴。大媳挈孙男女赴江宁。饭后与夫人同车至北城,祝效述堂七十寿。又同视二侄女病,薄暮始归。门人朱品三来见。接刘嗣伯信并贰拾元。 十八日(三十号)。壬寅晴。啸溪同年来畅谈。晚至安福胡同赴何志霄、李洛如、陶朴如之约。燥热甚,殆不成眠。 十九日(七月一号)。癸卯阴。巳刻访何志霄,交去魏处纳聘庚帖、首饰、尺头、元宝,托其携沪付还,结此一重公案。至益锠午餐。复诣农会常会,筹备大会成绩,循行阡陌,验谷蔬生活程度,辨人力之优劣。夜读晚唐张乔诗,悟唐人炼句,自有法度,少陵所谓诗律也。今人作诗,竟是乱道,大抵五律以王、孟、杜为三大家,中唐纯以韵味胜,晚唐纯以工夫胜。故五言律诗,唐人实臻其极。宋以后,七言或有胜前处,若五言则无能出其范围。此乃余近日诗学长进之境。思缄来畅谈。 二十日(二号)。甲辰晴。吴介眉同年来谈。饭后至广宁伯街马处诊疾。在益锠夜餐,澜翁作东。复季文五太爷信。读《通鉴•陈文帝纪》。《北齐书》,世无称道者。观涑水所录齐事,叙次之佳,岂后来史家所及。 三更梦中大哭而醒,二十八字忽上心头,急起挑灯记之心痛呼娘百不应,醒来泪眼对残灯。孩时容貌浑忘却,梦即相逢恐未凭。 二十一日(三号)乙巳阴,时有点雨,天顿凉爽。饭后至东城看二侄女病,曹医之毒已解,日见健复矣。 二十二日(四号)丙午晴。饭后至社政会。冯华帅来拜。 二十三日(五号)丁未阴。午刻在乡祠公请冯帅,主人十人,皆同乡也,尽欢而散。 入城又至马处复诊。随意看王船山《读通鉴论》廿馀篇,论古有深心卓识,无一门面语,如此方许读史。唯船山生当两朝兴废之交,种族之见太深,掺入意见,便不尽公平。其诋毋邱俭,则纯为吴三桂借清兵而发,与史书事实不甚相符。论十六国魏、齐、周、后唐、后晋,皆有不屑之词,以其为异族也。接范隽丞信。 二十四日(六号)戊申晴。思缄藏《大云山房初集评本》,乃尊人仲求世伯过录本,亦间下己意,特借来照录。今日起手评两篇。此评本,或云出于张皋文先生,或云即子居府君所自定。细玩评中语气,两说皆有之。其论文中义法,非自定不能如此道出甘苦也。 从前伯初族叔祖曾刊于湖北,为省工费计,圈点只标起讫,评语亦有脱落处,余曾用朱笔填补一过,辛亥冬毁于火,甚惜之。故再录此本。前岁江叔海云,尝得大云山房集外文十三篇,乃咫进斋拟刊未就之稿本。余求写目录见示,果皆初、二集所无,当向叔海借抄,付诸剞劂。读《通鉴•陈文帝纪》上毕。桐琴甫来,偕坐汽车至益锠夜餐。张子晋偕其友南通沙昌寿来见(字珠垣,亦宦江西)。素昧生平,初见即为其子乞范隽丞信,余婉拒之。 又乞濮青孙信,亦拒之。世乃有如此孟浪者!世风日下,几自忘其不堪,可笑可叹! 二十五日(七号)。己酉晴,热甚。写屏联大小七件。随意读《三国志》贾诩、刘哗、孙资诸传,始知一代之兴,必有忠实智谋之士,建经国大猷,树根本至计,以创业而垂统。未有朝无重臣而可长久者也。其时辅佐,以魏为最多,吴次之,蜀最少。然一诸葛公而能延数十年之祚。魏虽三四传而削,然晋承其绪以致统一。此当就天下生民论,不以一姓论也。读史宜于此处着眼。至王酌升处诊疾,因诣澜翁,夜饭后归。 二十六日(八号)。庚戌晴。至王处复诊。至东城燕寿堂祝王殿臣六十生日。出前门答拜沙昌寿。晚饭后大同公寓傅姓电邀诊疾,关系急证,虽晚不能不去。 二十七日(九号)。辛亥晴。两日热甚,几达百度。傍晚始出,至王、盛两家诊疾。 在馀庆堂洗澡。赴丹云丈便宜坊约。 二十八日(十号)。壬子晴。饭后至朗贝勒府贺嫁女喜,顺为幼安复诊。原拟赴北城,炎熇逼人,昏闷欲病,遂归。