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81 页/共 95 页
(句句真)
十二日(七号)晴。宝瑞臣、周伯伊(生霖年伯之孙)均来谈。写前诗三首,赠朗轩。看《通鉴•晋武帝纪》。傍晚诣桐琴甫处诊疾,宝惠随行。八钟同饭于六国饭店。
十三日(八号)晴。饭后访梁任公未值。又访朗轩,步行偕访梦陶丈稍谈。至益锠西菜馆为张先生饯行,因即须解馆回蓟度岁也。锡、朗作陪,惠亦预坐。朗复来簃久坐。
十四日(九号)晴。饭后至农会,议与硝磺库划界事。又作书致李嗣翁,问开滦馀利。
往返俱乘人力车。七钟至醉琼林赴谢冰、刘成志、刘德孙、汤中、余光粹五人公局。
十五日(十号)晴。叶华生、沈少芙来谈。衡亮生来谢,展玩所藏书画数件。灯下看《通鉴》数叶,夜月皎然。李士材云,熟读则精灵自启,深思而鬼神可通。此虽论医,凡学莫不皆然。今之学者粗心浮气,不复知熟渎深思为何味,安得有真学问。学业之衰,至今已极。就枕前复读《广绝交论》第十三卷,篇篇细读加墨讫。
十六日(十一号)晴。午刻至福全馆赴吴印臣之约。董授经同年自日本归国,别两年矣,相见欢忭。归途眩晕几吐,遂辞朗轩文明、福兴之局。到家卧不能兴。连日忧生汁之日蹙,不觉动心郁气,遂生种种病痛,终日右耳喧鸣如怒涛之澎湃,甚矣治心之难也。
十七日(十二号)晴。午前访隐公,为其夫人诊病。午后许苓西与其世兄汴生及夫人、令嫒偕来。苓西久于欧美,凡朋友交谊深者,女眷须互往来,以示亲切也。六钟家庖,请吕椒舅、董授经、孟庸生,叔明、宽仲两侄。朗轩来夜谈。因余胸次纡郁,力进劝慰之言,意极叮感。
十八日(十三号)晴。饭后至申仲符处为其令嫂诊疾。王季老、桐琴甫均来谈。访朗轩少坐。八钟至毛家湾,赴德友柯理尔之招,同座皆德国人,有工程师柏君,即手建泺口黄河桥者也。梭尔格君谈及《论语》《老子》《庄子》,皆已用德文译出,极言《庄子》著论之妙。余告以庄子为中国第一哲学家,墨子为中国第一论理学家,其中寓言十九,恐非直译所能尽其旨也。惜梭君只能知德文《庄子》,余只能知中国文《庄子》,遂不得畅宣邃义。梭君云,待吾学中文三年,再来领先生之教。归途大风。读宋玉《对楚王问》数过,始就枕。
十九日(十四号)晴。坡公生日,陈画像于话兰簃,清香佳茗,列今岁所得苏帖,率宝惠行礼。饭后至三兄处久坐。朗来夜谈。澜笙先生自津来,下榻簃中,畅谈至丑初始寝。
二十日(十五号)晴。恩女生日,若以阳历计,忽与其母同日矣。未刻赴农会决议数事。散后出西安门,至对巷羊肉胡同赴吴印臣之约。印臣出示新镌宋元词数种及《草堂雅集》,皆据宋元本影刊,精整可爱。又观其新得之佛莲座四周刻字,乃唐高宗咸亨年所造以资福者。字体方劲如魏齐造像。其佛则在端忠敏处。印臣买此石座,费银币四百元。
授经以沈子培丈新刻《倚松老人诗集》(饶节,释名如璧)、《陵阳集》(韩子苍,名驹)见赠,皆影宋本。饶、韩皆江西派之有名者。归寓会、朗均在此。余入门即写送冯华帅喜联及谢受之联。
二十一日(十六号)晴。饭后出城,祝徐贞盦前辈生日,留吃面。又至申处行吊。
归寓写赵智帅信(为六太爷作)。又起致汪伯棠信稿,论学校读经。年程会又来谈。
二十二日(十七号)晴。终日与澜翁畅话今昔,多足感者。饭后偕访会兄,略坐即返。五钟会邀益锠晚餐,西肴之精几可媲美六国。餐毕同至椿树三条,余演《黄鹤楼》,又与澜翁配演《访普》(余扮赵普)。昆曲在今日几成广陵散矣。归寓又坐簃中久谈,丑刻始寝。
