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5 页/共 26 页

莫缘频失意,黯黯泪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这人,偏似困苦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说穷愁,便病也与他一场,直到绝处逢生,还像不肯放舍他的。   王伯当、李玄邃,为叔宝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贤庄,已是深黄昏时候,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闻门外犬吠甚急,雄信命开了庄门,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做两步走出庄来,定睛一看,却是王、李二友。三人携手进庄,马卸了鞍,在槽头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命手下取拜毡过来,与二友顶礼相拜,坐下。雄信命点茶摆酒。叙罢了间阔,伯当开言:“闻知兄长,今日恭喜得一良马。” 雄信道:“不瞒贤弟说,今日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匹千里龙驹。”伯当道:“ 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讨小便宜,就要吃大亏。”雄信道:“这马敢是偷来的么?” 伯当道:“ 马倒不是偷来的,且问卖马的是何人?” 雄信道:“ 山东人姓王,我因欢喜得紧,不曾与他细盘桓。二位怎知此事,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么?” 伯当道:“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卖马的就是叔宝,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赠。” 雄信点头嗟咨:“我说这个人怎么有个欲言又忍之意,原来正是叔宝!如今往那里去了?” 伯当道:“ 下处在府西首王小二店内,不久就还济南去矣。” 雄信道:“我们也不必睡了,借此酒坐而待旦。”王李道:“ 便是。” 这等三人直饮到五鼓时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寤寐在英雄。   把马都备停当了,三人赶进西门,到王小二店前,寻问叔宝,叔宝却已去了。王小二怕好朋友赶上,说出他是非来,不讲叔宝步行,说:“ 秦爷要紧回去,偶有回头差马,连夜回山东去了。” 就是有马,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赶上了。忽然家里有个凶信到,雄信的亲兄,出长安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手下护送丧车回来。雄信欲奔兄丧,不得追赶朋友。王、李二友,因见雄信有事,各散去讫。   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里路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叔宝要走一百里,也走到了。他卖了马,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背着包儿,想着平日用马惯的人,今日黑暗徒步,越越着恼,闯入山里去,迷了路头。及至抓到天明,上了官路,回头一看,潞州城墙还在背后,却只好五里之遥。   富贵贫穷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内怀才莫论才。   庸陋乘时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灾。   饶君纵有冲天气,难敌平生运未来。   却说叔宝穷不打紧,又穷出一场病来。只因市店中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见王李二友,心中又着实不自在,又是连赶路,天寒霜露太重,内伤饮食,外边感了寒气。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红面热,浑身似火,头重眼昏,寸步难行。正是禀气旺,又挨下五里路来,离城十里,地名十里店,有二三百户人家。入街头,就是一座大庙,乃东岳行宫。叔宝见庙宇轩昂,且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进三天门,上东岳殿,上一层阶级,就像上一个山头。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阴空庇护。不想四肢无力,抬不起脚来,一个头眩,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那一声响跌,好像共工奋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击破始皇辇。论叔宝跌倒,也不该这等大响,因有这两条金装简,背在背后,跌倒掼去,将磨砖打碎七八块。守东岳庙的香火,搀扶不动,急往鹤轩中报与观主知道。   这观主却也不是等闲之人,他姓魏名徵,字玄成,乃山西钜鹿人氏。少年孤贫,却又不肯事生业,一味好的是读书,以此无书不读,莫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韬略没一样不精熟;就是诗词歌赋小技,却也曲尽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着英雄豪杰,倾心结纳。因是隋时重门荫,薄孤寒,一时当国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叹生不遇时,隐居华山,做了道士。后遇了一个同道的黄冠,姓徐名洪客,与他意气相投,道:“隋主猜忌,诸子擅兵,目今一统也只是为真人扫除,却不能享用。我观天象,真人已生,大乱将起,子相带贵气,有公卿之骨,无神仙之分。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应时而起。”