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76 页/共 95 页
饭后文六舟乘马车来迓,为开调理方。车中看《通鉴•汉献帝纪》戊。酉刻在广和居请姚诗岑,儿时征逐处也。钮伯雅、叔闻、锡三作陪,皆诗岑旧交也。杯酒话旧,真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之感。归寓会臣来谈。会臣目能视鬼,说所见甚娓娓,儿辈咸侍围而听焉。十二钟后始去。
十一日(十六号)晴。孟、常千里来见,二生与润泽皆十五年前童子门人也,今皆能自立矣,不禁顾而色喜。饭后至松筠庵一行。独游厂甸,景象萧索,书画无一足观,废然而返。灯下为会臣及朱季珍各写送人寿联一付。会臣旋来,坐簃中说鬼谈狐,间及盗贼。
又详述山东鞫狱本末,条理秩然,大增知识。惠、铭、纶、懿听之忘倦。散又十二钟。
为效述堂题金拱北山水册绘家逸品老东园,瑶草仙禽话冷元。八幅苕溪新画本,不知卷外有乾坤。(画多冷隽派)
邓尉西泠我旧游,时从画里得扁舟。春城草木深如许,为问江山似昔不?(述堂曾抚苏,拱北浙人,故首句云然。)(〔眉〕此首寓故国之思,妙在蕴藉。)
十二日(十七号)晴。午后乘人力车赴顺直学校,将至桥湾,车夫忽患腹痛,卧地不能兴,汗下如濯,其地冷僻,无从为之诊脉赎药,立视良久,给以洋二角,怅然别雇车而行,心甚念之,不知生死何如也。景岳注《内经•寒热篇》肾移热一条,句读误,注释遂误。其文云:“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句。注云,邪热在下,真阴必亏,故传为虚损。余按,肾既移热于脾,则邪犯中宫,不纯在下矣。真阴亏与脾何关?如系脾移热于肾,或能传为虚损也)。肠澼(句。注云,肾本水藏,而挟热侮脾,故为肠澼。余按此注顺文敷衍,依样画胡卢,何必多此一注!)(〔眉〕总之,注文皆不消说得,何贵费此笔墨!)死不可治”(句。注云,阴虚反克,则水土俱败,故死不治也。余按,此又牵入水土门面语。)
余谓此条当读为“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肠澼(句)死(句)不可治(句)”。肠澼为下痢浓血,因于湿者利之,因于滞者攻之,久而成虚者涩之。此治法也。此条下焦邪盛,逆犯中宫,肾阴已涸,脾气又伤,气下坠而液实枯,朘剔脂膏,点滴下利,所谓虚肠澼也。与湿滞之变为脓血者,迥然不同,其痛苦亦必十倍。此时欲攻之,则肾已败。惧其洞脱,欲温涩,则中下两焦一团邪热,壅之为害滋深,医学束手,所以死不可治也。如此解,“治”字亦有着落。若如张注,则但云死足矣,何必赘“不可治”三字乎?凡注书,必使字字有着落,字字剔出真际,模糊囫囵,掇拾门面,最在所忌。不谓景岳有此肤浅语。
十三日(十八号)晴。雨水节。北城广化寺伊蒲馔最有名,午刻偕惠儿诣寺,访李秉安,具素席相款,品多制精,胜于他寺。若持较毗陵天宁寺、清凉寺素馔,则相去远甚。
顺至效处复诊,借乘马车而归。朗轩剧谈夜深。今日皇上万寿圣节,谨就佛殿所设万岁牌前行三跪九叩礼。
十五日(二十号)晴。采涧夫人四十正寿,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元宵(本应夜祀,权移午间)。儿辈招祥庆和班演戏,效莱衣之舞,只可听之。灯彩极佳(此班乃太监祥王所立,灯彩皆南府供御品也),兼有客串,极一时之盛,客来颇多,夜两钟始散。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大风,午前天色愁惨,俨然庚子七月、戊申十月廿二日、壬子正月十三日气象,心窃忧之。午初始起,一日休息,结算用账。
十七日(二十二号)阴。闻隆裕皇太后丑刻上宾。正在晨餐,悲骇遂不能举箸。探系臌证,又为太医院张午樵所误,致此惨变。初十日万寿尚升皇极殿,十二日觐见外国公使夫人,十五日召见世太保等,十六日骤变。临危遗命醇亲王载沣、太保世续以冲主为托。
未刻大殓。梓宫奉移皇极殿。未刻,桐琴甫遣马车来迓,为其本生父存月坡诊病,傍晚冒风而归。
