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 第 22 页/共 26 页

本传原为叔宝,而就中润甫、知节、士信,凡其友人,各为拈一事。所与贤,则叔宝更贤。是借客形主,非以客掩主,观者应能得之。   第五十二回 世充诡计败魏公 玄邃反覆死熊耳   诗曰:   成败虽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惊暴虎,所戒在骄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众情携,福兮祸所伺。   妖螭失所居,遂为蝼蚁制。   噬脐亦空悲,贻笑满青史。   兵法:“兵骄必败。”盖骄则恃己轻人,骄则逞己失众。失众无以御人,那得不败?况李密自杀了翟让,部下人道他背义忘恩,身合而心离。孟让一干,原是盗贼,趋势而来,势衰易溃。四方饥民,因米而聚,米少自去,那一个是堪倚仗的。只有王伯当、秦叔宝两个是谋勇俱全的。王伯当去守金墉城,秦叔宝因宇文化及已败,却投山东,他记念母亲,回瓦岗省视。贾润甫洛口仓司仓,雄信也是个勇夫,不善筹划。裴仁基与魏徵两个计议甚好,却又不肯听。要与王世充相持。   李密才而恃众,那当得王世充狡而善谋,先把一个粮尽激人,又把一番妖言惑人,意在必胜,不期一战不胜,正要想一条计策与李密相持,只见帐下哄然道:“拿着了李密。”世充骤然听了,不胜大喜。却又思量:“李密坐在大寨,有将吏环侍,出行时有兵马随从,怎落得我兵手中?这也古怪。”及至解进中军来时,则见缚着的却是一群,是樵砍的人,为首果是李密。世充问:“ 是那里拿来?” 军士答应:“小人们奉令巡逻,路遇这干人,内中有李密,小人们奋勇拿来请功。” 这为首的喊叫:“冤枉!小人是国子监助教陆德明家人,城中乏柴,着小人出来樵采,不是甚李密,同队可证。”巡逻的道:“明是李密,假做樵采,窥探军情。” 王世充又叫众樵夫细问,果然都是城中乡宦家人及小民出来樵采的。世充道:“ 这不是李密,不可枉害无辜,放去罢。”正是:   仲尼阳虎颜虽似,为圣为狂自不同。   众人得了命,飞跑出来。未离辕门,忽听得旗牌叫:“仆射叫转来。” 这些人那个肯走!毕竟又赶上许多人抓转去,口里只叫:“元帅爷饶命,并不是奸细。”世充道:“我不难为你,有用你处。” 先着假李密令中军好好款待,随即叫中军附耳分付了。又问:“你这干人有熟北邙山幽僻的路径人么?”只见众人道:“内中有两个,一个叫满山飞万力,一个叫穿山甲司原,这两人惯走山径,晓得路数。” 王世充又留下了,叫他近前分付,要他引精兵三百,各带硝黄,潜入李密寨中放火,事成重赏。这两人大喜。连晚发放了这三百人出营,次后预备与李密讨战。两边呵:   纷纷战血烟云洒,胜败存亡未可知。   李密自恃兵多将广,可以胜世充,寨中都不设有木栅。因新降将要立功,就用陈智略、张童儿、樊文超充头阵,单雄信、程知节、罗士信打第二阵,自在后略阵。裴仁基因他苦苦不欲战,他儿子行俨箭疮未愈,着他同司马郑{镇守偃师。兵才离寨,不曾排开阵势,那王世充领兵横冲来了。陈智略这三将曾随宇文化及,也是惯战之将,也率麾下抵死相杀,不肯少退,但见:   角弓开月,羽箭飞星。枪尖飘素雪,乱纷纷柳絮因风;剑影落长虹,光烁烁菱花漾水。鼓振三春雷动,旗摇五色云奇。人怀报国,那里惜热血一腔;士急死节,全不顾壮躯七尺。正待要:   功铭麟阁为韩信,命尽乌江说霸王。   两边正在战酣,不分胜负,只听得一声喊起,道掏寨的兵拿了李密来了。