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17 页/共 26 页
只为君王失道,遂令豪杰生心。
一日玄感正在黎阳,忽然一个差官赍有R书,道:“东莱总管来护儿作反,着礼部尚书杨玄感率兵征讨。” 玄感忙出文书。取用各府县佐赵怀义、元务本一干,挑选运夫五千人,丹阳篙梢三千人。在城南筑一所大坛,说道誓师。本日他却金盔金甲,簇拥了些家将,坛前陈设太牢羊豕,自先祭告了天地,然后誓众,却又不是讨来护儿话头了,却道:“如今主上无道,不以百姓为念,疲敝天下,把无辜百姓,俱死于辽东。今与君等起兵,以救生民涂炭。” 不期众人心中原已不乐隋主,都一齐道:“愿随将军鞭蹬。”
一成思灭羿,三户欲亡秦。
玄感就用赵怀义为卫州刺史,元务本为黎州刺史,分道出兵。还待众兄弟到。不料玄纵与万石逃至高阳,被监事许华拿住了万石,只走得一个玄纵。玄奖要来,被郡丞周旋玉杀了。只有玄挺在长安,星夜与李密前来。玄感一见李密,大喜道:“吾兄之来,玄德之遇孔明,今日计将安出?” 李密道:“ 为今之计,无如轻兵至涿郡,断隋主归路,绝其粮饷,粮绝众溃,可不战而擒。”玄感道:“这独夫要他何用?吾兄可另画奇策。” 李密道:“ 这是上策了。若再要他策,无如逢城勿攻,直取长安,夺其根本。进足以战,退可自守,这是个中策。”杨玄感沉吟一会道:“ 兄毕竟有奇策。”李密道:“二策之外,也无策了。只有袭取东都,恐一时不下,四方兵至,不免腹背受敌。” 玄感抚掌道:“ 兄这才是奇策。取长安乃偏霸之事,扼蓟州亦未能使隋主惊惶。我取东都,从驾各官家小俱在东都,怕他不生内顾?”
割据金城正壮图,痴儿浪欲取东都。
良言不用事机败,赢得邙山战血污。
将兵分作三支:杨积善带兵三千,由偃师县出西路;杨玄挺领兵三千,在白司马坂过邙山出南路;自己领兵三千,与李密在后,叫做大军。都是些运军水手,没有甲,是帆布做的号衣,没有弓箭长枪,是些短刀,这叫做乌合之众,又叫做驱市人而战。东都若有一二员良将,或是数千精兵,可也杀教片甲不回。东都却差出两个文官,带了些不经战阵兵马。总之精兵挑了辽上去,腹里空虚。一个河南令达矣善意,领兵五千,来敌杨积善;一个河南赞治裴弘策,领兵八千来迎杨玄挺。达矣在汉王寺地方,迎着杨家兵,两军相对,却发一声喊。但是杨家兵发喊是杀来,隋兵发喊却跑个寂静,连达矣拦不住,也只得走了。杨家兵不消战得,已得了五千人器械。正是:
何必横戈入,前徒已倒戈。
裴弘策部下,倍了杨家一倍,故此还战几合,却也送了一半衣甲器械走了。走得三四里,还欺他兵少,要去赢他;不期杨玄挺英勇,一连五战,杀得这干人飞走。那杨玄挺直追赶到太阳门驻扎。杨玄感自己续到,在上春门安营。弄得个守东都的皇孙越王侗,并留守樊子盖,婴城固守。城外居民,城中勋戚,从玄感的如归市,顷刻之间,部下就有万余,分屯要害地方,攻取附近郡县。
但只是李密说的引兵攻东都,若百日不下,天下之兵,四面来到,难以支撑。果然东都攻不克,先是镇守西京皇孙代王侑,差刑部尚书卫文升,领兵四万,前来救应。这卫文升他从华阴过,看见杨越公坟墓,把他来扒平了,泄他旺气。又将骨殖发掘焚烧,见与杨氏不两立的意思。
生前贵显压王侯,殁后难留土一抔。
石兽颠连松柏伐,枯骸犹共鬼磷浮。
