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77 页/共 95 页

唐以后文不能如此味厚也。余作文有时颇能清脆,独于沉厚二字,去之甚远。固天分限之,究是学力薄耳。欲窥此境,非多读两汉魏晋文不可。 十九日(二十五号)晴。家塾习字须用仿本,厂肆翻刻各种,苦无佳者。余为录张茂先《励志》诗,作寸馀楷书,写得四纸。虽无九宫格,而分行布白,规矩森严,以坡公笔致,仿欧阳《千字文》结构,取便幼学。申刻赴孔社筹备会。又挈纶、懿至天福堂,本为余作东,乃为朗轩争去。偶读《魏书•杨播列传》,史家既全载杨椿训子书,又于传末详叙杨氏家法之善,缕缕数百言。盖于其阖门横罹惨祸,有深痛焉(传论亦深致此意)。魏收史学,可见一斑。余于四史外剧赏《宋书》、《魏书》,良有以也。采涧自津回。 二十日(二十六号)晴。钮伯雅来谈,其世兄坠大骗手杨植三彀中,倾家荡产。伯雅述之流涕。余与伯雅四十年老世交,不忍坐视,乃至恒裕访润兄熟筹,竟无救着。吾阅历已多,思之烂熟矣。至顺校上历史课,为详述明末清初朝局,有声有色,如见如闻,诸生眉飞色舞,踊跃鼓掌,以为空前绝后之历史教员。再至恒裕,与润兄、沂初、鸣皋至对过狭巷内新开川滇小饭馆晚餐。散后又答访伯雅,告知一切。归途大风。作王莲堂《经义偶得》跋(明经彦伦之父也)。 二十一日(二十七号)晴。闻三兄患病回京,即往诊视。未刻至湖广馆赴孔社成立大会,入社者一千三百馀人。总统遣夏寿田代表莅会,来宾约百馀人,可云盛矣。余登台报告本社宗旨,拍掌声如雷(凡报告、演说、例用粉笔书牌,或别纸悬台前示会员,台下睹余姓名,即拍掌欢动)。嗣投票选举,余以四百十四票得副社长。社长为徐花农前辈。散已上灯,饥疲不可耐,率惠、懿饭于川滇小饭馆(馆名犯先妣讳,故不书),仍系恒裕付账。接开封顾表弟回信,寄款廿元已收到矣。 二十二日(二十八号)晴。午刻访石顽,偕至便宜坊,折简邀亚蘧、珩甫。座次话昨日运动得票之丑态及鬼蜮伎俩,言之可耻。散后步行赴恒裕拍电唤车。在大街地摊买石印陈秋舫、魏默深两先生手书诗稿,合一册,价洋两角。陈殿撰《简学斋诗》,格律、韵味俱佳,为世所推重。余十六七岁时,得其刻本(《诗存》、《诗删》共三册),常玩诵之,把笔学为古近体诗,实始于此。此册经魏默深、包慎伯、吴兰雪、龚定庵评阅选定之本,七次淘汰、乃成此稿,仅存诗六十四首,甚至每年只留一二首。乃知老辈功力精纯,虚心改诗若此,宜其卓然有成也。今人作诗固轻于下笔,而读古人诗,亦随口滑过,毫不得其用心所在,安能长进。魏诗亦不多(名清夜斋),有圈而无批,注可删者六首,亦手自订定之本也。树棠侄自常州到京来谒,未晤(天井巷幼方弟嗣子)。吾童年喜看小说,虽闺阁所看之七字句,下至评话盲词,无不寓目,所见约逾百种,且目力极捷,尝以两日尽《三国演义》全部。然生平学问,发轫皆在小说中。学为古文,始于《水浒传》、《虞初》新、续志。学为散体诗,始于《红楼梦》。而读书能推求言外意,亦始于《红楼梦》。于《镜花缘》,得音韵反切之学。于《希夷梦》,得政治经世之学。于《儒林外史》,见明朝及清初社会风俗。于外国小说,见欧洲社会风俗。其他一鳞片羽,不胜枚数。可见凡书皆能益智,在人视之何如耳。 二十三日(二十九号)晴。