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8 页/共 26 页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远滩。   春气着山萌秀色,和风清水弄微澜。   虽是六十里路,马来得快,起身迟了些,到长安时,日已沉西。叔宝留心,不进城中安下处,恐出入不便。刚入街头,离光泰门还有八里路远,傍城市半山林的所在,见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落地宽阔,挂一个招牌,写陶家店。叔宝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急促,寻不出大店家,且在此歇下罢。” 催趱行囊马匹进店,各人下马,解面脸,拂尘灰。手下搬行李,进客房,马拆鞍镫,槽头上料。众人都到主人大厅上,挂许多不曾点的珠灯,倒摆好几桌盛酒,还不曾有人坐。众豪杰乱坐于席上看灯。主人进厅,致殷勤之意:“列位老爹,不弃菲肴薄酒,今日就看灯罢。” 叔宝道:“有这等贤主人,也只是厚谢了。” 这个酒席,是主人亲故看灯的,见他众人坐在席上,也不过是口角春风,虚邀众人。见叔宝应承了,主人却难改口,叫手下快些暖酒。主人到自己房中,拿几张帖子,命手下:“ 把请的酒客转都辞了,今日到了一起客人,都是冠裳之列,借这个酒席款留了,容日陪罪罢。”秦叔宝这个有意思的人,难道不知主人是口角春风,如何就招架他吃酒?他心里自有个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们吃了晚酒,没事干,街坊顽耍,惹出事来。他公干还未完,只得借主人酒席,款留诸友到五更天。赍过了寿礼,却得这个闲身子陪他们看灯。叔宝留心到此,酒也不十分吃。众朋友开怀痛饮,三更时分尽欢,方才回客房中睡。正是:   触处花灯忘却夜,酿来春酒是生欢。   叔宝却不睡,立在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家伙,与叔宝立在一处,问:“公贵衙门?”叔宝道:“山东行台来爷标下,奉本官赍寿礼,与杨爷上寿,正有一事奉求。” 店主道:“什么见教?”叔宝道:“学生奉差长安,经行几遍,街道衙门,日间好认。如今我不等天明,要进明德门去,宝店可有识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引路,小弟有厚谢。” 主人指着收家伙一人道:“这个就是舍下的老仆,名教陶容,不要说路径,连礼貌称呼,都是知道的。陶容过来,这位是山东秦爷,要进明德门,往越公杨爷府中拜寿,你可引路,伏侍秦爷。”陶容道:“秦爷若是带得人少,老汉还有个兄弟陶化,一发跟秦爷拿拿礼物。” 叔宝道:“ 这个管家,果然得用。”自己先回房中,叫健步取两串皮钱,赏了陶容、陶化,却就打开了皮包,照发单顺号分做四个绒包,两名健步与陶容弟兄两个,跟随在后。叔宝乘众昏醉中,不与说知,竟出陶家店,进明德门来。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塑像供礼,唐公之报德至矣。此时叔宝不过一介小人,如何当受得起,所以弄得七颠八倒。   带了一班粗人,便步步算策照顾,把叔宝向日莽撞心性都熔化了,此亦动心忍性处也。若说没要紧,带此一班,自讨波查,便瞎却英雄眼。   齐国远不识字草寇,认金字牌位为韦驮尊天,妙极妙极!陶店主人,随口留酒,也是奇事,也是常事;回亲友却有灵变。   第 二 十 回 收礼官英雄识气色 打球场公子逞豪华   诗曰:   帝里古称壅,雄关百二重。   