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说些地理,帷幄奇谋,疆场奇画。忽一日对魏徵道:“昨观王气,起于参井之分,应是真人已生。罡星复入赵魏分野,应是佐命已出。但王气犹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应罹困厄。不若我你分头求访,交结于未遇之先,异时再与子相会。”洪客遂入太原。魏徵却在潞州,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因此借寓东岳庙中,图与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寻几个豪杰出来。这日正在鹤轩内,看诵《黄庭》正是:   无心求羽化,有意学鹰扬。   香火进报道:“有个酒醉汉,跌倒东岳殿上,随身兵器,将磨细方砖,打 碎 了 好 几 块。搀 又 搀 他 不 动,来 报 老 爷 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观天象,有罡星临于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己出去。” 离了鹤轩,径到东岳殿,见叔宝那狼狈的景象:行李掼在一边,也没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头,一手瘸着,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如今又缩下来了。” 魏玄成上前,把手揭开衣袖,定睛观看,见满面通红。他得的阳症,类于酒醉,不能开言,他则睁着两个大眼。魏徵点头叹道:“兄在穷途,也不该是这等过饮。” 叔宝心里明白,喉中咽塞,讲不出话来。挣了半日,把右手伸将出来,在方砖上写着“有病” 两字。那方砖虽净,未免有些灰尘,这两字到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来是有恙。” 叔宝把头点一点。玄成道:“不打紧。”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放在叔宝面前,盘膝坐下,取叔宝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关尺三脉,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阳经受症,内伤饮食,外感风寒,还是表症,不打紧。却只是大殿风头里睡不得。后面又没有这般宽阔 的 去 处。” 叫 道 人:“多取两束穰草来,就在那殿东北上钟架儿后头,黑暗些的去处,没有风来,打一个草铺,便好睡了。” 把被囊开了,内有两匹潞绸,一件紫衣,一张公文批回,又有十数两银子。玄成道:“这几件东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顾,待小弟收在房中,待兄病体痊可,交付还兄何如?” 叔宝伏地叩首。玄成道:“ 这两条金装简,就放在这里,人也偷不去的。”叫道人:“搓两条粗壮的草绳,捆束在一处,放在草铺上,做个枕头,就好镇大殿上的阴气,又好辟邪。” 将叔宝搀到草铺上睡了。魏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收拾进房,在鹤轩中簇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煎与叔宝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神思清爽,便能开言。魏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常来草铺头边,坐倒与叔宝盘桓,渐将米汤调理,病亦逐渐安妥。   不觉二七一十四日,是日乃十月十五日,却是三元寿诞,近边居民,在东岳庙里做会,五更天就开大门。殿上撞钟擂鼓,叔宝身子虚弱,怎么当得?虽得魏玄成盘桓,却无亲人看管,垢面蓬头,草铺未免有些龌龊。这些做会的人,个个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壳谁知凤,迹混鲸鲵孰辨龙!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又常把些酒食,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方得住身安稳。魏玄成虽做黄冠,高岸气骨还在,如何肯俯仰大户,结识无籍?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容留无籍之人,秽污圣殿。叔宝又恼又愧,正无存身之地,恰凑着单员外来了。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来,要与故兄打亡醮,众会首迎出三天门来,道:“单员外来得正好。”雄信道:“有甚说话么?” 众人道:“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士妄自专擅,容留无赖之人,秽污圣殿,不堪瞻仰,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 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为祸先。缓言对答道:“列位且住!待我对他讲,自有道理。” 叫手下:“ 殿上请魏法师出来。”魏玄成正在殿上,手下人道:“ 魏师父,家主人有请。”魏玄成问:“你主人是那一个?” 手下人道:“ 家主是单二员外。”魏玄成即出三天门来。众人都却站开。雄信满面笑容道:“魏先生,舍亲们都在这里闲论,这座东岳庙,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须要庄严洁净,以便瞻仰。今闻先生容留什么人,住在殿上,作践秽污,众心甚是不喜,故此特问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样人,好留在殿上居住?” 魏玄成从容道:“ 小道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人是个寻常人,小道也会打发他去了;却是一个大有意思的,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把药石调治,才得痊妥,出于一念恻隐,望员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雄信道:“这人是那里人呢?” 