杨玄感便已多了个西顾念头了。不期登、莱总管来护儿,闻得玄感作反,攻打东都,便道:“辽东癣疥之疾,东都腹心之患,不可不往。” 即撤入海水军西行,众将阻挠都不听,要军法从事,直向东都。隋主攻辽东城,正造布囊百万,贮土积成大道,与城齐高,克日下城。闻报,急差虎贲郎将陈稜,左翊卫大将宇文述,左候卫将军屈突通,各发精兵征讨。西京近兵先到,卫文升自崤函出兵来。杨玄感已有兵十万了,玄感又每战身先士卒,故此卫文升连战皆败,部下丧了大半。只是邙山这战,一日十余次交锋,杨玄挺恃勇轻进,被隋兵射死,却没了玄感一只臂膊。在浙江余杭,虽有刘元进起兵相应,也相隔远,远水不救近火。杨玄感且听小人之言,要称尊号,李密极力阻他,两下遂不相得。及至宇文述、屈突通兵到,东都兵在北,西都兵在西,来护儿、陈u、屈突、宇文四家兵在东,玄感便三面受敌了。
崤函直抵是良图,不听忠言恋洛都。
四面楚歌军欲散,自干鈇钺笑庸夫。
玄感这时虽有兵十余万,都是乌合。况且顾左右来,顾东西至,料道抵对不来,只得又向李密问计。李密道:“截隋主归路,这策行不来了。只有直入关中一策,也是迟了。或者乘卫文升在外,悄悄去袭,还可图个万一。” 玄感点头道:“如今也只有这着。”次日就分付各军道:“弘化留守元弘嗣,举兵应我,请我前去西京即位,众军可随我西上,得了根本,再定东都。”樊子盖三路正议夹攻玄感,不料他已走了。及至探听得他往关中,会合得各路来追他,他已去了两日了。若使杨玄感肯依李密,先取了潼关,差心腹把住追兵不得过来,尽可做事。来到弘农,父老留他,说此处有粟可支兵食,不必远向长安,就没主意,思量留住。那守弘农的太守,是隋家有名的贤宗室蔡王智积,他怕关中守备单弱,为玄感所得,正要用计缓住玄感兵马,一来关中有备,二来追兵可到。适值玄感兵来围城,他自己登城,带领些妇女,将玄感千反贼万反贼,这等骂。激得玄感大怒,分兵攻打,定要打破弘农,生擒智积,拔他舌头。李密道:“前日只因攻打东都,耽延时日,以致隋兵大集。今又在此耽延,怕不为追兵赶着?” 玄感道:“这城不消我半日攻破,破城我有地可守,有粮可食,怕甚追兵?”苦劝不听。
兴亡固天数,良亦由人谋。
帷幄岂无人,愎谏成俘囚。
一围围了三日,玄感叫放火烧毁他城楼城门。他里边反添上许多木植,在里边烧,火势大,进不得城。探马已是报宇、卫、来、屈四家兵到了。玄感只得丢了西门,到得阌乡皇天原地方。后面追兵齐至,玄感没奈何,且战且行。在董杜原地方,一日三战三败。部下被擒斩十分之二,逃去十分之五。玄感料道济不得事,撇了李密一干,止与兄弟积善十余个亲丁,逃往上洛。走到葭芦戍,对兄弟积善道:“我想李玄邃两次计策,极是妙的,恨我不从,如今我身负反叛之名,欲投何处?若为追兵所擒,何面目受他凌辱。不若你杀了我罢。”正说时,来总管麾下兵已到,积善只得向玄感项上狠斫一刀,玄感气绝,自己也去刎时,咽喉不断,倒在地下。众兵赶上拿住了。
逼人富贵几何时,宠极还看祸害随。
一着错时难自赎,身亡名灭族陵夷。
部下兵士因玄感逃去时,便降的降,走的走。
李密得知玄感已走在董杜原时,也只得收拾行李,打叠了一二百金盘费,改做秀士装扮逃窜,不料先被来总管部下拿住献功。来总管认得是李玄邃,故意道:“ 你是甚么人?还是良民叛贼?” 李密道:“小人姓季名玄,在关中与人作幕宾,因东人罢官,所以东还,不料被大兵擒拿。” 来总管道:“既是个文人,不可难为他,追还他衣装,准行释放。”这恰似:
