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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雄信令箭行得通,竟是盗贼之首。程咬金动辄尚气撒村,后日却成忠义之名,可见天下事,惟豪举的做得,惟粗直的做得。   第 三 十 回 秦叔宝回官受笞责 贾润甫接客惹疑猜   词曰:   相逢笑解征鞍,共盘桓。说甚天涯隔越,路漫漫。 把金樽,浮绿醑,莫教干。不尽心中情事,夜将阑。右《相见欢》   “莫言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豪杰见豪杰,自然意气相投,彼此没个初相见嫌疑,也没贫富贵贱的色相。单雄信一干共十三人好汉,掌灯饮酒,这一番酒兴都有些阑残了。各人好恶不同,爱饮的,楼上灯下,残肴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劳碌的,叫手下打了铺盖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几个高兴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携手在桑林里面,聚相逢间阔之情。楼上吃酒的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擂台,在幽州做官间别久了,要吃酒叙话。那童佩之、金国俊,日间被程咬金杀败了一阵,骨软筋酥。柴嗣昌也是骄贵惯了的人,先去睡了。单雄信、尤员外、王伯当、李玄邃、尉迟南这五个人,在桑林中说话良久,也都先后睡了。到五鼓起身,进齐州。   这义桑村,离州四十里路,五更起身,行二十里路天明。到城中,还有二十里路,就有许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宝有人来迎,却是齐州城开牙行经纪人家接客的后生。各行人家,口内招呼,有粜籴米粮贩卖罗段,西马北布,木植等行,乱扯行李。雄信在马上吩咐众人:“不要乱扯,我们自有□主人家。西门外鞭杖行贾家店,是我们旧主。” 元来贾润甫开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马往山东来卖,都在贾家下。如今都也有两个后生在内,说起就认得是单员外。“呀!是单爷。小的就是贾家店来的了。” 雄信道:“着一个引行李缓走。着一个通报你主人。”   却说贾润甫,原也是秦叔宝好友,侵晨起来,书房□收拾礼物,写礼单行款。明日与秦母拜寿。后生〔 走〕 将进来道:“启老爹,潞州单爷同一二十位老爹,都到了。” 贾润甫笑道:“单二哥同众朋友,今日赶到此间,也为明日拜寿来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这礼物且收过去,不得自家拜寿了,毕竟要随班行礼。” 吩咐厨下庖人:“ 客人众了,先摆十来桌下马饭,用家中便菜。” 叫管事的人:“ 城中去买时新果品,精致的肴馔,正席的酒,也只是十桌罢。手下人虽多,多把些酒与他们吃。叫班吹鼓手来,壮观壮观。” 自己换了衣服,出门降阶迎接。雄信诸友,将入街头,都下马步行,车辆马匹俱随后。贾润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让众友先进,进了三重门里,都是大厅。手下搬车辆行囊进客房,马摘鞍辔,都槽头上料。若是第二个人家,人便容不得,容不得这些大马。这马多有千里龙驹,缰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马,却就要一间马房。亏他是个鞭杖行人家,容得这些马匹。众人大厅铺拜毡,故旧叙礼对拜。不曾相会的,引手通名,各致殷勤。坐下点茶,摆下马饭,雄信却等不得,叫道:“ 贾润甫,可好今日就将叔宝请到尊府来,先相会一会;不然明日偶然就去,使主人措办不及我们的酒食。” 贾润甫想道:“今日却是个双日,叔宝为响马的事,府中该比较。他是个多情的人,闻雄信到此,把公事误了,少不得来相会。我不知道他有这件事,请他也罢了;我知道他有这件事,又去请他,教他事出两难。” 人又多,不便说话,只得糊涂答应道:“我就叫人去请。”又向众人道:“单二哥一到舍下,就叫小弟差人去请秦大哥了,只怕就来了。” 贾润甫为何说此一句?恐怕众朋友吃过饭到街坊顽耍,晓得里面有两个不尴尬的人,故说秦大哥就来,使众人安心等候,摆酒吃就罢了。正是:   筵开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说贾润甫盛设留宾,却说叔宝自当日被这干公人攀了下来,樊建威也只说他有本领,会得捉贼,可以了得这桩公事,也无意害他。不知若说叔宝马上一枪一刀的本事,也便没有敌手;若论缉听的事,也只平常。况且没天理的人,还去拿两个踪迹可疑的人夹打他,遮盖两卯,他又不肯干这样事,甘着与众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甚过不去,要出脱他去,那刘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刘刺史赔这宗赃银,或者他心里喜欢,把这宗事懈了去。这干人也拿不出三千银子,只得随卯进去比较,捱板儿罢了。这番末限,叔宝同五十三人进府。刘知府着恼,升堂也迟,巳牌时候才开门。秦琼带一干人进府,进仪门,禁子扛两捆竹片进去。仪门关了,问秦琼:“响马可有踪迹?” 答应:“没有踪迹。” 刘刺史便红了张脸道:“岂有几个月中,捱不出两个响马的理?分明你这干与他烹分了,把这身子在这里捱,害我老爷在这里措置赔他。”不由分说,拔签就打。五十四家亲戚朋友邻舍,都到府前来看,大门里外,都塞满了。他这比较,却不是打一个,就放一个出来。他直等打完了,动笔转限,一齐发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共打一千六百二十板子。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昼,几人冤恨泣黄昏。   