终南时拱极,渭水日朝宗。   凤阙含云矗,龙宫惹雾浓。   五陵来侠骑,三市集欹钟。   国富人偕乐,民淳户可封。   垂衣是文景,补衮得夔龙。   衢击尧天壤,边消夜月烽。   九州皆混一,熙皞可追踪。   长安自古帝王都会,自东西魏分据,也多兵火。到隋文混一天下,世日殷繁,说山有终南山、太乙山、骊山、商山、熊耳山、太华山、少华山,千层围绕;说水有黄河、渭河、洛河、泾河、潼水、灞水、澧水,百道萦回。关隘有子午关、蓝田关、蒲津关、武关、潼关。宫殿有长乐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翠微宫、华清宫、兴庆宫、建章宫、甘泉宫、阿房宫、太极殿、猗兰殿、金华殿、白虎殿。台阁有麒麟阁、凌烟阁、开襟阁、石渠阁、天禄阁、朝元阁、重明阁、章台、柏梁台、通灵台、说经台。苑有上林苑、芙蓉苑、沙苑、博望苑。池原有曲江池、太液池、昆明池、乐游原、细柳原。长安有十门,隋时定名。东面:通化、春明、延兴三门。南面,启夏、明德、安化三门。西面,延平、金花、开远三门。北面:光化一门。六街三市,欹榭歌楼,好不殷繁。   当日长安明德门,三更天就开了,天下礼赍官员,或那一门、那一关,城里城外地方歇家。那地方官,就有个报单到巡视京营衙门。巡视京营官,总类一个报单,递到杨越公府内。越公知天下赍礼的官,城外的多三更天发了兵符,城内发匙开城,放赍礼官进城。每年价京堂文武官员,灯节朝贺表章,五鼓时候才进。今年奉天子旨意,预一个更次,四更天上天子灯节朝贺表章,让五鼓文武官员与越公上寿。这越公却也尊荣得紧:坐银安殿,据胡床,戴七宝如意冠,披暗龙银裘褐,执玉如意。胡床后列着翡翠珠冠袍带女官十二员,以下群妾甚多,列为锦屏。是文帝赐与越公为晚年之乐,称金钗十二品。左手执班的那员女官,乃江南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附马徐德言,因国破家亡,夫妻分袂时,曾将金镜击为两半,各怀一半,为他日之验。文帝四十二员女官,乐昌公主在内。越公领回点入后宫,见他不是全身。   梅开想是曾经雪,柳绽应知已动春。   问他红铅落于何人之手。此妇哭诉于阶下:“妾乃陈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于徐德言。” 却取怀中半面金镜,哭诉前情。越公命军士将半面镜子,货于市井,得徐德言于门下为幕宾,夫妻再合,破镜重圆,这是未归徐德言时节。该班之日,少不得领班。右手下领班的,那一员女官,却就是红拂张美人,不惟他修眉曼脸,颜色过人,还又侠气沉心,聪颖出众。却又有个异人,乃是陕西京兆三原人,姓李名靖字药师,现为杨越公府中主簿。盖隋制三公开府各有府僚: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从事中郎、掾属主簿、录事功曹、记室督护各官。正如曹孟德门下杨修之流,管理他往来书札。此日京堂文武官员,一品二品至三品者,进杨越公府,入仪门登堂拜寿。越公优待以礼,承奉官献一杯茶。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下,直从丹墀摆至仪门总拜。天下藩镇官将,差遣赍礼官员,俱分派在各幕僚处收礼。那些收礼的官,有许多难为人处:凡赍礼官员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将彼处土产礼物相送。稍不如意,这些收礼官,苛克起来,受许多的波查。   且不讲别处官员,单表山东一路。各官礼物,晓谕在三原李靖主簿厅交收。秦琼便押着礼物,到主簿厅来。堂中灯烛辉煌,浑如白昼。