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13 页/共 26 页
千金等一毛,高谊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着,待我叫了唐万仞众人来,也见你一团豪气。” 叔宝收了,就留他数人在家吃酒。
正吃时,只见程咬金与尤俊达来辞。先时程咬金在路邀截柴嗣昌与杀败金、童两个,后来虽系俱是相与,心中也有些不安,到认了杀官劫掠时,明明供出个响马来了,咬金也便过了。尤俊达甚觉乏趣,勉强捱到拜寿,就要起身。程咬金道:“毕竟看得叔宝下落方去,不然,岂有独累他之理。”及至李、柴两人回复,知道叔宝可保无事。尤俊达又恐前日晚间言语之际,走漏风息,被人缉捕,故此要先回。贾润甫亦要脱干系,懈懈相留,故此两人特来拜谢、告别。叔宝又留了同坐作饯,樊建威在坐,两边都不题起。叔宝道:“本意还要留二兄盘桓数日,只为后日要收拾起身,故不得淹留。”临行时里面去取出些礼来,却是秦母送与程母的。吃到大醉,程咬金同尤俊达等回店,五更天自先起身去讫。
满地霜华映月明,喔咿远近遍鸡声。
困鳞脱网游偏疾,病鸟惊弦翮更轻。
次日早,秦叔宝知刘刺史处只要赔赃,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谢来总管,辞他。来总管道:“ 我当日一时不能执持,令你吃了许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罗老将军、李玄邃分上,回时我还着实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 叔宝叩辞了,出来复大设宴请北来朋友。也是贾润甫、樊建威、唐万仞、连巨真陪。这三人感谢柴嗣昌不尽,不知若不为秦叔宝,柴嗣昌如何肯出这部酣力?叔宝又a李玄邃作三封书: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迟南答罗行台,有礼与他姑夫姑娘;又有书与罗家表弟。一班意气朋友,这一日传杯弄盏,说旧谈心,更比平时畅快。
杯移飞落月,酒溢泛初霞。
谈剧不知夜,深林噪晓鸦。
吃到天明,还没有散,外边人马喧阗,是这五百人来参谒。叔宝换了戎服,在厅上分付,止叫队什长进见。恰也是十个队长,五十个什长,斑斑斓斓的摆了一天井,都叩了头。叔宝道:“ 来爷分付,只在明日起行。你们已领行粮,可作速准备行李,明日巳时在西门伺候。” 众人应了一声散去。单雄信对叔宝道:“前日说的,‘求荣不在朱门下。’ 若如此,也不妨。”叔宝道:“ 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谓因祸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业,正不可量。”众人都到寓所取礼来贺。叔宝也都送有赆礼。彼此俱不肯收。伯当道:“叔宝连日忙,我们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与老嫂讲两句话儿。明日叔宝兄出西门,打从我寓所过,明日在彼相送罢。”众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宝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众人取了赔赃的这项银子去。到不得次日巳时,队什长都全装掼带,来迎请他起身。叔宝拜别了母、妻,烧了一陌纸,却是缠棕大帽,红刺绣通袖,金闹装带,骑上黄骠马。这五十人列着队伍,出西门来,与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较时,大似不同了。
集古:
萧萧斑马鸣,宝剑倚天横。
丈夫誓许国,胜作一书生。
出得西门,到吊桥边,两下都是从行军士排围。在市尽头一座迎恩寺,叔宝下了马,进到寺里,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册一一点了。又捐己资,队长每员三钱,什长二钱,散兵一钱。犒赏也费五六十两银子。内中选二十名精壮的做家丁,随身跟用,另有赏。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来饯送,递了三杯酒,作别了。次后是单雄信一干,也递了三杯酒,叔宝道:“承诸公远来,该候诸公行才去为是。只奈因玄邃兄提掇,得这一差,期限迫近,不能耽延。” 又对柴嗣昌道:“柴大哥,刘刺史处再周旋,莫因弟去,还贻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 “ 小弟还要为他取执照,不必兄长费心。”对着尉迟兄弟说:“家姑丈处,烦为致意,公事所羁,不得躬谢。” 对伯当众人道:“难得众兄弟聚在一处,正好盘桓,不料又有此别。” 对贾润甫与樊建威:“ 家中老母,凡百周旋。”与众人作别上了马,三个大铳起行。
相逢一笑间,不料还成别。
回首盻枫林,尽洒离人血。
去后,柴嗣昌在齐州结了赔赃的局,一齐起身。贾润甫处都有厚赠。柴嗣昌自往汾阳。李玄邃往东都。王伯当相陪尉迟兄弟、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走幽州。单雄信、金国俊、童佩之回潞州。都随路分散不题。正是:
男儿生世间,焉能日依依。
来作德星聚,去如行云飞。
总评:
玄邃对来总管,以直以对,快人自宜如此也。柴嗣昌对刘刺史,婉以曲对,套头人宜如此也。其间刘刺史之官腔。秦叔宝之侠气,樊建威之卑琐,王伯当之排调皆人与一生面。
第三十四回 牛家集努力除奸 睢阳城直言触忌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足轻。
可笑运途多抵牾,丈夫应作铁铮铮。
做官的凡是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业来。到处留恩,随处为国,怕甚强梁?怕甚权势?一拳一脚,一言一语都是造福。到其间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戆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色。
叔宝离却齐州,差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他已过宁陵,将及睢阳地方了,分付速向睢阳投批。行了数日,只见道儿上一个人,将巾皂袍,似一个武官打扮,带住马,让叔宝兵过。叔宝看来有些面善,想起是旧时村学同窗狄去邪。叔宝着人请来相见,两人见了,去邪问叔宝去向,叔宝道:“奉差督河工。”叔宝也问去邪踪迹,去邪道:“小弟也充开河督护下指使官,因雍丘开河时,掘到甚么处士墓,开出一个穴道,向下望有灯影。小弟奉差下去看,把索子系在腰间坠下,却有一条径路。随路进去,约有百余步,见一怪物,锁在一石室中。细看却是牛般一个大鼠。转过一门,只见一所宫殿,闯进去,见一个着朱衣带云冠的仙长,我也只得拜见。站在傍边,却有几个将士,把前见大鼠抓来,却叫着当今天子的小名,道:‘是阿b。’这仙长大喝道:‘吾令尔暂脱皮毛,为中国主;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 那鼠也不答应。仙长大恼,叫将吏,将他脑上打上一棒,打得他雷般大叫。又见一童子,将着道天符,说阿b数本一纪,尚未该绝。这仙长教放了这鼠,随分付我道:‘与吾语麻叔谋,谢尔伐我台城,来岁奉赠二金刀。’ 又着人送我出洞,却是嵩阳少室山下。我行了数日,回报本官。这事实是我身亲经历的,都是人不肯信的。本官道我妖言惑众,把我罢斥。我如今乘机就去,寻一个所在隐遁,不料兄又到他跟前。此人贪婪,是难服事,兄可留心。”两人相别了。
