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93 页/共 95 页
先大云公曾作传记其事。据乩判,仙师擢任天医上相,无暇司一郡事,特委陆文端代行。
正直神明,固理所有也。顾子言云,宗室隆姓有东坡集《归去来辞》诗墨迹。余藏鲍氏安素轩帖,曾刻有六首,乃携帖与子言偕至太仆寺街隆宅观之。诗乃十首,又非安素祖本(字大小同,结体落款皆不同),且墨色斑剥如烟煤印字状(颇近从前刷印红纸名刺),而又杂以淡墨。或云,纸受潮后往往如此。余莫能明也。字却甚佳,非能伪作。闻隆姓居为奇货,只可置之。
初五日(廿六日)。戊戌阴。饭后至交通部拜许俊人总长,系托人来约者,所商为北京贫民生计事,旗汉贫民垂毙,余日夕思有以拯之,果能由当道筹建大工厂,教养兼施,而移八旗月饷于此为久远之计,岂不大佳。余虽屏除一切,从事其间,亦所愿也。至下斜街俞处诊疾。又至苏处复诊。李幼安赠《三国志》一部,乃从同文缩印殿本锓木者,大小字皆疏朗,胜汲古阁,兼便携带,得之殊快。又取来预约券《古文辞类纂》,乃萧县徐树铮集评本,所集以方望溪、刘海峰、姚惜抱、吴至父、张廉卿五家为主,兼及真西山、茅鹿门诸家。方、刘、姚、吴、张皆桐城大宗,徐氏此本又为《古文辞类纂》一书集大成矣。
初六日(廿七日)。已亥晴。北风厉寒,较隆冬过之。以和煦之时,行肃杀之令,中国其有兵祸乎?至实录馆校书。出城至俞处复诊。病系湿热阻塞经络,原非险症,而病家求效太急,殊不相宜。又至公度处为冯伯母诊。八十三岁老人畏热,仅御大夹袄,浮阳外溢,须防汗脱,告公度之子,使慎护之。发季申四兄信。
初七日(廿八日)。庚子阴。何海鸣赠所著《求幸福斋随笔》一巨册,竭两日之力看一遍,庄谐间作,俯拾皆是,其理想超拔,可谓绝顶聪明,不意大革命家有此文笔。
初八日(三月一日)。辛丑阴。农会例会,公事极多。许苓西来,偕至益锠夜餐,苓作主人。仍回簃,伯葭、澜老已在此,剧谈至夜分。
丁巳元日,率宝惠人神武门,恭贺正旦,感赋一律,并简唐昭卿大理同年(此本十三日事,牵就元旦,以成吾诗)
冠裳安雅共朝天,伞影鞭声尚穆然。欲语南狐存正朔(清史馆作今上本纪,断自辛亥宣统三年。壬子以后不知将何以处之),相逢北雁恍前缘。眼中物色兼欣戚,门外烟云任变迁。苦忆同心唐义士,冬青哀怨自年年。(“南狐”对“北雁”颇伤纤巧,然意不忍舍也。)
附:昭卿和作。
簪笔曾经侍九天,龙墀虎卫故依然。岂知北阙鹓鸾侣,更结西台竹石缘。元会犹瞻周礼乐,史家应续汉谈迁。平生萧瑟江南赋,肠断兰成射策年。
(〔眉〕以后凡诊病之家,只列上方以识之。唯须有医案者始为详记,以省冗复。)
初九日(二日)。壬寅晴。广勉斋来见,议以化学制中国药剂仿肷洲药品为之。余素持此意,极赞其说,允为作说明书。至顺承郡王府行吊送库,顺访陶叔绳。又至石老娘胡同为阮孝威令郎看病,不过伤风咳嗽耳。未满周岁之小孩,脏腑未坚,不宜多服药也。
中德协会开会未往,电告雷韵山与之同意。澜翁来谈,不觉夜已加丑。
初十日(三日)。癸卯晴。一日无事。三钟赴吉祥园观剧。梅兰芳演《佳期》、《拷红》,艳绝。谭鑫培、陈德霖演《南天门》(《走雪山》),真绝唱也。
十一日(四日)。甲辰晴,大风。十二钟即出诊。晚,赴润田福兴居之约。内阁总理段祺瑞力主加入协约战团,与黄陂龃龉,拂袖而出,即刻赴津。内阁遁去,此为民国第二次矣。阁员全体辞职。人心鉴于壬子正月之变,惶恐若有祸至。正谈宴间,忽传北城会源被抢,主宾失色,匆遽而散。归后电询警区,始知会源系三四土匪所为,与大局无关。
惊弓之鸟,遂成鹤唳风声。
十二日(五日)。乙巳晴。花朝气候不异隆冬,花事杳无消息。午后出诊。仲鲁约泰丰楼,辞。灯下写字。
十三日(六日)。丙午晴。惊蛰节。伯葭来午谈。赴城东北隅柏林寺,昆文达师十周年忌日公祭,己丑门生列者唯余一人。略进素餐,至北兵马司吊吴镜潭夫人之丧。镜潭系杖期夫,手持白杖,盖皖俗也,犹存古礼,他处则不然矣。在小松丈处闲谈,适遇巢季仙、陶希泉。出城至明湖春赴朗存之约。闻冯副总统自至天津,邀老段回京。
十四日(七日)。丁未晴。老段回京,申明约束。从此黄陂成傀儡矣。大凡手握大权之臣,多一次龃龉,即加一层钳制,自古然也。此番吾中国万无加入战团,与德断绝邦交之理,而梁、汤、汪诸人力劝老段为之,不惜举中国为孤注之掷。外间盛传英、日以千万元收买,虽属无凭,然观诸人如饮狂药之举措,亦予人以可疑之点也。河间初意颇正,近亦惑于鼓煽矣。傍晚至钟秋岩处送三。偕子敬、风叔、澜老至小茶馆夜餐,惠作主人。
又同至簃中畅话而去。
十五日(八日)。戊申阴。小松丈电招密谈,余作书致德公使辛慈,介绍会晤,即得回信,约明晚相见。至邓处复诊。又为吉甫夫妇诊疾。
