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92 页/共 95 页
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均失记。
二十七日(二十九号)。丙申晴。五媳于二十五日亥刻举一男,今日洗三,命名棠保,是为第九孙。乱世添丁,不足为喜,益增家累而已。巳刻赴乡祠演礼。午餐后归。连夜不眠,在簃小卧,遂入梦乡,四小时始觉。邀小松丈、葆良、朴如、伯葭益锠夜餐。
二十八日(三十号)。丁酉阴。辰刻诣乡祠,巳初刻上祭,徐相国主祭,余仍任通赞。午餐后农会借君子馆预开明日例会,同会诸君皆在焉。散会后偕小珊诣保安寺民宪学会(以后简称宪会),人尚未到,略坐而归。体甚不快,呕水半盂。小松丈招谈,未往。
二十九日(五月一号)。戊戌晴。饭后偕夫人率儿妇三人至乡祠看海棠,清芬扑鼻。
昔人谓其无香,诬甚。(海棠有数种,此有香者别是一种。余家四株则香甚微。)归写字多件。又偕夫人益锠夜餐。近日“复辟”二字,忽喧传于中外。康南海唱之,冯华帅和之。
闻梁星老颇奔走于其间。民国以来,横征暴敛,纲纪不修,于是人心日思旧朝,加以项城失威信于北,民军争权利于南,土匪横行,生民蹙蹙靡骋,急谋救济之策,不得不出此一途矣。
四月初一日(二号)。己亥晴。大风扬沙,入春至今,清朗之日甚少,九十日韶光真虚度矣。六媳二十岁生日,召瞽弦歌,命其用弦子、胡琴、月琴合调一曲,极可听,不知世界有乱事也。作霖、思缄来谈。至旧刑部街福惠苍处诊疾。又有城隍庙街富姓延诊,遍寻不得。接萧亲家信。旧辅荣庆薨于天津。皇室予谥文恪(上月内务府大臣景沣薨,予谥诚慎)。
初二日(三号)。庚子晴。袁述之(世传。子久年伯之子。总统堂弟)、袁寄耘偕来访。未刻赴民宪会。至恒裕嘱润田用商会名义通电各省,保护北方治安。近来南北意见极深,南人之视北人,几成胡越,痛痒似不相关也。至东城任景枫处为其外孙女诊疾,偕出城在大观楼夜餐。归路过益锠,与夫人同车而返,澜老作主人也。
初三日(四号)。辛丑阴。午刻至实录馆,因目红未校书,稍坐即至乡祠赴畿辅中校纪念宴。在东池边摄影。至熟肉胡同为马少蘅诊疾。归寓致段芝泉国务卿书,力争发行不换纸币一万元之不可行。此议发于新次长张弧,聚敛小人之尤也。傍晚大风怒吼,总布胡同朱宅连电催诊,冒风而往。接惠禀。
初四日(五号)。壬寅晴。饭后至任、朱两处复诊。小松丈电招夜谈,子正始返。簃外藤花四放,瓔珞低垂,香风浓郁。置小椅于架下,愉适不可名言。何处更觅桃源?世界虽不太平,吾心固太平耳。
初五日(六号)。癸卯立夏节。循俗称人,余重九十五斤。终日狂风振撼,黄霾蔽空,身心俱不适。未刻拟赴宪会,畏风而辍。傍晚至明湖春,赴陶仲谋之约。闻政府已将不换纸币之议打销,登公报力辨并无此意,想亦怵于舆论耳。(〔眉〕至十一日乃由国务卿颁院令,商民行用中、交两行纸币,不得兑取现洋,市面为之大扰。是即不换纸币之变相也。)接赵子登信。
初六日(七号)。甲辰晴初七日(八号)。乙巳晴。午后为少蘅复诊。归后偕夫人、恩女至大观楼西餐,并
看电影,十一钟同返。任景枫之令嫒谢医也。
初八日(九号)。丙午晴。嵩岑叔祖自津来,下榻话兰簃。