枯鱼逃涸辙,病鸟脱惊弦。
此时李密还该逃入关中才是,但他少年仕宦关中,人认得的多,况且杨玄感向时与他交好,起兵时他做军师,人都知道,不敢西行,仍往东窜,要投单雄信与王伯当、秦叔宝。
一日傍晚行至一村,见一所村庄,便往投宿。主人相见,各有些面善。李密想起,却是玄感在洛阳时,领百姓来助义的头领,姓詹名气先,曾授崇义都尉名色,在玄感帐下效用,故此认得。李玄邃却不敢相认,倒是詹气先道:“李爷却恭喜,你倒脱得生。如今外边挂榜,俟拿李爷与李子龙、王伯仲,都悬重赏。爷喜得遇我,一家人不妨,停一两日,觑方便走路。”打点出些晚饭来,两人对酌。
村R倾竹叶,细黍熟黄梁。
一枕茅檐下,晖晖月转廓。
詹气先苦苦相劝,李玄邃也不肯多饮,就在村庄草宿。将及五鼓,忽听一声喊起,跑上一二十人来,将玄邃捆下,却是詹气先当玄感败时已归败了,方今遇见李密,知是紧要人犯,特约村民缚去请功。解到樊子盖府中,来总管却好也在彼会勘王伯仲、杨积善、韦福嗣一干逆党,要行起解。詹气先将李密解进,来总管见了吃了一惊,道:“这厮道是齐州人季玄,我释放去了,怎又被拿来?” 李密见了一起同事的人,正难隐讳,那詹气先又跪上前道:“小人是杨玄感麾下归正的,他叫做李密,又叫李千牛、李公子,是杨玄感军师,在上春门登坛时,与这韦军师,都冠带同在坛上。” 樊子盖道:“李密我曾见来,是他不差。”来总管道:“既是也不必难为他,一同起解罢。” 李玄邃默默无言。詹气先讨赏,来总管道:“ 你当初也是叛人,今虽归正,仅可免罪,李密行囊,还与他,不得隐匿。”这回:
纵有拿云手,难提入阱人。
樊子盖将李密与杨积善监做一处,做了一道表,差了一员洛阳法曹参军惠可通,带领狱卒兵快二十人,解至高阳隋主行幸地方交割。惠参军领了公文表章,将杨积善、韦福嗣、王伯仲、李密俱上了镣杻启行。初出东都一两日,严紧不消说起。
李密对王伯仲众人道:“我们此去必死无疑了,这锁;之苦,是多得吃的。不若将随身金银与他些,通一线暂时舒放,也是好事。不然身子拖死了,留此银子何用?” 王伯仲三人都道好。到晚歇宿时,叫过一个老猾狱卒张龙,与他十两银子,要他疏放。张龙道:“耳目多,做不得。” 李密道:“不难,我们身边有银三百余两,你为我送银一百二十两与惠参军,叫他路上宽松我们一分,到京死后,将我们死骨埋一埋,以此作谢。余外一百两,送你们二十位作酒资,路上看管一看管。你若做得此事来,谢你三十两,还余五十金,我们一路够买酒食吃了。若不然,我们都是钦犯,若凌辱我们死了,圣上要人,将甚么与他?” 张龙道:“ 我们水儿难说话的,做我不着,与他打一棒。他管家还须把他一两个银子,他肯撺掇,众人都依了。”
全凭钱十万,顿使人心移。
张龙来见惠参军道:“天色渐冷,这几个囚犯,都是宦官出身,吃不得苦。他央小的来说,送老爹一百石米,要老爹途中方便,宽松些。到东都处决时,要老爹与他收拾见尸首。”惠参军道:“他这干是叛人,怎可得受他钱财?怎好去收葬他?若说宽松,倘有疏失,谁担这干系?” 张龙道:“老爹,这是落得得的。他要老爹埋葬,他都死了,谁来逼你?老爹若说干系,偏是老爹一个人干系?杨积善刀疮未好,韦福嗣他说有脚力,圣上还要用他,料不肯走。李密这两个人,我们二十多个人,尽可管得。” 参军道:“ 也说得是。只是他要我方便,还要充拓些。” 张龙道:“ 他们已都拿出来,只剩得二三十两买酒吃的,我叫他再添些。” 惠参军道:“ 我便供给他到高阳,叫他都拿来罢。” 张龙出来,将一百二十两与了官,一百两分与众人,管家十二两,自己梯己得了三十两。自此一路,将他四人极其奉承,到一处定买许多酒肉,这二十多人内,时常去捱光擦他。他们每日酣歌畅饮,有时直至天明。众狱卒每晚将四人锁在一间房里,自己也去吃酒睡觉了。