十六日(九日)。已酉晴。饭后访小松丈,谈至六钟三刻,偕诣德使馆拜辛公使,汉文参赞夏礼辅为译人,足知其慎密矣。夏礼辅君在中国二十五年,操华语极熟。辛公使极言中国坠入东洋计中为非策,甚不以老段逃而复返为然。谈良久,乃致殷勤而别。仍返贤良寺夜餐,又至中德协会少坐始归。
十七日(十日)。庚戌阴,天昏日惨,大有庚子五月间气象,恐卖国诸公亦将蹈祸首覆辙耳。众议院表决加入战团已通过,间有数十明于理势之人,无如寡不敌众也。未刻同乡八人在乡祠公请冯副总统,终席始去。余与仲鲁以加入事质疑副座,所答理由余百思不得其解。晚,赴凤叔处曲会,以秋宕居丧也。
十八日(十一日)。辛亥天仍昏惨。参议院亦通过,大约一二日内即宣布决裂矣。四媳率清孙附副总统专车之便赴江宁,黎明起身。儿辈能自立养妻子,亦甚佳。宝惠亦从副座南下。饭后至实录馆校书半卷。伯葭、苓西来夜谈。孔生祥选来谒,肄业德国医学已毕业。自视欿然,不敢遽出行医,尚思精求进步,少年殊难得也。思缄电告,刘葆良同年猝中风甚危,驰往诊视,乃中气证,与中风不同,为定补气敛阳之方,以炙黄芪为君,制南星、沉香为臣,龙齿、牡蛎、茯神为佐,磁石为使,冀可挽回。辛公使来答谢。
昨见《金匮》医金疮方,有蒴藿叶,不详何草,举质菉坡给谏同年。给谏为征验异同辨种,图形详尽数纸。诗以谢之长沙药品笼(上声)中储,蒴藿乌头性迥殊。考得神农灵草木,说诗应胜陆玑疏(菉坡谓此“疏’字应作去声)。
儒家重理轻名物,野老分形昧性功。何似拾遗朝下潠,倚锄披卷对春风。
十九日(十二日)。壬子天仍昏惨,黄霾塞空。饭后诣葆良复诊,知其别延东医服药水,余只能袖手矣。闻澜老吐血久不愈,特往诊,知出肝血,恐是去腊跌伤所致。为开一方,并赠以广西真三七。复到思缄处夜饭。与燮尹久谈。半夜微雪。
二十日(十三日)。癸丑阴。约燮尹、思缄益锠午餐。
二十一日(十四日)。甲寅晴。午后广和楼观剧,福兴居夜餐,皆门人刘心斋作主人。心斋居宛平西山斋堂,理乱不知,黜陟不闻,诚有清心之乐。据言枯闷滋味,寒陋风俗,亦复不耐。
二十二日(十五日)。乙卯晴。宣布与德断绝邦交,吾国从此陷入险境矣。午后赴蚕校例会。晚至丰润胡同赴陶月如之约,饮啖过饱,夜眠殊不适。
二十三日(十六日)。丙辰晴。午后至实录馆。出城诊疾。复诣澜老问疾。陶宝如、星如约贤良寺良晚宴,辞之。去年十二月故相大同李殿林薨,皇室予谥文僖;今年二月故将军清锐薨,谥文敏。大女为量婿事突自香河来京。闻俄罗斯民党革命,俄皇已逊位被幽,世界将变局矣,吾恐日本亦将效尤而起也。
二十四日(十七日)。丁巳晴。午刻谒王大京兆,商办蚕桑森林。余谓十年以后,吾京兆二十邑,桑麻被野,静女携筐,别是一种景象,庶足偿吾二人经营生计之苦心乎?相与抚掌大笑。又为量婿求交卸。至小松丈处谋午餐,张寅生亦至,快谈至夕。接嘉应电云:隐公被无赖冤辱,求为设法保护。不知何事。隐公频年所遇之穷,可为浩叹。
二十五日(十八日)。戊午晴。看《寸心三志•读孟卮言》,深喜其眼光卓远,与寻常学说不同。高菉坡同年有贺诗三章,谓吾诗“疏”音误读,用雌霓连蜷故实,极精切。
其人直谅多闻,可敬也。夜,写字甚多。
二十六日(十九日)。己未晴。何一雁、汪聘臣来谈。未刻访小松丈并电约伯葭同谈,夜深始归。见康更生反对加入协约电,痛快淋漓,读竟欲浮大白。接赞儿禀,眷口住四象桥,邀贵井与祁县赵葳叔同居。
二十七日(二十日)。庚申晴。访伯葭,电约小松丈,偕访德友柯理尔。柯见余等喜甚,即电告辛公使,约明午相见。至第一舞台看夜戏。
二十八日(二十一日)。辛酉阴。大女返香河。十钟二刻至六国饭店,与张、程二君会齐,偕访辛公使,仍用夏参赞译语。辛慈情意殷挚,密谈一时许始郑重握手而别,并送至使馆大门外,目送余车行乃入内。昨通夕不眠,疲倦已极,勉为郑处诊疾一行。九钟即寝。今日春分节。宝惠蒙赏“福”字,为写上下款付装。
二十九日(二十二日)。壬戌晨,大雪,到地即化,天颇寒,一日云容黄暗,仍有酿雪意,时令不正极矣。伯葭来谈。未刻赴实录馆校书一卷。闻葆良疾稍可,往视之。见其世兄渊士灯下为诸女讲唐诗《长恨歌》。
闰二月初一日(二十三日)。癸亥晴。宝惠回京。刘梅舫寄真沙田柚六枚,闻每枚值银一元,剖而食之,甘芳肥嫩,较市品不可并论,因作书谢之。灯下写应酬字。
初二日(二十四日)。甲子晴。刘心斋求书七里坟先茔墓表,饭后写百馀字。许苓西邀舞台观夜戏,兰芳演《木兰从军》后本,不甚满意。与夫人同车而归。
初三日(二十五日)。乙丑阴。礼拜寺阿衡王振益得三等嘉禾章,又因为人义举,赠
匾三方,张筵开贺,具简特邀。十钟往贺,与提署江、鹤、袁三堂同席。至同和堂吊徐愈斋丧偶。
初四日(二十六日)。丙寅阴,寒甚,结冰。未刻赴农会临时会,因王大京兆欲买我土城洋槐二万四千株,移种汤山马路两旁,公议树价每株银八分。余即草公函复尹署。