初九日(十号)。丁未晴。萧亲家自津来,过访未晤。午刻胡荃孙以汽车迓至法源寺素餐,有欧洲二女士,皆德国军官之妻,其夫一在北京,一为日本俘虏,在东京。均挈子女。同车至崇效寺看牡丹,房房皆有人。徘徊院中良久,又用车送余与宝铭诣乡祠,赴回教诸君之约,研墨备纸以待,乃为作联七付。散后又至西河沿答访萧亲家,未值。
初十日(十一号)。戊申晴。燥热不可耐,恨不举冰水饮之。目疾又不能观书解烦闷。傍晚,勉至洛儒新宅赴陶仲谋之约,饮啖均克减。闻澜翁患喉痛,特往视之,知已渐愈矣。归寓亦觉喉痛。至福惠苍处为小儿诊疾,已误于庸医,危在旦夕。
十一日(十二号)。己酉晴。晨起发寒热,神昏呓语,唯口不甚渴,且嗜热饮,知非时证。小松丈来访,延入内室久谈。
十二日(十三号)。庚戌阴,微雨,洒地便止。量婿自香河来。病势不减,手足尤热如烙,审为脾病。延王峨峰诊之,果为脾经热滞。此证若为庸医认为时证,误服苦寒,殆矣。澜翁连两夜来视疾。(〔眉〕段氏下院令,停止银元兑现,人心大惶恐。是犹惮病人之尚有生机,更进毒药以促其命也。吾曹何不幸而处于恶毒政府之下耶?悲愤不可名状。
一般富贵盗贼提取大宗存赃转存外国银行兑现以去。乃施此辣手以绝小民之生机。苍天,苍天!)
十三日(十四号)。辛亥晴。病略退。竟日看书消遣。叶华生来访,延入内室畅谈。
发惠信。李啸溪邀饮,辞之。
十四日(十五号)。壬子阴。刘性庵以津浦公司事面商,延人内室久谈。服峨峰药二剂,病渐清健,目红亦净。看《五代史注•梁臣传》讫。因思治史学者当分七大组(组字是日本名词,然用之此处颇合):《史记》,前后《汉书》为一组;《三国志》,《晋书》,宋、齐、梁、陈四书合《南史》为一组;魏、齐、周、隋四书合《北史》为一组;《唐书》,新旧长五代史》为一组;《宋史》为一组;辽、金、元三史为一组;《明史》为一组。各量其力及性所喜专治一组,所得必较不同。
十五日(十六号)。癸丑晴。病已痊,仍养静看书不出门。嵩岑叔祖早车回津。
十六日(十七号)。甲寅晴。傍晚赴王大京兆之约,余为农会筹款,京兆允岁助一千二百元。近日易、涿、密诸县,因清丈聚众抵抗,易县至拘县知事为质,要求免丈免新捐(测量委员特用短弓,以民地八亩为十亩,大约经丈之地无不涨出亩数者,无怪乡民之激而生变也)。各邑跃跃思动。余力请京尹即日撤回委员。入民国后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今更以清丈扰之,不换纸币困之,民心大去,项城将何以自存。夜半大雷雨,一阵即止。
自三月以后,动辄终夜不眠,至晨犹不能成梦。呜呼!忧患馀生,心神日瘁,唯有专用澄心却虑工夫,将方寸打叠洁净,一归沉寂,或可补救。此病非药石所能奏功也。读《论语》(近来偶举一章,将白文玩索,辄觉所见与汉、宋注全然不同),看阳明、念庵二先生书,诵陶、陆诗,习苏字,进德养生,即此已足。寄五、七弟妇信。
十七日(十八号)。乙卯晴,颇凉爽。傍晚至福惠苍处为其祖母诊疾,病不可为,直言复之。在益锠夜餐。绪雨孙自南京来,惠有密禀诸事,密谈甚久。
十八日(十九号)。丙辰至二十日(廿一号)。戊午。无甚可纪。连日静读念庵先生《冬游记》,凡读五过矣。每加一次,所见辄进一层。以此知浅尝辄辍者,终身无心得处。
访隐公兼晤质我,知粤乱正未已也。宝铭蒙思缄派充审计院书记官,月薪三十元。在蚕校开特别会,决议开办甲种农业学校,由大京兆岁助一千二百元。余仍请高菜坡同年任校长。