一声开门出来,外边亲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里面搀的、扶的、背的、抱的都出来了。出了大门,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归家饮酒暖痛的。只有叔宝,他比别人不同,经得打,浑身都是虬筋板肋,若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执刑的虎口皆碎。叔宝不肯难为那些人,倒把气平将下来,让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动他的筋骨。出了府来,自己收拾杖疮,只见个老者叫:“秦旗牌。”叔宝抬头:“呀!张社长。”社长道:“秦旗牌受此无妄之灾,小儿在府前,新开一个酒肆,老夫替旗牌释闷一杯。” 叔宝道:“ 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将叔宝邀进店来,径往后走,却不是卖酒与人吃的去处。内室书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肴馔暖一壶酒来,斟了一杯酒,递与叔宝。叔宝接酒,眼中落泪。张社长将好言劝慰:“秦旗牌不要伤悲,拿住响马,自有升赏之日;若是饮食伤感,易成疾病。” 叔宝道:“ 太公,秦琼顽劣,也不为本官比较,打这几板疼痛难禁,眼中落泪。” 社长道:“为甚么?”叔宝道:“昔年公干河东,有个好友单雄信,赠金数百两回乡,教我不要在公门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此言常记在心。只为功名心急,思量在来总管门下,一刀一枪,博个一官半职;不料被州官请将下来,今日却将父母遗体,遭官刑戮辱,羞见故人,眼中落泪。”   清泪落淫淫,含悲气不禁。   无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却不知雄信不远千里而来,已到齐州来与他母亲祝寿,止有一程之隔。叔宝与张社长正饮酒叙话之间,酒店外面嚷将进来:“张公酒店里,秦爷可在里面?” 酒保认得樊老爹,应道:“秦爷在里面。” 引将进来,却是樊虎。张社长接住道:“请坐。”叔宝道:“贤弟来得好,张社长高情,你也饮一杯。”樊虎道:“秦大哥,不是饮酒的话。” 叔宝道:“ 有什么紧要的说话?” 樊虎与叔宝附耳低言:“小弟适才西门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讲翻了,贾润甫家中到了十五骑大马,都是异言异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陈达、尤金在内。”叔宝闻言大喜道:“社长,也不瞒你,樊建威在西门来,贾柳店中到些异样的人,怕有断皇扛的二寇在内,我却不敢饮酒了。”张社长却有情,道:“老夫这酒是无益之酒,不过是与足下释闷;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当来贺喜。”叔宝与建威辞了张社长,离了府门,往西门来。可是:   拟将云里手,掇却天边月。   到得西门,那西门人都挤满了。吊桥上、瓮城内,都是那街坊上没事的闲汉,也搭着些衙门中当差的,却不是捕盗行头的人。见贾润甫家中,到这些异样人,都起猜疑。有认得秦琼与樊虎的说:“列位,这两个人来,只怕其中真有缘故了。”却与叔宝举手道:“秦旗牌,贾家那话儿,倘有什么风声,传个号头出来,我们领壮丁百姓,帮助秦旗牌下手。”叔宝举手答言:“多谢列位,看衙门面上,不要散了,帮助帮助。”下吊桥,到贾润甫门首,门都关了。门面吊闼板都放将下来,招牌都收进去。叔宝用手一推,门还不曾拴,回头对樊虎道:“樊建威,我两个不要一齐进去。” 樊虎道:“怎么说?”叔宝道:“一齐进去,就撞住了,没有救手。我们虽说当不过日逐比并,未必就死,他这班人却是亡命之徒,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 你在外边,我先进去,倘有风声,我口里打一个哨子,你却就招呼吊桥和城门口那些人,拦住 两 头 街 道,把 巷 口 栅 栏 栅 住,帮 扶 我 两 个 动手。”樊虎道:“小弟晓得。”叔宝捱二门三门进来。三门里面,却是一座大天井,那天井里的人,又挤满了。却是什么人?众朋友吃下马饭已久,安席饮酒,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随众豪杰的手下。下面都是两边住的邻居的小人,看见这班齐整人安席饮酒,就挤了许多。此时叔宝怕冒冒失失的进去,惊走了席上的响马;又且贾润甫是认得的,怕先被他见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矬着身体,混在人丛中,向上窥探。都是一干熊腰虎体的好汉,高巾盛服之人,止得一两个人是小帽儿。待要看他面庞,安席时都向着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从人围绕,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听他那方言语时,鼓手又吹得响,不听见。直至点上了灯,影影里望将去,一个立出在众人前些的,好似单雄信。叔宝想一想:“此人好似单雄信,他若来访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间?”正踌躇要看个的实,却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单员外请坐罢。” 雄信道:“ 僭越诸公。” 巧又是王伯当向外与人说话,又为叔宝见了。叔宝心中就道:“不消说起是伯当约他来与我母亲拜寿了,早是不被他看见。”转身往外就走。正是:   明珠投暗里,按剑浪相疑。   走到门外,樊虎已自把许多人都叫在门口,迎着叔宝问道:“秦大哥,怎么样了?”叔宝把樊虎一啐:“ 你人也认不得,只管轻事重报,却是潞州单二哥,你前日在他庄上相会,送你潞绸盘费的。