饮后至顺校上课。接景乔信,随手作复。又在通记略坐。 晚,偕作霖、锡兄、惠儿饭于龙海轩。会臣来夜话。 二十四日(三十号)晴。申刻忽阴,雷电交作,微雨沾洒而已。写《经义偶得》跋三纸,王念伦将付石印也。石顽来谈。复王重光信。灯下读《史记•平准书》。张濂卿、吴 挚甫二先生评本,为自来《史记》评本之最。 二十五日(五月一号)晴。屠宝慈来谈。午刻访石顽订交。行顽长余一岁,长沙人。 同饮于便宜坊,兼约亚蘧。谈及南京已另立政府,总统,总理,其他国务员咸备。此说果确,南北分割,战事兴矣。(〔眉〕此说不确。盖虽有此推定,未敢实行。)在乾祥买米二十石。入前门,至桐处复诊,琴甫赴津未归。园中牡丹已开,玩赏久之。惠拍电云三兄坐候。急驰归,而兄已去。寄杨味云信。灯下读《史记•五帝本纪》。此篇向未经意,今乃知其振束推荡之妙。 寓兴一首为王念伦书册鸡虫争利生馀几,蜂蝶穿花体太轻。独对寥云寄雄放,长松风荡万涛声。 二十六日(二号)晴。伯雅来谈。饭后偕锡兄至乡祠筹备廿四属开会事。同游崇效寺,牡丹已开十分之四,有墨牡丹二丛,其色紫黯近黑,与绿色一种,皆异品也。徘徊花下甚久,遇杨杏城同年。 二十七日(三号)晴。耿世兄(善工。伯斋同年之子)来见。石顽、臞仙同来,邀往便宜午餐,禹弟追踪而至。餐后至孔社就职。派定职员,指挥会事,皆正社长徐君独断独行,余与石顽默坐会员丛中,不得与闻也。会散,至广元访王寿山,为伯雅事。接大城刘滇生(林藻)信,为入孔社事,随手作复,交珩甫邮寄。灯下读《蜀志》蒋琬、费祎二传,大约承祚撰魏、吴二志,皆有底本可据。独蜀出承祚自运,兼有故国之思,故结构叙次,笔墨与二志迥乎不同,更多事外远致,非熟读不知也。 二十八日(四号)晴。饭后至乡祠联合会欢迎廿四属两院议员,议员共九人,到者唯霸县郝仲青(濯),大城邓和甫(毓怡)而已。三钟开会,正会长金筱珊丈任报告,余任答词,摄影而散。又至社政会,已散会矣。姜颖生纠合公局,崇效寺赏牡丹,作简辞焉。 西圃藤花、荼蘼皆放,点黄垒紫,点缀暮春风景不少。遣纶、懿出西便门赴岳各庄,为亡友王西岑翁扫墓,补清明之祭也。孟常备祭菜一元,买纸锞五角,给看坟人四角。 二十九日(五号)晴。在新历为端阳矣。涛贝勒、桐琴甫来谈,留午餐。未刻至崇效寺,赴徐花老之约。所请五六十人,喧哗杂遝,无暇赏花。名为雅游,实俗局也。牡丹之外,黄蘼万点,楸蕊干霄,寸寸皆入诗料。在珩甫处久坐。入夜赴椿树三条赵子衡丈处。 歌场演《举狮》、《观画》。朗来未遇。 四月初一日(六号)阴。立夏节。午刻饭于便宜坊,亚蘧作东。四钟至顺校上课,在通记取款。朗又来夜谈。接汪志恒扬州信。处此时局,犹欲索八行谋差,世界中自有此种热昏之人!即刻复书拒之。接味云回信。偶考得赤壁之战,诸葛孔明年二十八岁。孙仲谋亦二十八岁,周公瑾三十四岁,为最长矣。三数少年,乃能成此大事。此向来论古家所未尝着眼者。 初二日(七号)晴。步至学报社,午饭后归。叔进推庄子为中国之佛,自来无人能窥其精蕴。所言不外精、气、神三者。叔进又谓宋儒克己之学,敛其心于至小,推勘入细。 以克其私己之欲。庄子则推而放之于至大,俯视人间,殆同黍蚁,自无私己之可容。余问庄子为子夏门人,学术何不相似。叔进谓,子夏寿最高,或晚年见地之高,为《论语》所不及乎?