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2 页/共 26 页

直须阆苑还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陈主自住临春阁。张丽华住结绮阁。龚、孔二贵嫔住望仙阁。三阁都是复道回廓,委宛相通,无日不游宴。外边孔范、江总,还有文士常侍王"等,里边女学士袁大舍等,都得陪从。酒酣命诸妃嫔及女学士、江、孔诸人赋诗赠答。陈主与张丽华品第,各有赏赐。把极艳丽的谱在乐中,每宴选宫女数千人,分番歌咏。只是这些供应,都从那里来的?做了一个人主,不能治民,反又害民。   酿尽一国愁,供得一时乐。   杯浮赤子膏,筵列苍生膜。   宫庭日欢娱,闾里日萧索。   犹嫌白日短,醉舞银蟾落。   消息传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陈之意。高颎、杨素、贺若弼都上平陈之策。正在议论之间,忽然隋主次子晋王杨广,请领兵伐陈,道:“叔宝无道,涂炭生民,天兵南征,势同压卵。若或迁延,叔宝殒灭,嗣以令主,恐难为功。臣请及时率兵讨罪,执取暴君,混一天下。” 看官们,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枪事业,胜负未分。晋王他是亲王,高爵重禄,有甚不安逸,却要做此事?原来晋王乃隋主次子,与太子勇俱是独孤皇后所生,他却不甘为下,起有夺嫡之念。知得独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劝隋主废斥。太子因宠爱姬妾云昭训,失了皇后欢心,他就乘机阳为孝谨,阴布腹心,说他过失,称己贤孝。到此又要谋统伐陈兵马,贪图可以立功,且又总握兵权,还得结交外臣以为羽翼。却喜隋主素是个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尽托臣下,就命晋王为行军兵马大元帅,杨素为行军兵马副元帅,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李渊为元帅府司马。这高颎是渤海人,生来足智多谋,长于兵事。李渊成纪人,胸有三乳,曾在龙门破贼,发七十二箭,杀七十二人。更有两个总管韩擒虎、贺若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为先锋,自六合县出兵,杨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总管九十员,胜兵六十万,俱听晋王节制。各路进发,东连沧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楫,连接千里。   陈国屯守将士,雪片告急。施文庆与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仆射袁宪陈奏:要于京口、采石两处添兵把守,江总又行阻挠。这陈主也不能决断,道:“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耶?” 孔范连忙献诌说:“长江天堑,天限南北,虏马怎能飞渡,总是边将要作功劳,妄言: ‘ 臣每患官卑,虏兵若来,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庆道:“ 天寒,虏马冻死,如何能来!” 孔范又道:“可惜冻死了我家马。” 陈主大笑,叫袁宪众臣,无可用力。这便是陈国御敌的议论了。饮酒奏乐,依然如故。   北来烽火照长江,血战将军气未降。   赢得深宫明月夜,银筝檀板度新腔。   直到日暮方觉。不期这日贺若弼领兵,已自广陵悄悄渡江。韩擒虎又带精兵五百,自横江直犯采石。守将徐子建一面奏报,一面要率兵迎敌。元旦各兵都醉,没个拈得枪棒的。子建只得弃了兵士,单舸赶至石头。又值陈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见。面道:“明日会议出兵。” 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萧摩诃、鲁广达等,出兵拒战。内中萧摩诃要乘贺若弼初至钟山,击其未备。任忠要精兵一万,金翅三百艘,截其后路。都是奇策,都不肯听。到了初八日,督各将鏖战,其时止得一个鲁广达竭力死斗,也杀贺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萧摩诃被擒。任忠逃回,陈主也不责他,与他金两柜,叫他募人出战。谁知他到石子岗,撞了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进城。这时城中士庶乱窜,莫不逃生。陈主还呆呆在殿上等诸将报捷。及至听得北兵进城,跳下御座便走。袁宪一把扯住,道:“ 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陈主道:“兵马杀来,不是耍处。” 挣脱飞走,赶入后宫,寻了张贵妃、孔贵嫔,道:“ 北兵已来,我们须向一处躲,不可相失。” 左手绾了贵妃,右手绾了贵嫔,走将出来。行到景阳井边,听得军声鼎沸,道:“罢罢!去不得了,同一处死罢!” 一齐跳入井。喜是冬尽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湿。后主道:“纵使躲得过,也怎生出得去?”   凯歌换却后庭花,箫鼓翻成羯鼓挝。   王气六朝今日歇,却怜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许久,只听得人声喧闹,却是隋兵搜劫珠宝宫女。止见正宫沈后端处宫中,太子深闭阁而坐,单不见陈主。众军四下搜寻。有宫人道:“曾见跑到井边,莫不投水死了?”众兵闻得,都来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见有人。忙下挠钩去搭。陈主躲过,钩搭不着。众军无计,遂将大石投井中,试看深浅,好下井找寻。陈主见飞下石子,大喊起来道:“不要打我!快把绳子抛下,扯了我起来。” 众兵急取长绳,抛勾数十丈。又等了半日,听得陈主道:“ 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宝赏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坏我。” 初时两人扯,扯不动。又加两人,也扯不动。这些人道:“ 毕竟他是个皇帝,所以骨头重。”一个道:“毕竟是个蠢物。”