看《东方杂志》,有《读书勺言》一大篇,其中论读书之益并择书专看法,有极精到语,学生当以为法。 二十九日(十一号)。癸丑向明风雨交作,搴帷而起,神气稍清,惜一阵即止。饭后啸溪偕曹心泉(元和人,精于音律)来访,以马车迓澜翁来,合拍《钗钏记》中谒师一阕,余唱张御史,两时许始散。南海潘若海(博)来访,今之词家,梁女士《艺蘅馆词选》中曾录数阕,于此道极深,谈及今日海内能手,当推归安朱古微前辈(号薑〔彊〕村),词学梦窗而得其真。吾于词学近五年始窥门径,垂老思力有限,不能更致精矣。平湖葛荫梧以两代画家征题。其祖名肇基,字寿芝,己卯浙闱出次远堂伯门下;其父绍金(良),乙酉选拔戊子举人,皆年世交也。荫梧出示副本,则当代名士,琳琅满目,余未易措词也。晚,偕夫人率两女餐于益锠。餐后访思缄。特访裴伯谦(景福)夜谈,裴皖人而家无锡,富收藏,精鉴别,刻《壮陶斋丛帖》,钩刻极工,两世宦囊巨万皆耗于此。出示王右军临钟千文墨迹,乃三希堂祖本,曾人《宣和书谱》。高宗初定为真迹,继细审为双钩本,出于唐名人之手,宋徽宗泥金瘦金体题签。实希世之宝,即为唐贤双钩,亦何异真迹耶?又见东坡千文墨迹手卷,卷后杂书三段,快雪堂曾模勒上石,真坡书之雄,笔端起落,具大神力。细玩良久,觉有无穷巧妙,摄入指腕间。又见南宫《云山得意图》。又见思缄处宋拓阁帖残本一册,中有王洽、王廙书,乃知真面目如是。余携坡公《烟江叠嶂歌》墨迹示伯谦,赞叹欲绝,谓骊龙颔下珠,得一足自豪矣。归甚晏,临睡大雨,喜极,坐听久之。 六月初一日(十二号)。甲寅竟夜大雨,彻晓始晴,天顿凉爽。午刻至王处复诊。又至东城为二侄女诊暑痢,归甚疲。晚,步至龙海轩便餐。 初二日(十三号)。乙卯晴。林女、櫻孙均病喉疹,延房星桥来,内外兼治。至润田处为冯四嫂诊疾。又折而西至杨、王两家。宝惠请涛贝勒、桐琴甫在益锠夜餐,余亦往,畅谈至十一钟始散。谈及昨日敬懿皇太妃五旬千秋,王公、师傅、近臣均蟒袍补褂入祝。 内廷传戏,鑫培、小楼、怡云、瑶卿等以改革之后宫廷复有斯举,皆竭尽心力,各奏其长,虽谕以少休而不肯,较从前传差倍殷报效。噫!诸伶可以风矣。门人涂璧垣来见。 初三日(十四号)。丙辰晴。约昆曲会中诸友,在三松精舍坐唱,局中合余为十五人。六钟开锣,十钟散,共唱十四出。余配唱《谒师》、《扫秦》。涛贝勒、桐琴甫、庄思缄出资听焉。啸溪、澜翁与余及惠均出资,极弦管抑扬之乐。 初四日(十五号)。丁巳夜半大雨,至午始霁。至沈步洲处诊小儿疾。看《宾退录》,有一条云:“古今论天体者,言人人殊,然天主动,地主静,未有谓地动者也。唯《考灵曜》曰,地有四游,冬至地上北而西三万里,夏至地下南而东三万里,春秋二分其中矣。地恒动不止。譬如人在舟而坐,舟行而人不觉。其说独异。”按新学家动谓古人不知地转之理。《考灵曜》为《尚书》纬书,出于圣门之绪馀,是地转之说,圣人固已知之,赵氏乃谓其说独异,何耶?新学后生,读书不多,轻诋中学,直井蛙而已。为儿女讲《史记》,因思旧小说《水浒传》,实能得龙门妙境。金圣叹评语,亦尽发其秘。余之解古文义法,盖自十五六岁时读《水浒》始,如瓦官寺、草料场、浔阳江、碣石村诸篇,至今味之不尽。 初五日(十六号)。戊午阴。饭后赴农会。至顺天府为沈大京兆二世兄诊疾,久谈。 夜大雨。车中看《宾退录》有一条云,熙宁青苗法行计息推赏,否则废黜。官吏畏罪希进, 所散唯恐不多。此与今之验契给奖何以异?乃知聚敛秕政,千古一辙。 初六日(十七号)。己未晴。至冯四兄处复诊。又至沈处复诊。