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4 页/共 26 页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向心来磕睡多。   又等了两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摆道,大堂传鼓下四衙,与本州应役人员,都出郭迎接。叔宝是公门中当差的人,也跟着众人出去,到十里长亭,各官都相见。各项人都见过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睡轿进城。叔宝跟进城门,事急无君子,当街跪下禀道:“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伺候老爷领回批。”刺史陆路远来,轿内半眠半坐,那里去答应领批之人。轿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快起来!我们老爷没有衙门的,你在这里领批!” 叔宝只得起来了。轿夫一发走得快了。叔宝暗想道:“ 在此一日,连马料盘费,要用两方银子,官是辛苦了来的,倘有几日不坐堂,怎么了得。”做一步赶上前去,意思要求轿上人慢走,跪过去禀官。自己不晓得为大,用左手在轿扛上一拖,轿子拖了一侧。四个抬轿的,四个扶轿的,都一闪支撑不住。还是刺史睡在轿里,若是坐着就一交跌将出来。那时官就发怒道:“这等无理!我没有衙门的。” 叫皂隶扯下去打。叔宝理屈词穷。府前当街褪裤,重责十板。若是本地衙门人,皂隶自然用情;别处人没人照顾,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羁囚累,孙膑难逃刖足灾。   王小二在门首先看见了,对妻子道:“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历的人。住我家有个把月了,身上还是那件衣服,在公门走动的人,不晓事体,今日惹了官,拿倒州门前,打了十板来了。” 官进府去,叔宝回店。王小二迎住,口里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颜悦色,就有些讥诎的意思。“秦大爷!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还是我们蔡老爷宽厚,若是别位老爷,还不放哩!” 叔宝那里容得,喝道:“关你什么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么事。我说的是好话,拿饭与你吃罢。” 叔宝包着一肚皮的气道:“不吃饭!拿热水来!”小二道:“有热水在此!”秦叔宝将热水洗了杖疮去睡,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次日负痛到府中来领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果然是个贤能的官府,离家日久,早出升堂,文书案积甚多,赏罚极明,人人感戴。秦叔宝只等公务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领批。”叔宝今日怎么说个齐州刘爷差人?因腿疼心闷,一夜不曾睡着。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年好友,说个刘爷差人,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叔宝道:“小的是刘爷的差人。”刺史道:“ 你昨日鲁莽得紧,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以儆将来。”秦琼道:“ 老爷打的不差。” 经承吏将批取过来,蔡刺史取笔签押,不好发下去。想道: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轿子,只说我年家情薄,千里程途,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库吏:“动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也不必包封,赏刘爷差人秦琼为路费。” 值堂吏叫:“刘爷差人领批,老爷赏盘费银三两。” 秦琼叩谢。接了批文,拿了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结饭帐,见叔宝回来,问道:“领了批回来了,饯行酒还不曾齐备,却怎么好?” 叔宝道:“ 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 闲坐着,且把帐算起了何如?” 叔宝道:“ 拿帐过来算。” 小二道:“ 相公爷是八月十六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计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三十个整日子。马是细料,连爷三顿荤饭,一日该时银一两。九折算净,该 纹 银 二 十 七 两。收 过 十 两 好 银 子,准 少 十 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却是好的。”小二道:“净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帐,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过来。”叔宝道:“小二哥且慢着,我还不去。” 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如今也没有什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一个樊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的银子,都在他身边,想是泽州的马太爷,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官 回 来 领 了 文,少 不 得 来 会 我,才 有 银 子 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宝写帐:九月十八日结算,除收,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儿:“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我好拦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那里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讨饭帐不成?这叫做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已拿在手内,叫婆娘:“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内,他好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深秋时候,连阴久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开店人的干系,你收拾好在箱笼里面,等秦爷起身时,我交付明白与他。” 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挥作当头,假做小心的说话,只得随口答应道:“这却极好说。” 话也不曾说完,小二已递把妻子手内,拿进房了。正是:   无情便摘神仙□,计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 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气,便饭两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光景甚是可恶。九月家间,早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了眉高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正是:   闷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来。   