主昏征役繁,世乱怪异见。
智士烛几先,长啸卧绝巘。
叔宝也是个正直不信神鬼的人,听了也做一场谎话不信。却是未到得睢阳两三个日头,或是大小村坊,或是远远茅房草舍,常有哭声。叔宝道:“想是这厢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费业,家里一定弄得这等有衣缺食,这等苦恼。”及至细听他哭声,又都是哭儿哭女的。便想道:“ 定是天行疹子,小儿们死得多,所以哭得多。” 只是那哭声中,却又咒诅着人道:“贼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儿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儿,不知你怎生被贼人抓了去,被贼人怎生摆布了。” 也千儿万儿的哭,也千贼万贼的骂。叔宝听了道:“怪事!这却又不是死了儿子的哭了。” 思忖一回,或者时年荒歉,有拐骗孩子的,却也不能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声处处闻。
哀蛩相间处,行客泪纷纷。
来到一个牛家集上,军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宝自与这二十个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时小米饭还不曾炊熟,叔宝心下有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来瞧看。只见离着五七家门面,有两三个少年,丛住在那厢说,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侧着耳听。叔宝便捱将近去。一个道:“便是前日张家这娃子抓了去。” 一个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拨去开河,家来怎了?” 一个道:“ 罕稀他家的娃子哩。赵家夫妻,单生这个儿,却是生金子般,昨夜也失了。”那老子点头叹息的道:“好狠子,这村坊上也去了二三十个好孩子了。” 叔宝就向那老人问道:“ 老丈!敢□这村坊,被往来督工军士,拐骗了几个小儿去么?” 老者道:“拐骗去的,倒也还得个命,却拿出便杀了。却也不关军士的事,自有这一干贼。” 叔宝道:“ 便是这两年,年成也好,这地方吃人?” 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为开河这总管好的是小儿,将来杀害,加上五味,烂蒸了吃。所以有这干贼人,把人家小子偷去,蒸熟去献,便赏得几两银子。贼也不止一个,被盗的也不止我一村。”
总因财利膻人意,变得贪心尽虎狼。
叔宝道:“怎一个做官的做这样事?怕也不真么?” 老者道:“谁谎你来,怕不一路来听得哭声?如今弄得各村人,梦也做不得一个安稳的。有儿女人家,要不时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儿上行走。夜间或是停着灯火看守,还有做着木栏柜子,将来关锁里边。客官不信,来瞧一瞧。” 领到一处小人家里边,果是一个木柜,上边是人铺铺睡觉防守的。叔宝道:“怎不设计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叔宝点头称是,自回店中吃饭,就分付众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趱行罢。” 先在客房中打开铺程,酣睡一觉,想要捉这一干贼人,为地方除害。
捱到晚,吃了晚饭,村集没有更鼓,淡月微明,约莫更尽,叔宝悄悄走出店门一看,街面上没个人影。走到市东头观望,一片c地,没甚形影。转来时忽听得一家子怪叫起来,却是两夫妻梦里不见了儿子,梦中发喊,倒把儿子惊得怪哭。知道不曾着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叔宝又蹴过西来,远远望着,似有两个人影,望集上来。叔宝忙向店中闪入,门扇缝中张去,停一会果是两个人过来。叔宝待他过去,仍旧出来,远看似两点绳子一般,飞在这厢伏一伏,又向那厢听一听。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门扇掇开,一个进去了一会子,外 边 这 人 先 跑,刚 到 叔 宝 跟 前,叔 宝 喝 一 声“那里走!” 照脊梁一拳,打个不提备,跌了一个倒栽葱。把一个小孩子,也丢在路边啼哭。
双睁怪眼气如虹,灭贼方舒第一功。
可是天心诛积恶,故教僵卧月明中。
叔宝也不顾他,竟赶到那失盗人家来时,这贼也出门了。因听见叔宝这一喝,正在那厢观望,不料叔宝又赶到。待要走时,早已被叔宝一脚飞起,一个狗吃屎,踢倒在门边。里边男女听得门外响时,床里已没了儿女,哭的叫的,披衣起来。叔宝已把这人挟了,拿到自己客店前来。先打倒这人,正在地下挣坐起来。不料店中家丁,因听喝声,知是叔宝声口,也赶出来。看见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时地下的小儿啼哭,失盗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梦中惊起几个人来。那寻得儿子的人罢了,倒是这干旁观的人,对这两个乱打。叔宝道:“列位,不要动手,拿绳子来拴了,只要拷问他从前盗去男女在那厢?还有多少党?与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追捕可绝民患,乱打死了却谁承当。” 是果是家丁将绳来捆了,审他口词:一个是张耍子,一个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一个贼首,叫陶柳儿,盗去孩子,委是杀来蒸熟,送与麻都护受用。
