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7 页/共 26 页
阵按八方,旗分五色。川回练绕,日耀戈明。覆为天,载为地,扬为风,垂为云,璧贯珠联;龙能飞,虎能翼,蛇能蟠,鸟能翔,星移电转。声吼吼鼓鼙动地,乱纷纷旗帜迷天。横空墨雾,皂纛标坎北之兵;彻汉朱霞,赤帜识南离之象。平野满梁园之雪,旄按庚辛;乱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顽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称幽冀军。
操事已完,中军官请号令诸将三军。操毕,禀老爷比试弓矢。罗公道:“ 射箭了么?” 叫“ 秦琼。” 秦琼应“ 有。”罗公问道:“你可会射箭么?” 罗公所问,有会射就射,不会射就罢的意思。秦琼此时得意之秋,人不知短,只说自己的简舞得好,枪又舞得好,随口答应道:“ 会射箭。” 常言道:“宁可人前全不会,不可人前会不全。” 叔宝答应会射箭不打紧,受许多的波查,他却不知怎么样叫做会射箭。罗公标下一千员官将,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长,长中更取长,挑选六十员奇射官员,却都是射那悬针滚豆,百步穿杨;射杨柳枝、坠马鞭、金钱眼。若射金刚腿枪杆,就算不会射的了。秦琼答应道:“会射箭。” 就列在那六十员官将班内。罗公晓得秦琼力大,没有这等硬弓,将自己用的那一张弓、九枝箭付与秦琼。却又有一员军政司,掌六十员将官,官衔花名卯簿,设公座于月台东首,续上秦琼名字。六十一人,在辕门里面,分三班站立。听军政司唱名点将。中军官领蓝旗手下月台,由辕门南去,打一百八十大步弓,三百六十步弓为一里。众将官箭发半里,就在那一百八十步弓基址上,设下一面令字蓝旗,回月台上来,报了数目,禀老爷:“众将射何物为奇?” 罗公问:“ 六十一员官将么?” 中军答应“是。”罗公已知有秦琼在内。” 道:“ 射枪杆罢。”这枪杆,是奇射中最易者,不是阵上的枪杆,却是后帐发出一扛木头枪杆来,乃顽童跳的枪,不用油漆,九尺长,计六十一根,一扛发将出来。监箭官锣鼓号,头跟着这一扛枪下去,直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却抽一根木枪,将令字蓝旗换去。此时叔宝还不晓得抬这些本枪下去干什么事?只见军政司卯簿上唱名点将,叫旗鼓官徐俭———绰号鬼眼狻猊———是罗公标下第一个会射箭将官挽一张弓,插九枝箭,下月台丁字不整,八字不齐的站立。矬身躯,前左手如托泰山,后右手如抱婴儿,扯九个满力,弦响箭到,俱射在枪杆上。监箭官报九箭。
雕弓开汉月,羽箭逐胡风。
不数由基劲,还欺李广雄。
本官上月台,将弓挂于左臂,擎拳长跪,听罗公发放。那监箭官将枪杆连箭拔将起来,双手捧定,鼓乐吹打上来,等本官自己取箭。罗公帐上,是一匹彩段,一对银花,一面银牌,用中军鼓乐,将这员官将,迎到本哨中去庆喜。军政司又点一员官将,监箭官又搠下一根木头枪。
话不重叙。尉迟南、尉迟北,新旗牌官史大奈,这班官将,有五七人,射下去,并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宝却是续上的名字,那个肯把他放在前面。若在前面点着名,射得中射不中,转放了心。因在后面看见这些官将射中枪杆,心中着忙:“我也不该说过头话,方才我姑爹问,我道会射箭。我就该答应道不会也罢了,他也不怪我,却怎么答应个会射。在齐州时,往来上司操演,那靶子上红心,也有斗大,我箭箭皆中红心,山东人也就称我会射。这枪杆止有鸡蛋粗细,从幼不曾射过,倘走了手,一箭不中,贻笑于人多矣。就侥幸都射中了,也不能出人一头。” 这些话,虽叔宝不曾明言,在腹内踌躇,人自觉精神恍惚,耳红面热,站立不稳。名已登簿,身体已在众人丛中,不好走出,只是心上不悦。罗公却不要看众将射箭,单为叔宝,见秦琼精神恍惚,也就知道他弓矢不济了,令他过来。叔宝跪下,罗公道:“你见我标下这些官将,都是奇射。” 罗公是个有意思的人,怎么出言自满,言标下将官奇射?恐怕秦琼不能射,故发此言,使秦琼谦让。罗公就好免他射箭。叔宝不解其意,少年人,心生一计,出言不逊,道:“诸将射枪杆,皆死物,不足为奇。”公子在辕门外面,听得叔宝大言,吐舌惊张道:“ 我这表兄也会说天话的,父亲标下的官将射枪杆,还不足为奇,他还有什么奇射?” 罗公帐上也就问:“你还有什么奇射?”叔宝道: “ 小将会射天边不停翅的飞鸟,百发百中的。”叔宝后来臣唐,贵为勋爵,难道言过其实,说谎不成。他也曾射过飞鸟,射的是什么飞鸟?因在山东路上捕盗,边海地方塞雁成群,飞在空中。叔宝郊外骑在马上,弓硬箭准,纷纷射将下来,却也不是指定那一个射的,冒天空射将下来的。他料今日演武厅没有飞鸟,把曾射过的事,遮饰眼前。却又不知道罗公年高任性,只晓得他射不得枪杆,定要他射个飞鸟看看。分付中军官:“诸将暂停弓矢,着秦琼射空中飞鸟。” 军政司将卯簿掩了,众将官都停住了弓矢。
秦琼张弓搭箭,立于月台,候天边飞鸟,青天白日,望得眼酸,并无飞鸟。众将官为叔宝央中军大人,替秦将军禀一声:老爷十万雄兵操演,没有鸟雀经过。中军跪下禀事:“老爷有十万雄兵操演,摇旗擂鼓,人马簇拥,就是大鹏鸟也不敢飞过演武场,请老爷号令。” 罗公 分 付 传 令 下 去:“晓喻五营四哨大小官将人目,马摘项下金铃,三军衔枚俯伏,如喧哗违令,以军法斩。” 朝中天子三宣,不及阃外将军一令。这个令,传将下来,十万人尽数衔枚俯伏,衔的这个枚,却不是每人散一个枚子,若是散十万人,几日也不得清白。三军号色包布傍边,绒绳拴一根竹签,上写一枚字。传令衔枚,将此竹签衔于口内,霎时万簌无声。俯伏多时,并无飞鸟,正是:
风云觇气色,飞鹊避旌旗。
中军官又禀奉老爷将令,三军衔枚寂静多时,并无飞鸟。日色将晡,时光有限,请老爷号令。” 罗公道:“ 叫供给官,讨生牛肉二方。” 这演武场不是城郭之中,有宰割的铺户,筵宴诸将的酒肉都已完备,一声讨生牛肉,罗公号令又严,蓝旗官令刀斧手出演武场,山坡下牧童放的耕牛,活剌剌的割下两块牛肉来。上帐禀“生牛肉到了。” 却也都不知老爷的作用。分付中军官:“叫军政司,将这两块牛肉,挂在报纛旗上,将旗扯在帅字旗上面,自有飞鸟。” 众人也还不知什么缘故,只见血漓漓挂在虚空里晃着,把那山中叼鸡的饿鹰,引了几 个 来 叼 那 牛 肉。罗 公 叫 秦 琼 射 鹰,叔 宝 答 应“得令。”张弓搭箭,于帅字旗下,来射飞鹰。