二十一日(廿二号)。己未晴。江西洪述之(鉴)由门人陈桐甫(昌荣)介绍来执贽,江苏知事,年三十五岁。小门生刘晓沧(汉清)自山右来见。饭后访澜翁,偕至公园看芍药,红粉两种正盛开,光艳欲绝,共廿馀畦,于其间各划蹊径,以便近赏,其法甚佳。
徘徊良久,复偕至吉祥园观梅郎唱《思凡》。归寓即雨,入夜未止。久旱之后,闻檐溜琮琤,耳根一清。
二十二日(廿三号)。庚申阴。饭后访寄耘,酌定畿辅学校每节加送校长范棣丞八十元,学监李仲卣三十元,酬其兼功课之劳。因至校宣布。入城访筱珊,未值。遇诸途,立谈数语。又答拜缪小山丈,亦未值。沉阴雷电,驰归而雨至,两时许始止。与张师西圃久立,见花树皆鲜润可爱。思缄招晚饭,与小松丈、搢丞昆仲剧谈。十二钟归。
二十三日(廿四号)。辛酉晴。雨后颇爽健。至万萸生处诊喉痛。赴民宪学会,知政府以二千元资遣外来议员。又吊金晴曦之丧。又至嘉应馆为张永昌复诊,病殊棘手。与隐公、幼达、质我剧淡。
二十四日(廿五号)。壬戌晴。苑贵龄在海淀挂甲屯嫁女,再三请余,勉为一行。郊外气颇空爽,足涤烦襟。六钟归。思缄在此,久谈乃去。
二十五日(廿六号)。癸亥阴,大风。棠孙弥月,午刻祭告祖先。接季申四兄上海信并家谱表格,兼分致六太叔祖、三兄、叔茗三侄三处。宝惠禀商下一辈学名是否依大兄诸孙加“年”字为排行,余以长孙樱在先朝曾奉旨赏给四品萌生,毓鼎具折谢恩,恽樱二字上达天听,今日不忍重改也。
二十六日(廿七号)。甲子阴,有风。张小松丈之外甥孤女王氏出嫁陶仲谋,余与授经作媒。午刻先至老来街吴处诊疾,然后赴张处。风晦欲雨,傍晚始押妆而行。在陶处夜宴毕即归。外间谣言极多,人心凶惧。夜,狂风震撼,势将发屋。
二十七日(廿八号)。乙丑阴。午初即至陶处,未初押轿赴女府(轿式双马花车,甚丽)。申正新人进门,余即行。至沈步洲处为其小女诊疾。赴中和园观剧,东兴居夜餐,皆朗轩主人。归途风雨骤至,俄顷即止。杨朴庵招饮来今雨轩,辞之。十点钟,西方金星光芒四射,明如初八九之月,人及树木映墙有影,房屋庭砖皆能辨色。金星主兵,世界杀运大开,此其示兆耶?二十八日(廿九号)。丙寅晴。献廷、朗存、述之来谈。为朗致骏侄信,划洋七十元。为述谕宝惠,转托齐巡按。献邀益锠夜餐。填写本房谱系,特定孙辈学名(樱、枚、崶、馥、慰、清、建、齐、棠。澍因承嗣大房,随排行加“年”字)。复谢陈桐甫信,托述之带去。彻夜仍不眠。
二十九日(三十号)。丁卯晴。午亥至至实录馆与诸君闲谈,堂餐毕,出城祝珩甫生日,天热甚,少坐即归。
三十日(三十一号)。戊辰晴。昨临卧服半夏、秫米汤,稍得美睡。申刻至小土地庙陆润生宅,赴应云卿、张耕农两同年曲约。宅中小有亭台,辟两小池,引自来水作趵突泉、珍珠泉,涌高几一丈,水星四溅,洒然生凉,立小桥良久,烦襟尽涤。与澜翁同车而归。
五月初一日(六月一号)。己巳晴。自政府下“不兑现”之恶令,纸币价骤跌,百物腾踊,米粮有告罄之忧。街市疾首蹙頞,无复生机。大乱之时,更作此亡国殃民之举,梁士诒主谋,段祺瑞傀儡,虽脔梁贼之肉,头器脐灯,不足以偿其罪也。此贼不受阳法,必受冥诛,苍天有知,无幸免之理。未刻至蚕校常会。接大兄信并甲乙两年收租账目。
初二日(二号)。庚午晴。连日畏热,昼不出门,随意看书消遣。申刻至西斜街赴张珍午前辈之约。彻夜仍不能眠。