二十三日(十八号)晴。澜翁黎明附早车回津。吴子和来谈,新自沪来,不见者七年矣。未刻赴社政会,与会兄、宝惠在六国饭店夜餐,余作东,呕吐复作,倦不能支,勉强检《文选》东方曼倩《答客难》读之,词意深隐,未易猝得其用笔之法,因熟复三四遍。
接大兄信。
二十四日(十九号)晴。刘小山、李厚卿来谈。未刻赴助赈局,处置河西务绅民逼勒放赈事。会兄来夜话。发开封顾表姑母信,汇去洋十元。
二十五日(二十号)晴。饶箴庭来谈。御笔装潢成斗方,恭悬于客厅东间门上。此宣统五年之纪念也。朗轩之侄聚五在师范学校试验电学,瓶中空气未撤净,突然炸裂,受伤者三人。聚五被掷于丈馀外,面毁指堕,立时晕去,舁赴医院救治,性命虽可保,恐成废人矣。寒士生涯,深可悲悯(馀二人伤尤重)。因偕锡兄访朗轩,详问情形。梦陶丈亦至,剧谈至晚。会兄又来谈。客去,再读《答客难》。
二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大寒节。晨起祭神谢宅。午刻偕会、锡饭于益锠,宝惠作主人,步行而归。写应酬匾对多件。六钟至福兴居作公局主人,请武进同乡六十馀人,到二十馀人。归寓,会、朗并朗轩令侄景周在此,答谢庄思缄信。
题金实斋北雅楼闲居著书图
(后四句虽甚切合,尚欠苍老深远之致。此工夫缺也。)
拥阶黄叶深一尺,冻雀啅枝净人迹。乾坤俯仰有高楼,楼上书生岸轻帻。太玄奇字渠疗贫,儒冠垂老终误身。独抱遗经仰天笑,掉头看遍嵩山春。我闻苏门读书处,山人指点好云树。与子同传北学宗(征君诗文集,魏莲陆先生绘戴笠像。题曰传得其宗),百泉声中移宅去。
二十七日(二十二号)晴。目疾久不愈,不能多看书,闷甚。程蔚堂(福海。吾之表甥行)携伯葭书来见。伯葭与革命元勋多相识,两次乱事俱翛然物外,不入其党,其明洁白好可知。书中附寄所作韩侠士安重根传(即刺杀日本伊藤博文为韩报仇者),移植岳忠武庙古柏记。饭后三兄来谈,偕出城访许季芗不值。在恒裕大德通取款归,为度岁计。
二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发大兄信。
二十九日(二十四号)晴。左辅大齿摇动年馀,久失咀嚼之力,近更时时肿痛作祟,毅然赴瑞金大楼美国牙医生恩格斯处用钳拔去二枚,虽受一时痛苦,而大患则永除矣。宝惠侍行,归寓犹觉痛楚心慌,三小时始定。授经来谈,以珂罗印魏《刁遵志》、隋《龙藏寺碑》见赠,皆旧拓之精者。椿树三条年底封排,余演《双狮图》。在大楼医寓遇法友铎尔孟,谈甚洽。
三十日(二十五号)晴。一日清理账目。晚,接祖先神像。夜餐后赴吴印臣之约,与张仲仁、罗掞东、董授经、王书衡纵论古今,子正始归。印臣赠新刻仿宋《宋元词》五种,皆印红样本。一钟接灶,焚香谢天。
澄斋日记
甲寅正月初一日(二十六号)。晴。余年五十二岁。晨起向东北叩贺宣统皇上,向至圣先师前行礼,在关帝、菩萨前行礼,在先像前行礼,合家贺岁。儿妇遂有四人,排列成行,顾之甚乐。偕夫人同车诣三兄处,在二世伯父母像前行礼。归寓午餐。又率惠至顺天府、小苏州胡同两处拜年。官厅禁止民间过旧年,而社会习惯不能改也,官亦无如之何,乃放假一天,定元旦、端午、中秋、冬至为四节,从俗从宜,非势力所能强迫也。史挹珊、曹涤新、庄羲序、松泉内弟、卿和侄婿,叔明、宽仲、树棠三侄均来。昨吴印臣赠我南唐澄清堂帖祖本一册,乃无锡廉惠卿及其夫人吴芝瑛用珂罗板影印者,只三、四两卷,出于前明邢子愿太仆所藏。此帖钩刻精妙,甲于古今,去右军墨迹一间耳。珂罗印法,远胜石印,去原拓本亦一间耳。吾生何幸,见此瑰宝!全家妇孺,博戏喧腾,余独坐斋中,静玩此帖笔法之妙,倘于抽锋换颖之法,得其一二,吾书当大进矣。就枕时忽大吐,夜嗽甚剧。