乡祠公请李秀山将军、田韫山次长,未暇赴,宝惠代往。寄宝铭信。夜半大雨如倾。 初七日(十八号)。庚申雨,达午始止。至长椿寺为毕怡臣夫人点主。社政进行会开三周年纪念大会,余辞会长,会员三十馀人,坚请连任,不肯易举。力辞不获,只得再任一年。闻二侄女病剧,往诊。换雇马车至顺天府复诊,九钟始归。匆匆夜膳,再出至盛幼安处诊疾,泥涂困顿已极。夜复雷雨。光之速率过于声,故先见电而后闻雷,其实一物也。《春秋穀梁传》曰:“电,霆也。”以霆诂电,汉儒之学甚明。车中看《宾退录》毕。有东西周考一篇,极详晰。赵氏此录,欲仿《容斋随笔》,而功诣识见,不逮远甚。说经评史,皆无入微之论。撷其菁华,十之四五而已。阅完庋架中,换看《水东日记》。 初八日(十九号)。辛酉晴。饭后至城外,为姚景侪夫人诊疾。误服镇坠之剂,小便淋沥不得出,痛苦异常。余断为膀胱上戾,尿管压迫,气化不行,祖千金葵子升麻汤法加桂枝以疗之。热甚,至恒裕少憩。在益锠夜餐,惠付资。夜,雷雨达旦。 初九日(二十号)。壬戌晴。闻二侄女病笃,偕夫人、恩女同车视之,乃病已转疟。 凡大病、重病日久转疟者,皆吉兆也。余昨为姚氏所开之方,今日已传至北城,盖断证奇,疗法奇,而上字又为人所不识也。稍坐即至水獭胡同,为存懋亭夫人疹疾,久坐以歇马力。 懋亭以行商,住库伦十馀年,为余说库恰情形甚悉。发奋出城为姚氏复诊,所苦竟一药而愈。车中看《水东日记》三卷。书凡四十卷,明昆山叶文庄公(盛)著,所记多宣、英两朝朝章国闻,当时文献,不分体次,随手记录。 初十日(廿一号)。癸亥晴。一日不出门,照评《大云山房》五篇。薄暮散步太平湖畔。夜复雷雨一阵。接吴卓如江西信。 十一日(廿二号)。甲子晴。黎明雨,至午乃霁。复谢史持叔,舒宾如、钟瑞臣三处信。至姚处复诊。门人姚景侪、江子厚均自南归。过益锠夜餐。量能婿保送知事核准,今日传询揭晓,以知事用。晚凉,读玉田词,亡国之感,殊难为怀。文与诗不能如此之沁人心脾,凄然欲泪也。“断桥流水,待招来,不似旧沙鸥”,余于旧日同年同署故人已出仕新朝者,常觉懒于往还,正是此意境耳。 十二日(廿三号)。乙丑晴。照评《大云初集》卷一讫。谢作霖来谈。至姚处复诊,风雷雨忽至,一阵即止。入城至裴伯谦处为其世兄诊疾。三兄侧室又生一男。司空曙诗:“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清室新政,练新军,遣学生出洋留学,得毋类是,抑又不止乐少年而已。乃知唐人诗有文外远致,往往如此。此所以非宋以后所及也。 十三日(廿四号)。丙寅晴,颇热。随意看船山《读通鉴论》五代一卷。其痛斥桑维翰引契丹入中国,盖为吴三桂而发。然维翰实为庸鄙媚外之尤。余前记曾论之,船山斥之非刻也。傍晚至姚处复诊,治病先救其最急者,仲师心法如是,难为浅人道也。偕夫人率惠、娴、恩在益锠夜餐。月色皎然,明星满天,无云而大雨如注,真奇景。向晨复滴一阵。 十四日(廿五号)。丁卯午前晴。照评《大云》卷二文数篇。至沈处诊疾。病人夜热铲语,两胁胀痛欲死,块热如火。其儿女惶惶,欲备后事。余认定邪乘血崩而入血室,以小柴胡汤去黄芩加牡蛎治之(增减谨遵仲师法),半日一夜连进三剂,其病若失。据病人言,此药一入腹,顿觉气舒痛减。仲师经方,不啻神丹,世医不知用、不善用耳,乃云“古方不能治今病”,彼讵知古方何等哉!余谓医家熟读《难经》、《伤寒论》、《金匮》三书,而辅以孙真人《千金方》,不患不成神医也。(刘、李、张、朱、喻、叶六家可参看,此外则用力多而收效少。)