叔宝审了口词,天已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男人都被叔宝喝住,只有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着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因此叔宝想一想道:“ 列位,麻都护是员大臣,断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阳,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麻爷。他指官杀人,麻爷断断不留他性命。若果 然 有 此 事,他 见 外 边 扰 攘,心 下 不 安,不 敢 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我们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 昨日老者见了道:“就是昨日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 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施恩岂图报,殄恶不言功。
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马,进见投批。麻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才,身躯伟貌,好生欢喜,就着他充壕寨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于服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只是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干小儿含冤。”却又走过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 麻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着颜色。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 麻叔谋听了,不觉拂然道: “ 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地方捕官之事,与我衙门何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 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该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我们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只甚?” 令狐达道:“ 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 麻叔谋道:“ 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不如我这里放。”分付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高兴,丢在冰窖里去了。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边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
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开掘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寨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大户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共计一百八十家大户,凑有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却在外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个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叔谋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 众人果然将这三千两金子,一千两银子都交与黄金窟。
黄金窟晓得叔谋极是见钱欢,见钱便是苍蝇见血不肯放。他却乘他日间在房中睡觉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手本把金子都摆在房中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问及进言。站在侧边得许久,正是申时左侧,只见叔谋从床中跳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 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子大笑道:“ 我说宋襄公断不敢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也笑道:“ 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 叔谋道:“是一个穿绛绡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带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熔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子,怕人刻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 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 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你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你,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家?” 叔谋又想一想道:“ 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 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 不 可 说 这 梦话。”叔谋笑道:“ 我只要有金子,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 把手本收了,分付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图得橐中三千,那顾语言三四。