正是当局者迷,傍观者清。公子在东辕门外,替叔宝着忙:“我这表兄,今日定要出丑。诸般雀鸟好射,惟有鹰射不得。尘不迷人眼,水不迷鱼眼,草不迷鹰眼。鹰有滚豆之睛,鹰飞霄汉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滚,他还看见。你这箭射不下鹰来,言过其实,我父亲就不肯重用他了。可怜他也是英雄,千里投人,我助他一枝箭罢。” 嚣开袍服,取出花梢小弩。这张弓,打八石气力,称为八石花梢弩。把弦拽满了,锦囊中取一枝软翎竹箭,放在担子上,托在怀中。那个官将头目,十万人马,都看秦大叔射鹰,却不知公了在辕门外发弩。就是跟公子的四个掌家,也不知道。前边两个,不消说是不知道了;后边两个,在他面前,怎地不知道?却向西站立,夕阳时候,日光射目,用手搭凉蓬遮那日色,往上看秦琼射鸟。公子弩硬箭又不响,故此不知。公子却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宝不射,他射下鹰来,算那一个的帐。那些不得射箭讨赏的将官,逼得秦叔宝好,七嘴八舌:“秦大叔射了罢,鹰下来了。” 叔宝刚要扯弓,那鹰又飞开去了。众人先还是口里催促,见叔宝不动手,众人乱扯。叔宝见鹰下来叼牛肉,没奈何只得拽满弓弦,发一箭去。弓弦响动,鹰先知觉,看见箭来,鹞子翻身,用折叠翅,把叔宝的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却不曾伤得性命。秦琼心上着忙,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秦琼舞简不奇,射枪不能而托言射鸟,则奇矣。罗公欲亮其平射,而必欲穷其奇射,则又奇矣。公子暗助一弩,则又成其奇者。(原评)
自恃自矜,不是没受用人伎俩,叔宝亦犯此病,何也?岂所谓富贵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耶。然到又会成就他,则所谓时来福辏耳。大抵叔宝终带捕盗气,故时之颠踬,天亦以捕盗之遭遇偿之,而凶安变吉,难转逢恩,则天之所以成就英雄,非过挫抑之也。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四
第 十 六 回 罗元帅作书贻蔡守 秦叔宝赠金报柳氏
词曰:壶浆漂水边,麦饭淮城下。谁解风尘辨异才,顿长英雄价。 便欲一心铭,肯惜千金谢。莫教负义在男儿,贻得千秋骂。右调《卜算子》
困厄中施恩最易,困厄中感恩最深。况在裙钗女流,更令人耿耿不化。至如漂水女子,以死绝子胥之疑,身既不存,报于何望。漂母暮年之人也,那里拟得定身见韩王孙富贵,这俱是不望报的。但英雄豪杰在困顿中,得这一极恤,也不论他有心求报与不求报,我心自不容搁下。
话说那罗公子辕门外取巧,把弩箭发了去,公子力大,弓硬箭猛,将鹰心打穿了。那箭若是硬翎的,钉在鹰身上,也不妙了。却是软翎的箭,穿心打过,那鹰翩翩跹跹,裹着叔宝那一枝箭,落将下来。五营四哨,大小官将头目人等一声喝采:
旁观赞叹一齐起,当局精神百倍增。
连叔宝也不知这个鹰怎么射将下来的。公子急藏弩担掩袍服内,领四员掌家,上马先回帅府去了。中军官取鹰上来献,罗公自有为叔宝的私情,亲自下帐替叔宝簪花挂红,动鼓乐迎回帅府。
如今还是班班笋,他日成竿钓锦鳌。
分付其余诸将,不必射箭,一概有赏。筵宴诸将,赏劳三军。罗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帅府,此事不曾对老母说,恐表兄面上无颜。
罗公回到府中,分付摆家宴,席上对夫人道:“令侄双简绝伦,弓矢尤妙。只是枪法欠于传授。” 向秦琼道:“ 府中有个射圃,贤侄可与汝表弟习学枪马。” 秦琼道:“ 极感成就之恩。”自此表弟兄二人,日在射圃中走马使枪。罗公暇时,自来指拔教导,叫他使独门枪、发暗简打敌,百发百中。他两人膂力既有,心思更灵,不数日已都习熟。罗公又道:“若恃这些武艺,还是一勇之夫。” 又取三略六韬,孙吴兵法,令他温习。自己与他讲解,可是:
经文纬武丈夫事,肯作庸庸儿女流。
光阴荏苒,因循半载有余。叔宝却是个孝子,当初奉差潞州,首尾止有半年,老母在山东,不得回家,千态万状,逼出许多事来。今日在罗公帅府,难道乐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可怜他思母之心,无时不有。只因他晓得一分道理,想道:“ 我若是到幽州来探亲,住的日久,说家母年迈,就好告辞;我却是问罪来的人,幸遇姑爹在此为官提拔,若要告辞,我又晓得这个老人家任性,肯放我去得满心愿。他若道:‘今日我老夫在此为官,你回去也罢了。若不是我老夫为官,你也回去么?’ 那时归又归不成,住在他府内,又失了他的爱。” 这个话,不是今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筹算到今。却与表弟厚了,常时央公子对姑娘说:“姑爹面前方便我回去罢,家母年老,离家日久,提心吊胆,放他不下。”公子的性儿:他若不欢喜这个人在他府中,时刻难容他。与表兄英雄相聚,意气符合,舍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有打发表兄去的意思,他还要在中阻挠,怎么肯方便他去。又不好说我不要兄去,恐表兄见怪,少年人口角春风,说谎道:“前日晚间,已对家母说。父亲也说只在这几日打发兄长回去。”人家大,没处对问,一次下来,因循个把月日,叠连骗他几次,只管迁延过去。
直到仁寿三年八月间,一日清晨,罗公于书房中考校他二人学问,此时公子还不曾梳洗,罗公坐于堂上,着小童催促。忽然抬头,见粉墙上题四句诗。罗公认得秦琼的笔迹,写便是叔宝写的,却不是他做的。叔宝原也不会做诗,却是什么人做的?缘叔宝公门当差使,出入街道上,小人们无稽之谈,听在耳内,记在心里,今日触景写于壁上。罗公他是个尊官,不晓得街道上有这样口谈。只认是秦琼心上所发,一见了诗,拂然不快。这四句怎么道:
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
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
罗公也不等二子相见,转身竟回后堂去了。老夫人迎着道:“老爷书房中考校两个孩儿的学问,怎么匆匆进来,面有怒容?”罗公叹道: “ 他儿不自养,养杀是他儿。” 夫人道:“老爷为何发此言语?” 罗公道:“ 夫人,自从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就与吾儿罗成一样,并无亲疏。我也只待边庭有风声反乱,着他出马立功,我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职,衣锦还乡。不想边廷宁息,不能如愿。令侄却不以老夫为恩,反以老夫为怨。适才到书房中去,堂前壁上,写着四句胡言,后边两句,一发可笑得紧。道:‘ 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 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 夫人闻言,眼中落泪道:“先兄弃世太早,家嫂寡居异乡,止有此子,出外多年,举目无亲。老爷如今扶持舍侄,就是一品服还乡,不如叫他归家看母。”
菽水自可乐,钟鼎何足贪。
