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78 页/共 95 页

游次觉满目荒凉,不胜今昔盛衰之感。傍晚,至大德通,赴朗轩、梦九之约。座有右玉张芝塍,参议院议员,善许负之术,其相余,谓五十以前,作京朝官而无权,五十以后,不能在中央。今年下半年,即可膺边疆重要之任,手握数权。又评余性情雄毅能当大事。力劝六月留须。 二十三日(二十七号)晴。饭后偕锡兄春仙观剧。接云依信。又接周衡甫先生信,汇到洋一千四百元。信成储蓄四折,得洋一千四百七十五元,除汇费,酬劳经手人,及酒饭成交费,所得仅此。六房茝汀本存二千元,今应得七百八十元。 二十四日(二十八号)晴。饭后丁芝宇约春仙观剧,余又别约琴甫。傍晚忽大雷雨一阵,琴甫约六国饭店夜餐,适有外国音乐部侑食,极可听,足以悦心舒脾。芝宇名传福,镇江人,桐生年伯之子。光绪初,丁年伯母屡病,先君治之辄愈,故感先君至深。先君之殁,年伯母来吊痛哭,拊视余及五弟,极怜伤之。忽忽三十五年,询之芝宇,年伯母亦久下世矣。 二十五日(二十九号)晴。汪敬之、王念伦来谈。汪敬之谓吾辈任事,须聚精并神,注重一事,切忌务广而荒。此言深中余失。又谓做事只问我肯做不肯做,无所谓做不到。 其言足以激发志气。龙溪四无之说,求之物理,实是如此;性相平等之说,求之性体,实是如此;息息归根之说,求之工夫归宿,实是如此。其见解起悟,或有时透过阳明一层,而工夫却无着手处。唯泾阳言修,言悟,言吃亏,言小心,言当下本体工夫,无不合一。 饭后赴进步党换证书。又赴社政会。又至嵩阳别业赴中国工党欢迎会,公推余为总参议。 在恒裕少坐。董润泉来夜谈。 二十六日(三十号)晴。闷燥殊甚。石顽偕永贞上人来访,湖南诗僧也。西刻至惠丰堂赴北城医会公局。 二十七日(七月一号)阴。看《泾阳年谱》。《泾阳十书》,为余十年前拳拳服膺。自称私淑弟子。今更拈起玩味,觉意境又与前不同。申刻微雨,冒雨至顺校。至同兴堂,赴萧翰臣之约。质雍来弦歌。 二十八日(二号)晴。看《通鉴•魏明帝纪》。杜恕谏用廉昭诇讦大臣疏,语葚切至,而文特长。经涑水删润登之《通鉴》,弥觉事理充足,曲折尽致,读之数过而不厌,足见贡父炉锤之妙。饭后隐公来谈,论龙溪、泾阳、景逸之学,极有道理。处今日诪张嚣竞时代,乃能为举世不为之学,真难得第二人也。又释否、泰二卦初爻之义,知其所得者深矣。曹涤新亦来久谈。晚至醉琼林赴王仲芗之约。阅《东方杂志》,有《社会今日趋势吾辈自处之方针》一篇,煞有见地。 二十九日(三号)晴。未刻至松筠庵,与李、袁、金、高四君议农会事。南园来夜谈。南园新买石印汉隶四种,内有明拓《张迁表》、《武荣碑》,皆有覃溪跋语。以余所藏旧拓本相比,《张迁》不相上下,《武荣》则字多而清楚,较石印本当早百馀年,真宋拓也。 学书不透隶书一关,终无根柢。 六月初一日(七月四日)晴。桐城叶华生(英。玉书同年之侄)来见。饭后为郑师写扇二柄。石顽、珩甫偕来。灯下作孔社辞职书。数月来,含忍相处,志愿不达,宗旨不同(吾之志愿、宗旨,在举行先圣祀典,以示依归;编辑社报,以洙泗学说正人心而靖民气。而徐社长则日孜孜于画公事,指定职员,推举名誉社长,开会欢迎阔老,每星期作例会),名誉日隳,进行无望,匡正则斥为反对,黑稿而联署姓名,若再依违其间,未免自欺其意。与石兄熟商,决计相率辞职。亚蘧责余于开大会投票举社长时,自信过深,不肯运动票数,致此失败。斯言诚是。然区区一正社长,乃亦出其种种卑险手段,无所不至以谋之,岂余所能逆料乎?