初三日(三号)。辛未晴。燥热。天明服安眠药水,勉强入梦至十一钟。申刻至什锦花园赴沈冕士之约,仍与澜翁同车而归。宝襄自南京返京。〔补〕前日在蚕校宣布甲种农业学校管理员,请高菉坡任校长兼修身、国文上课教授,史筱坪任学监,调回王治平任舍监兼庶务,请魏召棠任蚕校常驻员兼庶务。
初四日(四号)。壬申阴,闷燥不堪,知天将雨矣,午后雷雨果作,入夜始止。冒
雨诣澜翁,在聚贤堂叫菜四色,炒面两盘,价洋一元,余作东。伯葭、孟禄俱追踪而至。
连日看《传习录》,大有触发处。
初五日(五号)。癸酉晴。天中节。因昨夜不眠,至辰刻始入梦,命宝铭代祭神。午刻祀先,荐角黍、鲥鱼。
初六日(六号)。甲戌晴,骤凉。袁大总统上午十时逝世,年五十八岁。固一世之雄也,一误于辛亥之推倒清朝,再误于乙卯之欲登帝位,结果如斯:众叛亲离,赍恨长往。
若使辛亥之冬力主君主立宪,奉宣统皇帝于上,而己以王爵筦内阁,揽大权,削平东南巨乱,何惭千古第一流人物。即不然,始终以总统制治世,为民国第一任开先,亦不失为英杰。初衷忽变,为德不卒,忠信两失,实左右群小误之也。近日以禁止兑现,米粮将竭,人心本已惶惶,今日尤形忷惧,赖军警各长官注重维持,大象尚为安谧。
初七日(七号)。乙亥晴。饭后至王蔚岑处(壬辰同年)为其子诊疾。病势已危,恐难挽救。丙女遣仆来京,问家中近况。
(以下失记。)
丁巳年正月初一日(一月廿三日)。乙丑晴。澄斋年五十五岁。晨起,东北向乾清宫行三跪九叩礼,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关圣帝君、观音菩萨像前均行礼,祖先像前行礼。回至上房中间,受儿女、儿妇、孙男女贺,与夫人对揖,祝全年吉祥。与夫人同车至报子街六太叔祖、南横街三兄处拜神影、叩年。返寓祀先、午餐。挈宝懿至小苏州胡同、化石桥两处拜年。澜老、三兄、菽民侄、卿和侄婿均来、馀客不胜记。街市间亦大有年景。
足见阳历之不能通行也。夜早眠。
初二日(廿四号)。丙寅晴。承庆侄自津附早车来京贺岁,下榻筠心馆。思缄来,偕至益锠午餐。陶叔绳延诊。顺访吴印臣长谈。印臣赠所刻孝献皇后董鄂氏行状(世祖御撰)及金之俊奉敕撰列传合为一册,以正时人妄传董妃即董小宛之谬。又万年少《墨表》一册。接宝骏信。
初三日(廿五号)。丁卯晴。东风渐和。一日未出门,会客甚多。晚,落神影。澜翁来夜谈,今年第一次也。
初四日(廿六日)。戊辰晴。闻斗瞻有丧明之戚,特往吊慰。思圃侍吾极恭,且甚昵余,今观其一棺在殡,少妇披麻,不禁感而大恸。至丰盛胡同为陶叔绳复诊。又至噶礼胡同郑处诊疾。在益铝夜餐。
自壬子以后,元旦及试灯日,东北向乾清宫行礼。
今岁晨起望拜后,感赋一律并柬延子澄学士,即次其三十三天诗韵玉宇琼楼別有天,春风不越禁墙边。邃初误辟重华例,老去空希建武年。旧俗屠苏仍夏正,遗民文字岂前缘(“仍”原作“存”;“岂”原作“证”)。(〔眉〕虚字圆活,较胜于“存”
字、“证”字。雅俗之分在此。)(余自庚子后酷好晚唐、南宋末诗词,含思凄惋,读之若有馀味,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最怜野史亭中客,一卷中州集逸篇(学士近辑《遗逸清音集》,皆八旗近人之诗)。