罗公道:“夫人的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怀此念久矣,不敢多言。” 罗公道:“ 不要伤感,今日就打发令侄回去。”叫后堂备饯行酒,传令出去,与中军营中讨一匹好马,用长路的鞍鞒,进帅府公用。罗公到自己书房叫童儿:“前边书房里与大叔讲,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寄库物件,开个细帐来,我好入书。前日看报,那蔡建德会做官,地方官保他廉洁,复任在潞州。如今正好打发秦琼到彼处自取去罢。”童儿到书房中道:“大叔,老爷的意思,打发秦大叔往山 东 去。教 把 潞 州 寄 库 的 物 件,开 细 帐。老 爷 入书。”公子却补前边只用春风,笑进里边来:“ 表兄何如?前日晚间对家母说,家母不肯,他被我缠不过,说了几遍,转对父亲说了,打发兄回山东去。把潞州寄库的东西,开了细帐,叫兄长自去取。” 叔宝闻言,如开笼放鸟。那潞州东西不消思想,每夜睡不着的时节盘算熟了,取金A简,细开明白。童儿取回。罗公写两封书,一封是潞州蔡刺史处,取行李;一封是举荐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的荐书。酒席完备,叫童儿请大叔陪秦大叔出来饮酒。老夫人却不晓得开帐写书之事,恐叔宝怀抱不开,指着酒席:“这是你姑爹替你饯行的酒。” 叔宝哭拜于地。罗公用手相挽:“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只说待你边廷立功之后,得一官半职回乡,以继你先人之后。不想边廷宁息,不得如我的意思。令姑每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发你回去。这两封书,一封书到潞州蔡建德处,取鞍马行囊;一封书到山东投与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姓来名护儿。我是他父辈,如今分符各镇一方,举荐你在他标下,去做个旗牌官。日后有功,也还图个进步。”叔宝叩谢,拜罢姑母,与表弟罗成对拜四拜,入席饮酒数巡,告辞起身。
久矣空斋盼白云,罗衫犹惹泪成文。
一鞭适指青齐路,怪是前村日易曛。
此时鞍马行囊,俱已捎搭停当。出帅府,就是尉迟昆玉这些朋友,一时晓得俱备酒留饮。叔宝略领其情,都有所赠。因限于职役,不能远送。独张公瑾,要留叔宝在家几日。又因叔宝急归,不好十分相强。公瑾草草写书,附复单雄信,遂各分手,后会有期。
叔宝归心如箭,连夜马不停蹄,竟奔河东潞州。入城到府前,饭店的王小二先看见了,往家飞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 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好了?” 小二道:“当初在我家少饭钱的那个秦客人,为伤人命,官司又累我用了银子,问罪往幽州去一二年,到挣了一个官来。缠棕大帽,气昂昂的骑着马,往府前来,想是讨什么过关口粮。他恼得我紧,与下四衙讲了去,也拿我打一顿板子,却怎么处?”柳氏道:“丈夫,好话都是古人说尽了,去时留人情,转来好相见。当初我叫你不要这样炎凉,你不肯听我说。如今没面目见他,你躲了罢。” 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多大个人,躲不得。”小二道:“不是我人大躲不得,做的生意不好。你要说我不在家,我却是饭店,倘他说我住 住 儿,等 他 相 见,我 怎 么 躲 得 这 些 时?” 柳 氏 道:“怎么样?”小二道:“你只说我死了罢。人死不记冤,打发他去了,我才出来。” 王小二这句话,不是站着说,他着了忙,出这一个题目与妻子,慌忙走开了。柳氏却是个贤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休囚景象,哭哭啼啼。叔宝到店门外面拴了马,柳氏迎道:“ 秦爷来了。” 叔宝道:“ 贤人,我还不得进来拜谢你。” 叫手下:“看了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书来。”取罗公书,竟往府中来。
此时蔡公正坐堂上,守门人报幽州罗爷差官下书。蔡公分付着他进来。叔宝是个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时,愈加谨慎。进东角门,捧着书,一步步走将上来。蔡刺史公座上,就认得是秦琼。起初闻知风声了,走下滴水檐来,优待以礼。叔宝上月台,庭参拜见。蔡公先问了罗公起居,又以美言慰劳一番,然后说道:“就是仁寿二年皂角林那桩事,我也从宽发落。” 叔宝道: “ 蒙老大人提拔,秦琼感恩不浅。”蔡公道:“那童环金甲,从幽州回来,道及罗老将军是令亲,我也十分欢喜,反指示足下到幽 州 与 令 亲 相 会了。”叔宝道:“舍亲罗公,有书在此。”蔡公叫接上来。蔡公见书封上是罗公亲笔,不好回公座开缄,立着就打开书看,道:“秦壮士,罗老将军这封书也没有别说,只是取昔年寄在我潞州的物件。” 叔宝道: “ 是。” 蔡刺史叫库吏:“取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 库吏与库书,除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将赃罚簿呈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硃笔对罗公的来书点。书上有一件,赃罚簿上就有个前件。头一行,是整银十块,计重三百六十两。是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已失了些,又加参军厅乘机乾没,蔡刺史见与书不对,便迟疑道:“前日参军厅解来,止得此数,这仔么处,须得根究了。” 叔宝道:“想在皂角林晚间相打时,失去了些,这也不敢费老爷清心。”蔡刺史又对第二行:碎银五十两,另封。第三行,却又差讹了,书上是黄骠马一匹,他府库里没有替人把马养几年的理,却官卖了三十两银子,总封在库里。造在册上,是马价银三十两。五色潞绸十匹,做就寒夏衣四套,段帛铺盖一副,枕顶俱在,B金马鞍辔一副,镫扎俱全。金装简二根。用,笔一一点过,叫库吏查将出来,月台上交付秦琼。叔宝一个人也拿不得许多东西,就是解他的那童环、金甲,官面前不好施礼,却帮扶他拿这些东西。官知道也不责备他二人,分付库吏:“动本府项下公费银一百两,包封,送罗老将军令亲秦壮士为路费。”这是
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叔宝拜谢蔡公,拿着这一百两银子。二友替他搬了许多行李出门,竟往王小二家中。柳氏哭拜于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凉,得罪秦爷。原来是作死。自秦爷为事,参军厅拘拿窝家,用了几两银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宝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是我囊橐空虚,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态炎凉,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针一线之情,到今铭刻于心。今日既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妇孤儿了。我曾有言在先,你可比淮阴漂母,但恨我不能效韩信有千金之报,权以百金为寿。”柳氏拜谢。