无事偶检小徐《说文系传》阅之,大有深味。古圣制作之原则,生人递变之见端,以及生理、形名、植物、动物诸学,悉可于文字中推求。从前但视为音训小学,作治经之阶梯,今乃悟其精深若是。小徐按语巧密博雅,允为许君功臣。余治《说文》,在光绪乙酉至庚寅,购书颇富,独未见系传。致力最深者,为段茂堂、王菉友两家。 近五年前,始得此姚氏翻刻本。嗣又得祁氏原本,然日力脑力,均远逊少年时,不能定课自淬矣。儿辈光阴虚掷,更甚于余,岂非至可痛惜之事! 初二日(五号)晴,甚热,避暑不出门。静坐簃中,读《通鉴•魏明帝纪》,以陈志细加参核,乃知涑水剪裁去取之功。妙义环生,绿阴满地,顿忘门外炎威矣。 初三日(六号)晴,燥热殆不可耐。午刻赴农会,为讲习所诸生行毕业礼。会中备午餐,餐后拍照,时已四钟,驰赴亚蘧广和之约,宾主已散矣。石顽兄来夜谈,论诗说掌故,欢畅几忘更深,朋友间久无此乐矣。徐社长复书,盛诩其修饰房舍之功,将以此为官场之美富乎?无胸襟,无眼光,隔靴搔痒而已。牧斋、梅村入本朝后,诗多微词座语。从前怵于文字之祸,不敢明言,今日何人能作郑笺乎?石顽盛称同年文道希(廷式)宫词四十六首,据为信史。文诗多及掖庭秘事,近于《汉武内传》、《飞燕外传》。自谓得之于其女弟子珍妃、瑾妃,皆外人所不详。然道希衔西朝戮逐之恨,恐有附会失实处,殆谤书也。 石顽笃信之,过矣。 初四日(七号)阴,天忽凉爽如秋。社政进行会举行周年纪念会,到者六十人。巳刻开会,午正散会拍照,丹云丈备午餐。孔社来社员十人,代表全体,出而挽留,晓晓聒耳,不得请不去。余于是再辞职矣。若仍腆然就职,不特近于儿戏,而反复无常,亦太无人格矣。徐社长亦来絷维,未晤。刘壬三来商校事。客去倦甚,依枕朦胧。 初五日(八号)阴,傍晚微雨。吴竹楼亲家来谈。李毓如丈电招为其儿妇诊病。至则棺椁衣衾俱备矣。余诊其脉,犹有一线生机,审为热入血室,姑依法治之,未知能挽回否。至顺校议接办下学期招生事。小暑节。 初六日(九号)阴。小松、季超两丈来谈,邀往聚魁坊午餐。出城至李处复诊,似有转机。病势至此,犹复顾虑多而议论杂,最为医家所忌也。换胶皮人力车至北城赴马辉堂约。归路过内东华门,凄怆欲泪。 延子澄学士书来,以昔年三十三天征和诗卷独无余诗,请为补作。爰依韵答之。河山既异,风景亦殊矣故园荒尽瓮城边(学士以蒙古部落驻防镇江),小隐长安别有天。飞白漫寻栖凤苑,削青早断获麟年(学士自国变后断手,不复吟诗)。清泉洗耳传新语,破帽随头恋旧缘(君杜门不闻世事,发辫犹存)。(原稿空出一行半,未成或未录尾联。) 初七日(十号)晴。葛霞仙同年来谈。饭后至李处复诊,病竟不可为,兴辞而出。 在恒裕少坐,雨至驰归。竟夜檐溜琮琮。入夏电扇盛行,电机终日不息。外国电灯线,裹以胶皮,预防危险(胶皮不过电,工人修理电线,皆用胶皮套护手),北京电灯公司股本不足,概用明线省费,平日又无人查看,电线往往断坠,行人适经其下,触之立毙。巡警及旁观者,或不知而扶救(疑其中暑),传触俱陨。入七月后,旬日间死三人矣,至可惨痛。而公司视为当然,反归咎于行人之不慎,情尤可恶。宝惠建议,由社政会公函致内务部。请其严切向公司交涉取缔,亦慎重人命之举也。 初八日(十一号)雨竟日夜不断。余昨夜欠睡倦甚,镇日倚枕听雨。看《通鉴•魏明帝纪》。又读《蜀志》数篇。余于陈志究心三十年,所得有出于前人眼光所未及者,拟作《三国志发微》,以申其意。接新加坡吴翘云信。吾所看月出之报三种,曰《东方杂志》、《庸言报》、《震旦杂志》,皆有实际。