余因悟《公羊》、《穀梁》皆出子夏。《春秋》微言大义,得之口授为多。可见子夏所得了师门者,非《论语》所能尽矣。 初三日(八号)晴。看《通鉴•魏文帝纪》。《三国志•蜀志叙》云:魏文帝即位,或传汉帝已殁,先主为发丧制服,上尊号曰孝愍皇帝。下即接叙群臣劝进即位。就表面观之,似乎名义极正,其实先主此中大有作用在。或之者疑之也,此凶信盖即蜀君臣所造, 为称尊地步耳。否则为先帝上尊谥,是何等大典,仅凭偶尔不根之讹言,竟贸然行之乎?后人勿谓古人所瞒。写字两叶。寄三兄信。 初四日(九号)晴。未刻至万善寺前古藤花馆,赴宋位三同年之约。厅事古藤两株,植于元大德时,清初文人俱有笔记著录,今归江宁陈氏。在花下徘徊良久,半席先行。至顺校上课,又赴朗轩广和楼观剧之约。归寓萧筱虞亲家、余节高世兄(绶屏同年之子)均来淡。绍儒、质雍弦歌半夕。接六弟信。 初五日(十号)晴。午后琴甫驶汽车迓往复诊。晚饭后率铭、纶、懿至椿树三条歌场,余演《洪洋洞(盗骨)》。 初六日(十一号)晴。午后赴公益会,又赴孔社,均以人少不能开会。孔社评议各员白廾常会,自提议案,自付表决通过,自推起草员,而正副社长及诸会员均不与焉。其旨乱一至于此!王念伦君具书论其侵权违法,语语根据法理,颠扑不破,余甚服之,因加入姓名附议。 初七日(十二号)阴。饭后赴农会,与筱珊丈、露坡同年畅论会事。复承庆侄信。 夜雨至一点钟始止。 初八日(十三号)阴。园林清润,玫瑰八盆,倍增香艳。写应酬多件。寄五妹信。 又复嵩岑叔祖信。朗、珩来谈。付乾祥米价洋二百元。连日搜获南来暗杀人甚多,街市戒严,子夜即断行人。 初九日(十四号)晴,有风。未刻至顺校上课,兼查核用账。复澜翁信。看《通鉴•魏文纪》。接思缄南京信。 初十日(十五号)晴。起甚晏。嘻!吾之惰也。访石顽。午饭于便宜坊。石顽富才华,工诗,多识明末遗老故事,故国之思甚深,相对谈艺殊乐,胜于抵掌论时事也。复周衡甫信并所存信成银行存款册一本。又致仲鲁信,为嵩岑族叔祖视事。 十一日(十六号)晴。张珠舫(天培)来见,王三荐为顺校庶务也。饭后至隐公处贺娶儿妇之喜,新人万福,敬茶,接谈,开通之至。答访罗子衡(经权。乙未翰林),祁漓云(荫杰)于甘肃馆,唯晤子衡。谈次始悉门人张泽堂(铣)在焉耆府死事状,为之惨然。归寓曾子彦(广俊)来谈,欲调融社中意见,亦知汪、俞作祟矣。接王重光汴信。贞盦前辈邀枣花寺赏牡丹,出示前三年蝶仙画册,余曾纪长歌感题其后。 十二日(十七号)晴。看《通鉴•魏文帝纪》下,摘胡注数处,加入《三国志》书眉。余于《国志》研穷三十馀年,朱墨烂然,简端几满,所得甚多,类非寻常论史家手眼也。傍晚与锡兄饭于瑞记,兼约润田兄。饭后至椿树三条演《失街亭》。 贞盦前辈招饮枣花寺赏牡丹物外琳宫不纪年,一杯无恙醉香前。美人阅世还相识,词客哀时且自怜。掌故但留花国史,章缝仍结杏坛缘(所招皆孔社同人)。丹青旧迹重经眼,忍向容台问蝶仙。 (光绪卅四年,余与前辈赏花寺中,得遇太常仙蝶。前辈画册征诗,余曾赋长歌纪其异。是日重出此册示客。)(〔眉〕此稿较无浮语。亚蘧谓极似晚唐吴、韩家数。) 十三日(十八号)晴。王妾生日。午刻访石顽略谈,至便宜坊赴孙掌柜之约。连赴社政、联合、孔社三会。绍儒、质雍来消遣。