又园艺主任郭琴石与盐山刘仲扬定租试验场地契约。事毕出城,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兼看电影。
初五日(二十七日)。丁卯阴。昨竟夕不眠,倦甚,勉至郑处一行。归小睡片时,上灯又至郑处,因郑三世兄疹后停药,馀邪内攻,势甚危险,用全力救之。
初六日(二十八日)。戊辰晴。昨夜复不成眠,辰刻始入梦,寒甚,重被不温。至郑处复诊,居然大有转机。饭后写墓表百字,思缄来,遂搁笔。余节高、张景韩来谈。接大女信,随手作复。与王大京兆议定每株价银六分,共一千四百四十元,嘱史小坪出城与委员交割。余意即以此款补种洋槐于土城迤西,因函致李嗣翁,托其购买槐秧。土城在安定门外,即元朝南面城基也,可见今之京城皆郊外地矣。托思缄转托陆督军荣廷电致粤省长护持萧隐公。陆督军昨日到京也。乃电复隐公。
先父日记自清光绪壬午始,迄民国丁巳春止,中间有间断。其光绪庚子、辛丑、壬寅三本,不幸于惠离京后遗失,遍觅不可得。兹所有凡三十六册。惠在江苏原籍知有人借阅,后其人巳殁,三册因而遗失。函责儿辈令全数寄常州。惠由常北来,又移存上海胞弟宝懿处。懔乎私人之不易保守也,遂再寄京,经由北京大学历史系邵循正教授暨《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杨济安同志介绍,以现存之三十六册归之北大图书馆。从此,先人遗墨永得保存,愚兄弟深为慰幸。特附识数语。一九六○年六月恽宝惠(印)。
附录一。
崇陵传信录。
自忌讳排比之法行,而国史为官书,朝野所传闻,其轶时时见诸野史,虽或爱憎发于恩私,是非生于党议,而朝局真相亦颇存焉。毓鼎事先帝十九年,侍螭头,领兰台,所居皆史职,起居注名记言动。第录排日谕旨,而以懋勤殿内记注附益之。史馆作本纪,根据实录稍变其体裁。大臣列传则缀拾邸抄公牍,不得有所采访申己意。盖太史南董之风坠地尽矣。缅维先帝御宇不为不久,幼而提携,长而禁制,终阏损其天年,无母子之亲,无夫妇昆季之爱,无臣下侍从宴游暇豫之乐,平世齐民之福,且有胜于一人之尊者。毓鼎侍左右近且久,天颜戚戚,常若不愉,未尝一日展容舒气也。弃臣民之后半月,冲主御法驾升正殿,行即位礼,毓鼎侍班御座前,默思先帝生平遭际困厄,心酸鼻辛,欲制泪不禁,涔涔被面矣。后之人稽光绪一朝事,所见者懿旨耳,上谕耳,奏疏耳,先帝一多病柔懦之主而已。庸讵知天挺英明,豁达大度,奋发欲有所为,处万难之会,遵养时晦,以求自全,有大不得已之苦衷哉。监国醇亲王,以河间东乎之亲,居明堂负扆之重,窃谓继志述事,为先帝吐气,此其时矣。荏苒二年,东海逋臣,交章荐之而不召;西市沉冤,遗孤言之而不雪。毓鼎知其无意于先帝矣,乃始反袂吮毫,举十九年所见所闻,纂为此录,无恩私,无党议,可以告先帝而质鬼神,扃之箧笥,传诸子孙,他日陵谷变迁,函开心史,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乎?至若赤凤之谣,杨华之歌,怨口流传,几成事实,宫廷隐秘,姑从阙如。
宣统三年辛亥四月湖滨旧史恽毓鼎。
资政大夫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提调臣恽毓鼎恭纪。
德宗景皇帝为宣宗之孙,醇贤亲王之长子,母日叶赫那拉氏,以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诞于宣武门内西太平街醇王府之槐荫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穆宗上宾,前星未曜,慈安太后、慈禧太后宫中定策,以初六日夜半具法驾迎上入承大统,时年四岁。初七日始发丧。两宫垂帘听政。以每岁七月朔日孟秋时享太庙致斋三日,二十八日为斋戒期,乃移上二日,以六月二十六日为圣诞节。
光绪十五年正月大婚。皇后叶赫那拉氏,满洲桂祥长女,孝钦显皇后之内侄女也。纳侍郎长叙二女,册为珍嫔、瑾嫔,上始亲裁大政。
上读书之所为毓庆宫。常熟翁同龢,寿州孙家鼐,仁和夏同善、孙诒经,先后充师傅,以松溎充满文教习。故事授清文者不名师傅,其礼亦杀。夏公出为学政,薨于外。仁和孙公以失旨出书房。翁相国以罪去。独孙相国恩礼始终无间云。
惠陵上仙,实系患痘,外传花柳毒者,非也。甲戌十二月初四日,痘已结痂,宫中循旧例,谢痘神娘娘,幡盖香花鼓乐,送诸大清门外。是日太医院判李德立入请脉,已报大安,两宫且许以厚赏矣。夜半,忽急诏促入诊。踉跄至乾清宫,则见帝颜色大变,痘疮溃陷,其气甚恶,德立大惊,知事已不可为,而莫解其故。未久,即传帝崩矣。嗣后始有泄其事者。孝哲毅皇后,为侍郎崇绮之女,明慧得帝心,而不见悦于姑,慈禧太后待之苛虐。