玄成道:“ 山东齐州人。”雄信为叔宝留心,听见山东齐州四字,吓了一跳。问道:“姓什么?”玄成道:“那日初二日,跌倒在殿,病重不能开言。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写单名,叫做秦琼。及至次日清楚,与他盘桓,问及表字,叫做叔宝,乃北齐功勋苗裔。”雄信听 罢,双 眉 顿 蹙,向 众 会 首 打 一 着 地 深 躬 道:“方才所说的人,原来是我故人。故人有难,零丁在此,我不及奉陪列位,只得要去看他,异日同此友登门拜谢。” 众人道:“既是贵相知,有恙在此,请员外自便。”   雄信挽了魏玄成的手,急进三天门,上东岳殿。殿上人都站满,雄信叫手下人:“看秦爷在那里,快请相见。” 众人让开一条路,玄成指引手下到钟架子后面,手下道:“秦爷在这里。”雄信却从亮处来到黑地,看不分明。叔宝此时有地洞也钻将下去了,把头钻在草铺底下,不肯抬头起来。雄信脚底下踢着草铺,不见人在那里,叫手下:“扶秦爷起来相见。”三四个庄客,向前来扶。叔宝虽是病体,难便扯得动,他头底下枕的草绳儿,已经十数日,都磨断了。手下人把毡条一扯,56的一声,拖出两条金装简来。雄信此时,眼中已定下亮光来了,见金简,知是真正叔宝也。也不顾草铺上秽污,将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凄惶,单雄信不能为地主,羞见天下豪杰朋友。” 叔宝到此,难道还不好认,只得以头触地,叩拜道:“兄长请起,恐贱躯秽污,触了仁兄贵体。” 雄信流泪道:“ 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代兄,何秽污之有?”正是:   已成兰臭合,何问迹云泥。   回顾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暂且停几日,叔宝兄零丁如此,学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仪礼物,先生都收下了。我与叔宝兄回,待此兄身体康健,即到宝宫来还愿,就与先兄打亡醮,却不是一举而两得。” 分付手下:“ 秦爷骑不得马,看一乘暖轿来。”魏玄成道:“少停片时。” 转鹤轩中去,将叔宝衣服取出,两匹潞州绸,一件紫衣,一张批回,十数两银子,当了雄信面前,交与叔宝。雄信心中暗道:“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   叔宝举手相谢,别了魏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贤庄去。自批魏玄成、秦叔宝、单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到书房,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设重茵叠褥。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病体十分痊妥。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还邀魏玄成来,与他盘桓,真赛过家人父子。正是:   莫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朝夕悬望,眼都望花了。又常闻得官府要拿家属,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签问卜,越望越不回来,忧出一场大病,卧在床上,起身不得。苦是:   心随千里远,病逐一愁来。   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友,几个通家的厚友,晓得叔宝在外日久,老母有病,众人约会齐了,馈送些甘旨之费,又兼省问秦老伯母。秦母道:“ 通家子侄,都来候问,这也难得,都请进内房中来。” 列坐榻前,共是四人:西门外异姓同居,今开鞭杖行的贾润甫,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友:唐万仞、连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于床上,叔宝的娘子张氏,立在卧榻之后,以帐幔遮体。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睹景伤情,不觉滚下泪来。“ 列位贤侄,不弃老朽,特来看我,足见厚情;但不知我儿秦琼,如何下落,一去不回,好教我肝肠都断。” 贾润甫等对道:“ 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无十分大虑,不争早晚,多应到家。”秦母埋怨樊虎道:“樊建威,吾儿六月里同你差出门,烧脚步纸起身,你便九月回来了,如今隆冬天气,吾儿音信全无,多应不在人世了。。” 媳妇听得婆婆这一句话儿,幼妇不敢高声,在帷幔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来。众友异口同声,都埋怨樊虎道:“樊建威!你干的什么事?常言道:‘同行无疏伴。’ 一齐出门,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担阁,端的几时就该回来,如今为何还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举目无亲,教他怎不牵挂。”樊虎道:“诸兄在上,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辩,诸兄是做豪杰的人,岂不知‘ 在家千日好,出外片时难。’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兵部衙门挂号,守批回,就担误了两个月。到八月十五日,才领了批。秦大哥到临潼山,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正在厮杀之际,大哥抱不平起来,救了唐公,出得关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泽州,不想盘缠银子,总放在我的箱内。