余语锡兄,谓儿辈中如有嗜学有志者,每月不必读他书,但取三报(《庸言》近来颇无足观,当易以《不忍杂志》),定为日程,专治而详究之,更参以《亚细亚》、《国华》两日报之时事总论(京师日报数十种,以余所见,此两种议论较平实)。不过一年,即可成政治、法律学问通才。此事实不难,无如程度不足,志愿不宏,不能为,不肯为,徒悬虚望而已。 初九日(十二号)晴朗可喜。饭后答访贞盦,未值。又访顾二兄,亦未值。至李处行吊。石、朗、珩均来夜谈。卿和归自沪宁。接大兄信。 初十日(十三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又赴公益会。傍晚至南五老胡同,祝查维周生日,一则践众乐会公约(是日演剧,乃众乐会全部,即椿树三条俱乐部也),一则闻侗厚斋(伦贝子之胞弟,辅国将军)、王君植均登场,欲聆其雅奏也。两人皆酷摹谭派者。归寓甚早,夜凉殊爽。 十一日(十四号)晴。恒裕拍电谓锡兄病剧,促往诊治。急驰视之,少腹牵腰痛,汗冷肢厥,神气索然,诊系阳虚,肾经受寒,肾水上泛。参用仲师真武,附子细辛,桂枝去芍加附子诸法,扶阳温肾而镇寒水,自谓时医无此方也。石顽、会臣二兄坐簃纵谈,竟忘夜深天暑。石兄说秦晋事,会兄说闽事,皆革命军真相也。接四兄沪信。江西抗命,北军不得势,姑息调停。余早策其必有今日。恐东南从此多事矣。 十二日(十五号)晴。江子厚来谈。饭后出城,为锡兄复诊,所苦全平,已涉庭院矣。昨用药悉本伤寒方而稍变化之,遂收奇效。长沙书岂可不读哉!教育、内务两部,务扬西医而抑中医,甘心为白人之孝子顺孙,一般恶魔降生世界,造劫杀人,天心毋乃太忍乎?写至此,热泪满框。入城访南园不遇,腹枵甚,索油烙饼饱啖之。坐小楼,遍观所买石印诸汉隶,有端忠敏所藏《瘗鹤铭》全册,颇可玩味,乃知石庵相国写三点水偏旁之下一∕,纯师此铭笔法。日稍斜,往北城东四牌楼十条胡同访荫午楼,亦不遇。 十三日(十六号)晴。饭后赴顺校监试中国历史,学生磨墨舒纸求书,为写数幅。 归途过嘉应馆诊小孩病。抵家,顺王府有马车来迓,即乘往为福晋诊病。石顽、珩甫来夜谈。接大兄信,为田租分理事。 十四日(十七号)晴。王仲芗来谈。沈少芙(忻)携大兄信,偕其兄愚溪(夔)自上海来(少芙为大兄之姊甥)。侄婿吴德波亦自沪来。饭后赴顺校监试国文,又为学生书 屏联多件。江西首乱,与江、宁、扬、徐、安徽皆宣告独立。余前言不幸而中矣。冯华帅为江北经略,宝惠以秘书长从戎,不及两期,再见兹举,而时局大不同矣。锡兄来宿簃中,病已大愈。 十五日(十八号)晴。宝惠调李师葛充秘书,随赴前敌,柬约面商。师葛志在借手为清室复雠,胆气甚壮。人心难测,南人未可轻用,若师葛则可信也。饭后甚热,坐书斋读史。又写出象山、慈湖双明阁公案,致隐公参之。世乱如麻,吾辈方从冷淡中讨生活,乃真乐境也。抑邪党棋布都下,一出大门,风波颇恶,此亦避乱之道耳。傍晚至西交民巷浴堂洗浴,遇朗轩、劭箴,朗代付浴资,铜元十二枚而已。浴后修脚,价六十二枚,较诸前门外新式浴堂,其价一元或五角者,不过洋铁盆、木盆之别耳。晚风顿凉,滑爽可喜。 朗即来谈,会臣继至,纵论至夜深。江、浙、湘、粤皆独立,传染之速,竟与宣统三年无殊。 十六日(十九号)萧亲家归自张家口,来谈。四钟至顺校丙班毕业摄影,为作同学录序言。五钟全体学生具简公宴天福堂,情谊之洽,为自来各校所无。 十七日(二十号)晴。上午九钟,社政会开特别职员会,以南方扰乱,人心不宁,惩于去岁正月第三镇之变,恐项城复调外兵以自卫,拟上陈请书于国务院内务部,条陈保安京师事宜,由余提出议案,众论佥同。