却是一簇马兵,拥着李密,锦袍金甲,背剪绑在马上。李密尚兀自在马上叫喊不明,道:“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已被这干人拥进阵里去。陈智略部下正在战得高兴,看见吃了一惊。隋兵见了得志,呐喊涌跃杀来。陈智略对樊文超道:“如今主战的已没了,战他也没用,散罢。”樊文超道:“东方也是佛,西方也是佛,散也没处去,倒是投降。” 便传令:“主将已没,情愿投降。” 部下听得,一齐抛戈弃甲跪倒,总是:朝秦暮楚,全无忠义之心。故此卖主偷生,只有投降之计。   单雄信一干打第二阵,见前边一齐跪倒,不知是甚缘由。却飞报的来说“魏公已被拿去,前军都已投降”。单雄信这一干猛夫,也不忖量道怎么拿得李密着,如何去救他,心下一慌,人住马不住,也就退了开去。独有李密还领着麾下精锐心腹之士督战,见前阵散乱,还着旗牌来问。却又后山上连声发喊,一队短刀步兵,飞也似山上赶下来,已在阵后乱砍。回望寨中,又是烟焰冲天,守寨军士,四散乱窜,投崖坠石。却是王世充着樵采的做引导,黑夜领这支兵,各带硝黄引火之物,乘他人尽出战,焚他大寨。李密却又平日倚恃势大,没人敢来窥伺,到处不立木栅,只立营房,所以这几百人如入无人之境,烧了他寨,又杀将转来。此时李密要敌后军,前面王世充大队人马已到;要放前军,后边步兵杀来。真是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只有一走便了。这   志玩人情懈,心骄士意离。   自教成败北,匹马走如飞。   逃到洛口仓才得安息。   单雄信各支人马,虽然逃散,也俱到洛口仓会集,正待天明去合偃师这支人马,再调金墉王伯当、黎阳徐世勣,飞着人去瓦岗取秦叔宝,再来恢复。又有人来报:“偃师城中先是罗士信回,说兵败,魏公不知去向。” 到二更天气,陈智略三将叫喊道:“魏公已回。” 灯烛之下看时,果然是三将拥着元帅坐在马上。郑司马叫开门出来迎接。进得城来,元帅道:“ 诸将不行救应,” 喝教“ 把郑司马、裴柱国、罗将军,尽皆拿下。”却元来这元帅又是假的。城中将士裴行俨等,都束手就擒。连当日拘留的王世充家属王世伟、王玄应,都被夺去。从行将士家属,虽分付不许杀害,却全城已属王世充了。   可怜数载分争,一旦还归人手。   李密正在不快,只见都下心腹杨庆进来,悄悄对魏公道:“长史邴元真,他家属已为王世充所得。如今闻得他有书与王世充,叫他来取洛口,自己翻城相应,明公可急剪除,不然为祸不小。” 李密道:“ 我当日只为杀翟让造次,以致人心不附。今他反叛未明,又行诛戮,人心越离了。他约王世充来,必然要渡洛水。我如今已去知会单雄信、程知节,叫在南岸取齐,已着人哨探。待他将到洛水报我。等他半渡,我发兵击他,怕不全胜。胜了王世充,回来处他不迟。”不期李密部下是战败的,人心懈怠;王世充是战胜的,意气自强。所以这边缉探的都不经心,那边来战的,倏忽而至。李密待报出兵,王世充兵已是渡水来了。李密回看部下,不及万人。单雄信各兵,又都未到,料他抵敌不过,传令且回仓城。只见仓城已自竖起降旗了,李密道:“悔不从杨庆之言。” 不敢进城,带麾下只得退据虎牢,再作区处。邴元真见李密兵去,已开门出降了,恨是:   人情见利多忘义,谁肯临危早致身。   李密到了虎牢,还道似前番,各处依旧来归附他,不知当时乱极了,也没了法度。比如先曾吃隋朝俸禄做大官的,见贼势大,便降了贼,朝廷也不敢难为他家属。做了几年贼,一旦贼人失势,仍旧归正,朝廷也不责他反覆,仍旧做官。