大行隆裕皇太后挽词俪圣遭时晦,扶孤属运移。椒宫心自苦,玉玺角空摧。缟服遗臣泪,灵风废殿旗。
赵家一块肉,长抱百年悲。
东朝哀挽感复赋此鼓死烟销叶赫城,前生遗恨竟来生。南宫符后尊周母,可见临安谢道清。(叶赫部最忠于明。高皇灭叶赫,诛夷男丁殆尽。其酋布扬古临死誓曰:将来即生女子,亦必亡满洲以雪恨。
故清朝家法,选后妃,不用叶赫氏。咸丰朝,孝钦显皇后以宫人被幸,生穆宗,尊为圣母。复以侄女配景皇,尊为隆裕皇太后,皆叶赫氏也,竟覆清祚,天耶?人耶?清之亡,虽为隆裕,而害先帝,立幼主,授载沣以重器,其祸实归于孝钦也。)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午刻至江苏馆,赴屠、伍、谢、薛、李五君之约,国恤当止宴会,然不便以此昌言于主人,以形众宾之短,只可略坐而行。至三圣庵行吊(萧亲家之胞兄)。赴社政进行会,唐修之提议开会追悼大行皇太后,众皆鼓掌赞成,遂筹备一切,定于下星期举行。此吾会今年第一举也。夜甚不快,倦卧不能兴。会臣来夜谈。客去,随意读中晚唐诗。项斯《山行》一首,大有会心,其妙境决非宋后诗人所能到。因别纸详加评识,一一标明,付儿辈存之。
十九日(二十四日)晴。九钟起,入内哭临。缟素乘马车,穿金鳌玉蝀而行(此路光绪中年圈入西苑,遂为禁地,近始放行,然仅马车及步行人而已),至神武门下车,入门东行,历夹道,过蹈和、履顺二门,达皇极门外。宫阙无恙,惨然心伤。尚有旧苏拉二人,引至学部朝房小憩。与诚果泉、延锡之、郭春榆、宝瑞臣、徐梧生共话掖庭情事。皇上依瑜皇贵妃、殉贵妃、瑨贵妃(三位皆穆宗嫔御)、瑾皇贵妃(德宗嫔御)鞠育,贵妃居长春宫,帝居后殿。十一钟三刻午祭。臣毓鼎系致仕大员,先由太保世续、总管内务府大臣景沣、绍英引至皇极殿槛外,叩谒梓宫,伏地举哀,然后入群臣班齐集行礼。此先朝故事也。(在午祭后,中门已阖,下次祭时,方能入班。)毓鼎满腔哀愤,并为痛泪千行。
既出犹呜咽不能自已。行礼不满二十员,较之光绪三十四年,不堪回首矣。仍出神武门而归。三钟桐琴甫驾汽车来迓,复诊后仍送归。
二十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至便宜坊赴卜贺泉之约。四钟附快车赴天津,住德义
楼,因顺校筹款事也。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十钟至财政总汇处,访仲鲁同年,已至公园办公,未晤。
三兄来栈,约赴邻楼西餐。玉山亦来,偕出游玩。在物华楼买金首饰二件,为采涧夫人寿礼。遇叶少云,同至北海楼访刘容川看相兼批八字。容川问姓,即断定此相此命为余无疑,且谓下月可掌印权,八月后当有非常之际遇。姑妄听之。未收命金,留待后验为报。少云邀太和春晚餐。餐毕再访仲鲁,仍未晤,只得函商候复,李升至一钟始得回信归。罗镜湘来访。
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三兄、玉山来栈,三兄邀德升楼午餐。三钟赴老车站,少云来送,附快车回京。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社政进行会定星期日开大会,追悼大行皇太后。毓鼎撰祭文。凡祝文,例用骈俪而不押韵。祭文则无论整散,必当押韵。今人知之者鲜矣。饭后琴甫乘汽车来迓,诊后又送出崇文门至磁器口而返。余步行诣顺校,与画初、警樵、廓如共商无款办法:解散丁、戊两班,唯留丙班三十馀生,吾辈各尽义务支持一学期,使得卒业。陶月如来,代兰泉还借公善堂银贰百两(系中国银行九月廿三日期票)。朗轩、珩甫均来夜谈。写屏对三件。
二十四日(三月一日)晴,稍和暖矣。陆孟孚自南来,沧桑之后旧友重逢,情意倍觉有味。为校事再致仲鲁书。饭后锡兄至会场布置一切。余独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纪》。张先生归自蓟州到馆。
二十五日(二号)晴。十钟到社政会,十二钟安位,两钟大祭,四钟送神,与祭者达八十人,足见吾人心理所同然。松坊花棚颇壮观瞻,又由宝惠借禁卫军军乐队半部(合三十人),祭时奏哀乐,音节甚和。余于大祭后抽身至乡祠,赴廿四属联合会,俟议案提毕驰归,行送神礼。统一党亦在湖广馆开大会,命宝铭代表而往,领回徽章。朗轩来,与张先生同坐簃中剧谈。