你刚才到府前还是对我讲,若是那些小人知道,来这门口吵吵闹闹,却怎么了?” 樊虎道:“ 小弟不曾相见,不 知 是 单 二 哥。听 得 人 言,故 此 来 请,这 等 回 去罢。”人挤得多了,樊虎就走开了。叔宝却恐里面朋友晓得没趣,分散外边这些人:“列位,都散了罢,没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单员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这厢来,明日与家母做生日的。”人多得紧,一起问了,又是一起来问。   却说雄信坐于首席,他却领了几个不尴尬的朋友在内,未免留心,叫:“ 贾润甫,适才安席的时候,许多人在阶下,我看见一个大汉,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后,看了我们一回,往外便走。这边人也纷纷的随他出去了,你看看是什么人?”贾润甫闻言,也有些疑心,疾忙起身观看。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一班豪杰,大半是兴唐灭隋的名将,坐中气色,定是峥嵘磊落,人各一致。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七   第三十一回 程咬金酒筵供盗状 秦叔宝烛焰烧捕批   诗曰:   勇士不乞怜,侠士不乘危。   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   虞卿弃相印,患难相追随。   肯作轻薄儿,翻覆须臾时。   豪杰之士,一死鸿毛,自作自受,岂肯害人,这也是他生来伎俩;但在我手中,不能为他出九死于一生,以他的死,为我的功,这又是侠夫不为的事。   贾润甫因单雄信之言,急出门来,两面观看。只见还有在那厢闲问的,拦着叔宝,不得走路,已被贾润甫见了,忙忙道:“秦大哥,雄信为令堂称寿,不远千里而来,一到舍下,就教小弟来请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干,不敢来混乱,怎么到了此地,又待缩将转去?单二哥看见你了,怎好便去。”叔宝却不好讲樊建威那些话,将机就机说:“贤弟,你晓得我今日进府比较,偶然听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亲自来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见。当年在潞州少饭钱卖马,今日在家中又是这等样一个形状,羞见故人,回家去换了衣服,就来见他。” 贾润甫道:“ 路途又远,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适才成衣店内,做的两件新衣,明日到尊府与令堂拜寿壮观的。贱躯与尊躯差不多长。” 叫手下:“打后门去,把方才取回的两件新衣服,拿来与秦老爷穿。”那些众人都散了,叔宝换了衣服,同贾润甫笑将进来。   解衣衣故友,推食食新知。   贾润甫补前头的那个谎话,叫道:“单二哥,小弟着人把秦大哥请来了。”都欢呼下坐铺拜毡。叔宝先拜谢雄信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当、嗣昌这一班故友,都是对拜八拜。不曾相会的,因亲而及亲,道达名字,都拜过了。贾润甫举\],定叔宝的坐席。义桑村是十一个人来,连贾润甫宾主十三个,到摆下十桌酒,两人一席,雄信独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与单员外同坐了罢。”叔宝道:“君子爱人以德,不可殉情废礼。单二哥敝地来,贾兄忝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诸兄内让一位上去,与单二哥同席为是。” 雄信道:“ 叔宝,我们适才定席时,相宜者同坐。若叙上一位,席席都要举动,莫若权从主人之情,倒与小弟同坐,就叙叙间阔之情。” 叔宝却只管推辞,又恐负雄信叙旧之意,公然上下,有许多远路尊客在内,却也有一段才思。叫贾润甫命手下人把单二哥的尊席前这些高照果项,连桌围都掇去了。“我们相厚朋友,不以虚礼为尚。” 食一张杌坐儿,放在单二哥的前席。“ 我与单兄对坐,好叙说话。”众朋友道:“好。”坐下灯烛辉煌,群雄相聚,烈烈轰轰,飞酒往来,传递不绝,有一首减字唐诗:   美酒郁金香,盛来琥珀光。   主人能醉客,何处是他乡。   先是贾润甫拿着大银杯,每席都要去敬上两杯。次后秦叔宝道:“承诸兄远来,为着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献佛,也敬一杯。”席席去敬酒,都是旧相与,都有说有道的。到了左首第三席,是尤俊达、程咬金,他两人都没有交,况夹在这干人内。王伯当、柴嗣昌、李玄邃,都温雅有大家举止。单雄信、尉迟兄弟、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虽粗,却有豪气。金、童公门中人,也会修饰。独有程咬金,一片粗鲁,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这厢程咬金,自信是个旧交,尤俊达初时,也听程咬金说道是旧交,见叔宝相待冷淡,吃了几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说起咬金来。“ 贤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想你会说谎。” 咬金道:“小弟再不会说谎。”尤员外道:“前日单二哥拿令箭知会,与秦老伯母上寿;我说贤弟你不去罢,你勉强说:‘秦大哥与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与你有一拜,他就晓得你好饮了。初见时恰似不相认一般,如今来敬酒,并不见聚一句寒温,不多劝你一杯酒,是甚缘故?” 