吕甥达勉自鄂携姨姊蕊甫夫人信来见(前室管夫人之胞妹),未晤。伯葭自沪来,亦未晤。 十四日(十九号)晴。午刻亚蘧电邀便宜坊,与石兄同往。亚蘧谈及孔社半月前上内务部呈,列余及石兄姓名,而此事事前既未与闻,呈稿亦未寓目,事后又未追告,竟尔代署姓名,置之不理。若再容忍旅进,非特无耻,此后名誉正自可危。乃与石兄决计辞职, 脱离干系。偕访张季端同年,呈后亦有季端名而不知也。归寓,琴甫已驾汽车久候,迓为衡亮生胞姊及夫人诊病,余觉喉痛,然不能不往。诊后亮生昆季四人邀至福全馆晚餐,以马车送归。喉痛加甚。日来日赤如血,月上时亦作赤色,与宣统三年八月十七日正同,兵祸恐在旦夕矣。荧惑入南斗。 十五日(二十号)晴。痛稍减,一日不出门。曾子彦来挽留,石顽兄续至畅谈。石兄学问渊雅,论诗甚快。客去,坐簃中,将日记中辛亥以后诗别录成帙,名《湖隐集》,写四叶,手倦而止。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石兄来簃中,正话咸同间湘人故实,而张季瑞、汪珏斋、罗子衡、祁漓云联翩而入,坚致维絷请罪之意,支吾良苦。甚矣,世事插足之当慎也。当大会前,某公以全力运动作社长,冀以此社为终南,夏畦牛医,俱充举主,余即知其必偾社事,迁延不遽引去,致生种种波澜,层层里碍,及今去之,见幾已晚矣。至顺校补授昨课,归路访朗轩未值。郭琴石来谈。灯下校《学报》待登之《宁夏哱拜传》。此传叙次遒洁,有声有色,学龙门处,时得其一鳞片甲。发景乔信,为领款事。 十七日(二十二号)晴。尚会臣、伯葭来谈。偕惠至广和楼观剧,散后饭于天福堂。 夜睡极不安。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校对《哱拜传》。未刻赴顺校上课,骡车颠顿特甚,归寓惫不能兴矣。吾衰矣!文六舟贻我鲥鱼,约朗、珩共食,朗至而珩误焉。质雍来弦歌。 程伯葭绘蒹葭扁舟小景,以其字名之曰白葭图,为题四十字避秦无桃源,欲向图中住。伊人何处寻,扁舟愁日暮。江湖号断鸿,乾坤惨昏雾。 唯应扫见闻,秋风自来去。 十九日(二十四号)晴。酌升来谈。饭后偕宝惠至枣花寺赏芍药,前后十馀丛,均纯白色,香洁殆入仙品。盘桓良久。赴孔社新会场欢迎李燮和(湘人,革命巨子也儿男女杂揉,怪状百出。散会又合摄一影。至恒裕晚餐,从对门瑞记传餐,盘榆交错于道。九钟赴椿树三条歌场,余与绍儒合演《托兆碰碑》。归途微雨。接五弟妇回信。门人吴蜀尤(嘉谟)来见,相别十年矣。 二十日(二十五号)晨曦晴朗,忽而风雷交作,大雨如倾,皆冰雹也,大者如胡桃,小者亦大于绿豆,横斜奔进,屋瓦皆震,积地可二寸许,儿女辈以筐盎承之,顷刻盈矣。 约一小时始歇。出视玉簪大叶,洞穿碎裂。麦穗离离,安能受兹猛击!怅然不怡。嗣问南北城人,北城犹有疏点,南城竟未见一粒。大势从西北方来,不过一线之界,或不致剧害也。天霁出城贺绍儒续弦之喜。又至社政会莅评议会。归寓齿痛颇苦,早眠。接王重光同年信。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齿痛连喉,牵及太阳。石顽来谈。朗轩约四海春,不克往。闷卧读杜诗,悟作诗必当有我在。杜诗无一首无子美在诗中。即如咏花诗,须是有我看花,方与花有情。