金堪换人意,酒可醉人心。
仗此杯中物,将为跃冶金。
如此数日,李密乘酒酣人静,对众人道:“我们似这样吃酒,待死罢了。” 韦福嗣道:“也未必就死。” 王伯仲道:“你自首,或者不死,我们料免不得一刀了。”李密道:“也不是这样说,大丈夫死中求生,这还须乘他防闲不密,求脱身以图大用,岂有待死之理?” 以此李密与王伯仲都存心逃走了。来到梁郡石梁驿,王伯仲道:“ 我们与高阳路近一日,死期近一日了。今日且吃个痛快。” 身边拿出一两银子,买酒肴。张龙是落惯他的,忙去替他买办,一两可有五钱物件拿进驿来。李密见了道:“怎吃得许多?” 王伯仲道:“吃不完,就送些与众位班头。”李密道:“我们吃太多,与他们太少,我们劳他们久,也该请一请,众位也拿出一两银子与众人买酒,自己吃的又分些与他们。” 先时是张龙坐落买的,众人凭他克减;这番与众人的,众人自买,实实买了一两酒肉,将四人房锁上,各自去吃了。四人仍旧酣歌喧嚷。吃到更余,王伯仲道:“ 我初进驿中,来此房安顿行李,听得市人争闹,要知此墙外就是通衢了。故此与玄邃兄设计,醉倒防送之人,穴墙而出。如我们一面掘墙,一面猜拳酣叫,使他不疑,墙通一齐出去。” 杨积善道:“ 我自刎伤重,不能远去,三位去罢。” 韦福嗣道:“ 我也不去,只助二位掘墙罢。”又是一个更次,墙通了,杨、韦两个坚意不去,李密只得与王伯仲两个钻墙而出。
危墙疑是万重山,无计求生泪雨潺。
一窟竟教逃狡兔,欣然如出鬼门关。
到得天明,墙外行人发喊道:“ 驿中着了贼了。” 喊知了街坊,然后报知驿丞。驿丞忙进里边看时,各房西歪东倒,鼾声如雷。惠参军梦中惊醒,叫不一个人应,走去看犯人房时,韦、杨两个故做梦中醒的光景。开房不见了两个犯人,惠参军慌做一团道:“驿丞不为看守?”驿丞道:“我皇华馆驿,只管安宿来往仕客,谁与你管犯人。你自得财卖放,于我何干?”这些狱卒起来听见,个个目钉口呆。两个官直争到梁郡通守杨注跟前。杨注将驿丞打了十板,道他不小心,随对惠参军道:“你为防送,事有专责,我这厢只可为你缉捕便了。若缉不来,你须自去面圣。” 一连缉了几日,没消息。问韦福嗣,福嗣道:“ 我若知他去,我也去了。”
杨注只得又添差一个贼曹参军,协同原解押赴高阳行在。杨积善身为叛逆,韦福嗣曾为玄感作书,数隋主罪恶,传旨俱行车裂。李密、王伯仲通行天下缉捕,务期必获。若使李密不走;也在车裂数内的人了。正是:
天欲颠危隋社稷,不教豪杰遽亡身。
总评:
兵扼涿郡,亦非上策,止有据关中为上。泄□不断,自取危亡,惜夫!
来护儿还是将材,还是忠勇之人,玄感全不济事。
杨玄感原是庸才,李玄邃亦乏远略。若是英雄举事,则声言直趋涿郡,或直捣长安,而潜袭东都,溃其腹心,数独夫之恶,立故太子之子为君,发仓廪以赈饥民,赦天下十年不复征调,诏征辽将士各升一级,星夜各还原镇,则民心所归,未必非天意所属。不然,即得长安,不过多延几月日耳,安在足以成大事哉!