李药师见叔宝走上堂来,一貌堂堂,仪表不凡。李靖暗喜:“此人决不久居人下。” 相见时,礼貌愈加钦敬。看他的手本,乃旗牌官姓秦名琼。问及是北齐武卫将军之后,待为上宾,表章礼物,一览尽收,并不苛克。私礼一毫不受,独留在堂后。收礼毕,命手下取酒款待。一宾一主,坐下便问叔宝:“年齿几多?”叔宝答言:“二十有四。”李药师算他年定为一殿之臣,必为国家大将,只是眼下有些气色不开,问道:“叔宝兄赍礼来时,还有同伴者几人?”叔宝不敢言下处有五个朋友,说:“小可奉本官遣差赍礼,止有健步两名相随,并无他人,老先生为何问及同行?”药师道:“我学生未遇杨公之时,飘蓬于苦海。就是诸子百家九流的事,无不留心,却偏爱风鉴。适才据兄言尊庚二十四岁,正值印堂管事,却有些黑气侵入,怕有惊恐之灾,不敢不言。兄长他日必为国家之股肱,然而骨格定一世之荣枯,气色应眼前之休咎。我学生前日夜观乾象,正月十五三更时候,民间主有刀兵火盗之灾,乃彗星过度。   吉曜未临先作福,凶星过度始为殃。   学生所问兄长同行朋友到京,切不可观灯玩月,恐罹在此难,难以脱身,到不如速回山东为妙。” 叔宝道:“ 奉本官遣差,赍礼到此,不得杨老爷的回书,又无本官批回,转山东见本官将何为证?”药师道:“恐兄不肯回去;但肯回去,此二事学生可以任得。” 李靖怎么敢应叔宝有回书回批?杨越公凡一应书札,都假手于李靖,这回书不难了。里面图书,却是张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李药师,凡请图书,没有一个耽延的。故说这日书札甚多,越公也恐请印往返耽延不便,分付将图书暂给李靖,故李靖敢许叔宝回书。叔宝又问及李玄邃,李药师道:“也似一时乱世奸雄,他日与大公子周旋,不得出来,兄也不必见了。” 叔宝举手作谢。李药师命手下青衣行酒款待,自回幕宾堂后。不多时,回书回批二事俱全,付与叔宝。天色已明,临分手,又叮咛:“切不可进城来看灯。”李靖也就今晚,趁大乱与张美人窃兵符私出长安,投奔并州太原。后边两人果都为唐太宗佐命功臣,正是:   共是不凡流,相逢气便投。   风云如会合,同奋碧云头。   当时叔宝得了回书,陶容引路出光泰门,到下处,却有八里路远,且走且想:“李药师却是神人,知几料事,洞如观火,指示迷途,教我不要看灯。只是我到下处,对这几个朋友开不得口。他这几个人,都是不信阴阳神鬼的,去岁在少华山,遇见伯当,说起长安,他就讲看灯,那齐国远、李如珪也要来,我用言语搪塞他,几乎伤了义气。就是昨日柴嗣昌陪我来,却也讲看灯。我如今完了公事,怎么好说遇这个高人,说我面上步位不好,我先去罢,不像个大丈夫说的话。大丈夫却要舍己从人,我的事完了,怎就好说这个鬼话来?真的也做了假的了,惹众朋友做一场笑话。李药师,我秦琼只得负了你罢。开不得口,隐在自己腹内,倒陪他进城来看看灯,我约他们不要放肆就是了。” 这些话,叔宝却也不是明言,只在肚内筹算。回还下处。这班朋友在下处,天明不见了叔宝,一个个急得摩拳擦掌,不能免俗,都换了鲜明衣服,巾帻鞋履。用过了酒饭,蛇无头而不行,只等叔宝回来,才算还了店帐起身。可可的叔宝来了,众人齐道:“兄长怎么不带我们进城去?”叔宝道:“五鼓进城,干什么事?如今只 好 进 城 耍 子。” 王 伯 当 便 问 李 玄 邃,叔 宝 道:“他在越公府中,一时急卒难见。”众人道:“秦大哥可曾吃饭来?”叔宝道: “ 杨越公府中待了饭了,列位可曾用过饭?”众人道:“都酒醉饭饱了”,叔宝道:“谢了店家么?”嗣昌道:“昨日那六席盛酒,手下尽醉,今日早饭甚丰,小弟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四匹潞绸。”叔宝道:“够了。” 