次日升堂,叫壕寨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功,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 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 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若只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 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分付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 叔谋道:“ 你这迂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
由来胥吏急苞苴,那惜煌煌是简书。
最是君言犹弁髦,小民生计更何如?
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复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迂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 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只差你相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 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 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要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 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 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官,管得朝廷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铜汁灌杀,那时叫不你两人应。” 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只得了城外这干百姓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么?” 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衙宇,写本题奏去了。
叔宝出得衙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
壕寨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扰公务,着革职回籍。
这好是:
顷刻搏风生羽翰,须臾灾浪委泥沙。
莹莹易歇草头露,灼灼难留春树花。
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 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后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人丁,督催官骑,尽埋堤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抱沙鬼。”这时叔宝督工,料也难免。况隋主又为不凿睢阳城,根究叔谋并他恶迹,腰斩在柳堤下。若当日叔宝是相视河道的人,如何得脱?这又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
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总评:
此节原有《 开河记》,近复畅言于《 艳史》,若不言则逗留,再言又重复,此却把狄去邪一节,叙入去邪与叔宝言谈。陶榔儿一节,敷衍作事。宋襄公一段,叔谋众人语言中点出。或虚或实,或简或繁,可谓极文人之思,极文人之致。
第三十五回 徐世勣杯酒论英雄 秦叔宝邂逅得异士
诗曰:
子文三黜,伊尹五就。
俗眼于贤,类多瞀瞀。
为云为泥,贤则何有?
乐哉林泉,幽矣岩岫。
素书短琴,佐以醇酒。
世自我弃,匪我袖手。
曷为营营,风尘奔走。
贤才抱一才、挟一艺,也都思量做一番事业。但生不逢辰,触处多碍,所遇都是一班肉眼,把作寻常看待,还要忌他。他如何肯把他那一副担弘钜的劲骨向人屈折?空海宇的眼孔看人面色?汶汶富贵,不若□□贫贱。竹篱茅舍,尽可栖迟;秋月春花,尽堪消遣。那班不势利没机心的田夫野老、牧竖樵童,尽堪结侣。就是灭夏兴商的伊尹,佐武伐纣的太公,是肯守这一柄犁锄,一竿钓竹的么?知己不逢,只索向此结缘罢了。正是:
未教簪笏伸英气,且向烟霞寄壮心。
叔宝因遭麻叔谋罢斥,正收拾起身。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扣剋些须工食;或是狠打狠骂,逼索些常例,到后来随班叙功,得些赏赍。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 便向差官道:“ 卑职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日待我甚好。且说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高高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 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 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乱。这时怕不是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母,正堪菽水承欢,着甚要紧?恋这些微名,亏了子职。”
未沐君恩重,宁将子职亏。
彩衣娱膝下,蓬荜乐无涯。
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竟要来取用我。如刘刺史这等歪缠,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 因此就将行囊中所带百余金,在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阴。