初五日(廿七日)。己巳晴。晨起祭神。饭后至恒裕定初八之局。至袁大嫂处拜锡兄神影。又到珩甫处拜神影,珩出未归,与其夫人略谈。金筱珊丈来谈。
初六日(廿八日)。庚午晴。丑夜全女病体忽觉心散烦躁不宁,吾夫妇均披衣而起。
此乃服表药后,欲汗不得作汗之象,急调人参膏小半匙使服,遂获安眠,天明即得透汗而病解。余昔年治效五嫂病,悟得此法,屡试皆效。治外感用人参,他人不敢,亦不知也(夏日大雨将作,先燥闷郁蒸异常,即此理也。余从此得悟)。然扰攘一时许,余遂彻夜不能入梦。清晨亦未熟睡,竟日疲困。饭后至梅延卿、王河屏两家诊疾。四钟祝刘风叔夫人四十寿,曲会同人公局也。余唱《刀会》。
初七日(廿九号)。辛未晴。夜睡甚酣,然精神尚未回复,衰象可叹。饭后至衡处贺岁,晤子中、小山、子惠。诣京兆尹,与王大公祖详筹蚕桑、森林,为二十邑谋乐利。
余抱此愿垂三十年,今可假手于农、蚕两会,稍见实行,至为畅慰。谈两时始出,至东夹道希文叔岳处拜年。绕至西城斗瞻处诊疾,妇孺共开五方。时已上灯,驰赴凤叔之约。复量婿信。大女携外孙男女自香河来京。殖业银行送来董事车马费一百二十元。
初八日(三十日)。壬申晴。木挂弥望皆白,此名木介,乃兵象也,亦为达官丧败
之征。前日东南诸省地震,白气环日,俱非吉兆。招筱坪来,嘱改会期,出知会,请京兆尹莅会。申刻至陈叔和(文安人)、严练如两家诊疾。借恒裕请客,共两席。外客何颂耆、冯公度、聂献廷、程诵忱、张润泽,馀自润田、沂初以下伙友咸入座,饮酒二十斤,尽兴而散。年年例局也。连日看《续资治通鉴•宋高宗纪》一百一至一百六。余于南宋事不甚熟,特补此一段工夫。
初九日(三十一日)。癸酉晨微雪,午后晴。至阮、顾二家诊疾。祝史康侯太夫人九十二岁寿,齿健目明,灯下尚能作针黹,洵人瑞也。蒋性甫太夫人年八十二,冯公度太夫人年七十二,为同乡三寿母,皆康健。观剧至八钟,庭中颇寒,乃归。前日读《魏志•崔季珪传》,末附孔融。裴注载《续汉书》、《九州春秋》融传两篇,褒贬各异,而史笔均有光采。《续书》激昂,《九州》奇恣,因再三诵之,知古史班、范而外,大有佳制。昨有令催办自治,此事当熟议而慎行之,否则求自治适以自乱。记得《日知录》有论乡官法,大有合于今议自治之制。拟作《复乡官议》,意在慎重其选,厚其俸给,优其出身之路,使贤揞绅皆肯为之。为甲长者三年无过,升乡长。乡长三年无过,由县令详请大吏,言于朝,擢为县令(但须回避本邑)。朝廷之视乡官也重,则为乡官者,必皆公正自爱,奋迅以图功,而异日为县令者,皆曾为官之人,必能知民疾苦,通晓下情,卓然为一县之循吏,此所谓一举而两得也。唯乡官万不可用选举投票法。近日金钱买票之风恣行无忌,节操荡然,将使佥壬得志,正人却步。进身之初,又当别有善法以处之耳。奕劻于初六日病死,年正八十,虽未报丧,吾膝不能为老贼曲也。以宗室元辅而双手献祖宗天下于人,求之历史,竟无其匹。戏挽以一联:减王寿十岁以益先皇,岂非大清卜世灵长之福;历民国六年而登仙界,惜少洪宪开基拥戴之勋。