手下的已自把马匹都牵出来了。   众豪杰都上马,八匹马三十个人,出店门就去了,一条街道,都是豪杰每僣了。转弯处,伯当在马上回头笑将起来道:“秦大哥,丑都是我们这些朋友装尽了。”叔宝道:“怎么又是我们装丑了?” 伯当指众人道:“我们七个骑在七匹马上,背后二十多人,掉H扎裤,背负包裹。如今进城,只好穿城走将过去,行长路的倒北方转来,人就说了,这些人路也不认得,错了路回来了。如今我们进城,却要在街道市井热闹去 处,酒 肆 茶 坊 取 乐 顽 耍,带 这 些 人,可 像 个 模样。”叔宝此时,又想起李药师的言语,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进城,倘有些不美的事,跨上马就走了。若依伯当,他只要步行顽耍。富贵不离其身,若没有马,寸步难行。伯当与叔宝二人,只管争这骑马不骑马的话。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争,小弟有个愚见。”叔宝道:“贤弟你说罢。”如珪道:“小弟也不依秦大哥骑马,也不依王大哥不骑马,若肯依我小弟,马只骑到城门口就罢了。这许多手下人,带他进城干什么事,就城门外边寻个小下处,把这些行李都安顿在店内,马都卸了鞍辔,牵在那护城河饮水,啃萌芽青草。众人轮流吃饭,柴郡马两员家将甚有规矩,教他带了毡包拜匣,多拿些金银钱钞,跟进城去,以供杖头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黄昏时候,将马上了细料,紧辔整鞍,在宽敞些的去处,等候我们出城。” 众朋友齐道:“ 讲得有理。”说话之间,已到城门口。叔宝分付两名健步:“我比众老爷不同,有公务在身,把回书与回批,不要捎在马鞍后,恐有疏虞。可用毡袋,随身带了,这都是性命相关的事。黄昏时候,我的马却要多加一条肚带,小心牢记。” 叔宝同诸友,各带随身暗器,领两员家将,进城夺街看景。   自古兴龙地,崤函天府高。   歌尘能蔽月,舞带乱翻涛。   见阙飞云凤,花灯灿海鳌。   轮蹄纷沓拥,三市集英豪。   那六街三市,勋卫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与民同乐。家家户户,结彩铺毡,收拾灯棚,十三日就有了,怎么今日十五日又收拾?但点过一晚灯烛,未免阑残,次日都要收拾。今日又是上元佳节,又是杨越公的寿诞,这巡视京营的官员,奉承越公,发火牌有数十余面,在长安大小街道上,晓谕黎民百姓:“ 今晚务要通宵长烛,如有灯火昏暗,颜色不明,俱依军法。” 就是这些宰相府门首,也有扎彩匠,扎过街灯楼。因天子御赐花灯,要彰天子荣宠,与民同乐。   这班豪杰,都看到司马门来,却是宇文述的衙门。那扎彩匠,扎缚灯楼,日间没有什么好看,只是那府对过照壁后,倒有上千的人喝采。他照壁后,怎么容得许多人?若说别的衙门,就容不得了。他却是个兵部尚书府,照壁后有个射圃,天下武职官的应袭,比试弓马的去处,又叫做小教场。什么人喝采?乃圆情的抛声。谁人敢在兵部射圃圆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长曰化及,官拜治书侍御史;次曰士及,尚南阳公主,官拜附马都尉;三曰智及,将作少监;惠及是他最小儿子。倚着门荫,少不得做了官。目中便不看一行书,胸中也不晓一毫理。穿的绫锦,吃的珍羞,随从的无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谗谄面谀的光棍,只有教他为非的,那有教他学好的。公子使父亲的势,帮闲的使公子的势,骗公子的钱,使酒渔色,顽耍游荡,无所不为。