及至发声喊,扯得起来,却是三个人束做一堆,故这等沉重。众人一齐笑将起来,簇拥了去见韩擒虎。陈主到也官样,相见一揖。晚来贺若弼自北掖门入城,呼后主相见。后主见他威风凛凛,不觉汗流股战。贺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惧,不失作一归命侯。”着他领了宫眷,暂住德教殿,外边分兵围守。   这时晋王率兵在后,先着高颎、李渊抚安百姓,禁止焚掠,驰入健康。两人正在省中出示,晓谕黎庶,禁约士卒,拘拿陈国乱政众臣,只见晋王向来矫情镇物,不近酒色,此时他离远京师,且又闻得张丽华妖艳,着高颎之子记室高德弘,驰到建康,来取张丽华。高颎道:“晋王身为元帅,伐暴救民,岂可先以女色为事!” 不肯发遣。高德弘道:“ 大人!晋王兵权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与,恐至触怒。” 李渊便道:“ 高大人!张、孔狐媚迷君,窃权乱政,陈国覆灭,本于二人。岂容留此祸水,再秽隋氏。不如杀却,以绝晋王邪念。” 高颎点头道:“ 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斩妲已,今日岂可容留丽华。” 便分付并孔贵嫔取来斩于清溪。高德弘苦苦争阻不听。   秋水丰神冰玉肤,等闲一笑国成芜。   却怜血染清溪草,不及夷光泛五湖。   张、孔二美人既斩,弄得个高德弘索兴而回。回至行营参谒,那晋王笑容可掬,道:“丽华到了么?” 高德弘恐怕晋王见怪,把这事都推在李渊身上,道:“ 下官承命去取,父亲不敢怠慢,着备香车细辇,还选美貌嫔御十人,陪送军前。”晋王笑道: “ 非着记室往取,高长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耐李渊,他言祸水不可容留,连孔贵嫔都斩了。”晋王听了失惊道:“你父亲怎不作主?” 德弘道:“臣与父亲再三阻挡,必不肯听,还责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晋王大怒道:“可恶这厮!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这两个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杀害。” 却又叹息道:“这也是我一时性急,再停两日,到了建康,只说取陈叔宝一干家属起解,那时留下,谁人阻挡;就李渊来劝谏,只是不 从 也 没 奈 我 何,这 便 是 我 失 筹,害 了 两 个 丽人。”临后恨恨的道:“我虽不杀丽华,丽华由我而死。毕竟杀此贼子,与二姬报仇。” 当下一场懊恼散了,早已种下祸根。   头悬小白惩亡陈,谁解匡君是忤君。   羡是鸱夷东海畔,智全越国又全身。   晋王因此一恼,到勉强做个好人。一到建康,拿过施文庆,道他受委不忠,曲为谄佞;沈客卿重敛逢君;阳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都将来斩在石关下,以息三吴民怨。使元帅府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一无所取,以博贤声。又道:“贺若弼先期决战,有违军令;李渊怠惰,不修职事,上疏纠劾,请拘拿问。” 隋主知平陈若弼首功,俱免罪。还先召回若弼,赐绢万段。其时各处未定州郡,分遣各总管督兵征服,川、蜀、荆、楚,三吴、百粤,凡得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三月晋王留王韶镇守建康,自督大军与陈主,与他宗室嫔御文武百司,发建康。   四月至长安。获俘太庙,拜晋王为太尉,赐辂车衮冕之服玄圭白璧。杨素封越公,封他子玄感为开府仪同三司。贺若弼、韩擒虎并进上柱国。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纵士卒,淫污陈宫,不与爵邑。高颎加上柱国,进爵齐公。李渊升卫尉少卿,因是晋王恼他,不与叙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赏极薄。李渊也不介意。喜是晋王复奉旨出镇扬州,不得频加谗谮。但是晋王威权日盛,名望日增,奇谋秘计之士,多入幕府,他图谋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来羽翼成,雄心岂有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宁论燃箕一体生。   总评:   杀一丽华,能禁世无丽华乎?也只是迂谋。但忠臣计国,不可不如此。   第 二 回 隋主信谗废太子 张衡造谶危李渊   诗曰:   人谓骨肉亲,我谓谗间神。   嫌疑乍开衅,宵小争狺狺。   戈矛生笑底,欢爱成怨嗔。   能令忠孝者,衔愤不得伸。   申生既冤死,重耳亦蒙尘。   大明偶亏蚀,觌面犹重闉。   敢为君父祝,人言莫浪徇。   虚衷察物理,永永完天伦。   常言:“ 木有蠹,虫生之。” 父母一分爱憎,兄弟便十分倾轧。隋自独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头,被晋王窥见,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宠妾,他便故意只与萧妃相爱,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肠,暂时打叠;知他喜的是俭朴,他便故意饰为节俭模样,把平日一段奢华的意气,暂时收拾。不觉把独孤皇后爱太子心都移在他身上了。这些宦官宫妾,见皇后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太子宫中有好事,不与他传闻。有一不好,便为他张扬起来。晋王宫中,有些歹处,都与他掩饰。略有好处,一分增作十分,与他传播。况且又当不得晋王与萧妃把皇后宫中亲信的,异常款待,就是平常皇后宫人内竖来往,尽皆赏赐,谁不与他在皇后前称赞。此时晋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陈时,结识下一个安相总管宇文述,叫做小陈平。他在扬州,便荐他做寿州刺史,得以时相往来。一日,与他商议夺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欢心,不患没有内主了。但下官看来,还少三件事:一件,皇后虽云恶太子,爱大王,却也恶之不深,爱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须做一苦肉计,动皇后之怜,激皇后之怒,以坚其心,这在大王。