初二日(二十七号)阴。目大角又红,不耐看书写字,闷闷。两月来火郁上焦,处处作祟,乃开方用药清之。玉山侄自津来贺岁。
初三日(二十八号)晴。饭后访朗轩,薄暮始返。祀先落神影。朗又偕景周来谈。
初四日(二十九号)晴。饭后琴甫遣马车迓为其夫人诊病,并晤增寿臣。又驾汽车送至朗轩处,遇陈梦陶丈,相与剧谈。与朗轩同赴大德通之约,食松花江细鳞白。
初五日(三十号)晴。晨起祀神。作霖来辞行。夏闰枝同年来谈,别五年矣。至恒裕拜年。访董润泉不遇。归途饭于益锠,宝惠不期而至。朗来夜话。就枕前读韩子苍诗廿馀首。
初六日(三十一号)晨醒隔窗见屋雪积约二寸许,欣快推枕而起。日光俄照,庭溜皆融,盎然春气矣。案头水仙数百朵,清芬袭人,惜吾心绪不甚佳,眼前好境往往错过,正可供他日寻味耳。发五、七弟妇信。又复董丽生丈信。五钟赴恩格斯处修齿,可保其不再损朽。胡干卿如期而往作舌人。董润泉来谈。为二侄媳诊脉,损象已成,大可忧虑。
初七日(二月一日)晴。饭后赴社政会。散后偕锡兄游厂,在文友堂、清韵阁、敬古斋各小憩,遇旧友甚多,皆萎蕤无兴趣。其如狂蜂浪蝶出入于妇女队中者,皆新装少年也。买原板《寄园寄所寄》两函。此书余十三四岁时即知,剧爱之。所见皆小板,乌焉、陶阴,触目而是,格格不畅于怀,求之三十馀年,始得此本,快不可言。梁任公欲以《崇陵传信录》入《庸言报》,嘱罗掞东问余进止,复书允之。
初八日(二号)晴。午前王铁珊请为其侄妇诊病。饭后至东城陆天池处行吊。车中看《寄园智术》一卷。昨见金圣叹批本《唐七律》,凡五百九十馀首。古人名作,多有一气抟垸,或前六句作势,末二句拨转之作,今硬划两截,是救病而病又生矣。总之,以印定法说唐诗,断无是处。风诗一变而为汉魏乐府,体虽变,而可入音乐则一也。唐人所作乐府,亦无不可被之管弦者。后人不通音律,依样壶芦,亦强名曰乐府,一若古诗之外,又有此一体,殊属可笑。故吾人诗集,断不可妄攀高名而作乐府。
初九日(三号)阴,大有雪意。饭后至汪家胡同答拜衡氏昆仲,与亮生夫妇久谈。
梁任公以吾所著《崇陵传信录》入《庸言报》广为传播,付钞胥录清本,而罗瘿公任校对。
吾书成后,锡三兄曾手缮清本,甚工整。瘿公知而索之,余以半日之力校勘无讹,送交瘿公,以备核对。车中思周官,法典也,而名曰《周礼》。《春秋》,法书也,而韩宣子称为《周礼》。因知泰西所谓宪法、法律者,中国古圣人只名曰礼。今世所谓法治国者,古圣名曰礼治国也。所以一部《论语》,并无法字,而齐之以礼,较政刑更高一层。盖齐之以礼,即是齐之以宪法也(朱注解此礼字曰法制禁令,仍不出政刑范围。宋以后儒者更解礼为理,则尤不成词意矣。解为天理为天然自有之条理,此正宪法所谓天然法也)。特泰西治道至宪法而止,吾中国圣人尚有道之以德一层,三代文明,夫岂泰西所及哉!晚,偕锡兄、惠
儿饭于益锠。《庸言报》有黄冈熊子贞(升恒)《健庵随笔》、《翊经绪言》,煞有见地,今之学者也。未知其在都否,当询诸瘿公,特访之。