第四十二回 叔宝计全密友 宇文巧陷正人
交情君事两难周,憔悴将军欲白头。
纵敌恐教为国祸,全盟岂合作身谋。
恩馀水畔千金赠,渔重芦中一叶舟。
自古怜穷有遗轨,可教渔父擅千秋。
昔周宣王欲杀其臣杜伯,其友左儒争之,道:“君曲友直则从友。”这是千古友谊。如今人的交情,到那朋友在颠沛,还有甚声势依倚去恋他?若说人君是荣我禄我的人,如何可与抗拒?此友谊所以不全也。不知交情偏在流离困苦间见,若把朋友的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何忍何忍!到这田地,也只尽我一时念头,并不想到日后。若是渔父得知后日伍子胥能破楚国,还是不渡他为是。
李玄邃与王伯仲两个逃出驿墙,一路自惊自疑,正出城时,忽听得背后一起人,么喝而来,却是一伙贩子。他两人不知,惊忙了,各自逃窜。且自身边无一文,要投涿郡单雄信处。隋主正在彼处,驾前识熟的多。要投柴绍,关中路远,况曾与杨玄感在彼,怕人物色,急奔济阴。又值王伯当不在家。要投秦叔宝,又领兵在外,军中耳目多,难以安身。只得漂流到淮上,也不免:
乞食同韩信,吹箫学伍员。
丈夫不得志,漂泊似泥云。
此时遍天下正搜求杨玄感余党,李玄邃和光混俗,但英雄贵介,意气未能尽除,容易识得。东逃西窜,弄得似常人样的,一个指头的牙刷,两个指头的],四个指头的木梳,五个指头的讨。无计奈何,或时相面,或时起课,再糊不这张嘴来。走到淮安城下南门外,遇着一个赵长者,此人略有家私,喜的人奉承。李玄邃偶然挨身过去,与他相面,惹得他喜欢起来。见玄邃又念得书,写得字,恰值他孙儿才六岁,不曾读书,就留他做个学究。却又不肯破悭供他,止出一间门房,与他教学。纠合得几个村童轮供,你一日,我一日,不过麦饭野蔬。一班学生作的是七上八落的揖,不住嘴的教,教不出几个字。所以往常间想起:我平时志向,要提着千军万马,创霸图王。今日却与几个村童鬼混;往日受用,不能龙肝凤髓,却也不少美酒肥羊;怎今曰消受几匙麦饭?不免 暗 暗 泪 下。这 些 村 童,便 起 他 个 号 道“ 哭 竹 先生。”
一日清明踏青,他放散了学生,自己独身散步,到月城中漂母祠,唱了一个喏。想道:“当日有这等一个识英雄妇人,就是我今日遇了赵长者,也没甚意气。” 也不免落了几点泪,叹了几声气。再到城下水边韩王孙钓台,登眺一番,也点头叉手,泪落如雨。暗道:“他钓了几时鱼,后边做了三齐王。我如今在此教学,不知如何结局?”正是:
胸藏一片英雄气,触着英雄便不平。
他自己也不觉,不料被一两个闲不过,也似他踏青的见了,道:“这人有些古怪,大不是我地方上人。目今捱拿杨玄感逆党,莫不也是数中人。” 便来拱手道:“ 先儿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在此作何营生?” 李玄邃伤弓之鸟,他便心寒,只得答应:“是关中人,姓玄名泌,在淮上投亲不遇,流落此处。蒙赵长者收留作他门馆。” 这两人道:“此人有些蹊跷,已有了住处,我们再通知做公的访他。”
李密见这一干人来问他,便想到是物色他的了,惟恐将他款住,难以脱身。幸得这干人去了,便是漏网之鱼,出笼之鸟,那里敢再回下处?放开脚一跑,不管高低,整整走了一夜,早已离淮安百余里,方敢放心暂歇。比及公人知得来拿,止有两个村童,在门房内止有破席破被单。却累赵长者破了几个悭钱,也自罢了。但这些做公的人,毕竟道:“此人虽走,还去不远。” 思量追捕请功,不免禀了贼曹参军,重立赏格,四路搜捕。他却又生出支节来,着落里甲十家牌,挨门逐户,搜求查勘。里甲人户,俱要他递一张不致容留逆党的甘结,把一座淮城,已骚扰得鸡犬不宁了。