富来报德易,困日施恩难。
所以韩王孙,千金酬一餐。
叔宝与佩之、国俊见礼,却把领出来的那些物件,捎在马鞍鞒旁,马就压矬了。这马是中军官搪塞罗公,纵好也不经叔宝的顿挫,连夜奔驰骑坏了,怎么驼的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牵马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重借马匹回乡。”辞别柳氏,柳氏千声万谢。三人竟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看罗公子周全叔宝,爱恋叔宝,真有一段至情。后日事业,已见其概矣。叔宝赠金与柳氏,固是厚道;然其夫妇妆成圈套,亦世所不乏,不可与漂母事同论也。
第 十 七 回 单雄信促归秦叔宝 来总管遣贺杨越公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
难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
倚门方念切,遮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我者亲,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称相知。叔宝在罗府时,只为思亲一念,无虑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单雄信,因爱惜叔宝身体,不使同樊建威还乡,后边惹出皂角林事来,发配幽州,使他子母隔绝,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没着处。及至有人报知叔宝回潞州搬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雄信道:“ 此番必来看我。”办酒倚门等候,也只说叔宝马来得快,不想马走坏了,步行迟缓,直等到月转东山,花枝弄影,还在那里倚门翘首。远闻林中马嘶,雄信高言问:“可是叔宝兄来了。” 佩之答道:“秦大哥不远千里而来。” 雄信鼓掌大笑,真乃月明千里故人来。到庄相见,携手喜动颜色,得佩之、国俊陪来最好。到庄下马拆鞍,搬行李入书房,取拜毡与叔宝顶礼相拜。
已驾踪迹参商隔,何意还成萍梗逢。
绿酒银灯相对处,却疑身在梦魂中。
现成酒,抬将过来,四人入席坐下。叔宝取出张公瑾回书,送雄信看了。雄信举杯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书来,不曾写得详细。与罗令亲相会的情由,今日愿闻。在令亲府中二载,所作何事?” 叔宝停杯道:“小弟有千言万语,要与兄讲,及至相逢,一句都无。待等与兄抵足,细诉衷肠。”雄信把杯放下了道:“ 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纳,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 叔宝道:“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载,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到寒庄。前边十二封书,都是令堂写来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书安慰令堂。只今一个月之内,第十三封书,却就不是令堂写来的。” 叔宝道: “ 又是何人写的?” 雄信道:“尊正也能书,书中言令堂老夫人有恙,不能执笔修书。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与令堂相见一面,全人间母子之情,岂可因友道而绝人间孝道。”
叔宝闻言,五内皆裂,泪如雨下道:“单二哥!若是这等,小弟时刻难容。只是幽州来,马被我骑坏了,程途遥远,心急马行迟,怎么了得?” 雄信道:“ 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出官卖。小弟恐落于庸夫俗子之手,将三十两银子,纳在库内,买回寒舍,养得复旧如初。我但是想兄,就到槽头去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兄的良马知道故主回来,嘶喊踢跳,有人言之状,今日可可足下到此。”叫手下:“将秦爷的黄骠马,牵将出来。” 马见故主,揸尾番胸,人马相逢,旁观却也感动。叔宝拜谢雄信,就将府里领出来的鞍辔,原是雄信像这个马的身躯做下的,擦抹干净,备将起来。将那重行李捎上,不入席饮酒。辞别三友,牵马出庄,衣不解带,纵辔加鞭,如逐电追风,十分迅捷。
及第思乡马,张帆下水船。
流星不落地,弩箭乍离弦。
那马四蹄发跑,耳内只闻风吼。逢州过县,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当中午,已到齐州地方。
叔宝在外首尾三年还可,只到本地,看见城墙,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堂前,反焦躁起来。将入街道,翻身下马,牵着步行,把缠棕大帽,往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门首,遮着自己的面貌,低头急走。转进城来,绕着城脚下,到自己住宅后门。可怜当家人三年不在,房屋凋零,门墙颓败。叔宝 一 手 牵 马,一 手 敲 门。他 娘 子 张 氏,在 里 面 问 道:“呀!风雨不洒寡妇之门,我儿夫经年在外,是什么人经过,击我家后门?”叔宝闻得妻子说了这几句节操言语,扑簌簌泪落,一阵阵心酸。开口便问道:“娘子,我母亲病好了么?我回来了。”娘子听见丈夫回来,答应道:“ 还不得好。”叔宝心上略宽些。娘子急急开门。叔宝牵马进来。娘子关门。叔宝拴马。娘子是妇道家,当初丈夫出去时,还是个布衣的小人;今日见他回来这等打扮,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回来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宝才与娘子见礼,张氏道:“奶奶吃了药,方才得睡,虚弱得紧,你缓着些进去。” 叔宝蹑足潜踪进老母卧房来。家下应门无三尺之童,只有两个丫头,三年后,都已长大了。老奶奶久病,没有男人,满房都是阴气。叔宝上踏板,伏在床边,见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线游气,摸摸膀臂身躯,像枯柴一般。叔宝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边上,叩首低低道:“母亲醒醒罢。”那老母游魂复返,身体沉重,翻不过身来。朝床里,还如梦中。叫媳妇,媳妇踮在床前道:“ 媳妇在此。” 