所以先日叛隋来的,依然归正去了。趋附的贼盗,不降就散了。便是初相从单雄信一干,还有从中观望的。那个还来?剩有两处人马,一处徐世勣在黎阳,一处王伯当原守金墉,见李密败,王世充势大,不能支撑,退守河阳地方,只得傍此两处,以图后举。“待要到黎阳,想起我当日只为徐世勣言语之间,讥我骄傲,我把他闲置在黎阳。我如今率众远往就之,不惟无面目可以相见,倘若做了个邴元真,如何是了。止有王伯当是个义气汉子,当年结义原说同生同死,还往就他罢。”正是:   英雄一失路,萍梗信风吹。   将到河阳,王伯当远远出接,把善言相慰,道:“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虽胜,终遭夷灭。明公安心以图后举,不可自灰壮志。” 在河阳安息了一夜,次日与众将计议,王伯当道:“ 王世充新得洛口,食足兵强,难与争锋。东都一事,且当徐议。但欲归瓦岗,宇文化及虽败,尚据聊城。漳南窦建德兵锋甚锐,汀陵萧锐,关中唐王,龙蟠虎踞,无地可容我置足。为今之计,止有南阻河北,守大行,东连黎阳。徐世勣为人忠义,不以成败利钝易心,且足智多谋,堪当一面,着他固守黎阳,黎阳有仓城,兵食有资。河北与世充相近,末将虽不才,愿往死守。明公身居大行,呼吸两地,身既在此,当时部曲必然来归。力薄则据险而守,力足则相机而战,固是妙策。” 李密道:“ 为今之计,唯此策可行。”问众将,都嘿嘿不肯答应一声。李密又问,众将只得道:“ 自北邙一战,人心皆惊。智略投降,仁基就缚,无可战之人。偃师既破,洛口复降,无固守之志。人情趋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万,恐再俄延,怕从人日散。公欲据守,谁人相助?”正是:   难将只手支天坠,独立乌江奈若何。   李密听了,不觉两行泪落道:“孤仗诸君,同心同力,首取洛口,又据黎阳,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战,至于众叛亲离,欲守无人,欲归无地,要此生何为,不如速死。”言罢,拔腰间剑便欲自刎。伯当向前一把抱定,也两泪交流,道:“明公你备经困苦,后来顿成此大事。今虽失利,安知不能复兴?何可作此短计?” 两人号哭,连众将士也一齐泪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声,道: “ 罢、罢!我壮志不甘居人之下,今遭天之丧我,无计可施。诸君若不弃,同到关中,归于唐主,诸君可以不失富贵。” 各人一齐道:“愿随明公,同归唐主。”这是:   运蹇难舒壮士心,时穷且屈英雄膝。   李密又对王伯当道:“将军家室都在瓦岗,今日入关,家室日远,恐其挂念,不若将军且回。” 伯当道:“ 昔与明公相誓,生死相依。肯至今日相弃?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况家室哉!”这几句连同行的人都感动,没一个离散了。正是:   真心金石开,何况血肉伍。   李密因怕耽延有变,所以不待叔宝来,也不知会徐世勣,只带部下约有二万人西行。先差元帅府掾柳燮,赍表奏知唐主。唐主久知李密智略可用,况且河南山东,多有他旧时部曲,若收得他,就可以招来这干,规取东都漳南,所以不胜大喜。先差将军段志玄来慰劳他,又差司法许敬宗来迎。只是李密想起:当日希图作盟主,就是唐主何等推尊。谁知一旦失利,却俯首为他臣子。心中无限不平,无限悒怏。