二十六日(三号)晴。晨起,天池同年以车迓,为年嫂诊病,因留午餐,兼晤李啸溪同年。希文叔岳步行过访,归适相左。看《通鉴•汉献帝纪》己。隐公竭六十昼夜之力,注解《大学》,求余订正。灯下细看两叶。
二十七日(四号)晴。午正至顺直学校,余以校长而兼尽教员之义务,定于每星期二、星期五上历史两堂。今日接讲元代史事,四钟下堂。归途访朗轩未值。到家袁匡来来谒。灯下看《通鉴•汉献帝》己讫。坡书《大方广圆觉经》装裱成,分上下二册,写跋语两则。发致五弟妇书。
二十八日(五号)晴。一日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庚。看隐公《大学解》(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义》)。其中精义微言,心光独照,直契道元。姚江以来,一人而已。唯书之次第,不古不今,及“克明德”一章,与余意未惬,当作书质疑。六钟在福兴居请郑、张二师,作霖、锡三、朗轩、幼衡、秀冬作陪,挈纶、懿同饭,惠归自律,亦入座焉。
二十九日(六号)惊蛰节。晴,北风甚寒。一日神倦气索,百事俱废。三钟至孔社一行,余所持主见,与众不合,遂无从建议。
三十日(七号)晴,寒甚,不减隆冬。校勘王元美《庚申始末纪》一卷,刊入学报。
两钟至顺校上历史堂,四钟下堂。在大德通久坐,任文明新买《严华谷诗辑》。余久闻此书,今始寓目,采择精审,疏绎分明,合汉宋说经而一之(专重小序。名物宗毛传、郑笺、孔疏,大义取诸宋儒而参以己意),为学者治《葩经》简易之书。文明以秀才行贾,不废读书,殊不易得。七钟至醒春居赴陶月如之约。闻列强集议,改中国为君主立宪国,或幼主复辟,或推袁,决计不认民国。然则大局将变矣。革命初起,外人亦拭目俟之,乃时阅年馀,除党见捣乱,酬庸晋秩,开纪念、追悼、欢迎各会外,未建一策、举一政,无怪其不能承认,而亟欲以兵力定乱也。不知革命巨子将何以待之。
二月初一日(八号)晴。完颜衡亮生为其长子求吾全女,今年十五岁,长全女一岁。
亮生为麟见亭河督(庆)之孙,本吾恽氏所出(红香馆讳珠,吾曾祖姑也),不失家风。与采涧夫人熟商,允之。午后余携女八字送交桐琴甫转致亮生。琴甫妻父增寿臣侍郎渴欲与余晤谈,特来琴处相待,偕饭于福全馆。连日闷倦不适,归后在灯前集诸小儿女剧论,欢笑之声达于户外。偶思神仙亦随时运为起灭。秣陵蒋子文,始见于孙吴时,至六朝封侯封帝,甚著灵异(见《南史》)。唐末犹见称述(许丁卯有诗)。宋以后关圣帝君尊显,而蒋帝遂无闻于世。真武大帝,明朝最重之。至清朝改尊文昌帝君、孚佑帝君,而真武亦无闻于世。
初二日(九号)晴。校勘东三边长昂传七叶讫。未刻赴社政会,余因警厅无识者流乱改京师坊巷名,致旧时掌故全失(如奶子府改为廼滋府,蝎子庙改为协资庙之类),谬妄可恨,提议致函警厅,乘修改栅栏之便,酌予规复原名,兼慎其后,众咸以为然。又至孔社一行,与徐花翁、饶石顽剧谈。绍儒、质雍偕来,弦歌甚畅。复叶少云书。
初三日(十号)晴,稍和。静坐簃中作致隐公书,纠正所著《大学解》凡三端,不稍附和,致犯交友不诚之过,起草缮正,笔不停挥,指腕疲痛矣。灯下看《庸言报》第七期,《石遗诗话》录梁任公、陈仁先(曾寿。蕲水人。苏生同年堂弟)古今体诗十馀首,体格音节直摩唐宋诗人之垒。吾更用功三年,恐亦不能及也。不胜愧服。又看《中国学报》第四期丛录《越缦随笔》,莼老勤学博闻,为同光间学者,特意见有时而偏耳。《新纪元星期报》末附荃詧余斋《软红尘记》,有烂面胡同接叶亭一条,甄引文献甚详。徐花老所居。
即接叶亭旧地也。因录出此条贻花老,花老得之大喜。
初四日(十一号)晴。午刻至顺校,四钟上课毕,访朗轩,晚饭后归。叙五详述同盟会始末。隐公复书,于书之次第,悉用吾言,改从古本。馀则未肯服也。灯下静看念庵《冬游记》。余领会与前数次大不同,觉从前只见得门面也。因将其中扼要入微语别纸录出,印证下工夫。学姚江、龙溪之学二十年,今日乃有觉处。从前随人口吻,斥龙溪为误师门,盖汩没性灵久矣(龙溪超悟,洞彻本元,过于师门。王门大功臣也)。