初十日(四号)阴。各省立春有在戌时者,有在亥时者,唯北京至子初三刻始交节气,则为十一日矣。吉甫、厚卿来谈。厚卿述白狼匪破六安、寿州杀人焚掠之惨,凄然不乐者半日。革命军造此浩劫,不知何时始销。彼安居乐业之小民乌知所谓专制、共和耶?傍晚访恩格斯,还清治牙费(一次医牙,一次拔牙,一次修牙,共洋二十元)。至万福居赴张星槎之约。朗来夜谈。
十一日(五号)晴。同邑刘问芝(汝丰)入都考知事,持门人范隽丞信介绍来见。
饭后答访李星桥同年,在恒裕稍坐而归。闻易丞午同年在商城为白匪所戕,不胜惊惜。复庄心安、沈申甫丈公信。
十二日(六号)晴。献廷来久谈。复青县寿臣叔祖信。看《通鉴•晋武帝纪》上之上。
十三日(七号)竟日六出飞花,至夜积三寸许,真好气象也。宣统皇上万寿,向东北方望阙行三跪九叩礼。看《通鉴•晋武纪》中。润泉来久谈。晚在恒裕备酒肴,请全店十三人,皆入座,兼邀锡兄、朗弟、润泽,宝惠亦侍坐,欢饮尽量。马车踏雪而归。夜静人稀,电灯朗照,如置身琼瑶世界中,心神超旷。澜翁自津冒雪来京祝内子生日,下榻簃中,谈至丑刻始就寝。
十四日(八号)晴。一日陪澜老剧谈。饭后至李新吾同年处,为其侄子幹诊疾。晚,儿辈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九号)晴。上元节。夫人四十一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祀神,月上时祀先。来客颇多,余一付之儿辈酬应。夜演电影,三钟始散。
十六日(十号)晴。一日疲倦。傍晚李处以马车迓往复诊。澜翁晚车回津。
十七日(十一号)晴。竟日不出门。看《通鉴•晋武纪》中。夜,为宝襄讲《六代论》。萧隐公、王锡侯来谈。戴重卿夜来,未见。徐云石(儴)以所作文二篇寄示求正,复书论作文法甚详。
十八日(十二号)晴。缮复徐云石信,交邮送去。云石有志学古文而所得太浅,未知能虚心求进否。饭后新吾遣马车来迓,复诊十愈七八矣。门人戴重卿来见。
十九日(十三号)晴。曹筱槎来见,无非谋事之谈。无怪要人之怕见客也。灯下看《通鉴•晋武纪》中毕。又看《礼记汇纂•坊记》一篇。《礼记》出于汉儒,多孔门微言大义,亦有展转而失其意者,如君不与同姓同车,而与异姓同车,防同姓之弒君也,开人主疏忌宗室之心。子L子断无此等说话。又有中国古礼尚见于泰西者,如大飨时夫人出见异国之君。此礼中国久不行,而欧洲各国尚有之。大约《论语》出自夫子手定,为孔门精粹中正之传,行之万世而不易者。其他口传不著竹帛之微言,及一时权宜之论,往往存于公、穀《春秋》、《礼记》、《家语》诸书中。又如《五经纬书》,及《孔子闭房记》、《端门受命》之类,皆必有所授,未可以荒诞斥之。博观之,始足见四千年独一无二之圣人。
二十日(十四号)晴。新吾马车迓诊。午刻在益锠约苓西午餐,宝惠侍坐。归寓朗轩在此,偕赴北线阁贻来年面粉公司看机器,并详问办法。春雪泥融,远山含润,俨然乡村风景。看《通鉴•晋武纪》下。伯诚侄来谒。
二十一日(十五号)晴。新吾马车迓诊,病势十去其九矣。饭后至农会议决五案。
与梦陶丈约,同访朗轩,夜饭后归。车中看《医案按》,颇有新得。因思唐以后医家,多不出长沙范围,唯孙真人《千金方》别有所受,其论病用药,神明奧妙,非复寻常思虑所及,只缘唐后失传,无能畅探其赜者。虽有张石顽衍义,仅注方药而已,以余观之,亦无以大异恒蹊。吾深信此书实有神机,假我数年,以全副心力钻研,必能妙绪环生,别开悟境。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或有牖启之一日乎?