自古道:“ 路上行人口似碑。” 沸沸扬扬,传将开去,李密在路,早已闻得。自忖道:“此事原因我起,赵长者好意留我,岂知到害了他,这也说不得了。但淮城如此,不日四路追寻,何处安身方好?” 思量了一会,真是无地可投,不觉泪下如雨。这正是:
天高地厚也徒然,局□此身无处着。
果然人极计生,不觉笑道:“ 我倒忘了,我有妹夫丘君明,现任雍任令,向因路远,不敢投他。今我自淮城逃走,已到徐邳地方了,相去雍丘,不过数百里之地,如何不去投他,倒在此胡思乱想?虽然如此说,但是囊无一文,三餐全缺,如何走得这些路?罢罢!丈夫死中求生,发个狠走罢。” 不消两日,早已入雍丘境了。
这雍丘令丘君明,原是李密妹夫,闻李密逃窜,心下十分念他。但是名在逆党,幸得不波及自家罢了,还敢寻李密惹祸?不意李密却已悄悄到他私衙了,伺候丘君明退堂,向前一揖,随进衙内。丘君明吃了一惊,忙打发从人出外,邀李玄邃到书房中。妹子也出来相见。丘君明道:“舅舅,你怎到这所在来?自你做下逆天大事,常恐连坐。现今梁郡又有文海 捕,常 恐 缉 到 我 地 方,你 怎 到 此 来?” 李 玄 邃 道:“我只为与杨家父子作感恩知己,遂落此网。如今弄得漂流四海,囊无一钱,只得逃避至此。”
已嗟作客同张俭,更苦囊空似杜陵。
灯下不堪相对语,几多清泪盏中零。
丘君明道:“ 亲戚相依,也是常事。但你这件事,无人不知。你是我衙中舅爷,往常间衙门中人都也晓得,若使泄漏风声,我官小掩蔽你不来,纵破家无救于你。岂不是欲投生,反投死。”此时李玄邃无言,倒是妹子,垂下两行眼泪道:“如此你待不留我哥哥么?”丘君明道:“不是不留,我待为他图一生路。”
本晚歇了一夜,丘明君与妻子商量:打点两套新衣,百两整银,十两碎银。次日对李玄邃道:“ 舅舅,我丘君明,亦是豪杰,岂有不顾至亲之理。但管你不终,这侠气也是假的。如今你将此为盘费,可寻一处落草,不然,寻一大豪侠家藏身。这 银 尽 够 你 数 年 供 给,再 图 后 会。” 李 玄 邃 道:“若说落草,一时难得人聚;若在人喉下取气,亦所不为,且在一两友人家潜身。” 妹子又垂泪道:“哥哥此去却在谁家?以便妹子便中捎一封书问候。” 李玄邃道:“ 我此去暂在济阴王伯当家。” 彼此都各自垂泪分手。玄邃又离雍丘,自到王伯当家去了。
缥缈如同出岫云,因风漂泊日纷纷。
何时得傍蛟龙侧,散作甘霖润世人。
不期丘君明有一个侄儿怀义,一向饮酒撒泼赌钱,不习上。丘君明虽勉强收他在衙中,却不任用,要一个钱也难得。见了这事,想道:“我叔叔再不肯在我身上破悭,他与老婆舅,便是整百,可见父母面上,那得如老婆面上。如今我叔叔通同反贼,罪在不赦。不若我将来出首,他夫妻毕竟是死,这家事怕不是我的。我也好将来阔一阔。” 他潜出私衙,一竟到东都,先在跟追逆党宇文述处,递了首状。道:“叔父丘君明,将反逆李密,寄顿济阴王伯当家,希图谋逆。”宇文述具题,就差他賫公文,着齐郡鹰扬府缉捕,不得走失。
这丘怀义星夜前来,正值秦叔宝与罗士信在家中闲说。外边传梆道:“有东都差官v有公文。” 叔宝出来相见。两个相揖,递出公文。道:“ 这是台省机密,大人亲阅。” 叔宝拆开一看,一似:
雷霆震顶魂惊失,生死临头胆欲摧。
捏了公文道:“李密,兄可认得来?”丘怀义道:“从小认得的。”叔宝道:“王伯当住居认得来?” 怀义道:“ 在济阴王家集,乞大人即刻发兵,” 叔宝道:“ 我知道。这文书兄便收下,待拿着李密,回文时,下官收,恐有泄漏。” 丘怀义道:“ 就此起兵,有甚漏泄?况这公事委大人,是大人事了。”叔宝即分付部下亲兵三百名,备三日粮,即时起行,掩捕贼盗。又对丘怀义道:“这文书不可付书记收藏,还是下官收在衙内。” 一进衙看他愁容满面,罗 士 信 仰 着 道:“省中有甚公事,兄这等愁烦?”叔宝道:“却是王伯当窝藏李密,着我捕拿,临期怎好回护?” 罗士信道,“ 何不着他先走?”叔宝道:“苦无人通知。”士信道:“这在我身上。”秦叔宝忙叫衙中备饭,款留丘怀义同起身。罗士信就混在搬饭小厮内,走出衙门,飞也是去了。