咬金激得暴躁:“ 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达道:“你叫。” 咬金厉声高叫:“ 太平哥,你今日怎么就倨傲到这等田地!” 就是春雷一般,满座皆惊,连叔宝也不知是那一个叫,慌得站起身来:“那位仁兄错爱秦琼,叫我乳名。” 王伯当这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来叫做太平哥,我们都知道了。”贾润甫替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员外的厚友程知节兄,呼大哥乳名。”叔宝惊讶其声,走至咬金膝前,扯住他衣袖,定睛一看,问道:“贤弟,尊府住于何所?” 咬金目中也落下泪来,出席跪倒,自说乳名:“小弟就是^鸠店的程一郎。”叔宝也跪下道:“原来是一郎贤弟。”   垂髫叹分袂,一别不知春。   莫怪不相识,及此皆成人。   当初叔宝咬金相与,是朝夕顽耍弟兄,怎再认不出?只因当日咬金的面,还不曾这般丑陋,后因遇异人,服了些丹药,长得这等青面獠牙,红发黄须。二人重拜,叔宝道:“垂髫相与,时常怀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别久不知安居何如?今日相逢都这等峥嵘了。” 坐间朋友,一个个都点头嗟叹。叔宝起来,命手下将单员外前席坐杌,统在咬金席傍叙垂髫之交,更胜似雄信邂逅相逢。却只是叔宝有些坐得不安。才与雄信对坐时,隔着酒席端端正正,接杯举盏,坐得舒坦。如今尤员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宝却坐在桌子横头,坐得不安也罢了。咬金却又是个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宝饮得迟些,咬金动手一_一扯的,叔宝又因比较,腿上打破了皮,有些疼痛,眉头略皱了一皱,咬金心里就不欢喜起来,对叔宝道:“兄还与单二哥吃酒去罢。”叔宝道:“贤弟为何?”咬金道:“兄不比当年,如今眼界宽了,倒有些嫌贫爱富了。适才与单二哥饮酒,何等欢畅,与小弟吃两杯酒,就攒眉皱脸起来。” 叔宝却不好意思说腿痛,答道:“ 贤弟不要多心,我不是这等轻薄人的。”贾润甫又替叔宝分辩道:“知节兄,不要错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贵体,却有些不方便。” 咬金是个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罢了。雄信却与叔宝相厚,席上问贾润甫:“叔宝兄身上,有什么不方便处?”贾润甫道:“一言难尽。”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说不得的话。” 贾润甫叫手下问道:“站着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手下回复道:“都是跟随众爷的管家。” 贾润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说:“你们好没分晓,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这些众管家在此,你们怎不支值茶饭?” 又向众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立,请外边小房中用晚饭,舍下却自有人服事。”   贾润甫将众人都送出三门外,自己把门都拴了,方才入席。众朋友见贾润甫这样个动静行藏,都有个疑猜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贾润甫入席,才问道:“贤弟,叔宝不方便为何?请教罢。” 贾润甫道:“ 异见异闻之事。新君即位,起造东都宫殿,山东各州,俱要协济下三千两。青州着解官解三千两银子上京,到长叶林地方,被两个没天理的朋友,取了这银子,又杀了官。杀官劫财的事还是有的,却又临阵通名,报两个名,叫做什么陈达、游金。系是齐州地方,青州申文东都行齐州州官赔补,并要缉获这两个贼人。秦大哥在来总管府中,明晃晃金带前程,好不兴头。为这件事板扯将下来,如今着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较,看衙门分上,还不打;如今连秦大哥都打坏了。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满了,刘刺史声口,要在他们这十余人身上,赔这项银子。不然,要解到东都杨越公处去,还不知怎么了。” 坐间朋友一个个吐舌惊张。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尤俊达在桌子下面,捏捏咬金的腿,知会此事。咬金却就叫将起来:“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说出来。” 尤员外吓了一身冷汗,动也不敢动,恰便是:   壮夫气激如雷吼,肯贪一死倾交友。   笑是尤郎胆不豪,几乎F落英雄手。   叔宝问道:“贤弟说什么?”咬金且斟一大杯酒,道:“叔宝兄,请这一杯酒,明日与令堂拜寿之后,就有程达、尤金,与兄长请功受赏。” 叔宝欢喜,将大杯酒一吸而干道:“ 贤弟,此二人在何方?” 咬金道:“ 当初那解官错记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达,是我与尤大哥干的事。” 众人听见此言,连叔宝的脸都黄了,离坐而立。贾润甫将左右小门都关了。众友都围住了叔宝三人的桌子。雄信开言:“ 叔宝兄,此事怎么了得?”叔宝道:“兄长不必着惊,没有此事。程知节与我自幼之交,他浑名叫做程抡挣,才听见贾润甫说我有这些心事,他说这句呆话,开我怀抱,好陪诸兄饮酒。流言止于智者,诸兄都是高人,怎么以戏言当真。” 程咬金激得暴躁起来,一声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觑我,这是什么事,好说戏话!若说谎,就是畜生了。” 