自古道:“ 嫌人易丑,等人易久。” 望到夕阳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里有樊虎的半个影儿。远远望见一个人,是公门中的打扮,及至到身边,却又不是,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到,我也无面目进店,又受小人的闲气。”到晚只得回来。那樊建威原不曾期约潞州相会,只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上,这个念头撑在肚里,怎么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个没结果的事。”思想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来,脚步移徙艰难,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叔宝房内,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中怪道:“为甚今夜这般殷勤起来,老早点火在内了?” 驻一看,只恐怕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色饮酒。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叫一声:“ 爷!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贩什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早知有这样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论,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住得,李客也是住得的,我多与你些房钱就是了。’我们这样人,说了‘银子’两字,只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见海量宽洪。”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倒出他的房来,只得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那里忍是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 主 便,但 是 有 房 与 我 安 身 就 罢,我 也 不 论 好歹。”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随转湾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个所在指道:“ 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秦琼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儿,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 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简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简,口内作歌:   旅舍荒凉雨又风,苍天着意困英雄。   欲知未了平生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袅吊儿倒扣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问道:“是那一个扣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 外边道:“ 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 叔宝道:“ 你素有贤名,夜晚黄昏,来此何干?” 妇人道:“ 秦爷!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识见,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还有几句秽污的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遗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报千金耳。” 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君子施恩,却不望报。只说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衣服,还是夏衣,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饥,晚间早些回来。” 说完这些言语,把那袅吊儿开了自去了。   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穿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针子,都取来安在草埔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帐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这样汤吃?因今日下了这起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果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缝,披在身上,趁早出门。   补衮才奇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老等。似此又是两日,王小二就动起疑来,对妻子道:“难道姓秦那-养的,成了仙不成?没 钱 还 我,难 道 有 钱 在 别 处 吃 不 成?” 妻 子 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什么识熟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不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日清早,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进来,不知为何?   时来争是知心客,失路多逢轻薄徒。   总评:   天下人那个不是炎凉的,惟有做下处主人,尤其出相。湖海遨游之士,想无不遇王小二者。   说者谓叔宝拖轿受杖,大不似公门人;不知叔宝若像公门人,则只成一积捕而已。想带一分疏快之气,才见英雄本色耳。   第 七 回 三义坊当简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右调《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 这位就是秦爷么?” 小二道:“正是。” 二人道:“秦大哥请了。” 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自己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 方 家,特 来 说 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 二人道:“ 这王小二,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兄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 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银子,使小人得以藉口。”