这圆情一节,不曾踢得一两脚,人就赞他在行,他也自说是在行。以此天下圆情的把持,打听得长安赏灯,都赶到长安来做生意。到此晓得宇文公子重他,六片香皮都投在宇文公子门下。公子要搭合圆情把持,把父亲的射圃,讨了做一个打球场。不是今日才踢打,正月初一踢到灯节下来。公子却极会顽耍,把月台上,用五彩装花段匹,搭起漫天帐来,遮了日色。正面结五彩球门,书“ 观球台” 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两个美女,是长安城平康巷聘来的。因圆情无出其右,绰号为金凤舞、彩霞飞。月台东西两傍,扎两座小牌楼。天下的这些圆情把持,两个一伙,吊顶了一轴行头,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圃上有一二十处抛场,有一处,两根单柱颗,扎起一座小牌楼来。牌楼上扎个圈儿,有斗来大小,号为彩门。江湖上的豪侠朋友,不拘锁腰、单枪、对拐、一担月、肩妆、杂踢,踢过彩门,公子月台上就送彩段一匹、银花一对、银牌一面。凭那人有多少谢意,都是这两个圆情的得了。也有踢过彩门,赢了彩段银花去的;也有踢不过遗笑于人的。正是:   村在骨中挑不去,俏从胎里带将来。   那些来看圆情的黎民百姓,重重叠叠,嘈嘈杂杂,嬉嬉哈哈,挨挨擦擦,如人山一般相似。他那六个豪杰,也顽耍到此,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李卫公之言,叔宝既知休咎,到底不能收敛。同少年游侠,混扰长安,虽非保身之道,然英雄豪兴,到此实煞不住。莫谓叔宝不知简约也。 《隋史遗文》 中 [明] 袁于令 著 [l4z5 整理] 作者:沉思曲 发表时间: 2005/01/11 06:55 点击:191次 修改 精华 删除 置顶 来源 转移 收藏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五   第二十一回 齐国远漫兴立球场 柴郡马挟伴游灯市   诗曰:   玉宇晚苍茫,星河耿异芒。   中天悬玉镜,大地满金光。   人影蹁鸾鹤,箫声咽凤凰。   百年能底事,作戏且逢场。   常人言道:顽耍无益。我想人在少小时,顽耍尽得些趣,却不知是趣。一到大来,或是求名,或是觅利,将一个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时一刻的闲。直到功成名遂,那时须鬓皤然,要顽耍也却没了兴致,还有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这便乾乾忙了一生。善于逢场作戏,也是一句至语,但要是识得个悲乐相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却且说秦叔宝到这个热闹的所在,又想起李靖的话来,对伯当道:“凡事不要与人争兢,以忍耐为先,要忍人不能忍处,才为好汉。” 王伯当与柴嗣昌,也听了叔宝的言语,一个个收敛形迹,对人和容悦色。只是齐国远、李如珪两个粗人,旧态复萌,以膂力方刚,生I硬靠,把些人都挨倒,挤将进去,看圆情顽耍。那李如珪出自富家,还晓得圆情。这齐国远自幼落草,惟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他那里晓得什么圆情顽耍的事。看着人圆情,大睁着两眼,连行头也不认得,却又不好问外人,只得问李如珪。附耳低言:“ 李贤弟,圆骨碌的那个东西,叫做甚么?” 李如珪暗笑,随口戏话答道:“叫做皮包铅。”齐国远却认了真,道:“怎么这般样重?”