初四日,不知何事复受谴责。后省帝疾于乾清宫,泣愬冤苦。帝宿宫之东暖阁,屋深邃,苦寒,中以幕隔之。慈禧侦后诣帝所,窃尾之,宫监将入启,摇手令勿声。去履袜行,伏幕外听之。适闻后语,帝慰之曰:“卿暂忍耐,终有出头日也。”慈禧大怒,揭幕入,牵后发以出,且行且痛扶之,传内廷备大杖。帝惊恐且悲,坠于地,昏晕移时始苏,痘遂变。
慈禧闻帝疾剧,始释后,而诬以房帏不谨,致圣躬骤危云。德宗嗣祚,上徽号曰嘉顺皇后,后悲郁不欲生,遂于次年二月二十日吞金以殉。崇侍郎亦因此忤旨,闲废者二十馀年。
光绪辛巳三月十一日,孝贞皇后崩。时慈禧病甚剧,慈安固健康无恙,凶信出,百官皆以为西圣也,既而知为东后(时两太后分居东西,即以东太后、西太后别之,宫中则呼曰东佛爷、西佛爷),乃大惊诧。相传两太后一日听政之暇,偶话咸丰末旧事,慈安忽语慈禧曰:“我有一事,久思为妹言之。今请妹观一物。”在箧中取卷纸出,乃显庙手敕也。
略谓:叶赫氏祖制不得备椒房,今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惟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汝可出朕此诏,命廷臣传遗命除之。慈安持示慈禧,且笑曰:“吾姊妹相处久,无间言,何必留此诏乎。”立取火焚之。慈禧面发赤,虽申谢,意怏怏不自得,旋辞去。十一日,慈安闲立庭中,倚缸玩金鱼。西宫太监捧盒至,跪陈曰,外舍顷进克食(满洲语,牛奶饼之类),西佛爷食之甚美,不肯独用,特分呈东佛爷。慈安甚喜,启盒拈一饼,对使者尝之,以示感意。旋即传太医,谓东圣骤痰厥。医未入宫,而风驭上升矣。慈安沉默寡言笑,守家法,知大体。同治初年,戡定海内大计,慈安主持于上,恭忠亲王、文相国翊赞于下,以成中兴之功。慈禧素严惮之。辛巳后,土木游宴之风始盛。或传咸丰时,大学士肃顺曾密疏请文宗行钩弋故事,故孝钦听政,首除肃顺,而摭拾跋扈罪状,以成其狱。
德宗既理万几,有意右文之治。元和陆相国时值南斋,上语之曰,天禄琳琅初集之书,向储圆明园,庚申毁于兵火。二集各书闻在宫中,汝可诣宫中藏书处试检之。陆相往检,书虽多,俱与二集目录不合。复命,上沉吟良久,曰:“昭德殿尚有书数屋,恐是矣。”昭德殿,宫中最后殿也。常熟翁师傅在侧,请于上,愿与陆润庠同往。殿扃鐍久,凝尘数寸,无从措手足。二公共出银十两,给守殿太监为扫除费。次日复往,则宋、元、明镌本颇多,且有精钞本。然以二集目录证之,亦非也。有旧阉知其事者,谓闻诸前辈,此盖嘉庆初欲编天禄琳琅三集而未行者。翁、陆乃择最精数种呈上,置玉案备一览焉。(有乾隆朝翰苑
分书袖珍《昭明文选》一部,皆词臣工书者。第一册首叶有纯皇御容。闻德宗以此书置案头,时展览。颐和驻跸,亦携以自随。)
癸巳、甲午间,上习闻翁师傅之说,颇究碑版目录之学,翁亦时以新出板本进上。犹忆甲午五月初,毓鼎因考试翰詹,由编修擢赞善,召见,上首问翰林院藏书,及《永乐大典》所存册数。又问近有新出土金石否。谕毓鼎在家宜多看书,不可专习诗赋。此足以觇圣学矣。(明修《永乐大典》凡二部,一置乾清官,一赐翰林院。明亡后,宫中一部不知存否。其储院者,一万二千馀册。国初开四库,馆臣就《大典》所录,搜辑佚书甚夥,其后渐有亡失。毓鼎初入词馆,犹见有八千馀册。光绪庚子,兵攻使馆,翰林院后墙正界英馆,亦毁于火。《大典》散入英馆,焚毁遗失者过半。院中所存仅八百馀册,最后由院移送学部,则仅数十册,金题玉躞散在好古者之家,煌煌巨编,无复能窥全豹。此亦书林一大掌故也。壬寅年,闻厂肆有《大典》十馀册出售,每册价三十两、二十两不等,毓鼎急往求之,则已为捷足者所得。至今思之犹耿耿。)
上幼畏雷声,虽在书房,必投身翁师傅怀中。大婚后,迄无皇嗣。或谓有隐疾,宫掖事秘,莫知其详也。体气健实,三十四年无疾病,未尝一日辍朝。郊庙大祀必亲临,大风雪,无几微怠容,步稳而速,扈从诸臣常疾趋追随。性宽厚,侍臣或偶失仪,不究也。
故事廷试贡士,阅卷大臣拟前十本进呈,候钦定,然后拆弥封姓名宣布,往往如所拟名次,不更动也。乙未殿试,上念国步多艰,思得气节之士而用之。四川骆成骧名在第十,上见其卷中有“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二语,大赏之,拔置第一。
上既亲政,以颐和园为颐养母后之所,间日往请安。每日章疏,上阅后皆封送园中。
丁酉年,毓鼎附片劾太监牛姓在外招权纳贿,请严惩以符祖制。牛姓者,颐和园亲近小奄也。上谓翁师傅曰,此疏若为太后见,言官祸且不测,朕当保全之。乃撤去附片,仅以正折呈园。翁傅后语毓鼎,感激圣慈,至于流涕。