二十二日(十六号)竟日微雨,大似江南二月天,向来北方所无也。饭后答谢南城客。在三兄处略坐。看《通鉴•晋惠帝记》上之上。
二十三日(十七号)微雨夹雪,至晚始住。新吾马车迓诊,泥涂寸步难行。朗轩、亚蘧来谈。苓西约饮天然居,因雨作罢。
二十四日(十八号)阴,晚微雪。昨李子干以所译《洪荒鸟兽记》见贻(英人柯南达里著)。
二十五日(十九号)阴。看《通鉴•晋惠纪》上之下。古今帝王愚骏,至惠帝而极。
杀妻杀子,皆听人行之,而莫能自主。师、昭用尽诈力,以夺人国,乃再传而得愚骏之孙,骨肉自相残害,此中岂无天道哉!惠帝时朝局昏浊,与宣统朝如出一辙,大臣如张裴之伦,非不知大乱将作,而唯志保禄位,幸己身之不及见,古今亦复相似。复梁拓轩书,论中医将亡,责在吾辈。敬古斋以东坡《玉枢经》拓本求售(道光时吴氏养云山馆刻本),乃二十二岁应试时寓僧寺所书。书法全与后来不似,骤观之几不辨为苏帖。蔡之定、吴公谨二跋盛赞之,谓由季海以入平原。余不敢附和。坡公少年书虽未成家,何至笔下带有俗气,且长直皆偏飘向左,稍知作书者即能不犯此病。直恐是伪迹耳。冯公度来谈,有事托致熊经仲。
二十六日(二十号)阴。徐花老、王锡侯、李厚卿来谈。饭后至南池子访熊经仲同年,不见三年矣。又至汪家胡同答谢衡氏昆仲,与小山畅谈。遍游亭台,登最高处眺西山。
又见泰西油画九幅,乃地山表伯旧在俄国携归者,山林水石皆逼真,中有风雨、晚霞、夜月各一幅,皴染之妙,直拟化工。泰西画法,与中国不同,以能摹难显之境为最贵,其上品有值数万磅者。车中看《通鉴•晋惠纪》中之上。齐王冏起兵讨赵王伦,留承谓郗隆曰:天下,世祖之天下也。胡注:文帝庙号世祖。文帝平诸葛诞,灭蜀,始弘晋业。此注极可笑!《通鉴》前数卷标题,大书曰:世祖武皇帝(上下)。胡先生竟忘之,岂不可笑。又郗隆言,吾受恩二帝。此二帝,明指惠帝及赵王伦(下文留承语亦呼伦为今上),胡氏乃驳之,而解为宣帝、武帝。无论隆不及事宣帝,武乃宣之孙,有何分别?胡注号为体大思精,乃有此纰缪,足征注书之难。朗来夜谈。
二十七日(二十一号)晴。杭县孙仁俊介徐花老来执贽(字企莘,辛卯举人)。符曾来谈。王荆公《太古论》有云:圣人不作,昧者不识所以化之之术,顾引而归之太古。
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其间?必制作于其间,为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而归之,是去禽兽而之禽兽,奚补于化哉!此文深达世界人群进化之理。荆公学识之高,即此可见。其欲行周官之法,盖实见法之可必行,并非贸贸然生今反古也。此文为自来选本所遗,唯吴挚甫《古文授儿读本》有之。余又知包安吴谓八大家古文,凡自来选家所不选者,皆其文之至者也。其说精确而非偏宕。
二十八日(二十二号)晴。颐颔肿痛。思缄来谈,留午饭。督率子侄遍换厅事所悬字画。赵廓如来,详说印刷局钢板制造法,技艺之精进乎神矣!四钟至津浦铁路公司四省会议。晚,携丙女至益锠夜餐。归后觉发寒热。接王李樵前辈信。张先生开学。