李如珪见齐国远认了真,却又不好改口,一发哄他到底:“外面是六块皮,斗将起来,里按八卦之数,灌六十四斤冷铅。” 国远道:“这三个人的力也大着哩,把脚略抬一抬,就踢那么样高,踢过圈儿,就赢一匹彩段,一对银花。我可踢得动么?”李如珪道:“兄举万人之敌,怎么踢不动?”国远道: “ 我上去踢他几十脚,赢他几十匹段子来。”这些话,不过是二人附耳低言说的,却被那圆情的听得,捧行头下来道:“那位爷请行头?” 李如珪拍齐国远肩背道:“ 这位老爹要逢场作戏。” 圆情近前道:“ 请老爹过论,小弟丢头,伙家张泛,伏侍你老人家。” 齐国远着了忙,暗想:“我只是这样踢也罢了,有什么丢头过论?初踢的,不会这些也罢了。只是怕踢不动惹人笑。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尽力踢就罢了。” 那个丢头的伙家,把行头抛将起来,不到子弟论上,用倒泛倒与张泛的伙家。那张泛的卖弄他技艺精巧,使个悬腿的勾子,拿个燕衔珠出海,送与子弟臁心里来。齐国远见球来,眼花撩乱,想着李如珪说,里面有六十四斤冷铅,生怕打了腿,又怕踢不动,用尽平生膂力,赶上前一脚,兀的响一声,踢在青天云里,被风吹不见了。恰似:   风促月轮归海岛,云连日色入山深。   大凡圆情的,却最肯包含。但子弟们踢丑了行头,那两个都招架自己踢的,这个圆情的,杀他也不肯招架。你说为甚的?行头不见了,招架自己踢的,那个赔他的行头。又不知这位老爹,可是个知趣的人,只得上前来喜孜孜一团和气,笑融融满面春风:“我两个小人又不曾有什么得罪处,老爹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钱都费了。” 齐国远已自没趣,要动手撒野。李如珪见事不谐,只得来解围道:“你这位朋友开闲门,六艺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倚傍在门下。刚才来圆情,你也该问一声,老爹高姓?贵处那里?荣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会,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两个没有方情,才把你行头踢掉了,我这里赏你罢。” 就袖取出五两银子赏了圆情。私向国远道:“兄长不要出丑,和你吃酒去罢。”   分开众人,齐往外走。则见秦叔宝弟兄三人,从外进来,领两员家将,好好央人开路。人再不肯让路,只见纷纷的人,都跌倒了。原来是齐国远、李如珪挤将出来。叔宝道:“二位贤弟那里去?还同我们进去耍子。” 却又一同裹将进来。这四个人,却都是会踢球的。秦叔宝虽是一身武艺,圆情是最有J节的。王伯当却是弃隋的名公,博艺皆精。只是让柴郡马青年飘逸,推他上来,柴绍道:“小弟不敢,还是诸兄内那一位上去,小弟过论。” 叔宝道:“ 圆情虽会,未免有粗鄙之态。此间乃十目所视的去处,郡马斯文,全无渗漏。”柴嗣昌少年,乐于顽耍,接口道:“ 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罢。” 那该伏侍的两个圆情的,捧行头上来:“那位相公请行头?”郡马道:“二位把持,公子傍边两个美女,可会圆情?” 圆情道:“是公子平康巷聘来的,惯会圆情,绰号金凤舞、彩霞飞。” 郡马道:“ 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圆情道: “ 只是要相公破格些搭合。” 郡马道:“我也不惜缠头之赠,烦二位通禀一声,尽今朝一日之欢,我也重重的挂落。”圆情道:“原来是过中的相公。” 上月台来禀小爷:“江湖上有一位豪杰的相公,要请二位美人见行头。”