说的事到其间,不得不为人下了。正是:   鱼归浅沼难舒尾,鹊入雕笼怎展翎。   一望长安一惆怅,暮云残日不胜情。   李密与王伯当自潼关过蓝田,进长安,率领王伯当一干进朝,见唐主不住差人来,又心中想道:“ 我当日附东都时,皇泰主授我太尉,都督内外诸军事。我如今归唐,唐主毕竟不薄我。若以我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还与我一个王位也未可知。” 一路中自解自慰,不觉已到长安。鸿胪官报名,次日引奏。李密居前,王伯当居后。贾润甫闻李密降唐,也赶入关。一同诸将在后拜舞已毕,宣李密上殿。唐主赐坐,道:“贤弟战争劳苦,当俟吾儿秦王豳州来,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弟仇。” 又问:“ 相从将官秦琼可在么?”李密道:“在山东省亲,现在王伯当、贾润甫等。”唐主就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王伯当左武卫大将军,贾润甫右武卫大将军。其余将士各赐爵。李密与众将谢恩而出。   忆昔为龙彲,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绛、灌,哽咽不得语。   念他无家,将表妹独孤氏与他为妻。因礼虽隆,官职不大,这正是唐主怕一时无功,遽得大官,在朝要忌他,乃爱惜他处在。又因河南山东未平,那两处多有他部曲,要他招来。如今官爵太盛了,后来无以加他,反生怨望,乃是笼络他,也是保全他处在。只是不满了他的望,心中甚觉不平。况且部下将士,当时攻城掠地,倚着金帛来得易,也用得易。自入关来,也都资用不足,也不相安。   李密与伯当计议道:“ 世勣现在黎阳,张善相在伊州,叔宝在山东,雄信诸人在洛,还可有为,何苦在此遭人轻贱?”伯当也道:“ 正当如此。” 就大家一齐计议,奏知唐主,愿往山东,收故时麾下,往取洛阳。这时唐主不许他也罢;却见他素得人心,他当日部下还有不服王世充的,他去可以招来,欣然允了。李密又奏请贾润甫、王伯当两个作副将同行,这便动疑了。所以临行时,还召他同升御榻,赐酒饯行。后来有旨留他一半人马在华州,又着他单骑入朝,另受节度。这番李密便急了,正是:   积疑成市虎,贤奸难自白。   自非忠贞人,鲜不成叛逆。   李密对贾润甫道:“唐主已遣我行,又召我还,毕竟有人谗我。往必就死,不如计破桃林,收他兵粮,度河北,到黎阳,就徐世勣以图大事。” 贾润甫道:“ 不宜如此,只该且单骑还朝,明无异心。要往山东再图方便。” 李密大怒,怪他不同心,意欲杀他。贾润甫含泪再三劝说:“ 大福不再,翟让死后,人 心 久 离。今 若 举 兵,安 望 旧 时 部 曲 倾 心 相附?”李密越恼,竟要杀他,亏得伯当苦劝方罢。伯当明晓这事不妙,也要苦劝,见他执意,也只得听他。只道:“义士不以存亡易心,公必不听,与公同死而已。”这:   只因恩谊密,拟把此身酬。   李密假说要回京,将家眷暂寄桃林县,乘晚着兵士穿了妇人衣服进城。进城之后,忽然尽改武扮,裙下带刀,据了县治,收了仓库,就走南山,要往伊州。早已有桃林县逃脱官员,报入唐熊州去了。那镇守熊州将军史万宝听了,一时也惊惶无计。倒是总管盛彦师道:“不难,我自有策,只须数千人马,自能取他首级。” 史万宝再三问时,只是不肯说破。彦师帅兵去了。   这边李密,以为官兵必截洛州,山路无人拦挡,骑着马,领这干人缓行。恰到熊耳山南,山下一条路,左傍高山下,临深谿。