秦母道:“我那儿,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听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是已为泉下之人,千里还魂,来家见母了。” 媳妇便道:“ 婆婆,那不孝顺儿子回来了,跪在这里。” 叔宝叩首道: “ 太平郎回来了。”秦母原没有病,想儿子想得这般模样,听见儿子回来,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来解手,少年媳妇同两个大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只听见是儿子回来,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宝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大口只是喊,将秦琼膀背上下乱捏。秦琼就叩拜老母。老母分付:“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妇。你三载在外,若不是媳妇孩儿能尽妇道,我死久矣,也不得与儿相会了。” 叔宝遵母命,转身拜张氏。张氏跪倒道:“侍姑乃妇道之当然,何劳丈夫拜谢。”夫妻对拜四拜,起来坐于老母卧榻之前。秦母问在外三载,作何勾当,羁留到今?秦琼将潞州颠沛,远戍幽州,得遇姑爹为帅,提拔府中,因循二载,今日始得回乡,说与母亲。老母道:“你姑爹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宝道:“姑爹现为幽州大行台,统十万大兵,镇守迤北。姑母已生表弟罗成,相会时,十二岁,今年十四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随挣起穿衣,命丫鬟取水净手,叫媳妇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谢潞州单员外救吾儿活命之恩。” 儿子媳妇,一齐搀住道:“病体怎生劳动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团圆,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谢?” 叔宝道:“待孩儿媳妇代拜了,母亲改日身子强健,再拜不迟。”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诸友拜访,叔宝接待,叙间阔之情。却就收拾那罗公这一封荐书,自己开个脚色手本,因荐他为将,戎服打扮,带两根金装简,往来总管帅府投书。隋自炀帝即位后,改州为郡,设郡守郡丞,又差京朝官为按抚黜陟大使。先时承着那周时旧制,每州设有刺史,总各道行台。这来总管他是江都人氏,原也是世荫,因平陈有功,拜黄县公开府仪同三司、山东大行台、兼齐州总管。是日正放炮开门,升帐坐下,叔宝随投文入进帅府。来公看了罗公的荐书,又看了秦琼的手本,叫秦琼上来。叔宝答应“ 有。” 这一声答应,似牙缝里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雳。来公抬头一看,秦琼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两根金装简,悬于腕下。就是李天王两座金塔倒悬,身材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句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来公喜得其人,叫:“秦琼,我看你这脚色手本,在你那罗爷标下,也只是个列名旗牌。我衙门中大小官将,却都是论功行赏,法不好私亲,权补你做一个实受的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赏。” 秦琼叩首道:“ 蒙老爷收录于帐下,感知遇大恩不浅。” 来公分付中军,就给付秦琼本衙门旗牌官的服色,点鼓闭门。
叔宝回家,取礼物馈送中军,又遍拜同袍、旗牌听用等官,送些书帕拜见,又置酒相请。叔宝管二十五名军汉,这二十五名人,开连名手本,到秦爷宅上叩见。秦叔宝却是有作为的人,自幽州回来,不下有千金囊橐。当年父在北齐为官,老夫人曾受过诰命,就将囊中之物,修盖房屋,改换门闾。在来行台府中,虽做旗牌,来公推屋上之乌,另眼相看,言听计从。
叔宝自此得禄养亲,为旗牌三个月。是日隆冬天气,叔宝在帅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俱各出府。来公叫秦琼不要出去,到后堂伺候。秦琼随至后堂跪下,来公道:“你在我标下为官三月,并不曾重用。来年正月十五,长安越公杨爷六旬寿诞,我已差官,往江南织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赍礼前去,天下荒乱,盗贼生发,恐中途疏虞,劳而无功。你却有兼人之勇,可当此任么?” 叔宝叩首道:“老爷,养军千日,用 在 一 时。既 蒙 老 爷 差 遣,小 的 不 敢 辞 劳 来爷。”分付击云板,开宅门。私宅传礼出来,卷箱封锁,另取两个大红皮包,公座上有发单,开卷箱照单检点,付秦琼入包。
计开:
圈金一品服五色计十套、玲珑白玉带一围、光白玉带一围、明珠八颗、玉玩十件、马蹄金一千两、寿图一轴、寿表一道。
话说那越公杨素的寿诞,外京藩镇官将,至于十分谦下,不过官衔礼单,怎么用这个寿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种,在隋时有战功,赐御姓为杨。他出为大将,曾平江南,入为丞相,官居仆射,宠冠百僚,权倾中外。况且文帝与他言听计从,因他废了个太子,囚了个蜀王,在朝各文武,在外藩镇,半出他门,以此天下官员,以王侯尊之,差官赍礼,俱用寿表。来公赏秦琼马牌令箭,破格优待。又赏些安家盘费银两,传令中军官:营中发三匹马,两匹背包引马,一匹差官坐马。叔宝与中军官上下相和,拣选二名壮丁健步背包,那坐马载不起叔宝虎躯,折一匹料草银两,叔宝坐自己黄骠马。叔宝令健步背包,归自家宅里,烧脚步纸起身。把福物赏两名健步,自己却往后堂来,拜辞老母。老夫人见秦琼收拾得行色匆匆,跪于膝前,就眼中落下泪来,道:“ 我儿,我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别离。在外三载,归家不久,目下又要远行,莫似当年使老身倚门而望。” 秦琼道:“儿今非昔比,奉本官马牌驰驿往还,来年正月十五赍过寿礼,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分付张氏晨昏定省。张氏道:“不必分付。” 叔宝令健步背包上马长行。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秦母不感罗公恩,却感雄信恩;不遥拜姑母姑夫,却遥拜雄信。设非女中丈夫,安得如此!