一边口里嚷,一边用手在腰囊里,取出一锭马蹄银来,放在桌上指着道:“这就是兖州官银,小弟带来作寿礼的,齐州却有样银。” 叔宝见是真事,把那锭银子,转拿来纳在自己衣袖里。许多豪杰,个个如痴,并无一言。便是:   事介两难,智士束手。   惟雄信却还有些胆当,道:“叔宝兄,这件事在兄与尤员外程知节三位身上,都还好处。独教我单雄信两下做人难。”叔宝开口道:“ 怎么在兄身上转不便?” 雄信道:“ 当年寒舍,曾与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难,真莫逆之交。我如今求足下不要难为他二人,兄毕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却有些差池,到为那一拜断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达与程咬金交付与兄受赏,却又是我前日邀到齐州来与令堂拜寿的,害他纳命,于心何安?却不是两下做人难。”叔宝道:“但凭兄长分付。”雄信低头思想了一会说:“我如今在难处之时,只是告半日宽限罢。” 叔宝道:“ 怎么半日宽限?”雄信道:“我们只当今日不知此事,众朋友不要有辜来意。明日还到尊府与令堂拜寿,携来的薄礼献上,酒是不敢领了,这等个怀抱,还吃甚酒?告辞各散。兄只说打听知道是他二人,却领官兵围住武南庄。他两个人,也不是‘汉子,决不肯束手受绑,或者出来也敌斗一会,那个胜负的事,我们也管不得了。这也是出乎无奈,在叔宝兄可允得么?”   且袖渔人手,由他鹬蚌争。   叔宝道:“兄长,你知自己是豪杰,却藐视天下再无人物。”雄信道:“ 兄是怪我的言语了。” 叔宝道:“ 小弟怎么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颠沛险难,感兄活命之恩,图报无能。不要说尤俊达程咬金是兄请往齐州来,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两个自己来的,咬金又与我髫年之友,适才闻了此事,就慷慨说将出来,小弟却没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说,诸兄心不自安,却有个不语的中人,取出来与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雄信道:“请教。”叔宝在招文袋内,取出应捕批来与雄信。雄信与众目同观,上面止有陈达、尤金两个名字,并无他人。咬金道:“刚刚是我两人,一些也不差,拜寿之后,同见刺史便了。” 雄信把捕批交与叔宝。叔宝接过,豁的一声,双手扯得粉碎。其时李玄邃与柴嗣昌两个来夺时,早就在灯上烧了。   自从烛焰烧批后,慷慨声名天下闻。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咬金慨然自招盗扛,友义可嘉。叔宝更有烧批义举,无非一念所激。如此交情,可风末俗。   程咬金真吐真情,真是大英雄气概,乃是不欺故友,非粗率也。叔宝若欲周旋,而咬金挺身愿拜,即雄信尚逊一筹,况他人乎!雄信画策,本欲两全。叔宝焚批,几成自害。所见有到不到,亦叔宝意气。人见咬金如此义气,众人如此惊疑,遂不暇瞻前顾后耳。   第三十二回 众豪杰登堂祝鹤算 老夫人受庆饮霞觞   君不见、段卿倒用司农章,焚词田叔援梁王。丈夫作事胆如斗,肯因利害生忧惶。生轻谊如重,身殒名亦忘。莫令左儒笑我交谊薄,贪功卖友如豺狼。   智士善谋,勇士能断。天下若经智人肚肠,毕竟也思量得周到。只是一瞻前顾后,审利图害,事如何做得成?惟是侠烈汉子,一时激发,便不顾后来如何结局,却也惊得一时人动。   当时秦叔宝只为朋友分上,也不想到烧了批,如何回复刘刺史。这些人见他一时慷慨,大半拜伏在地。叔宝也拜伏在地,只为:   世尽浮云态,君存济难心。   谊坚金石脆,情与海同深。   这时候止有个李玄邃,袖手攒眉,似有所思。柴嗣昌靠着椅儿,像个闲想。程咬金直立着不拜,道:“秦大哥,不是这等讲。自古道:‘自身作事自身当。’ 这当时我做的,怎么累你?只是如今获不着我两个,尚且累你。如今失了批回,如何回话?这官儿怕不说你抗违党盗,这事怎了?况且我无妻子,止得一个老母,也亏做了这事,尤员外尽心供奉,饱衣暖食;你却何辜?倘你有一些长短,丢下老母娇妻,谁人看管?如今我有一个计议:尤员外!只要你尽心奉养我老母,我出脱了你,我一身承认了,就是杀官时原只是我,没有你。追赶解官通名时只有我,没有你。这可与解官面质得的。只我明日拜寿之后,自行出首,就是秦大哥失了批回,也不究了。若只烧去批回,放我二人,我们岂不感秦大哥恩德?却不是了局,枉自害了秦大哥。” 众人先时,也都快活,听到烧了批回,也不是结局,枉累了秦叔宝。这一片话,人都目睁口呆。只有李玄邃道:“这事我在烧批时便想来,先时只恐秦大哥要救自己之急,不肯放程知节。及见他肯放他两人时,我心中说:叔宝若解东都,杨越公处自有我,可以保全不妨。不料烧了批。如今我为秦大哥想:来总管原在我先父帐下,我曾与相厚;况叔宝亦曾与他效劳,我自往见来 总 管,要 他 说 一 个 事 故,取 了 他 去,这 事 便 解了。”伯当道:“这也是一策。” 程咬金道:“ 是便是,若来总管取得他去,便不发他下来了。况且不得我两个,不得这赃,州官要赔。这些官不揸银子家去罢了,肯拿出来赔?这是断断不放的。只是我出首便了。” 秦叔宝道:“ 且慢,我自明日央 一 个 大 分 上,说 屡 比 不 获,情 愿 赔 赃,事 也 松得。”正是:   十万通神,有钱使鬼。   说甚铁面,也便唯唯。   却见柴嗣昌拍着手道:“ 这却二兄无忧,柴嗣昌一身任了罢。”众人跟前,怎柴嗣昌敢说这大话?却为刘刺史是他父亲知贡举时取的门生,柴嗣昌是通家弟兄,原是要来拜谢叔宝,打他抽丰做路费。撞在这事里,他也待做个白分上,纵是刘刺史要赔赃,却不道有带来唐公酬谢叔宝银三千两,叔宝料不遽收,就将来赔了,岂不两尽。故此说这话。道:“实不瞒诸兄说,刘刺史是我先父门生,我去解这危罢。”程咬金道:“就是通家弟兄,送了百十两银子便罢,如何肯听了,自赔三千两皇银?” 尤俊达道:“只要柴大哥说得不难为叔宝,银子我自措来。” 