还有一件,外边得一位亲信大臣,言语足以取信圣上,平日进些谗言,当机力为撺掇,这便是中外夹攻,万无一失了。但只是废斥东宫,须有大罪,这须得买他一个亲信,使他首发,无事认作有,小事认作大,做了一个狠证见,太子要展辩不得,这番太子不怕不废。以次来,大王不怕不立,况有皇后作主。这两件下官做得来,只是要费金珠宝玩数万金,下官不惜破家,还恐不敷。”晋王道:“这我自备,只要足下为我,计在必成,他时富贵同享。”   其年恰值朝觐,两个一路而来,分头作事。   巧计欲移云蔽日,深谋拟令腊回春。   一边晋王自朝见隋主及皇后,朝中宰执,下至僚属,皆有赠遗。宫中宦官姬侍,皆有赏赐。在朝各官,只有李渊道:“虽为旧属,但人臣不敢私交。” 不肯收晋王礼物。这边宇文述参谒大臣,拜望知己之后,来见大理少卿杨约。这杨约,是越公杨素之弟。素位为尚书左仆射,威倾人主,只是地尊位绝,且自平陈已后,陈宫佳丽,半入后房,颇耽声色,不大接见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杨约关节。他门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许久,方得相见。送了百余金厚礼,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与杨约,是平日忘形旧交,因此却来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进客座,只见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辉煌夺目。杨约不住睛观看。宇文述道:“这都是晋王见惠,兄善赏鉴,幸一指示。” 杨约道:“小弟家下金珠颇多,此类甚少,尝从家兄宅中见来,觉兄所有更 胜。” 见 侧 首 排 有 白 玉 棋 枰,碧 玉 棋 子,杨 约 道:“久不与兄交手矣!兄在此与何人手谈?”宇文述道:“是随行小妾。”杨约道:“是扬州娶来的了?扬州女子,多长技艺。”宇文述道:“棋枰在此,与兄一局如何?”便以几上商鼎为彩。宇文述故意连输了几局,把珍玩输去强半。及酒至席上,陈设又都是三代古器,间着金杯玉爵。杨约道:“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扬州来的,我北边无此精工。” 宇文述道:“兄若赏他,便以相送。” 便叫“ 另具一桌盒与杨爷畅饮,这些玩器酒器,都送到杨爷宅中。” 手下早已收拾送去了。杨约还再三谦让道:“ 这断不敢收,这是见财起意了,岂可无功食禄。。”宇文述道:“杨兄,小弟向为总管武官,所得不勾馈送上司;及转寿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这是晋王有求于兄,托弟转送。” 杨约道:“ 若是兄之赐,已不敢当,若是晋王的,如何可受?” 宇文述道:“ 这些须小物,何足希罕。小弟还送一场永远 大 富 贵 与 贤 昆玉。”杨约道:“比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贵;若说家兄,他富贵已极,何劳人送?” 宇文述笑道:“ 兄家富贵,可云盛不可云永。兄知东宫以所欲不行,切齿于令兄乎?他一旦得志,至亲自有云定兴等,宫僚自有唐令则等,能专有令兄乎?况权召嫉、势召谮,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晋王素溺爱于中宫,主上又有废立之心,兄昆季能赞成之,则援立之功,晋王当铭于骨髓。这才算永远悠久的富贵。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为何如?”杨约点头道:“兄言良是;只是废立大事,容与家兄图之。”两人痛饮,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宫有骊姬。   势看具集菀,鹤禁顺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姬威,与宇文述友人段达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宝,托段达贿赂姬威,伺太子动静。又授段达密计道:“临期如此如此。” 且许他日后富贵。段达应允,为他留心。及至晋王将要回任扬州,又依了宇文述计较,去辞皇后,伏地流涕道:“ 臣性愚下,不知何罪,失爱东宫,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谗生投杼,酖遇杯酌,是用忧惶,不知终得侍娘娘否?” 言罢呜咽失声。皇后果然大怒。安慰一番,叫他“ 非密诏不可进京,不得轻过东宫。停数月我自有主意。” 晋王含泪而出。宇文述这三计早已成了。   柳迎征骑邗沟近,日掩惊尘帝里遥。   大鸟已看成六翮,一飞直欲薄云霄。   一废一兴,自有天数。这杨约得了晋王贿赂,要为他转移杨素,每值相见,故作愁态。一日杨素问他因甚怏怏?杨约道:“前日兄长外转,东宫卫率苏孝慈,似乎过执。闻太子道:‘会须杀此老贼,’ 老贼非兄而谁?愁兄白首履此危机。”杨素笑道:“太子亦无如我何。”杨约道:“这却不然。太子乃将来人主,将来家族所系,岂可不深虑。” 杨素道:“据你意,还是谢位避他,改心顺他?” 杨约道:“ 避位失势,纵顺他也不能释怨,只有废得他,更立一人,不惟免患,还有大功。”杨素抚掌道:“不料你有这智谋,出我意外。”杨约道:“这还在速,若还迟疑,一旦太子用事,祸无日矣!”杨素道:“我知道,还须皇后为内主。”   杨素知隋主最惧内,最听妇人言的。每每乘内宴时,称扬晋王贤孝,挑拨独孤皇后。妇人心肠褊窄浅露,便把晋王好、太子歹,一齐搬将出来。杨素又加上些冷言热语。独孤知他是外庭最信任的,便托他赞成废立,暗地将金宝送来嘱他。杨素初时还望皇后助他,这时皇后反要他相帮,知事必成,于是不时在隋主前道太子些过失。日前宦官宫妾在隋主前搬斗是非,隋主还在疑信间;这番是杨素的言语,越发信了。弄得他父子之间百般猜忌。况且隋主素性多疑,遂在玄武门到至德门,添设内官,伺察东宫动静。明日将东宫宿卫的精勇,不时调出,还有时不解衣卧,以防不测。一个太子没甚区处,不在深宫广厦锦衾象床中安身,却造卑陋的房屋,布衣草褥,求免灾祸。   恨是谗言造祸基,无端父子起差池。   东都族灭杨玄感,少泄东宫无限悲。   积毁成山,三人成虎。到开皇三年十月,一旦隋主御殿,将东宫官唐令则一干拿送大理,着杨约勘问。自古没的做不得有。杨素等妆点出太子许多悖逆言语,都是些无稽之谈,没有指实,不可锻炼成狱。