秦母见子远归,意真情恳。天下惟骨肉之谊,乃能有此。
第 十 八 回 齐国远啸聚少华山 秦叔宝引入永福寺
词曰:
赋重生愁,民穷产绝,暗中每扼英雄腕。攘攘豺虎满山林,生民何计逃涂炭。 莫浪兴嗟,休生长叹。衣冠豺虎偏雄悍。劫人何必逞戈矛,笔尖落处皆糜烂。右调《踏莎行》
如今人最恼的无如强盗,不知强盗岂没人心,岂不畏法度?有等不拿刀斧强盗去剥削他,驱迫他,这番壮士有激胡为,穷弱苟且逃死,便做了这等勾当。便如隋时盗一钱者死,法岂不严?但当时重阀阅,轻寒微,加以峻法严刑,大兵大役,民不聊生,自然不知不觉,大半流为盗贼了。故此也不只一处,到处生发,只是多寡强弱不同些。
叔宝离了山东,过河南,进潼关、渭南三县,到华州华阴县少华山地方,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陡峻。古怪高松盘翠盖,握矛老树挂苍虬。怒瀑千寻,寒气沁侵毛骨;危崖万仞,秀色点映衣矜。层坡过鹿成群,隔涧轻白日阴。鼯飞度森多杀气,青松杳霭绝人烟。既无道宇僧寮,定是虎穴贼薮。
叔宝正行之间,见山势险恶,分付:“ 两名健步缓行,待我自己当先。”那两人骑坐背包的马,乃营中的小马,却要行在千里龙驹之先,不住加鞭纵辔。叔宝收住龙驹,只差得一步。二人闻秦爷叫缓行,那马就慢将下来。二人道:“秦爷,正要赶路,怎么转叫缓将下来?”叔宝道:“你二人不知,此间山势险恶,恐有歹人潜藏,待我自己当先。” 二人晓得路上难走,赖秦爷是个豪杰,才壮了胆。见叔宝说怕有歹人,两个健步在马上,吓得寒颤,也就不敢往先行走,让叔宝领紫丝缰,纵黄骠马,三个人膊马相捱,趱出谷口。只见前面簇拥着一筹英俊,貌若灵官,横刀跃马,拦住去路,好生利害。怎见得?但见:
须髯浓郁,面貌7搜。双眸横转电光流,高咤一声霹雳震。雄赳赳浑身板肋,青绽绽满手虬勈。头戴着锦扎巾,灿辉辉中悬金镜;腰束着银扎巾,明晃晃斜挂吴钩。拍马迎风,似神龙戏海;挥刀闪月,如翼虎飞空。果然群盗之雄,真乃万夫莫敌。
此人横刀立马,叫留下买路钱来。这个就见得秦叔宝勇者不惧,见了许多喽啰,付之一笑,道:“离家三步远,别是一家风。在山东、河南,绿林响马,闻我姓名,皆抱头鼠窜,惜命逃生。今日进了关中地方,盗贼反来问我讨买路钱。我如今不要通名通姓,恐吓走了这个强人,这叫做走了猢狲,没得弄了。”叔宝把双简往后一耀,叫健步退远些,纵马摇简,照此人顶梁门,双简折叠打将下来。来者不善,答之有余,此人举金背刀招架,双简打在刀背上,火星乱爆,放开坐下马,杀做一团。刀来简架,简去刀迎,约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正是:
才奇司马逢诸葛,力猛张飞遇马超。
山上还有两个豪杰,倒有个与叔宝通家,就是王伯当。因别了李玄邃,打此山经过。也因遇了寨主,战他不过,知是豪杰,留他入寨。那拦住叔宝讨常例的,叫做齐国远。上边陪王伯当饮酒的,叫做李如珪。正饮酒之间,嘍囉传报上聚义厅来:“二位爷,齐爷巡山,遇公门官将讨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杀将起来,三四十个围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旁观者清,见齐爷刀法散乱,敌不过此人,请二位爷早早策应。”他这班英雄,义气相尚的,闻齐国远不能战胜他人,分付手下看马,各取锋利器械,离聚义厅,出宛子城,下三座山关,看见平地人赌斗。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战的,好像秦叔宝模样。相厚朋友,恐怕损伤,半山中高叫道:“齐国远,不要动手。”此山有二三十里路高,就下来一半,还有十数余里,却怎么叫得应?空谷传声,却自不同。况豪杰声若巨雷,山鸣水应。此时齐国远相持,跨马轮刀,也不知叫谁,也不知谁叫,也还在那厢抵死相持。只听得半山里,就是雷响,绕山坡忽出忽没,尘头起处,四骑马簌的一响,已到平地。伯当道:“果然是叔宝兄。” 二将都丢兵器,解鞍下马,上前陪罪。伯当便要邀归山寨。叔宝此时,怕惊坏了两名背包健步,忙去安慰他。那两名背包的健步,自叔宝与贼人搭上家伙交战。已下马多时,把礼抬在松树根下安了,将马头牵转,拴拴肚带。倘秦爷不济,弃了礼包,骑空马逃命还乡。叔宝恐怕吓坏了这两人,叫道:“你们两个不要着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 方才放心。伯当道:“是兄从者么?” 叔宝道:“有两名健步。” 李如珪分付手下,抬秦爷行李上山。
众豪杰俱各上马,邀叔宝同上少华山,进宛子城三座高关,入聚义厅,俱各聚礼。伯当引手,彼此陪罪,重新摆酒,与叔宝接风洗尘。伯当与叔宝聚间阔寒温:“自仁寿元年十月初一日,在潞州西门市店中分手,次日同雄信到王小二家中来奉拜,兄已长行。值雄信有乃兄之变,不得追兄,我们各自散去。后来闻得兄长潞州遇着一场官司,因路程遥远,首尾不能相顾。今日幸得相逢此地,愿闻兄长行藏。”叔宝却就讲雄信赠金,皂角林误伤人命,二进潞州,被蔡刺史问成重罪。亏雄信仗义,不惜千金之费,改议从宽,远戍幽州。幸遇舍亲罗公,镇守幽州,提拔於帅府,倒传习一番武艺。及至回乡,却又承罗公有书荐在来总管标下为官,也只是个旗牌官的执役。奉本官遣差,赍奉礼物,赶来年正月十五长安杨越公府中拜寿。适才齐兄见教,得会诸兄,实三生之幸也。因问李玄邃踪迹,伯当道:“他因杨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长安。”叔宝又问伯当:“你缘何在此?” 伯当道:“小弟因此山经过,蒙齐李二弟相留日久,已修书雄信,要去过节盘桓。今日遇见兄长进长安公干,小弟却就鼓起这个兴来,不往单二哥处去了,陪兄长安赍贺,就去看灯,兼访李玄邃。”叔宝是个多情的人,道:“ 兄长有此高兴,同行极妙。”齐国远、李如珪开言道:“ 王兄同行,小弟愿随鞭镫。” 叔宝却不敢遽然招架,心下暗想:“ 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没有渗漏处。这齐国远、李如珪,却是两个卤莽灭裂之人,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你看那齐国远的嘴脸,若同他到长安,定要惹出一场不轨的事来。惹出事来,定然波及于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两个去不得,只得用粉饰之言,搪塞齐国远、李如珪二人道:“二位贤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飘蓬于湖海。看你二位志向不同,适才山下相遇齐贤弟,那个刀法井井有条,行行有款,我秦琼尽平生伎俩,还挡拦不住。蒙邀我到山寨来,见创立的关隘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雄,仓廪富足,人丁壮健。