叔宝是何等男子,受他巅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此友在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顺性的多,等兄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 承二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简,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 二人叫王小二道:“ 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简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鸲鹆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简。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什么金装简,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手饰与老婆戴将起来,多得金子,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简上了。” 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简,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简,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傍,那简的楞上金都磨去了。只是糟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把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眼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简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 小二道:“我这潞州,有富厚人家,专当人什么短脚货。老爷将这简,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侍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儿,赎去就是了。” 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简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傍黑直棂内,门挂“ 当” 字牌,径走进去,将简在柜上一放,主人就有些嗔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 主人道:“ 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 叔宝道: “ 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 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 处,只 好 熔 化 做 家 伙 卖,却 不 是 废 铜?” 叔 宝 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秤来称斤两。” 那两根简重一百二十八斤,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铜上金子也不算,有什么折耗?”主人道:“这不过是金子的光儿,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也。如今是铁梨木的,觉重。” 叔宝却慷慨道:“ 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 主人道:“ 铜是我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 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拿回去,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   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沦。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罢!” 叔宝道:“ 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什么金宝玩物随身?”小二道:“顾不得你老人家。” 叔宝道:“ 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的?”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好话,什么金装简,我这潞州人,真金子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马,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几时先回家,公事都完了。” 叔宝道:“ 这是就有银子的?” 不二道:“ 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什么所在?” 小二道:“ 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什么时候去?” 小二道:“ 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 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鼓的时候,起来梳了头。王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将马一看,叫声嗳哟,道:“ 马都坏在这里了。” 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糟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过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那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 连人也没有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笼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鼓,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鞲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力气,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膘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看马的驰骤杂/,不记其数。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埃倒了他!” 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如今就垂头落颈,到这般光景?呀!