初五日(十二号)晴。秀冬来谈。饭后至公善工厂与曹占一辨析厂事。再致隐公书。
看《学报》半册。
初六日(十三号)晴。原议与惠共入内午祭,兼闻吴蔚若前辈、邹紫东同年自青岛来谒梓宫,借图把晤,乃八点钟起后,周身俱发风块,奇痒难当。此虽皮毛之病。然须避风,遂未出门。一日坐内室随意看小说,冀忘其痒。朗轩来夜谈,蒙衣至簃共话。
初七日(十四号)晴。风痒犹不减,蒙被较可,一日未出房门。恭上大行皇太后尊谥为孝定景皇后。
两日卧病,感愤口占,不自觉其言之痛也全家住世茫茫海,两鬓逢春濯濯霜。死后无知原足乐,更何极乐羡西方。
初八日(十五号)晴。终日爬搔,异常烦躁。春日和暖,受此罪苦,人生真寡味耳。
接娴女信。看《通鉴•汉献帝》辛。张松为刘璋别驾,乃欲献地于曹氏,为曹所轻,复转而献之先主,真反复小人哉!卒亦难逃显戮。彼怀二心以卖国之徒,究何尝占得便宜。昭烈之称汉中王,其时献帝尚在位也,与魏武之称魏王何以异?南宋以后论者,乃一褒之而一贬之。其实魏王之封,虽由逼迫,究是天子之命。汉中则自相推戴而已。儒生龂龂正统,将尊蜀黜魏作一大公案,以为论史大事,无过于此者。盖史学之衰久矣(诋承祚,讥涑水,纷纷者数百年)。
初九日(十六号)晴。病仍不减。看《辍耕录》卷三至卷六,第五卷有“勘钉”一
条,乃知今戏场《双钉计》一出,亦有所本。笏斋自津来京叩谒梓宫,延至内室畅谈。隐公来就诊,亦延入内。
初十日(十七号)晴。病仍不减。竟日摩挲所藏画卷消遣。看《辍耕录》卷七至卷八。锡、珩入内室畅话。展仇实父《清明上河图》临本赏玩甚久。汴京故事,清明日,倾城士女出城上冢,沿汴河二十里。列百货,陈百戏,以娱行人,若趁集焉。张择端在南宋时,追忆绘此图,以寄丰镐之思。真本为世宝重。王风洲之尊人巡抚豫,以此得罪权奸,贾惨祸。今戏剧之《一捧雪》,即影射王事,而易画为玉杯。汤裱褙,即其时裱画匠。其造姓名为莫怀古者,所以讽世也。真本不可见,即临本之在天壤者,亦不多觏。或疑仇名为赝,余以为不然。绘此者,非穷年累月不能毕工,迨出而售诸市,其价或未必过丰,所获不偿所劳,黠者不为也。精致研细,古画无其匹。图自可爱,真赝可勿问矣。
十一日(十八号)晴。痒虽不减,而胸中颇爽,食量亦增。寄大兄两信,又代采涧谢大嫂一信。傍晚会臣、九兄来存问,延入内室,出所藏坡公墨迹及书画精品数种展玩欣赏,因留晚餐。珩弟亦至,集子侄谐谈剧论,笑声达于户外,夜深始去。
十二日(十九号)晴。百花生日,余乃枯卧榻间,真孤负韶光矣。午后采涧夫人率儿妇、诸女、王姬赴太和门追悼孝定皇后。不意闺阁女儿,乃能步入午门,仰瞻皇居之闳丽,可谓旷世奇缘。闻午门内秩序甚乱,虽小家丑妇,鹑结贫儿,但胸悬黑纸花、白布标识,即可溷入内廷,喧呼拥挤,并哀悼之意而失之矣。余独坐看《辍耕录》两卷。校对《疟病篇正义》写本四叶。又读柳州文数篇。张先生至内室问疾。龙溪云,良知者,无知而无不知。原无一物,故能类万物之情。可谓透悟语。此譬如明镜,本无一物,而妍媸毕照。学者拂拭保持,使常虚莹,不为尘污所蔽,即是根本工夫。隐公说,大学在明明德,意即如此。吾谓明明之功,全在毋自欺,欺心一萌,即尘污积而虚莹尽失矣。灯下又展玩项易盦画册,题跋三处。接禹九弟电话,知于今日到京。
十三日(二十号)阴,大风。痒较能忍,风仍不肯尽出。禹九来谈,留午餐,话南中情事,不可以终日。作霖于夜间冒风来存问。看念庵《夏游记》。记末论学一大篇,向阅之以为精要宜究心者,今则觉其多依傍格套,不如《冬游记》之针针见血,息息入微也。
十四日(二十一号)晴。春分节。禹九来问疾,留午餐而去。朗轩至内室夜谈。展玩旧藏张大风山水册十幅,深秀高简,画中逸品。择风景佳处,置身其间,翛然忘病。看《辍耕录》一卷。读文献文数篇,学古文必历此境,乃能得郁茂之致。
十五日(二十二号)晴。渐愈,仍避风。写寿联、喜联各一付。禹九来别,留午餐。