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则隋家疆土有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若与我同进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的小事,京行就要一个月方回,蛇无头而不行,众人散去,二位回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却不归怨于秦琼也。” 齐国远以叔宝为诚实之意,便也迟疑。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与兄弟,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节,就落草为寇?也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因膂力过人,学得奇射,后来果然弓马熟娴,到长安取功名富贵。因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同些不得第的人,哨聚此山,待时而动。兄倒说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养成野性,进长安恐怕不遵兄长约束,惹出祸来,贻害仁兄,不领我们去是正理。若说怕小弟们无所归着,只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的了。” 把个秦叔宝说个透心凉。叔宝又不肯认做薄情的朋友:“二位贤弟,若是这等多心,大家同去就罢了。” 齐国远道:“ 同去再也无疑。”分付嘍囉,收拾战马,千百人中选二十名壮健喽啰,背负包裹行囊,带盘费银两,分付山上其余嘍囉,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去扎缚那两个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祸。三更时候,四友六骑马,手下二十名,离了华山,取路奔陕西。恰是穷冬之际,一路来:
云酿雪意多昏色,溪满冰澌作暗声。
马怯霜华行步缓,人惊风紧粟痕生。
是日离长安六十里之地,夕阳时候,先是王伯当与李如珪做一伙连辔而行,远远望却一座旧寺,新修大雄宝殿,屋脊上现着一座流金宝瓶,被夕阳照射,金光耀日。伯当在马上道:“ 李贤弟,可见得世事有成有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 已 颓 败 了,却 又 是 什 么 人 发 心,修 得 这 等 齐整?”如珪道:“我们如今在那山门口,只当歇歇自己的脚力,就进去瞻仰瞻仰,便晓得是何人修建。” 那齐国远、秦叔宝,却也并马而行。叔宝自下少华山,再不敢离齐国远二人左右。官道上行商过客最多,恐二人不改其非,放一枝响箭,吓下人的行李来,贻祸于我,却也不小。掐指暗算,这两个人到长安,只暂住三两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桩大祸。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整月。倒不如在前边修的这个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过了残年,灯节前后进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马夹一夹,对齐、李远远而言:“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下处却贵哩。”齐国远笑道:“秦兄也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多 用 几 两 银 子 罢 了,也 拿 在 口 里 说。” 叔 宝 道:“贤弟,有银子却没处用。” 二人马上都笑起道:“ 秦大哥!怎么银子没处用?”叔宝道:“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如旧停歇。今年却多了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人带两名健步,会见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难道只是我秦琼有朋友,天下这些差官,那一个没有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塞一块,受许多拘束,却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两个却是养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这等,怎么样便好?”叔宝道:“我的意思,要在前边新修的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你看这荒郊野外,走马射箭,舞剑轮枪,无拘无束,多少快活。住过残年,到来春灯节前后,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却好看灯。” 王伯当也见人多,齐、李二人,举动有些碍眼,也便极力撺掇。
说话之间,却到山门首下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进寺。入二山门,过韦驼殿、驰甬道,上大雄宝殿,那甬道也好远,遥望上去,四角还不曾修得完。佛殿的屋脊便画了,檐前还不曾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檐口,架木外设一张公座,张深檐的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一紫衣少年,傍站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下,竖两面虎头火焰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何人?叔宝众人进去不进去?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齐国远粗人高兴,秦叔宝识性支吾,此中自有处世法门。
第 十 九 回 柴郡马留寓报德祠 陶苍头送进光泰门
诗曰:
侠士不矜功,仁人岂昧德。
置璧感负羁,范金酬少伯。
恩深自合肝胆镂,肯同世德心悠悠。
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天起,报德酬恩类如此。
信陵君魏无忌,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信陵君率兵十万,大破秦将蒙骜,救全赵国。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不可忘者。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 总之,施恩的断不可望报,受恩的断不可忘人。