柴嗣昌道:“这银子也在我身上,不须兄措得。众位且静坐饮酒,不可露了风色,为他人知觉,反费手脚。”   神谋奇六出,指顾解重围。   好泛尊前醉,从教月影微。   单雄信道:“ 既是李大哥、柴大哥都肯任这节事,拜寿之后,两路并行,救他两人之急罢了。” 众人仍又欢欢喜喜的入席饮酒,分外欢畅,说了几许时话,吃了几多时酒。   不觉将五鼓,叔宝先告辞回家,进城到自家门口,只见门还不闭,老母倚门而立,媳妇站在傍边。叔宝惊讶说:“母亲,这早晚还立在门口何干?” 老母把衣袖一洒,洋洋的迳回里面坐下,眼中落泪。叔宝慌忙跪倒。老母道:“你这个冤家,在何处饮酒?这早晚方回。全不知‘ 儿行千里母担忧。’虽不曾远出,你却有事在身上。昨日府中比较,我看见街坊上打了的人都回来,我心中何等苦楚?你却把我老母付于度外。” 叔宝道:“孩儿怎敢忘母亲养育之恩,只是有一桩不得已事。” 老母道:“ 什么不得已事?” 叔宝道:“就是昔年潞州破格救孩儿性命的单员外,同许多的朋友,赶到齐州来。今日天明,与母亲拜寿。” 秦母道:“ 单员外来了,你且起来。”叫媳妇:“ 有远路尊客,来此家中,茶果小菜,不比寻常,都要放精洁些。”   叔宝把做旗牌官管下二十五名士兵,都唤到家中使用,同批捕盗的三友,请来代劳。樊虎是个粗人,收人盘盒礼物,打发行人的脚钱。一个唐万仞,写得字好,发领谢帖子,就开礼单记帐。连巨真礼貌周全,登堂拜寿的朋友,都是他迎接相陪。有走马到任的酒面,叔宝内外照管,却不止于西门外这班朋友,山东六府,远近都有人来。只这本地来总管标下中军官,差人送礼,同袍旗牌听用等官俱登堂拜寿。齐州除正堂以下佐贰衙的官员,并历城县,都要叔宝担捕盗的担子,二十四顶限解赴东都,只得奉承。也有差人送礼的,也有登堂拜寿的。还有绿林中一班人,感叔宝周旋,不敢登堂拜寿,月初时,黑夜入城用折乾礼物,单书姓名,越墙而投入,叔宝受有千金。如今见府县官员来拜寿,着人城外去知会雄信缓着些进来,恐咬金说话,露出些风声来,多有不便。   众人下处吃过了饭,到巳时以后,方才进城。十七位正客,手下倒有二十余人,礼物就抬了一条街道。将近叔宝门首,叔宝与建威三友,重换衣服,降阶迎接。众人都相见,先把礼物抬将进去。此时门上结彩,堂内铺毡,天井里用布幔遮了日色,月台上摆十张桌子,尺头盘盒俱安于桌上,果盘等件,就月台地下摆了,羊酒与鹅酒,俱放在丹墀下面。众人各捧礼单,立于滴水檐前,请老母见寿,看堂上开寿域规模。屏门上面,悬一面牌扁,四个大字“ 义洁冰霜”。庭柱上一对联句,称老夫人节操:“历尽冰霜方见节,开残桃李不关心。”居中古铜鼎内焚好香,左右两张香几,宝鼎焚香。左手供一轴工绘《 南极图》,右手供一尊泥塑东方朔,檐前结五彩球门,两厢房鼓手奏乐。叔宝到屏门边,请老母堂前与诸公相见。老母出来,虽是七旬,儿子却在得利之秋。老母鹤发童颜,穿一身道扮的素衣,拿一串龙颔珠的念头,后边跟两个丫环,秦母近堂前举手道:“老身且不敢为礼。”先净手拈香,拜了天地。拜罢,转在主人的席边,方才开言道:“ 老身与小儿有何德能,感诸公远降,蓬荜生辉。诸位大人风霜远路,老身也不敢为礼,就此站拜了。”雄信领班登堂,众口同声:“晚生辈不远千里而来,无以为敬,惟有一拜。” 推金山,倒玉柱,一群虎豹,罗拜于阶庭。老母也跪下。那樊虎、唐万仞、连巨真,却不随班下拜,扯住那秦母两边衣袖,不容他还拜。叔宝却跪在母亲傍边,代老母还礼。雄信道:“恐烦伯母,我等连叩八叩罢。”老母还礼,起来称谢。   众人却将各处的礼单,递与叔宝,献于老母观看,安在居中的桌上。老夫人道:“诸公厚仪,却则反有不恭之罪。”分付秦琼都收了。各家的寿轴,从屏门两边鹅毛扇挂将起来,惟工致者揭面。雄信却又上前:“老伯母在上,适才物鲜,不足与伯母为寿,还备得有寿酒在此。每人奉酒三杯,以介眉寿。”叔宝道:“单二哥,就是樊建威三位兄弟,还不曾赐家母的酒。家母年高,不要说大杯,就是小杯也领不得许多。兄长分付,总领三杯便了。” 李玄邃道:“ 依单员外,每人三杯太多;叔宝言总领三杯太少。我学生有个愚见:众朋友若是一个个来的,就该每人奉三杯了,若是一家来的,总只该奉三杯。我们也不是一家,也不是一个,各有一张礼单在此,照礼单奉酒,有一张礼单,奉酒三杯。” 叔宝看礼单甚多:“ 这等容小弟代饮。” 伯当道:“ 这个使得,母子同寿千秋。”   先是雄信的这个单上的人多,八个人:单通、王勇、李密、童环、金甲、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他这八人,九月十五二贤庄起身,礼单礼物都是雄信办停当来的。老母见客众,却领两杯,叔宝代领一杯。第二是柴绍,独一个礼单。老母也领了两杯,叔宝代了一杯。次后尉迟南、尉迟北,却重新又讲起:“小弟二人虽是一张礼单,却要奉六杯寿酒。”叔宝道:“单二哥许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赐三杯,贤昆玉却怎么又要破格?” 尉迟兄弟道:“小弟也说出理来,适才乱收礼物进去,却有我本官罗公书礼在内。愚弟兄奉公遣差,假公而济私来的,不要辱主人之命,先替我罗老爷奉过三杯,然后才尽我弟兄二人 来 意。” 众 人 都 道:“好。”老夫人听得说是姑夫差官,勉强饮两杯,叔宝代酒四杯。却就到尤俊达、程咬金,叔宝道:“这一位便是^鸠店去的程一郎。” 秦母失惊道:“这就是程一郎,怎面庞一些不像了?记得乱离时,与令堂相依,两边通家往还。数年后边,令堂要往东阿,以后音信隔绝。不料今日相逢,令堂可好么?”咬金道:“托庇粗安,令知节致意老伯母。” 老母又欢喜吃了两杯,叔宝又代饮一杯。雄信就叫住了:“还留主人赔我们盘桓,你本地方朋友,总只奉三杯罢。” 还有张礼单:贾润甫、城里的三友:樊虎、连明、唐万仞,共奉三杯寿酒已毕。老夫人称谢,分付秦琼:“诸公远来光顾,须得通宵快饮。”   老夫人进去,叔宝将二门都关了,各按次序而坐。却是贾柳家中叙过的,今日只多城内三人,又是那叔宝通家兄弟,都做主人,奏乐进酒。因酒无令不行,将雄信贺寿的词做一酒令,每一人执一大杯酒,饮一杯,念寿词一遍,一字差讹,则敬一杯。先是雄信首唱:   其词曰:   秋光将老,霜月何清皎。能傲寒,惟香草。稀龄虽暮景,和气如春晓。恍疑是西池阿母来蓬岛。   杯浮玉女浆,盘列安期枣。绮筵上、风光好。