又由刘孟禄提议京师二十馀处养济院,收养贫民数千人,万一财政部无米可发(仓中久无颗粒,由部发备购买),纵饥豺渴虎于市巷间,深为可虑,拟函致内务部警察厅,亟筹善后之策。众亦赞成。此二议,皆要政也。丹丈邀余及锡兄至三义轩午餐。归寓避暑不出门。卧看李卓吾《焚书》十馀篇。卓吾合儒释而一之,得谤最甚。余观其见解超脱,论学入神髓处,非腐儒饰门面者所能梦见也。余讲学三十年,束缚妆点于理学格套中,全无真我。近三年始入悟境。石、朗均来夜谈。 十八日(二十一号)晴。王亦韩、陈幼恒来见。饭后顺邸以马车迓诊,衡亮生旋到讷乐庄(即顺承郡王),邀富庆堂晚餐。朗又来谈。 十九日(二十二号)晴。叶华生来见,出示南方平乱条陈,殊有胆识。饭后隐公来谈。在三松精舍丛绿阴中,证明双明阁学案,启发良多。烽火连天,炎威灼地,吾二人独究极心性之学,作凝静工夫,将来经纶事业,悉基于此。今世所谓伟人元勋,适与此相反,安望其有德业功名乎?傍晚微雨,步行为会臣诊疾。 二十日(二十三号)晴。批阅顺校历史试卷。未刻至恒裕,又至聚魁店访李醉樵。 酉刻在家备酒肴请吴德波,约卿和、安朗两侄婿作陪。 二十一日(二十四号)晴。宝惠以秘书长从冯军统南征。晨五钟起身,燥热特甚,不敢出门。评阅校卷二十馀本,以头昏而辍。晚凉。偕锡兄至恒裕,提回现洋四百五十元,为杜门之备。又买米十五石,付价一百五十元。在瑞记点菜六色,坐恒裕院中晚餐。看《焚书》十馀篇,心地活泼清凉,颇能消暑。 二十二日(二十五号)晴,酷热不可耐。评阅校卷毕。五钟至松筠庵,与李、金、高、郭四君会商农会事。石顽来夜谈。话兰簃北窗外藤花忽又盛开。犹忆辛亥九月,宝惠南征,西圃海棠枝梢忽开十馀花,红艳过于春日。师旋,遂拜副都统之命。 二十三日(二十六号)晴,酷热不解。为社政会作书致司令筹防局,筹画保安京师五条(一、勿调外兵;二、多添马步队巡逻;三、宽积粮米;四、命商民住户练团自卫;五、全力维持金融机关),皆重大切要之政策。又附书言,京师内外城四郊教养贫民各厂院,计二十馀处,所收不下二千人,每季官发米石,有不继之势,宜预筹安插之策,以善其后。久不拈笔作文,兼以汗流心烦,脱稿颇苦,静卧看《虞初续志》十馀篇,以定心气。 傍晚雷雨交作,稍觉凉爽。余肄医学,最得力于徐灵胎先生《伤寒类方》。执方法以运圆机,头头是道,读之几能成诵。近日所见,颇与先生不同,且有出于先生之说之外者。每夜就枕前,必静读数条,随读随笺,以蝇头细字加于书端文尾殆满。倘能竣业,拟名曰 《徐氏伤寒类方新笺》,以记心得。 宝惠以秘书长从冯帅南征,作诗送之 烽火光中万户残,南征六月敢(原作“不”,改作“岂”)辞难。(〔眉〕一虚字耳,三易稿而后定。修词岂易言哉?)平巢亚子能开晋,辅汉留侯自报韩。(〔眉〕第四句用意之精,使事之切,颇用自喜。以黄巢作比,固是一家血脉也。)十幅旌旗磨盾墨,三吴父老望壶箪。行军善济唯仁恕(辛宪英勖子羊王秀语),满目疮痍未忍看。(石顽兄云,第四句七字如长城坚不可破。又谓第三句公之所望于公子者,意欲何为?余笑而不能答也。永光师谓,无一字非从真意发出)。 二十四日(二十七号)晴。荷花生日,永光禅师本约至积水潭赏荷花吟诗以祝之,为世乱所阻。傍晚永师遂偕石顽兄见访,余备蔬素款之。午后诣社政会。干鲜果商会因有孔姓诸人别立公司,重征加税,垄断科罚,绝商人生路,具呈本会,请为申诉禁断,众皆赞成。江子厚来夜谈。禁卫军专电报告,大营已驻徐州。发上海大兄信,露封不缄。