二十九日(二十三号)晴。刘心斋自斋堂来,竟日坐簃中。述及山中春日桃杏花之胜,不见报纸,不闻世事,几成物外仙源,令人神往。傍晚,惠邀心斋在聚魁坊小叙,余亦往焉。吉甫来谈,以友人旧帖嘱代售。其帖为明永乐间周世子摹临各帖,起汉晋迄松雪,名东书堂集古法帖,确系明拓明褾,背面有万历间彰德府举劾文武属员册子。帖虽旧,无甚足取,量无售主,即送还之。
三十日(二十四号)晴。饭后至天乐园观剧,万福居晚餐,皆心斋作东。接根荪亲家信。又澜翁信。
二月初一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苓西约益锠午餐。张先生突然汗厥,六脉皆开,大有前年张老先生情状。幸余坚抱不令平卧,又进周氏回生丹,渐获苏醒。阅三小时,即
平健如常。嘻!险矣!倘父子俱暴卒于书房,岂非怪事!至松筠庵,与乡人议办水利,以澹沉灾而苏民困。余怀此志三十馀年,而今日尤迫不容缓,只恐巨款难筹,无可措手耳。
晚,至顺承郡王府赴讷邸之约,归甚迟。朗来已去。
初二日(二十六号)晴。午刻至广和居赴李嗣翁之约,特介绍刘心斋相见,面议斋堂开煤矿事。散后在恒裕小坐。晚,率惠儿,丙、恩二女,饭于益锠。朗复来夜谈。发五、七弟妇信。
初三日(二十七号)晴。项兰生(藻馨)来见,浙江人,项氏两节妇之兄公也。看《通鉴•晋惠纪》。致冯华帅信,为许氏遂安伯胡同租屋事。灯下写应酬多件。连日看慎斋三书,极有味。其中所言认病之诀、用药之法,多由实验而来。
初四日(二十八号)晴。徐花老、潘仲樵来谈。傍晚至福兴居,赴敬斋之约。访思缄未值。闻直督赵智庵暴卒。老友凋零,惆怅无已。当辛亥九月,南方起事,戕害旗人,颇有种族之见。其时桂月亭(春)署民政大臣,倡诛戮京师汉人为报复之议,昌言于朝,为奕劻、载涛所斥,谓若此,吾满族将无噍类。桂意稍沮,然犹调三山旗营兵入京,编附警队,以防南人。京师汉人恟惧,纷纷避往天津。瞿肇生同年三函促余出都,避其凶锋。
项城内召,首起赵公长民政。受事之日,即资遣旗兵出城,每名银币壹元。添设警兵,禁止谣言,人心始定。赵公保卫京师之功,于斯为大。量能婿以江阴完城功,赏四等文虎章。
存月波来就诊。
初五日(三月一号)晴。门人刘嗣伯来见。饭后至社政会。至诚顺斋取敬谨重裱中丞公、盛太夫人神像两轴,又重装石溪山水巨轴。接澜翁信,随手邮复,内附复承菱侄信一纸。周慎斋为明万历时名医,数传皆有高弟,而所著书乃无刊本,世亦罕举其姓名。余所得两种皆钞本,得后旋置之,近始仔细诵味,其论辨脉辨证之法,字字从肺腑中出,不蹈袭前人,多精心体验之说,程度实出景岳上。
初六日(二号)阴。刘益斋前辈来谈,请为太翁诊疾,傍晚一行。前医吴姓药方中有糖炒石膏,奇哉!古今所未闻也。而诊资高,其价为九元。其以此种巧妙欺人而弋利乎(制药奇巧,作俑于叶天士)?至八大人胡同张小松丈处晚膳,与思缄、俊丞诸君剧谈,丑初始返,天微雨。
初七日(三号)阴。益翁来议改方。尚九兄由津归,来访,自控小马车,附之至六条胡同为存月坡诊疾,晚同餐于益锠。前朝做官之失业者,接踵而来,求我为谋差缺。余畏见要人,诸君乃强余代奔走于要人,嬲之不已,若索逋然。世风下而人困穷,一至于此!