昂昂丈夫子,四海英名早。捧霞觞、愿期颐,长共花前笑。   众豪杰歌寿词、饮寿酒,词原是单雄信家李玄邃做来的,他二个不消讲记得。王伯当与张公瑾都曾见来,这两人文武全才,略略省记,也都不差。到柴嗣昌,不唯记得,抑且歌韵悠扬合调。贾润甫素通文墨,也还歌得。苦了是白显道、史太奈、尉迟南、尉迟北、尤俊达、金国俊、童佩之、樊建威一干。到了程咬金,道:“ 这明是作耍我了,我也不认得,念不来,吃几\酒罢。” 众人一齐笑了一番,开怀畅饮,直到:   歌残月影移,饮罢星河坠。   总评:   叔宝肯舍己徇人已难,咬金宁杀身便友更难。但咬金是应得的,叔宝是替人的,便是得已不得已处。虽是道学先生话,在义士分上,不可不严其辨也。   第三十三回 李玄邃关节来总管 柴嗣昌请托刘刺史   词曰:   天福英雄,早托与、匡扶奇业。肯困他七尺雄躯,一腔义烈。事值颠危浑不惧,遇当生死心何慑。堪羡处、说甚胆如瓢,身似叶。 羞弹他,无鱼铗。喜击他,中流楫。每济困解纷,步凌荆聂。囊底青蚨尘土散,胸中豪气烟云接。岂眈眈贪着千古名,一时侠。右调《满江红》   常言天在忠臣义士身上,每每到摆脱不来处所,与他一条出路,绝处逢生。忠臣义士,虽不思量靠着天,图个侥幸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为君子。叔宝一时意气,那里图有李玄邃、柴嗣昌两个为他周旋。不期天早埋伏这两路救应。   当日饮够了半夜,单雄信一干回贾润甫家歇宿。樊建威、唐、连三个,自回家中。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两个行事。两人分头去见。   李玄邃去见来总管,明说为拜秦叔宝母亲寿诞而来,今叔宝因捕盗遭州中荼毒,要来总管托甚名色,取了他来,以免此害。来总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说两个毛贼,他去擒拿也不难。不料遭州中责比。只是目下要取他来,无个名目,取来留在帐下,州中还要来争。” 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总管移文来道,督催河上将士,物故数多,要我这边发五百人抵补。我如今竟将他充做将领,给文与他前去。这是紧急公务,他如何留得住?他再来留,我自有话讲。当原先只说他受贿不肯捕贼,如今将他责并,只是捕不来,可知不是纵贼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挟私害我将官。我这边点下兵士,叫他整束行囊,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李玄邃吃饭,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 要留他在衙中盘桓几日,玄邃道:“恐刘刺史申文杨越公处害秦琼,要在彼处为他周旋,以此不便久留。”来总管只得佥了一张批,自到贾家来拜,送与李玄邃,赠他下程折席盘费,也不下数百两。叔宝这番呵:   汤网开三面,鸿冥不可求。   弋人何所慕,目断碧云头。   这厢柴嗣昌去见刘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饭。倒是刘刺史先说起:“自己在齐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银两,并不曾要他加耗。词讼多是赶散,并不罚赎。不料被响马劫去邻州协济银三千两,反要我州里陪。别无设处,连日追比捕人,并无消息,好生烦苦。” 柴嗣昌就趁势说去,道:“正是捕人中有个秦琼,前奉差来长安,曾与八拜为交。昨来拜他母亲寿,闻他以此无辜受累,特来为他求一方便。” 刘刺史道:“仁兄不知这秦琼,他专一接受响马常例,养盗分赃,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结远方。众捕盗攻他,小弟又访得确实,故此责令他追捕。纵是追不着贼,他赔也赔得起。若依仁兄宽了他,贼毕竟拿不着,这项三千银子,必定小弟要赔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书,解他到东都总理杨仆射处去。今仁兄分付小弟,止可宽他几限,使他得盗得赃罢了。”嗣昌道:“我想东都只要银子去,人不解去,具由去也罢。” 刘刺史道:“正是这银子难得,小弟是赔不起;就要在本州属县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县官肉己钱,那个肯拿出来?故此不得不比这干捕人。” 柴嗣昌看这刘刺史的意思是要在叔宝众人身上出这项银子的了。因笑一笑道:“这等不若待众捕人赔偿一半,注销了此事罢。” 刘刺史道:“这如何注销得,即少一两,还是一宗未完,关着我考成的。” 柴嗣昌道:“这等待各捕盗赔了,完了兄考成罢。”刘刺史道:“论这干人多赔也不难,且惯得贼人常例,就赔也应该。只是这干人,都是东都讨解的,莫说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盘费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题目,要他赔赃外,再送兄五百两,这个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较,听他纳银了。小弟 还 给 一 个 执 照 与 他,拿 着 贼 时,一 一 追 来 给还。”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 “ 只恐这干穷人,还不能全赔。”刘刺史道:“这皇银断不能少,只要秦琼出一张认状,分派到众人身上,小弟自会追足。就是仁兄的谢礼,切不可听他诉说穷苦,就短少了。” 柴嗣昌道:“ 只要赔得赃完,小弟的心领了罢。”两边相别,刘刺史直送出府门,正是:   只要眼前医疮,那管小民抉肉。   柴嗣昌回到贾家时,李玄邃已得了来总管送来批文,只待柴嗣昌来问府中消息,同往见叔宝。两边相见,玄邃便把批与柴嗣昌看,说:“ 正待同你见叔宝,叫他打叠起行。”