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眼空四海,旁若无人,他那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齐国远、李如珪,啸聚山林,青天白日,放火杀人,天地神鬼都不怕他,那里怕那个打黄伞的。却不像秦叔宝委身于公门,知高识下,赶在甬道中间,将四友拦住道:“贤弟们不要上去,那黄伞底下坐的少年人,却就是修寺的施主。” 伯当道:“ 施主罢了,怎么就不走?”叔宝道:“不是林下的士夫,是个现任官。” 李如珪道:“兄怎么知道他是现任的官?”叔宝道:“林下士夫黄伞打得,却用不得那面硬牌;用这两面虎头牌,却就是现任官了。那做官的是个少年人,我弟兄四人,貌堂堂的走上去与他见礼好,还是不见礼好?刚则取祸,柔则取辱。” 伯当道:“兄讲得有理。我们与他荣辱无干,只是后边问长老借僧房住就罢了。”弟兄四人齐下东丹墀,走小甬道,至大雄宝殿东栅头,见许多泥水木作,在那里刮瓦磨砖。叔宝叫了一声,众人都近前道:“老爷叫小的们有什么话分付?” 叔宝道:“你们不要着忙,问你一声: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这等齐整?”匠人道: “ 等闲人也修盖不起,是一位勋爵老爷。”叔宝道:“是那个勋卫?” 匠人道:“ 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 叔宝道:“他留守太原,怎么又到此间来干此功德?” 匠人道:“因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日,李爷奉圣恩钦赐驰驿回乡,晚间寺内权住,窦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在禅堂里面。李爷怕秽污如来清净地土,发心布施万金,重新修建。这殿上坐着穿紫衣打黄伞的,就是他的郡马,姓柴名绍,表字嗣昌。” 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那日在临潼山,助他那一阵,晚间到此来了。弟兄四人进东角门,便是方丈。步入方丈,见东边新起虎坐门楼,悬红牌书金字,写“报德祠”三字。伯当道:“ 我们且到报德祠内,看看报什么德的?” 四人齐进里壁厢来。小小三间殿宇,居中一座神龛,龛座子有三尺高。神龛直尽天花板,高有丈余。里边塑了一尊神道,却是立身,带一顶荷叶檐粉青色的范阳毡笠,着皂布海衫盖土黄罩甲,熟皮@带,挂牙牌、解手刀、穿黄麂皮的战靴,向前竖一面红牌,楷书六个大金字:“恩公琼五生位。”傍边又是几个小字儿:“信官李渊沐手奉祀。”
酬功未画麒麟阁,铭德先成报德祠。
当年叔宝在临潼山,打败这班假强盗时,李公问叔宝姓名,图报于他日。叔宝因不敢通名,放马奔潼关道上。李公不舍,追赶下十余里路,叔宝只得通名秦琼。李公见叔宝摇手,听了名转不曾听姓,误书在此。叔宝暗暗点头:“那一年,我在潞州怎么颠沛到那样田地,原来是李老爷折得我这样嘴脸。我是个布衣之人,怎么当得那国家勋卫塑像焚香作念。”这些话,是叔宝暗自感叹嗟咨。那四个人,都看那个像儿。齐国远连那六个金字都不认得,问:“伯当兄,这可是韦驮尊天么?”伯当笑道:“适才二山门里面,朱红龛内,带金兜鍪,穿锁子甲,捧降魔杵,那便是韦驮。因有六度万行,方得与佛齐肩。这个生位,其人还在,唐公曾受这个人的恩惠,故此建这个报德祠。” 众人听见伯当说个在字,都惊诧起来。看看这个像,又瞧瞧叔宝的脸。那个神龛左右,塑着四个人。左手二人,带一匹黄骠马。右手二人,捧两根金装简。伯当近叔宝附耳低言:“往年兄长出外远行,就是这等打扮。” 叔宝暗暗摇首,叫: “ 贤弟低声,这就是我了。”伯当道:“怎么是兄?” 叔宝道:“ 却就是仁寿元年潞州相遇贤弟时,我与樊建威长安挂号出来,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乡之日。到临潼山,被群盗围绕厮杀。樊虎撺掇我上前抱不平,助那唐公一阵,打退强贼。我打发樊建威先走,上马下山,一下简,打得马仰人翻,救出唐公。那是我不平已雪,放马就走。李爷追赶下十数里来,问我姓名。我没奈何,只得通名秦琼。他不知怎么仓卒了,错记琼五。君子施恩不望报,就隐了罢!这话一些说不得。” 伯当笑道:“ 只因他认你做了琼将军,所以折得将军在潞州这等穷了。”
两边说笑,不期那柴嗣昌遵岳父之命,来修盖祠院,责任也不轻。坐在月台之上,偶然望见四人,雄纠纠的进去,不知甚么人。分付家将暗暗打听何等样人。以此家将们就随在后边,看他举止。叔宝们在祠堂内说话时,外面早有人听见,上月台来报:“郡马爷!那四位老爷里面,有老老爷的恩人在内。”柴嗣昌听了,整衣下月台,入东角门,进报德祠,着地打一躬:“ 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 四人答礼。伯当回首指着叔宝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临潼山相会的故人,姓秦名琼。李老大人当年仓卒,错记琼五。郡马如不信,双简马匹,现在山门外面。” 嗣昌道:“ 四位杰士,料无相欺之理,请到方丈。” 命手下铺拜毡,俱顶礼相拜。各问姓名。就是齐国远、李如珪,都不避嫌疑,都通了实在的姓名。那郡马叫手下山门外牵马搬行李,并众人都到僧房中打叠,就分付摆酒,接风洗尘。当席间,取文房四宝修书,差人太原通报唐公。将他弟兄四人款留于寺内,饮酒作乐顽耍。光阴似箭,半月已过。
弦歌移岁月,杯酒失昏朝。
不是梅花发,犹疑腊未消。
新春就接连灯节相近,正月十三日,柴嗣昌厚待叔宝,新修的大雄宝殿,扎缚得一架鳌山灯,试灯饮酒,更深方散。叔宝回房中,与伯当商议:“ 这个饮酒,是无益的事。来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进长安还要收拾表章礼物,十五日绝早进礼。”伯当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罢了。” 叔宝侵晨,分付健步,收拾鞍马进城。柴嗣昌晓得他有公务,不好阻挠。只是太原的回书不到,当初赍书去的,若是公门差遣,就有个期限了。却是本宅家将,路程又遥远,此时唐公太原多事,回书那里得到?柴嗣昌暗想:“ 叔宝说这件事,也就讲不望报的话。他进长安,赍过了寿礼,迳自回去了,决不肯到寺中来候我岳父的回书。倘岳父有回书来敦请,此公不在了,我前书岂不谬报于长者。我陪他进长安去,也就看看灯,完了他的公事,邀回寺来,好候我岳父回书。” 嗣昌就对叔宝道:“小生也要向长安观灯,一则陪恩公同行,何如?”叔宝因搭班有些不妥当,也要借他势头进长安去,连声道:“好。” 齐国远私向叔宝道:“ 这般标致的小官人,路上去还是干得一遭的哩。” 叔宝正色道:“你又来没傝□了。”国远道:“小弟原是取笑。”
闲话休题。嗣昌即便分付手下:“收拾鞍马,众将督工修寺,不可怠惰。我随身的二人,带毡包拜匣,多带些金银钱钞,陪秦爷进京送礼,还是我做主人。” 饭后起身,共是五筹英俊,七骑马。两名背包健步,从者二十二人,离永福寺,进长安。才过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