是时权操于上,亦颇有通内营进者。玉昆者,木厂商人也,以入资助园工,得道员,忽授四川盐茶道。召见日,上见其举动粗鄙,心恶之。因询其曾否读书,玉对曾读《百家姓》及《大学》。上授以笔,命书履历,良久,仅能成玉昆二字。上怒斥出,即日罢之。一日,苏松太道缺员,枢臣列单请简,上海道兼莞海关,膏腴甲天下。上命授鲁伯阳,且申之曰,是李鸿章所保。枢臣闻命,相顾错愕。遍稽旧籍,始得其人,尝以微劳列保案,李所奏也。先是,鲁以道员需次金陵,制府及司道皆轻之。鲁颇不平,乃辇巨金输幸门,期必得斯缺。既有成说,扬扬意得甚,预夸示同僚,咸嗤其妄。命下果然。制府刘坤一大惊诧,奏改常镇通海道,旋劾降为通判。方请谒之言得人也,未尝不以人才可用欺上,迨觉其不称,立斥之而不稍一护前。此如日月之食,何足为圣明之累耶?甲午辽东丧师,上愤外难日迫,国势阽危,锐欲革新庶政致富强。环顾枢辅大臣,皆选耎玩愒,无动为大,无足与谋天下大计者。南海康有为,甲午公车,一再上书,上固心识之。戊戌四月,常熟罢去,朝局渐变,张阁学百熙、徐学士致靖先后疏荐有为。召见,以日本改制维新之说进,上大悦。是时二品以上大员黜陟,皆须诣颐和园取进止,上不得自专,故康仅以工部主事在总理事务衙门行走。其门人举人梁启超,仅领译书局,而枢辅阁部大臣,固无力去之也。其时广开言路,庶民皆得实封言事。礼部主事王照疏陈四事,请上游历东西洋各国。尚书怀塔布、许应睽等抑不为代奏,堂司交哄,事闻于朝。上正思借事黜一二守旧大臣,以厉威而风众,闻之震怒,特诏革礼部六堂职,破格拔少詹事王锡蕃、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署左右侍郎。举朝知上意所在,望风而靡。怀之妻素侍颐和宴游,哭诉于太后,谓且尽除满人。太后固不善上所为矣。会上特擢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参赞军机事,专理新政,时谓之四贵,枢辅咸侧目。谭、杨愤上之受制,颇有不平语,上手诏答之,大略谓顽固守旧大臣,朕固无如之何,然卿曹宜善调处其间,使国可富强,大臣不掣肘,而朕又上不失慈母之意。否则朕位且不保,何有于国?(此诏宣统元年杨锐
之子缴呈,监国命付实录馆。)于是蜚语寖闻西朝。御史杨崇伊、庞鸿书揣知太后意,潜谋之庆亲王奕劻,密疏告变,请太后再临朝,袖疏付奕劻转达颐和园。八月初四日黎明,上诣宫门请安,太后已由间道入西直门,车驾仓皇而返。太后直抵上寝宫,尽括章疏携之去。召上,怒诘曰:“我抚养汝廿馀年,乃听小人之言谋我乎?”上战栗不发一语,良久嗫嚅曰:“我无此意。”太后唾之曰:“痴儿,今日无我,明日安有汝乎?”遂传懿旨,以上病不能理万几为辞,临朝训政,凡上所兴革,悉反之。(政变各节,凡已见官书及外间记载者,概略之。以此录非政纪也)。
谭、杨、刘、林及康广仁之死,御史黄桂鋆实促之,疏谓该员罪状已明,可无事审讯。
说者谓桂鋆恐对簿时牵及圣躬也。于是士大夫畏新政如虎,谈之色变。八月前内外所保人才,不能不入都,至者犹召见,见后皆报罢云。
两宫之垂帘也,帝中坐,后蔽以纱幕,孝贞、孝钦左右对面坐。孝贞既崩,孝钦独坐于后,至戊戌训政,则太后与上并坐,若二君焉。臣工奏对,上嘿不发言,有时太后肘上使言,不过一二语止矣。迁上于南海瀛台,三面皆水,隆冬冰坚结,传闻上常携小奄踏冰出,为门者所阻,于是有传匠凿冰之举。上尝至一太监屋,几有书,取视之,《三国演义》也。阅数行,掷去,长叹曰:“朕并不如汉献帝也。”
己亥十月,毓鼎自江南回京,销假日,召见于仪鸾殿。太后偶语及豫省疏报雹灾事,而忘其县名,顾上曰:“皇帝记为何处?”上即应曰:“巩县也。”时马家埠抵永定门新设电车,太后问及焉,复顾上曰“此何国所为?”上应曰:“德使海靖也。”因叹虽一循例报灾之折,数年前所兴之工,上犹留心不忘如此。
常熟罢相为四月二十七日,常熟诞辰也。黎明尚入朝,寂无消息。上冲龄典学,昵就翁师傅,或捋其髯,或以手入怀抚其乳。故常熟在书房廿五年,最为上所亲。尝乞假回虞山省墓,上雅不愿其去,不得已,始允一月假。陛辞日,坚与约曰:“下月今日,朕与师傅相见于此矣。”先是,钱塘汪侍郎(鸣銮)奏对当圣意,屡召见,有所陈,太后闻而恶之。忽传懿旨,以迹近离间褫汪职。因此尤忌翁,猝用朱笔逐之。盖不欲其在上左右也。
八月政变,复坐以举康有为之罪,下诏编管。是年四月二十四日,新进士传胪,状元为贵州夏同龢,恰与常熟同名,未三日而常熟罢,亦异事也。
懋勤殿在乾清宫西廊,屋五楹,列圣燕居念典处。咸丰中叶,湖南主事何秋涛以进《朔方备乘》(原名《北徼汇编》,文宗赐今名),诏在懋勤殿行走。同治后,殿久虚,惟南书房诸臣时就其中应制作书,以其与南斋毗连也。戊戌六月,上有意复古宾师之礼,将开懋勤殿,择康有为、梁启超、黄绍箕等八人待制,燕见赐坐,讨论政事,闻者谓为二千年未有之盛举,竟未及开而罢。