看《辍耕录》两卷。徐灵胎《景岳发挥》一卷。景岳学固有偏,然洄溪驳斥处亦未免参以成心。戌刻月食既,大地尽暗,如在星光下。近来新学小生不信命数,斥为迷信。余则笃信之,盖信得万事皆有命数,非人力所可妄干,自然培养风节,坚挺气骨,确守道义,销除竞心。今人所以蝇营狗苟,不顾廉耻,阴谋倾挤,为所欲为者,皆根于不信命数之一念也。究竟能占若干分外便宜?昨与朗轩细谈此理,雅具同志,茫茫人海,能有几人哉!大革命巨子宋教仁,辅黄兴附沪宁铁路北上,甫至车站,为何人狙击,枪中肋,伤小肠,次日殒命。或曰博浪椎误中副车也。黄惧而辍行,大索凶手不获。呜呼!东南之乱,其伏此乎?十六日(二十三号)晴。今日星期,各会俱不能到。看《通鉴•汉献帝》辛。卿和来存问。入夜绍儒、质雍偕来,在内室弦歌,余亦纵歌,以舒十日闷气。齐化门外六里屯虾蟆移家,大者如轮,小者如钱,或挽或负,不可枚举,皆向通州而去。其巨者,人偶近之,则人立。噫戏!此地其为瓦砾场乎?十七日(二十四号)晴。昨日庄子方传授一方。用荆芥穗二两,陈好老醋半斤,炒热,用布包紧,向痒外摩擦,能使皮肤内风热隐者现,现者枯,而痒自止。如法于临睡时治之,今日下床时颇无所苦。看《通鉴•汉献帝》壬,《辍耕录》卷十三、卷十四。统一
党以所编《震旦报》首册寄赠,议论十篇,皆平正确实,切于中国今日之用。党中政见若此,庶几有用矣,因修书致殷勤。(余于去年八月由朱君清华、杨君景周介绍入党,径将证券送来,余迄未承认也。)
十八日(二十五号)晴。《中国六大政治家》,梁任公编《管子》、《王荆公》,麦孟华编《商君》,实为治法家言之金科玉律,不第明古谊发幽光已也。法学菁英,聚于三册,熟读而精思之,岂不远胜今人迻译东洋法学,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哉!午后静阅《荆公》册十馀叶(此三册,余阅已三四过矣,愈看愈有味)。六大家,一为管,二为商,三为诸葛(李岳瑞曾编辑,毫无道理,无一字及于法治主义),五为王,六当为张江陵。不知第四当属何人。李岳瑞以唐李德裕当之。赞皇只是能臣,非政治大家,岂能列管、商、王、张之间。李所编录,几于直抄史传,其识议亦去梁、麦远甚。余谓欲求王、张之比,其唯西魏之苏绰乎?绰佐宇文创制垂法,粲然可观。隋唐典章,多沿周旧,皆出绰所手定也。实一代太平制作之才(如府兵租庸调诸法,悉本周制)。会臣来夜谈,留其晚餐。
十九日(二十六号)晴,和暖无风,出至话兰簃,盖不逾闺闼十四日矣。写屏两幅,对三付,街牌坊三大字。晚饭后珩甫、桥楫、质雍来,弦歌竟夕。
二十日(二十七号)晴。疹块忽满面颈,群归咎于冒风,遂闭户竟日。存月坡来就诊。写街坊额两块。又写“福祥园”三大字,建方五尺,濡染淋漓,腕力殊王。看《通鉴•汉献帝纪》癸。吾近日作书,下笔辄平实完满,无虚锋缺墨,是大进境。再能得虚和之妙,则入古人矣。宝惠欲习字,令其临李北海,取其沉雄开展也。惠在有正书局买得珂罗板印《法华寺碑》,乃何蝯叟所藏宋拓,题曰海内孤本,法度森然,精神奕奕。又附一册,为蝯叟双钩墨填本,参阅之,尤觉显豁呈露,学者生今日,持银一两或数星,即可得墨迹及宋拓精本,幸福真远过前人。其如人反不嗜学何?二十一日(二十八号)晴,极和暖。午后力疾至顺校上历史一堂。朗轩来夜谈。五年前,门人张哲夫赠余《戏鱼堂帖》十册,有金明昌御题玉玺钤于每册之首,又有王元美收藏印。宋元祐间,刘次庄以家藏《淳化阁帖》十卷,摹刻于戏鱼堂,又名《临江帖》。南宋庆元中,四川总领权安节又重摹于利州。昔人评次阁帖,唯《淳化》枣木本第一,《绛帖》次之,《临江帖》又次之。《绛帖》三次翻补,世犹易得,此帖则不多见。今日展玩右军小楷数种。昔郭兰石极赏墨池堂中右军小楷(此帖所有皆右之),称为火齐木鸡。余未见墨池精拓本(唯见石印者),不知视此何如。唯就此帖观之,精采亦颇不弱。灯下又展玩明精拓《张迁表》及戏鸿堂中鲁公书数种,颇能参证笔法。
二十二日(二十九号)晴。龙伯、秉恒、仰恭、吴静岩皆来,命惠见之。闻谭伶夜在天乐园演《战长沙》,晚饭后出城往观。谭伶身裁瘦小,乃扮关侯则沉毅有神威。其声固非刘伶能及也。一钟归。
二十三日(三十号)晴。傅润沅学使闻余得四库弘治活字本《鹃冠子》,特来请观。
润沅讲板本收藏,乃未见此本,叹为精品,索纸笔录其行款题识而去(卷首有纯皇书御制七律一首,武英殿本无之)。板心有“碧云馆”三字,当考其出处。又观知不足斋钞校本宋胡穉《陈简斋诗笺》,人间孤本也,亦录其行款而去。客去,赴孔社,余提议先师春祭事。自民国成立,庙堂未举祀典。本社既名尊孔,祀事岂可不修?众议咸以为然。爰公举筹备员详议办法。绍、质夜来弦歌。