及至分路之后,方才晓得,途中也用尽了,如今等不得他回来,也补送在此。” 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秦母道:“ 我有十两银子,教他买潞绸的,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 樊虎道:“ 我到泽州的时节,马刺史又往太原,恭贺唐公李爷去了。两个犯人,养在下处,却又柴荒米贵。及至官回,投文领批,盘费俱无了。” 秦母道:“这都是你的事,你此后可晓得我儿的消息呢?”樊虎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爷到太原时,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那时蔡刺史还不曾出门,是断乎先投过文了。我晓得秦大哥是个燥性的人,难道为了批回,担误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盘费,也枉道到潞州寻他,讨个的信,因没了盘费,径自来了,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众友道:“这个也难怪你,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还往潞州抓寻叔宝兄回来,才是道理。” 樊虎道:“老伯母不要烦恼,写一封书起来,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抓寻大哥回来便了。”   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呵开冻笔,写几个字,封将起来,把樊虎补还的解军银子,一同付与樊虎道:“这银子你原拿去,盘缠他回来却不是好。”樊虎道:“小侄自盘缠去,见了大哥,也就盘缠他回来了,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秦母道:“你还是拿去,只觉两便。”众人道:“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樊虎道:“ 如此小侄就此告别,去寻大哥了。” 秦母道:“远劳你,却是不当。” 众人将送来的银钱,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讫。   樊虎回家,收拾包裹行囊,离了齐州,竟奔河东潞州一路,毕竟不知可寻得着否?   懒闻村妇语,怕听野猿啼。   总评:秦叔宝,亏着命里带着魏道士、单员外这几个恩星,若是命里没有,要在世界上寻,恐不能遇巧如此。(原评)   穷到卖马,还要找上一场大病,此正穷乏拂乱,天所以玉成之也。况乎魏公之全英雄于困顿,雄信之极恩礼于穷交,俱繇此一病生出,则此病亦何可少也!独恨母既因望子不至而沉疴,子复因疾遄归而被祸,其为叔宝,累不小耳。   第 十 回 樊建威冒雪访行踪 单员外赠金贻祸水   诗曰:   云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   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   怪杀颠狂如落絮,生憎轻薄似浮沤。   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遛。   这一首雪诗,单说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筹,行旅的愁媒,却又在无意中使人会合。   樊虎自离山东,一日到了河东,进潞州府前,挨查了几个公文下处,寻到王小二店,问道:“借问一声:有一个山东济南府人姓秦,号做秦叔宝,曾在你家作寓么?” 小二道:“ 是有个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卖了马做路费,星夜回去了。”樊虎长叹流泪。王小二店里有客,一阵大呼小叫,转身走进了。柳氏听见关心,近前问道:“尊客高姓?”樊虎道:“在下姓樊。” 柳氏道:“ 就是樊建威么?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许久,我们又伏侍他不周,日日在这里望你来,十月初一黄昏时节起身的,难道还不曾到家?” 樊虎道:“正是呢。”心中暗想:“如今是十二月初旬,难道路上就行两个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无益。” 吃了一餐午饭,算还店账,闷闷的出东门,赶回山东。天寒风大,刮下一场大雪来。樊虎冒雪冲风,耳朵里颈窝里都钻了雪进去,冷气又来得利害,口也开不得,只见: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孤城外。却飞还梁苑去,又回转灞桥来。攘攘挨挨,颠倒把乾坤隘,分明将造化埋。荡摩得红日无光,威逼的青山失色。长江上冻得鱼沉雁杳,空林中饿得虎啸猿哀。不成祥瑞翻成害,侵伤了陇麦,压损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绽梅腮。填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遮掩了绿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东贫士愁无奈。猛惊猜,忒奇怪,这的是天上飞来冷祸胎,教人遍地下生灾。几时守得个赫威威太阳真火当头晒,暖溶溶和气春风滚地来,扫彤云四开,现青天一块,依旧祥光瑞烟霭。   樊虎寒颤颤熬过了十里村镇,天色又晚,没有下处,只得投东岳庙来歇宿。那座庙就是秦叔宝得病的所在,若不是这场大雪,怎买得樊虎刚刚在此歇宿,这叫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香火,正待关门,只见樊虎捱将进来投宿。道人到鹤轩中,报与魏观主。观主乃是极有方情的,即便延纳。樊虎到后轩中,放下行李,抖去冰雪,与观主施礼。观主道:“贵处那里?” 樊虎答道:“ 小弟山东齐州,往潞州抓寻朋友,遇此大雪,暂停宝宫,借宿一宵,明日重酬。” 观主道:“ 足下可是樊先生么?尊字是建威?” 樊虎吓了一跳,答道:“ 仙长何以知吾贱字?” 观主道:“ 叔宝兄曾道及尊字。”樊虎大喜:“那个叔宝?” 