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首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落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   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担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地方,收秋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收秋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柴,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 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那时马啃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 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 叔宝道:“ 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 老者道:“马骠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着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路头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 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家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卖金须向识金家。’ 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 叔宝道:“ 据你说起来,还是牵到什么所在去卖呢?” 老者道:“只是我要卖柴,若是不卖柴,引你到一个去处,这马就有人买了。” 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是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时,送你一两银子牙钱。” 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结交豪杰,常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觉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捡点,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去拜他,却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住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路,却怎么处?也 罢!只 是 卖 马,不 要 认 慕 名 的 朋 友 就 是 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扁担头上有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饥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   但见碧流萦绕,古木阴森。碧流萦绕,往来鱼媵纵横;古木阴森,上下鸟声稠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若非旧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入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 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刨,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酸,也不理他的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 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僮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 马见主人拍项分付,有人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正是:   夙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   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收秋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挑于隔扇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 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是跌落了膘,缰口还硬,马领在庄外,请员外看看。” 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 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带万字顶皂□包巾,穿寒罗细摺粉底皂靴;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拌下衣袖揩了面上泪影。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马倒筋骨崚嶒,分毫不。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一丈。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怎见得此马妙处: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 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 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 叔宝道:“ 人贫物贱,不敢言价,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 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 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轿,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到槽头去,上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覆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了一斗蒸熟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 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 “ 但凭尊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见此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的: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正是:   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总评:   以穷求助,岂豪杰行藏?况且无因至前,亦岂壮夫所乐?不往见,不通名,才见叔宝出人头地处。