初十日(二月一日)。甲戌晴。午初刘仲鲁电邀至大茶叶胡同东口外李生甫处为其婶母诊疾,仲鲁在彼候谈。赴农会常会,王大京兆莅会商办一切。余谓京兆民鲜盖藏,固由于农收歉薄,人力不修,实由辅农之业不举,如丝、茶、蔬、果、工器(若宜兴之陶器,山东之草帽边,福建之雕漆器),无一为地产之特长,吸收外来之金钱,而专恃高粱、大麦,又无水道蓄泄之利,一遇水旱,束手待毙。虽逢丰岁,犹不足以赡其生,民安得而不穷困。今唯设法提倡辅农之业,使无旷土,无弃物,无游民,三吴富庶,虽不可几,其必胜于今之瘠苦,可断言者。京兆及同人佥以为然。余拟抱此主义而尽力进行,冀以人事补天时地力之阙。五钟始散,又至西城根祝蒋年伯母寿。前接上海叶鞠裳、王胜之两同年书,为潘文勤师通县专祠事,余纠合京兆诸同乡具呈通县李凤九邑尊,请为保存,勿为官产处收归国有(名为国有,实攘夺也),因函复两同年。唐昭卿在会中谈及大顺广三府素称充足。余答曰,此语诚然。观于三府之人,做官谋差者,素来极少,即可征其生计之不恶。
盖人不土著,竞出而为高等流氓,决非乡土之福。诸君皆击节叹为名言。
十一日(二日)。乙亥晴。至潘家河沿王河屏,汇丰洋行吴幼龄,东四牌楼八条宝湘石,大茶叶胡同李姓,丰盛胡同卓芝南,西拴马庄顾子言六家诊疾。十二钟出,八钟始归,周流几五十里。在益锠夜餐。幼龄虽患气痛甚剧,然非凶险证也。义国医生儒拉施以六针,立时殒命,迨余至已不救矣。儒拉近日杀人甚多,而信之者犹不悟也。
十二日(三日)。丙子晴,晨微雪。饭后至顾处复诊。又至杨荫北处诊疾,见南田公山水巨幅,十馀年前曾敬观,叹为绝作,坐对一时许不忍离者,今又得静对细观,真半生目中稀见之物(二十年前价银八百两,亦稀有之价也)。又渔山、石谷、圆照三幅,均精品。六钟至恒裕赴颂耆之约。
十三日(四日)。丁丑晴。立春节。宣统皇上万寿,辰初偕宝惠蟒袍补褂入神武门,
在旧军机处茶憩。巳正升乾清官受贺,王公文武约百馀人,熟人甚多。自入神武门后,俨然旧时气象,升殿时净鞭鸣赞,曲伞双麾,乐奏钧天,炉焚柏子,铿锵拜跪,不复知门外别为一国矣。归途到澜翁处,以衣冠炫耀之。饭后至李处复诊。量能自香河来京。接隐公信并蠔肉、海参一包。
十四日(五日)。戊寅晴。庄世兄来见(云圃年丈之孙)。饭后至东交民巷吴宅,为邓君翔诊疾。又至严练如处,为其世兄诊疾。儿、女、儿媳设筵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六日)。己卯晴,北风,甚寒。采涧夫人四十四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余昨宵失眠,清晨又为茶房惊觉,惫极,觅静室休息。来客均由宝惠接待。儿女七人醵钱演夜戏以娱其母,余未便禁之。子后四钟始散。典婿、丙女晚车来京。小松丈延诊未往。酉初祀先。请侗将军演《空城计》。
十六日(七日)。庚辰晴。华胥一觉,已逾午正矣。饭后至民强报馆诊疾。入城视小松丈,已愈,座客纵博甚豪。余独坐为陶钵民作武则天大周国宝玉玺跋,未待夜餐即归。
接大兄信。
十七日(八日)。辛巳晴。饭后至恒裕。至汇丰为吴世兄诊疾(号恒荪)。归与夫人、儿媳、二、三女作叶子戏。晚饭后,又至李稚莲、杨荫北两处诊疾。闻上海劫杀盛行,白昼在四马路竟敢聚众开枪。沪上奸淫荡诈,万恶所萃,万非士大夫所宜居。况宣统之季,构乱之奸徒,煽乱之报馆,议和逊位之奸谋,皆聚于此。清室之亡,实亡于上海,尤非遗老所忍居。而吾兄弟俱视为乐土,将终老焉,余所不解,又况大祸将发于眉睫邪?曾函劝大兄归毘陵,未必听也。惠、襄两儿早车赴宁。接北岸管二叔岳母信。