南北交战,例须拆阅书函,但问平安而已,不及时事。 二十五日(廿八号)晴。为干鲜果公司事,由社政会具呈国务院,饭后起草,一挥而就。根据法理,颇觉义正词严。热甚,不能多看书,晚凉,访朗轩,为其侄立农诊病,久谈而归。(补记昨日事)相传今日为关圣帝君诞辰,焚香致敬。吾平日虔奉关帝、观音菩萨、纯阳吕祖师。童时即知尊关帝。嗣后屡着灵应,故奉事最虔。吾母事观音菩萨,不孝念亡母,故奉菩萨。前岁采涧夫人忽患啼笑病,梦至西圃,见一黄衣老妪授以药,病立痊。黄衣者,吾西厅所奉菩萨像也。此像本在南横街江苏萧氏处,余移归祀之。未三日,萧氏遭回禄,屋俱烬,而此像以迁余处获全,若避劫者。余与祖师并无因缘,而心目中若常有祖师在前,为余呵护,且时时似有道法传余,实不解其所以然也。儿辈后人见此记,不可斥吾为迷信。 二十六日(二十九号)晴。看《通鉴•明帝纪》。酷热,目为之昏花。傍晚,偕锡兄至西交民巷洗浴。华生来夜谈。夜热,几不成眠。接量婿日本书。 二十七日(三十号)晴。先大夫忌日拜供。此光绪己卯年事。其时天气酷暑,不孝于前数日自通州骑驴驰归。情景犹在目前,伤哉恸也。看《通鉴•明纪》讫。晚凉,受石顽之托,访贾孟文调停租屋事,未值。顺访石兄,见三嫂及女公子。湖既复,赣逆失其巢穴。北路张军累战皆捷,势如破竹,直指浦口,上海连攻制造局而败。黄兴知大事已去,弃南京而逃。城中无主,电迎程德金;应德闳。北军遂复江宁。岑春煊当叛党初起,推为大元帅。既而见南军势衰,逃回上海,不容于外国工部局,被逐遁香港。统计春煊为人,对于清室为叛臣(宣统三年十一月春煊电政府,促皇上逊位,又电项城劝进),对于岑门为贼子(其父襄勤公毓英,以一佐杂带兵克复滇黔,尽忠帝室),对于民国为乱党,甚至对于黄兴为狡滑不义之小人。可为无耻之尤。 二十八日(三十一号)黎明震雷大雨,淅沥竟日夜,炎躁之气稍解。先大父生辰拜供。许仲衡自密云来见。董润泉来久谈。致宝惠信托司令处附递大营,并录去诗一首。灯下听雨,读《文选》魏晋人诗。其沉郁骏迈之妙,但久读之,便可使诗境大进。余嗜读《三国志》,而于注中所采鱼豢《魏略净,尤所剧赏,前记已屡称之,以为与休文《宋书》,可称史家二隽。《宋书》列于正史,又得郝兰皋表章之,得以脍炙人口。鱼氏则其书久亡,而残编断简,仅见于裴氏注中,世几无知其姓名者。文人撰著,固有幸有不幸耶! 二十九日(八月一号)天将明,大雨声势澎湃,如翻江倒海,魂梦皆惊。午刻暂晴,偕张、郑二师步游太平湖,石桥听水,清风拂衣,不复知在长安尘海中矣。雨复至,风遒势猛,檐溜如绳,前后院水深一尺,澍孙赤脚坐木盆中,浮行波面作小舟,大可拊掌。竟 日看雨,唯随意检读《三国志》注中所载诸文。魏晋人文气骨清遒,色泽腴茂,复有逸韵纬于其间。上承两汉,下开六朝,为文质相兼大枢纽。余近年作文,极喜学之。大约多缀偶句,而时用顿宕之笔,疏其气以取远神。一折一转,潜气内运,或排或荡,似断似续,遂觉沉郁绝伦。自古文家以桐城派提倡宗风,无人知此韵味矣。灯下又看医案十馀条。司令处电告,大营在徐州,甚平安,即日拔队前进。 七月初一日(二号)阴。偕两师步行太平湖。申刻出城,答访袁亲家。雷声复作,稍坐即行。中途大雨忽倾,入定一报馆避之,与石兄、永师立谈,雨止登车。城门水深三尺,汹涌如潮,亦奇观也。抵家又雨,衣裤俱湿。以藤花四朵赠贞盦,贞盦以四律见贻。 约石顽兄、永禅师素餐,坐藤花下纳凉谈诗(补廿四日作) 避世参寥子,迫凉静绿天。诗真留本色,机息见初禅。笋馔甘逾肉,藤花艳映莲。 风尘门外恶,独坐渺山川。 