公子却也只是要顽耍,分付两个美女好好下去。后边随四个丫环,捧两轴五彩行头,下月台来,与柴郡马相见施礼,各依方位站下,却起那五彩行头。公子也离了座位,立到牌楼下来观论。那底下各处抛场子弟,把持行头,尽来看美女圆情。柴郡马却拿出平生博艺的手段,用肩妆杂踢,从彩门里就如穿梭一般踢将过去。月台上家将,把彩段银花抛将下来。跟随二人,往毡包里只管收起。齐国远喜得手舞足蹈,叫郡马不要住脚,踢到晚才好。那两个美人,卖弄精神:   这个飘扬翠袖,那个摇曳湘裙。飘扬翠袖,轻笼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金莲窄窄。这个丢头过论有高低,那个张泛送来真又楷。踢个明珠上佛头,实蹑埋尖拐。倒膝弄轻佻,错认多摇摆。踢到眉心处,千人齐喝彩。汗流粉面湿罗衫,兴尽情疏方叫海。   后有诗一道:   美女当场簇绣团,仙风吹下二婵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湘裙斜曳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此时踢罢行头,叔宝取白银二十两、彩段四匹,搭合两位圆情美女金扇二柄、白银五两,谢两个监论圆情朋友。此时公子,也待打发了圆情的,美女各归院落,自家要在街市闲游了。叔宝一班,别了公子,出打球场,过兵部衙门,入市店中饮酒。上得酒楼,听得各处笙簧交杂,饮酒者纷纷,络绎不绝。众豪杰却也开怀痛饮,直吃得月转花梢,有酒赞:   酒酒,沃肠适口。钓诗钩,扫愁帚。忙饮三杯,闲倾百斗。风月劝持觞,莺花催在手。谁云万事无过,我道一生惟有。满斟琥珀紫蒸霞,轻浮翡翠青于柳。   众豪杰饮酒到黄昏深后,酒店里有几个伏侍的手下人,在楼底下都唧哝起来:“一年之计,今日上元佳节,也要去看看灯。这几个山东老爹,不知趣的,老实去吃酒起来。主人要赚钱,我们却不辛苦。着个会说话的上去,催他们起身。”好胜之心,人皆有之。内中就有这一个出尖的人道:“等我上去。”觉道他就像是会说话的了。气铺铺的走上楼来。小人儿没有什么含蓄,要哪个人起身,气都堆在脸上。这班豪杰,是何等样人,却又是酒后了,齐国远双眸炯炯,直视着那人喝道:“咄!你手下伏侍的人,上楼来缓转些走。气铺铺的走来怎么?”酒保见客人动了怒,他却果然会说话,满面陪笑,走到桌子边来道:“老爹,没有什么话说,街上黎民百姓人家,灯棚上都点了灯了,若是老爹们要去看灯,小的们就不暖酒来伺候了;若不去看灯,好去暖酒来伏侍。”豪杰见他说得好,气也就平将下来,道:“我们原为看灯来的。”酒保道:“知道了。” 柴嗣昌命家将下楼,算还酒饯。众朋友尽杯中之物。下楼出店来时,只见街坊上灯烛辉煌,也不像人间了。   四围玛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寻云母塔,万座水晶宫。珠缨密密,锦绣重重。影晃得乾坤动,光摇得世界红。半空中火树花开,平地上金莲瓣涌。活泼泼神鳌出海,舞飘飘彩凤腾空更兼天时地利相扶从,笑翻娇艳,走困儿童。彩楼中,词括尽万古风流;尽桥边,谜打破千人朦:;碧天外,灯照澈四海玲珑。花容女容,灯光月色争明莹。车马迎、笙歌送,端的彻夜连宵兴不穷,管什么漏尽壶铜。太平年岁,元宵佳节,乐与民同。   叔宝分付,抓熟路看灯。日间因在兵部府前圆情,恰就到司马门来看,灯棚都司马门来看,灯棚都齐备了。那个灯楼,不过一时光景,也只是芦棚席殿,搭在霄汉之间,下边却有彩段妆成那些富贵,居中挂这一碗麒麟灯,麒麟灯上挂着四个金字扁,写个“万兽齐朝”。