十八日(九日)。壬午晴。稍和。发嘉应萧隐公信。傍晚至稚莲处复诊。至大观楼赴觐枫之约。餐毕看电影。
十九日(十日)。壬午(原文如此,与昨日重复,以下均误。一一整理者注。)阴。
至李生甫处复诊,叙及生甫之尊人名祉,乙卯年伯,以通参致仕,与梁伯乞年丈同以癸酉磨勘著名也。至北城祝衡子忠生日。六钟赴旧刑部街曲会,谢会中同人十五之局也。雪花乱飞,顷刻铺地寸许,坐人力车冒雪而归。
二十日(十一日)。癸未晴,大风。伯葭自杭州来。未刻至江苏馆为李啸溪同年开追悼会,余与小松丈,刘葆良、朱任庵两同年,思缄弟同发起也。依古礼,发起之朋友原可受吊,适啸老从子仲权来自徐州,遂作丧主。吊客不甚多,四钟散。因至轿子胡同祝何表嫂寿。又至荫北处诊疾。伯葭待于益锠,同餐后又回簃畅谈,夜分始去。
挽李啸溪同年抱沉沦不返之志,曳杖归田,正相思栗里停云,杜陵落月;禀清刚绝俗之姿,填词度曲,犹想见郑公妩媚,广平梅花。
是日,挽联甚多,颇有佳制。葆良、思缄两祭文,均可诵。
二十一日(十二)。甲申晴。量婿、大女同回香河。至方壶斋复诊。因东驰十馀里至隆安寺为吴恒荪复诊,已近广渠门城脚矣。归寓夜餐,复换骡车至吴印臣处为其令嫒诊疾,印臣出所得新出土隋唐石志,辨其真赝。自汴洛敷设铁路,掘出北朝碑碣甚多,有精审可考史书者,亦有粗劣下工、文理不通、笔画俗谬者,因而作伪纷纷以欺世而射利。其实鉴别匪难,不特佳美者难以入古,即劣谬者亦未易近似也。夜深始归。庆亲王奕劻,皇室予谥曰“密”。按谥法,能悔前过曰“密”。是“密”虽恶谥,然“悔过”二字,恐老庆尚不足当之。本朝谥“密”者已有三王:理亲王(即圣祖之废太子)、显亲王、諴亲王(系瑶华道人之父)。陈先生开馆。
二十二日(十三日)。乙酉晴。至杨、李、吴三处复诊。晚饭后,又换骡车至东城为吴绎之诊疾,自医自误,病已不可为。树先生开馆。
二十三日(十四日)。丙戌晴。至实录馆校书。代宝惠恭领所分万寿回赏银十二元。
至沟沿李处复诊,诸恙俱平,而津液过亏,元气不足自持,颇觉危险。今日叙及,始知病者之夫名桂森,系丁卯年伯,以举人官山东知府,早卒。伯葭来夜谈。张先生自蓟县来,明日开馆。车中看《宋鉴》百○八卷毕。顺承郡王讷勒赫薨,皇室予谥曰“质”。
二十四日(十五日)。丁亥晴,东风稍和。饭后至李处复诊,元气下陷,甚危。赴蚕校常会。丙辰年度经费五千元,已由张敬轩在津领回。出城至杨、王两处复诊。邀伯葭、澜老在小茶馆夜餐,偕回簃畅谈。
二十五日(十六日)。戊子阴。至汇丰为吴引之诊疾。出城至同兴堂吊张耕农同年太夫人之丧。至实录馆补校前日未完书。归寓略进饮食,复雇马车赴东城中德协会秘密会议。因德国将以潜水艇在海面恣击中立国商船,断英国接济,以坐困之。美国首先反对,与德决裂,并劝中国亦加入协约国(英、法、日、俄、意、比诸国为协约国;德、奥、土、勃为同盟国,乃此次世界区别之名词也)。政府唯与国务员二三政客率尔定议,通牒德国,抗议潜艇恣击之非,请其收回此令,否则与美一致,加入协约一方面,与德断绝邦交。中国积弱,加以数年之内哄,岂可卷入战云之中?故协会特开秘密研究会,主张出而调停,拟以意见书上之政府,共推余起草,会员四十馀人咸拍掌无异词,德国官、商皆与余郑重握手,致感佩之意(中国若与德决裂,则在京德人男女,皆为俘虏,失其自由,而德使辛慈须下旗回国,出中国境一步,他国即得而拘囚之。四面皆协约国,竟无路可以归柏林)。散会已九钟,复绕地安门至西城北沟沿为李年伯母复诊,脾陷肝伤,大便下瘀衃无数,势已束手。姑本长沙黄土汤法应之。归已十钟馀,始进夜膳,真苦极矣。大风陡起,屋瓦皆震。礼亲王諴薨,皇室予谥曰“敦”。半月中连陨三王,亦奇事也。