若泛泛咏花,则花之开落,与我何干,漫劳一副笔墨写之耶?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齿胀益甚,至东城徐景文牙医治之(徐乃广东人,在美国专习牙科,毕业得博士优奖)。景文在津,其徒郎姓为余注射药水,涤去白脓无数。携药水一瓶归,时漱之。午后胀痛稍平,而时发寒热。坐卧竟日,看《医案按》自遣。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肿痛颇减。张珠舫交来校款六百元(阳历四、五两月份),命宝懿送存恒裕。傍晚隐公来长谈。前日校《哱拜传》,有“运逃”二字,疑“逞” 为“远”之形近而讹,率改为“远”字。今日见《汉书•匈奴传赞》,有“这逃窜伏”一 语,正是此“退”字,乃知亭林用《汉书》也。甚矣,读书不精不熟,断不可轻改前人也。 急作简致蕙农更正(“逞”即“遁”字)。 二十四日(二十九号)晴。肿犹不甚消。写应酬匾额十二字,扇二柄。统一、共和、民主三党合并为进步党,以抵制国民党之昏暴,维持大局,在磨盘院开成立大会,余亦预焉,略坐而归。占柱臣世兄来谈。复王重光信。 二十五日(三十号)李师葛、江子厚来谈。连日苦闷,至广和楼观剧消遣,洪思伯作东。绍儒、质雍来弦歌。会臣送櫻桃,作霖送鲥鱼,皆初夏鲜品也。录诗稿两叶。 二十六日(三十一号)晴。晨起齿胀异常,既而牙龈出脓甚多,胀痛渐消,而左腭又有胀意,乃延外科房星乔治之。汪省三来结算校账。门人朱楚白来谈。会臣足蹩未全愈,扶杖而来,子夜乃去。畅论治河之法,口讲指画,详晰分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此之谓也。接周衡甫信。 二十七日(六月一号)晴。金搢丞(笏先)来见。未刻赴社政会,所提议案甚多。 至恒裕少坐。许小篆(福奎。篆卿姻伯次子)、杨云史(鉴莹。莘伯年丈之子)来谈。云史在新嘉坡创办种植胶树公司,回华集股。(此树亦名橡树,而非中国之橡。割浆法与割罂粟苞略同。) 二十八日(二号)晴。张祝笙来谈。王亦韩(慕琦)来见(己丑年年侄)。四钟赴松筠庵,与李嗣老、金筱珊丈、袁寄耘、高菉坡会商农会事。自来论《三国志》者,皆推为高简有法。此论其体裁耳。若论文笔,余读蜀、吴二志,酿郁刻画,实兼得马、班之长。 专心学之,可于文界自成一队。《金匮•疟病篇正义》刊成。 二十九日(三号)晴。王仲芗来谈,知兴殖公司在门头沟开渠,筑石堤溉田,推余为名誉总理兼董事,因余系本邑人并畿辅农会会长也。未刻赴顺校上课。归路过恒裕小坐。 效五嫂在寓专候。朗来夜谈。为王重光作致开封国税厅汪向叔信。接史挹三及禹弟天津信。 三十日(四号)彻夜雨声滴沥,亢燥之馀,心神俱爽,竟日夜未止。看《通鉴•魏文帝》毕。陈群疏论臣下雷同及党雠失真之弊,语简而切。录诗稿数叶。傍晚冒雨至惠丰堂赴张祝笙之约。偶阅《自助论》载:一英人买小刀受欺。因云,无赖汉不唯欺我,彼亦自欺其自知之良心。真学道透宗语。 五月初一日(五号)阴。时有微雨。看《通鉴•魏明帝纪上》。吊郭琴石妻丧。答访汪珏斋不值。访石顽,以《湖隐集》请其评正。石兄谓余诗由苏、陆窥少陵,而以中晚唐人为歇脚。所论颇确。