李密只催人走,不看左右,只听一声炮响,山上树丛里弓箭如雨般射来。路狭进退不能,况身上都不着甲,山谷里谿中又杀出伏兵,截住前后。可怜李密、伯当死在乱箭之下,被伏兵枭了首级。   天心已自眷真人,只好抒忠效荩忱。   身负叛名何处去?深山空自火成磷。   奏捷唐主,敕将李密等首级传示黎阳。徐世勣见了拜伏大哭,上表要收葬。唐主允从,并全尸给与。世勣为他挂孝,全军白衣,以王者礼葬他在黎阳山,王伯当等陪葬。这便是李密众人结果。若使当日投入黎阳,不入关,也可苟延几时;若既仕唐,为唐出一番死力,平了山东,也得与徐世勣、秦叔宝、程知节同画象麒麟,封妻荫子。图王不成,反至身死名灭,与陈涉、吴广同,岂不可惜!   有才不善用,乃为才所使。   不及秦与徐,芳名著青史。   总评:   李密半世奸雄,虽以天子之力,大索天下不得。及致权势备极,唾手功成,却乃着着失手,若非天眷真主,故夺其魄,岂刚傲悖谬至此乎?   一生交结英雄,末路却一个用他不着。亏了世责力乞葬一举,犹得与田横并擅千古耳。   密以叛死,事若可惜;然幸其早发,故世责力得尽其义。使已臣唐,安得以王礼葬之乎?密之反覆,岂肯甘心为唐功臣?即以真王生,不如以王礼葬也。何者?死于知己之手,犹胜荣于不知己之朝。草窃英雄见解,固如斯已。   第五十三回 秦叔宝失主归郑 程知节决意降唐   诗曰:   狂风飘白云,萧散无定迹。   世乱兴衰殊,顺令人心易。   朝握楚国符,暮受嬴氏策。   所遇非真人,依栖似行客。   人到世乱,忠贞都丧,廉耻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处处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岂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乱盗贼横行,山林j亩都不是安身去处。有本领的,只得出来从军作将,却不能就遇着真主,或遭威劫势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当日从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为他死,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为,这也不是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   叔宝因化及已败,山东未平,意欲省侍母亲,就移到黎阳,或是偃师地方,以便侍养。到得瓦岗时,尤俊达、连明,将瓦岗寨收拾坚固异常。相见了,然后拜见母亲。其妻,叔宝在瓦岗时有孕,别后已生一子,出来相拜。叔宝母亲说宝玉一体,取名叫做怀玉。又问伯当、润甫家属,都各平安。伯当、润甫亦有寄赠,叔宝一家子团圆相聚,且是快活。正是:   久谙沙场苦,常劳闺阁思。   残灯相对语,疑是梦中时。   正在欢聚,只见李密有文书来道:东都王世充来交战,调他领兵。叔宝只得起身。连明要同叔宝前去,叔宝道:“山东寇盗,虽服我等威名,然事不可料。况建德、化及逼近此地,还须兄长弹压。汉高祖三杰,萧何只守关中,我作韩信罢。”   离寨不多两日,先传李密被王世充拿了,又传李密被王世充大败,逃到虎牢。金墉、偃师、洛口地方尽皆失陷。叔宝听失洛口,不胜惊骇,道:“ 怎一败至此。” 