来至王家集,恰遇#王伯当,士信原不曾认得,问道:“兄长,这里可有□□伯当么?” 伯当道:“ 兄寻他只甚?”士信道:“咱寻他□□讲。”伯当道:“兄若果要寻伯当,只我便是。”士信道:“兄莫谎我。” 伯当道:“ 莫道别处,只村前后那个不知道,谎兄?” 士信见是了,执着手附耳道:“兄藏了李密,官兵即刻来拿了,兄可快走。” 说罢,也不说是谁人叫来,竟自抄路回家。
这边叔宝已自带兵从大路杀来了。本自认得他家里,故意差人打听。到时将他村庄围定,分付叫不可放走一人。好是:
网罗张四面,无计脱惊鳞。
只见庄门半开,到里时,桌椅书画,都摆得停当,却没有一人。叔宝与丘怀义,当厅坐下,分付手下搜捉,并没一个人影。叔宝道:“这贼是几时去的,且向村中寻几人来问他。”拿得几个村夫,道:“他家中往来甚多,出入不常。今日见他同些人,骑着马,随着两辆小车,以后骑驴骑骡的,络驿不绝,约有四五十人,向北而去。” 丘怀义道:“ 这厮去尚不远,还可追赶。”叔宝道:“ 正是,向北有三条路,如今将三百人,分做三支:我走中路,丘先生走东路,这一百走西路,分头追赶,务在必得。” 这也是叔宝之计,晓得王伯当有本领的人,分开兵势,便奈何他不得,可以脱身。
三支兵,各自追赶,可可是丘怀义兵追着。王伯当望见尘头,知是追兵,却尘小而薄,知是来的也不多。叫李玄邃同家眷庄客先行,自己单枪独马,立在林子里。等得追兵已到,大喝一声,抢出道:“王伯当在此,那一个纳命的来!”一条枪蟒也似飞来。丘怀义见了,先走,这些兵虽勇,怎当得伯当连挑几个,其余一哄走回,反被他赶了五七里。伯当自追及李玄邃,且向瓦岗入伙去了。总是:
如荼罗网密,薮泽满蛟螭。
叔宝追了半日,了无消息,回军。只见丘怀义喘息不停,先在王伯当庄内道:“早是将军走东路罢,可也拿得二贼,我几乎性命不存。如今还是将军,合这三路兵再追,必然拿得。”叔宝道:“怕也去远,况经兵士奔走疲敝,如何是好。”正在商议,却是张通守有文来,约夹剿张金称。叔宝借此推托道:“王伯当是已破之甑了,目下张通守移文,关系军机,不可迟留。我这厢作一角文书回京,一面缉拿便是。”做了一角文书,说“ 王伯当与李密,先期挈家逃窜,未曾捕获,已经立限缉访,俟获日解京。” 自己倒贴出六两银子,作赆仪,二两银子作程仪,送与丘怀义,叫他回覆。总是叔宝见得各衙门文书,凭你天样大事,上边行来火样之急,下边只一角文书回去。上边毕竟驳来,又一角文书回去。似此耽延时日,并道路往回,便有两三月日。官无三日紧,自然阁起。正是:
谁将国事同家事,一任公文似羽飞。
不料这事却犯了对头,是宇文述管理。丘怀义到东京投下文书,宇文述见公文上官衔是秦琼,便兜起前日事了。细看文书,又是李密、王伯当,都已在逃。便叫丘怀义:“你首李密在王伯当家,怎么两个人,并没一个拿到?” 丘怀义道:“ 王伯当是藏了李密,故此惧罪脱逃。” 宇文述又问:“拿他是你与他同去的么?” 丘怀义道:“ 是,去时他已先走。”宇文述道:“怎本日去拿他,他不先不后本日逃?这中间定有漏泄情弊了。况去的日子不远,怎不追赶?” 丘怀义道:“秦琼与小人分兵追赶,是小人赶着,这二贼英雄无敌,跟随又 有 四 五 十 壮 丁,被 他 掩 杀,小 人 几 乎 性 命 不保。”宇文述道:“他一行四五十人逃走,沿途自有踪迹可问,只该合兵追捕,怎么分兵?分明秦琼规避,把这干系推与你。他主意还是要杀你灭口。” 又笑一笑道:“ 我知道,伯当敢作李密窝家,这也是山东大侠,平日必与秦琼往还。连李密也必竟与他交结,这毕竟是他泄漏机密,纵他逃生。你自去,我自有处,秦琼现在齐郡么?” 丘怀义道:“ 来时齐郡 通 守 约 他 同 讨 张 金 称,领 兵 去 了。” 宇 文 述 分 付 声“去。”发放了丘怀义。却又来算计这秦叔宝。