初二日(三号)夜雨如注,竟日不止,街衢成泽国矣。坐簃中写扇三柄。看《通鉴•魏少帝纪》。读《史记》老庄列传,穰侯传,白起、王翦传。接宝惠徐州信,宝娴常熟信。 致刘仲鲁信,为史挹珊事,又致挹珊一纸。娴女信谓,一般大老官,蚁附上海租界,无隙地,有露宿者,南人之无志气、无胆量,一至于此。呜呼!上海租界其遂足恃乎! 初三日(四号)天竟放晴。饭后至太平湖散步,波纹树影,如入画图。至顺校监视核算分数。石顽兄来谈。接宝惠徐州信,七月卅一号所发。 初四日(五号)晨雨一阵,旋晴。高铁民、叶华生、钱士青相继来谈。士青归自英美,话其政治、风俗甚悉。欧美生活程度,高于中国京师十倍以上。用钱极少以洋二角起码。寻常友朋小宴会,须费四十元。若大宴会,动辄一二百元。吾辈生于中国,真大幸福。 而一般洋迷,乃竭力摹仿欧美之奢侈,岂非丧心病狂。华生述安庆十日之间,换七都督。 祁荫寰、刘国栋大战于城中,祁大败,居民奔避塞途,开机关枪击之,冲血路踏尸遁去,奇惨不忍闻。饭后看《通鉴》十馀叶。张珠舫来交天津七月份经费洋三百元。傍晚,偕郑师至进步党本部(即醇王旧府。所开新门正在吾居影壁后),访于泽远。泽远导游,园林焕然,顿改旧观。循太平湖而归。晚饭后,孔公择来请为其四嫂诊病。头痛证也,几为庸医治坏。按头痛而兼发热,其为三阳经无疑。发热而兼口渴,恶心,小便赤,则又属三阳经中之阳明证无疑。仲师规矩森然,丝毫不爽。一般庸医所用,一派香燥之药,乃从太阴经着手。夫太阴湿盛,固有头痛,然头痛而兼发热,亘古及今,太阴无此证也。(此尚是高视若辈之论,其实此种庸医,安知何者为太阴经乎?)余用石膏、白芷、麦冬等味,并令恣啖西瓜,纯降阳明之热。复天津杨景乔信并收条。 恭阅宣统政纪,见毓鼎所上痛陈时局封章 侨压榱崩已自哀,眼花重睹劫馀灰。可怜一纸孤臣泪,留作前朝史传材。 初五日(六号)晴。至孔处复诊,头痛稍减,而病人复中暑邪,殊为棘手。又为仰恭夫人诊疾。仰邀四海春午餐。南漳陈禹臣(锦)携门人雷诗伯(咏章)书为谒。石顽和残韵诗一首,残、韩、箪三韵,扎硬寨,打死仗,诗中挽强手也。朗轩函示雨中遣闷数诗,味清而长,诵之惆怅。接大兄信,沪寓平安。又接量婿、娴女信。 初六日(七号)晴。天将明,电铃乱鸣,孔处以病危促诊。披衣登车,路始辨色。 病人脉证俱凶,勉开一方,以扶胃气。归复就枕,至午初始醒。饭后孔公择来,以病有转 机告。复往诊,美国女医在坐,知余至,甚不悦,谓中医能任之,则彼告退,否则举家唯彼是听。余诊其脉,似尚不至死。幼云夫妇及其儿女环请余担任,且曰;生则余之恩,死不负其责。乃谢西医使去。余枯坐空屋中,澄思渺虑,竭识力所及,为定一方。不特欲延其生,且与西医有竞心焉,使知吾中学之大有用也。隐公来论学。灯下复刘龙伯书,谢其作《疟病正义》序。接宝惠宿州大营信。永光师送和诗来,五律格高而气清,非九僧诗所能限其境地。 初七日(八号)晴。七夕,立秋节。八钟孔处促诊,变证蜂起,病与心违,甚觉棘手。出城访亚蘧,尚未起,因为衡侄女诊疾。至便宜坊,约石、亚小饮迎秋。诣三兄久谈。 朗轩来夜话。余连日至孔处,目击病象,懊闷异常。晚饭前阅士劝函报病情,顿觉头眩气闷,状类中暑,撤灯静卧片时,稍愈。次晨知士劝夫人竟不起,怅惘不怡者久之。 初八日(九号)晴。秋热甚烈。黄友仲来谒,笏兄之婿也。傍晚至六国饭店,赴增寿臣之约。各菜精洁软美,与吾口齿极宜。夜热汗濯,竟不成眠。 南园以雨中排闷诸诗见示,爰和其意连雨断人事,定中坐静心。急飞檐泻瀑,徐度溜鸣琴。晦昼思清节,忧生激苦吟。 长安万家树,同听几知音。