却又是宇文述豫先造下的秘计,着段达恐吓姬威道:“东宫悖逆,皇上已知道了。你作速出首,不唯免罪,还有大富贵。” 这姬威便做了一个首人,出了一张首状,说:“太子叫师姥卜吉凶,道至尊忌在十八年,此期促矣。”这也不知有无,却将来认作悖逆的事实。又说:“东宫养马一千匹,扭做了谋反的兵器。” 大凡失爱于父,内有母亲弟兄救解,外有大臣谏诤。太子没了这两件,如何能挽回?   十月间隋主御武德殿,自己着了戎服,殿前排列兵仗,召太子父子跪在殿庭,宣诏废太子,并他男女都为庶人。太子只得在殿下再拜道:“臣当伏尸都市,为将来戒鉴,幸蒙哀怜,得全性命。” 说了痛哭,还舞蹈而去。其子长宁王俨,上疏求宿卫。隋主也有怜悯之意,却又为杨素阻住。东宫各官唐令则、邹文腾等数十人,俱各处斩。还有一个五原公元□,直谏隋主信谗,也为杨素诬入逆党斩首。一个文林郎杨孝政上书道:“ 太子为小人所误,只宜训诲,不当废黜。”隋主大怒,鞭挞其胸。所以举朝俱怜太子以小过被废,诸臣以小失被刑,都不敢形之言语。杨素方自快他的功名可以长久。   富贵荣华瞬息空,妄贪身后宠无穷。   几腔热血平芜里,却与酿成定策功。   只有一个不怕事的李渊,上疏道:“ 太子失德,既经废黜。但不可任天下之重,或可为一国之君。且其子姓均属天潢,乞加轸恤。”隋主虽不见听,特旨给五品食料,养故太子于内史省。   到了十一月,竟立晋王为太子,以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这日天下地震,覆灭之征早已见了。   商受何如微子贤,立妻之子误承乾。   比干当日言如听,殷祚应过六百年。   晋王既立,请东宫官属,不得称臣。又请移故太子囚于东宫,庶得监视以免不测。太子勇不甘,常常扒在树上叫喊,要得隋主召问,伸己冤情。又被杨素道是疯颠,隋主置之不理。还有一个太子之弟蜀王秀,因见晋王与杨素诬陷太子,心中不平,扬言要与他伸理。仁寿三年十二月,又被他两人设计,埋两个木偶人在华山,身上写杨坚、杨谅名字,反缚钉心。诬奏道:“是蜀王做造压胜。” 也将来废了。以此臣僚不愤,走出一个大理卿梁毗,抗表劾杨素道:“太子与蜀王被废之日,扬眉奋肘,利国家有事。” 又被他诬奏囚禁,直至庭鞠释放。一个贝州长史裴肃上书道:“二庶人得罪已久,宁无革心?愿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容封小国,观其所为,若能迁善,渐更增益。” 可可两个人都是李渊亲故。太子大恼,忙召左卫率宇文述、左庶子张衡计议,道:“这明是李渊那厮,知我为斩张丽华恨他,他所以怕我日后为君,故行挠我。只看他的奏疏与裴肃巧巧相同,必须除却此贼,我的东宫安稳,你们的富贵可保。” 宇文述道:“ 太子若早说要处李渊,可也把他嵌入两个庶人党中,少他不得一个族灭,如今圣上久知他忠直,一时恐动摇他不得。” 张衡道:“这却何难!主上素性猜嫌,尝梦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不悦。前日郕公李浑之子洪儿,圣上疑他名应图谶,叫他自行杀害。今日下官学北齐祖珽杀斛律光故事,布散谣言,浑、渊都从水,未免不动疑,恐难免破家杀身之害。” 太子点头称妙。   谋奸阴似蜮,暗里欲飞沙。   世乱忠贞厄,无端履祸芽。   张衡出来暗布流言,起初是乡村乱说,后来街市喧传。先止是小儿胡言,渐至大人传播。都道:“ 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 杨氏灭,李氏兴。” 街坊上不知是哪里起的。巡捕官禁约不住,渐渐的传入禁中。晋王故意启奏道:“里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 隋主听了,甚是不悦。连李渊也担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浑身上。其时便有那逢迎陷人的小人中郎将裴仁基,上前道:“李浑因姓应图谶,图谋不轨。” 圣旨发将下来勘问,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怜把郕公李浑,强做了谋逆,一门三十二口,尽付市曹。   诚民修德可祈天,信谶淫刑总枉然。   晋酖牛金秦御虏,山河谁解暗中迁。   李渊却因此略放了心。那张衡用计更狠,又贿赂一个隋主听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当为天子。” 劝隋主尽杀天下姓李的。亏得尚书右丞高颎奏道:“这谣言有无关系的,有有关系的。有真的,有假的。无关系的,‘ 天将雨,商羊起舞’是了。有关系的,‘ 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是了。真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后来楚霸王果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举。’ 祖%伪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齐,是了。更有信谣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却是胡亥。晋宣帝‘ 牛易马’,却是小吏牛与’’王妃私通生晋元帝。天道隐微,难以意测。且要挽回天意,还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动摇。圣上有疑,将一应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时蒲山公子李密位为千牛,隋主道瞻视非常,心也疑他。他却与杨素厚,杨素要保全李密,遂赞高颎之言,暗令李密辞了官。其时在朝姓李的多有乞归田的,乞解兵柄的。李渊也趁这个势,乞归太原养病。圣旨准行,还令他为太原府通守节制西京。这高颎一疏,单救了李渊,也只是个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饥鹰得解绦。   惊心辞凤阙,匿迹向林皐。   此时是仁寿三年七月了。太子闻得李渊解任,对宇文述道:“张麻子这计极妙。只是枉害了李浑,反替这厮料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若饶得过这厮罢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计,要杀李渊,便杀李渊,要杀他全家,便是他全家。”