二十六日(十七日)。已丑晴。饭后至杨、吴复诊。晚在家设筵请两先生,约同乡刘仲鲁、史康侯、郭琴石、聂献廷、张展云、韩秀冬、张润泽作陪,散后久谈始去。半夜又大风。
二十七日(十八号)。庚寅晴。晨起即至东城王、祝两家诊疾。过益锠午餐,时已三钟,换骡车至李稚莲、李生甫两家诊疾。到家进夜餐。王处以马车来迓,为之再往,疾决不可为,辞之而出(王即女伶金刚钻也。本系感寒小恙,为庸医误治,石膏、白术、荆芥穗、大黄并用,莫明其妙,连服五剂,以致热邪内陷,直犯心包。此等无刃杀人,直当论抵)。又顺至郑处诊疾,十钟始归。冒风犯寒,疲困不堪言状。吾处之道,唯以不动心为主。排定家数,授与舆人,吾则坐车中,或手一卷默诵,或闭目静坐,不烦不躁,任其所之,故形虽劳而神不病。至于游观之娱,朋友过从之乐,割弃殆尽,未免太苦。然以医济时,岁活百人,于世不无小补,较之终日征逐于争权攘利,酒食嫖赌,神魂颠倒,醉生梦死,则吾之所得者多矣。
二十八日(十九日)。辛卯晴。为李稚莲复诊。至实录馆校书半卷。傍晚赴中德协会。出城至悦宾楼赴延澄老之约,客已将散矣。张景韩、陈桐甫来见。桐甫携致洪述之炭敬五十元。
二十九日(二十日)。壬辰晴。杜门谢客,作中德协会上政府书,设为不必加入战团者三端,不可加入者四端,筹补救之法三端,凡一千四百馀言。三钟握管,六钟脱稿。
伯葭来谈。夜饭后至庄处为仲复诊疾。
三十日(廿一日)。癸巳晴。雷韵山、周凤介来谈,携稿去,推吾领衔。饭后至沟沿李处复诊,大有起色。又为苏汉乔夫人诊。又至实录馆校完前卷。
二月初一日(廿二日)。甲午晴。饭后至弓弦胡同为赵李卿夫人诊。巽圃、景韩、嗣伯均来谈。
初二日(廿三日)。乙未晴。至郑、李、苏复诊。诣报子街偕澜老至同兴堂赴伯葭及徐养吾之约,与林畏庐同年剧谈。易实甫邀看鲜灵芝《自由宝鉴》(新排戏),未往。
初三日(廿四日)。丙申晴。何海鸣来拜,癸丑南京抗袁首领也,守城三月而败于张少帅,亡命海外,去岁来京办《寸心杂志》,恂恂儒雅,颇不似革党中人,年才二十八岁。自言从前客气用事,悔之无及,此后当亲近名贤硕德,求安身立命之方。夙闻先生道德文章,特来求教。余亟奖许之,果践斯言,成就未可量也。作霖亦来谈。德华赠余四川黑石插屏,雕刻山水,甚精雅。至北城赵处复诊。顺至吉甫处为其夫人改方。归寓写屏三幅。又赴曲会,与澜翁、子敬偕回报子街,久谈始返。江、浙、皖、鄂地震,陨大星有声如雷。
初四日(廿五日)。丁酉阴。宝惠自南归,言江水清已七八日,自东西梁山至龙潭长约一千数百里。许苓西来谈,话及时局,相对悲愤。傍晚至严处复诊。约伯葭饭于益锠,回寓畅谈。宝惠又言常州刘仙师庙,现由先师陆文端公主坛,由乩开方治病。仙师名云山,明时人,生为名医,殁后常示梦为人医病,屡著神效。乡人就其故宅筑祠祀之,香火甚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