(〔眉〕张是戴人,非景岳)中途狂风阴晦,疾驰而归,甫入门,檐溜如绳矣。大雨至夜始止,中庭积水尺许。自初四至今,每午后必雨,而午前必晴,赖此不致沉浸。车中看船山宋论十馀首。张小松丈电邀晚饭谈天,惮雨未往。彻夜不能入梦。 十五日(廿六号)。戊辰阴。饭后至尹署,为沈大京兆两世兄诊疾,路过金鳌玉蝀桥北岸,荷花盛开,马车缓缓而行,凭窗玩赏。又访裴伯谦,兼为其二世兄复诊。夜复微雨。接宝铭禀,述省垣西关水火灾情,惨然者半日。宝惠挈樱、保附早车至津,接乘津浦快车赴宁。 十六日(廿七号)。己巳阴。世父资政公生辰拜供。饭后至沈步洲、姚景侪两处复诊。步洲之弟星五病温热甚剧,余合白虎、承气为一方治之,连进三服而愈,竟不烦改方。 薄暮偕张师、锡兄至牌楼旁聚仙居小楼夜餐,局面较龙海轩稍大,颇可一饱。三人联步踏月而归。车中看《通鉴•陈文帝纪》毕。北齐虽昏乱之主相继,而却能制法,如定律授田,隋唐皆取以为法,是其心犹在民事也(〔眉〕愧煞今日)。 十七日(廿八号)。庚午晴。至顺天府及裴伯谦处复诊。余所藏坡公《烟江叠嶂诗》真迹,伯谦拟借付珂罗版影印,将取以镌于壮陶室丛帖中,希世之珍从此流传,亦快事也。车中看《通鉴》陈临海王、宣帝纪。接史持叔石首信。大兴、宝坻、武清各县蝗灾。 十八日(廿九号)。辛未晴。饭后微雨一阵。至沈处复诊,风雨骤至,遍体淋漓。典臣自津来。接彤伯信。近日无事辄看《礼记•檀弓篇》(钦定汇纂本)。此篇多为无礼之礼而设,圣贤酌中立制,或缘义起,或本情生,或因其时之习惯,虽非传自孔门,而传之者必为一再传之门人,其诸多出于游、夏之门欤?十九日(三十号)。壬申晴。幼盦来谈。未刻至尹署复诊,行至单牌楼,风雨骤至,逾半里,截然而止。又至二侄女处诊视。天际轻阴,凉爽可喜。六钟归,过石驸马大街,则见行潦纵横,抵寓则积水数寸,尚未消也。询知自三钟至五钟,大雨滂沱,雷电交作。 而东北城竟一点俱无。谚云“夏雨隔一条绳”洵不虚也。其晴雨界画,则在缸瓦市南。同时由北而南者,衫屐徐行;由南而北者,蔽帷张盖,岂非奇观。接惠江宁禀。为儿女讲《史记•河渠书》。瓠子歌云:“鱼沸郁兮柏冬日。”下三字颇不可解,注改柏为迫,谓鱼行如迫天日也。无论词旨难通,而冬字又作何着落?二十日(三十一号)。癸酉阴。彻夜不得眠,倦甚。心气衰耗至于此极,真废人矣。 至沈处复诊。在馀庆堂洗浴修脚甚适,因叹无论何事,凡专门之学,熟极自能生巧也。为儿女讲《史记•平准书》,示以作文用排偶之法。惠由南京寄来一百六十元。 二十一日(八月一号)。甲戌半日晴。未刻至农会。拟往视二侄女,黑云怒涌,雨脚低垂,疾驰而归,中途大雨。思缄阻雨,在此久谈始去,旋电邀余过饭,兼至裴处复诊。 李直绳形容前粤抚德寿情状,维妙维肖,笑不可仰。如此人物,久领疆圻,无怪排满风潮之激烈也(革党史坚如第一次放炸弹,即谋击德也)。化石桥泥深没踝,京师不能废骡车。 在伯谦处恭瞻清室三祖七宗御容摄影缩照册。太祖尊严若天神。圣祖蔼然若老儒,而眉目别具龙风之姿。高宗具福寿相,望而知为太平天子。宣宗以下则颐颔短削,气象迥非前代之比,殆亦运使然耶?今日赴康侯之约,与王晋卿晤谈,知黄初之局将成,为之三叹! 二十二日(二号)。乙亥阴。八点钟即为阮斗瞻处电话催去诊疾,斗瞻中暑甚剧。至二侄女处复诊,午餐。又为沈星五复诊,前病愈而又发,仍以白虎合承气两剂而瘥。归寓,史益三久候,畅谈而去。傍晚,阮处以汽车迎复诊。阮住东安门内南河沿,途中往返、诊脉、开方,钟移不过两刻耳。 