余于坡诗不甚究心,而致力山谷、后山较久。昨晤汤纪五(化龙),盛推高要陈焕章新旧学之精深(陈字重远,留学美国为哲学博士)。今日检陈著《孔教论》观之,极言孔子当为中国大宗教家。持论甚辨,阐明孔学,亦能自畅其说。 初二日(六号)彻夜大雨,晨始放晴,甘泽为霑足矣。致周衡甫信并信成银行储蓄册五本。又致新嘉坡吴翘云信并新刻《疟疾正义》十本。未刻赴顺校上课。车中看《中国学报》第七期,有李天怀论尊孔一篇,言今人孔道会、孔社等等,无益圣道,极有卓识。报中谱录类载浙江孙德谦所辑《二妙年谱》。二妙者,金元遗老稷山段成己、行己兄弟也。成己号遁庵,行己号菊庄,皆以诗词著名。谱录之学,必如王白田之于朱子,张石洲之于顾亭林、阎百诗,李恕谷之于颜习斋,王文诰之于东坡,乃有关学行宏旨,而收录又极详尽,足供尚友之资。《学报》前期所载《王子安年谱》,已无可观,此谱则仅据诗词所见之一斑,强为附丽,直味同嚼蜡矣(《辍耕录》有陶靖节、陶宏景二谱,颇乏兴趣。然陶宗仪为阐扬先德而设,犹有用心)。此种学问,用力甚劬,而所获至鲜,学者暂置之可也。史挹珊自南来。 初三日(七号)阴。石顽兄来谈诗,手批《湖隐集》交回,不作谀滥语,且为点定数处,胜原作十倍。交谊之厚,性情之诚,可感可佩。魏、龚二先生评定《简学斋诗稿》,余尝叹羡昔人情谊之挚,不意并世而有石顽。得此益友,诗学或可望进境乎?又于卷首题诗一首。挹珊复过谈。绍、质来弦歌。卿和侄婿在粮饷局患病,误服药,甚剧。特迎来寓 斋,以便看护诊治。其病本系风温,乃为庸医误治,更以柴胡、常山草果重劫其阴,以致烦躁不得卧,已三日矣。舌苔灰色,若再因循,阴将竭矣。庸医之罪,可胜诛哉!余急用清热求阴之剂(重用人参),使今夜先得安眠,明日再议下法。 初四日(八号)大雨竟日。彻夜料理账目。为挹珊题《爨林居集联》二册。三处开会,皆为雨阻。灯下静坐簃中,读《三国•蜀志》二卷。听窗外雨滴玉簪薜荔,其声清脆,心境极舒。忽又念及农家麦熟未割,根腐穗伤,夏收顿歉,不觉怅然长吁。卿和服药,居然安睡数时,热渴俱减,乃用燕医生白补丸以参汤吞服,遂下燥粪,病势十去五六矣。补丸专下燥粪,而不伤阴,且无过泻之虑,其功用稳于硝黄。此余独得之妙也,已屡试之。 吾诗从玉溪入,进窥少陵,复旁及江西派,以坚骨而炼意。还驻足于温飞卿、司空表圣及吴、韩、罗、韦四家,盖二十年功力所聚矣。所作虽不成家,亦复谈何容易! 初五日(九号)阴。天中节,晨起祭神。午刻祀先。饭后拟至南横街而三兄及挹珊来此,遂辍行。全家分局博戏,余独坐灯下静读医书。前昨两日诊卿和脉,沉细已甚,两足极冷,有似阳证见阴脉。细诊右手关尺,觉沉细之中,独见弦小,知为积滞。盖热邪凝结,故脉细足寒也。又有舌苔黄燥为证,遂一意峻攻,兼恣饮新汲太平湖井泉,救其焚灼(若自来水及汽水,一经制造,天一之本质无存,不能治病),即下坚燥粪十馀枚,又泻其热如沸之水半桶,热邪四散,两足顿温,脉转而浮洪数大,热病之真相见矣。但须清热滋阴,明日病即可十去七八。危哉!险哉!稍一游移,祸不旋踵。 初六日(十号)晴。未刻赴顺校上课。灯下随意看《士礼居题跋》一卷消遣。又读《宋琐语》高趣、超诣两门,有萧然物外之乐,他史无此笔墨也。 醇王府废园(府即德宗潜邸也。醇贤亲王在时,以首辅领海军,冠盖辐辏。