观主道:“ 先生又多问了。秦叔宝能有得几个?”樊虎问:“在那里?” 观主道:“ 十月初二日有病到敝观中来。”樊虎顿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说如今怎么样了?” 观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贤庄单员外邀回家去,与他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体全愈,在敝宫还愿,因天寒留住在家,还不曾打发他回去,见在二贤庄上。”樊虎一闻此言,却像什么光景,就像是:   窘士获金千两,寒儒连中高魁。洞房花烛喜难持。久别亲人重会。 困虎肋添双翅,蛰龙角奋春雷。农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骐骥。右调《西江月》   观主收拾果酒,陪樊虎夜坐。樊虎因雪里受些寒气,身子困倦,到也放量多饮几杯热酒,暂且睡过一宵。才见天明,即便起身。封一封谢仪,送与观主。这魏观主原不是道流一辈,况且是秦叔宝的朋友,死也不受他的,送出东岳庙来,指示二贤庄路径。   樊虎径投雄信庄来,此时雄信与叔宝书房中拥炉饮酒赏雪,倒也有兴,正是:   对梅发清兴,倩酒敌寒威。   手下庄客来报:“山东秦太太央一个樊老爹,寄家书在外。”叔宝喜道:“单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 二人出庄迎接,叔宝笑道:“ 果然是你。” 建威道:“ 前日分行李时,银子却在弟处,不曾分得。回去送与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盘缠寻觅吾兄回去。” 叔宝道:“为盘缠不曾带得,担阁出无数事来。”雄信道:“前话慢题,且请进去。” 雄信叫手下接了樊老爹行李,一直引到书房暖处。雄信先与樊建威施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风霜寒苦之劳,雄信分付手下重新摆酒。叔宝问道:“ 家母好么?” 建威道:“ 有书在此,请看。”叔宝开缄,和泪读罢,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书寄思儿泪,千里能牵游子心。   雄信看见,微微暗笑。酒席完备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老夫人安否?” 叔宝道:“家母多病。”雄信道:“ 我见兄急急束装,似有归意?” 叔宝眼中垂泪:“不是小弟无情,饱则□去,奈家母病重,暂别仁兄,来年登堂,拜谢仁兄活命之恩。” 雄信道:“ 兄要归去,小弟也不敢拦阻。但朋友有责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无之,要做便做一个实在的人,不要做沽名钓誉的人。” 叔宝道:“ 请兄见教,怎么是真孝?怎么是假孝?” 雄信道:“大孝为真,小孝为假。徇情昧理,故名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象是孝,实非 真 孝。” 叔 宝 眼 泪 都 住 了,不 觉 笑 将 起 来,道:“小弟贫病流落,久隔慈颜,实非得已。今闻母病,星夜还家,乃人子至情,怎么呼为小孝?” 樊虎道:“ 秦大哥一闻母病,二奉母命,作急还家,还是大孝。” 雄信道:“ 你每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齐为将,北齐国破身亡,全其大节,乃亡国之臣,不可与图存,天不忍忠臣绝后,存下兄长这一筹英雄,正当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贵恙新愈,倘途中复病,元气不能接济,万一三长两短,绝了秦氏之后,失了令堂老伯母终身之望,虽出至情,不合孝道。岂不闻君子道而不径,舟而不游,跬步之间,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闻命。” 叔宝道:“ 然则小弟不去,反为孝么?” 雄信笑道:“难道教兄终于不去了?只是迟早之间,自有道理。况令堂老伯母是个贤母,又不是不达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来抓寻,只为爱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写一封回书,说领文担搁日久,正待还家,忽染大病,今虽全愈,不能任劳。闻命急欲归家定省,径说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劳碌得起,新年头上,便得到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忧病自然痊可,晓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回去。我与兄长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般,收拾些微礼,作甘旨之费,寄与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军的批回,往齐州府注销了,完了衙门的公事,公私两全。待来春日暖风和,小弟还要替兄设处些微本钱,劝兄长此番回去,不要在齐州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倘奉公遣差,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门悬念,非人子事亲之道。迟去些子,难道就是不孝了!” 叔宝见雄信讲得理长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远涉,对樊虎道:“ 我却怎么处?还是同兄回去,还是先写书回去?” 樊虎道:“ 单二哥极讲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晓得你在病后,也不急你回家了。” 叔宝向雄信道:“ 这等说,小弟且写书安家母之心。”雄信道:“这便是了。”叔宝就写完了书,取批回出来,付与樊虎,嘱托他完纳衙门中之事。   集唐:   山霭苍苍望欲迷,一行书寄数行啼。   丈夫飘泊今如此,悔别青山忆旧溪。   雄信回后房取潞绸四匹,碎银三十两,寄秦母为甘旨之费。