二十三日(三号)。丙子晴。午前至阮处复诊,病已十愈五六。归写武进馆门额。申刻至浦信公司,应李啸溪同年曲局。亥正始归。 二十四日(四号)。丁丑晴。午刻至阮处复诊,开一清馀邪养津液之调理方。闻三兄病剧,换车往诊,为史绶紫误药,颇可危,急以大剂白虎汤救之。又至会馆为骆丽笙诊。 又为沈星五诊。归家九钟始进晚饭。甚热,甚疲。斗瞻之病为暑入心包(凡病之入心者,皆是心包络,若直犯心君,顷刻死矣),西医必指为脑气筋病。其实心气上通于脑,中医之旨一也。观于沉思悬想者,或仰面而思,或俯首而忆,或以手按额角,则心与脑通明甚。 余用药以羚羊角为主,辅以昌蒲、朱砂。羚羊挂角而眠,其灵气全在角,角之性直达巅顶,故用以祛脑气热昏之邪。此理为余所悟出,屡用以治惊狂,无不立效。医家但知其能清肝经血热,或透血中伏热,未能尽其功用也。申初刻两日并出,众咸见之,日旁有单珥。 二十五日(五号)。戊寅晴。饭后视三兄。昨晚今晨进药三碗,则已热和泻止,神思顿清矣。此方可为神效。史绶紫庸劣胆大,其罪可诛。温病而服温燥药,若再进一剂,疾不可为矣。至姚处复诊。又入城至阮、盛两家复诊,闷热欲昏,得微雨而稍解。夜十一点钟,斗瞻因陡患腹痛,遣汽车来迓,不过积滞为盂,乃至大惊小怪。所喜更深人静,车开极足,其速率过于火车,凉爽甚觉快意。接惠禀。 二十六日(六号)。己卯阴。至三兄及姚处,又至马冠五处诊疾。夜雨。 二十七日(七号)。庚辰阴。凉爽如秋。先大夫忌日拜供。饭后至阮处,啸溪在彼专候,斗瞻已全愈,相与剧谈。又至二侄女处。葛荫梧以其尊人毓珊户部《爱日吟庐书画录》见贻,计正录、续录、别录共十六卷,体例仿《江村消夏录》。别录则皆册页、扇面、楹帖,为著录家别开生面矣。 二十八日(八号)。辛巳 二十九日(九号)。壬午 三十日(十号)。癸未澜翁枉视疾,在内室久谈。 七月初一日(十一号)。甲申阴,微雨。至(应为自一一整理者注)廿八日至今,齿痛龈肿苦剧,几废寝食。延房星桥医治,视右龈有一孔溃烂出脓,深可二分。年来屡溃屡痛者此也。敷拔毒生肌药以杜再发。思缄来视疾。电灯下勉写余氏祠额四大字,每字大可二尺。又以八言大联写四言,濡染淋漓,腕力尚健。今日寅刻日有食之。北京食四分一;福建最甚,食八分一(应为食二分一一一整理者注)。 初二日(十二号)。乙酉晴。龈伤略减。李仲权来,坚邀为斗瞻再诊一次,即可放胆入直公府。勉为一行,病已复元。廿七日所诊斗瞻之弟妇、侄妇、侄女均着手安全。接惠禀。又接铭禀。又广州萧小隐信。又天津嵩岑叔祖信。中兴之中,有平、去二音,杜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又云“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是两音并用。 初三日(十三号)。丙戌晴。姚氏病极难着手,前已辞之(其家中人有半知医者,时时以私意开方挠乱,而服药又不中节度,最为医家所忌)。今又苦邀,不得已往诊,病弥不可为矣。又视三兄疾。夜雷雨。 初四日(十四号)。丁亥阴。饭后至京兆署诊疾,往返经金鳌玉蝀桥上,翠盖红裳,凉风送馥,凭车窗徐赏,心旷神怡。冯公度在织云公所为太夫人庆寿,遣纶、懿代行。寄惠信并家存红素绸幛共五份,托禁卫军带。又看《水浒》末一回宋江等诈降,张叔夜责之曰:“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此书施耐庵成于明初,惜乎明末熊文灿诸人未读此书,致以招抚流贼亡明社稷,莫谓稗官无正论也。 