岁庚寅,王薨,子载沣袭爵,移府于十刹海北,名曰东府,而以旧府为西府。) 草长台倾石半荒,悄无人处野花芳。殿阶时见狸牲迹,朝士曾趋雁鹜行。东府会稽终复晋,南宫兴庆讵安唐。居民能说承平事,一骑天家岁进香。 初七日(十一号)晴。饭后偕张先生、锡兄游城隍庙,茶棚小憩,纶、懿、闰踵至。 尚九兄、杨大弟来夜谈。连日月钩如血,兵象也。东南其多事乎?初八日(十二号)晴。表兄梁同年(恩霈)自津来。三钟诣农会,与袁、金、高三君会商接手办法。近由李嗣老交出,余任总理,袁任会计,金任农林,高任农校。出城与会臣、锡三、润田三兄,朗轩弟同至瑞记晚餐,润作主人。 初九日(十三号)晴。闹市口菜摊有新菜,众人不识也。尚九兄见之,居然莼也。 赠我两把,以鸡汤煮之,滑嫩可口。不意十丈红尘,乃尝斯味,交通之便利如是。饭后至顺校上课,归路访朗轩不值。灯下写联五副。接周衡甫信,储蓄五册已收到。 谢尚九兄送莼菜莼丝肥更滑,莱以季鹰名。伊洛风尘恶,江湖秋水清。北人初识味,南土尚劳生。 招隐知君意,商山话耦耕(昨日九兄在此,共商归耕之计)。(〔眉〕后半首粘莼说,固觉小样,然又脱开不得。)(第三联接头不得,换头更不得。苦吟三日而后得之。盖以第三句承首联转身,第四句承次联转身也。) 自叹 题图祝寿还谀墓,日日违心作呓谈。尽扫声闻无一字,拈花自证老瞿昙。 初十日十四号)晴。至汪家胡同预祝昆师母明日寿。夜雨。 十一日(十五号)雨竟日。夜饭后率惠儿连赴廿四属联合会、社政进行会、孔社,均因雨不能开会。在恒裕晚餐,至椿树三条演封台戏,余演《黄金台》。 十二日(十六号)晴。曾子彦来谈。饭后因学校事诣学务局访李润生面商良久。陶矞如自东城八大人胡同遣马车来迓,为乃郎看病。系温热兼结滞。季超丈乃以桂枝汤合温胆汤药之,实不解其命意所在。最奇者,其脉案中亦知是热滞病也。矞如邀往福全馆晚餐。 十三日(十七号)晴,黎明阵雨,旋止。未刻,正拟赴顺校,陶处复以马车来迓,兼晤星如并矞如次三子(长郎字伯铭,次字仲谋,三字叔绳),因开方。笔墨甚精良,案有宣纸,各为书大斗方一块。仲谋新得法梧门诗龛投赠诗卷,其中洪稚存先生诗字最多,又有赵味辛先生之作,皆毗陵先辈也。余为书引首“诗龛遗墨”四字。卿和病痊回粮饷局。 十四日(十八号)晴。陶氏电告病愈七八矣。午后衡亮生以马车来迓,为其八令妹顺承郡王福晋诊病,晤郡王讷勒赫(字乐庄)。归后偕张先生、锡兄、纶、懿游城隍庙。又至庙后看赛跑自行车,奇巧百出,总之不外乎熟字耳。无论何事,精思无不启之扃,熟练无不生之巧。在聚魁坊晚餐,惠亦自司令处来。过大同推发。沈邱高养祉送示椿叶所养蚕,蛾大于蝶两倍,翅有五彩,茧粗如大指,丝用捻法,绸坚韧耐久,极宜染,价与洋布埒。 河南、山东多有之。倘上下群用为衣裤,以代洋布,岂非收揽利源,抵制外货之一大宗乎(椿即臭椿树,遍地皆是。古名赤柽,即此树)?又樗树亦能养蚕织茧。 十五日(十九号)晴。先世母生辰拜供。未刻赴农会,与金、袁、高三君熟商接办事宜。又登讲台与学生筹画一切。南园来夜谈。复笏斋信。琴甫恳为其仆妇之子就诊。本系跌伤瘀血,为庸医攻、补、散杂施,将成死证。可恨可诛!姑尽力救之。 十六日(二十号)晴,时有微雨。中庭石榴,叶色嫩绿,花色朱红,雨后观之,娇艳可爱。未刻赴顺校。