又取潞绸二匹,银十两,送樊虎为赆敬。樊虎当日别去,回山东把书信银两,交与秦母;又往衙门中完其所托之事。雄信依旧留叔宝在家中,不过是饮食作乐而已。   图他一醉不成梦,不向故园深处飞。   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到天明,拥炉谈笑,却忘了身在客乡。叔宝又想着功名未遂,踪迹飘零,离母抛妻,却又愀然不乐。天明又是仁寿四年正月,年酒热闹,叔宝席席有分,吃得一个不耐烦起来。一个新年里,弄得昏头搭脑,没些清楚。   将酒滴愁肠,愁重酒无力。   又接了赏灯的酒,主人也困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间,回到后房中去睡了。叔宝自己牵挂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灯底下走来走去。那些手下人,见他不睡,问道:“秦爷,这早晚如何还不睡?” 叔宝道:“我要回山东之心久矣!奈你员外情厚,我要辞他,却开不得口,列位可好让我去了,我留书一封,谢你员外罢。” 因主人好客,手下人个个是殷勤的,众人道:“秦爷在此,正好多住住儿去,小的们怎么敢放秦爷回去!”叔宝道:“若如此,我更有处。”又在那厢点头指手,似有别思。众人恐怕一时照顾不迭,被他走去,主人毕竟见怪。一边与叔宝讲话,一边就有人往后边报与雄信,道:“秦大爷要去。” 单雄信闻言,披衣7履而出,道:“秦大哥为何陡发归兴?莫不是小弟简慢不周,有些见罪么?”叔宝道:“小弟归心,无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开言告辞。如 今 归 念 一 动,时 刻 难 留,梦 魂 颠 倒,怕 着 枕席。”言罢流下泪来。   集唐:   愁里看春不当春,每逢佳节倍思亲。   谁堪登眺烟云里,水远山长愁杀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伤感,既如此,天明就打发吾兄长行便了,今夜倒稳睡一觉,以便早起。” 叔宝道:“ 已是许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换口,难道欺兄不成!” 转身走进去了。叔宝积下一向熬煎,顿觉宽慰,手下人道:“秦爷听得员外许了明早还家,笑颜便增了许多。” 叔宝上床,伸脚畅睡不题。   你道雄信为何直要留到此时,才放他回去?自从那十月初一日,买了叔宝的黄骠马,王伯当与李玄邃说知了,就叫巧手像人,像马身躯,做一副熔金鞍辔,正月十五日方完,异常细巧,耀眼争光。雄信欲以厚礼赠叔宝,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铺盖起来,将打扁白银缝在铺盖里,把铺盖打卷,马备了鞍辔,捎在马鞍鞒后,只说是铺盖,不讲里面有银子。方才牵将出来,又自有当面的赆礼。叔宝要向东岳庙去谢魏玄成,雄信又着人去请了来,宾主是一桌酒奉饯。傍边桌子上,摆五色潞绸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盘费银五十两。雄信与叔宝把盏饮酒,指桌上的礼物,向叔宝道:“些微薄敬,望兄叱纳。外日叮咛,求荣不在朱门下,这句说话,兄当牢记,不可忘了。” 魏成玄道:“ 叔宝兄,低头人下,易短英雄之气。况弟曾遇异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长。’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时佐命功臣。就是小弟托迹黄冠,亦是待时而动。兄可依单员外之言,天生我材,断不沦落。”叔宝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这叫做久处令人贱,送了几十两银子,他就教我不要入公门,他把我当在家常是少了饭钱、卖马的人,不知我虽在公门,上下往来朋友,赆礼路费,费几百金,不能过一年,他就说许多闲话。”只得口里答谢道:“兄长金石之言,小弟当铭刻肺腑,归心如箭,酒不能多。” 雄信取大杯对饮三杯。魏玄成也陪饮了三杯。叔宝告辞,把这许多物件,都捎在马鞍鞒后,举手作别。   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   只因乡思急,顿使别离轻。   出庄上马,紧纵一辔,马壮人强,一口气跑了三十里,才收得住。捎的那铺盖,拖下半边来。这马若是叔宝自己备的,便有筋节,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将下来。却是单家庄上手下人捎的,一顿顿松了皮条,马走一步踢一脚。叔宝回头看道:“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东西,倘失落了,辜负他的好意,耽迟不耽错,前边有村镇,且暂住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备马,行李就不得差错了。” 迳投店来。此处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宝时运不利,又遭出一场大祸来。   只因运艰滞,触处成网罗。   总评:   雄信既赠多金,不妨明言,保必如此暗赠,致贻祸水。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三   第 十 一 回 众捕人大闹皂角林 好汉子缚进潞州府   诗曰:   英雄作事颇皦皦,谗夫何故轻淄涅。   积猜成信不易明,黑白妍强难解别。   雉网鸿罗未足悲,从来财货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遗恨,奴辈利财能尔为。   堪悲自是运途蹇,干戈匝地无由免。   昂首嗟嘘只问天,纷纷肉眼何须谴。   壮夫无钱气不扬,到多财却也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资财,先得了一个守财虏的名头,又免不得个有司看想,亲友妒嫉。若在外,囊橐沉重了些,便有劫掠之虑;迹涉可疑,又有意外之变。怕不福中有祸,弄到杀身地位。   话说叔宝未到皂角林时,那皂角林夜间有响马割了包去。这店主张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个人,在潞州递失状去,还不曾回来。