半篱翠色编朝槿,一榻声音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娑未灭英雄气,捉笔闲成《梁父吟》。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内房。堂侧深竹里是几间书房。周围短墙,环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入城中见了母亲,说起与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母亲妻子,移出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也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闲是好处。”后来来总得管知,仍来叫他复役。秦叔宝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因见四方无事,也不苦苦强他。又值隋主行幸江都,把来总管升做右翊卫大将军护驾,来总管去了,越没人来逼迫他出仕。自此之后:
盟结在林峦,迹混及樵牧。
送云过深山,听泉入穷谷。
桑麻闲与讲,耘耨戏相逐。
春意试栽花,秋声停落木。
所喜俗尘远,安计世眼肉。
翘首问伊吕,奇踪可追逐。
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却为亲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大半寻山问水,种竹浇花,酒送黄昏,游消白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可惜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雄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
日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衣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荏苒年余,一日在自己篱门外,大榆树下纳凉,只见一个少年,生得形容瑰伟,意气轩昂,牵着一匹马,自己带着一顶遮阳笠,向叔宝问道:“此处有一座秦家庄么?” 叔宝道:“兄长何人?因何事要到秦家庄去?”这少年道:“在下是为潞州单二哥捎书与齐州秦叔宝大哥的,因在城中搜寻,都道移居在此,故来此处相访。”叔宝道:“兄若访秦叔宝,只小弟便是。”便叫家僮牵了马,同到庄里。这少年去了遮阳笠,整顿衣衫。叔宝也进里边着了道袍,出来相见。送了书,乃是单雄信闻道河工已完,隋主久在江都,知得叔宝必回,故此作书问候。书后说此人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是离狐人氏。近与单雄信为八拜之交,因他到淮上访亲,托他捎此书。叔宝看了书道:“兄既是单二哥契交,就是小弟契交了。”分付摆香烛,两人也拜了,结为兄弟,誓同生死。留在庄上置酒款待。
丈夫肝胆悬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
笑是当今轻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结。
两个酒酣,叔宝则虑徐懋功少年,交游不多,识见不广,因问道:“懋功兄,你自单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见甚豪杰来?”懋功道:“小弟虽年纪小,但旷观事势,熟察人情。主上推两父兄,大纲不正,即使修德行仁,还是个逆取顺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东京宫阙,又开河道,土木之工,自长安直至余杭,那一处不骚扰遍了。只你只看这些穷民,数千百里来做工,动经年月,回去故园已荒,就要去,资费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为盗贼。况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东都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东都,还又巡行河北,车驾不停。转输供应,天下何堪?那干奸臣,又哄弄他开边,招纳西夷,疲中国、事夷狄,不出数年,天下定然大乱,故此小弟也有意结纳英豪,寻访真主。只是目中所见,如单二哥、王伯当,都是将帅之才。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还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识真主,妄思割据,虽然乘乱也能有为,首领还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还未见闻。” 叔宝道:“ 兄曾见李玄邃么?” 懋功道:“ 也见来,他们地既高,识器亦伟,又能礼贤下士,自是当今豪杰。总依小弟识见起来,草创之君,不难虚心下贤,要明于用贤;不贵自己有谋,贵于用人之谋。今玄邃自己有才,还恐他自矜其才;好是下贤,还恐他误任不贤。若说真主,虑其未称。兄有所见么?”叔宝道:“如兄所云将帅之才,弟所友有东阿程知节。帷筹决胜之人,弟所见有三原李药师。药师曾云:‘王气在太原。’还当在太原图之。若我与兄何如?” 懋功笑道:“亦一时之杰。但战胜攻取,我不如兄,决机应变,兄不如我。然俱堪为兴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择真主而归之,无为祸首可也。”
残灯杯酒意相亲,度德应为命世臣。
莫教弄到乌江口,方信英雄自有真。
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兄所见,止于此乎?” 懋功道:“天下人才虽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 叔宝道:“这到不识。” 懋功道:“ 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只得勒马道傍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赶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 开’。一手揿住一只牛角,两下的牛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恰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哥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 小弟以此知他姓罗。若在此处牧放,居止要应不远。他有这样膂力,若有人提携他,叫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能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