只为子仇难忘,便思从井下石。
回到宅中,对宇文化及道:“秦琼那厮,我当日不曾害得他,反受来护儿一番奚落。不期他在山东为官,前日丘怀义来首王伯当窝藏李密,我移文山东捉拿,恰正是他承行,一个也拿不来。如今我严限逼他捕捉,题目小奈何他不得;不若题个本,道他向与杨玄感交通,近日又与王伯当窝藏李密,行文缉捕,抗不送官,乞行拿问。把他陷入逆党里边,如何展辨?一边具本,一边移一角公文,着张须陀就军中拿下,将他解京。这可也报得前仇了。” 宇文化及道:“ 父亲此计极妙。但张须陀虽云勇而有谋,这厮更凶狡异常,倘一时拿他不到,毕竟结连群盗,或自己谋反,反为祸不小。如今不若再将他家属,着齐郡拿解来京。若是拿得他到,不必言了。如拿不他到,有他妻子作当,料不敢猖獗,此计更为万全。”宇文述道:“吾儿所见极高。”
奸雄谋计类鸱□,取子还看必覆巢。
到底只愁输一着,人谋未尽胜天高。
果然宇文具一个本,将秦叔宝陷作李密一党,这本没个不下的。他就差下两员官,一员到张通守军前,一员向齐郡,秘密投下,守提犯人,不得违误。这两个差官,星夜出京,分头做事,这是:
缚虎不教轻一着,恐张牙爪误伤人。
总评:
人有论秦始皇当博浪之椎,大索天下十日,毕竟有收放。总是这样有胆力人,拿不着,只须宽着。不然东走胡,南走越,便做出事来。隋家于玄感□党,只是狠处些,所以致成反乱。
自古有天下,逆取顺守,犹恐国祚不长。如隋炀,正所谓逆取逆守者也。无论真主,只如玄感李密,已欲而代之矣。犹不知悔,欲以杀戮威天下,根株逆党,遍及天下,遂致奸徒罗织,良善骈夷,畏死者从乱如归,不可救药。岂非天夺其魄乎!李密被擒复脱,叔宝陷害卒免,固天将假手以夷隋耳。
第四十三回 雪秦琼须陀驰密疏 保秦母士信反山东
诗曰: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
如公得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这诗是说宋岳武穆王的,他一片精忠,为丞相秦桧忌疾,虽有韩世忠、何铸、赵士□一干人救他,救不得,卒致身死,以致金虏猖狂,无人可制,徒为后人怜惜。若使当日有怜才大臣曲加保护,留得此人,夷虏可平。故此国家要将相调和,不要妒忌,使他得戮力王事。不然,逼迫之极,这人不惟不肯为国家定乱,还要生乱。如隋时军民,凡被征辽逃窜者,不敢归家,相聚为盗。自王薄起事以来,山东、河北贼盗极多。
张须陀着罗士信在齐郡,守住根本之地。自与秦叔宝,或是分兵,或时合剿,扫荡各贼。但贼多得紧,败而复振,散而复起,两人征讨,没有宁息。这时因反贼张金称,兵攻平恩县,县令先挈家逃了。有几个腐缙绅、老头巾,道:“贼势猛勇,虽以抵当。不若敛些金帛,充作犒赏,香花灯烛,迎他进城。且可免一城屠戮。” 这些缙绅,只去科派大户,躲自己身子。那无赖秀才,还思就科敛中开天窗。先着耆民出去讲道:“情愿献犒军,求免杀害。” 这张金称更有主意,道:“ 我打破城池,怕金帛走到那里去,要你做人情。他肯献城,我却落得省一番攻打。” 假应允了。到次日缙绅秀才公服,黎民执香,都在城边迎接。不期贼兵一进城,便随处放火,逢人便杀。这些迎接的先为屠戮。到是破城还有个逃去的;这番说是准降,都在家中,没一个走的。可怜平恩一邑,不分老少男女,一日杀尽,岂止数万。
烟迷红日黑,血混绿波红。
可惜繁华地,俄然一夕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