二十四日(三十一号)晴。西圃红白桃花皆放。丁未年,余初迁居,此树为前人锯去,仅留巨根,余欲掘除而力不能施。次年由根发丛条,花匠江四留直者一条,尽删其馀。
庚戌春骤长至五尺,忽见数花。至今三年,其高逾屋,繁英满枝,望之如琼葩玉蕊,洁艳殆近仙品。盖因根柢槃深,生气郁勃,故孙枝发达如是其速也。花下盘桓,倍增欣快。因悟花之出于自植,与学之出于自得者,其滋味较之现成享受,迥乎不同。汪向叔来就诊。
接笏斋书,随手作复。唐孙真人作《千金方》时,未见仲景《伤寒论》,其医学别有所授,
故论病用药,颇难测识。吾意其中必有神奇之道,超出寻常,屡思专意研求,苦无妙悟。
张石顽作《衍义》,只释药方,不究理蕴,即所释亦未知果得真意否。倘余医学稍进,或能窥见奥窍乎?二十五日(四月一号)晴。会臣来谈。午后至顺校上历史一堂。书客以书画收藏目录两种求售。一为吴县陆时化《吴越书画所见录》。陆,字润之。书成于乾隆丙申。(所见南田翁廿四种,石谷殆近百种。)一为南海孔广陶《岳云书画录》十卷。全载款识题跋图注,用赵松雪体写小楷付梓。全书一笔不率,精妙无匹。陆录跋中言,此书成时,陆先生自写精楷锓板,其中有董思白《岳庙碑》、《袁节寰墓碑》,犯时忌,祸几不测。先生急取板稿尽毁之,已印行者收回,而尚有流落人间者。今神州国光社得其原本刻印,此书始现于世。余检阅《岳庙碑》,文中颇及近事,然已刓成方围,阙字不复可辨。想其时虽有未经收回者,藏书家亦刓缺以避祸耳。雍、乾间文字之祸,可见一斑。又凡牧斋名号亦皆刓去。二书余略翻阅还之。
二十六日(二号)晴。第五女宝荃许字完颜氏,婿名世贤,今日过定。(〔眉〕金兀术四太子之后。)桐琴甫、绪禹孙为媒(满洲礼无两媒人,此沿用汉礼也)。午刻礼盘到,首饰、花粉皆参汉礼,若满礼,则唯红荷包一对,内插金如意各一支,男府女眷至坤宅亲悬诸所字女之胸,坤宅亦无回礼。余仍备靴帽衣料、文房四宝为回盘,并换庚帖(亦满礼所无)。设席宴两媒,程颂丞、李幼安作陪,席散押盘而去。至孔社筹备祀典会,徐、汪诸君皆以经费为辞,为主缓办,余意见相左,遂不发言。珩甫、绍儒、秀冬、质雍均来夜谈,弦歌至夜分。看《辍耕录》卷十五、十六两卷,有《辨铜器》一篇,极精审(又前卷有《大痴论画法》、《阁帖源流考》,皆极要)。
二十七日(三号)晴。孝定景皇后梓宫由铁路奉移梁格庄,臣毓鼎青长袍褂,摘缨冠,在宣武门西跪送。先在镶黄旗帐棚少憩,午正二十分,火车经过,道旁叩送。正阳门禁出凶器,即列祖列宗梓宫,从无出此门者。辛丑冬,孝钦显皇后自开封回銮,入正阳中门,已为长乐昭阳之异事。今景后乃有此创局,说者谓其生哀而死荣,诚然。火车系特别漆绘,如龙罩式,下安胶皮轮,行时平稳无声。第一车列仪仗。第二车安奉梓宫,车外满扎松枝花彩,四角系红黄色彩绸。第三车载缟素恭办丧仪各员。第四车载护送大员冯国璋、荫昌等。车行极缓。采涧夫人亦率儿妇、诸女前往瞻仰。归寓午饭,为曾澧臣写斗方四幅。
二十八日(四号)阴。午间微雨,土香膏润,闲步西圃,清气扑人,就花木,觅蓓蕾,拨根芽,其乐趣胜买现成花十倍。电询校中,知学生已因雨而散,遂辍不行。徐贞盦以孔社内部与之冲突,辞总干事,余作书挽留。兴殖公司在门头沟开渠修水口灌溉农田,公推余为董事,来函又嘱票举总理、总经理,余举王仲芗(总理)、李嗣香(总经理)。看《辍耕录》卷十七、十八。
二十九日(五号)晴。清明节。每年逢此日辄南望松楸,凄然不乐。晨起在西圃缅怀良久。饭后赴顺校补昨课。归路访南园久谈。看《通鉴•汉献帝纪》癸。温公论魏武不敢篡位一段,归功于后汉风俗节义之美,极有关系。我清之亡,并无暴刑虐政,只是是非颠倒,人心竞趋于私利,廉耻荡然,遂致故国故君之思消灭殆尽。民国肇建,而又甚焉。
吾恐祸未艾也。
三十日(六号)阴。龙伯来谈,以《疟病篇正义》求其作序。饭后至社政会,又至孔社。朗轩来夜谈。
三月初一日(四月七号)晴。为质雍书长卷,录《鹤林玉露》一段(论唐于西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深喜其得隐居自得闲适之趣)。发痒不可耐,在内室推头,左目红,老王推拿立愈。余上次右目红亦然。推拿之益人如是。朗轩来夜谈。复禹九弟信,交孙福带去。