牌楼上一对灯联,左手一句:“ 周祚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右一句:“ 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有各样兽灯围绕。   獬豸灯,张牙舞爪;狮子灯,睁眼团毛。   白泽灯,光辉灿烂;青熊灯,形相蹊跷。   猛虎灯,虚张声势;锦豹灯,活像咆哮。   老鼠灯,偷瓜抱蔓;山猴灯,上树摘桃。   骆驼灯,不堪载辇;白象灯,俨似随朝。   麋鹿灯,衔花朵朵;狡兔灯,带草飘飘。   走马灯,跃刀驰聘;斗羊灯,随势低高。   各色兽灯,无不备具,不能尽数。有两个古人,骑两碗兽灯,左手是梓潼帝君,骑白骡灯,下临凡世;右手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灯,西出阳关。有诗四句:   兽灯无数彩光摇,整整齐齐下复高。   麒麟乃是虫毛长,故引千群猛兽朝。   众人看罢了麒麟灯,过兵部衙门,跟叔宝奔杨越公府中来。这些宰臣勋卫,在于门首搭起个过街灯楼。那黎民百姓人家,门口搭一个小灯棚儿,设天子牌位,点烛焚香,以表与民同乐之意。因两边人家门口,有了许多灯烛,映得那居中街道上白昼相同。走马撮戏,舞枪弄棍,做鬼装神,闹嚷嚷填街满路。有《西江月》一阕为证:   傀儡千般故事,词歌百套新编。翻竿走索打空拳。耍棍飞枪舞剑。 龙虎交叉奋路,骆驼骑得喧天。狮蛮鬼判满灯前。批应元宵佳宴。   不移时,已到越公门首。那灯楼与兵部衙门的如样,却是那扎彩匠不敢僭越,不敢异同,故此扎来是一样的灯楼。楼便一样,灯却不是一样的。杨越公灯楼下,挂的是一碗凤凰灯,上面牌匾四个金字:“ 天朝仪凤” 牌楼上一对金字对联:   凤翅展丹山,天下咸欣兆瑞。   龙□扬北海,人间尽得沾恩。   凤凰灯下,有各色鸟灯悬挂。   仙鹤灯,身栖松柏;锦鸡灯,毛映云霞。   黄鹂灯,欲鸣翠柳;孔雀灯,回看丹花。   野鸭灯,口衔荇藻;宾鸿灯,足带芦葭。   □□灯,似来桑柘,鷄鶫灯,稳卧汀沙。   鹭鸶灯,窥鱼有势;鹞鹰灯,扑兔堪夸。   鹦鹉灯,骂杀俗鸟;喜鹊灯,占尽鸣鸦。   鹣鹣灯,缠绵债主;鸳鸯灯,欢喜冤家。   各色鸟灯,无不备具,也不能尽数。左右有两辈古人,乘两碗鸟灯,因越公寿诞,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鸾,瑶池赴宴;右手是南极寿星跨玄鹤,海屋查寿。有诗四句:   鸟灯千万集鳌山,生动浑如试羽还。   因有羽王高伫立,纷纷群鸟尽随班。   众朋友看了杨越公府门首凤凰灯,已是初鼓了,却奔东长门来。那齐国远自幼落草,不曾到帝都,今日却又是个上元佳节,灯明月灿,锣鼓喧天,他也没有一句好话对朋友讲,扭捏这个粗笨身子,在人丛中挨来挤去,欢喜得紧,只是头摇眼转,乱跳乱叫。按捺他不住。   月正圆时灯正新,满城灯月白如银。   团团月下灯千盏,灼灼灯中月一轮。   月下看灯灯富贵,灯前赏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灯光内,尽是观灯玩月人。   叔宝道:“我们进长安门,穿皇城看看内里灯去。” 到五凤楼前,人烟挤塞的紧。那五凤楼外,却设一座御灯楼,有两个大太监,都坐在银花交椅上,左手是掌司礼监裴寂,右手是内检点宗庆。带五百净军,都穿着团花锦袄,每人执一根齐眉朱红棍儿,把守着御灯楼。这座灯楼,却不是纸绢颜料扎缚的,都是海外异香宫中宝玩砌就。这一座灯楼,却又叫做御灯楼,上面悬一面牌扁,径寸宝珠穿就四字,道:“光昭天下。”玉嵌金镶的,一对联句,单道他为天子人家的富贵: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