八月以后,内外籍籍,谓将有桐宫之举。每日造脉案药方,传示各衙门,人心悃惧。
于是候选知府经元善在上海联合海外侨民,公电西朝,请保护圣躬。虽奉严旨名捕元善,而非常之谋竟寝。次年己亥,上春秋三十有九矣,时承恩公崇绮,久废在私第;大学士徐桐,觊政地綦切;尚书启秀在枢廷,与徐殊洽:咸思邀定策功。而大学士荣禄居次辅,虽在亲王下,最为孝钦所亲信,言无不从,大权实归之。三公者,日夕密谋,相约造荣第,说以伊霍之事。崇、徐密具疏草,要荣署名,同奏永宁宫。十一月二十八日,启朝退,先诣荣,达二公意,荣大惊,佯依违其词,速启去,戒阍者毋纳客。二公至,阍者辞焉。次日朝罢,荣相请独对,问太后曰:“传闻将有废立事,信乎?”太后曰:“无有也。事果可行乎?”荣曰:“太后行之,谁敢谓其不可者。顾上罪不明,外国公使将起而干涉,此不可不慎也。”太后曰:“事且露,奈何?”荣曰:“无妨也,上春秋已盛,无皇子,不如择宗室近支子,建为大阿哥,为上嗣,兼祧穆宗,育之宫中,徐纂大统,则此举为有名矣。”太后沉吟久之,曰:“汝言是也。”遂于二十四日召集近支王贝勒、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上两书房翰林部院尚书于仪鸾殿,上下惊传将废立,内廷苏拉且昌言曰:“今日换皇上
矣。”迨诏下,乃立溥亻隽为大阿哥也。
康熙末年,诸皇子阴谋夺嫡,理密亲王再立再废,诸子各树党羽,互相倾轧,圣祖因此忧愤而殂。泰陵既以智数登大宝,有鉴于前,遂垂永不建储之谕,臣下有请者立斩。晚年金盒缄嗣皇帝名,藏“正大光明”匾上,凭几末命,乃启鐍,传遗诏立之。继此传为家法。穆宗之崩,不嗣子而立弟,光绪戊寅,惠陵奉安,吏部主事吴可读在陵次疏言,异日今上生有皇子,当后穆宗。草疏后,即仰药死。懿旨下廷臣,即当日所称大礼议也,且予可读恤赠。德宗储贰久虚,至是乃立大阿哥,兼祧穆宗,以符前议。溥亻隽者,宣庙之曾孙,惇慎亲王之孙,父为端郡王载漪。其时恭亲王溥伟,贝子溥伦,依伦次皆可当璧,而载漪平日得太后欢心,故立其子,年十五矣,入居阿哥所(在景运门外,即青宫也)。辟弘德殿使读书,西苑则在万善殿。命崇绮充师傅,召陕西陕安道高赓恩入京,与翰林院侍读宝丰、崇寿俱授读,命徐桐照料弘德殿。大阿哥素不说学,有所喜二犬,次日即宣索入宫,识者早有以虑其不终。徐相是日适考校八旗官号,遽以“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命题,盖隐寓推戴之意云。
义和拳之为邪教,即八卦白莲之支与流裔,劳玉初京卿考证最详。顾朝廷所以信之者,意固别有所在。邵陵、高贵之举,两年中未尝稍释,特忌东西邻责言,未敢仓卒行。载漪又急欲其子得天位,计非借兵力慑使臣,固难得志也。义和拳适起,诡言能避火器,以仇教为名,载漪等遂利用之以发大难,故廷臣据理力争,谓邪术不足信,兵端未可开,皆隔靴搔痒之谈也。甲午之丧师,戊戌之变政,己亥之建储,庚子之义和团,名虽四事,实一贯相生,必知此而后可论十年之朝局。
京师演拳,始于三月间,不一月,其势渐盛。涞水至戕弹压武官杨福同。朝廷虽屡严谕拿办,复命枢臣赵舒翘往涿州,名为宣旨解散,实隐察其情势也。舒翘见其皆市井无赖、乞丐穷民,殊不足用,回京,揣太后意向之,不以实对。五月十五日,戕日本使馆书记员杉山彬于马家埠。日日毁教堂,杀教民,株连无辜。二十日,复纵焚正阳门西,火及城楼,二百年精华,一朝而尽。其时使馆街西兵擐甲实枪,严守东西街口,如临大敌。午刻,忽传旨召王大臣、六部九卿入见于仪鸾殿东室,约百馀人,室中跪满,后至者乃跪于槛外。
殿南向,上及太后背窗向北坐,枢臣礼亲王、世铎、荣禄、王文韶、赵舒翘跪御案旁,自南而北,若雁行。诸臣皆面南。枢臣刚毅则出京察看拳民未归。既跪,行一叩礼。上首诘责诸臣不能弹压乱民,色甚厉。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跪在后,与毓鼎相接,默语毓鼎:“适在提督董福祥处,许董自任,可驱拳匪出城外。”毓鼎促其上闻。永亨膝行而前,奏云:“臣顷见董福祥,欲请上旨令其驱逐乱民。”语甫半,端王载漪伸大指厉声呼曰:“好!此即失人心第一法。”永亨慑,不能毕其词。太后默然。太常卿袁昶在槛外,高呼“臣袁昶有话上奏”。上谕之入,乃详言拳实乱民,万不可恃,就令有邪术,自古及今,断无仗此成事者。太后折之,曰:“法术不足恃,岂人心亦不可恃乎?今日中国积弱已极,所仗者人心耳,若并人心而失之,何以立国?”太后又曰:“今京城扰乱,洋人有调兵之说,将何以处之?