心中记念,昼夜兼行,差人分头打听,说魏公已投关中,单雄信不肯从唐,与程知节见屯韩城。叔宝道:“ 单徐二兄犹在黎阳尚存,还该连兵据险,以图再举才是。” 且不走黎阳,先到韩城。单雄信迎接入城,与程知节都相见了。问及失利事情,单雄信道:“魏公为诡计所败,我与知节等各军都惊散了,当夜被他破了偃师,裴柱国、罗士信都为所擒。如今闻得俱已重用。我等次日访知魏公在洛口,正待领兵相从,不料邴元真暗将洛口仓投降,里应外合。魏公逃往虎牢,途路隔绝,不曾去得。闻知他不来,相约竟带王伯当、贾润甫,已向关中投唐王去讫。我要在此屯扎,孤掌难鸣,要回瓦岗,当日乘兴而来,今日败兴而返,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正与知节兄在此没摆划,却得兄来,可从长酌议。” 叔宝道:“ 我等与世勣,都是将帅之才,不是霸王之主。从得其人,可以保守功名;若妄图非分,必至身死名灭。今唐主德望尊隆,这也犹可。还有个秦王,他豁达大度,好士礼贤,真是一个英物。今魏公已投唐,我等须从魏公,不须观望。”正是:   帝星久向太原明,王业关中已有成。   待欲攀龙树勋绩,少须屈首事英明。   单雄信半饷不言,道:“叔宝,你与李渊有恩,你自去,料不失高官重禄。我却不去,他杀我亲兄,是必报之仇,我怎忘得手足之情,仰面去事他?要去,你与程大哥去。”   只因手足深仇,难讲君臣大义。   知节道:“他若肯,我已早同他去了,委是不肯。” 叔宝道:“在此孤城困守,粮少无援,断须从人。依我说齐桓公忘射钩之仇,当 原 先 有 个 禹 王,父 亲 被 舜 杀 了,犹 自 替 他 治水。”单雄信大叫道:“我断不去!我断不去!” 程知节道:“我们是意气兄弟,如单大哥不去,也不要相强。只是不向唐家,却向谁家?”单雄信道:“关中路远,多带粮不能行远,少带粮恐路上不敷。况前有王世充阻挡,便我不与他相仇,也不该去。皇泰皇帝当先魏公受他敕封。我们也受他封。王世充虽与魏公结仇,却不与我们为仇。况且罗士信在那厢已做了骠骑将军,裴仁基仍旧做了柱国,依我讲,还该到东都去。”秦叔宝道:“东都也好,只怕王世充不能容物,怕不能 久 长。又 魏 公、伯 当 情 谊 却 不 可 忘。” 程 知 节 道:“哥莫要撇古,我们且去,料王世充也拿不住我们的心,怎先失了自己的和气。”   虎盼山林归未得,且从榛莽暂栖身。   秦叔宝拗不过雄信,道:“但凭单二哥处分。”   单雄信分付本部树了降旗,差书佐茅1先献了书。恰好罗士信奉世充命来招抚,两边相见,士信道:“ 自北邙相战,我等为隋军所愚,竟至败散。到得偃师,又被陈智略骗成,束手就缚。王太尉不惟不杀,都与官做,曲加优礼。闻单大哥及二位哥哥在此,差我来招降,我想兄弟这样不才,王太尉犹且礼待;若三位哥去,怕不加大升爵?况李魏公已是投唐,兄们也是没主,不若且去。” 单雄信道:“ 我已差人去请降了,兄弟既来说,我们也不必待他回报,解甲降隋罢。”只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四人率了本部人马,竟渡洛水。来至东都。士信先见了世充,次后单雄信三人见。进太尉府,世充忙立近卷篷,叫三人卷篷下行了参礼,道:“下官久闻三位将军大名,更见三位将军突战,真今古罕有,恨不得朝夕左右。今天赐将军为我股肱,想天下不足平矣。但将军勉力建功,倘下官有负将军,不容于天地。”就升单雄信虎翼大将军,秦琼龙骧大将军,程知节骠骑将军。   单雄信对叔宝道:“你看王太尉待人如何?