安得觅荒僻之区,木石居,鹿豕游,以避此辈乎?为思缄题濠梁观鱼图。
初八日(四号)晴。饭后至刘处复诊。访徐花老未值。又访马少蘅略谈。晚,饭于益锠(自后每日往餐一顿,或午或晚,价洋二十元),此后不琐记。会臣、苓西来夜谈。
初九日(五号)竟日微雨如丝,大似江南天气。夜,雨益大,静坐簃中看《通鉴•晋惠纪》中讫。又读范史《党锢传》,乃知柳子厚《先友记》从《郭泰传》脱胎。
初十日(六号)稍晴,晚又微雨。益斋前辈来议改方。饭后陶钵如(原文如此。
“如”为“民”之误。一一整理者注)(月如长子)携所藏寿阳祁文端手批《文选》及《张猛龙碑》求跋,并索观余所藏书帖,久谈始去。钵民年少,有志于此,可谓佳子弟矣。至同和居赴瑞臣之约。庸生邀饮京华春,辞之。今世论者以礼治为社会主义,法治为国家主义,咸谓法治优于礼治。夫有社会而后有国家,未有社会风俗不良而国能治者。观于近年道德隳落,良心灭亡,泯泯棼棼,其势且不可以终日,虽有法,将何所施?礼治之当为根本明矣。又况古所云礼治,实包涵法治而言乎?午后静坐簃中,读范史西羌、西域、南匈奴诸传总论。其郁茂从孟坚来,而沉厚不及。至于风韵宕远,则为蔚宗所独擅。吾读史三十年,治《史记》、《三国志》最专。《前汉书》、《后汉书》、《宋书》、《魏书》、《十六国春秋》,皆所深好。
十一日(七号)晴。
十二日(八号)晴。两日失记。晚,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饭后拍合家欢相,大小三十四人。
十三日(九号)晴。午后四钟附快车赴津,宝惠侍行。澜翁、玉山侄迎于老车站,下榻德义楼。至会宾楼夜餐,玉山作主人。
十四日(十号)阴。午刻至枰林山庄吊赵智庵都督,抚棺痛哭。灵前左列黄牌,右列白牌。黄牌恭书宣统皇帝谕旨。(宣统六年二月初五日奉上谕,赵秉钧练达精诚,闳通明敏,宅心正大,虑事周详。前在民政部任内维持京师治安,恭办崇陵,尤能尽心筹画,迅速蒇事,厥功甚伟。兹闻溘逝,震悼殊深。着加恩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子溥伦前往奠醊,并赏银五千元治丧,以示笃念勋劳之至意。钦此。此诏外间多不知者,故附录之。)白牌则大总统命令也。两朝元勋前古未有。故余挽智庵联云:“民国奖其勋劳,皇室亦奖其勋劳,元老精诚,百岁盖棺应论定;昔访公于斯宅,今复哭公于斯宅,故人憔悴,一腔痛泪向谁挥?”
吊毕与凌润苔同年久谈(凌奉命令接办崇陵。赵之儿女亲家也)。至德吉里澜翁新宅午餐,兼为老姨太太诊疾。至丹桂观剧。晚,饭于第一楼,澜翁作主人。又至平安看电影。
澜翁偕回旅舍,谈至夜深始去。夜寒甚。
十五日(十一号)晴。偕惠在德义楼饭店午餐。澜翁、玉山均来。惠先回京。晚,邀玉山饭店夜餐。至三马路交涉公署访朱经田都督,商办顺直河工及开滦矿局,津贴农会岁费五千元,请其继续立案。经田倦甚,精神不属,未能畅论而归。澜翁在寓相候,久谈乃去。
十六日(十二号)阴,寒甚。曹小槎来谈。午饭于楼后山东馆。风雪大作。三钟赴老车站,澜翁、玉山冒雪相送,情殊可感。津浦车来过迟,候至四钟二刻始开行。雪积二寸许,过廊坊则渐小,过黄村则沿途无雪迹矣。八钟二刻乃到京,在益锠夜餐,会兄昆仲及惠已久候矣。餐后又偕回寓畅谈。
十七日(十三号)晴。至商务印书馆买书。归在益锠夜餐。在文友堂买原版《南宋杂事诗》(诗及注皆作大字)、《蓉槎蠡说》(康熙朝程哲撰,王阮亭门人。写刻印刷皆精绝)、原版《虞初新志》(大板极精。次第多寡与坊行袖珍本不同)。就枕前作陶钵民所藏祁评文选跋。