初二日(八号)晴。寒甚,着皮衣两重,体颇不适。九钟,民国第一次国会开会
(在象房桥旧参议院),禁卫军鸣炮一百零八声。国会为升平盛举,而商民皇皇,懔乎若大乱之将作,数日中相戒不出门,市肆日甫夕即闭门。斯岂好气象哉!续书长卷讫,计长六尺。看《通鉴•魏文帝纪》上,温公作论,表明以魏纪年之故,意极分明。朱子作纲目,黜魏系蜀,未免多事。论中谓,魏承汉,传晋宋齐梁陈而隋取之;梁承唐,历唐晋汉周而大宋受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梁唐晋汉周以纪年。胡三省注云,魏下脱晋字。胡氏误矣。温公所举,皆偏据之国,若晋则与周秦汉唐同为统一之朝,自当以之纪年,无须论及也。又看《仁斋直指》十馀叶,论证处语简而区别甚清,唯不及脉耳。
初三日(九号)阴。午刻效述堂招饮怡园(园即在住宅对门),同座唯凌润苔、朱经田两同年而已。花皆含苞未放。制肴极精美。朗轩来夜谈。看陈嘉础《周慎斋脉法解》。
慎斋、太平人,明正、嘉时名医。余曾得旧钞本《慎斋全书》两巨函,署名江东周之幹(或作之翰,恐误)。嘉础,字树玉,康熙时名医,慎斋三传弟子,毗陵人也。慎斋论脉,多前人所未发,陈解亦详明。景皇珍贵妃,光绪二十六年七月,西幸之前日,孝钦后命太监崔玉桂推坠井中(妃本囚于三所)。联军入城,内廷出其尸,稿葬于京西田村,历朝主位丛葬处,如南朝玉钩斜也。孝定既崩,有建议宜改葬者,乃移棺自阜城门入,出正阳门,辰刻,由火车移殡梁格庄暂奉安殿。景皇居中,左孝定,右即贵妃。其园寝在崇陵侧。
初四日(十号)晴。西圃补种杏花、樱桃花各二株、垂杨二株。鸾枝、丁香将开,迎春未谢,红黄映带,春色大佳。天津瞽者石姓精星命,屡有奇验。宝惠至津,以吾命往算,石云:生平行运,以四十九岁为最恶,理当褫职,决无幸免。惠告以是年三月自请开缺。石谓,此真人力可以回天,非平日积德,不能得斯补救也。今年立夏后,官运当发动,然运未全转(自四十九至今,在奇门休字门中),得不偿失。虽有人援引,以力辞弗就为佳。俟交立春后,则十年大亨,为生平所未交之吉运,无投不利矣。迨六十三岁,仍宜急流勇退,以保晚节。所论与刘容川大同小异。果尔,余于此一年中,当闭户自精,读书养气,使心力完足,莳花习字,陶写性灵,矜心躁心概与删除,为居易俟命之学,庶几不干异患乎?午后龙伯钧至惜字馆(医学堂旧地)畅谈,绳武亦在座。又至孔社一行。
初五日(十一号)晴,大风。子厚来谈。饭后至顺校上课,讲东林党议,为诸生详论三案是非,并举倪文贞疏以断之。归途在通记取款,遇范诚斋同年久谈。看《庸言报》第八期。晚饭后在内室集夫人、媳妇、儿女,说八大锤断臂举狮观画故事。讲者眉舞色飞,听者津津有味,洵家庭乐境也。
初六日(十二号)晴。先大父忌日拜供,张小松、史季超两丈,禹九弟均来。饭后至孔社议事。散后至乾祥益还米账,日用大宗此为最大。公善养济院官米不来,势将断炊,向乾祥借米十石以救急。又至恒裕拨利仁款。珩甫来夜谈。
初七日(十三号)晴。饭后赴孔社职员会,余再提议祀典,诸君赞成开成立会后举行特祭。夜饭后率惠儿至广德楼观剧,谭伶、贾伶演《盗宗卷》,神气宛然。归寓已三点钟,戏场犹未散也。接新加坡吴翘云信,因教育部于医学弃中医而习西法,大动公愤,劝余提倡抵制,救我华人性命,不第为保全国粹计也。教育部之罪上通于天。
初八日(十四号)晴。起甚晏。饭后偕锡兄访丹云丈,同至云山别墅访春。花丛减色,竟无足观。鸾枝十馀株,乃归乌有。梅叟殁未逾年,而春色随人俱尽矣。倚西爽阁栏杆,惆怅欲涕(墅为新人占为俱乐部)。无聊已极,过玉丰花厂买花。丹丈邀至玉春大茶馆便餐,俗呼为高台阶,在北半截胡同北口外,余儿时饮啖处也。问旧时食品,多半失传,又有今昔之感。灯下写宛平姜振翰司铎墓志铭百馀字,又写对三付,八言大联,纵笔作擘窠书,胸次颇畅。
初九日(十五号)晴。禹九来。饭后写墓志二百馀字。至顺校授历史。访张小松丈、禹九于第一宾馆,松丈邀杏花春晚餐。归寓朗珩在此。郑先生看余书志,谓吾书之可爱,过于坡公。余谓此所以远不及坡公也。吾书姿韵全露在外,故令人一见即觉可爱。若坡书
则姿韵全蕴于古茂中。初看固好,愈看愈有味,断非后人所到。此所以远不及也。为人跋邓顽伯隶书册,兼题引首。