就是你与唐王有恩,怕不能 如 此。” 叔 宝 无 言。倒 是 程 知 节 这 个 直 汉 道:“人不难在起初的殷勤,若彼此相信得过,也不消说誓。”   自此雄信死生为着王世充了,只是牢笼二字中间,还要带着眼珠子走,深情厚礼卑其辞,一时也哄得人动。但遇豪杰是这样,遇常人也是这样。庸人被他笼络,却笼络这些庸人也无用。豪杰一时也不觉,看到后来,道这人也不过是这个套子,全无实心,全不认得人,也便不肯用心了。所以王世充十分猜忌,假妆出一片虚情,也只骗得单雄信辈没经纬直汉。即如他平日亲信的人,也先有不信他的了。一个马军总管独孤武都,与步兵总管刘孝元道:“ 只装儿女之态哄人,贪忍不顾亲旧。” 一心计议要归唐。约唐安抚使任环,夜间领兵到东都,他众人里应献城。不期事露,俱被世充杀了。裴行俨父子降世充,仁基做了礼部尚书,行俨做左辅大将军,待他可谓隆礼;却又忌他威名。他二人不安,与尚书左丞宇文儒童,要害世充。也为他所知杀了,还夷灭他三族。   人情岂乐忘德,争奈虚情易识。   用恩用威都穷,只是生人反侧。   这番连程知节也不相安了。一日到叔宝衙内道:“王公器度浅狭,一味诈妄设誓,要动人心。这是老师娘作为,岂是个拨乱之主。前日裴行俨在我面前讲,我因他相知不深,不敢与他说,不意他遭害了。这所在怕不 是 你 我 安 身 之处。”叔宝道:“这所在我原不欲来,既来了,却又要似他们谋杀他,却也非理。总之道我杀得他,或献得城,那厢信我,道我有功。不知道在这边谋这一边,献他城立功,安知后日在那一边,又谋那一边,献他城立功么?名说要他信,不知正添他疑。所以吕布杀丁建阳,又杀董卓,曹操不肯留他。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你只走身子罢了。你为人粗暴,却要细心,莫与人说得孔窍,就走也不必约人。我你单身在人家,可以立得功。雄信是极好弟兄,他意思不同,也不可在他面前露机括。”两个计议已定。   且将头角潜池沼,只待风雷向九天。   一日在城中,忽报唐兵已到九曲地方。王世充自带了龙骧二十八府人马迎敌。叔宝与知节都在那厢领兵,远望唐兵,可有三五里多远。世充叫屯住,把二十八支兵,分二十八宿,结作一个方阵。叔宝分在前阵左边,知节分在前阵右边。将战时,王世充自在门旗下指挥。他二将两支人马外,还有骠骑将军李君羡,征南将军田留安,龙骧将军席辩、杨虔安、李君义,共七支兵,当先鏖战。只见前阵左首秦叔宝,左手拿着双简,右手打着马,带有五七个家丁,往前一跑,也往前阵右首程知节,也带了数十个人,肩担着宣花斧,紧带笼头,前一跑。王世充在阵前,还只道两个人去冲阵,不知这两人跑一箭多远,跳下马来,向王世充拜上两拜,雷也似发声道:“末将荷明公殊礼,深思报效;争奈明公素性猜忌,喜信谗言,不是某等托身之所。如今不能服事了,就此拜辞。”说罢,跳上马就走。这事出于不料,连王世充也没个主张。只得:   听鱼归大海,任鸟向深林。   只咬紧牙根道:“这厮这等薄情。” 却又转过两个将军来道:“秦琼叛逆,这不可不追擒正法。末将虽不才,愿往抓擒。”却是田留安、李君羡,也不等发放,跳上马就跑,口里只叫“有胆力家丁随来”,也随有二三百人,向西追赶。赶有一里多路,渐渐看见,李君羡道:“ 程知节,你逃到那里去?我来了!” 程知节听了道:“ 这厮不知死活,敢来追老爷,且等他近前,劈他一斧。” 只听得田留安又叫:“ 秦将军好人,明知你要投唐,怎不说一声。如今我赶着了。” 秦叔宝疑是诱敌之计,只打着马跑。李君羡又道:“两个将军,你疑我真追你么?