太子笑道:“早有此计,却不消费这许多心,又枉害了人。”宇文述道:“这计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边说了几句。太子拊掌道:“妙计!事成将他女口囊橐,尽以赐卿。只是他也是员战将,未易剪除。” 宇文述道:“ 以下官之计,定不辱命。纵使不能尽结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吓,再不思量出来做官了。” 两人定下计策,要害李渊,不知性命如何?   正谏易媒祸,奸谋喜杀人。   网罗张西地,何处脱惊鳞。   总评:   疑心最是害事。不疑,邪言便无所乘。太子勇、李浑,岂止一时臣子之冤!   第 三 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楂树岗唐公遇盗   诗曰:   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匣底□锋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谁磨。   华阴赤土难相值,祗伴高人客舍歌。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   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如今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国,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太平郎。   却说太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把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意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畔。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破。齐主逃向齐州,留安德高延宗把守晋阳。相持许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   吞胡空有恨,厉鬼誓犹存。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坚守,自己驾幸青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投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劳,且宜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持久,况此一壁。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 秦彝道:“ 秦彝父子,誓死国家。”分付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丞相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势必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 说未完,外边报道:“ 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了。” 秦彝忙提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一般涌来。秦领军虽有数百精锐,如何当抵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叫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重关百二片时隤,血战将军志不灰。   城郭可倾心愈动,化云飞上白云堆。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太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僻静小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知道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说起是个寡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他人,就借他家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小巷道,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往来。此时齐国沦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之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却是一对顽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生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斑鸠店旧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   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抱不平,与人出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禁你;但不可 做 轻 生 负 气 的 事,好 奉 养 老 身,接 续 秦 家 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拟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虽丧乱之余,家中尚有资蓄,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初时交结附近的豪侠,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王伯当,还有一个开鞭杖行贾润甫。