妇人在柜里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进客房,牵马槽头上料,掌灯烛、点茶汤、摆酒饭。黄昏深后,张奇被蔡太守责了十板,发下广捕批,着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响马。着二十个捕盗人,押张奇往皂角林捉拿。为何著在张奇身上?他身充保正,又是饭店主人。大凡响马与饭店都是合伙的多,故此蔡太守着在他身上要响马。叔宝在客房中,闻得外面人喧嚷,只认是投宿的人,或有什么争论,也不在话下。   且说张奇进门,对妻子道:“响马怪得财漏网,瘟太守面糊盆、闷葫芦、埋头囤,不知苦辣倒着落在我身上,要捕风捉月,教我那里去追寻?” 妇人点头,引丈夫进房去。众捕盗人轻步跟在后边,听他夫妻有甚话说。张奇的妻子对丈夫道:“有个来历不明的长大汉子,在我们家里下着。” 众捕盗人闻言,一齐都进房来,道:“娘子,你不要回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 妇人道:“你们列位不要高声,是有个人在我们家里。” 众人道: “ 怎么晓得他是来历不明的人?”妇人道:“这个人浑身都是新衣服,随身有兵器,骑的是高头大马。要说是做武官的,毕竟有手下仪从的人;要说是做客商的,就没有附搭的伙计,也有手下的后生。这等样个齐整人,到我们店中,独自投宿,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了。”众人道:“这话也讲得有理,我们先去看他的马。” 手下人掌灯火,往后槽来看,却不是我们潞州的马,本地方王孙公子养的走马,都是有数的,这个马,却像是外路的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来,失落了单。问:“ 如今在那个房里?”妇人指道:“就是这里。”众人把堂前灯都吹灭了。房里却还有灯,众人在壁缝外,往里窥看。叔宝此时晚饭已吃过,家火都收拾出去,把房门拴上,打开铺盖要睡,只见褥子重得紧,捏去有硬东西在内,又睡不得,只得拆开了线,把手伸进去,摸将出来,原来都是马蹄银,用铁椎打扁、斫方的,好像砖头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宝又惊又喜,点头伸舌,心中暗道:“单雄信、单雄信!怪道教我回山东不要当差,原来有这等厚赠。就是掘藏,也还要费些力气,怎有这现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辞,暗藏在铺盖里边。单二哥真正有心人也。”只不知每块有多少来重,把银子逐块拿在手中掂一掂、试一试,那晓得:   隔墙须有耳,窗下岂无人。   众捕盗正看他暗喜的光景,大家知会道:“你看这个人,是真正响马。若是买货的客人,自己家里带来的本钱,多少轻重,自然晓得。若是卖货的客人,主人家自有发帐法马交兑明白,已没有不知数目的理,怎么拿在饭店里掂斤播两?这个银子,难道还是他的?决是响马无疑。常言道缚虎休宽,先去后边把他的马牵出饭店,藏过了,他若一上了马,便如龙得水,如鸟得风,就禁他不住了。” 二十名捕盗人,腰间解下十来条绳索来,在他房门外边,离地一尺高,柜栏住磉门房□子,做起软绊地绷来,绊他的脚步。那怕他:   大鹏有翼冲天去,猛虎多威出阱来。   先议一个有胆量的,先进去引他出来。店主张奇,先瞧见他这一桌银子,就留了心:这个东西,左右是没处查考的,待我先进房去,掳他几块,怕他怎的?对众人道:“列位老兄!你们不知我家门户出入的所在,待我先进去,引他出来,何如?”众捕人都是晓得利害的,随口应道:“ 便等你进去。”张奇一口气呷了两三碗热酒,用脚将门一蹬,那门闩是日夜开闭,年深月久,滑溜异常,一脚激动,便跳将出来。张奇赶进房去,竟抢银子。可见银子不是好东西,能生人,又能杀人。秦叔宝也为这几两银子,手脚都乱了。他若空身坐在房里,人打进来,招架住了,问个明白,就问出理来了,因有满桌银子,不道人来拿他,只道歹人进来抢劫,怒火直冲,动手就打一掌去。遢的一响,把张奇打来撞在墙上,脑浆喷出桃花,牙齿乱抛瓠子。哎哟一声气绝身亡,正是:   妄想黄金入袖,先教一命归泉。   外边齐声呐喊:“响马拒捕伤人。” 张奇妻子举家号8痛哭。叔宝在房里,着忙起来:“ 就是误伤人命,进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几时?我又不曾通名,弃了行囊,走脱了罢。”还舍不得这几块银子,罗在衣兜里面,拽开脚步,往外就走,不想脚下密布软绊,轻轻伏倒。众捕盗三四把挠钩,将秦琼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宝浑身都是虬筋板肋,伏在那地绷上,用膀臂护了自己头脑,任凭攒打,把拳头一□,短棍俱折,虎口都迸裂了。众人一齐添换短兵器上来,铁鞭、拐子、流星、铁尺、金刚环、拳心袖弹,乒乓劈拍乱打。   虎陷深坑难展爪,龙遭铁网怎腾空。   四肢都打伤了,奄奄气绝。众人叫掌灯火来,取冷水照面门上一喷,方才9醒转来。跣剥衣裳,绳穿索绑,取笔砚来,写响马的口词。叔宝道:“列位!我不是响马,是山东齐州城刘爷差人,去年八月家间,在你本府投文,曾解军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赠金还乡,不知列位将我误认为盗,误伤人命,见官好与你们明白。” 众人那里信他的言语,把地下银子都拾将起来,赃物都开了数目。马牵到门首,驮了东西,抬这秦琼,张奇妻子叫村中人,写了状子,一同离了皂角林,往潞州城来。   这却是秦琼二进潞州,到城门首时,三更时候,对城上喊叫:“ 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响马,拒捕又伤了人命,可到州中报太爷知道。” 众人以讹传讹,击鼓报与太爷。蔡太爷即时分付巡逻官员开城门,将这一干人押进府来,发法曹参军勘问。果然巡逻官员开了城门,放进这一干人,到参军厅。这参军姓斛斯,名宽,辽西人氏,梦中唤起,一包子酒尚未醒,灯影下先叫捕人录了口词。听得说道:“获得赃银四百余两,”便道:“我老爷在这厢,撰不出一个钱,他有这许多银子,有马有器械,响马无疑。” 便叫:“响马!你唤甚名字?那里人?” 叔宝忙叫道:“ 老爷!小的不是响马,是齐州军解公差秦琼,八月间到此,蒙本州蔡爷,赏有批回。”那斛参军道:“你八月给批,原何如今还在此处?这一定近处还有窝家了。” 叔宝道:“ 小的因病在此耽延。” 斛参军道: “ 这银子是那里来的?” 叔宝道:“是友人赠的。” 