挈带一挈带,大家去罢。” 叔宝又想一想:“这两个将官,虽云了得,料想制不我们下,一定是来同投降的。”带住了马,等他近前。二人跑到跟前,道:“ 王世充猜忌,委难同事,特来相从投唐。” 四个人赶做一队,先着人报到唐营。唐将是2州刺史兼安抚大使任环,忙迎入军中。那边王世充不曾交战,已没了四个将官数百兵,愤愤的且收兵回洛阳。   笑杀牢笼无术,坐看众叛亲离。   任环也回2州,大宴四将,犒赏随行将士。席间叔宝问及李魏公,任环只得将前事细说,道:“ 朝廷封他为邢国公,未几他自请安戢山东,不料到得桃林县,就谋反,劫了仓藏,要往伊州。行到熊耳山,遇了熊州盛总管,出兵邀截,乱箭射死。”叔宝闻言不觉泪下,道:“可惜这个英雄,也只如此结局。他尸首曾埋葬么?” 任刺史道:“ 首极已传至黎阳,他黎阳守将徐世勣,上本要替他埋葬,唐主并尸首都给与 他 去。” 不 多 时,又 问 他 部 下 从 行 将 士,任 环 道:“他一个谋士贾润甫,劝他不从,还要杀他,逃在熊州。王伯当劝他不从,只得从他,也同被射死,尸骸闻也是黎阳发去了,”叔宝道:“如今润甫在熊州住么?” 刺史道:“ 李密死后,史熊州表他正直,要唐主擢用。他道:‘我既不能阻他邪谋,又不能与他同死,因他死得官,我心何忍?’ 不愿为官逃去了。”叔宝对知节道:“魏公于我你,是一番主臣。田、李二将军,可先入关,我与你还去会葬才是。”   夙有君臣谊,还兼朋友情。   岂因存殁异,不复忆前盟。   次日田、李二人入关,秦、程两个到黎阳。将到黎阳一座山边,只见无数穿白的人马,恰似:   满地霜华连白草,一天雪色照秋蟾。   却正是徐世勣在那厢埋葬李魏公,自己着着衰□,在那厢作主。叔宝道:“来得恰好。”与知节也换了麻床,在彼会葬。   葬事完了,叔宝先捐数百金作倡,徐世勣、程知节各有所助。叔宝写下一封书,着人货至瓦岗,与连明、尤俊达,叫他好看王伯当妻子,并李魏公妻,王秀才妹,勿以存殁易心。此外各亲其亲。叔宝自有得寄母妻。知节寄母亲,不必言了。徐世勣道:“黎阳已归于唐,我已作唐臣了,不如在此同守。”叔宝道:“我既与知节归唐,也须一见唐主。” 仍旧回到2州。一路上知节道:“我们这干弟兄,还有罗士信留在东都,只恐王世充疑他,为他杀害。” 叔宝道:“士信,世充轻他是少年勇夫,料不猜忌。只是这人知我等归唐,他也不久当来。但一时书札不便,且再处。”   两人竟到縠州,准备西上。只见哨马报东都有一支人马,摇旗擂鼓,向城而来,渐已将到。正是:   火来知有敌,齐保贺兰山。   任刺史正待迎敌,叔宝去见,道:“ 东都来将,不知何人,今琼等既在城中,有急凶同患之意,当与知节前往厮杀。”任刺史道:“ 既二将军肯同心为国,便以精兵千人相付。”任刺史在东门看兵出了城,两个一先一后前去。行不止五六里,东都兵已到。当先一将,却是罗士信。见了叔宝大叫道:“好哥哥,通知也不通知声,竟走了。如今我特来抓你哩!”程知节道:“罗家弟弟,王世充恁么好人,为他出力?不如同我们投唐罢!” 士信道:“ 好哥哥,你自反了人家,又要我随你。也罢,你央及我降,我便降了罢。” 说罢跳下马来,对着叔宝道:“ 适才逗哥哥耍来,王世充有始无终,把我看做邴元真一辈。又且纵自己子侄发凌铄将士,所以我率部下弃了他来归。不期二位哥哥,还在这厢。” 叔宝分付,将兵屯在城外,自与士信三人同进城中,与任刺史会了。   次日起身入朝,唐主闻知,差人路上迎劳,进见,除授秦琼马军总管,罗士信陕州道行军总管,程知节左三统军先至,田留安右四统军,李君羡怀州行军总管。