(〔眉〕次联一急一徐,一见一闻,皆唐律也。) 初九日(十号)晴。未刻赴社政会。又赴廿四属联合会(为通、宝、武、香、房水灾请赈事)。至孔处唁士劝。石顽来夜谈。卧读杜诗消暑,总是不着一直笔,不下一死语。 初十日(十一号)晴。先妣忌日拜供。看《通鉴•邵陵厉公纪》。山东刘国霖持徐仁甫书,请为其兄芹斋诊病。凡初病、轻病者,皆不肯轻延吾诊,迨事急相求,则已为庸医杂治而成之坏证,其本相不复可见矣。故余所治者,皆棘手病也。然往往因难见巧。余之终日研究医经,博览诸家之书者,以此。石顽、会臣来夜谈,三鼓后余促之使去。客去后,犹诵元微之《连昌宫词》一过,然后就枕。余旧觉《连昌》不如《长恨》。沈归愚评诗,亦深致不满。年来躬历斯境,三海颐和,皆尝纵士女游玩,乃知连昌词意之切,情景之工,令人读之落泪,非《长恨》所可比肩也。 十一日(十二号)晴。过中元节。晨起祭神谢宅,午刻祀先,荐茄饼。饭后至刘处复诊,病势大减。昨用黄芪、白术治五心烦热,参用炙甘草汤治肺瘘吐粘沫,古法之可遵如是。脉本洪大无伦,服药后今日反见弦细真脉,使误以苦寒投之,殆矣。朗轩来久谈。 余出所藏精拓二爨碑共赏之。《宝子》尤险峻,开小欧《道因》之先路。昔人谓作字宜力追险劲,余忽悟学坡书,正当参此一机。此中消息甚微,未可为不知者道也。 十二日(十三号)晴。华生介其友沈竹坪来见(怀宁人)。顺校新请学监梁柱云(桢材)亦来见(高阳人)。申刻至农会,议开办农业学校事。晚,在家备酒馔,请袁幼安亲家,请作霖、剑秋、友仲、吉甫、珏生作陪。以许小篆托剑秋,得其允诺。接宝惠信一纸,差弁南姓携来。 十三日(十四号)晴。巳刻至顺校,考试新招诸生,请梁柱云点名监场,高铁民、王卓元阅卷。凡试四门。纶、懿两儿均与考。在校午餐。卓元约至家中,为其妾诊病。石兄来夜谈。花老约江苏馆晚宴,正陪各客,皆孔社中人,是正社长请客也,遂辞之。因前和听雨诗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本意,乃检《郑风》风雨章笺疏读之,遂连阅前后诸篇,因悟为学最不可存成见,朱子说诗与东莱不合,遂并东莱所信之小序而推翻之。凡《郑风》讽喻时事之作,一律改为淫奔(夫子所云“郑声淫”,指其声耳,非诗语也),不复顾其义之不安。即如《风雨》篇,处乱世而思耿直清修之士,心苦情长,其味弥永。朱子忽以风雨为幽会之时景,君子为所欢之奸夫,无论诗中名义全然不符(奸夫可称为君子 乎?),而辞气浅直,了无馀味矣,不亦厚诬前贤乎?元明以后,尊朱至矣,而说诗者多不宗之,足见心理之不可强同矣。 十四日(十五号)晴,甚燥闷,殆将雨矣。人在空气中,犹鱼在水中,鱼失水则喘,人缺空气则亦逼迫而喘。空气郁塞太虚,不得四达,人因之而燥闷。达郁极而流,则大雨降矣。《礼记》之说雨,谓天气下降,地气上腾。今西人所发明者,吾中国人早知之矣。午刻至畿辅学校,暑假满开学,午餐而归。读《三国•魏志》二卷,写应酬字八件。史益三来谈。傍晚雨屡止屡作。顺校揭晓,懿取第一、纶取第二。接宝惠蚌埠大营信。 十五日(十六号)阴,顿凉。王仲芗来谈。会臣患痧,促诊,急往治之。饭后至刘处复诊。同乡在松筠庵议赈被水六县(通,永清,香河,宝坻,顺义,武清),公推余为坐办。访石兄略谈。珩甫、润泽、质雍、敬斋来夜话。接娴女信。微雨。 十六日(十七号)晨雨。饭后为会臣复诊,已大愈矣。至津浦铁路公司议农会溢利事。又至助赈所推定各路放赈人。灯下撰《崇陵传信录》三条。行营有便人,乃致宝惠信。 