初五日(十五号)。戊子阴。饭后至王粹老处诊疾,年八十二矣。又至社政会少坐。 又至农会议决蚕桑讲习所归并事。出后门至沙井胡同为奎乐翁诊病。风雨晦冥,疾驰至二侄女处,晚餐而归。半日奔驰三十馀里,尚不甚疲。接翁氏六妹信。又接宝骏禀,初八日可随陶芝泉到京。 初六日(十六号)。己丑晴。张景韩来畅谈。出城至姚处复诊,病已无救,直言却之。诣澜翁谈,夜饭后归。《难经》诊脉法,与后世分排两手部位,迥不相同(两手分排之说,虽本《内经》,然《内经》乃汉人所托之书),而与《伤寒》、《金匮》相合,乃古圣诊脉真诀也。自来名医读《难经》,竟无一人注意及此,岂非奇事!秋凉夜永,拟注释此经以阐其秘。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立筹安会,议复中国为君主。 此救时第一义也。民主共和之政,三年来其效可睹矣。余于宣统二年曾上疏请立国会,盖 想像君民一体之,庶几决壅薮而见开明,为宗社延灵长之祚。不意清室竟亡于议会,民国复几亡于党私。(〔眉〕八股调忽来腕底,阅之失笑。)正人君子罕预其间,适为宵小假借营私之具,然后知天下事断宜以实验为准绳,理想政策万不能谋人家国也。换一任总统,捣一阵乱,或不幸总统中任而殂,则其竞争为尤烈,中国之乱将无已时,而吾辈受祸尤无底止矣。 初七日(十七号)。庚寅阴。啸溪同年令郎骧侯(驷)来求诊。申刻至二侄女处诊疾,雷雨骤作,久坐俟雨止乃归。有人以宣纸大斗方求书,灯下为临《超然台记》百馀字。 初八日(十八号)。辛卯晴。门人戴仲嘉来见。闻澜翁卧病往诊,来势颇重,开方而去。至农会,议补栽玫瑰花事。傍晚又视澜翁,服药后病已大减。密云刘子馨因其夫人病剧,寄书详列病证求方,特为推究病源,研求治法,拟方寄去。 复刘子馨问妇病(密云县城内木头市) 来书另纸所示病证,已见虚损之象。凡虚损诸病,皆始于脾伤。脾伤则肺先受之。 尊夫人素日肝郁伤脾,而喜啖瓜果,生冷又足伤脾。脾衰则冲任之气亦衰,故月水常后期过月。脾病则身瘦、体惫、面黄、不思饮食。传于肺,则咳嗽、咳血、吐涎沫之证见矣。肺燥则叶萎而下垂,呼吸、气祸之,故喉间作痒。肺伤则心火愈炽,而自汗、盗汗、心跳、小便短赤之证亦见。迁延日久,顺传至肾,则骨蒸、骨痿、泄泻相踵而来,疾遂不可为矣。虚损之脉忌洪大,尤忌细数。洪大则气不归根,细数则血轮将涸。 今来示尺脉微细无力,左更沉细如丝,是纯乎虚弱之象,尚可补救。至治虚损之法,当以培养元气为生气生血之根本。元气仍在,脾阴是也。缘损家阴阳俱伤,用辛热药则伤其阴,用滋膩苦寒药而伤其阳,唯取中土甘淡之味,专养脾阴。是周慎斋先生一脉相传之秘诀。兹特拟去一方,日进一服,以十服为度,徐察其合宜与否再议。七夕拟方:蜜炙黄芪(二钱)土炒白术(一钱五) 白芍(一钱五)山药(三钱) 麦门冬(一钱五)五味子(五分) 云茯苓(三钱)炙甘草(一钱) 莲肉(二钱)陈仓米(一合) 大枣(五枚)贝母(一钱五) 初九日(十九号)。壬辰阴。至澜翁处复诊,病愈六七。又至阮处诊疾。又出城至王处复诊。薄暮雷风并作,霹雳惊人。 初十日(二十号)。癸巳晴。甚热。先妣忌日拜供。至澜翁处,已能出房门矣。至察院胡同周兹明(述祖。武进入)处诊疾。又至阮处。又至二侄女处。闻隽侄随陶芝泉巡按抵京,拍电呼使就近一见(隽随住八大人胡同,距濮宅咫尺)。灯下临帖,写斗方一纸。 阅《通鉴•陈宣帝纪》。