总之雄信自好客,叔宝自爱鼎,不可同年而语也。   第 八 回 入酒肆蓦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   诗曰:   吃食吹竽骨相癯,一腔英气未全除。   其妻不识友人识,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绨袍怜范叔,临邛杯酒醉相如。   丈夫交谊同金石,肯为贫穷便欲疏。   结交不在家资,若靠这些家资,引惹这干蝇营狗苟之徒,有钱时,便做出拆屋斧头;没钱时,便做出浮云薄态。毕竟靠声名,可以动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结得困穷兄弟。   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袖却?只因说起齐州二字,便打动他一点结交的想头,向叔宝道:“兄长请坐。” 命手下人看茶过来。那挑柴的老儿,看见留坐要讲话,靠在窗外呆呆听着。雄信道:“动问仁兄,济南有个慕名的朋友,兄可相认否?”叔宝问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称他名讳,他的表字,叫他叔宝,山东六府驰名,称他为赛专诸,在济南府当差。” 叔宝丑得紧,不好应答是我,却随口应道:“就是小的同衙门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来是叔宝的同袍。请问老兄高姓?”叔宝道:“在下姓王。” 他因心上只为王小二饭钱要还,故随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请略坐小饭,学生还要烦兄寄信与秦兄。” 叔宝道:“ 饭是不领了,有书作速付去。” 雄信复进书房去,封程仪三两、潞绸二匹,至厅前殷勤致礼道:“小弟要修一封书,托兄寄与秦兄,不曾相会的朋友,恐称呼不便,烦兄道意罢,容日小弟登堂拜望。这是马价银三十两,银皆足色,外具程仪三两,不在马价数内。舍下本机土绸二匹送兄,推叔宝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宝见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饭,恐口气中间露出马脚来,不好意思,告辞起身。   良马伏枥日,英雄晦运时。   热衷虽想慕,对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尽,也不十分相留,送出庄门,举手作别。叔宝径奔西门。老庄家正在瞌睡,挂下一条涎唾,倒有尺把长。只见单员外走进大门,对老儿道:“ 你还在这里?” 老儿道:“听员外讲话久了,不觉打盹起来。那卖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别得。”言罢,径走入内。老庄家急拿扁桃,做两步赶上叔宝。因听见说姓王,就叫:“ 王老爹!原许牙钱,与我便好。” 叔宝是个慷慨的人,就把这三两程仪拆开,取出一定,多少些也就罢了。老儿喜容满面,拱手作谢,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题。   却说叔宝进西门,巳时以后,马市都散了,人家都开了店。新开的酒店,门首堆积的熏烧下饭,喷鼻馨香。叔宝却也是吃惯了的人,这些时熬得牙清口淡,适才雄信庄上,又不曾吃得饭,腹中饥饿,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臜东西,不如在这店中过了午去,讨行李起身。”径进店来。那些走堂的人,见叔宝将两匹潞绸打了卷,夹在衣服底下,认了他是打渔鼓唱的,把门扠住道:“才开生的酒店,不知趣,乱往里走!” 叔宝把双手一分,四五个人都跌倒在地。“我买酒吃,你众人如何拦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内中一人跳起身来道:“你买酒吃,到柜上称银子,怎么乱往里走?”叔宝道:“怎么要我先称银子?” 酒保道:“ 你要先吃酒后称银子,你到贵地方去吃,我这潞州有个旧规:新开生的酒店,恐怕酒后不好算账,却要先交银子,然后吃酒。”叔宝暗想:“强汉不捩市。”只得到柜上来,把潞绸放下,袖中取出银子来,把打乱了的程仪,总包在马价银一处,却要称酒钱。口里喃喃道:“银子便先称把你,只是别位客人来,我却要问他店规,果然如此,再不消提起。” 柜里主人却知事,赔着笑脸道:“朋友请收起银子,天下书同文、行同伦,再没有先称银子后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识好歹,只道兄别处客人,性格不同,酒后难于算账,故意歪缠,要先称银子。殊不知我们开店生理,正要延纳四方君子,况客长又不是不修边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薄面,勿深计较,请收起银子,里面请坐,我教拿暖酒来与客长吃便了。”叔宝见他言词委曲,回嗔作喜道:“ 主人贤慧,不必再提了。” 袖了银子,拿了潞绸,往里走进二门,三间大厅,酒店齐整得紧,厅上摆的,都是条桌交椅,满堂四景,诗书吊屏。柱上一联对句,名人标题,赞美这酒馆的好处: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团和气。   杯浮琥珀,陶熔肺腑万种风情。   叔宝看看厅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褴褴缕缕,原怪不得这些狗才拦阻。见如今坐在上面,自觉不像模样。又想一想:“ 难道他店中的酒,只卖与富贵人吃,不卖与穷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这厅上饮酒。” 定睛一看,两带琵琶栏杆的外边,都是厢房,厢房内都是条桌懒凳。叔宝素位而行,微微笑道:“ 这是我们穷打扮的席面了。”走向东厢房却在第一张条桌上放了潞绸坐下,正是:   花因风雨难为色,人为贫寒气不扬。   酒保取酒到来,却换了一个老儿,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烧的下饭,却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冻鱼,瓦钵磁瓯,酒又不热。老儿摆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宝恼将起来:“难道我秦叔宝天生定该吃这等东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齑粉,房子拖坍他的,不过一翻掌间,却是一庄没要紧的事,明日传到家里,朋友们知道了,叔宝在潞州,不过少了几两银子饭钱,又不疯不颠,上店吃酒,打了两次,又不曾吃得成,总来为了口腹,惹人做了话柄。熬了气,吃他的去罢。” 这也是肚中饥饿,恕却小人,未免自伤落莫。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好是:   土块调重耳,芜亭困汉光。   听得店门外面喧嚷起来,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爷,在小店打中火去。”两个豪杰,在店门首下马,四五个部下的人,推着两辆小车子进店,解面衣,拂灰尘。主人引着路,进二门来,先走的带进士巾,穿红;后走的戴皂荚巾,穿紫。叔宝看见先走的不认得,后走的却是故人王伯当。两个:   肥马轻裘意气扬,匣中长剑吐寒芒。   有身不向污时屈,聊寄雄心侠少场。   主人家到厅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虚景。“二位爷就在这头桌上坐罢!” 分付手下:“另烹好茶,取小菜。前边烹炮精致的肴馔,开陈酒与二位爷用。” 言罢,自己去了。只见他手下人,掇两盆热水,二位洗手。   叔宝在东厢房却坐不住,拿了潞绸起身要走,不得出去。进来时不打紧,他那栏杆围绕,要打甬道才出去得。二人却坐在中间,叔宝又不好在栏杆上跨过去,只得背着脸又坐下了。他若顺倒头竟吃酒,倒也没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当就看见了,叫跟随的:“你转身看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这个人,像着谁来?” 跟随的转身回头道:“ 倒像历城秦爷的模样。”