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还有过往好汉,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味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尊重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伏人,人又笑他是鲁夫,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庄独脚武艺:他祖传有两条流金熟铜简,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着失路英雄,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剉荐喂马的气概。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   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 近来齐鲁地面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枝兵马斩将骞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以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可与知己谈笑。一段雄心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指挥?拿得贼,是他的功;起来赃,是他的钱。还又咱们费尽心力,拿着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咱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扳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 樊虎道:“ 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会拈这枝笔,去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过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有这一刀一枪事业,可以做些营生,还是去做的是。”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横戈可起家。   璞隐荆山人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做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可胶执了。” 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   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轩轩云霞气色,凛凛霜雪威稜。熊腰虎背势嶙嶒,燕颔虎头雄俊。 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柳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圣。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序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 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 哥!齐州地面,贼盗都是响马,全要在脚力可以追赶,这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贾润甫家看。”   次日秦琼袖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却值贾润甫在家,相见了。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的都头,特来寻付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补这职事,是个扯钱庄儿,也是个干系堆儿。只恐怕捉生替死,诬盗扳赃,这些勾当,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 叔宝道:“这亏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 贾润甫道:“日昨正到了些。” 两个携手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免乌骓、黄骠白骥;斑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骧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哪一匹不:   竹披耳峻,风入蹄轻。   死生堪托,万里横行。   那樊虎看了这些,只拣高大肥壮的,道这匹好,那匹好,拣定一匹枣骝。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的眼力。”牵出后槽,樊虎便跳上枣骝,叔宝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的。及到回来,枣骝觉钝了些,脚下有尘,黄骠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 叔宝就买黄骠。贩子要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贩子不肯。润甫把自己用钱贴去,方买得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后甚是亏这黄骠马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