突厥佗钵可汗嗣立,周人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十万段,齐人亦争厚贿之。佗钵益骄,谓其下曰,但使我在南两儿常孝,何忧于贫?胡注“在南两儿,谓‘尔伏’、‘步离’两可汗(二人皆佗钵之侄)”,大误。余谓“两儿”,盖指周、齐二主。 佗钵以其献纳殷勤,故以儿孝谑之。此其所以为骄也。若如胡注,不特“在南”二字不切,及“何忧于贫”句无着,且大失语妙矣。 十一日(二十一号)。甲午晴,酷热。中元以茄饼荐先人。午后六钟,中国银行拍电云,锡兄中暑甚剧,促余往看,兼送到家。急驾马车驰至西交民巷西口,则见行中已以竹椅穿二杠,四人舁之而出。乃换载马车,命霍祥坐而拥之,余别雇人力车间道赴粉坊琉 璃街,兼电招润泽亦至,其病虽系中暑,无异中风,口不能言,知识全泯,而流涎、张口、抽鼾、小便不禁,已犯四绝证,诊其脉浮动无胃气。勉开一清热祛痰开窍方。彷徨至十钟,饥肠漉漉,乃归。彻夜神思恍惚。发惠信。 十二日(二十二号)。乙未阴雨。晨六钟,润泽来,即起,略进早餐,偕赴锡兄处,则已魄汗淋漓,阳将脱矣,不禁泪下如雨。诊其脉,胃气已尽,而右三部尚无大变也,延至五钟始绝,距得病整一周时。至殓目犹不瞑。十五年昆季之交,竟无一语言别。老妻、幼子来日大难,虽有次弟仁甫,恐不能负此重担。棺木费九十元,余独任之。今年正二月间,余诊锡兄之脉,责责如抚刀刃,此为肝之真藏脉见,《内经》、《难经》定为死脉,曾向澜翁及夫人言之。虑其不吉,酌开养肝补肾之剂,连进十三服,居然向愈,然脉之劲者未尽柔和,深虑秋令一交,燥金克木,决无全理。竟不幸而言中。甚矣,医经之足宝也。 宝襄巡警学校毕业,宝惠在宁商之于王桂林警厅长,札委为额外勤务督察员。甫离校生,即膺剧职,殊可喜,特遣其今日起身由津浦路赴江宁。 十三日(二十三号)。丙申晴。午刻往吊锡兄,抚棺大恸。张景韩在津延为其女诊疾(适陈氏),四钟半附快车赴津。景韩率其婿来接,彤伯表侄亦在站接。下榻李宅。夜酷热,汗出沾席,彻夜不能眠。 十四日(二十四号)。丁酉晴。既晓,犹不寐,九钟遂起。张景韩邀往德义楼午餐,偕至吉祥里为其一妾一女诊疾,病根均不浅,悉心各定一方。归寓,闭目略养神。少顷,丙女出云,睡一小时矣。精神稍振。嗣老又邀德义夜餐。夜不能眠几十日,困苦异常。典婿为买安眠药水,临睡开水冲服半汤匙,约一刻馀,居然睡去。余初不自觉,但觉一合眼间,耳根万声俱寂,已入深宵矣。 十五日(二十五号)。戊戌十一钟始醒,热汗沾衣。西风忽起,大雨滂沱,顿凉爽有秋意,天时不测若是。未刻至景韩处复诊。上灯时,约景韩在第一楼晚餐,冒雨往还。 无事看《西厢记》数回,词笔之妙,洵非后人所及。元人最重词曲,如此记及《琵琶记》,皆绝唱也。“寺警”一折,收尾惠明词有云:“绣幡开遥见英雄俺。”小批中断山论诗云:杜子美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肚肠移置儿女分中,真是自忆自。王摩诘诗“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真是自望自。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眉〕即分身法。此法至厉樊榭《小孤山诗》,其妙无以复加。诗云“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登翠微”,是我在这里望,他人在那里看。