斛参军道:“ 胡说!如今人一个钱也舍不得,怎有这许多赠你。明日拿出窝家党与,就知强盗地方与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张奇?” 叔宝道:“ 小的十六日黄昏时候,在张奇家投歇,忽然张奇带领多人,抢入小的房来。小的疑是强盗,酒后慌张,失手打去,他自撞墙身死。”斛参军道:“这拒捕杀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那边?”叔宝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参军道:“这一发胡说,你且将投文时在那家歇宿,病时在谁家将养,一一说来,我好唤来对证,还可出豁你。” 叔宝只得报出个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斛参军听了一本的帐,叫:且将赃物点明,响马收监,明日拘齐窝主再审。” 可怜将叔宝推下监来,好利害的去处:   居丧门之地,坐白虎之方。铁门杳杳五六重,阴风扑鼻;石壁崚崚三四丈,白日生寒。狴犴高张,镇刚悍之锐气;荆蓁密覆,防踰越之私谋。缭杻拖来,一个个鸠形鹄面;梆铃响静,一声声鬼哭神号。风雨黄昏,青火攒生破壁;炎蒸溽暑,苍蝇聚咂残尸。换班钱少迟,禁子便敲毒棒;常例银不到,狱官动用非刑。身落阱中,谁怕你聪明盖世;头钻网内,那问他豪杰过人。须知墙外即天堂,这是眼前真地狱。   次早斛参军见蔡刺史道:“昨蒙老大人发下人犯,内中拒捕杀人的叫做秦琼,称系齐州解军公人,却无批文可据。且带有多银,有马有器械,事俱可疑。至于张奇身死是实,但未曾查有窝家失主党与,及检验尸伤,未敢据覆。” 蔡刺史道:“这事也大,烦该厅细心鞫审解来。” 斛参军回得厅,便出牌拘唤王小二、魏道士、单雄信一干。王小二是州前人,央了个州前人来烧了香,说他是公差,饭店并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说,强盗专在庵观寺院歇宿,百方刁钻,诈了一块。单雄信也用了几两,随即收拾千金,带从人到府前,自己有一所下处,唤手下人去府中将童老爹与金老爹请来。原来这两个,一个叫做童环,字佩之,是府中捕盗快手。一个叫做金甲,字国俊,与雄信通家相处。闻雄信到下处,有人来请,迳进里面来。雄信叫手下把外面大门关了,对二友双膝跪下。二友慌张,伏倒在地道:“ 兄有何话,分付小弟,当效犬马之劳,何须如此行礼?” 雄信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昨夜误捉进府的秦叔宝屈陷监中,求二位多方解救。” 童、金二人道:“ 就是秦琼么?” 雄信道:“正是。”二人道:“单二哥!此事掣肘,此人又招称拒捕伤人,张奇的妻子又补状在府中。” 雄信道:“ 求二位难处中与我设一个善处之法。” 佩之道:“ 恐监中一时动手,可先打一小关节,拿几两银子贿赂了司狱。司狱官与牢里的禁子,疏了秦朋友刑具,把言语宽慰了他,与他关通了说话。次后须在参军处,做了跟脚,这些衙官不过是钱米。后在蔡刺史处,打一关节。关节到,大家便葫芦提出门了。”单雄信便将千金交与,凭他使用。两个停妥了监中,自见叔宝,与他合同了声口。斛参军处,贴肉:。魏玄成也是雄信为他使用无说。皂角林去检验尸伤,金童二人,买嘱了仵作。张奇致命处,做了砖石撞伤。捕人是金童二人周支,不来苦执。复审把银子说是友人蒲山公李密、王伯当相赠的,不做盗赃,不打不夹,出一个审语解堂道:   审得秦琼,以齐州公差至潞。批虽寄回,而历历居停有主,不得以盗疑也。张奇以金多致猜,率众掩之。秦琼以仓率之中,极力推欧,使张奇触墙身死。律以故杀,不大苛乎!宜以误伤末减,一戍何辞。其银两据称李密、王伯当赠与,合无?俟李密等到官质明给发。   论起做了误伤,也不合充军,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既非盗赃,自应给还,却将来留难贮库,也只是衙门讨好意思,乾没他的以肥上官。至于捕人诬盗,也该处置,若难为了他,恐他解堂时争执,故此都推在已死张奇身上。解堂时,斛参军先面讲了,蔡刺史处关节又通,也只是个依拟。   叔宝此时得命好了,还敢来讨鞍马器械银两,凭他贮库。问了一个幽州总管下充军,佥解起发。雄信恐叔宝前途并没伴侣,兵房用些钱钞,托童佩之、金国俊押解叔宝,一路相伴。批上就佥了童环金甲名字,当堂领文,将叔宝;锁出府大门外,疏了刑具,同到雄信下处,拜谢活命之恩。雄信道:“倒是小弟遗累于你,何谢之有?”叔宝道:“这还是小弟运途淹蹇,致有此祸。若非兄全始全终,怕不作囹圄之鬼!”雄信就替童佩之、金国俊安家,邀叔宝出西门,到二贤庄书房,沐浴更衣。因有事在前途,不过换了一身布草衣着,倒收拾了百金盘费,壮叔宝行色。摆酒饯别,因行色匆匆,三杯酒告辞。雄信临分手取出一封书来,道:“ 童佩之!叔宝兄在山东河南,交友甚多,就是不曾相会的,慕名也少不得接待。这幽州是我们河北地方,叔宝却没有朋友,恐前途举目无亲,把这封书收在包裹里面。到了涿郡,地名叫做顺义村,也是盖村有名的一个豪杰,叫做张公瑾,与我通家,有八拜之交。你投他引进幽州,转达公门中当道朋友,好亲目叔宝。”佩之道:“小弟晓得。”辞了雄信,三人上路,正是春日融和天气:   过了瑶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垂、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荒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馆驿。见了些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在路上,三人也各说些自己本领,及在公门中事业。彼此相敬相爱。不觉数日之间,到了涿郡。巳牌时候,已是顺义村,一条街道,倒有四五百户人家。入街头第二家,就是个饭店。叔宝门首站住道:“贤弟!这就是顺义村。要投张朋友处下书,初会间的朋友,肚中饥饿,也不好就取饮食。常言说:‘投亲不如落店’,我们且在饭店中打个中火,然后投书,也不迟。”正是:   取鱼不在前滩,下桩何劳急水。   童金二人道:“ 秦大哥讲得有理。” 三人进店,酒保引领,坐后面坐头。点茶汤,摆酒饭。才吃罢午饭,闻店门外,如万马奔腾之状,又不知是何事故。   总评:   叔宝得银之喜,张奇抢银之状,捕人设计之密,雄信周全挽回之苦,一笔笔写出,无不逼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