柴嗣昌看了叹一口气道:“如今人薄武官,还是武官爽快。这些文官臭吝,体面虽好,却也刁钻,把一个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这干捕盗身上赔赃。说给与执照,待拿着贼时追给。”单雄信道:“这也是果子话。但是这干捕盗,除了叔宝,樊建威、唐万仞、连巨真三个,想还家道稍可。其余这干,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个拿得出银子的。”伯当道:“ 这个须我们为他设处。” 程咬金道:“ 这不须讲得,原是我们拿去,原是我们补还。尤员外家快去!把原银倾过,用费些可补上,拿了来救秦大哥。” 尤俊达也应声要去。柴嗣昌道:“这小弟说过,都在小弟身上。” 张公瑾道:“岂有独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这也是秦大哥的银子。”伯当道:“ 秦大哥几时有银子在你处?” 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宝先时在楂树岗,救了岳父。小弟在报德祠相会时,曾有书达知岳父。及至岳父有书,差人送些银子来时,叔宝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带得来,正拟拜寿后送去,还恐他是好汉子,为人不求报的,不肯收这银子。不若将来完了此事。”白显道与贾润甫道:“ 此事甚妙。” 童环、金甲道:“ 怪见前日程兄有眼力,拦住厮杀,终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大便宜了我两个。”这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楚国亡猿林木灾。   正说时,听得外面响道:“ 是刘刺史来拜了。” 众人都回避,独柴嗣昌相见。送了三两折程,三两折席。吃茶时,刘刺史道:“所事我已着人吹风去,先完了仁兄谢礼,然后小弟才立限收他银子,免他解,给照与他。这分上若不是兄,断断不听,这五十余人解向东京,都是一个死,莫想得回来。”柴嗣昌道:“小弟领仁兄情便了。” 刘刺史道:“ 兄不是这样说,务要他足数;不然是小弟谎兄了。且敝地寒苦,若舍了这桩分上,再没大分上。兄不可放松。” 说罢作别上轿去了。   仕途要术莫如悭,谁向知交赠一□。   交际总交穷百姓,带他膏血过关山。   众人听了这番说话,道:“方才刘刺史教你不要放松,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们谢礼五百两,这不要睬他,只说我已得便完了。” 李玄邃道:“这等你折了五百两了。”   柴嗣昌教家人带了银子,同单雄信李玄邃王伯当四个,竟到秦叔宝家中。樊建威因刘刺史差个心腹吏放风与他,要他们赔赃,且要出五百两银子送柴嗣昌,极少也要三百两,慌做一团,赶来与叔宝计议。却值柴嗣昌三人到来,与樊建威见了礼,又与秦叔宝交相谢了。李玄邃却递出一张批文来,却是:   钦差齐州总管府来 为公务事,仰本职督领本州骑兵五百名,并花名文册,前至饮差河道大总管麻 处。告投,不许迟延生事。所至关津,不得阻挡,须至批者。   右仰领军校尉秦琼准此。   年 月 日行限 日投   李玄邃道:“ 来总管一面整点人马,大约三日内要兄启行了。”叔宝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惊道:“ 恭喜仁兄奉差,即要荣行,脱离这苦门了。只是我们怎赔得这三千两银子?还要出五百两分上钱送柴兄。” 单雄信道:“ 樊建威也知道了?” 樊建威道:“小弟衙门中多有相知,柴兄讲时,就有人来通信了。后边刘爷又差个吏来明说,甚是心焦。故此特来与叔宝兄计议。” 王伯当道:“ 建威莫慌,柴大哥不惟不要你们分上钱,这三千银子还是他出。” 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宝道:“有此事,也没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众人出,尽着家当赔官罢。不敷,我还有处借。”柴嗣昌道:“这宗银子原也是足下的。” 柴嗣昌便取出唐公书。从人将两个挂箱,一个拜匣,一个皮箱,拿将过来。柴嗣昌道:“这是岳父手札,送到小弟处时,兄已回久,后来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来得,蹉跎至今。” 叔宝启书,却是一个侍生李渊顿首拜名帖。又一个副启,上写道:   关中之役,五内铭德,每恨图报无由。接小婿书,不胜欣快,谨具白金三千两,为将军寿。萍水有期,还当面谢。   叔宝看了,作色道:“ 柴仁兄,这令岳小视我了。丈夫作事,求报的么?”柴嗣昌陪着笑道:“ 秦兄固不望报,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么?既来之,则安之。” 单雄信道:“ 叔宝兄!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难行,也没个柴兄复带去理。如今将来完此事,却又保全这五十余家身家,你并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执。” 樊建威道:“ 叔宝兄,放了现钟去买铜,这便是我们五十三家性命在上边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宝还在迟疑,单雄信道:“ 建威,叔宝他奉官差,就要起身,这银子你却收去完官。” 王伯当道:“分上钱我这边柴大哥也出虚领了。只是我们这居间加一,管家这加一不可少的。” 众人一齐笑起来。叔宝道:“ 只是我心终不安。”自起身进里边,又拿出三百两银子来,对着樊建威道:“我想刘刺史毕竟还要甚么兑头火耗,并甚路费贴垫。你一发拿这三百两银子去凑,不要累众人,捕批我也不去销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