我望他看。)圣叹谓,作诗原来只是用得一遥字也。此种说诗,真入微之论。 十六日(二十六号)。己亥李宅后门临东马路,余居室又近后门,电车声,人力车踏铃声,窗外击柝声,鸡鸣声,火车及机器厂放汽声,礼拜堂撞钟声,浴室击铜盆声,自夜讫晨,耳根无一刻清静。余素不易寐,遂致夜夜失眠。层饮豆浆一盂,始合眼睡去,十一钟乃觉。因知住家断宜择僻静之区,通衢大忌大忌!典婿邀德义楼午餐,餐毕至张处复诊,送川资、诊金合五十元。三钟三刻附快车回京。仲嘉、景韩及其婿陈育臣、典臣均送至站,景韩同车达新站始别。晴日满窗,过落垡而阴,过安定而雨。七钟抵京,则积潦满街,雨才止也。澜翁来视余。 十七日(二十七号)。庚子晴。未刻为锡兄点主。晤谈甫隔六日,遽为此举,心痛异常。过恒裕略憩,会臣兄、澜翁、珩甫、润泽皆至,润兄在瑞记点菜七色共饭。又偕回袁宅送席而归。接惠禀。两日在李宅看《西厢记》,大悟文家最要一“留”字诀,笔笔顿挫,笔笔转换,不着一平直语。 十八日(二十八号)。辛丑阴。饭后至北城为存懋卿诊病。答拜陶芝泉,未值。又访斗瞻久谈,兼为张少轩夫人诊疾。宝惠由宁抵京。锡兄举殡,遣纶、懿代往执绋。 十九日(二十九号)。壬寅阴。午初即出,至吴幼芝处及冯公度处,为其太夫人诊疾,访王铁珊久谈。至河泊厂赴张星槎之约。归寓,亚蘧来谈。接筹安会知会,推余为名 誉理事。 二十日(三十号)。癸卯晴。锡兄之婿白少甫来簃,检点衣物,丹丈、孟禄亦寓目焉。啸溪同年来谈,合拍《浣纱记》“寄子”一出。至公度处复诊,病愈六七。访朗轩,不值。子刻彗星见西北方,除旧布新,孰谓天文不足信耶?二十一日(三十一号)。甲辰午后阴,大雨达旦,而农商部观察天文标举旗色报曰本日天晴,岂非话柄。至吴、冯二处复诊。至澜翁处偕诣桐琴甫处祝其庶祖母寿(所生二女,一嫁涛贝勒,一嫁良弼臣〔荣文忠之胞侄〕,而母遂以女贵矣)。家台演剧,票友为多,内行不过配合而已。夫人及惠、纶、懿、恩均往,冒雨而归,东方将白矣。 二十二日(九月一号)。乙巳午前仍雨。金筱珊丈来谈。未刻农会例会,议决之事极多。到家换骡车至冯处复诊,病愈八九矣。率惠在益锠夜餐,遇费仲深肃政使略谈。唐昭卿同年为余书扇,录近作《都门杂兴》九首。又出示王子年所作《虞渊》九首,感慨苍凉,格调高迈,不期似杜而自近之。当代东南名士以诗鸣者实繁有徒,而昭卿学问博雅,闭户吟哦,世鲜知者。余至去岁农会常聚而始知之。甚矣,北士之不善标榜也。 二十三日(二号)。丙午晴。未刻沈大京兆函请至署。京兆二十县呈递更定国体请愿书,推余领衔,而王铁珊、金筱山、李丹孙次之。余于共和民国深恶而痛绝之,况总统更替必争,争则必乱,吾侪将永无安业之时。改共和为君主,与吾衷固非剌谬也。王、金两君均在坐,久谈而出。归途过冯处复诊。 二十四日(三号)。丁未晴。天骤凉,可御夹衣。前夜受寒,至今不适。萧隐公归自粤东,至嘉应馆访之。又至吴、冯二家复诊。六钟至尹署赴沈大京兆之招,正客为徐友梅同年,陪客皆同乡也。两日在车中看《通鉴•陈宣帝纪》上之下、中之上。齐淮北绛城以城降陈。胡注:绛城盖虹县城,音同而字异。据此虹与绛同音,乃知京师人呼虹曰绛,是古音也。陈鲁广达克齐南徐州,以广达为北徐州刺史,镇其地,陈之北徐,即齐之南徐也。陈南徐州镇京口,故以宿豫为北徐州。齐北徐州镇琅砑,故以宿豫为南徐州。曰南曰北,各因其地之方向别之。南北朝地理错杂,最易使人眩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