初十日(十六号)晴。鸾枝齐放,红光欲眩。此花始见于龚定庵诗,北方所独擅也。
门人张吟樵来见。饭后写墓志毕。接许篆丈断弦及丧子讣告,作函奉慰。酉刻,前门桥头彩牌坊为电火所焚,天所以示罚也,不祥甚矣(民国之祸将发于国会,此坊为国会而设,宜其焚也)。
十一日(十七号)晴。酌升来谈。苏人蒋敏修君(鹏)来就诊。一日不出门,督花佣种花浇花为乐。朗轩夜谈。禁卫军出关抵御外蒙,溃于大王庙,尽弃枪炮辎重,蒙势益张,从此长城为边防,又如明代之旧矣。
十二日(十八号)阴。高朗轩(步瀛,霸州人)来谈。庄永之(荣)自固安来谒,亡友秉澄之子也。秉澄己卯年以案首与余同案入学。饭后至顺校授历史至明末讫。微雨,遂归。雨声达旦,农家方盼甘泽,可谓好雨知时矣。夜卧听檐溜琤琮,心神俱适。发天津李慎如信。
十三日(十九号)晴。饭后偕采涧率儿女游乡祠,看海棠,登三层楼凭眺良久乃行。
至广和楼观剧,泰丰楼晚餐,皆朗轩作东。归后作隐公《大学格物一贯之道》序,未脱稿。
十四日(二十号)晴。序文撰讫,写付隐公。余近来于朱子颇有违言,非敢轻议先儒,学理质诸吾心而不安,有未能强作周旋者,特不可预存成见耳。午刻,桐庆甫以马车迓为其夫人诊病,月坡亦来就诊。即赴述堂怡园之约,特备两席:男席余及惠、襄两儿;女席夫人及大媳,二、三、四、五四女。园为述堂手建,尽曲折之致,煞有匠心。归寓,饶石顽、珩甫来谈。接大兄信,又五妹复信。
十五日(二十一号)阴。谷雨节。刘壬三、汪叔平、端仲信均来访。饭后至工商部答访屠宝慈(振鹏),未值。朗轩来作半日半夜谈。卿和侄婿以彰德、磁州交界新出土魏吴郡王萧正表志铭求质订。志作于天平七年,东魏孝静帝时也。余检《梁书》、《魏书》证之,《梁书》附其父临川王宏传末只一二语,《魏书》则列专传,与萧宝夤、刘昶同卷。所历官阶及卒年,悉与史合。唯正表曾降侯景,授南兖州刺史,封南郡王。志则讳而不书。
正表为临川王宏之子(魏书举其字宣达,盖宏字避孝文帝讳),乃梁武帝胞侄,字钟离。降景后,反遏梁之勤王师,而遣将寇广陵,为梁将所败,进退失据,不得已乃降魏。其人悖逆不足取。志乃称其“号哭霄征”(霄即宵字。北碑字体不正类如此。又赠官之徐、扬、兖、济四州刺史,史作扬,志乃作阳,尤谬),驱车弗息,鞠旅誓众,哀感三军,散发秦庭,投身魏阙。又云,王以本朝阽危,志殉社稷,尊官厚俸,一不关心。竟是忠孝节义之流!谀墓之文不足依据若此。志云葬开邺城西坰,盖今之彰德郡城,非复邺城旧址也。书法遒美,颇近《刁遵》、《张猛龙》。闻掘出殉葬宝器颇多,俱为磁州官库收去。
十六日(二十二号)晴。未刻至顺校上课。答访宋位三(名梦槐,平遥人,癸巳同年),解衣畅谈,冒微雨而归。复三兄信。
十七日(二十三号)晴。采涧率儿妇、两女游津,宝惠侍行,辰刻附早车去。饭后偕锡兄游护国寺,日用之品咸备,小民微技寸长,皆可借以餬口(如凿花样,制洋灯纸罩,以土木作小玩具)。彼二三十岁壮男,乃专恃沿街乞讨为生活,真惰民之尤。余遇乞丐之老病者、残废者,每施以钱文。独于此等惰民,置之不顾。顺访朗轩、慎之、聚五,适范诚斋在坐,相与剧谈。又为慎之写对两付。出城至武进馆一行,移祀文昌、关帝像于友善堂,以原祀屋三楹居人,徇住馆诸君之求也。
十八日(二十四号)阴雨竟日。土膏滋润,花木生意盎然,唯梨花、海棠零落掩地,不胜惆怅耳。饭后至桐琴甫处,为月坡及琴甫夫人复诊,适涛贝勒在坐,抵掌痛谈。诊毕冒雨游其家花园,地不甚大,结构颇精。牡丹一株,高约七尺,几成小树。曩闻曹州牡丹树有高过屋者,都下未闻有此。枣花寺素以牡丹名,亦只三尺高耳。结葩甚旺,已辨色,
得气厚,固宜其开之早也。又白海棠正繁,与苹果花相掩映,一片莹洁,徘徊玩赏不忍去。
龙伯新赠余《古今医案》十册,嘉善俞氏震所辑,扩江氏《类案》,而更加精审。聚无数名师之所经验,一一聆其议论,受其指示,增无数知识法门,治医家言之乐,孰有过于此者。嗣后每出门,即挟之车中细阅之。发端于此,后不具记。灯下朗读《文选》中刘子骏《移太常博士》文,陆士衡《豪士赋序》,劲气回旋,声情激越,颇悟文家顿宕吞吐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