正是:   轩昂自是鸡群鹤,锐利终为露颖锥。   叔宝闻言暗道:“呀!看见我了。” 伯当道:“仲尼、阳虎,面庞相似的上多,叔宝乃人中之龙,龙到处自然有水,他怎么得一寒如此?”叔宝见伯当说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随的却是个少年眼快的人,要实这句言语,转过身紧看着叔宝,吓得叔宝头不抬,箸也不动,缩颈低坐,像伏虎一般。这跟的越看越觉像了,总道:“ 他见我们在此,声色不动,天下也没这个吃酒的光景。” 便道:“我看来却像得紧,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罢了。” 叔宝见从人要走来,等他看出,却没趣了,只得自己开言招架:“ 王兄,是不才秦琼,落难在此。”   伯当见是叔宝,慌忙起身离坐。伯当急解身上紫衣,下东厢房,将叔宝虎躯裹定,抱上厅来,抱头而哭。主人家着忙,都来赔话。三个人有一个人哭,两个不哭。王伯当见叔宝如此狼狈,伤感凄凉。这人乍相见无甚关系,叔宝却没有因处穷困中就哭起来的理。总是:   知己虽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穷途泪。   叔宝见伯当伤感,反以美言劝慰:“仁兄不必堕泪,小弟虽说落难,原没有什么事,只因守批在下处日久,欠了些店账,以致流落在此。” 就问这位朋友,伯当道:“ 这位是我旧相结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袭蒲山公,曾与弟同为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与弟往来最厚。他因姓应图谶,为圣上所忌,弃官同游。小弟因杨素擅权,国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宝又从新与李玄邃揖了。伯当又问:“兄在此,曾会单二哥么?怎么不往单二哥处去?” 叔宝道:“ 小弟时当偃蹇,再不曾想起单二哥,今日事出无奈,到二贤庄去,把坐马卖与单二哥了。” 伯当道:“兄坐的黄骠马卖与单二哥了,得了多少银子?” 叔宝道:“却因马膘跌重了,讨五十两银子,实得他三十两就卖了。” 伯当且惊且笑道:“ 单二哥是有名豪杰,难道与兄做交易讨便宜?这也不成个单雄信了。如今同兄去,原马少不得奉还,还要取笑他几句。”叔宝道:“贤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适才卖马,问及贱名,我又假说姓王。他问起历城秦叔宝,我只得说是相熟的朋友。他又送潞绸二匹,程仪三两。我如今同二位去,岂不是个踪迹变幻?二位到二贤庄去,替我委曲道意,说卖马的就是我,先因迟拜得罪,后因赧颜,不好相见,故假托王姓。殷勤之谊,已勒肺腑,异日到此潞州,登堂拜谢。” 玄邃道:“ 我们在此与单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盘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两日为朋友羁留。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欢聚两日,才好话别。吾兄尊寓在于何处?”叔宝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单二哥所赠的程仪,收拾两件衣服,即欲还家。二位也不必同单二哥来看我。”伯当、玄邃道:“下处须要说知那家,那有好弟兄不知下处的道理。” 叔宝道:“实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伯当道:“那王小二,第一炎凉,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处?” 叔宝感柳氏之贤,不好在两个劣性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过失,道:“二位贤弟,那王小二虽是炎凉,到还有些眼力,他夫妇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这叫做:   小人行短终须短,君子情长到底长。   柳氏贤慧,连丈夫都带得好了,妻贤夫祸少,信不虚言也。三人饮到深黄昏后,伯当连叔宝前后的酒账,都算还了店主,向叔宝道:“今夜暂别,明日决要相会,吾兄落莫在此,吾辈决不忍遽别。明日见了单二哥,还要设处些盘缠,送与吾兄,切勿径去。”叔宝唯唯,出店作别。   王李二人,别了叔宝上马,径出西门,往二贤庄。叔宝却将紫衣裹着潞绸一处,径回王小二店来。因朋友不舍,来得迟了。王小二见午后不归,料绝他不曾卖马,心上愈加厌贱,不等叔宝来家,径把门扇关锁了。叔宝到了叩门,小二冷声扬气道:“你老人家,早些来家便好。今日到的客人又多,怕门户不谨慎,锁了门。钥匙是客人拿在房里去了,恐怕你没处睡,外面那木柜,是我揩抹干净的了,你老人家将就睡睡。五更天起来煮饭,打发客人,开门时,你老人家进来,多睡一回就是了。” 叔宝牙关一咬,眼内火星直爆;拳头一纂,心中怒气横飞。” 这个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场,少不得经官动府,又要羁身在此,打什么紧。况单雄信是个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说起卖马的事,来朝不等红日上升就来拜我,我却与主人结打见官,可是豪杰的举动?这样小人藉口,就说我欠了许多饭钱,图赖他的,又打坏他的门面。适来又在王伯当面前,说他做人好,怎么朝更夕变,又说他不好,我转是不妥当的人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上了,不久开交,熬也熬得他起了。这样小人,说有银子还他,毕竟就开门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谁知君子自容人。   叔宝踌躇了这一会,只得把气平了,叫道:“ 小二哥,我的马卖了,拿银子在此还你。在外边睡,我却放心不下。万有差池,不干我事。” 此时王小二听见言词热闹,想是果然卖马回来,早在门缝里张着,没有了马,毕竟有了银子,喜得笑将起来。“秦爷!我和你说笑话儿耍子,难道我开店的人,不知事体,这样下霜的天气,好教你老人家在露天地里睡不成?我家媳妇往客房里讨钥匙去了。” 柳氏拿着钥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开门。听得小二要开,说道:“钥匙来了。”小二开门。叔宝进店,把紫衣潞绸柜上放下。王小二道:“ 这也是马价里搭来的么?不要他的货便好。”叔宝道:“这却不是马价里来的,有银子在此。” 袖中取出银子来。小二见了银子道:“秦爷财帛要仔细,夜晚间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将就吃些晚饭,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宝道:“饭不要吃,竟拿账来算罢。”王小二递过账薄道:“秦爷!你是不亏人的,但凭你算罢了。” 叔宝看后边日子到住得多,随茶粥饭,又有几日不曾吃饭,马又饿坏了,不曾上得马料,叔宝却慷慨,把蔡太守这三两银子不要算数,一天平兑十七两银子,付与小二,对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谢,容日奉酬娘子。” 柳氏道:“秦爷在此,管待不周,不罪我们,已见宽洪海量,还敢望谢!” 叔宝道:“ 我的回批待我拿了去。” 柳氏道:“ 秦爷此时往那里去?”叔宝道:“此时城门还未关,我归心如箭,赶出东门,再作区处。”   王小二把批交与叔宝。叔宝取双简行囊,作别出店,径奔东门,长行而去。此一去:   乌鸦共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总评:   叔宝只是耻穷一念,弄出自家局促。然观其忍耐王小二,簸弄王小二处,却是有度量、有趣致,常人不能及也。   如叔宝者,真乃贫而有守者也。有轻财之友而不投,遇豪贵之交而不认,所云穷且益坚者,非耶?今人自己贪得多求,反议其耻贫贻困,将饥附饱□,反为豪杰乎哉!   第 九 回 魏道士留住东岳庙 单员外迎往二贤庄   诗曰:   困厄识天心,提撕意正深。   琢磨成美玉,锻炼出良金。   骨为穷愁老,谋因艰苦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