尔等有何见识,各摅所见,从速奏来。”群臣纷纷奏对,或言宜战,或言宜抚,或言宜速止洋兵,或言宜调兵保护。随面派侍朗那桐、许景澄出京劝阻洋兵,一面安抚乱民,设法解散。遂麾群臣出。毓鼎与光禄卿曾广汉、大理少卿张亨嘉、侍读学士朱祖谋,见太后意仍右拳匪,今日之议未得要领,乱且未已也,乃行稍后,留身复跪曰:“臣等尚有所言。”亨嘉力言拳匪之当剿,但诛数人,大事即定。张闽人,语多土音,又气急,不尽可辨。祖谋言皇太后信乱民敌西洋,不知欲倚何人办此大事。太后曰:“我恃董福祥。”祖谋率然对曰:“董福祥第一即不可恃。”太后大怒色变,厉声曰:“汝何姓名?”对曰:“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朱祖谋。”太后怒曰:“汝言福祥不足恃,汝保人来!”祖谋猝不能对。毓鼎应声曰:“山东巡抚袁世凯忠勇有胆识,可调入京镇压乱民。”曾广汉曰:“两江总督刘坤一亦可。”军机大臣荣禄在旁应曰:“刘坤一太远。袁世凯将往调矣。”毓鼎复言:“风闻
銮舆有西幸之说,根本重地,一举足,天下摇动矣。”太后力辨并无此说。四臣遂起。太后于祖谋之出,犹怒目送之。
二十一日,未刻,复传急诏入见。申刻,召对仪銮殿,上先诘问总理事务衙门大臣尚书徐用仪,用仪奏辨,语细不可闻,惟闻上厉声拍案曰:“汝如此搪塞,便可了事耶?”太后随宣谕:“顷得洋人照会四条: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一代收各省钱粮;一代掌天下兵权。今日衅开自彼,国亡在目前。若竟拱手让之,我死无面目见列圣。等亡也,一战而亡,不犹愈乎?’’群臣咸顿首曰:“臣等愿效死力。”有泣下者。唯既云照会有四条,而所述只得其三。退班后,询之荣相,其一为勒令皇太后归政,太后讳言之也。其时载漪及侍郎溥良力主战,语尤激昂。太后复高声谕曰:“今日之事,诸大臣均闻之矣。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江山社稷仍不保,诸公今日皆在此,当知我苦心,勿归咎予一人,谓皇太后送祖宗三百年天下。”群臣复叩首言:“臣等同心报国。”玉音一则曰“诸大臣”,再则曰“诸公”,群臣咸震动。于是命徐用仪,立山、联元往使馆,谕以利害,若必欲开衅者,可即下旗归国。立山以非总理衙门辞。上曰:“去岁各国使臣瞻仰颐和园,非汝为之接待乎?今日事亟,乃畏难乎?”太后怒曰:“汝敢往,固当往;不敢往,亦当往。”三臣先出。即谕荣禄以武卫军备战守。复谕曰:“徐用仪等身入险地,可派兵遥护之。”群臣既退,集瀛秀门外,以各国照会事质之译署诸公,皆相顾不知所自来。或疑北洋督臣裕禄实传之,亦无之。嗣乃知,二十夜三鼓,江苏粮道罗某遣其子扣荣相门,云有机密事告急。既见,以四条进。荣相绕屋行,旁皇终夜,黎明遽进御。
太后悲且愤,遂开战端。其实某官轻信何人之言,各国无是说也。故廿五日宣战诏,不及此事。
二十二日申刻,复传入见,筹议和战,少顷即退。二十三日未刻,再召见于仪鸾殿。
太后决定宣战,命许景澄等往告各国使臣,限二十四点钟内出京,派兵护行。上雅不愿轻开衅,搴景澄手,曰:“更妥商量。”太后斥曰:“皇帝放手,毋误事!”侍郎联元谏曰:“法兰西为传教国,衅亦启自法,即战,只能雠法,断无结怨十一国之理。果若是,国危矣。”言且泣,额汗如珠。闻有与辨论者。即派载润等加意扞卫宫墙,备不虞。赏内膳房饭食,不必下班。诸臣皆退。旋传谕二十四日辰刻更入见。次晨,俱集瀛秀门外。使臣来照会,要庆、端二王往议。召二王及枢臣先入见。刚毅适还朝,亦召入。二王旋出,命译署复使臣:有言,但以书来,二王不能往也。须臾,枢臣下,传旨撤全起(内呼召见曰“叫起”),盖战议成,无事咨谋矣。是为庚子御前四次大会议。方事之兴,庙漠盖已预定,特借盈廷集议,一以为左证,一以备分谤。始也,端王主之,西朝听之。厥后势寖炽,虽西朝亦无可如何。亲昵如立山,视其骈诛,莫能阻也。当宣战之日,固逆计异时之必归于和,使馆朝夷,皇位夕易矣。大事既成,盲风怪雨不转瞬而月星明穊,虽割地以赎前愆,亦所不恤。无如一胜之不可幸邀也,天也。
廿五日,下诏罪状各国,宣布战事。军机章京连文冲之文也。
六月,诏庄亲王载勋、大学士刚毅提督义和团,褒团为义民,月赐太仓粟,在虎坊桥湖广馆发米。拳民益发舒,红帕首腰刀,游行街市,莫敢谁何。一纸书可启内城门,王公府第皆设坛,势张甚。擒翰林院侍读学士黄思永,囚庄王府三日,送刑部狱。杀编修刘可毅。京朝官纷纷南遁,曹部阒无人。武卫军大掠东城,入东单牌楼头条胡同寿州相国宅,剽劫一空。相国衣一短衣舁出,居安徽会馆。侍郎陈学棻朝回,马惊而驰,甘军一枪击之,弹穿车中过,舆夫立毙。荣相遣材官持令箭弹压,兵以枪拟之,跳而免。