十八日(十四号)晴。益斋前辈来谢医,太翁病已康复矣。饭后为北京绅商作上总统公呈,为赵都督请专祠谥法。叶仲鸾、许苓西偕来谈。晚,至又一村赴润田之约。接杨慕蘧丈四川信。余嗜读宋元以后笔记,遇有佳本,则买而阅之藏之。其著名如《容斋随笔》、《梦溪笔谈》、《野客丛书》、《老学庵笔记》、《宾退录》、《能改斋漫录》、《馀冬序录》、《辍耕录》、《野获编》、《水东日记》、《居易录》、《香祖笔记》、《啸亭杂录》、《书影》诸书(所举皆卷帙较多者,若丛刻数卷之本则记不胜记),尤所深爱。生平学问,亦颇得力于此。
新得《蓉槎蠡说》,亦笔记之有实际者。吾年十四时,从潘爽卿借得《虞初新志》,读而大好之。是为余学治古文之始。三十馀年未尝去怀,时时翻阅以为乐。妄谓十七八子弟读古文,与其读坊选不完不纯之唐宋八大家,不如使读《虞初新志》,易于激发志气,开拓笔仗。以为此志善本唯袖珍矣,不意乃有此精整宽大、圈点匀朗之原刻本,价虽稍昂,安得不买,列诸几案,正襟而庄诵之,四十年无此乐境也(大字本唯有《新志》。郑氏《续志》选录不精,评语尤劣,不无续貂之叹)。读彭文勤《五代史注》,而获见自唐季迄宋初无数笔记。读《南宋杂事诗》,而获见宋元无数笔记。岂非至逸至乐之事。
十九日(十五日)晴。孙企莘、袁篯桐来见。程伯葭自上海来,执手欢然,偕至益锠午餐,宝惠同往。未刻赴农会议决香山分会事,又履勘试验场一周,拟试种美国棉花,外国甜菜、茄子及日本樱花。留连至日落始出城访隐公,为小孩诊疾。谢质我推我八字,
断定今年过夏至后,必有大际遇。在此五年辰字运中,可以功成名遂。频年所遇卜者、相者、推星命者,无不谓甲寅春夏间,将大用于世。其信然欤?余近来深信命运之理。去年天津石瞎子亦谓,此运中数当革职。乃竞完名全节而退,此人定足胜天也。至又一村赴马少蘅之约。旬日来气坠圊脓,旧恙复作,衰病日增,深可慨叹。
二十日(十六号)晴。随意看《书影》一卷。其中论坎离水火之义甚妙,推其理可以悟医。三兄来谈。未刻访苓西,适侗厚斋、叶仲鸾、李新吾俱在座,剧谈至上灯。至安庆馆赴徐花老之约。
二十一日(十七号)晴。蘐侄女电告明日抵京,因访会兄昆仲,恳其函托税局照料行李,免查验之苦。隐公来谈。灯下写应酬数件。读范史论赞数篇。
二十二日(十八号)晴。宝惠收拾西院厢屋为书斋。前松后竹,四壁皆花。余题额名曰筠心馆,取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之意。明窗净几,书画灿烂,林影鸟声,几忘身在城市矣。饭后偕夫人率宝惠至玉姮拍照。因苓西以眷属小照投赠,持此为报也。玉姮馆有玻璃影石庵书多幅,细玩之,完实虚婉之妙,兼而有之,不愧大家。归后检清爱堂石刻静阅一过。其中所刻小楷数种,最称精诣,结体运笔,直到古人,自是真实本领。余习书十馀年,翰札颇有独到处。唯小楷全无能力,必通此一关,始称书家。晚,至中华饭店赴李俊丞之约,以崔子禺丈推荐调往山西。接澜翁信,随手邮复。
二十三日(十九号)晴。便脓气坠加剧,又是五年前况味矣。竟日未出门。
二十四日(二十号)晴。病不减,目又红,不能观书,闷极。傍晚勉强坐马车至宝瑞臣处为其夫人诊疾。伯葭招饮天和玉,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