接周衡甫先生信,信成储蓄款只能收到四折。虽甚吃亏,究胜掷虚牝也。中国人办储蓄,无一不坑人者,其谁信之!不严诛经理之人,何以善其后。随手作复。又致季申四兄嫂书。读《通鉴•魏明纪》。 简隐公(此为余近年心得处) 前日草草奉复一纸,意有未尽。弟所以心折龙溪者,实缘四十岁前从事子口耳步趋之学,终日手不释卷,口不离学,返之吾心,了无所得,正释氏所谓宝在他人终非已有也。自得阳明之书,直捷亲切,如痒得搔,如缚得解。继而见《龙溪集》《念庵集》所以发明者益亲切,而龙溪尽撤门面,直指本原,其超悟更透过阳明子一层。凡三百年来迂儒所斥为有弊者,自我观之,悉是学中真神髓。自此读他书,心光所照,辄与昔人不同。此实为鄙人生平为学大转手,而皆自龙溪启之。此所以尤心折于龙溪也,虽然,此犹其迹也。若学中真神髓,则吾明吾心,吾诚吾意,吾尽人伦,吾察庶物,自修自证自悟。姚江也,龙溪、念庵也,皆所以提拨吾之精神,开发吾之灵性。 其所言者,人皆非之,然与吾痛痒相关,虽欲不喜不得也。或人皆是之,然与吾痛痒不相关,虽欲强吾喜不得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孰得孰失,孰醇孰驳,若者有功,若者有弊,哓哓者皆他人之宝,非己物也。来示欲弟痛加驳论,诚是兄之虚心,而弟不加论辨者,非唯阿也,默而识之,不欲强为异同,合二人而为一人也。唯吾二人进德修业,或有懈弛,或有谬误,则愿交箴其失,勿为世俗依违之谈。良师益友,唯兄是赖。弟毓鼎拜启。 十七日(二十一号)晴。饭后至北城医会,检查诸医方案。途经十刹海北岸,烟波浩渺,扁舟出没于柳阴芦溆间,西山一角,翠润欲活,诚软红尘中仙境也。车中四望,心旷神怡。吾庐虽亦空气清鲜,树阴匝地,然尚有仙凡之别耳。灯下读《三国•吴志》二卷。 魏贾逵日读《左氏传》一卷,月尽一通。吾于陈志,亦愿师之。接梁季云天津信。 十八日(二十二号)阴,北风甚凉,微雨数点,殆有秋意。十一点钟率宝惠至德昌,赴兴殖公司股东会。出城,饭于福兴居,至社政会筹备周年纪念会。又至孔社。归途访石顽略谈。寄大兄书并股票二纸,托卿和带。卿和病甫愈而即登程,未免儿女情长也。 十九日(二十三号)晴。至学务所访李润生未值。出城至松筠庵践高、袁之约,阒其无人。访石顽久谈。答拜凉督赵芝珊,亦未值。归寓杨云史来剧谈,述及载搏在津,去年所分乃父贪囊约百万,已挥霍受骗略罄。此天道也。夜与锡、珩谈菊部故事,因叹今日世界人物,不特经史词章之学全是野狐禅,即戏学亦解人难索矣。 二十日(二十四号)阴。王古愚同年(庆垣)自卫辉来。未刻赴顺校,雷雨骤至,疾驰而归。雨后忽凉,须衣三夹。灯下写应酬数件。看《通鉴•魏明帝纪》中。希文丈枉过,未值。 二十一日(二十五号)晴。傍晚晦冥雷雨。李润生来复校事,因至松筠庵与金、袁、高三君预约共商农会公事。接王琴斋复函。连日细读徐灵胎《伤寒类方》,新得甚多。此编着墨不繁,倘能熟读精思,可生无数巧妙。夜雷雨。 二十二日(二十六号)晴。饭后石顽、珩甫来,偕锡兄、纶、懿同游醇王府废园,屋倾池湮,狐蛇之所窟穴,从前蓬蒿没人,近因进步党借作本部,芟薙丛草,始有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