使馆皆在东交民巷,南迫城墙,北临长安街,武卫军、甘军环攻之,竟不能克。或云荣相实左右之,隆隆者皆空炮,且阴致粟米瓜果,为他日议和地也。法国天主教堂在西安门内西什库,刚相尝督兵攻之,亦不能破。拳实不敢前,哗噪而已。拳匪既不得志,无以塞后意,乃噪而出永定门。乡民适趋市集,七十馀人悉絷以来,伪饰优伶冠服、儿童戏物,
指为白莲教,下刑部一夕,未讯供,骈斩西市。有妇人宁家,亦陷其中杂诛之,儿犹在抱也。是日风霾晦冥,见者冤痛。毓鼎上疏力争之,谓谋乱当有据,羸翁弱妇,非谋乱之人,优装玩具,非谋乱之物,而不分首从,不分男女,尤非我皇上好生如天之德。应饬刑部详谳,分别以闻。疏入,狱已具。时赵舒翘长秋官,未虑囚,遽结,正附成其狱。法司为失职矣。
二十日,下户部尚书立山于狱。先是立山眷西城口袋底一妓,庄亲王载勋争之,不能得。立山久长内务府,家豪于财,载勋贷巨资,亦不能得,积忿,遂诬奏立山家有地道通西什库,潜为接应,故教堂久不下。矫诏率拳匪至酒醋局第中大索,无所获,乃囚之。诏文荒诞鄙俚,官文书所不载,特录存之,以为此诏非出宫廷之证。其文曰:“钦命义和团王大臣奉懿旨,闻户部尚书立山藏匿洋人,行踪诡秘,着该大臣查明办理。该大臣至该尚书宅搜查,并无洋人。当将该尚书拿至坛中,焚香拜表,神即下坛,斥以勾通洋人,行踪诡秘。该尚书神色仓皇。着即革职,交刑部牢圈监禁,倘有疏虞,定唯该王大臣是问。”孝钦顾立山厚,虽下狱,犹谕赵舒翘曰:“立山素吸洋烟,汝其善视之。”故立山不自意遽死也。七月初三日,逮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初四日,诏数其办理洋务,各存私心,莠言乱政,语多离间,大不敬,斩西市。袁太常诋拳匪最力,致书庆亲王奕劻,请其劝载漪勿为祸首。中有云:“端郡王所居势位,与醇贤亲王相同,尤当善处嫌疑之地。”
书为载漪所得,遽上闻。谕旨所谓离间,指此也。外传太常有谏止信拳开衅三疏,或云疏虽草,为侪辈所阻,实未上。许侍郎则帝党也。十七日辰刻,逮兵部尚书徐用仪、内阁学士联元,申刻,并立山皆斩于市。徐以办理洋务贻患甚深,立、联皆以离间罪之。自十五日至是日,沉阴惨雾,微雨时作。正阳、崇文、宣武三门俱昼闭,气象萧条,士民愀然知大祸之将至矣。徐、许、袁皆浙人。立山,内务府旗人,本姓杨。联阁学既廷阻战事,退与朝臣言,激昂不平,往往流涕,又为帝所信,故及于祸。先是,载漪力主外攘,累攻战不得逞,欲袭桓温枋头故智,多诛戮大臣,以示威而逼上,将以次及大学士王文韶、尚书廖寿恒、侍郎那桐等。诸大臣咸岌岌自危。未三日而联军陷京师,乃免。复矫诏杀已革侍郎张荫桓于新疆。荫桓,广东人,因小吏致位九卿,才捷有机变。有清沿明制,吏、礼二部汉堂上官,非科甲不得预,荫桓独以监生贰宗伯。戊戌新政,康有为时主其家,密疏借以上达。孝钦深恨之,谪戍伊犁。初,荫桓尝以西药进御,事颇闻于外,至是载漪讼言上奉天主教,宫阉多入教者,率大师兄(拳匪呼团长曰大师兄)入宫大索,几及圣躬,卒无左证。追坐荫桓罪,赐死。(按庚子御前会议及杀五大臣事,公私记载皆不得其详,余故悉著其实,备后世秉史笔者取材焉。)
拳匪攻使馆,久无功,法亦不效,日妄言乾字团将至,或谓山东老团且至,以诳上而欺众,太后寖厌之。六月十七日,天津失守,寇氛日迫,朝廷始有讲和意。廿二日,诏保护教堂教士。除战事外,所杀洋人及焚毁房屋什物,均俟查明办理。以全权大臣畀李鸿章。
诏已具,会有言李秉衡自清江入援,待其至,徐议和战者,后意稍移。七月初一日,李督师到京,朱学士祖谋、马编修吉樟先要诸途,述京师乱象,宗社之危如累卵,公入见,当力为太后言拳匪恣谩状,苟议和,大祸纾矣。督师深以为然。迨入朝,徐相首迎之,大声曰:“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鉴翁者,督师字鉴堂也。复见刚相,知太后旨所在,意遂变,奏言:“外国多,不可灭,异日必趋于和,然必能战而后能和,臣请赴前敌决一战。”太后大喜,命统率武卫全军及陈泽霖各营。武卫军实不成军。十五日始出都,至通州,闻敌将至,师溃,督师吞金自尽,随员王编修廷相投河死之,皆稿葬通州东关外。
二十六日,上三旬万寿,犹御乾清官受贺。东华门不启,群臣皆入神武门,冠裳寥落,仅成朝仪。红巾满都市,服饰诡异,持刃忷忷杀人。诸臣入贺者,咸有戒心。
七月二十日,英军陷京师。翌日,联军继之。两宫黎明仓皇乘民车出德胜门。甫出门,白旗遍城上矣。太后御夏衣,挽便髻。上御青绸衫。皇后及大阿哥随行。妃嫔罕从者。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