江皖兵乱虽平,元气伤耗殆尽,亟宜招辑流亡,休养生息,自以推择良有司为第一义。行政长官必须由中央简任(节镇自为留后,或令军人要求节钺。此唐藩镇之积习,不意于民国见之)。县知事必须由长官委择,不许以本县痞棍得厕其间。司法独立之审判厅,徒知捣乱,未尝为民间申一冤折一狱,小民冤抑不平之气,最易酿成大乱。此后审判权必须还诸知事,使有完全之管理权,庶几有长治久安之望。嘱惠以此意转达冯帅。卧前读《魏志•袁涣传》。所言所行,皆今日对证药也。吾于《三国志》治之甚专,从政、处世、立身之道,行文之法,皆绰乎有馀。 十七日(十八号)阴。会臣赠我素心兰一盆,清芬沁人。饭后至刘处、尚处复诊。 石、朗皆来夜谈。良宵良友,每夕来破寂寥,洵乐境也。颂臣抄示宝惠十七号来电,前军已占幕府山北岸,张军已占紫金山。客去,撰《传信录》三条。毓鼎受孝钦显皇后知遇之恩,然其生平失德误国,隐伏覆祚之根,千秋有公是非,未便曲为讳饰。独至掖庭暧昧之事,如文廷式辈所传述,几等《飞燕外传》者,则一字不书。匪特有伤忠厚,而风影无凭,亦不当信口汙蔑也。 十八日(十九号)晴。午刻仲芗电话,邀余过公马司寓中便饭,并晤杨老八,共商东陵放荒事。缘泽公与直督因此相持,欲从中调处也。归路过会臣略谈。灯下编《传信录》二条。陶兰泉侄婿自沪来。 十九日(二十号)晴。徐敏伯来谈。未刻赴顺校,与桂云商定校中规划。归途过助赈所,阒其无人。归则朗轩在此。薄暮天骤变,黑云如潮翻卷,隐隐有龙腾踔其间,晦冥不辨一物,雷声隆隆,微雨一阵而止。(〔眉〕次日知东北城大风发屋拔木,骤雨如注。) 一时许即霁,月色皎然,白云如鱼鳞可画。变幻之速如是,奇观也。宝惠以功绩卓著,颁赏四等嘉禾勋章,并由铨叙局发给证书,钤盖大总统印。叙去年保卫勋也。 二十日(二十一号)晴。戴仲嘉(礼曾。江宁人)介师葛来见。饭后撰《传信录》一大条。八钟至新开路,赴美国人克伯之约。归寓润泽在此夜谈。发宝惠信,内附会臣信。 托司令处递。旋接惠自滁州所发信。 二十一日(二十二号)晴。起稍晏。文六舟坐马车来请,为其父述堂五兄诊病。肺脉已见败象,浮阳飞越,势不能久,对之惨然。询其病,由七情内伤而起,不过三口,竞难挽救。谢不开方。禹门、六舟坚留午餐。餐毕,余复入内视之,隐与诀别也。余曾疏劾苏抚恩寿,述堂时任藩司,余薄其为人,疏中牵连,颇有相轻语。后述堂罢官回京。始与熟识,虽不读书而喜近文墨,性情亦忠厚,交谊日笃。年来老友凋零,恐此后又弱一个矣。 又至刘处复诊,芹斋不谨饮食,力戒之。归撰《传信录》一大条,颇以简雅自喜。会臣来夜谈,夜深始去。亚蘧亦来谈。闻上海乱兵劫租界,不知确否。极以大兄为念。吾屡劝大兄挈眷北来,而恋恋沪上,坚执不从。 二十二日(二十三号)夜雨达旦,天顿凉,可御夹衣。思缄白青岛来,留其午饭。 六舟复乘马车来迓,居然大有生机,非初念所及。乃息心静气,为定一方,自谓颇极灵巧。 归撰《传信录》一条半。石顽言:《定一报》逐日登载此录,风行一时,皆称为光绪朝不可多得之信史,闺阁读之,有流涕者,且云此君不负景皇矣。室中插玉簪五十朵,色洁香清,安得人品有若此花者乎?二十三日(二十四号)晴。处暑节。午刻备酒肴请思缄、兰泉,仍约剑秋作陪。客去至社政会,会中诸君公赠余银质包金名誉徽章。又至松筠庵议联合会事。又助赈所事。 又农会事。朗轩来夜谈。接宝惠廿一日浦镇所发信。寄宝娴信并人参膏等,托兰泉带。接门人范俊丞信,索吾书甚切。三兄得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